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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间|“我从殡仪服务站来”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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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22 12: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7-15 07:41 PM 编辑

一个灵堂管理员可能会犯的错丨人间

 如歌 人间theLivings 2019-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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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厅组的人员,走马灯似地换,这也更增加了出错的机率。有把花圈送错厅的,有把花圈称呼弄错的,更有因没及时检查,冰棺制冷故障,导致遗体发臭的……

这些不细心搁在其他行业,可能细如牛毛,在这里却不行。



配图 | VCG





如果说选一份和兴趣爱好最背道而驰的工作,那这份工作非殡葬服务莫属。
2016年我在殡仪服务站的接运组干了一年半后,选择辞职,可自己跑了几个月的车,收入并不合意,正好同事邀请我回去工作,说灵厅组正缺人,而且“我们组是整个馆工资最高的”,我心动了。
不过同事也提醒我,这个灵厅管理员的活并不好干,我不以为意——不就是和遗体、丧属打交道么,这还不简单?
抱着这样的想法仅仅两个月,我就被打脸了。




打错了名字,差点让葬礼成了诅咒


那是去年年初,尽管我小心谨慎,但还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这件事,不夸张地说,差点要了我的小命,然而这事的起因仅仅是我在电脑上打错了两个字。
殡仪服务站的灵厅管理员,不仅要承担整个治丧环节的大部分礼仪活动,还要负责整个灵厅的大小事务:大到遗体告别仪式,小到给丧属开空调、调试麻将机、送桶装水……一天下来,常常累得双腿发麻,腰酸背痛。
出事那天已是深夜,接运组的同事接了一具遗体回来。当时我忙了一天,累得不行,但来了业务,也必须强打起精神。
丧事承办人是个40来岁的男子,脖子上挂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金项链,一直在不停地啜泣。逝者是他的父亲,听说是和朋友在一个KTV里喝酒,喝到一半去外面呕吐的时候,突然跌倒在地,朋友随即打了120,但却把地址说错了,导致急救车在公路对面的巷子里转来转去,耽搁了抢救时间。
我知道这种意外死亡对亲人的打击往往是最大的。在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我能做的也只是一丝不苟地完成工作:遗体已放入冰棺,孝家跪拜、三鞠躬,按下盖棺遥控器,招呼丧属入座。接下来是填写资料、签服务委托书。
“请问你们是本地户口吗?把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男子把身份证递给我,我边看边说:“如果是本地户口,我们这里可以减免运送车费,只要是20公里以内的,接送不收钱。”
男子仍有些慌乱,没有接话,一旁的其他家属这个问他这样,那个问他那样,他一会儿找东西,一会儿又接电话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我说的话。
我把身份证上的名字录入电脑,然后掏出一叠图片,轻轻搁在在男子面前:“这是围棺鲜花的图片,你看一下,选一个你觉得最合适的,我们这边帮你布置。”
男子只看了一下,就选了一个最贵的,18800元。我心中暗喜——我们的工资是和鲜花提成挂钩的,要是一个月多来点这种爽快的客户,那工资就可观了。
填完资料,只剩最后一步,把录进电脑的逝者名字拷入U盘,再导进灵厅正中间的LED屏。LED屏总共3块,左右两块,会显示出家属选的一幅挽联,中间上联则写逝者名字,“某某千古”,“沉痛悼念某某”等等。
我用U盘一一拷进去,然后和男子打了声招呼,要他有事就来灵厅值班室找我,或给我打电话,说完就离开灵厅,去了值班室,大概是太累了,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的。我看了下时间,才隔了10分钟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充满怒气:“你快到‘孝善厅’来一下!”
“孝善厅”就是刚才逝者入驻的那个厅。我有些疑惑:“什么事?”
没想到对方吼了起来:“什么事?!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匆匆起身披衣赶到灵厅。厅里,十几个人全都站着,看起来杀气腾腾。我吸了口凉气,壮起胆子走了进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先赔一个笑脸,可一想到干我们这行最大的忌讳就是笑,就只好一直低着头。
大概僵持了一分钟,还是那男子先开口:“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要不是今天这场合,我XX的真想抽你一顿!”
旁边一个女人也走过指着我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那两字改了!我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这种事居然还有搞错的!”
我抬头看了看灵厅正上方的LED屏,“汪仕元老人千古”7个大字正闪着清冷的光。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哪错了?”
那男子气急败坏,伸长脖子后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你那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叫你们管事的来,这事可不能就这样完了!”
我的毛孔忽拉一下全张开了——怪自己实在太粗心,当时我叫他拿身份证,他可能是悲痛过度,一恍惚把自己身份证递给了我,而我也没仔细甄别,把逝者名字写成逝者儿子的名字,还把名字输进灵厅正中的LED屏,这样的错误是没人能接受的。我弯下腰,连说了3个对不起,然后一路小跑把笔记本电脑抱来,重新录入了逝者的名字:汪永通。
我改的时候,那些人围在旁边不停地数落我和殡仪服务站。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但我一声也不敢吭。这时候丧属如果打我,我肯定会把脸贴上去。
修改完毕,我再次鞠躬致歉,他们并没有饶恕我的意思:“你去吧,今晚就不难为你了,明天早上把你们管事的叫来!”


我回到值班室,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才鼓起勇气把这件事报给灵厅组长,组长又告诉了殡仪部部长。他们匆匆赶来,我们3人一起登门道歉,可人家仍旧不依不饶:“叫你们馆长来,你们做不了主!”
“您有什么要求,给我们说也是一样的。”
“让你们赔钱,你们做得了主吗?”
“这……”没办法,只好请馆长亲自出马了。
我把前因后果给馆长说了一遍,馆长带着我们亲自到丧属面前,先给逝者敬谢鲜花花圈,又跟他们再三致歉。
那个男子愤愤地说:“就不要说那些套话了,馆长同志,也不是我故意为难你。本来我父亲突然去世,我们都很痛苦,可是你们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你知道这有多不吉利吗,在这种节骨眼上,我甚至可以理解成这是对我的一种诅咒!我到你们这,选最大最好的厅、选最贵的鲜花,都没和你们讨价还价,对吧!可是,你们……”
“真的很对不起,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也不愿看到。这样吧,您在我们这里停灵治丧期间的灵厅租用费全免。我知道,即便这样也不能弥补你心灵上的创伤,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我还是希望得到你们的谅解,我们共同把你父亲的丧事办好……”
最后,馆长好话说了一箩筐,又少收了1万多块钱,才把这事平息下去。而我也被罚了500块钱,全馆通报批评。
对此,我毫无怨言。



装错了电池盖,竟让灵厅“闹鬼”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我后来每次做逝者资料的时候,都是小心再小心,但仍免不了出错。
第二次出错,是出在了花圈上。在殡葬服务站,通常备着治丧时需要的花圈,布置灵厅时,我们服务员只要按照孝家提供的名字,输入电脑,就可以将挽联打印好,贴在花圈上后,再将花圈送到灵厅。这个流程,一般被称为“打花圈”。
有一次,我正在用电脑打印花圈挽联。一位50多岁的阿姨怒气冲冲地跑来:“你们怎么打的花圈,怎么打了两个出来?”
我一听,吓坏了——这可是大忌。像我们这种小地方,封建思想还很严重,丧事过程中忌讳的东西很多,比如花圈不能送双,出殡的车队只能单数,供果不能是梨,请来做道场的先生不能是两拨,出殡的时候要4个人抬,眼泪不能滴到逝者身上……稍稍犯了点忌,家属就会想很多,总会把这些和以后的逢灾患病、种种不顺、甚至是死亡联系到一块儿。
我赶忙去厅里一看,还真是,同样名字的挽联,同样的花圈,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我忙扯掉其中一张挽联,可回到灵堂办公室,那位阿姨仍追过来指着我骂:“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谁送花圈还送双啊!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对不起!是我们粗心了,实在对不起。”
“对不起,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这种不吉利,你觉得可以推倒重来吗?!”
我仍旧不断地跟阿姨道着歉,但心里纳闷: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就送到灵厅一个花圈,怎么厅里会突然出现两个挽联上同名的花圈?
后来才搞清楚,原来是我不在的时候,同事就已经打上挽联送了一个花圈过去,但却没在本子上打勾做记录,这才导致后来我又多打了一个花圈。
因为这事,治丧的那几天,那位阿姨每每看见我都跟见仇人似的,脸色格外难看。


诡异的是,仅仅过了两个月,我又碰见了这位阿姨——上次是她母亲过世,这次是她公公。果然,她指着我骂:“你看,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
我无言以对。当时正是冬天,像她公公这样90多岁的老人熬不过去再正常不过,怎能将老人去世和上次多打的花圈挂上钩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尽量避免与这位阿姨接触,她公公的那个灵厅有什么事,我都让其他同事前去处理,以免她看见我就心烦。
但即便我这样如此小心翼翼,意外还是不期而至。
那天早上5点,阿姨的公公准备出殡。一般情况下,打开冰棺的遥控器是由我们灵厅管理员提前送过去,但丧属说要在一个吉利的时间——5点08分——出殡,时间比原计划提前了些,于是负责出殡的接运组同事就亲自过来拿遥控器。这个同事从桌上10多个灵厅遥控器中找出对应的那个,就匆匆离开了。我把办公室门关上,也随后跟了去——因为接运组的同事将遗体运走后,就该我们规整物品、打扫卫生了。
我刚走到那个厅的门口,突然听到旁边一个厅里发出几声尖叫,即便是隔着厚厚的玻璃门,那个声音仍传出老远。我赶紧折回来,推门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厅的逝者遗体是昨天早上才来的,今天并不出殡,几个家属正在厅里一边打麻将一边守灵。我一进去,就看到存放遗体的冰棺莫名其妙地打开了,去世了十几个小时的遗体竟从冰棺里升了起来。说实话,这样的情形,别说是丧属了,就连我这种在殡仪馆里摸爬滚打了那么久的人,全身的汗毛都一下立了起来。
看见我进来,几个丧属全围了过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冰棺怎么会突然打开了?!”
我围着冰棺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这种冰棺十几万一台,盖子的升降都是遥控器操控的,按下“上升”键,盖子就会徐徐打开,里面的遗体随着担架升上来。平时要说冰棺出什么故障,那多是制冷问题,偶有盖子打不开、合不拢,或者内部下面的担架升不起来、降不下去,还从没听说冰棺盖子会无缘无故打开的。
“可能是冰棺里面的电路板出了问题。大家不用紧张,我们马上想办法排除……”我想先用这番说辞搪塞过去,可就在这时,让人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冰棺的盖子竟然又突然徐徐合上了,遗体也随着担架降了下去,本来是双唇紧闭的遗体,此刻嘴巴竟然微微张开了。
围在冰棺四周的人顿时吓得连连后退,有的更是尖叫着落荒而逃。一向自诩胆大的我心里也有点发毛。
最要命的是,这次冰棺盖子合上还没半分钟,居然又开始动了!看着又上升了两寸的冰棺盖子,我果断按下了旁边的电源键。
断了电,冰棺盖子不动了,没再升上来。我安慰厅里的家属:“大家不要慌,这就是冰棺的电路板出现了故障,我马上叫人过来排除。”
我刚走出这个厅来,就听见隔壁厅传来一阵吵闹声。我走过去一问,原来,这个厅的冰棺此时竟然也出问题了——不管遥控器怎么按,冰棺盖子就是打不开。眼看着“大师”算出的吉时已过,丧属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在我们这里,出殡时间最为讲究,而那个阿姨的家人显然更是迷信,因为冰棺盖子打不开错过了吉时,别提他们有多抓狂了。
我接过他们手中的遥控器,按了一下,冰棺盖子纹丝不动。可能是没电了?不对,昨天下午所有遥控器都换了新电池的。我把遥控器翻过来,看到顶端的时候,心里“哎呀”一声——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厅的遥控器之前被摔了天线,但此时我手中的遥控器却是有天线的。我又看了看遥控器背面电池盖上标注的厅名,却是对的。
我愣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重重拍了一下脑袋,丢下遥控器赶快跑去办公室,一看,那个断了天线的遥控器正躺在桌子上,而它背面贴在电池盖上的厅名,正是刚才那个“闹鬼”的厅!
错了,全错了,这两个厅的遥控器张冠李戴了。一定是昨天下午统一更换电池的时候,负责的同事把电池盖上错了!接运组同事拿的遥控器,厅名虽然是对的,但里面的控制芯片却是错的,他们一按,这边的冰棺盖子没打开,倒把隔壁厅的冰棺盖子打开了,而且,担架来回升降产生的抖动,还把遗体本来合拢的嘴巴也微微震开了。
我把那个断了天线的遥控器拿到了准备出殡的那个厅,一下就打开了冰棺。看到摆在眼前的两个遥控器,丧属们的愤怒如火山爆发。
“如果是设备出故障,我还可以原谅你们,可你们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这种低级错误,你们必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都是那么大的一个人了,一个个穿得周周正正的,怎么做起事来那么不靠谱……”那位阿姨不停地数落我。
此时接运组同事已把遗体移了出来,“大师”开始发丧,叫孝子孝女抱灵位、遗像跪下,我这才趁机溜了。
幸好昨晚丧属先结了账,要不然这笔钱收起来又要大费周折了。


这边虽然暂时搞定了,可当隔壁厅丧属知道了冰棺突然升起来的原因后,也不乐意了。
“我们深表歉意,这种失误实在很不应该。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希望你能原谅……”我不停地说好话。
“我们不接受你们这样的道歉。你们干这个行业,难道没做过这方面的培训吗?难道不知道这事是不能出差错的吗?我真是无语了。”
丧属不依不饶,我忙给我们组长打了电话,组长跑来又和对方说了半天好话。这时,丧属提了个奇葩的要求,说:你们既然惊着了冰棺里的老人,那么在道士做法事超度的时候,就在后面跟着道士跪拜,以此谢罪。
我心里很不好受——虽然是我当班,可装错了遥控器电池盖说起来也不全是我的责任,要我下跪,我不干。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馆长那里。馆长把我叫去办公室骂了一顿:“我跟你说,这个家属到时不来结账,我们也是没辙。按照单位的规章制度,如因个人原因造成单位损失的,个人将承担50%的责任,你觉得你担得起这个责吗?你就当他是你的一个长辈,跪一下,怎么了?我跟你说,出了这样的事,人家提这个要求可一点都不过分!”
我灰溜溜地从馆长办公室出来,来到出事的灵厅,恭恭敬敬地对着遗体跪下了。跪的时候,我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超度他的道士——在我们这里,道士做法事要给亡灵跪很多次。这样,心里就好过了许多。
因为这事,我们全组人都被罚了款,每人200块。
在我们的殡仪服务站,不管因为什么出错,都要处罚。处罚的目地就是让大家长记性,因为干了这一行,犯错的成本实在太高,有时比罚款高多少的钱,都弥补不了。



