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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真实故事计划》第510期:被马赛克遮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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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4 08: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被马赛克遮住的女人

 孙庆林 真实故事计划 2019-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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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一场意外,母亲脸上留下一道相伴终生的疤痕。这改变了她的性格,她开始留圆寸、穿男装、热衷打架,拼命淡化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18岁,为争取婚姻的自由,她决定从大山出逃,奔向自己的美丽人生。

真实故事计划 510 个故事

故事时间:1976-2019年

故事地点:恩施、中山


1

我的妈妈不漂亮。塌鼻梁、薄嘴唇,淡赭石色的疤痕不均匀地爬满了她的脸,一条蜈蚣似的伤疤将她的左眼扯成三角形。她常年留圆寸、穿男装,我们走在一起,路边那些陌生的眼睛里写满怜悯和嫌弃。
她才不会因为这些哭哭唧唧,见人就说笑,哪怕她不喜欢对方。别人有困难,她能帮就帮一把。
小时候村里放集体电影,她最爱看霍元甲、黄飞鸿,想成为侠女。她在左手上文了一把剑,觉得帅气。家里的洗漱台上从来没有胭脂水粉,只有几块钱一瓶的雅霜。她把我也当男孩养,送我去武校习武。我读小学三年级,偷偷涂指甲油,她发现后,没完没了地骂我。
我上了大学,学会了化妆。2017年春节,我当着她的面涂粉底,她却笑得开心:“你这才像女孩样儿嘛,女孩就是应该把自己收拾干净,好好学学怎么打扮自己。
我反问她:“嘁,那你怎么除了喝酒就是抽烟,从来只穿男人衣服?
她一下子紧张了,“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我……我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我才隐约意识到,她扮成男人的样子,是怕脸上的疤过分突兀。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小学时,男生都喊她“疤子脸”,弄烦了她,她冲过去把男生按在地上打。常常有家长找上门来,惹得外公也不喜欢这个女儿,“她简直是个扫把星。
妈妈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1976年,她出生在湖北恩施的贫困山区。那里的冬天很冷,得用铁盆烧木柴取暖。6岁的大姨抱着还是婴儿的妈妈,坐在火盆前,没抱稳,妈妈掉进火盆里,正好烧着了脸。
正在劈柴的外婆听到哭声,跑进房间,心疼地抱起妈妈,大姨也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方圆几十里没有医院,当地人生病基本靠熬。外婆用浸了凉水的毛巾盖住妈妈的脸,又按土方子切了生姜片涂抹,命保住了,疤痕却要跟妈妈一辈子。
外公觉得女孩用不着读太多书,妈妈念完小学就帮着家里干农活,劈柴、翻土,利索得很。村里孩子的生活轨迹都差不多,男孩成年后去沿海城市打工,女孩过了15岁就结婚生子。大人们以为嫁了闺女就能过上好日子,仿佛婚姻是扶贫办。
给妈妈说媒的人也有,她都不同意。18岁那年,媒婆给她介绍了一个瘦弱的男人,鼻子上架着厚重的眼镜,说话很斯文。外公外婆着急,替她应了这门婚事,收下了聘礼,一块还算精致的手表。
妈妈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当着媒婆的面,站在屋门口的洋槐树跟前啐了几口唾沫,心里作了逃跑的打算。
她想出去赚钱她写信给远在湖南衡阳的大姨婆,拜托大姨婆安排了一份工厂的工作。又偷拿了手表,去镇上的当铺换了70块钱。一天夜里,趁着家人熟睡,她打包好衣物,带着几个油饼出发了。
逃离大山的路,她走了三天,激动的心情却丝毫未减。


2

1995年春节前夕,妈妈从衡阳回恩施老家过年,那时候交通不便利,得转好几趟车,再走几天山路。
妈妈赶到县里,已是傍晚,她拿着地图,闯进一家饭馆,扯着嗓门问路。埋头吃饭的工人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妈妈反倒一头雾水。
体型魁梧的工头邀请她:“你跟我们挤一趟车吧,这车是我兄弟的,9块钱一人。”妈妈没接话,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工人们吃完饭,带着醉意塞进门口的面包车。有人发现妈妈还杵在路边,她红着脸,支吾半天才承认没钱回家。工头好心,替她出了路费,让她上车。
到了镇上,工头邀请工人和妈妈留下来过年。正月初三,他给妈妈拿了一些钱,送她去汽车站。可那趟车好久都不来,妈妈眉头一皱,干脆不等了。其实妈妈根本不愿意回到山里,她无意听到工头说,年后广东的砖厂有个新项目,想跟着去打工。
到了砖厂,妈妈被安排去切割砖块,一不留神被切割机伤到手,缝了好几针,又是工头替她垫的钱。工头说:“你这手也没办法干活,你跟我在一起,我养你。”工头勤快、爱帮助别人,偶尔穿西服还挺体面,妈妈早已芳心暗许。19岁的妈妈嫁给了28岁的工头,一年后有了我。
到了我该上幼儿园的年纪,爸爸带着我们回老家,说要建一个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房子。可预算超支,他们商量好,爸爸再去广州打工挣些钱,妈妈带着我和奶奶住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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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奶奶家的房子
爸爸虽然按时汇钱,但每次给的都不多。我和妈妈吃不起米饭,顿顿都是土豆。妈妈勤快,村里有谁家里需要帮手,她就去地里学着干活。她向村里申请了土地,自己种上了玉米,还借了奶奶的猪圈养猪。
我上了小学,爸爸从外地回来了,我们搬进了新建的房子,妈妈用卖玉米攒下的钱,买了一个彩屏电视。可没住多久,爸爸又带着我们去县里租房子,说是为了我去更好的学校念书。好几次我问妈妈什么时候能回去,她沉默许久。
“你爸是个赌鬼,等你长大了,不要把钱给他。”直到我上初中,妈妈这样说时,我还以为她在说气话。
儿时记忆里,爸爸的样子很模糊。他每天凌晨5点出门做搬运工,很晚才灰头土脸地回来,带了好吃的就把我叫醒。在我心里,他是个好父亲。我回了房间,爸妈就压低声音争吵。我隐约能听到“狐朋狗友”、“欠钱”这样的字眼,却没有在意。
我跑去问爸爸,“爸爸不是那种人,你别听你妈瞎说。”我相信了他。

