作为隐喻的国道跨线桥

源济

作为隐喻的国道跨线桥

2019-10-11  张丰  大家

张丰，读书人，媒体人。

导读

在未来相当长时间，真正会改变、影响甚至毁灭一个人生活的，一定是像“国道”这样的“旧事物”。

无锡312国道跨线桥垮塌，如果单从遇难人数上看，在中国不值一提。官方通报（无锡发布）说：“桥下共有3辆小车被压，其中1辆系停放车辆（无人，驾驶员已找到），1辆车上有2人，已死亡，1辆车上只有1人，已死亡。”

无锡发布的微博截图

“只有”这个词的使用让人感到不适，但是通报起草者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全国铺天盖地的质疑，有不少人还怀疑瞒报，事实上只有3人死亡2人受伤而已——不幸中的万幸了。

很明显，此事引发人们极大关注，并不是因为它的伤亡人数。中国每年发生不少3人以上死亡的“事件”，例如山体滑坡，一般交通事故等等，媒体都不会报道，这些都是“意外”。中国人已经学会接受各种“意外”，并使用一种阿Q式的排除法，以为自己不会有事，可以继续假装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是，“跨线桥倒塌”却很难纳入到这样的理解序列。跨线桥不仅是都市的一部分，甚至是都市生长的标志，它印证了城市发展的速度，并向人们作出安全承诺。它是人们每天都要面对的“日常生活”，它是都市的，而不是乡村的，是“发达地区”（无锡）的，而不是西北或者西南的山区。

那段广为流传的视频，就像电影大片一样，三轮车师傅正在向前，遇到红灯，前面的车辆正在左拐，这时候桥突然落了下来，一个幸运的男子跳了出来，有两辆小车被压在了下面，肉眼可见，无比清晰。这个画面足以引起人们内心的“坍塌”。朋友圈平常坚强而有逻辑的律师朋友，也在发出文艺青年一样的感叹，“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无锡高架坍塌或为货车超载所致 已有2人送医

换句话说，跨线桥的垮塌，不能理解成自然界的“意外”，也不能理解成可以治疗的“落后”。如何消化它并做出解释，是都市人面临的一个问题。在大城市，跨线桥是相当普遍的存在，在经过它们的时候，是否还能一脸平静？

有一篇两年前的文章《无锡的快速内环高架还能用多久》，本来没人阅读，今天却突然在朋友圈刷屏。垮塌的跨线桥是302国道，和“快速内环高架”不是一回事，但是没人在意这种区别，人们注意到的只是“高架塌了”这个本质，而在2年前，就有人已经做出了预警。你不能只怪罪网友容易被带节奏，因为那篇文章确实说出了危险的事实，高架上有很多货车，这会带来危险。

不少媒体的记者都赶往无锡。有几位浙江记者跑到无锡，遇到了不太愉快的经历。他们在网上的抱怨里有一句话特别耐人寻味：“……从业那么多年没碰到过，比我们浙江处理舆情至少落后20年。”

这样的感叹反映出普遍存在的一种心理，以为发达地区就可以杜绝灾难，以为垮塌或者“舆情处理不当”是落后地区才有，发生在无锡的事情，恰恰证明，想做出这种“先进”与“落后”的切割，是不可能的。

相似的“切割”思维还表现在事情最初网友的普遍反映上，有关这辆货车的超载（据说运载了160吨重的货物）的传闻就散播开来，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无良司机的问题，而不愿意去怀疑跨线桥的质量问题。要处理一个司机再简单不过，如果跨线桥的设计被证明是有缺陷的，则会引来更多的担忧（相同的独柱墩设计，可能到处都有）。

和我们的美好愿望相反，“国道跨线桥倒塌”不但不是可以排除的“意外”，甚至有某种必然性，它不发生在无锡，早晚也会发生在别的地方。最近几年，中国基础建设突飞猛进，高铁和高速公路，成为人们生活的“主干道”，国道早已淡出了公众视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发达、先进的中国，它让很多人感到自豪，甚至以为这就是全部的现实。

但是，对大卡车司机来说，国道则是他们的生命线。高速公路的收费和罚款，让卡车司机望而却步，被抓一次一年的辛苦就全部搭进去了。尘土漫天的国道成为卡车司机的不二选择，国道的管理相对松懈，即便是有的地方设置关卡查超重，司机们也会有比较好的应对办法，因为国道并不是全封闭的，有很多出入口可以选择，发达的通讯手段，有助于司机们躲避追查。当然，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时刻上演着，司机也并不总是赢家。

这里并不是要谴责货车司机，而是意在指出，有一个更真实、更危险的世界，一直存在着。事实上，开小轿车的白领谴责货车司机，是没有良心的行为。人们大量网购，很多物流都是靠货车司机在国道上完成的。作为消费者，你获得了便捷，商家获得利润，而货车司机为了自己的一份收入，就必须冒险，超载奔驶在国道上，这就是整个“生态”。仅仅是呼吁严查货车超载，并不能解决问题。

就如同这个词本身所表示的那样，“国道”曾经是中国最高级的、普遍的通道，如今却成为了超载货车的天堂。它生机勃勃，但是却又充满危险，经常自驾的朋友，宁愿选择堵在高速公路上，也很少愿意选择国道。事实上，常用的手机导航上，会给你推荐三条道路，可能都是高速公路组合，“国道”就像消失了一样，不会出现在小轿车司机的手机上。

有一种揣测：道路管理部门，以及跨线桥的设计者、维护者，是否也和手机导航系统一样，忽视了“国道”？我们这个社会，推崇的是一种“可展示”的文化，对于能够反映城市进步的技术或者设施，往往会大加宣传，但是对于“落后”的东西，往往唯恐避之不及。人们不愿意提乡村的破败和凋敝，也不愿意关注“国道”这样的存在。无锡这次出事的地点，其实正是在“落后的国道”和“先进的城市”的连接处，或许这就是最脆弱的地方。

这起悲剧提醒我们，不要指望在心理上作出切割，就能避免问题的发生。或许我们要从“展示先进”的热情与陶醉中抬起头来，认真审视我们周围的世界。我们必须对“落后的”领域投入更多的关注和爱，以及中国人最缺乏的耐心。当我们说“改变我们的生活”的时候，多是表达对进步的崇拜，但是在未来相当长时间，真正会改变、影响甚至毁灭一个人生活的，一定是像“国道”这样的“旧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