这一看走眼,就放走了一大笔收益


除了管理灵厅,我们服务员还有另一个职责:干销售。
在遗体抵达后,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给丧属推荐一个价格匹配的灵厅。我们有一套完整的“评估系统”,丧属来时所开车辆的数量、牌子,逝者生前的单位职务、身份地位,子女的工作情况、对逝者的重视程度等等,都可以作为综合评定他们在治丧过程中可以承担的消费水平的依据——换句话说,有能力消费10万的,我们绝不让他们只花9万。
当然,我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那次是在一个深夜,接运组的同事接回一具遗体,和遗体一起来的只有十来个人,而且面对我们旁敲侧击的询问,丧属并不配合。
“过世的老人家生前有单位吗,是不是党员?”
“你们问这些干嘛?”
“没有其他意思。如果老人家生前有单位,是领导,又是党员的话,他所在的单位多半会要求给老人盖上党旗,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荣耀。我们这边就好准备党旗,到时还会有一个盖党旗的仪式。”
“哦,我们不需要。”
“老人家有几个子女?”
“这和你们有关系吗?”
“是这样的,老人有几个子女,就可以给他盖几床寿被,这是子女对老人的一点孝心。盖上寿被后,老人去另一个世界也能感受得到。如果你们需要,我们这里也有提供。”
“谢谢,都盖好了,我们不需要。”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出殡的头天晚上,也就是‘坐大夜’,你们估计会来多少人?”
“要来多少人,我们没法估计——我怎么感觉你们像查户口呢?”
“我们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我们得有个准备,如果当晚来的人、车比较多,我们好提前做预案,比如停车位、指挥交通的人员、餐厅厨房啊,尽量不影响大家的治丧体验。如果到时我们因为准备不充分,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你们也不愿意看到,对不?”
家属没有接话,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一连串的回呛,这样的家属着实少见,所幸我还算从容地应付了过去。
把老人的遗体装入冰棺后,我们给出做鲜花围棺的图片,家属选了个最贵的。
看着没啥事了,我们就回值班室休息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就发生了。
前来给逝者送鲜花、花圈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身份非富即贵。我们打花圈挽联打得手软,送花圈送得腿麻。灵厅里的花圈摆不下了,又在厅外面的院子里摆了两排。由于花艺师实在忙不过来,有些来吊唁的人交了钱却一直不见花圈摆出去,就不停地来催,催得人心烦意乱。
快中午的时候,前来换班的同事才问我:“你们知道来的这位主儿是谁吗?”
我摇摇头。
“来这么多人,你们都没说查一下?”
“根本没空儿查,打花圈都打不完,哪里有空儿想其他的。”
同事叹了口气:“你们当时就没问吗?”
“问了,可人家就是不说,还很反感,说我们像查户口一样——来的到底是谁?”
“是谁,你们不会自己上网查啊!”
我跑进办公室,把逝者名字放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搜不出来。于是我又搜他儿子的名字,这下,一连串的结果全跳了出来。
我的妈啊!中国年度十大经济风云人物,某行业巨头的董事长,这算是我们馆开业以来接待的最大人物了,而我们却有眼不识泰山。遇到这种人物,我们得上报、做好相应的营销,不仅如此,在服务上也要加倍上心。我们伺候好了,对服务站就会起到正面积极的宣传,要是出了点差错,给我们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致命的。
我马上给上面做了汇报,请领导加派人手。
送鲜花、花圈的人还是很多,而摆放的地方却没有了。丧属跑过来打招呼,让大家不要再送花圈了,可我们哪里肯停手,还是将花圈里三层外三层地全摆了起来——人家送一个,我们就是几百块钱的收入啊。
最后,丧属火了,直接把花房里两大捆鲜花买了下来,放在厅门口,让前来悼念的一人拿一朵,去灵前拜一下了事。
这一忙,就一连忙了3天。
事情层出不穷:来的车太多,馆里停不下,停在馆外的公路上阻碍了交通,引来了交警;吃饭的人太多,桌子餐具不够,只能翻台,又导致很多人等很久都没吃上饭;来的人太多,厅里住不下,站在屋外又冻得发抖,家属想把旁边的厅也租下来,可旁边的厅却偏偏全租出去了……
负责给那个老总办事的几个大汉前后奔走,很是上火,不断冲我们发脾气。看得出,他们心里的怨气挺大——出殡那天早上,把一个厅的鲜花弄得遍地都是,以至于根本无法回收。
送走了老人,大家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不过,我们随后就开了紧急会议。领导在会上有些生气:“来了那么大的人物,‘住’进来好几个小时了,居然没人知道!灵厅布置,(你们)一分钱没推(销),鲜花围棺也就1万多,骨灰盒,人家居然嫌我们这里的不好,自己跑到外面去买!看看,好不容易来个大客户,我们都没抓着!
“像这种人物,我们什么都可以给他量身定做。我们给他推一个5万的灵厅布置,你觉得他会拒绝吗?鲜花围棺,我们全部用更好更贵的百合,他会拒绝吗?同志们,我们在他身上多动点脑筋,所产生的利润可能比10家20家小客户加在一起还要多啊!
“你们这次负责接待的同事,好好反省。你们一定记着,像死人这种事,一般人一生当中只会遇到那么一两次,没有经验,就全靠你们的引导!”
我们的确错过了一个创造巨大收益的机会。虽然我们在以后的工作中格外留意,可像这样不在乎钱的大客户实在可遇不可求。
而那些在乎钱的主,要想从他身上掏出钱来,那可就难了。



作为新时代殡葬人,最重要的是推销产品


尽管我们把每一项服务都说得天花乱坠,每一种仪式都练得炉火纯青,但只要一提收费,很多丧属就马上不干了,一口咬定我们就是想搞钱。什么盖棺仪式、开棺仪式、遗体告别仪式、护灵仪式、抬灵仪式等等,并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有时还会引起反感。
可到了领导那儿,推销不出去产品和服务,就全变成了我们的问题,毕竟他觉得自己已经教过了:“我们传递的是一种‘孝善文化’,体现的是我们几千年以来对亡灵的一种尊重。《论语》里就有‘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每每领导讲这些高大上的理论,大家都会在下面悄悄伸舌头。我承认,这些是文化,可是这种文化却要花不菲的价格来购买。无论我们给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丧属一句“老人生前交代过,一切从简”就把我们打发了。
为了增加收入,我们又想出了一个新服务。
服务站给每个灵厅配了台“海报机”——就是那种平时搁在公共场合播放广告使用的机器。接下来,我们就被召集起来学习用法:把逝者的照片P过,再配上一段逝者生平简介,以及他的一些丰功伟绩,拷入海报机,放在灵厅前供亲朋好友凭吊——当然,海报机前面还会摆上一束鲜花。海报机配鲜花,这样组合起来,一次性收费380元,而且是必选项目。
这个项目运营了几天,效果还不错,丧属意见都不大。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我们有些猝不及防了。
那天上午,外面的黑车送来一具遗体,在遗体装入冰棺之后,那司机就问丧属要钱。
为首的丧属是个50多岁的男子,他有些惊讶:“什么钱,难道不是最后统一结账吗?”
“不,寿衣、尸袋、卫生棺的钱,你们得先给我。”接着,司机又赔了个笑脸,“现在结,跟以后结是一样的。”
“好嘛,多少钱,我给你,不过我要正式发票。”
“你先把钱给我,我随后就把正式发票给你送来。”说着,那个黑车司机就在纸上算了一通——寿衣120元一套,寿被60元一床,尸袋380元一个,卫生棺480一个,加上鞋子、帽子,乱七八糟一算,2100元还多一点。
旁边两个丧属听后直咂舌,不断埋怨我们殡仪馆的东西好贵。我在一旁听着也很不爽,很想说这司机根本就不是我们服务站的,但又怕上面领导知道后,说我不懂事。上面领导曾交代过:只要别人把遗体给我们拉过来,不管人家收多少钱,我们都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他们僵持一会儿,最终丧属还是把钱交了。司机接过钱,一溜烟就跑了。发票?他哪里有什么发票!
接下来,我让丧属在服务单上签字,这张单子上有全部丧葬用品的明码标价。他们看到上面写的寿衣60元一套,寿被30元一床,尸袋30元一个,卫生棺180元一个,脸都绿了:“那人怎么收那么贵?”
我只好说:“他根本就不是我们馆里的。”
“怎么可能,刚才他在医院里说,他就是你们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还说免费给我们拉过来。”家属很吃惊。
“他真不是我们这里的。你知道,医院里很乱,他是如何冒充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和你们沟通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们之前说好了。”
我有些语塞,这个回答让我心里有些发虚。这些黑车司机老是在医院里冒充我们的工作人员,说“免费接运”,然后暗地里把其他丧葬用品卖得死贵。这些我们已是见怪不怪了,但却不是我们能左右的,除了对家属的遭遇深表同情外,别无他法。
那位男丧属脸色铁青,不停地咒骂,还顺道说我刚才不点醒他,让他上当,说明我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我百口莫辩。
可想而知,接下来我在推业务的时候,就很不顺了。“可选栏”里鲜花围棺、鲜花相框,通通不用。然后,他又指着我们那个“必用栏”里的“海报机+鲜花费用380元”说:“这个是干什么的?”
我给他介绍完后,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些都是坑人的。”
“这个,在我们这里是必用项目。”
丧属叹了口气:“好嘛,反正我知道你们这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我在电脑上把逝者的照片P好,做好内容,再投放入海报机里,上面显示出来的效果非常好,丧属看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


当天晚上,这个厅的几个丧属突然怒火冲天地走到灵堂办公室,指着我们骂:“你们搞些什么!我说不要这个海报机,你们非要。这下你去看看,你给我们搞了什么鬼!”
我忙跟了过去。海报机前面围了一大群人,而令人惊奇的是,屏幕上面居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不仅如此,遗像照片、简介也全变了。
怎么可能?我之前已经再三确认过拷进去的信息呀!我拔出U盘就往灵堂办公室跑——现在还不是时候去追究谁害我,而是需要第一时间把信息改回来。
可是在电脑上打开U盘,我发现里面的内容是正确的。我在U盘里仔细查找,这才发现,在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里,上次录入的逝者信息没有彻底删除。我打电话给海报机的供货商,那边才说海报机里有个默认设置——经过一段时间之后,U盘里的所有内容就会循环播放。
又是一次失误,换来的仍然是丧属的叫骂。我站在那里,不再解释,只默默忍受,想着等他骂够了,气也就消了,这事应该就过去了。
可是等到出殡头一天晚上,不管收银台怎么打电话来催,那个男丧属就是不来结账。我只好亲自去厅里叫他:“这位家属,你好,现在已经晚上12点多了,为了不影响你们休息,我建议你早一点去收银台结账,结了账,我们这边才好给你安排车辆出殡。”’
“海报机的事情怎么算?当初我就说不要这个,你们非要弄。可弄就要弄好啊,现在你们弄出了差错,就想这样不声不响地悄悄抹去——这怎么可能?”
“由于设备出故障给你带来不便,我们非常抱歉。但为了不影响明天早上出殡,我建议你还是尽快去结账。收银台结了账,才会把出殡任务派下去。如果出殡单子迟迟没有排下去,他们就会以为没任务然后下班回家了。”
“你威胁我?我还真就不怕,你们不给我出殡,我自己找个车自己拉!”
我又说了些好话,可他仍油盐不进,收银台只好向馆长做了汇报。馆长原本对此事毫不知情,此时三更半夜地被吵醒,甚为光火,电话随后就打了过来:“海报机出了事为什么不早报?”
“当时我就道了歉,家属的反应也不是特别剧烈,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我也没想到他会不来结账。”
“不管激不激烈,我们出了问题就不要藏着掖着,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补救才是。”
这事差不多折腾了一晚上,最后以厅费打8折、少收几千块钱才算了事。
这件事,我仍然免不了被处罚,整个灵厅管理组的人也没能逃脱——没有清空U盘,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



后记


灵厅组的服务员,走了又来,来了又走,走马灯似地换,这也更增加了我们出错的机率。有把花圈送错厅的,有把花圈挽联上的称呼弄错的,还有因没及时检查,冰棺制冷故障导致遗体发臭的……我们都要因此付出或大或小的代价。
这些错误搁在其他行业,可能一句道歉就能换来绝大部分人的原谅,可在这里却不行。我们经常夹在逝者和生者之间,如履薄冰。这注定是个孤独的职业。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始终相信,我们干的是一件好的事情,我们是在经营一个人的谢幕和最后的致意。

编辑 | 任羽欣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如 歌

记忆犹如梦境,电光石火间

记下这里的动物凶猛, 

人潮汹涌,浮生如梦

 楼主| 发表于 2020-4-5 08:3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遗体化妆师的被迫上岗和离开丨人间

 如歌 人间theLivings 2020-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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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觉得,我们从事殡葬行业的人是服务死人的,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服务对象却是活人。



配图 |《命运化妆师》剧照


前    言


我在南方的一家殡仪服务站工作,入行3年,先后做过遗体接运工、灵堂管理员,也做过业务员——去医院蹲点,给一些重症病人的家属发名片。
有人理解我的工作,会接过名片,听我介绍殡仪馆的情况;有人觉得晦气,略显嫌弃地赶我们走;也有人情绪激动…
的确,“死亡”让人避之不及,但它就是我工作的主题。
我的同事是一群不怎么惧怕死亡的人,在这个被外界打上“神秘”、“暴利”标签的行业里,大家活出了截然不同的样子。
这些故事也许不会让你看透生死,但我希望,它们能提供一种不同的角度,关于死亡、关于殡葬。


我从殡仪服务站来丨连载02



1


2016年10月的一个深夜,外面冷飕飕的,我和一个40多岁的同事急匆匆地爬上了一辆改装过的白色殡仪车。做遗体接运工的我们,刚接到一个任务,要去医大附属医院传染病科病房接一具遗体。我有些紧张——在殡仪服务站干了2个多月,还从没接触过因为传染病去世的人。转头看看同事,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按照相关规定,传染病遗体要经过严格消毒后立即送去火化。但由于当时本地医患关系普遍紧张,很多医院不想多事,就没有对普通传染病遗体严加管控,只要家属愿意,出院后具体去哪儿,医院不管。眼下,家属选择在我们这家殡仪服务站治丧,我们也很难拒绝。
拿着担架走进病房,护工已经帮逝者穿好了寿衣,尸布也裹上了。我看不到逝者的脸,只见病床枕头旁边乱七八糟的,是一堆脏纸巾。走近几步,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面扑来,两个护工悄声说:“是因为肺结核走的。”我赶紧压紧口罩,手上的担架差点掉到地上。
逝者很重,我、同事和两个护工合力才把她弄上担架、抬上车。她的两个女儿20来岁,挤在殡仪车的驾驶室里和我们一起走。其他的家属就跟在后面,开车随行。一路上,两个女儿哭得很伤心,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20多分钟后,殡仪服务站到了,家属们站在大院里环顾四周,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我们服务站是新修的,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灵厅全是仿明清建筑。厅外青瓦白墙,回廊环绕;厅内层高6米,装修气派豪华,在漆黑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
家属们选了一个豪华的灵厅,我叫来灵堂组的同事,先把两个女儿搀扶进去,接着,我和同事就要准备移灵了。先戴3层口罩,再戴2双手套,再三确定防护安全后才动手。
尽管这样,我还是害怕,只想赶快把遗体装入冰棺。搬运时难免抖动,逝者的嘴角突然渗出了褐色的液体,脸被弄得污迹斑斑的。我怕家属看到了,一把扯起寿被,迅速盖在她脸上。就在冰棺即将盖上的时候,她的一个女儿说:“不忙,你们不是有化妆师的吗?叫他来,先化妆。”
我跟这个女儿解释,传染病遗体,殡仪站是不提供化妆服务的。我一边说着话,脚还往后退了好几步——气味实在太冲了。但她不管这些,仍然坚决地说:“你们这是殡仪馆,必须提供这种服务。”
“对不起,这个情况特殊,请你也为我们的健康考虑。”我果断按下了遥控器,冰棺徐徐地盖上了。
我本想迅速离开,但还没走两步,两个女儿就去找了负责接待的灵堂管理员,吵吵嚷嚷的,情绪很激动:“如果不化,我们就把遗体拉走!”
管理员一边安慰两个女孩,一边给我们殡仪站的两个化妆师打电话。可无论管理员怎么央求,化妆师们都坚决不肯为遗体化妆。
事实上,他们已经罢工半个多月了。



