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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王小鲁丨世上最洒脱临终告白背后,是独属80年代的精神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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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20 08:3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王小鲁丨世上最洒脱临终告白背后,是独属80年代的精神自由

 王小鲁 大家 2019-10-20


本文原标题:

无尽的闪回——再访隐者刘烨园先生


散文家刘烨园先生于2019年6月去世,已于世间隐遁,他并未消失,只是遁形于不可见的某处,如他的遗书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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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烨园临终告白被称为“震撼朋友圈”,全文见本小节结尾
其实在这之前的大约十五年间,先生几乎从公众视野中不见了,已是名副其实的当代隐者。计划从外地来探望他的朋友往往被拒绝,由于身体多病,往来迎送不是慰藉,反而带来精力的消耗。但是,先生于千佛山锦鸡岭居所中所选择的隐居方式,并非纯粹因为身体虚弱,不然这一选择只体现了被迫性,我一直都知道这种隐居方式作为他主动选择的生活方案,其中包含一种当下罕见的精神价值。
在他人生的最后十年,除去临终前的见面,与他大约仅相见三四次。先生是恩师,对我影响重大,他从八十年代以散文作家著名,但他对我的影响更多却是在他的散文文本之外。他曾经说过,在他周边的写作者中,我是不模仿他的,但是我个性的某些方面和他年轻时候很相似。先生对我很呵护,后来我和他不再在同一个城市,但是电话交流频繁,他给予我面对世界的力量,更成为我人生道路的重要外部视线之一,每当做了一些重要的事,我都会想,如果先生看到会是什么态度,我相信一个人的成长是被很多这样的视线所塑造的。我们打电话的时间多在晚饭前后,所以在先生去世后一两个月的黄昏时刻,我时常产生打电话的冲动,但和先生的这条对话线路已然不通,我心中的失落,不知道如今在另外空间的先生是否能够了解。
金鸡岭郁郁青青,是先生生前散步的地方。如有人贸然前来拜访,相必如古诗所描绘的“访隐者不遇”,有时候相遇而未遇,反而是最寻常的人生场景。我记得他在一篇文章里说,独自时从来就不孤独,只有和别人一起时才是孤独的(1990)。我和他的交往算是最为密切的人之一了,但也不敢说对他懂得多少,反而是在他去世之后,我将他的作品找出来,置于书桌边,时常翻阅,试图再对他多了解一点,算是一次再访和重访。

【编者注】:

刘烨园的临终告白,曾经在朋友圈中被广为传诵。
全文如下:

朋友们:

我累了。灵魂告诉我,我将在一处听得见水声的山道拐弯处,靠在一根倒塌的百年枯树根部,躺下,休憩——仅此而已,与死亡无关,与所谓的仪式们无关。

我庆幸在水声中,还能闻到在久远青春的柴寮土灶里,续着湿涩的思想、劈柴的烟味儿。我的夜空正在渐渐龟裂开来——青春没有离我而去,激情犹在,我只是累了。

我感谢你们让我相遇、相识、相认,感谢你们没有嫌弃,让我这个弱点满身的同伴拖拉在队伍的最后,感受着你们思想和艺术的清寂和纯粹,负疚地相随相伴了这么久。

如今要各自独自上路了,西出阳关,不必有故人,为何要有故人? 为何要因无故人而伤感?人的自我哪儿去了? 没有故人不是境界更辽阔、胸怀更自由、孤独得更豪迈、前路更无限吗? 因为你属于你自己。

我感谢巴乌托夫斯基,年轻时在他的著作里我读到这样的细节,在古老、荒凉的海滩,在月光与海水的光影里,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纪念那些未能从海上归来的人们。这个句子凝聚着多么复杂的深远思绪,蕴含着命运与时间、苍凉与终极、风暴与搏斗、悲壮与微笑等等鲜活的场景,信使死了,信息长存。有些句子是能够复活一切的,有些句子要有尽有。

