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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全民故事计划》第408期:她是个小偷,她想参加奥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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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16 06: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她是个小偷,她想参加奥运会

 祝青林 全民故事计划 2019-10-16

直到某一天,我们绝望地发现,无论再怎么拼命地游,都已经追不上珍儿的速度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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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08个故事 



2004年,我10岁,是一名市队的游泳运动员。我的队友们和我年纪相仿,清一色留着板寸,晒得黝黑,四肢修长。

游泳馆是一个半圆形的建筑,里面闷满了湿热的水蒸气,馆内的横幅上红底白字写着:流血流汗不流泪,再苦也要争第一。

每到冬季,会有晨训。我妈早上五点钟帮我套好衣服,放在我爸的自行车后座上。我爸一边骑车一边小心地扶着我,怕我睡着了摔下去。而我的瞌睡直到五点四十分,跳进泳池的那一瞬,才会彻底清醒。

寒冷,刺骨的寒冷。

周围的水声越响越激烈,和教练们的吆喝声交相辉映。我在水下会尽量避免碰到队友的身体,在水温的影响下,人体的温度高得烫人。接触到的那一小块皮肤,会有一阵麻麻的刺痛感。

那时的我,对人生的理解就是忍受,忍受训练,忍受日复一日的单调,忍受冰冷的水温。

有一天,教练有事外出,将我们交给另外一个教练临时带训。

新教练的眼里只有他的队员,让我们绕着泳池跑圈,跑完就在垫子上做仰卧起坐。我们乐得轻松,仰卧起坐也是敷衍应付几下。

除了我,同队里还有一个女孩,叫珍儿。她跑过去对新教练说:“你的队员把我们的泳道也占了。

新教练有些尴尬,说:“今天你们由我带着练,先不下水。

珍儿无比倔强,丝毫不顾我们在后面的呼喊,声音高过新教练,振振有词道:“可是我们上周刚练过陆上,今天应该练水上。

新教练悻悻地摆摆手,让我们都下水,训练内容跟他的队员一样。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和队友们交换愤怒的眼神:想练自己去就好了,干嘛拖上我们。

这事儿之后,队员间隐隐对珍儿有些不满。在我们想偷懒的时候,她总是显得十分积极,和我们格格不入。不过她也并不介意,反而经常和那些年龄大的老队员混在一起。

整个游泳队由八支小队组成,我们是年龄最小的一支队伍,也常被其他队的队员欺负。反倒是珍儿,她很受那些人欢迎,因为她经常请他们吃麦当劳或者阿香米线,在这个小社会里混得如鱼得水。

那时,父母每月给我们二百块钱,让我们交给食堂,剩下的算作零花钱。我们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有国家补贴,三餐都是肉,有时还是食堂自己养的家禽和牲畜。吃得虽然好,但也没有剩多少可以买零嘴的钱。

至于珍儿的父母一个月给了她多少钱,我们并不知道。但每次还没到月底,她就没钱了。

她开始讨好我们,让我们给她买五毛钱的小饼,再加一包辣条,当作午饭或晚饭。

这点东西远远不够补充运动员的体力消耗。训练时,她经常四肢发抖,被教练骂了许多次。

某日,教练要我们每人交五十元买泳具。训练前,我将五十元放在泳池边的长凳上,压在划水掌下,和队友们打闹的功夫,钱却不见了。

当晚,就有人看见珍儿跟游泳队的大姐在美食街吃牛肉面。

有的队友替我打抱不平,当面说珍儿是“小偷”。她面色通红,却死不承认:“你们要冤枉我,我就告诉教练。

“那你就去说呗,没人拦着你。贼喊捉贼。”我们对她更加鄙夷。


不久,在一次班会上,班主任说最近班上好多同学都丢了钱。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觉得一定是珍儿偷的。我回头看她,她正低埋着头。

我们上的是缺乏素质教育的体育学校,班主任的处理方式非常简单粗暴,她说:“你们觉得谁是小偷,就把Ta的名字写在纸条上,交上来。

如今回想起那一幕,就像是一场集体屠杀。

珍儿的紧张太过明显,全班同学都在纸条上写了她的名字。

上五年级的我们,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形式不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意,教室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很快,珍儿的父母被叫到学校。让我意外的是,我也被叫了过去。那个房间里有许多人,我认识的只有班主任、教练和珍儿的父亲。

班主任和颜悦色地看着我说:“你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想问问你,你是她的队友,对吗?

我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在纸条上写她的名字?