2


这家殡仪服务站是由一家国资公司投资的,开馆两个多月,业务量有限,还养不起一个全职的遗体化妆师。偶尔有化妆业务,只能靠两位灵堂管理员兼职完成。这两位灵堂管理员是领导专门从南方某民政学院请来的,科班出身。
我们服务站和市殡仪馆不同,只能提供停灵治丧的服务,遗体最后都要送往市殡仪馆火化。殡仪馆的遗体化妆师提成虽低,但工作量大,而我们一天就一两单业务,还有一半的家属不愿意给逝者化妆。
半个月前,这两个灵堂管理员兼职化妆的提成出来了——按照监管部门的定价,遗体化妆服务一次收费300元,但服务站只给他们8%的提成,也就是24块钱。领导说:“这个提成方案是参照市殡仪馆来的。”
这两个灵堂管理员的老家在东北,跨了大半个中国来我们这儿上班,来了之后才发现月薪只有3000元,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现在更是火上浇油:“24块化一个,真想得出来。给活人化一个都不止这点钱。谁要化谁来化,我给他50。”
商量之后,他们两个干脆都撂了挑子。所以,这半个月以来,我们大家都不敢主动去推销化妆业务。有时候遇到有需求的家属,我们就找各种理由搪塞:“我们这儿化妆比较贵”、“老人去世没必要化妆”、“火化前才化妆”……可这一次,无论灵堂管理员说什么,两个女儿就是铁了心地要给母亲化妆。
这位逝者大概50多岁,从供桌上的遗像看,生前是个爱美的女人——照片里,她化着素雅的淡妆,笑容甜美,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女神”。而现在,她一脸污秽地躺在冰棺里,嘴巴还大大地张着,她的两个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几个男家属烦躁不安,不断地给我们的灵堂管理员施压。最后管理员很无奈,对两个女儿说:“要不我们提供化妆工具,你们给妈妈化吧,给妈妈最后一次尽孝。不要怕,她是你们最亲的人,走了也是爱你们的。你们给她清洗一下,再化上淡妆,让她安安心心、漂漂亮亮地走,岂不是很好?”
两个女儿停止了哭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敢答应。化妆箱提过来了,可两个人挣扎了半天,仍然不敢动手。一个男家属火了,大声嚷道:“你们到底要不要处理?你们不处理,我马上打电话给市殡仪馆,让他们来把人接走。”接着他又埋怨其他人:“当初我就说去市殡仪馆,你们非要来这里,说这里是新开的条件好。现在你看看,人都拉来半天了,也找不到人处理。当初要听我的,早就没这些事了。”
他说着,掏出手机就要拨号,一旁的灵堂管理员慌了,赶忙拦着:“刚把逝者接来马上又送走,这样来回折腾,对逝者极为不敬。消消气儿,化妆这事,我马上给领导反映。”
灵堂管理员走出灵厅给领导打电话,我想着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赶紧开溜。回到宿舍正准备睡觉,领导的电话就打来了:“新来的需要化妆,你去给她弄一下嘛!”
我一下子就慌了——我的确看过那两个灵堂管理员给遗体化妆,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要“实践”。再说,我是个粗人,万一修眉的时候不小心给逝者脸上弄出口子,到时可担不起这个责。
“你就用酒精棉球给她清洗一下,抹点粉就可以了。”领导在电话那头轻松地说。
我再三拒绝,领导气得一下就把电话挂了。那天晚上,不仅是我,我们遗体接运组全体同事都接到了电话,却没有一个人揽下这个活儿。
最后,领导想起了一个人——新进的灵堂管理员,张小雅,一个才到服务站上班6天的姑娘。



3


领导给张小雅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睡觉。后来她跟我们说,领导上来就问:“面试的时候,我听你说,你想到里面来学化妆?”
张小雅的确说过这句话。当时,她只是一心想应聘成功,以为这样说能证明自己不怕死人。没想到领导听了进去,还记了下来。三更半夜,张小雅硬着头皮回答:“是,我当初确实想过。”
领导赶紧把这个活儿当成一个“机会”给到张小雅:“你之前给活人怎么化的,就给她怎么化。不要怕,化不好出了事我担着。”
领导又打电话派我开车去接张小雅,我挺吃惊的:“真没想到,这小女孩儿也会干这化妆师呢!”
张小雅20来岁,穿上工装白衬衫的样子很秀气,就像个从农村来的高中生。她个子不高,瘦,皮肤很白。一头乌黑的头发被束起,总有几缕垂下,时不时地遮住一只眼睛。细看之下,她小圆脸上的两只眼睛并不对称,一只是单眼皮,一只是双眼皮。
不到一刻钟后,张小雅就坐上了车,我问她:“你以前干过?”
“没有啊!”她捧着一张小圆脸,眉头紧锁,“都怪我来应聘的那天多嘴了!”
张小雅学的是护理专业,毕业之后没有去医院,而是在一家美容店上班,帮客人化妆、做美甲。美容店的老板总让员工给客户推销产品、会员卡,张小雅口才不行,推不出去,老板就骂她。
张小雅一气之下辞了职,失业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不久前,一个朋友跟她说,我们这家新开的殡仪服务站正在招工,想着这个行业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她就来了。
我把张小雅送到灵厅,正准备转身回宿舍睡觉,她却突然回过头,一把抓住我的衣袖:“你不能走!”
“没我的事,我不走在这里干什么?”
“我连死人都没碰过,你得站在旁边陪着我,给我壮壮胆。”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一脸的哀求。
无奈,我只好留下,指挥张小雅穿上一次性的防护衣,再戴2层口罩和3双橡胶手套。
一切准备妥当,张小雅感激地望着我,然后走向灵厅里的冰棺。我戴上了口罩,远远地站着。
10多个家属全都围了过去,盯着张小雅,像是在看某种稀奇的玩意儿。张小雅抬头看向我,眼睛里全是求救信号,我忙张开双手赶人:“大家不要看呀,这样对逝者不敬的!都一边去休息,等化完了,大家再来看。”
其实服务站里有专门的整容化妆室,在灵厅里操作并不合规。在我们这里,“遗体化妆”并不是必选项目,化与不化,很多人做不了主,总是等这个家属来,又要等那个家属来,搞得我们把遗体推进整容室也不是,放进灵厅的冰棺也不是。这种事出现了好几次,最后领导决定。就在灵厅里给遗体化妆,若家属对妆容不满意,化妆师随时修改,还可以提升客户的满意度。
肃静的灵厅里,张小雅手持手术钳,夹起棉球沾上酒精,开始给逝者清洁面部。她的动作有些生硬,手轻微地抖动,不断地把头向后仰,看来那种特殊的气味已经钻透了她戴的双层口罩。
口罩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但能看到她的眉头皱了一次又一次,眼睛眯了一回又一回。她加快清洗速度,可是逝者口内仍然源源不断地流出液体,简直像没有尽头。
“怎么办啊?”张小雅转头看我,低声问。
“往里面塞棉花。”我看过之前的化妆师就是这样处理的。
张小雅不断往逝者嘴里塞棉花,嘴塞住了,液体又从鼻孔涌了出来。慌忙之中,张小雅拿起钳子打翻了酒精,捡起酒精瓶又忘了把钳子放到了哪儿。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总算把面部洗净了。
接下来要化妆了,张小雅静了下来,开始一步步地给逝者的面部保湿、打底、遮瑕、上腮红、画眉、涂口红、定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张小雅都做到位了。
妆化完了,我叫来家属,那两个女儿看见母亲妆容精致、面容安详地躺在冰棺里,像是睡熟了一样,纷纷对我们表示感谢。
张小雅默默收拾好工具,走出了灵厅,突然一把扯掉口罩,“哇”地一声吐了。她蹲在地上,呕了好一会儿,一张脸憋得通红,却吐不出东西:“太难闻了,我没想到气味这么大。”
我要送她回去,她却说就在馆里的值班室休息一下算了:“一会儿天亮就要上班了。”
直到离开的时候,我都没敢告诉张小雅,她刚才化妆的那具遗体是患传染病去世的。但后来,这件事还是被张小雅知道了,她好几天都不和我说话。  



4


第二天上班,全体开会,领导狠狠地批评了那两个撂挑子的化妆师。
他们俩当场回呛,有一个站起来指着领导说:“当初你在学校招人的时候把这里说得天花乱坠,把人诓到这里后却啥都不认,往死里抠门儿……”
一到月底,这两人就辞职走了,没有一点留恋。再次开会的时候,领导号召大家看《入殓师》这部电影,再三鼓励大家去学习遗体化妆技术,但提成仍然只有8%。大家心照不宣地把张小雅的手机号存进了自己的通讯录,一有化妆需要,就找她。私下里,张小雅悄悄跟大家打招呼:“能推就推掉吧。”
其实,大家都能理解。遗体身上不仅有难闻的气味,还可能携带各种细菌和病毒,为了20多块钱,犯不上。于是大家在家属面前都闭口不提化妆业务,即便有人主动问起,也会用各种理由推掉。实在推不掉的,才会找张小雅。
不知不觉,冬天到了,去世的老人增多,来我们服务站的人也多了起来。
我发现很多去世的老人的嘴巴都大张着,尤其是那些在医院里插管的,嘴张得有鸡蛋大,让人不忍直视。这时候,化妆已经不重要了,家属强烈要求我们给老人“合嘴”。
面对这种情况,张小雅束手无策。这跟给遗体化妆完全是两码事,从来没人教她怎么做。她先试着在网上找答案,结果搜遍了各大网站,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逝者的嘴巴完美闭上的方案。后来,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了一本《遗体化妆师》的教材,但里面的内容空泛,根本不能运用到实际操作中。这让她很恼火。
一次,张小雅忙活了半天,还是没能把逝者的嘴巴合上。家属当场就发了飙:“你们这水平也太差了,连合个嘴都不会。”
小雅急得满头大汗,一个细心的家属怕她把汗滴到逝者的脸上,急忙掏出纸巾给她擦。
“我上次去广东的时候,看见人家‘合嘴’是用双手在面部来回按摩,嘴巴自然就合上了。”一个家属说起自己的见闻。张小雅也不知道真假,她来来回回给逝者按摩了20多分钟,结果嘴还是张着。
一个家属急了,拉长一张马脸,让张小雅走开,自己找来两个纸杯,叠在一起捏扁对折,做出一块4层的硬纸片顶在逝者的下巴上,虽然不够美观,但嘴巴总算是合上了。一旁的张小雅窘迫极了,低着头,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后来馆里开会的时候,张小雅提出不想化妆了:“我化不好,连合个嘴都不会,我去化妆就等于是给人家看笑话。家属不满意,影响馆里的口碑。”
“没有哪个人生下来就会,服从安排,先干着,我会找机会把你送出去培训。”领导说,这里是国企,要讲奉献,“你把这个工作干好了,以后评先进、评市劳模、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你都有机会……”
领导的话让我听了都有些心动,可还是不敢干张小雅的活儿。
散了会,张小雅找到我,要我帮忙:“你早上送灵去市殡仪馆火化的时候,帮我看一下,市殡仪馆的那些人是怎么‘合嘴’的。”
后来,我去市殡仪馆多次,但一直无缘得见他们给逝者“合嘴”的过程。我一问起来,那边的工作人员就神秘地笑。毕竟,我们两家在业务上是竞争对手,像“合嘴”这样的核心技术,他们不愿意告诉我也正常。
一天,在市殡仪馆化妆师的化妆箱旁,我偶然看见了一个弹弓模样的木质小叉子。我猜这可能是他们的“合嘴神器”,但又觉得在逝者的下巴上顶个叉子,不太雅观。
我把猜测告诉了张小雅,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这有什么技术含量?这和纸片顶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我的呢!”
说着,她得意洋洋地掏出一根木质小棒,晃动了几下:“怎么样,没想到吧?”
张小雅的一双眼睛笑成了弯月牙,平时不轻易露出的门牙全露了,右边的小虎牙也一不小心现了形。上班这么久,我从来没见过张小雅这样放肆地笑过。
她兴奋得像个孩子,详细地给我介绍这根木棒的用法——小棒以逝者颈部为支点,把下巴往上顶,嘴巴就能合上了。而这种小棒因为体积小,完全可以用衣领覆盖住,家属从外面看不到一点痕迹。



5


自从靠自己的研究解决了“合嘴”的问题,张小雅开始对遗体化妆这件事积极起来。那段时间,运来我们服务站的遗体以老年人居多,无论遇上什么样的情况,张小雅都会显得很耐心。
有的老人牙齿都掉光了,整个口部深深凹陷下去,面部仅剩一张皮紧绷在两边的颧骨上,张小雅就小心翼翼地往他们嘴里塞棉花,花很多功夫让老人的脸型恢复正常;
有的老人去世前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甚至几年,身上不但气味浓重,脸上更是脏得出奇,用沾上酒精的棉球轻轻一擦,雪白的棉球立马变成深色,张小雅会来回清洗多次,直到彻底弄干净才化妆;
还有一些老人是突发疾病去世的,通常牙齿会死死咬住舌头,面部和双唇都发紫,张小雅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逝者的嘴撬开,把舌头弄回原位,再把肤色处理成正常颜色……  
化完妆,张小雅还会仔细检查,看逝者的头部是否摆正、两边的眉型是否对称、两边腮红的浓度是否一致,甚至腮红、口红的颜色和逝者的性别、年龄是否匹配,她都会提前考量。
再三修整完毕,张小雅就立正,对逝者行礼——弯腰90度,三鞠躬,这个举动常常让一些感性的家属落泪。看到家人原先狰狞、斑驳的脸,经过张小雅的手,变得整洁、安详,红光满面,家属们都非常感激,而张小雅得等到家属们“不需要修改”的答复后,才会默默离开。
同事们都笑张小雅傻——一个5分钟、10分钟就能搞定的活儿,她最快也要40分钟,难度大一点的,甚至要花1个多小时。我问她为什么那样用心,她只是笑笑:“既然化,就要给人家化好嘛!干了这一行,就要有起码的职业道德。”


即使张小雅干得好,领导还是不放心,总担心她哪天也撂挑子不干了。
一次开会,领导为了刺激大家去学遗体化妆,当场表态:“300元只是‘指导价’,400、500、600、800,由你们说了算,可以和家属自由议价。至于化妆提成,上调到10%。小雅化妆的时候是先用酒精清洗面部吧?300元,没有塞鼻孔、塞嘴巴的。”
领导还说,化妆这种事本来就应该由逝者的子女亲自尽孝:“如果他们不愿做,让我们的人来做,那对不起,我们帮他尽孝,收个1280也不为过。”
于是第二天起,服务站的价格公示牌上的化妆价格,就从“300元”改成了“300元起”。
领导这样做,背后也有难处。殡仪服务站是贷款修建的,那么大的场地,那么高的建造成本,那么多人工,每个月赚的钱却只够还银行贷款,领导经常为了收支焦头烂额。
此后,再遇到有需要化妆服务的,我们就通知张小雅来议价。可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地报:“380”、“400”。
“你不会嘴巴张大一点,报680、800呀?”有时我恨不得敲她的榆木脑袋。
“你看人家就不是挺有钱的,怎么好收那么多?”她说。  
没过多久,“心肠好,化妆不敢叫价”的张小雅就成了我们服务站里的一个笑话。我看她这样做,又敬佩,又不忍心。


一次,我们接来了一具肝腹水的遗体,腹部高高地鼓起来,像一座小山包。装进冰棺后,逝者的嘴巴、鼻孔还不断有液体溢出来,家属强烈要求化妆。
张小雅来了,我忙拦着她:“我给你讲价。”
我对家属说:“像这种特殊遗体,我们收费最低800,你如果想化妆好一点,那就是1200。”虽然没有做过遗体化妆师,但我知道,这种腹水的遗体很难处理,嘴巴鼻孔会不断往外渗液,有时一两个小时过去,都不一定堵得住。
“上回我一亲戚过世,你们不是才收400吗?”家属讨价还价,“少一点少一点,600怎么样?”
站在一旁的张小雅不断扯我的衣服,小声说:“好了好了,叫那么高,宰人家干什么?”
我夹在中间,哭笑不得。
谈好价格,张小雅开始处理。她先往逝者鼻孔里塞棉花,液体从嘴里流出来。她又塞嘴,结果液体浸透了鼻孔里的棉花,继续往外流。如此反复1个多小时,逝者身下的布都被浸透了,还是没有堵上。
“快给我想想,还有什么好办法没?我都快急疯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张小雅给我打电话求助。
灵厅里面的气味让人作呕,我赶紧戴上口罩。而站在遗体旁的张小雅似乎感受不到,还在紧张地忙活着。
我们走到一旁,商量出了一个方案——剪下一次性橡胶手套的手指部位,往里填棉花,然后在指套外面涂酒精胶,再往鼻孔里塞。只要指套和鼻腔粘在一起,液体就浸不透了。
这个办法效果很好,渗液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小雅洗净逝者的面部,就开始剃须,可半分钟过后,意外发生了——遗体的人中、下巴有血珠渗出来——刮胡子的刀片是新换的。
张小雅赶紧擦血珠,紧压棉球,可几分钟后棉球一松,血珠又涌出来,而且越来越大。如果伤口在其他部位还可以包扎,在面部该怎么办?!
更糟糕的是,这一幕恰好被家属看到了,他们开始指责张小雅。眼看张小雅处理不了,我对家属说:“患这种病去世的遗体确实不好处理,当初我就给你说过了。现在我马上拉到整容室去。不用担心,我们肯定会想办法处理好的。”
我拖来一辆推车,赶快把遗体运往整容室。张小雅在里面忙活了好久,最后想出用一种透明的液体胶封住渗血的毛孔。胶水风干之后,她在上面盖了好几层粉底,总算解决了问题。