我还是喜欢以原始的书信来交流,因为字迹里有神态,有温度,有情怀,有真实的心跳,真好。

朋友们。祝你们在自己的命运里完成自己。

刘烨园 2019. 6.8



我还记得在先生葬礼的当天下午,在大明湖畔畔的追思会上,朋友都表达了对他的感情和见解,我表达了对先生散文的印象,我觉得他的思想基调是浪漫主义的,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于情感力量的重视,对于自我和自然的推崇,另外我感觉他的创作心态和生活心态都强烈地受存在主义的影响——强烈的独立的精神,以及他以自我为根基开掘生命文字的渴求……在我重新浏览了先生的著作后,我发现我的模糊印象都可以找到文本的证明,为此我颇为高兴了一阵子,觉得能够抓住先生精神的点滴。
在我案头,刘烨园先生的散文集一共七部,其实他一生出版过八部书,但他在临终病榻前曾嘱咐,不要再去找寻他的第一部著作《忆简》,这本书收集的是他1981年左右的文章,他对当年这部分的写作不满意,而且充满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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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烨园作品集。作者供图

但当我翻看他在1988年出版的《脉的影》,发现他还是将那本书中的十三四篇文章收入了进来,不过是作为一种“污点”来展示的。它们大多是书写他作为下乡插队的故事,时间在1969年到1972年之间,地点则在出生地广西柳州和插队的所在——广西河池及山东滕县。
这些文字很流畅,远没有后来的艰涩,他用一种明丽的笔触刻画当年的经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抛入陌生环境,那里人情温煦,环境予人和谐的感受,很多地方显然还是有杨朔那一代散文家行文的虚构与拔高。而这部分经验到了《1969年的深山荒雨》(1992)的表述里,就安全不同了,那种诗情画意变成了阴郁和绝望,没有书、广播和朋友的深山夜晚冷湿无边,令人恐惧,他在苦得受不了的时候去其他山民家串门,他发现大家同样不快乐。先生开始面对真实的历史和自我。
我以前以为他回避这部分文章是由于暴露了文采的稚拙,其实并非如此。这些文章的用词和用意,已经比上一代散文家丰富与复杂,但我非常理解他的自省,在于他发现那个时候的写作背叛了自我和真实的历史,“灵魂被污染了”。所以他在其他文章中表达了强烈的自我批判,并对此耿耿于怀,要剖开自己“向文学负荆请罪”,找回“原来的自己”
而我很高兴能读到1981年前后的这些篇章,我可以将它们当作思想史的重要材料,当然这也是先生作为散文家的成长过程,其中显示了他和时代发生关系的重要一步。我后来曾研究80年代中国电影,知道70年代末期文化的艰难转向,虽然“十年动乱”被宣告结束,但时代仍然在惯性前进。所以看到那批文章,我马上感觉到了时代的气氛,难得的是,它们让我从散文领域看到了时代精神的另一个表征。
先生在临终病床上,也曾对其他朋友谈过这段历史,说到当时从小说到电影戏剧,都有人在思考其变革的可能,唯独散文这种艺术形式没人专门讨论,所以他的创作,就更为缺少参照。而今天来看,他的领悟相比于诗歌领域略微迟缓,当时诗歌的转型,从形式到思想其实已经相当先进了,因此先生那时候并非那么前卫,也因此他后来的纵身一跃就更为壮观。在广西深山中的插队,山高水远,没有白洋淀诗人和北京地下沙龙的文化资源,但是先生在深山老林当中自有别人所完全没有的体验与心得。
我记得在他不止一次告诉我他创作的转型,也许是20年前锦鸡岭下的某次散步,他提到他当年散文写作的反叛对象是杨朔、刘白羽、秦牧,我还感到惊讶,因为那时候的年轻人早已不再把这三个人作为文学坐标。他说,自己在那批文章完成以后,非常警觉,然后停笔五年,阅读、行走,要“将别人硬塞给我的东西剔除出去”,等于断臂疗伤。五年之后,他的文章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当我在桌边翻阅到他的第二部著作《途中的根》(1992),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特别熟悉的段落,这是当年他在散步时曾记诵的段落,也是他重新拿笔写作后的一个具有标志性的段落:
“磨盘打碎了,粉末在眼里爬。荒山夜雨淹没了铃声。我把油灯拧向天空,烧毁了弥漫的封条。”(1986)
这是一个新起点,是一个新的文学宣言。后来我了解到,他在病榻上说过,这篇《人都是要死的》,还有其他一篇,是他写作的真正开始。
“我轻松的走,有时有点孤独,但风不再把脑袋刮落。”
“所有的人都有皱纹,但我们的,是我们刻下的。”
先生从这里冲破了外部枷锁,确立了真实自我的坚定合法性,他开始重视自己真实的心理感觉,重视自己的历史和精神世界,他以此为根基思辨政治和人生。这是他找到的一个绝对的坐标,是永恒的源头活水,只要不离开它,他就有写作的力量。这里面其实暗含着一个信念,他是人类的一个成员,他在普遍人性中,这个充满反思的个体的感受和人性如果不能作为一个尺度,那么别的也都不能。
他的一次演讲的题目叫“你是你的全部”,今天我们也许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固执地强调这些价值,他的文章中充满了这类观点,如同说教。今天的我们因为已经天然确立了这样一个基础,所以当它被如此强调出来,反而觉得过分。这本是一种基本的文学品质要求,最基础的文学思维方法,但在中国1980年代的初期,这仍然是需要特别强调的东西。
如果你明白当年漫长的禁锢,了解视个人和人道主义为洪水猛兽的历史,你才能懂得。而且在当年学术教育、学术资源匮乏的年代,抓住自己的历史和生命,从经验世界和内心世界汲取资源和力量,也这就成为那一代文学家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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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还是与别人不同。于他而言,他打掉了一切权威,却以自然为权威。他是大自然之子,文章充满河流风雨的意象。这一倾向不是来自他深爱的梭罗或卢梭,而更来自于生命体验。那一代人的生命经验有着幅度巨大的起伏跌宕,与自然建立了一种异常独特的联系。
而先生十八岁以前生活在广西,先是有着青绿山水的柳州城,插队到河池则走到十万大山深处。那时候他大约十五六岁,在1969年,他的父亲在时代的混乱中跳了红水河自杀,之前的几年他是初中生,和铁路一中的同学经历了很多事情。他文章中的描写证明了一个久远的传说,因为他是亲见者和实践者:在1966到1968年,的确有一批觉醒的学生,他们办报,写大文章……先生崇拜的一个学生领袖在斗争中牺牲了,埋在了柳州市郊桃花岭,先生称桃花岭为“红-卫-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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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刘烨园先生。作者供图