我理所当然地说:“因为她不是第一次了。

班主任点点头,示意我可以走了。

然而,珍儿并没有受到处罚。她的父亲把所有人的钱都还了。队友旁敲侧击地询问这件事,珍儿却装聋作哑,绝口不提。

自那之后,珍儿“小偷”的名声不胫而走。

其他队的队员经常来问:“你们队的珍儿在学校偷钱被发现了?”或者“她偷了多少?是不是很多?”一开始,我们还会回答,后来干脆让他们问别人去。

我们嫌珍儿丢人,默契地不再跟她说话。珍儿试图讨好我们,用的还是请人吃饭那一套。

我们没有拒绝她的邀请,大家一致认为,“反正她的钱都是偷来的,不花白不花”。

珍儿那次下了血本,请我们去吃当时流行的“巴西烤肉”,一人三十多块的自助餐,队友们吃得狼吞虎咽,我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三杯雪碧。

吃人嘴软。那天回来后,我们不便再说珍儿的坏话,干脆把她当成空气。一起聊天时,珍儿说的话常常掉在半空中,轻巧地划过我们欢快的说笑,尴尬地停在那里。


到了小升初的暑假,游泳队去山里集训,为即将到来的省运会做准备。

教练为了不让我们乱买零食,第一天就把我们爸妈给的零用钱全部收缴了,只有我偷偷在床缝里藏了四十块钱。

集训的山下有一家“快三秒奶茶”,一杯一块钱。男队员轮流去买,六个人,每次就只买五杯,回来藏在床下,熄灯后才敢喝。

好日子没过多久,某日熄灯后,我们被集体抓包。次日的训练项目是计时一百个一百米蝶泳,如果慢了就再游一百个。

我们从早上九点游到晚上六点。训练结束后,教练找了根细竹竿,每个人挨了十几下。包括珍儿。我们很奇怪,珍儿在被打的时候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那晚,我很怕教练追究是谁的钱,一直缩在被子里哭,上铺跑下来拍了拍我说:“每天早上六点有回家的大巴,你还有多少钱?

珍儿听见了,突然坐起来说:“你们敢逃跑?

“你不想回家吗?”我反问她。

“我觉得无所谓啊,在哪都一样。”珍儿说完又转过身睡觉。

次日五点半,除了珍儿,所有人悄悄溜下楼。坐上大巴的时候,我无比紧张,小声说:“我们被抓回来怎么办?教练还会打我们的。

队友们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有个男生恶狠狠地说:“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出乎意料的,我爸妈看到我并没有生气。第二天,我们坐大巴回去,几个家长一起请教练吃了顿饭。最后教练喝大了,让我们自由训练。

见到孤零零的珍儿时,有个男生很是得意,“教练看到我们不见的时候,一定很慌张吧。

我们还没来得及笑,珍儿冷冷地说:“还好,他问我你们去哪了,我说你们回家了。

她面色平静,隐约带着一丝笑意。我们愣了几秒,然后追着她骂,“打小报告就打呗,告诉我们是几个意思?


打那之后,队友们一起玩游戏时都刻意把珍儿关在门外,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没人关心。

每天傍晚训练完,有一阵子自由活动的时间,我们通常聚在一起玩。有一次,我的钥匙落在游泳馆的储物柜里,一个人跑回去拿。

游泳馆的灯还亮着,我轻轻地走过去。水泥地上有几条蜿蜒的裂缝,墙壁上粉刷的墨绿色油漆斑驳掉色,氯气的味道冲得人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我看到珍儿一个人在泳池里,来来回回地游,越游越快,滑水声在昏暗又空旷的半圆形建筑里徜徉,比白天训练时响亮得多。

我像撞了鬼似的,连忙跑出去。我以为珍儿疯了。非训练时间,泳池里连调节水温的暖气都不送,更别说我们听过的那些关于游泳池的鬼故事。珍儿居然不怕冷,也不怕鬼。

我不敢发出声音,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去了。队友们还在嘻嘻哈哈地打闹,我却再没有嬉笑的心情。

游泳队的队员们原本因为年龄还小,又在一起训练,相互之间其实差得不多。

直到某一天,我们绝望地发现,无论再怎么拼命地游,都已经追不上珍儿的速度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

教练开始对珍儿越发上心,在食堂吃饭时总是把自己盘子里的肉夹给她,让她补补身体,每到比赛前会给她喝一种粉末状、需要用水冲开的特殊饮料。珍儿喝完会嫌弃地吐吐舌头,偷偷对我们说:“超难喝。

后来,珍儿的比赛成绩一次比一次好,渐渐吸引了其他队教练的目光。有好几次我们训练时,那些教练就站在水池边,和我们的教练窃窃私语,欣赏的眼神都落在珍儿的身上。

很快,珍儿被馆内最有资历的老教练要走了。

我们清楚,省队来挑人都是从那个教练的队伍里挑。除了珍儿跟教练,没有人为此开心。

那段时间,我妈老拿珍儿埋怨我,说你看看人家。我左耳进右耳出,心想等我长大了,我的人生肯定不要跟游泳挂上一分钱关系。

珍儿被调走后,训练内容比之前更多更苦,我们还在心里默默可怜她,但她的神色却愈加意气风发起来。

终于,在省运会的决赛上,珍儿一举拿下小年龄组的第六名,被省队教练选中了。

喜讯传来的时候,正是我们从省运会回来的第二周。我们聚在一个队友家里给他过生日,只有珍儿不在。

队友妈妈看着我们感慨说:“别看你们都不愿跟人家玩,人家以后肯定比你们强。

我们不服,纷纷嚷了起来:

“去省队偷钱就算了,以后可别去国家队偷钱,丢我们一个省的人。

“人家不仅去国家队,还要去参加奥运会呢!