这次意外,反而给了张小雅很大的启发。再遇到特殊的遗体,她都会提出要去整容室里化妆,不让家属围观了。那些皮肤水肿得发亮的遗体,她会先用管子把体内的液体抽干,剃胡子的时候也不再使用刀片,而是换上电动剃须刀……

张小雅对工作用心,大家都看在眼里。她不光化妆技术好,做告别仪式的时候,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把其他几个灵堂管理员甩出一大截,俨然已经成为我们服务站里“全能的人”了。



6


领导看重张小雅,专门送她去青岛,在一个殡葬行业的培训班里学习,学费6000多。学成归来,张小雅却很失望,对我说:“这培训班根本学不到一点真刀真枪的东西,完全是理论。在我们这儿根本用不上,白花那么多钱。”
我笑她:“又不是你自己掏的钱,你心痛什么?”
“可是,我真想学一点有用的东西啊!”
大家原以为张小雅见了世面,应该学会“喊价”了,可她却把自己化妆的价格越叫越低。她说自己培训的时候问了其他地方的同行,他们收费更低。
她这样做,领导干脆取消了她的“议价权”,改让灵堂管理员负责。管理员们根据家属的消费能力,“600”、“800”、“1200”随便喊价。
张小雅化妆的提成越来越高,但我从她犹疑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忍。有时候她会跟我抱怨议价的人狮子大开口,“人家的亲人刚走,本来都很伤心了,怎么可以再宰人家一刀?”
没过多久,见化妆有钱可赚,服务站里愿意学的人就多了起来。张小雅年纪轻轻做了师父,收了两个大男人当徒弟。
她把两个徒弟叫到面前,然后掏出一个本子,一本正经地给他们讲理论:
“遗体在整个葬礼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葬礼上给遗体化妆,和在婚礼上给新娘化妆一样重要。”
“遗体是葬礼的中心,给遗体化妆的时候,说白了,就是最后一次维护逝者尊严。如果我们草草了事,说明我们没有敬畏之心,化不好,家属也不会尊重我们……”
张小雅捏着本子讲,看得出是花了一番心思准备的,但两个大男人看着这个小姑娘,听着听着就笑了。
在实操培训中,他们先用活人当模特。张小雅耐心地教他们在擦洗的时候怎样显得不粗鲁,“合嘴”的时候怎么做才会显得自然……还有清洗、上粉、画眉、涂口红的具体步骤和细节。
两个徒弟毛手毛脚的,轮到他们操作的时候,总是三下五除二搞定。小雅手把手教了几次,仍没有多大的改变。


一次,张小雅下班后来了一具遗体,一个徒弟没等她来就独自上手。家属对妆容效果很不满意,但那个徒弟也不肯再返工。
逝者火化7天后,领导打电话回访,那个家属一下就来了气,说我们的化妆师叫价800,10多分钟搞定了。“嘴巴合不拢,一条眉毛画得像猪儿虫(毛毛虫),脸画得像个唱戏的”。
领导受了气,在周例会上点名骂张小雅,说她没把徒弟带好,“自己藏着掖着,舍不得分享出来”。
张小雅有苦难言:她懂的,她会的,已经全部都教了,徒弟不用心,可一个人内在的东西,又怎好去说道呢?
因为化妆漫天要价,选择这项服务的逝者家属少了,再加上两个徒弟抢业务,张小雅给遗体化妆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但我发现,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我问她,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作何感想?她笑着说:“机会得留给新人呢。”
我打趣她都快成仙成佛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故意把化妆的机会让给徒弟的。因为,她恋爱了。
那段时间,一辆白色的小车总在下班的时候出现。张小雅收拾清爽,穿着长裙、披着长发,蹦蹦跳跳地上车。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你男朋友真的一点不在乎你在殡仪馆上班吗?”
其实,这是我们这个行业的从业者都要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自从认识以来,我就发现张小雅的朋友很少。不知道是因为性格内向,还是因为她从事的这份职业让人介意,她很少发朋友圈,除了偶尔转发一两篇殡葬行业的相关文章,就是一个人发呆、做菜、逛街……
张小雅笑了,说她男朋友一点都不在乎。我又问:“那他知道你不光干灵堂管理员,还兼职遗体化妆师吗?”
张小雅的脸色突然暗了下去,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7


我们服务站开馆以来,“接待”的最大的领导是前市委书记。因为在ICU里长期插管,他的面额深陷,嘴巴大张,样子看上去很狰狞。家属表示:“要最好的化妆师,给他化最好的妆。”
当天恰好轮到张小雅休息,不在馆里。领导不放心让她那两个徒弟来,亲自给她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领导立即挂断,和我核对号码后重新拨过去,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你找她什么事?”男人说张小雅刚下楼了,一会儿就来。
“你转告她,让她马上回馆里来。”领导说。
“她今天不是休息吗?”男人说话的功夫,张小雅回来了,接过手机。
“小雅吗?马上回来化一个妆,是前市委书记,要给他弄好一点……”领导在电话里吩咐了半天。
那天,我开车去接张小雅,她却迟迟没下楼。我打电话催,她总算下来了,带着一脸的怒气。好不容易休息一天都没落个清净,确实让人窝火。我跟她解释,确实是因为这次的情况特殊——很多人觉得,我们从事殡葬行业的人是服务死人的,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服务对象却是活人。
张小雅是个明理的姑娘,没再说什么了,只是眉头紧锁,有些心不在焉。
这次化妆是在整容室里进行的。张小雅戴上口罩,穿上防护衣,戴上手套,准备开始工作了。结果刚拿起工具,手机就响了,她没接。手机又连响了3次,她脱下手套,拿起手机:
“什么事?”
“对,我是在给死人化妆。”
“对不起,我是没告诉你。我必须要把他化完才能给你解释……”
她挂断电话,重新戴上新手套,坚持把妆化完了。等人走出整容室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中有泪光。
我们把化妆完毕的前市委书记装上推车,缓缓推到服务站最大的豪厅里。他安静地躺在冰棺里,脸上的狰狞不见了,还泛着淡淡的红光。张小雅的手艺再次获得了家属和领导的肯定。
张小雅要我送她回去,我在路上忍了好久,最后实在忍不住,问:“你男朋友知道你给死人化妆了?”
她的笑容有些苦涩:“是的,他刚才全知道了。他让我接电话,因为好奇领导找我什么事,就按了一下免提。虽然我一直瞒着他,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是瞒不住的。”
“好好给他解释,干这个真的没什么!你看你,每次手套都戴两层。”我安慰她。
“在殡仪馆上班,他可能不介意,可是我这双手是碰过死人的,估计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张小雅说。
我自己曾在网上看到一些有关“遗体化妆师”的讨论,好多人都表示,没法接受爱人干这个职业,其中有一个人评论说:“想想每天晚上抱着你的那双手,平时都在摸……”当时,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再也看不下去了。


3天后,老领导的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也几乎全到了。服务站要求全体员工到岗,唯独不见张小雅。我问灵堂组的同事,他们说,张小雅感冒请假了。
后来,一位同事去看张小雅,回来后告诉我,她失恋了,“眼睛都哭红了”。我想安慰张小雅,但想了半天,却想不到合适的语言。
病假结束,张小雅回来就提出要辞职,任凭领导怎么挽留,她还是坚持要走。
2018年9月底,小雅离开了殡仪服务站。临走前,服务站扣了她差不多1个月的工资,理由是花钱送她去培训,结果她学会了,干了1年就要走。
我在微信里问张小雅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她发来几张笑脸:“因为待下去,真害怕自己嫁不出去。你知道的,我本就相貌平平。”
张小雅年轻,人生还有很多种选择。我知道,就算她认可遗体化妆师这个职业,如果身边没有足够多的人支持她、尊重她、鼓励她,她确实很难支撑下去。
“可以馆内内部消化嘛!”我打趣说。
“别逗了,你没发现,馆内上班的男同胞全是结过婚的。”
我歪着头想了一下,还真是。


---
转眼间,张小雅已经离开几个月了。那天,一个家属问:“先前化妆的女孩子,收费低,化得又好,怎么不见了?”
“她走啦!不化啦。”
“可惜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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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 歌

记忆犹如梦境,电光石火间

记下这里的动物凶猛,

 人潮汹涌,浮生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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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4 07: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辞退后,他在安置小区开殡仪馆丨人间

 如歌 人间theLivings 2020-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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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非常注意口碑,价格公道,尽量做到让老百姓满意。只有老百姓支持你,你才有活路。不像有的地方,弄到一个,就巴不得把人家的口袋全部掏空。



配图 |《冰之下》剧照


前    言


我在南方的一家殡仪服务站工作,入行3年,先后做过遗体接运工、灵堂管理员,也做过业务员——去医院蹲点,给一些重症病人的家属发名片。
有人理解我的工作,会接过名片,听我介绍殡仪馆的情况;有人觉得晦气,略显嫌弃地赶我们走;也有人情绪激动…
的确,“死亡”让人避之不及,但它就是我工作的主题。
我的同事是一群不怎么惧怕死亡的人,在这个被外界打上“神秘”、“暴利”标签的行业里,大家活出了截然不同的样子。
这些故事也许不会让你看透生死,但我希望,它们能提供一种不同的角度,关于死亡、关于殡葬。


我从殡仪服务站来丨连载03



领导铁了心要开除张洪发的那天,张洪发在宿舍里坐立不安。
中午,他没有吃午饭,躺在床上抽烟,一支接一支。床头半尺见方的烟灰缸里,很快就摁满了密密麻麻的烟头。下午,张洪发来到殡仪服务站的大门前,看着墙上的那块黑字招牌发呆。他眉头紧锁,嘴唇紧闭,脸阴沉得怕人,我甚至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张洪发不想走,但领导已经不想再听他任何的解释,也不稀罕他优秀的业务能力了。此时的张洪发已然成了一个“危险分子”,没人靠近他半步,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有些孤独,但衣服背后“xx区殡仪馆”的醒目大字又给这幅悲凉的情景平添了几分滑稽色彩。
好多同事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纷纷猜测,张洪发穿这件衣服到底有什么目的——是给服务站表忠心?还是想以此来要挟领导?
谁都不知道张洪发的真实想法,他又沉默地徘徊了好一会儿,后来大概是累了,就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这时,两个保安赶过去劝他走。那件衣服也被收缴了,并被彻底毁掉。
第二天,张洪发被迫离职,离开了这家他供职了2年多的殡仪服务站。



1


张洪发入职比我晚2个月,干的也是接运遗体的活儿。当时,我们这家殡仪服务站刚建不久,人气不足,领导就要求我们接运组的人去各个医院联系业务。
张洪发1米78的个子,寸头圆脸,浓眉之下有两只大眼,颇具英武之气。他从没干过这行,上手却很快,当我还无从下手的时候,他已经不断为服务站拉来客户了。每次领导提到张洪发,都会兴奋地举起大拇指,张洪发也一脸得意,再抓住时机和领导开上几句玩笑,把领导逗得哈哈大笑。
当时,我俩同住一间宿舍,我问张洪发是如何弄到业务的。他笑了笑,歪着头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把烟圈吐出来,才慢条斯理地说:“你想跟我学?我这张嘴巴,怕不好学哦!不是我吹,哥要不是书读少了,凭我这张嘴,今天绝不至于到这里来上班。”
他的嘴巴确实厉害,在我们当地,农村男人在城里没套房,不容易讨到老婆,可出身农村,一穷二白的张洪发却靠着一张嘴,把漂亮老婆从广东“拐”回老家,还生了孩子。
婚后,张洪发在长江边的一个沙厂做领班,没干多久,沙厂就关停了。家里需要用钱,他干脆跑起了摩的。一天,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提着公文包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张洪发把摩托开过去,让他坐自己的摩托。刚开始,那人根本不搭理,但招架不住张洪发的热情,最后说,只要张洪发能说动自己,他不仅坐他的摩托,还给双倍的车钱。
结果,张洪发真的说动了。摩托在路上飞驰,那人感叹:“兄弟,你这副口才,跑摩的太可惜了。要不你跟着我,我带你去赚大钱。”就这样,张洪发被带进了保险业。
张洪发卖保险和别人不一样,他的那些保单都是钓鱼“钓”来的——他看准了那些退休干部、老师,和有点钱的人,“他们一般都好这口,喜欢钓活水鱼。”
张洪发踩着时机去河流、水库旁转悠,一番钓鱼技艺交流下来,大家就成了朋友。没事约钓,钓着鱼就能把保险业务谈成,张洪发的业绩很不错,离开保险公司是因为领导办事不公,他们干了一架。保险公司承诺,只要张洪发带人来开保单,离职了也照样给他提成。
听到这里,我对张洪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觉得他有能力,有口才,无论在哪里都会发光。


作为服务站的“业务能手”,张洪发出尽风头,还是在入职的第二年的夏天。
那时候区里要搞游泳比赛,要求全区的机关企事业的员工踊跃报名参加。殡仪服务站的员工反应都不大,只有张洪发一个人报了名,“想给服务站争光。”
没想到比赛的时候,其貌不扬的张洪发竟然一路过关斩将,冲入决赛,还拿了第一名。领导很高兴,亲手给张洪发戴上花环。
我们和他开玩笑,“你在那么多领导面前露了脸,以后提拔的事儿,就落在你头上了。”
没想到张洪发却骂开了:“指望这个升职?升个鸡毛!当年我救了几百人,区长还给我发奖金、戴大红花,我以为他们会给我弄个工作,可事情过后,还不是该干啥干啥!”
七八年前,张洪发的家还在农村。一天晚上,张洪发突然醒来,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他急忙跑到屋外一看,昏暗的灯光下,院子里涌动着呛人的白雾。
村庄附近有一个大型的化工厂,张洪发的第一反应是:化工厂的毒气泄漏了!他迅速叫醒家人,又骑上摩托,挨家挨户叫醒了整个村。在张洪发的带领下,全村几十户人家全部撤离到后山的上风口,无一人死伤。
过了好久,警车和消防车才闻讯赶来。当消防队员戴着防毒面具打开村里的一间间房门的时候,发现一个人影都没有。心急如焚的镇长得到消息后,激动得都哭了。
大家都很感激张洪发,这一年,他被评为“全区模范人物”,得到了政府发的5000元奖金