他插队河池之前去桃花岭告别,同时告别了那座城市。多年后当他找回了自我,他的回忆文字中除了重新尊重了当初对于时事的真实感知以外,还有一个就是描写了他和乡野时空的深切交流。
他曾经对我说,蛮荒时代为何能有《黄帝内经》和八卦历法,他认为那是人在深山密林无比寂静的时空中领悟出来的。先生所去的地方是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在那里,远古也许没有那么遥远,在黑透了的夜晚漫无边际的潮气里,先生独自一人在无任何通讯的深山,陷入深深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完全是栖息在树叶下的蛇,没有任何文化的力量来给予他支持——那时候他还不了解儒道佛耶,只有靠自己的力量面对这漫长黑夜,他说,人类的神灵观念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诞生的。
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有时候在黑夜学狗叫,附近所有狗和它一起吠到半夜,它从狗的应答中找到欣慰。先生领悟到,文化终究会过时,永恒的是生命本身。这个经历持续的时间其实不到两年,但这一切太独特了,况且恰值一个人建立自我的关键年龄,所以那深山荒雨湮透了先生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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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描淡写地描述这段经历,不及他笔墨中悲剧气息的万一。先生后来的大部分文章都会以各种方式重返桃花岭,那个十六七岁的南方少年会无数次重返到文章里,重返到1969年的深山荒雨,1969年前后两三年间的经验是先生写作的主要源泉,当他写到当下的生活,写到锦鸡岭下的新房子,写到他经历的人和事,他都会在几个段落后马上笔锋一转,回到他的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深山茅寮,回到广西竹鹅溪畔、大环江边
这成为一个不停重复的文本结构,而文本结构来自于精神结构。这无尽的倒叙和闪回,似乎成为他叙事的一种模式,这是先生无法超越也不肯超越的模式。
闪回不是修辞,是一种责任,因为记忆对于他来说不是普通的文化行为,而具有道义的价值。
“历史,不会再是遗忘的荒坟,因为我活着。”(1986)
桃花岭上的誓言里包含着最深刻的人性。先生成为一个时代的守墓人,这是他所自愿承担的。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踞守的地方是多么重要,那的确是锁钥所在,是时代的高速列车必然一再经过的关隘。这体现了先生最为高明的历史见解,我在今天的写作里有所领悟,于是更为感怀,更为敬重先生。