然而,就在珍儿即将开始新征程的时候,她因训练时突然心脏疼痛,被紧急送往医院。

检查结果,我们后来才知道:先天性心脏病。

过了几天,教练对我们说,珍儿以后再也不能进行剧烈运动了。

我们都吓了一跳。虽没有明说,但我们的确都曾在心里希望她倒霉。

那一阵子,所有人都刻意对这件事避而不谈。我们惴惴不安,怀疑是自己的诅咒成了真。


珍儿退役不久,我放弃游泳,也离开了体校。

走之前,我跟几个队员们一起吃了顿饭,痛哭了一场。第二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离开了那个地方,再也不打算回去。

我在体校上过初一,很轻松地考进了一所普通中学,没想到,居然在那里遇到了珍儿。我和她同班,我走进教室时,她看见我后愣住了。

珍儿在学习方面的天赋远不如体育。在班上也默默无闻,看起来没交什么朋友。

到了运动会,我为班级拿回许多项目第一,在其他同学眼里,我跑起来简直就像飞一样快。

然而,只有我知道,珍儿可以跑得比我更快。

后来我开始玩QQ,犹豫了很久,添加了珍儿的好友。我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着。我们像是重新熟悉起来,约着在学校一起吃饭。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你真的有心脏病吗?”说完,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妥。珍儿却很淡然地回答:“是的。

这个尴尬的开场让我们竟都笑了起来。我俩说起在游泳队训练的日子。那段在我认为无比枯燥的日子,原来发生了那么多事。

到最后,珍儿突然对我说:“对不起。

我问她:“为什么要向我道歉。”该道歉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她说:“对不起,你的钱是我偷的。”

我一时语塞,自认为这是我们应该避开的话题。珍儿却接着说:“其实我家里也不缺钱,但就是什么也不给我买,我那时候看你们买玩具买零食。就忍不住想偷东西……”

她有些释怀地说:“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

“讨厌你主要是因为你告密吧……”我毫无底气。

“其实我没告密,”她神情认真,“你们走后,我就偷偷去等第二班车了,也想回家。但后来觉得回去了肯定会被骂,就又回来了。

“我爸妈不喜欢我,也许他们早知道我有心脏病。”珍儿的口吻像极了一个大人。

从那之后,我和珍儿像是忘记了游泳队里发生的种种不快,偶尔会一起讨论功课,或者放学一起回家。

到了初三,珍儿的妹妹上小学了,她爸妈更没有时间管她。珍儿开始打耳洞,悄悄地涂BB霜和口红。

初三下半学期,学校开始分流。因为山东生源过多,总会有一些人考不上高中,一般学校的做法就是在初三下半学期劝走一部分学生,让他们去上职高。

班主任找珍儿谈话,希望她能上职高,她有点不情愿,班主任直接打电话和她的父母沟通。

次日,珍儿没来上课。我问了同学,才知道她准备去职高报到了。


高中学业紧张,我又住校,久而久之,便和珍儿断了联系。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重庆的大学。我的人生真的跟游泳没有挂上任何关系。

大一那年的暑假,我和我妈去市场买菜,正巧遇到珍儿的妈妈。

她妈妈说珍儿职高念完后就去北京打工了,在私立医院里当护工,现在准备回家相亲。

我妈说:“怎么回来了,在北京找一个多好。

珍儿的妈妈说她有急事,就先走了。

此后,我彻底没了珍儿的消息。连小时候那段游泳的时光也被我淡忘了。

大学毕业后,我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遇到当时游泳队的一个队友。他现在在当游泳教练。

我为了减肥,有时搭他的车去游泳馆游泳。他说下一个阶段的市队员选拔就要开始了,他在联系家长们,最近最好不要让孩子缺课。

他的语调很像我们曾经的教练,“选上了也是一条路吧。

我嗤之以鼻,“得了吧,你忘了我们受过的罪吗,还是少祸害孩子吧。

“也不能这么说,队里的那谁你记得吗,前段时间省队退役了,拿了好多钱,现在也在当游泳教练,日子过得爽着呢!要是他当初按正常路子上学,初中都毕不了业吧?

我们沉默下来,似乎都不愿提起当年发生的一些事。

半晌,他突然提起珍儿,说加了她的微信。

他说:“哎,珍儿这个人还是挺有意思的。你记得电视台来采访,问我们为什么要练游泳的那次吗?

我说:“不记得了,这什么智障问题,因为家长逼的呗。

他哈哈大笑,说:“我记得你当时说因为要锻炼身体。

我刚想笑,他接着说:“你还记得当时珍儿说的什么吗?

我愣了一下,说:“不记得了。

“珍儿说,她要为国争光。真的。


作者祝青林,游戏文案

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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