2


事实证明,张洪发说得没错,游泳比赛之后,他的生活很快又归于平静。但他并不气馁,也不想钻门路升职,每天只想着怎么在医院里多弄几个业务——他像掉进了钱眼里,爬不出来了。
小地方资源有限,殡葬行业的竞争很激烈,业务压力大,张洪发就动起了“歪心思”。他把目标锁定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这里重症病人多,业务也多。但这家医院也是我们服务站业务骨干赵天经营了多年的“地盘”,只要有人去世,护工们大都会立即给赵天打电话。
为了杜绝业务员之间的恶性竞争,服务站出了很多细则,比如:“谁先打电话算谁的”、“谁盯的医院算谁的”……但这些规定都没什么用,业务员们扯皮是常事,有4个同事为了抢客户差点打起来,赵天甚至在自己的车上放了一把刀。
张洪发想把赵天的业务渠道挖过来可不容易,他思来想去,还是得用钱解决问题。
一天,张洪发捏着一沓名片去了医大附院,他开始四处转悠,死皮赖脸地把名片塞给几个重点科室的护工,请他们介绍业务。张洪发承诺:“只要通知我,一个给你300元。做成道士业务的,人家返30%,我返40%。”
每张名片下面,都垫了一张100元钱。张洪发说自己做人说话算话,绝不拖泥带水,为了表达诚意,他先给100块。“我不像有些人,明明做成了5000多的道士业务,就只跟你说做了2000多,少分给你好几百块钱。和我合作,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张洪发已经和李道士合计好了,他们先合力打开医大附院的局面。丧属愿意做法事的就不说了,怎样都有得赚;没做成的,前期支出的费用,两人一人一半。而这种没有业务就先给钱的大胆做法,是张洪发提出来的。
第一天,张洪发递出去好几张名片,花了几百元。他回来后,悄悄地跟我说起了自己的计划,一脸的得意。第三天,果真有护工给他打电话,当他兴致勃勃地把遗体接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丧属已经找了道士;没几天,护工又叫他去拉第二个,这一次,道士就守在遗体旁边。几个护工前前后后叫了张洪发5次,可他一回道士业务都没干成,还白白搭进去1000多元。
这种情况实在太少见了,张洪发仔细分析了半天,发觉自己上当了——病人去世后,护工一边通知张洪发,一边通知道士,自己吃两头。见此路不通,张洪发决定在骨灰盒上动脑筯。他搭进去的钱,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回来。


骨灰盒销售是殡仪服务站的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为了提升销量,领导操碎了心,这一块的利润,不可能轻易让人染指。可张洪发就是想赚这个钱。
一天,张洪发去接遗体,当得知丧属住的地方离自己的老家非常近,谈话就更“投机”了。
“其实,我们搞这行的,好多人都不用正眼瞧我们,都不拿我们当回事。这个行当水深得很,不懂就虚心点嘛,对人好点,对人尊重点,我们也不会白白让你吃亏的,对不?”这是张洪发惯用的话术,我不止一回听他这么说。
一个女丧属不停地点头,给他塞了包烟,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希望张洪发多指点。张洪发趁机加了丧属的微信,“不懂就尽管问。”
进了服务站,张洪发就可劲儿地帮丧属省钱。提醒他们选便宜的小厅,也不做任何仪式。丧属对张洪发越来越信任,他找准时机说:“你买骨灰盒的时候,一定先给我说,我给你打声招呼,给你弄一个内部价。”
第二天,丧属就在微信里说自己看中了服务站超市里的某一款骨灰盒,但价格贵,要8000多。张洪发让她拍张照,看了一眼,回复:“这个价贵了!你先不忙买,我打电话给领导,说你是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看能不能给你打个折。”
过了几分钟,张洪发就说,领导交代最多只能打9折。“真没想到服务站里的骨灰盒涨价那么快。我之前有一个朋友,买的也是这款,不过他是在外面买的,才花了3000多。”
丧属一听,马上来了精神,张洪发又发过去一张图片,上面的骨灰盒和服务站里的一模一样,连生产厂家都是一样的。丧属立即决定去外面买,张洪发被赚钱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开着服务站的殡仪车送丧属去了市殡仪馆旁边的一家店。



3


这次“截胡”,终究还是露了馅儿。三天后的早晨,张洪发来到服务站,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就被殡仪部的罗科长叫去办公室。后来,罗科长在给我们开会的时候说起了之后发生的事。
一进办公室,罗科长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张洪发。前段时间,服务站借着检车的名头,请人在殡仪车里悄悄地安装了车载定位系统,领导们从手机上就可以查看车子的运行轨迹。罗科长问:“3天前的中午,你去市殡仪馆干什么?”
张洪发一下就懵了,随后迅速反应过来:“哦,当时我得到消息,有一辆私车拉了一个人去市殡仪馆,但里面只剩一间豪厅,停一天要6000多块钱。丧属嫌贵,有一点犹豫,我知道后就马上过去,想做一下丧属的工作,让他停到我们这边来。”
“结果呢?”
“丧属嫌转来转去太麻烦,最后决定先在冻库里搁一晚上。无论我怎样做工作都做不通。”
罗科长笑了:“为了给服务站拉业务,你很尽力,这很好!但你再解释一下,这两个视频是怎么回事。”
罗科长从自己的手机里翻出两段视频,一个是张洪发开着殡仪车在一间灵厅的后门停下,一男一女上了车,车子悄然离开;另一个视频是张洪发开车回来,这对男女从车上下来。
张洪发有些不自在,不过还是强装镇定,说这两个丧属想去办事,顺便坐他的车出去。罗科长一下就火了:“不要狡辩。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告诉你,你犯的事儿已经够开除好几回了,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看在你还能给服务站弄来几个业务的份上,你以为你今天还能在这里上班?”
领导们对这种吃里扒外的行为深恶痛绝,开会时经常讲,这是红线,只要抓住就是重罚。“服务站那么多人,要是每个人都吃里扒外,服务站还怎么经营?”罗科长让张洪发好好反省,再有下次,立即开除。
之后的几天里,张洪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罗科长的话显然不是吓唬他的,在此之前,他已经被抓到过两次把柄了。
第一次是他勾结外面的花店,进服务站做围棺的鲜花装饰。领导查了出来,让他在会议室里面壁思过一个星期,又是学习,又写检讨。看张洪发认错态度诚恳,领导没有开除他;第二次是张洪发出去接运遗体,把服务站的寿衣卖了,收的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最后丧属在结账时无意中说了出来,当时快过年了,不好招人,领导才没有追究。当然,张洪发还有没有干其他损害服务站利益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今的第三次警告让张洪发有些焦虑不安,他想保住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多弄业务——殡仪服务站也是“业务为王”,谁弄的业务多,谁就能挺直腰杆说话。
苦苦思索后,他决定豁出去——好久以前,他就想到了一个法子,只是当时碍于颜面,他没敢尝试。眼下,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张洪发找到一家广告公司,在一块长方形浅蓝色的布上印出“xx区殡仪馆”几个大字,接着又把这块布缝在自己藏青色的工作服后背。那是一个星期一,去医院看病的人特别多。一大早,张洪发就出现在医院里,他从停车场走出来,一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有人笑,有人骂,医生护士更是哭笑不得。
张洪发刚到ICU门口,两个气势汹汹的保安就一把抓住了他。人高马大的张洪发转过身,气冲冲地问:“你们抓我干什么?我一个亲戚在里面,我来看他。”
两个保安把他使劲往外推,“你要看病人可以,但请你换一套衣服来。你这不是咒人家死吗?”
“我这是方便群众,有些丧属亲人死了,一时找不到殡仪馆的电话,还不被某些人宰得哇哇叫。我一没作奸,二没犯科,你们凭什么抓我?”
两个保安不由分说把张洪发往外推,他只好沮丧地离开医院。很快,罗科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张洪发,你他妈疯了!你在服务站里丢人还不够,还跑去医大附院丢人?”
原来,张洪发在医院出丑的照片已经被赵天发在了工作群里。照片中,张洪发后背上的“某某区殡仪馆”的字样显得特别刺眼。赵天还给我们讲起张洪发在ICU被驱赶的情景,笑得都直不起腰。
后来,罗科长给接运组开会的时候再一次质问张洪发:“说,你为什么这样干?”
“我为服务站弄生意啊!工资又低,又没钱给护工,搞不到生意又要我走人,我为了保着饭碗,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你知道这样对服务站的声誉影响有多大吗?”
“我这是在免费为单位打广告。你们不是说,一切要以增加收入为目的,不管黄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吗?”
张洪发口才好,次次回话不落下风,罗科长差点被气晕,骂他不含蓄,不像赵天那样会拐弯。
“是,脑子会拐弯的你们都藏着、掖着、护着,我们这种老实人,你们就天天特务一样地盯着,怎么不擦亮眼睛好好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罗科长打断了张洪发的牢骚话,“你想在这里干就老实点,不想干就把辞职申请交上来。我告诉你,服务站几千万的堂口,也不是少了谁就不转了。”



4


转眼到了2018年年底,上面放出风来,“从明年一月开始,接运组要和业务组分拆。”接运组要调出2人专门出去跑业务,剩下的人只负责遗体接运和出殡。
同时,服务站又推出了“殡导师服务”,殡导师由灵堂管理员轮流来做,业务员接到业务,殡导师会全程负责,包括跟着殡仪车出去接运遗体,和丧属对接整个葬礼的策划、营销仪式以及处理各种细枝末节问题。
领导召集殡导师单独谈话,嘱咐他们不仅要接待好丧属,还要盯着接运组的人,“提防他们搞小动作,做出有损单位利益的事来。”之后,领导又同样要求我们接运组的人,监督那些殡导师。
这样一来,张洪发傻眼了,他马上跑去找罗科长,说自己要出去跑业务。罗科长一脸的讥讽:“你去跑业务,怕是要把服务站里所有的业务卖光。”
张洪发一听就急了,说自己入职以来给服务站拉了不少业务,就偶尔喊个道士赚点小钱而已。一通诉苦下来,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可领导仔细斟酌之后,还是把跑业务的名额给了业绩最好的赵天和另一个同事。
大家都知道,跑业务的人除了工资、提成之外还有“外快”可赚,比如给丧属推荐道士从中抽成,服务站不允许,但也不会过问。而接运组的其他人则明令禁止和外人合作,开展任何盈利业务,包括:兜售骨灰盒、寿衣……
业务分拆后,前半个月,张洪发靠着以前的人脉还拉到了几个业务。可没过多久,他的电话就沉寂了。张洪发觉得一定是那两个跑业务的人出去对那些护工、道士、黑车司机说“张洪发不负责跑业务了”,才没人来找自己。
那时候,张洪发的生活压力很大,两个孩子正是花钱的年纪,小孩每个月的奶粉、尿片钱都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他老婆漂亮,但啥也不会干,老丈人的身体不好,老婆得经常回娘家,去一次外地就要花掉他2个月工资。
额外收入完全没有之后,“遗体接运工”这份工作对张洪发来说就瞬间失去了吸引力。可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一天,赵天弄到了一个业务,通知接运组去拉。在整个接运的过程中,殡导师跟得很紧,张洪发完全没有机会跟丧属沟通。刚回到服务站,张洪发就看见了赵道士——他是赵天的父亲。丧属下了车,赵道士就像幽灵一样贴了过去,殡导师带人去选灵厅,赵道士也紧随其后。
选定灵厅,丧属要求给遗体化妆。张洪发说面部处理起来有些难度,要在整容室里化。他先把遗体推去整容室,又找机会跑回来对丧属说:“你跟我来,去看一下化得行不行,如果不行,化妆师好现场按你的要求改。”灵厅里到处都是摄像头,说话不方便。
丧属跟着张洪发往整容室走。路上,张洪发问:“刚才在车上,听你们说要请道士来做法事?”
“是啊,刚才有一个道士说他是你们服务站安排的,还说其他道士不能在这里唱呢!”
“你听他吹?他根本不是服务站的道士,而且我们从不安排道士。他是别人介绍来的,别人要吃回扣。那道士根本干不来,他写的字歪七扭八的,灵牌都要请别人写。你放心让这种人来做法事超度老人吗?”
张洪发说着就掏出手机递给丧属,图片里的人正是赵道士。他身着黄色长衫,以头触地,正跪着做法事。看样子是在念经,可仔细看,是在躲着看手机,“这种人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你花几千块钱请他,那还不如不请呢!”
丧属对张洪发的好感度倍增,问他是否认识靠谱的道士。张洪发推诿一番,才给对方一张名片,让他自己去联系。“千万别给任何人说名片是我给你的,我这人最不忍心看你们被骗了,就多嘴了几句。这个行当好多东西都见不得人,这你是知道的。”
丧属不停地点头,又表示感谢,这时候整容室也到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张洪发把该说的都说了,该达到的目的也达到了,确实干净利落。
回到灵厅,丧属把赵道士赶走了,按名片上留的联系方式叫来了朱道士。朱道士一直在乡下接活儿,很少出现在服务站,几乎没人能把他和张洪发联系起来。可赵天还是怀疑张洪发在捣鬼,但他没有证据,只好作罢。
赵天和张洪发经常在一起抽烟、吹牛,表面一团和气,私底下却互相不对付。赵天以前在医院外面跑黑车,人脉广,有时也给私人殡仪馆拉业务。他干得好好的,他父亲赵道士却不满意,在我们服务站开建前就动了心思,想把儿子塞进来给自己拉活儿。
赵天的整个家族都在本地干殡葬行业,他拉业务有家里人帮忙介绍,业绩自然比张洪发这种“草根”好得多。
业务员和道士的关系也很微妙,互相依附,说不上谁靠谁。以前张洪发做业务的时候要靠道士提供一些信息,所以他不能把自己拉来的业务都给赵道士一个人干。这样做,无疑又添了一笔恩怨。


张洪发尝到了甜头。一天,趁殡导师没注意,又这样做通了一个丧属的工作。遗体刚运到,赵道士就守在那里了。丧属一口咬定自己已经叫了道士,可赵道士不死心,一直缠着不放,还把价钱压得很低。
这次,张洪发叫了李道士,李道士嘴里答应马上到,可他有事缠身,就叫老婆先去稳住丧属。李道士的老婆在服务站的餐厅里洗碗,她得到消息,匆匆跑去厅里,看见和丧属站在一起的赵道士,走过去就问:“你就是丧属吧?”
赵道士留了个心眼,点了点头,那女人就赔笑:“你在等张洪发给你们介绍的李道士吧,我是他老婆,他有点事,要迟半个小时才到。你们耐心等一下,他待会儿把纸钱一并给你们带来。”
赵道士气得七窍生烟,把女人轰了出去,马上就给儿子赵天打电话。赵天转脸就告到领导那里,告了状,他仍不解恨,找到张洪发大吵起来,差点动了手。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两人拉开。
事情闹大了,馆长亲自给张洪发打电话:“你把这月还剩下的几天干完,下月就不要来了。服务站的林子太小了,容不下你这种大神。你还是出去赚大钱吧,就不耽误你了。”
张洪发苦苦哀求,但领导不为所动。那天,他又穿上了那件印着“xx区殡仪馆”的衣服在大门口来回折腾,仍无济于事。



5


第二天,张洪发就离开了。
服务站里的人对他评价不一。有人说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一张嘴连树上的鸟儿都哄得下来;有人说他是个没长脑子的愣头青,行为乖张,为了挣钱不管不顾;还有人说他吃里扒外,是一点职业道德都不讲的小人……当然,也有人一直在念叨张洪发的好,比如花房里的两位插花师傅。
张洪发在的时候,遇上一些好说话的丧属,他会说:“给那两位插花师傅一人一包烟抽嘛,他们也是帮人打工的,心情好点,多给你插几朵,2800的花可以给你插成3800的效果……”一般情况下,插花师傅都能得到一包烟。
靠着一张嘴,张洪发的确捞到了一些好处,但他也从不吝惜把好处分给和他一样的打工仔。每次他在外面赚了钱,都会分给一起干活的同事。用张洪发的话来说,“有钱大家赚,千万不能因为‘分赃’,伤了和气。”
张洪发离职后,立即买了一台商务车,在医院跑黑车,活人死人都拉。此外,他还在自家的小区弄出了一番天地。
当年工厂毒气泄漏事故发生后,没过几年,整个村庄都拆了。七个生产队被安置在同一个片区,形成了一个大型的安置小区。张洪发在小区外边租了一个门市做纸火铺,通过这个铺子,他几乎掌握了这个片区里所有的殡葬信息。
安置小区里的住户大多都是农民,亲人过世,不愿意往殡仪馆里送。为了解决住户停灵治丧的问题,社区特意在小区大院的旁边建了两间房,前面留了宽大空间,方便搭棚操办丧事。
两间房平时都是锁上的,对于社区办公室来说,这里的用电安全,卫生打扫都是问题。张洪发主动找到社区,说自己愿意帮忙看管打理。第一,他在殡仪服务站上过班,有这方面的经验;第二,他私人再买两口冰棺,只适当地收取一点费用,一部分交给社区,自己只赚点管理的辛苦钱。
社区领导是村里的人,他对张洪发当年的模范事迹记忆犹新,很敬重他。于是,张洪发如愿以偿,顺利地开起了这个小小的“殡仪馆”。虽然只在殡仪服务站工作了2年多,但他早已熟悉这一行能赚钱的各个角落。
一开始,张洪发的灵厅,一间收费1200元。不管停灵多少天,只收这么多。后来应社区的要求,对安置小区里的住户,又降到一间300元的优惠价格。
如果在殡仪馆里停灵,一天动辄几千元,这里一比,简直太划算了。曾经有一家人在我们服务站停灵一天,又把遗体转去了张洪发那里。除了停灵,张洪发还提供一条龙服务:遗体接送穿衣、道士、灵车出殡、搭棚、餐饮……一场丧事办下来,他最少可以纯赚5、6千元。
干了几个月,大家对他的评价都相当好,我一点也不意外。张洪发的口才好,善于和人沟通,经常三言两语、攀亲带故就能和人打成一片。他大大咧咧的笑容中,总能透出一种亲和力,也是从殡仪服务站离职后,在外面自立门户,唯一成功的人。