作为记忆的人质,整整一生
与房间里的肖像生活在一起
这是一位山东诗人朋友的诗,这句吟咏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其实非常适合用在先生身上。不仅仅记忆,更重要的是书写。先生的书写里有巨量的情感投入,在文体经营上有着伟大的雄心。我觉得也许先生一生都在与散文三大家(杨朔、刘白羽、秦牧)的语言拉开距离,在1986年回归写作的时候,他的散文有鲁迅《野草》的影子,那五年的停笔沉思一定是让他深研了鲁迅先生的文本和哲学。后来,先生的大部分散文语言更像是散文诗。
对于散文,有学者认为古来是从实用性中发展出来的,比如史书和碑铭,但先生曾提倡“艺术散文”。在1990年前后的“新散文”争论里,他参与其中,身体力行。他的作品饶有诗性、悲剧感和深沉的历史意识。《野草》中从虚无世界中勇敢扛起自我的承担,以及反抗黑暗的精神,我认为是强化了他的本心。
由于在历史悲剧旁迟迟不肯离开,所以他的文章里面包含了深沉的情感力量,这对于个体肉身来说是无比的消耗。而先生将文字加以雕刻和苦心安排,力图将历史诉说和文本实验进行协调,这是常人难以完成的任务。他对于自己的文字要求太高了!从他的文学讲演中,可以看到他心目中的散文必须有密度,而且要将现代主义、象征主义、绘画、雕塑、音乐性等全部融合进去。先生要找到和历史的复杂与沉重相匹配的文字形式,他一直在寻找,甚至自己生造了大量词语,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反而更加进入了文本的实验,每一句话都如同冒险,读者阅读起来并不容易。
我最喜欢他从1986年以后到1998年左右的文字。我认为这与身体的状况有关,那时候的文字固然沉重,但气息饱满,更为流畅和浑然。后来的文字和叙事、议论密度太大,太紧实,如同山中密林,枝柯交蔽,读者要集中数倍精力才能将身体稍微探入进去。这样的写作是致命的,需要心血的大量供应。他的身体终于在新千年前后露出极端的疲倦。
有时候要将身体趴在沙发上,让脑袋垂下沙发沿,为了让血液流到脑部。那时候他还在写作他经营多年的长篇小说,我看过其中的一些章节,是用散文的语言写的,而且不是线性叙事,是以一个个空间和很多现场作为章节排列开来,形式上相当新颖。但是大家都很担心,这样的巨大的工程先生的身体是否能够完成。
1998-2000年前后的几篇大文章,我和朋友认为是让先生身体快速下滑的原因。1998年7月的《我的兄弟死在路上》是他晚期公开发表的重要文章,文中记载他去陕西祭祀素未谋面的作家李昶怡,他们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和人文思想。“谁料此生第一次西出潼关,只身奔行,为的是莽莽秦岭一隅孤坟……”先生之悲,感天动地,我曾用二十四诗品中的“悲慨”来形容先生的风格——大风卷水,林木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亡,若为雄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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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烨园作品《在苍凉》,2013年出版