3

2012年的一个周末,爸爸跟车去隔壁县搬水泥,隔夜才回家。我平时住校,难得在家,妈妈给我做了特制的拌面,吃的正香,几个陌生男人闯开了家门。
“你是孙强的老婆么?”一个50岁出头的壮汉倚门口,面露不善。
“你们有什么事?他去外地干活了,有啥事等他回来再说吧。”妈妈走过去,想拦住这群人,紧张地捏紧双手。
“他欠我们点钱,我们找不到他。”壮汉探着身子往屋里扫了一眼,“我看你家电视不错,我们先搬走。
“谁欠你钱你找谁,这电视机我买的,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妈妈吼道,想把门带上,另一个中年男人用腿抵住了门。
“嗬,你这人不仅长得丑,脾气也差,果然跟孙胖子是绝配。今天我还一定得搬了,我不仅搬电视,我连你们沙发、床头柜、茶几都搬了。
妈妈在门内侧站着,喊我拿来菜刀,“今天谁敢踏进来半步,我就捅谁。”说罢往木门上砸了一刀。他们见妈妈要动真格,悻悻离开。妈妈还站在原地,咬牙切齿。
这时候我才明白,爸爸的确在赌博,那个没住多久的房子,是为了抵债才卖了出去。我不知道爸爸到底欠了多少钱,但是有人曾告诉妈妈,“你还是管管你家胖子,那天晚上他输了一辆小轿车的钱,我都舍不得这么玩。
“随他吧,我无所谓。”爸爸从来不承认自己的过错,妈妈早已心灰意冷。
爸爸做搬运,工钱可以日结,一天能挣五六百。他领了钱就去打牌,我的学费从没按时交过。高二,我念了美术班,集训费要三万。他告诉我,“你有梦想是好事,我不管是砸锅卖铁还是乞讨都支持你。
爸爸穿着沾满水泥灰的破烂外套,站在校长办公室,讨好地笑着,求校长分期补交。那一刻,我既心疼又难过,打心底承认他是个好父亲。可回家后,他又开始混迹于各个麻将馆,把学费忘得一干二净。
家里借过钱的亲戚,已经不愿意再向这个无底洞里伸手了。我找妈妈哭,她联系了西安的一个工厂,决定去替我挣学费。
妈妈没什么文化,洗车、喷漆、做模具,她都能干。头几年在豆腐厂工作,老板说厂里的豆花、豆浆对员工免费。她为了省钱,每天把甜豆浆当水喝。她喜欢抽烟、喝酒,不注意控制饮食,后来,被检查出患上糖尿病。
她到了西安没多久,酮症酸中毒被送进了医院抢救。我在学校知道这件事时,她已经昏迷了好几天。我在电话里质问爸爸:“你难道不过去吗?”他却说:“你集训的钱不能动,医院会管她的,给她接回来病情严重了,咱们花不起那个钱。
指望不上爸爸,我自己去了西安。赶到医院时,妈妈刚清醒过来,她坐在病床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见我来了,眼泪不停往下掉。她抱着我哭,“还好有你啊。”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她软弱的样子。
2015年,我考上了东北的一所大学,妈妈也决定离开这个家。我让她和我一起去东北,“那边冬天太冷了,我这种干体力活的会很吃亏。”她想去一个暖和的地方,再也不回去了。