---
一天早上,我去市殡仪馆送遗体火化,正好遇到了张洪发。当时,我坐在高高的殡仪车里,他趴在车窗上,烟瘾还是那么大,叼着烟,眯着眼睛对我感叹:“要是当初没从里面出来,我也弄不到今天这个局面。”
看他那么得意,我却觉得他高兴得太早,他所在的区新修了一家殡仪服务站,一旦开张,肯定会对他的生意带来不小的冲击。
“不可能,我这儿是社区搞的,为了方便穷人,不以营利为目的,不可能关掉。”张洪发收起脸上得意的神情,摇摇头,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现在非常注意口碑,价格公道,尽量做到让老百姓满意。只有老百姓支持你,你才有活路。不像有的地方,弄到一个,就巴不得把人家的口袋全部掏空。”
我听出张洪发的话里有话,意有所指,正要反驳,却被他的那张利嘴抢了先机——“不接受反驳!”
他松开放在车窗上的手,一脸坏笑地跑开了。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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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 歌

记忆犹如梦境,电光石火

记下这里的动物凶猛, 

人潮汹涌,浮生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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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07: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赶走的小城殡葬花艺师丨人间

 如歌 人间theLivings 2020-07-15
来自专辑
我从殡仪服务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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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回忆起,于老师在逝者耳边低语的那一幕,朱丹的失败,大概就是从她露出那个鄙夷的眼神开始的吧?



配图 | CFP


前    言


我在南方的一家殡仪服务站工作,入行3年,先后做过遗体接运工、灵堂管理员,也做过业务员——去医院蹲点,给一些重症病人的家属发名片。
有人理解我的工作,会接过名片,听我介绍殡仪馆的情况;有人觉得晦气,略显嫌弃地赶我们走;也有人情绪激动…
的确,“死亡”让人避之不及,但它就是我工作的主题。
我的同事是一群不怎么惧怕死亡的人,在这个被外界打上“神秘”、“暴利”标签的行业里,大家活出了截然不同的样子。
这些故事也许不会让你看透生死,但我希望,它们能提供一种不同的角度,关于死亡、关于殡葬。


我从殡仪服务站来丨连载04



1


2017年我实习的时候,这家殡仪服务站还在为开业做着准备。有人悄悄地告诉我,服务站里的鲜花业务让很多人虎视眈眈地盯着。
早年,像我们这种的三四线小城,丧葬活动用得最多的还是香烛、纸钱和纸花圈。丧事办完,把这些东西堆在一起,点把火,烧得火光冲天。后来相关部门禁燃禁放,提倡环保、文明治丧,用鲜花祭奠亲人开始成了治丧的标配。大家猜测,服务站多半会把鲜花业务承包给第三方——如果自己经营,鲜花采购、保存、插花技术都是问题,管理起来太麻烦了。
于是,服务站的员工、外面的花店,还有外地的花艺公司都纷纷盯住了这块“蛋糕”。他们上下活动打点,竞争异常激烈,大家分析猜测了半天,也不知道最后会花落谁家。
我初来乍到,对行业里错综复杂的关系感到新奇又陌生,但更吸引我的还是“花艺师”这个岗位。我天真地想:“要是我能干花艺师就好了,至少可以不用和死人打交道。”
实习不久,机会就来了——领导组织我们去市殡仪馆学习,我特意跑到灵厅去看花艺师插花。
那是一间中型灵厅,40平米左右,进门两边摆了两张自动麻将机,供亲友们消磨时间。中间靠后的位置竖着放了一台冰棺,四周已经被一尺高、一尺宽的不锈钢钢架子围了起来。砖头大小的绿色花泥搁在上边,插了一排排的菊花。
黄白色的花朵间错开来,里高外低,成阶梯状分布,像是给冰棺织了一个方形的帽沿。逝者在鲜花的拥簇下,多了些祥和之气,看起来也没那么瘆人了。
在几个忙碌的花艺师里,我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漂亮女人。她三十来岁,瓜子脸,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手上动作不停,花插得又快又好。我在一旁向她请教了许多有关花艺的问题,她都耐心地一一作答。
她问我:“你们来那么多人,怎么就你对这个感兴趣?”
我仿佛被她窥见了心思,赶紧随口地答非所问:“之前领导讲过,以后的花艺可能也要我们自己做,这个有些技术含量,让我们多了解。”
“是吗?”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似乎有些讥讽,又有些不怀好意,仿佛我刚刚说的是个冷笑话。
我想拜这个漂亮女人为师,死皮赖脸地加上了微信,不过联系并不多。后来,我还是通过同事赵天才得知她的事。


她叫朱丹,以前是开花店的,主做婚庆花艺。自从上面开始提倡用鲜花祭奠,没有花艺业务的殡仪馆遇到有需求的客户就去外面的花店现找。朱丹嗅到了商机,摇身一变,成了小城里最早一批进入殡葬行业的花艺师。因为做的是鲜花生意,长得又漂亮,大家都叫她“花老板”。
最开始,朱丹和市殡仪馆合作。据说,为了得到这个机会,她还费了些关系。刚开始,小城里的殡葬花艺是个冷门,朱丹生意惨淡,也就是这两年,人们思想逐渐转变,消费能力提高,她的生意才渐渐好转起来。
我想学花艺的事没瞒过赵天的眼睛,他在本地殡葬行业干了十多年,无论哪个犄角旮旯的事儿都知道,是个“百事通”。赵天给我泼冷水:“别做梦了,这份差事怎么也不会落到你头上。”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赵天神秘地笑了笑。



2


没过多久,殡葬服务站开业了。站长对殡葬行业一无所知,是个门外汉,又分管国资公司的其他项目,忙得紧,所以服务站的经营还是由副站长李东说了算。
李东原是市殡仪馆的一个科长,口才极好,为人八面玲珑。公司高层看中他经验丰富,就把他挖了过来。开会时,李东安排工作,无奈地对大家说:“由于开业时间紧急,鲜花业务来不及筹措,暂时由第三方来做。这块就由朱丹全权负责。”
至此,四周虎视眈眈的眼神都渐渐地黯淡了下去。我突然回忆起和朱丹的第一次见面,瞬间就理解了她那个笑容背后的含义。我也感觉自己当时真好笑。
后来,我听人说,朱丹为了得到这块蛋糕,已经筹划多时了——她和李东是熟人,早就布好了局。在服务站里,关于他们的传言有很多版本,大都很难听。
朱丹的摊子越铺越大,干脆让老公辞掉工作,专职负责市殡仪馆那边的生意。她一个人来到我们这个新开的服务站,专心打理业务。一开始,这里的停灵业务量很少,是民政部的新政策救了朱丹——园区内不能焚烧香烛纸钱,家属想对逝者表达心意,就只剩用鲜花装饰灵堂这一条路。
鲜花业务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围馆鲜花,由丧属选用;另一种是花圈,前来悼念的人自愿购买。工作没多久我就发现,在小城里治丧,存在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现象:亲人去世,灵厅内布置什么样的花、前来吊唁的人买什么样的花圈,已经成了彰显丧属社会身份、地位的一种途径。
为了迎合这种攀比心理,朱丹制订了多种花艺套餐,比如围棺鲜花,按数量和设计不同,价格从1000多元到20000多元不等;花圈更是简单粗暴,小的300元,大的600元。


在服务站干了半个多月,突然有一天,我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东离职了——有人向公司高层举报,说他和朱丹勾结,鲜花业务的收入四六分成。
服务站刚开业,和第三方合作也不成熟,鲜花收入都是直接进了朱丹的口袋,没有入服务站的账。朱丹被叫到会议室,里面坐着公司副总和站长。副总和她客套了几句,就切入正题:“李东离职了,你们当初的合作方式,公司觉得不太适合,要和你重新协商。”
副总那天说了很多,大意就是上级国资公司建这家殡葬服务站花了好几千万,鲜花业务的营收理应上交一部分给公司。经过一场艰难的谈判,双方最终协定,今后的鲜花业务继续给朱丹做,但费用得由服务站统一收取,月底五五分成。副总特别强调:“这是国资公司,账目上必须是公对公。”
这意味着,朱丹拿的那五成,除了买花材、养工人,还要上税。最要命的是,无论朱丹怎么说,领导们都不答应跟她签合同。
从会议室出来,朱丹感到很不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干多久。国资公司有很多条条框框,加上人际关系复杂,未来的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3


业务虽然保住了,但离开李东的扶持,朱丹的境遇变得尴尬且艰难。新接任的副站长之前没接触过殡葬行业,仅弄明白一套运作流程都要花不少时间,更别提分心给这种和第三方合作的鲜花花艺业务了。
上面不重视,底下没有业务提成的灵堂管理员更是放任自流。家属要做就做,不做拉倒。眼看着采购的鲜花慢慢地枯萎,心急的朱丹动起了心思。
有一次,服务站来了一个大客户,是某单位的高管。因为反腐倡廉,好多前来吊唁的人不敢送钱,就送最贵的鲜花花圈。丧属觉得花圈多了没用,就和灵堂管理员打招呼,“不收鲜花花圈了”。灵堂管理员按吩咐照办,后面来吊唁的人只好送钱。
朱丹把灵堂管理员叫到一旁,悄悄地说:“你们打印一张纸贴在门口,说‘某某厅家属谢绝鲜花祭奠’就可以了。不用口头拒绝,这不拂了人家的心意么?”
吊唁的人来去匆匆,谁会认真看墙上的通告呢?不一会儿,丧属就跑来问:“怎么回事,这鲜花怎么又送上了?”
管理员指指墙上的纸:“我都指给他们看了,但人家说这是对老人的一点心意,我们拦都拦不住。”
丧属没辙,只好悻悻地走了。最后,这间灵厅里的花圈堆得满满当当,实在摆不下,只好摆在厅外。
动了点心思,借了点外力,仅鲜花花圈这一项,朱丹那几天就多卖了几万元。尝到了合作甜头,她思前想后,最终找到服务站的领导,说自己愿意再拿出一成的收入,分给灵堂组做绩效。
这个做法效果明显。之后,丧属来了灵堂,管理员都会想方设法推销围棺花艺。遇到那些看上去有经济实力的人,他们还会把本可以出租的、50元一个的绢花花圈藏进库房,对方只好买鲜花花圈。
就这样,朱丹的生意越来越好,在业务量差不多的情况下,收入比以前多了一半。她悄悄地请灵堂组的同事们出去吃饭、唱歌,这事就被接运组的人知道了。
接运组干的是接送遗体的活儿,比灵堂管理员更早接触到丧属。有人心理不平衡,不停地向朱丹抱怨说自己也推销鲜花了,但拿不到一分钱。朱丹表示理解,但她实在是爱莫能助。
鲜花项目的总收入服务站拿走了60%,剩下的40%,朱丹要买花材、养工人、纳税,七七八八加起来,刚好抹平成本。于是,她的利润,全靠鲜花回收再利用。
逝者出殡后,工人们把灵厅里的鲜花拖回花房,剔除枯萎的,留下较新鲜的,修剪一番再分类保存。这是个相当繁杂的工作,朱丹请了3个工人,如果赶上早上出殡的灵厅多,就要忙活一整天,根本没时间休息。下午6点工人们下班,朱丹留守,如果上半夜来了业务,她还得叫上家人来帮忙。
一天到晚,忙得够呛,但朱丹总像打了鸡血。很多个深夜,我都看到她独自在冰棺旁忙活。
夜晚的灵厅略冷清,朱丹不疾不徐地从桶里抽出一支支鲜花,比对裁剪后,插入花泥。她身穿一件白色的及膝长裙,表情认真、虔诚,整个人在素色鲜花的衬托下,显得十分优雅。
我走上前和朱丹打招呼,一再表示想和她一起学花艺。朱丹没有拒绝,笑着说:“好啊!”



4


一天早上,逝者出殡后,朱丹照常去灵厅回收鲜花,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灵厅里乱七八糟的,像刚被人洗劫过一样,鲜花散落一地,花泥上的菊花、百合,有的被拔出扔在地上,踩得歪倒在一边,剩下的还在花泥上挺着身子,只不过早就没了花苞,只剩光秃秃的枝。
朱丹心痛无比,可这些鲜花丧属已经付过钱了,人家想留或是想糟蹋,她都无权干涉。朱丹安慰自己,也许这只是个特例。
但是接下来的好多天,鲜花损毁的事频频发生。朱丹觉得蹊跷,选了一天特意早起,趁逝者还没出殡,悄悄站在一个灵厅门口,结果发现一个遗体接运工在给丧属出主意:
“这些鲜花你们可以全部收走,到时放在坟前,反正你们是出了钱的。”
“可以把花瓣全摘下来,在灵车前面撒,鲜花铺路,就不用撒纸钱了。”
朱丹气得发抖,想去找领导告状,但冷静下来就觉得这样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做死人生意,活人更难伺候,最后朱丹选择妥协,她主动在微信上联系我,要我跟接运组的同事们打招呼,帮她把鲜花看紧点。随后,她弄来超市购物卡悄悄塞给大家,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这时,接运组的人都一个劲儿地推脱责任,朱丹也不戳破,随口打哈哈:“只是想请大家在关键时候,多帮几句腔。”
此后,逢年过节,朱丹就得悄悄给接运组的人“意思一下”。


虽然鲜花的损坏程度小了很多,但额外开支也在不断增大,为了保持合理的利润,朱丹只能让鲜花“缩水”。原来插10支的,现在插7、8支,这样一来,花艺效果大打折扣。
一次,一位女丧属选了一个2880元的鲜花套餐,但做之前,她提出要看看实际效果。
朱丹把这个精明又干练的女丧属带进了一间100多平米的大灵厅,走近冰棺,女丧属的脸一下就垮了——叶子掉光,只剩花心的菊花孤孤零零地站了3排,就像在冰棺旁边立了3排大号火柴棍。
女丧属围着冰棺走了一圈,转身就走,还气冲冲地对灵厅管理员说:“就这样还2880?太难看了,我数了下,你们这的花差不多10块钱一朵,可真下得去手!”
女丧属说自己做过鲜花生意,像朱丹用的这种菊花,从昆明批发也就五六毛钱一朵。“更何况,你这还是重复利用。不做了,我在外面另外找人做。”
走出灵厅,她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跟在一旁的灵厅管理员忙说:外面的鲜花不能拿进来。
“谁说不能进来?进餐厅还可以自带酒水呢!”女丧属一下火了,把正准备进灵厅插花的工人全轰了出去。朱丹站在一旁,脸青一阵红一阵,然后埋下了头。一向口齿伶俐的她,竟吐不出半个字,变得手足无措。
半小时后,一辆皮卡拉了几捆鲜花进了服务站,一名保安大爷去拦,五六个丧属围了过去,把保安大爷夹在中间一顿臭骂,另外几个丧属则趁机强行把鲜花搬进灵厅。几个保安们跟进去,一个男丧属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老子今天就不要里面的鲜花,你能怎样?我就看你们今天来打我!”
服务站的保安哪里敢打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这样的事开了头,就像洪水决了堤,效仿的人越来越多,根本拦不住。朱丹给领导反映情况,领导们决定在服务站内四处张贴标语:“禁止外来鲜花入内!”
外面的鲜花不让进,里面的花艺做得不好,标语更是火上浇油。一天,副站长直接找朱丹谈话,说有客户投诉她,又说外面有很多花店正盯着这个生意,她却不懂珍惜:“不瞒你说,前几天还有人给我送来5000块钱,我退回去了。现在各行各业竞争激烈,我希望你花艺这块不要掉队。”
从副站长的办公室出来,朱丹一直在琢磨那些话。一连好几天,她都心事重重,吃不好也睡不好。她思虑再三,决定先努力改进自己的花艺水平,不向副站长“表示”了——那段时间,党风廉政搞得厉害,她不想被服务站里的有心人抓住把柄。