此文之后他大病一场。2006年上吐下泻,并且在电话中说将完全放弃写作和阅读,因为阅读一分钟都会头痛欲裂。但检查身体的时候,和之前没有大变化,就是气血不通,极度虚弱。如此深爱文字的人竟然放弃文字,我为之惊愕万分,他之后更为深居简出,在社会层面上彻底隐遁了。
我和朋友都认为,也许偶尔的社交出行有助于散心和缓解病情,但他不为所动。他其实一直是独立特行的性格,他能隐居如此,当然也是因为他有足够的精神力量,而且有哲学实践的意味。后来,一位艺术家朋友前来探病,先生说,这个地方曾经充满了奴才和走狗,遇到你之后,我才稍微能够呼吸。偶然路过的人也许觉得这话过于激进,但我完全明白他在谈什么。
到此,在追思会上我所总结的先生的风格——浪漫主义和存在主义——上面也做了一定的解释。他文章里面情感的强度、与自然为伴的思想、强烈的个人主体性要求、自我选择和自我承担、孤独、为了信念不惜燃尽生命的性格以及追求文字的极致……都是浪漫主义的要义,而在哲学上,存在主义、浪漫主义以及人道主义有重要的联系。
用世俗的眼光看,先生是异端化的存在,但那是应然的存在,先生的存在对于他所生存的社会空间具有重要价值,他虽然是单独个体,但他以个人之力成为重要的一维,他的存在让这个城市丰富、立体,他的去世将让这个地方变得平面,而平面意味着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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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生最后十余年的时间里,我们经常通电话。不过谈的多是养生。他的身体也与早期营养不良有关,那个失去父亲的少年,饿的时候曾用一双胶鞋换米粉充饥。他劝我注意营养,而且自认为以前生活习惯不好,要我以他为戒。后来他自学中医,且颇为自得。当我说自己写作效率低,他告诉我说是身体问题,并要我将大枣焙干,加黄芪和生姜片煮水。
在他最后的十年,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悔,是否对自己过于注重精神而忽略了身体的保养有所反思,我曾经想当然地认为先生面对房间里的流逝的时光是有些许焦虑的,我曾邮寄给他一个紫砂茶罐,我告诉他,紫砂随岁月流逝而包浆,普洱茶饼则保存越久越醇厚,它们都随时光流逝变得美好,所以面对它们,我们会希望时间快点过去,这个意愿能稍微化解我们恐惧时间流逝的焦虑。先生听到后笑着说,太好了!
而我的生活理念和文字则早就自行发生了变化。我逐渐转入学术写作,祛除主观,文章不再追求感情的强度,而喜欢冷静和明晰。但冷静里是否包含一种冷漠?先生是不喜欢知识型写作的,这类带着无数术语的写作方式缺乏生命感。的确,浪漫主义作家也多不屑这样写作方式。不过偶尔有学术同仁义评价我的学术文章有人味,我相信这是受先生影响,他的关于生命写作的呼吁,其实是要求作文一定要与现实血肉、生命感觉相关
而两年前的夏天,先生竟忽然要来我家看我。老友房广星长途开车,从泉城将先生载到我家。我的住处在偏僻地带,在一层,窗外有花草树木,先生不停地表达欣慰之情,说这住所的优点是天人合一,我再次领会了先生的文化理念。也许由于高兴,虚弱的他晚饭时喝了七八两白酒,根本劝不住。我认为这是自杀性的喝酒。我感慨道,这场景太像我父亲生前喝酒的情形了,他忽然说,你父亲一定是有巨大的痛苦和心事无法倾诉的人。他问我父亲生前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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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烨园先生照片。作者供图

其实若仔细勘探,每个普通人都与历史发生着紧密的联系,无人可以逃脱。先生曾劝我读史,说“得历史者得天下”。我有时候也将一些珍贵的历史材料复印给他,有一次,他给我回了一封信,这封信被他收录在《中年的地址》(2002)这本散文集里:

“……曾几何时,多少年间多少当代生命竟然毫无精神抗体,立场多变,被时代喧嚣一波波转晕,无所自我却又狂热盲从,到头来年华虚掷……才几年,就遗忘了?”

他认为我能主动阅读这些历史,证明我是“有根”的。“……未来也许会很优秀。尽管历史也告诉我,你们也将遇到许多意料不到的蛀、诱、斫,但那亦不过是它们在检验根的力量,人的力量罢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
先生去世后,我撰写了一幅挽联,贴在此处纪念他:
历下有恩师,先生此去,只剩繁霓照空城;
世上无慈父,白鹤暨归,谁从千佛聆诗音。



本文原标题:《无尽的闪回——再访隐者刘烨园先生》。未标注图片为编辑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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