5


在这个只有一百多万人口的小城,搞殡葬的有几家,竞争激烈。服务站的运营状况不如预期的好,两个外行领导很焦虑,不久之后,他们请来了一位专家救急。
专家姓于,50来岁,瘦瘦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气质比较儒雅。他曾在台湾的殡葬行业干了很多年,又在内地某民政学院当过讲师,主讲殡葬文化。
专家给我们上了几堂课,讲的都是一些先进的理念,还举了不少台湾同行的例子。我们坐在下面不以为然,觉得他们先进的原因很简单——“不缺钱”。
专家说,在台湾,为了给逝去的亲人办好一场丧事,一些丧属愿意一掷千金。可在我们这种地方,先不说消费能力,大部分人的文化水平就跟不上。要是讲一通信仰、文化、孝善,丧属们还是会觉得,按地方风俗来办更好。
这年头,顶着专家的名头到处招摇撞骗的人太多了。除了领导,服务站里的员工都对这个专家充满了抵触心理,觉得他不切实际,是来骗吃骗喝的。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直到亲眼见他工作。
那天,一名逝者化完妆,被放入灵厅的冰棺。在一旁静静观望的专家突然走上前去对丧属点点头,然后径直走到了冰棺旁,弯下腰,把嘴凑到逝者耳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那几声呼唤温暖、浑厚又极为亲切,像是在喊一个睡着的人。
“你现在就安心走吧,不要留恋这里,不要牵挂他们,你的儿女们会处理好后面的一切的。”专家轻声说完便要求儿女们跪下,然后说:“你们的父亲人刚走,还听得到你们讲话,你们有什么话现在赶紧给他说。让他安心去,不要留恋眼前的这个肉体了……”
不管专家这话有没有科学依据,那时候,他仿佛就是有一种魔力,没人对他的指导提出半分异议,都乖乖照办了。丧属们跟逝者告了别,又按要求开始叩拜,专家也跟着在一旁鞠躬,毕恭毕敬的。
仪式结束,冰棺徐徐关上,我转过头,看见朱丹推着鲜花进了灵厅。她漂亮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我走过她身边打招呼,还听见她小声嘀咕:“这人都死了,还听得见人说话,哄鬼呢!”
后来,专家跟我们解释说,他做的这套流程在台湾是很重要的。“台湾的殡葬行业竞争激烈,拼的就是一个服务。你没做好服务,没有做好口碑,是根本接不到单子的。”
结果员工们都不买账,觉得这老头子神神叨叨的惹人烦,更重要的是,他害得我们的工作量又增加了——比如,他点评了一番朱丹的花艺,副站长就再三让朱丹按专家说的改进。
“花艺花艺,肯定要有艺术的东西在里面嘛!用花朵插几条直线,像小孩子拼小棒一样,这算哪门子的花艺?”我不止一次听到副站长私下抱怨。
朱丹的确改进了,可总在成本的问题上打转,到底是搔不到痒处,领导并不满意。相比之下,专家隔三差五来讲讲课,带着领导天南地北到处调研,就被奉为上宾。
朱丹感叹道:“在国企里,还是专家的名头好使啊!”


后来,副站长召集大家开业务讨论会。会上他问朱丹,能不能用鲜花装饰灵车?大概要多少钱?
“我完全可以做出来,不过最少也要1280。”
副站长嫌贵,这让朱丹有些为难,她解释说装饰灵车用的鲜花要把花朵都剪下来,因为根茎太短,不能再利用,所以价格贵点。朱丹小心翼翼地说完,瞄了领导一眼,又赶快把目光收了回去。
“好好好,那就不做了吧,反正你这个价估计要做的人也少。”副站长的语气极为不快,不耐烦地摆摆手。大家都在场看着,朱丹有些难堪,她把头垂得低低的,迟迟没有抬起来。
这事过去没多久,副站长就通知朱丹,从下个月开始,服务站要独立经营鲜花业务了,“这是公司高层的意思,我也没办法”。
那时候,专家给服务站培训的几个花艺师基本能上岗了——朱丹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她站起身,尽力气给副站长挤出了一个笑容。
“你先坐下,不忙走嘛,如果服务站请你来上班,主管花艺部,你愿不愿意?”
朱丹委婉地拒绝了。剩下的一个月,她心灰意冷,倒也没有抓紧时间狠捞一笔,还是一切如常。月底,朱丹把自己的设备收好,搬离了服务站。
可过了一个多星期,副站长就打来电话,请朱丹救场——服务站来了一位大客户,是个地产商。他老婆去世,他看不上套餐上的样子,要私人订制一个5万元的“鲜花灵堂”,“要那种太阳花,我老婆生前最喜欢这种花了”。
恰逢台湾专家不在,服务站的几个新手花艺师根本应付不了,利字当头,他们还是咬牙把活儿接了。朱丹没在这节骨眼上跟领导计较,叫上自己的团队重新进货,忙活了一整天才把灵堂布置好。地产商很满意。
经历了这件事,领导就发现,才一周而已,自营花艺的内部问题全暴露了:人工成本增加、采购流程复杂、鲜花回收也没人在意,产生的利润远不及以前。
思前想后,他们还是决定和朱丹继续合作,只是依然不签合同。这样来回折腾,把朱丹磨掉了一层皮。



6


半年后的一天,副站长找到朱丹,说按照国资公司的最新要求,服务站的鲜花业务必须要经过招投标,中标之后才能做,“所有国资公司项目都要走这流程,公开公平,也是保护大家”。
朱丹按要求备齐了全部资料,按流程参与这场竞标,信心满满。在这个小城做殡葬花艺,她不相信有人更比自己更专业、更有实力——她手里有市殡仪馆和服务站两个项目,每年做2000多次鲜花围棺,公司的规模和营收都不是外面那些小花店能比的。
可招投标结果出来后,朱丹懵了——中标的是一个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公司,她败得莫名其妙。
月底,朱丹再次把设备搬出服务站,中标公司的人马立即入场,开始改造。
新团队的思路和朱丹的截然不同:他们把围棺的不锈钢架子丢进仓库,换成了光滑的木架子,再围上了淡黄色的蓬松的布幔,档次一下子就提升了许多;他们迅速推出了“灵车鲜花”的服务,用黄白两色的花朵拼成一个心形,旁边再配上绿植,花座装在车头上,显得十分清雅。
因为只要300多元就能做“灵车鲜花”,大部分的丧属都会选用,由于重复利用的次数多,成本自然降低。
渐渐地,中标公司背后的老板浮出水面——就是那位神神叨叨的专家。不仅是我们服务站,随后,他又不声不响地拿下了另外两家县城殡仪馆,业务范围甚至扩大到了外省。更让朱丹难以接受的是,这个专家只带了3个人,还把她培养成熟的2个花艺工给挖走了。
“他们做的鲜花真的很好看吗?”朱丹在微信上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去了趟灵厅,拍了两个花艺造型的照片发给她。
一个花艺造型设在遗像的下面,是用红、黄、紫三种颜色的花拼成了一只2米长的“彩蝶”,从翅膀到头上的触须,都处理得十分精细。彩蝶托着遗像,像要展翅欲飞,新团队说,这是取“化蝶”的寓意。
另一个造型用的全是寻常的黄色菊花,在花艺师精巧的设计和排布下,那些菊花拼成了一朵巨大的金莲,底下用大片的绿植衬托,显得更加华丽庄严了。新团队说,这是取“乘莲花宝座飞升”的寓意。
菊花还是菊花,百合还是百合,但他们却用更少的花编出了更多、更美的造型。此外,他们还买了一些暖黄色的落地灯放在灵厅里,让灯光和花艺搭配起来。柔和的灯光亮起,原本冰冷的色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情,让悲伤的人一进灵厅就能平和下来,陷进温暖的回忆。
我在微信里问朱丹:“这花做得怎么样?”
过了很久很久,朱丹都没有回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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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换了合伙人,服务站的领导对鲜花这块业务更上心了。很多新奇又充满寓意的产品陆续被开发出来,同事们看到灵厅里的花艺造型一天一个样子,又看到客人们露出惊奇的眼神,都不敢再小瞧那位专家,都开始亲切地叫他“于老师”。
于老师说:“有些时候丧属不接受新东西,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新东西是什么样。社会永远是向前发展的,殡葬行业也如此。”
我突然回忆起,于老师在逝者耳边低语的那一幕,朱丹的失败,大概就是从她露出那个鄙夷的眼神开始的吧?
没过多久,我听说朱丹在市殡仪馆的鲜花业务也弄丢了。我不敢问她,怕给她的伤口上撒盐。毕竟除了手艺有高低,这个行业里还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是个人无法左右的。
朱丹离开了大家的视线,我就没有再联系她了,只是偶尔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她发的动态——她离开了小城,先后去了宝岛,又去了东瀛,也晒起了外面的同行做的殡葬花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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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 歌

记忆犹如梦境,电光石火间

记下这里的动物凶猛,

人潮汹涌,浮生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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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19 07: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倔强的个体户,和殡仪馆抢生意丨人间

 如歌 人间theLivings 2020-08-19
来自专辑
我从殡仪服务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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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在殡仪馆旁边,并非陈冲自愿,一开始就是想混碗饭吃。十多年来,他绞尽脑汁和殡葬行业里的人打交道,见招拆招、苦苦挣扎,一路升级打怪,可到头来还是不能突出重围。



配图 | 《目击者》剧照


前    言


我在南方的一家殡仪服务站工作,入行3年,先后做过遗体接运工、灵堂管理员,也做过业务员——去医院蹲点,给一些重症病人的家属发名片。
有人理解我的工作,会接过名片,听我介绍殡仪馆的情况;有人觉得晦气,略显嫌弃地赶我们走;也有人情绪激动…
的确,“死亡”让人避之不及,但它就是我工作的主题。
我的同事是一群不怎么惧怕死亡的人,在这个被外界打上“神秘”、“暴利”标签的行业里,大家活出了截然不同的样子。
这些故事也许不会让你看透生死,但我希望,它们能提供一种不同的角度,关于死亡、关于殡葬。


我从殡仪服务站来丨连载05



陈冲的店开在市殡仪馆的斜对面,一共三间门面,一间经营丧葬用品,一间卖烟酒副食,一间做餐饮。我早上送灵到市殡仪馆火化后,经常会跑到陈冲的店里吃面。
陈冲是本地人,40来岁,中等身材,肤色偏黑,一张圆脸上常常堆满了笑容,两只眼睛眯成两条缝,但看不到一丝商人的奸诈。他很健谈,有空就和顾客们侃上一通,一些殡葬行业的“秘史”都是他讲给我听的。也是熟悉之后我才知道,他最初在殡仪馆旁边做生意并非自愿。



1


2001年,主城区规划建一个大型批发市场,为了腾地儿,火葬场被搬到距城区10多公里的郊外,新址恰好就定在陈冲的家门口。
陈冲气坏了。过去,他好几次骑摩托车快要路过火葬场,都是绕道走的,现在想逃都逃不掉。他和几个邻居想去阻拦,但这个工程是上面经过再三选址,深思熟虑才确定下来的,他们哪里拦得住。
挖掘机“隆隆”开过来,小路挖成了大路,殡仪馆的大门拔地而起,就建在陈冲家两层小楼的斜对面,每天只要一推开大门,“××市殡仪馆”几个明晃晃的大金字就会映入眼帘。不久后,一辆辆载着遗体的灵车从他家门前经过,陈冲一家人真是想哭都哭不出来。
如果觉得晦气,大可以搬家,但钱呢?陈冲家的条件不宽裕,一时半会儿搬不了家,他也没时间过多纠缠,就外出打工去了,留着媳妇儿挺个大肚子,干不了农活,每天就在家门口发呆。
也是因着殡仪馆搬来,附近的人流量渐渐多了起来,陈冲媳妇灵机一动,把自家堂屋收拾收拾,开了一间小卖部。
开张半个月,烟酒副食的销量并不高,利润又低,她干脆进了一批香烛纸钱搭着卖——这类产品可是“刚需”,利润也高,但因为跟迷信沾边儿,市殡仪馆不敢上架销售。靠着自家的“黄金档口”,香烛纸钱竟然卖不出去,后来她仔细打听才知道,灵堂组有两个员工把这些东西藏了起来悄悄卖给丧属。
那年过年,陈冲回到家,看着媳妇守着冷冷清清的生意,心里很不滋味。天天守着那个大门不说,自己在外面大半年没挣到几个钱,孩子出生后,家里的日子更捉襟见肘了。
默默守了3天店,数了一下,一共有27辆灵车进了对面大门。第4天,陈冲第一次走进了殡仪馆,沿着公路拐进山坳,爬上一个50米长的小坡,穿过停车场,路过一栋两层的行政楼,来到停灵火化区,最后硬着头皮走进了丧葬用品超市。
售货员以为陈冲是要买骨灰盒的丧属,打了个招呼就让他随便看。货架上的骨灰盒摆了好几排,大概有二三十个,材质不同,有木质的、玉石的,价格也从1千多元到1万多元不等。陈冲把这些盒子翻来覆去地看,里里外外摸了个遍。这时有2个丧属走进来挑选骨灰盒,他们选好了款式,连价都不讲,交了钱直接抱走。
陈冲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价格可以商量吗?”
“这儿不讲价!”售货员冷冷地说。
陈冲又瞄了一遍骨灰盒的价签,低着头走出了丧葬用品超市。



2


在城区的批发中心找了半天,陈冲没找到一家批发骨灰盒的店。第二天他干脆坐车去了省城,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找到一家。他看了产品,打听价格,下巴都差点惊掉了——批发价格和殡仪馆里的零售价相比,最少的也翻了十几倍。
陈冲脑子一热,一次进了20只骨灰盒,拿回家全摆在小卖铺最醒目的位置,还做了一块很大的广告牌挂出去,确保经过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可一连过去好多天,连一个进来看的人都没有。
“再好的质量,再低的价格有啥用?人家香烛纸钱都不来买,还能来买你的骨灰盒?你就不该进那么多回来。”媳妇抱怨。
陈冲又仔细分析,那些送灵来火化的丧属大都是坐车来的,从门前一下就晃过去了。而那些掏钱的直系亲属,有的还没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回过神来;有的已经被繁杂的丧事流程弄得焦头烂额,怎么会想到要挑选一个质优价廉的骨灰盒这种细节呢?
陈冲决定主动出击。
一天,他看到一辆灵车从自家门前经过,就快步跟了上去,眼见着亲属刚下车就被工作人员叫去办手续了——办火化手续的流程相当复杂,要再三检查证件、核实信息、签字、交费,一整套办下来,最少也得半个多小时。
陈冲一边等,一边和送葬的老头聊了起来,他乘机把老头拉到一边:“老人家,你们要买骨灰盒去外面买嘛,价格要便宜得多。”
老人摇摇头,说他做不了主。陈冲又等了一会儿,人还是没出来,如果没有在有限的时间内和直系亲属接触上,推销骨灰盒这事儿基本就黄了。更糟糕的是,陈冲和他的店铺已经引起了市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注意,他们把丧属盯得很紧,只要一下车,就立即嘱咐去超市选骨灰盒,根本不给陈冲留一点机会。


反复几次,陈冲发现此路还是不通,又想到了另一个法子——借力,就是第一时间掌握逝者信息。
在口袋里装了些好烟,陈冲骑着摩托车出发了,他逛遍了城区的大街小巷,只要看见纸火铺就立刻停下来。进店先把烟敬上,再和店主交流一番,关系拉近后,陈冲许下承诺:只要带人来自家店买东西,除开成本,利润五五分成。
那时候,私人卖骨灰盒还是比较冷门的,店主大都答应把客户带去陈冲的店里看看。后来,一些丧属路过陈冲的店子会停下来,之后再去市殡仪馆的超市里看看。不管他们当下买不买,只要进来看过,一比对,陈冲就有机会。
渐渐的,陈冲的骨灰盒销售有了起色,和那些纸火铺老板、道士的关系也越来越铁。该返的钱他一分不少,立即兑现,决不赖账,因此在业内落下了好口碑。
那时,市殡仪馆门口的那条公路上的店铺,也已经如雨后春笋般开了起来。大家都“开了窍”,卖骨灰盒的、卖灵房的、卖丧葬用品的有六七家。
面对竞争,陈冲又另辟蹊径——让媳妇早上卖面,只要是来市殡仪馆送灵火化的道士来吃面,一律不收钱。如此,三间门面才算是正式立起来了。



3


市殡仪馆离主城区远,交通很不方便,加上灵厅狭窄、管理僵化、服务态度不好等问题,一直饱受老百姓诟病。后来,不少主城区的丧属选择在小区里搭棚办丧事,道士敲锣打鼓闹到深夜,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和投诉。
很快,一家名叫“福缘堂”的民营殡仪馆在城区出现了,不知老板是用了什么途径弄到了牌照,反正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开展业务。而且,那里是用一家废弃工厂改造的,空间大、交通方便,开业不久就成为城区丧属治丧的首选。
最初,福缘堂灵厅租费是按小时计费的,根据灵厅面积大小,一天从2000多到4000多元不等。后来,他们索性搞了几个套餐,比如28000元的套餐,包含停灵3天、鲜花灵堂、灵房、接送的车费、骨灰盒等一系列费用。福缘堂的老板是个人精,骨灰盒这块“蛋糕”自然不会放过,他聘请了两个木匠,从家具厂弄来一些边角木料,自己生产骨灰盒。
无论套餐是什么规格,从表面上看都是划算的,其实里面根本没啥值钱的东西。很多家属为了省事不伤脑细胞,稀里糊涂就答应了,等到结账的时候才发现这里面的坑是一个接一个,多到根本躲不开:
一次,一位丧属进福缘堂办丧事,一结账,4万多块,心里就不高兴了,迟迟不肯结账。最后双方吵了起来,甚至还报了警,在警察的斡旋下,福缘堂少收了几千块钱,这事儿才草草收场。
当然,这样的事情是少数。尤其是接了大客户,根本不会介意这些“小钱”,有时一个业务光是花圈、餐饮消费就能带来10多万的收入,这还不算厅费。
陈冲的生意大打折扣,一连好多天,一个骨灰盒都卖不出去。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出破解的法子,就在这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了。
市殡仪馆在火化车间门口贴了一张告示,说很多丧属在外面购买的骨灰盒材质低劣、做工粗糙、容易损坏,再加上尺寸不规范,和墓穴尺寸不统一,影响下葬。于是他们要求丧属在殡仪馆的超市购买正规厂家生产的骨灰盒,“否则工作人员不装骨灰。”
丧属再也不敢在其他地方买骨灰盒了,有两人不知情,在陈冲的店里买了,可抱进去才看到告示,又回来要求退钱。陈冲再三解释,他们也不听。
不光是陈冲头大,福缘堂的骨灰盒一样不好使。一天早上,福缘堂的人送一具遗体到市殡仪馆火化,工作人员就以“外面买的骨灰盒不合格”为由,拒绝装骨灰。丧属无奈,只好找福缘堂的老板退钱,老板得到消息火冒三丈,立即赶来火化车间大吵大闹。这个问题到最后仍没得到解决,福缘堂的老板请了律师,将市殡仪馆告上了法庭。
两个月后,法院的判决下来了,说市殡仪馆涉嫌垄断,败诉。从此以后,不管丧属在哪儿买骨灰盒,市殡仪馆都不得干涉,更不得以不装骨灰来要挟。


福缘堂的骨灰盒大都是自己制造的,质量很差;市殡仪馆的虽然来自正规厂家,但价格高昂;陈冲能在市场上能占得一席之地,全靠他的骨灰盒质优价廉。可即便如此,面对纷纷涌入的竞争对手,销量也是大不如前了。
那时候,陈冲早就跳过了批发商的环节,直接找到了生产厂家。他在摸索中发现问题,亲自去厂家强调质量,督促厂家一步步改进产品。此外,他还带去了一个新产品图纸——这是一种仿棺材外形的骨灰盒,长约一米,纹饰简洁又大气。陈冲费了不少口舌,厂家才愿意投入生产,新产品上市后,果然很受欢迎。
之所以陈冲可以迅速抓住卖方市场,主要还是在于对本地风俗的了解。在我们这儿,下葬非常讲究风水。有些家属在遗体火化时选择拣灰炉,火化完骨骼可以完整地留下来,再在这种像棺材一样的骨灰盒里拼成人形,运回乡下找一块风水宝地下葬。很多道士都说这骨灰盒设计得好,不像其他的,外观弄得花里胡哨却一点不实用——纹饰再好看,埋入土中谁也看不见,而那些繁杂的纹饰会影响材料的厚度,大大缩短骨灰盒的使用寿命。
虽然产品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但小城的需求实在太小了,陈冲的销售再次遇到瓶颈。他脑子一转,干脆掉转枪头,去附近几个县市跑市场,干起了骨灰盒代理的生意。一些他参与设计的骨灰盒,也不让厂家发给其他人。
利用产品设计的优势、送货上门的服务,陈冲很快就打开了周边县市的市场。在业内,他的名头也越来越响亮了。



4


然而,相比起民营殡仪馆,骨灰盒的收益只能算是冰山一角。
看福缘堂赚得盆满钵满,整个城区一下冒出了10多家私人殡仪馆。一个个往上有关系,往下花钱买医院护工手里的信息,只要遗体进入自家的殡仪馆停灵,就想方设法敲打家属的钱袋子。厅费、花圈、香烛纸钱、骨灰盒、餐饮……只要能赚到钱的项目,一个都不放过。
陈冲思前想后,干脆也在自家后院搭起了活动板房,从市殡仪馆嘴边抢饭吃——反正“水”已经搅浑了,也不多他一个。
陈冲家的7间房大小不一,但都可以停灵,纯白色的墙壁一尘不染,素净的地板可以照出人影,打扫得很干净。等陈冲把灵厅布置完,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那时候,城区的民营殡仪馆为了抢生意,已达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无论是谁,只要给他们拉到业务,直接返灵厅租用费的40%(当时这些灵厅普遍的租金基本在2000—3000/天,很多护工都因此赚了不少钱,引得一些没事做的大妈也到医院去蹲点,给殡仪馆弄业务。
陈冲也想笼络这群人,但压根插不进手,好不容易攀亲带故找到两个,可人家一听说他的店开在郊外,而且还在市殡仪馆旁边,就一个劲儿地摇头。
整整2个月,陈冲一个停灵业务都没弄到,急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接到了第一单业务,却是一次意外收获。
一天,陈冲陪生病的奶奶去医院,一间大病房里住了好几个老人。奶奶对面的病床上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儿女们工作忙,只有下班了才能来看他。老人走路颤颤巍巍的,每次上厕所都很艰难,陈冲看不过去,就起身去扶,老人非常感激。
一次,老人的儿子来医院刚好看见这一幕,对陈冲连声道谢,两人相谈甚欢,很是投机,他还特意记下了陈冲的电话。后来老人吵着要出院,他们就没了联系,陈冲渐渐把这事儿给忘了。
一个多月后,老人的儿子突然给陈冲打来电话,说自己的父亲过世了。他记得陈冲说过,他家住在市殡仪馆旁边,就问他要殡仪馆的电话。陈冲知道机会来了,立即开车去对方家里,说自家的后院也可以停灵。老人的儿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这是陈冲的第一单停灵业务,他在厅费上给足了熟人优惠。但其他消费还是照常算,七七八八加起来,利润也相当可观。这件事给了陈冲很大的启发,因此他琢磨出了一套拉业务的新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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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餐,拿两束花、几袋水果塞在车里,陈冲就出发去医院了。同行拉业务都是去巴结护工,他在病房外逛一圈,有了大致的目标后,就把目光聚焦在卫生间门口。
那时,城区的几大医院的住院楼都很老旧,一层共用一个大卫生间,有独立卫生间的病房很少,病人想方便得走老远。在卫生间门口徘徊的陈冲看到那些走路艰难的病人,不管别人有没有人搀扶,都会上去帮一把,嘴里嘱咐道:“小心点,慢点。”
他要把老人扶到马桶上再出来掩门,等老人方便完,他又扶回病房去,很快,这位热心肠的青年得到了大家的赞许,他就顺便和病房里的其他人搭话。
小地方人少,聊起来说不定还是沾亲带故的,能攀上一点关系。中午或晚上,病人的亲人们才有时间来看望,只等病床前围了人,陈冲才把水果、鲜花送到病床前,给人留足好印象。
通过这样的方式,陈冲与很多人都混熟了,再稍微透露一点个人信息。等他们身边有人去世,总会想到住在殡仪馆旁边的陈冲。只要有人来向他打听殡仪馆的信息,陈冲总能巧妙地把业务引到自己的店里:因为没有护工从中吃回扣,他把费用调得低,更利于做口碑。
那时,城区的10多家私营殡仪馆经常为了有限的客源大打出手,后来老板们觉得老这么恶性竞争也不是办法,干脆合并成一家股份公司,推福缘堂的老板当老总,大医院的护工们几乎全为这家公司服务。这下,市殡仪馆的停灵业务被挤压得可怜,一个月下来也就20多单,而且还有很多是低保户,五保户。
福缘堂的老板邀陈冲入伙,可他不卖账,无论怎么劝,陈冲都坚持自己做。他并不担心自己的业务被别人抢去,因为这都是他用“感情”换来的,无论旁人怎么忽悠,家属只信他,他犯不着和别人吃大锅饭。
然而,想在激烈的竞争中独立生存下来,并不是容易的事,唯有搞好服务这一条路可走。之前,陈冲光看别人开殡仪馆赚钱,没想过其中的困难。现在他自己全盘操作,才知道有多累。
从头到尾办一场丧事要牵扯许多细枝末节,远比单纯卖骨灰盒操心得多。来了都是客,要尽全力把人伺候好,端茶送水、写送花圈、招呼客人、准备餐食,样样都不能落下。不仅是陈冲,他们一家人全得围着店打转,业务一来,都忙得像陀螺。
一个很冷的冬天,陈冲拉来了一个业务,对方租用的灵厅很小。选择来陈冲这里办丧事的人,普遍经济条件差,消费能力有限,但陈冲发现,这家有些特别,厅里只有一个人守灵,是逝者唯一的儿子。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晚上冰棺旁边也不能离人,那个男人在冰棺前面孤零零地坐着,供桌上的油灯在风中摇曳,陈冲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提着一壶温好的酒走了进去,两人喝着酒聊了起来,不知不觉,天亮了。因为这一晚的陪伴,他们后来也成了好朋友。
陈冲跟我说起这事时,我好奇地问:“你们能聊些什么啊?”
陈冲笑了笑,说他们就聊人生过往,“其实,你用心走近一个人,才发现可聊的多了去了。很多时候我只是给丧属开个头,丧属就说个不停,都没我插话的份儿,我只是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后来,夜里陪丧属守灵成了陈冲的“秘密武器”。漫漫长夜中的陪伴与交流最能让人感受到温暖,就算丧属对治丧环节有不满之处,最后也会因为这份陪伴烟消云散。有些家属把这份善意铭记于心,后来还主动给陈冲介绍业务。
就这样折腾了很久,陈冲的停灵业务才正常运转起来。最少的时候一月接十几单,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可以接二十几单。有些道士也想学陈冲,花高价去把陈冲家旁边的一些门市租下来,但没干几个月,都经营不下去,只好关门大吉。
一旁的市殡仪馆领导就更难受了。领导去主管部门告状,可主管部门也很为难——城市人口越来越多,如果把私人殡仪馆全部关停,市殡仪馆那几间灵厅根本满足不了需求。想扩建,主管部门也拿不出钱来。领导投诉了几次,都没什么效果,只能把怨气全撒到离得最近的陈冲头上。他给员工下命令:哪怕是在陈冲店里买一包烟、买一瓶水都不行,只要在门口的监控里发现谁进了陈冲的店门,就取消年终奖。
陈冲得到消息,只觉得好笑极了。



5


2017年,民政厅批下来的殡仪服务站开业了,上面要求城区内所有治丧场所全部关停,“否则后果自负。”福缘堂不当回事,有关部门再三警告之后,照旧停灵治丧。一天中午,几个部门联合出动去福缘堂把遗体拖走,家属又是阻拦又是拉扯根本无济于事,执法人员把冰棺、桌椅板凳,还有两台殡仪车全部没收,外面的围观群众达上千人。
陈冲看得心惊肉跳,回家后,赶紧把冰棺全藏了起来。忍不住想,自己这么多年一直这么拼到底是为了什么?
挨在殡仪馆旁边一直没搬家,一开始就是想混碗饭吃。十多年来,他绞尽脑汁和殡葬行业里的人打交道,见招拆招、苦苦挣扎,一路升级打怪,可到头来还是不能突出重围。
经营这家店,几乎耗尽了全家人的精力。不久前,陈冲的母亲一病不起,走了,陈冲觉得母亲的病完全是累出来的。开殡仪馆这几年,只要来了生意,一家人几乎都是凌晨3、4点起床,晚上12点都不能睡。
停在门外那辆丰田普拉多,上面已经积满了灰尘,总共没开过几次。当时买车的时候,陈冲是想带上家人去远一点的地方转转,可有时想出远门就怕错过生意,只能一拖再拖,一直没有成行。
陈冲觉得有些悲哀,他也想过退出这个行业算了,可不干这个,他40多岁还能干什么呢?守在冷清的店里,陈冲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寞。
少了民营殡仪馆的竞争,市殡仪馆的停灵业务渐渐多了起来,可是餐厅实在太小,满足不了众多丧属就餐的需求,于是他们干脆暂时关闭餐厅,重新改造。
陈冲没想到,自己家那间餐厅反而派上了用场,早中晚三餐,只要客人有需求,他全都承办。因为味道好、用料足,在他这里用过餐的人都很满意。
半年后,市殡仪馆的餐厅扩建装修完毕,环境高大上了很多,价格也跟着涨了起来。一些经济条件不那么好、喜欢实惠的人家,还是会去陈冲那里吃饭。听市殡仪馆的内部人士透露,他们的餐厅在2019年总共就赚了几千块钱。
一次,我送灵去市殡仪馆火化,路上,丧属说起有很多人向她推销过骨灰盒,但她都没买,“我一定要去陈冲那里买。”
我问为什么,她说2016年的时候,她父亲过世就停在陈冲的灵厅里,现在他那里不能停了,这才选择了我们服务站。“我之前和他打过交道,我信他。”



后记


市殡仪馆20年前的老旧设施已经不能满足客户的需求了,这几年,资本再次盯上了殡葬行业,一家公司准备投入大笔资金,把市殡仪馆重新改造扩建。
起初,他们想把陈冲的店拆了,可陈冲不答应,于是他们改变方案,决定把市殡仪馆的大门封了,从另一侧开路,重新建一个大门。
我问陈冲以后准备咋办?陈冲一脸苦笑:“还能咋办?另谋生路呗!没有我在这里搅局,这里面的骨灰盒不知要卖得多贵。”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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