4

妈妈的新家,在中山新乡镇一条破烂不堪的胡同里。她住在4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月租100块。我们常常视频,她的身后是到处乱扔的衣服和碗筷。上了大学,我利用课余时间打工,很少回家。2017年冬天的寒假,我决定过去陪她。
走进那条闭塞昏暗的胡同,空气里夹杂着鱼腥和鸡禽的臭味,那栋楼里住的大都是外乡的农村人,他们在附近的工业园打工。为了让我住得舒服,妈妈提前把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可屋里的空气还是不如走廊流通。我逼她换到对门稍微大点儿的屋子,房租涨到300,她心疼了很久。
那两个月里,妈妈一直在换工作。
我陪她去过一次工业园,她挨家询问,还招不招人。一个40岁出头的男人站在钢厂门口,扫了她一眼,半天挤出来两个字:“还招。”她早就习惯了这种眼神,高兴地跟着对方进了厂里。
她每天早上6点出门,至少在工厂待12个小时。工厂里的小领导脾气差,总欺负新人,她看不下去,本来自己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外地人,还替人家打抱不平,丢了工作。
刚换了新工作,身体又撑不住了。她仍然天天喝酒、吸烟。正常人空腹血糖最高才6.1毫摩尔/升,她长年27-29。为了省钱,她买最便宜的胰岛素,一天只打一次,针管上的一次性针头也舍不得换。那段时间,她头疼得起不来床,工厂打来电话,让她别去了。
反复如此,这几年,她基本存不到钱。找不到工厂的活,她就领一些手工零活回家。没钱的时候,她买一颗大白菜,分几次来炒,再油炸茶叶掺一锅水,当成汤来喝。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找我借一两百。
爸爸打电话给她,从来没有打通过,只能向我抱怨,“她赚不到钱就回来嘛。”我也劝她回去,但一提到爸爸,她就来气,“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只好由着她去。
今年6月,妈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身上各处生暗紫色的溃疡。我和她视频聊天,见她整张脸都肿着,额头上长了两个流脓的包。她和我开玩笑:“头上长包,真是坏透顶了。”我歇斯底里地吼她,让她回家,她照样任性地转移话题。
我刚毕业,工作是自由插画师,刚起步,一个月只能挣2000多。我除了日常开销,还大学朋友借的学费,只能偶尔给妈妈打一点钱。后来,我找到一个理由哄她:“明年我带男朋友回家过年,你回家收拾下家里吧。
赌鬼爸爸从来不做家务。厨房里积满了灰尘,水池里的锅碗存了4年,食物残渣已腐烂成黑色。床单没有更换,积满了皮屑。满屋子都是脏衣服,还藏着几个高血压药瓶子。
“我总不能带我男朋友回一个垃圾场吧?”妈妈这才犹豫地答应了:“那好吧,但也能过年前回去。
我以为,我们一家人终于能一起过年了。

5

8月16日,我和男朋友打算早睡,周六去爬山。大姨给我打了5个电话,我才接起来。
“你最近跟你妈联系没有啊?
我没有听出大姨声音的异样,“在联系啊,怎么了?
“你大舅说你妈已经死了嘞。
脑袋里只剩下“嗡”的声音。我又接到爸爸的电话,他反复问我是不是真的,我没有回答。
之后两天,我一直在打手游。家里催我回去,我挂了电话,继续打游戏。我想起妈妈刚到中山几个月,外公病逝,她说没钱回去。2017年的寒假,我在她手机里看到了一个单独的相册,里面只有一张外公的照片,是我发给她的,她特意调成了黑白色。我们都不愿意回去面对现实。
爸爸去当地派出所接妈妈回家,我还是极不情愿地买了18号晚上七点多的火车票。第三天,我刚到恩施,爸爸打来电话:“你赶紧来中山,法医要验你的血,要证明你妈是你妈。
这句话让我更加烦躁。我转机到中山,爸爸骑着妈妈生前的破电动车,带我去派出所。很久没见他了,他的大肚子消了一些,眼眶是红的。一会儿走神,一会儿笑:“看看我姑娘长成啥样了?
派出所里闷热得让人无法呼吸。汗水浸湿了爸爸的廉价短袖,蓝色的塑料拖鞋上积满了灰尘,常年搬水泥,他的脚上都是水泥壳子和伤疤。他像当年在校长办公室一样,低声下气地询问面前的年轻警察,对方头也不抬。
我被领到一个密闭的房间里,采集了手指信息,拍了照片。直到9月12日,警察同意签字火化,妈妈才被带回了家。我原以为,爸爸对妈妈一点感情都没有,会放弃认领。为了这件事,他难得一个月没有碰麻将桌。
我没有见到妈妈最后的样子,她去世前的情况,我只能从别人的言语中拼凑。
8月16日,妈妈的邻居闻到了腐烂的臭味,报了警。好几家人都搬走了,那些漂泊在外的人,离开了原本就不像家的胡同。
爸爸去过她的房间收拾遗物。被窝里爬满了蛆虫,他说从来没有闻过这么臭的味道。桌上有几瓶止痛药、用过的针管和几张门诊输液单,日期是近两个月。电饭锅里的米饭已经发硬,旁边放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装着薏米、红豆、八宝粥。这些粗粮,是我前不久让她买的。她还用玻璃罐泡了药酒,她说能治糖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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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母亲的输液单
法医推断她的死亡时间是8月11日。那天上午,她给爸爸打了电话,语气温和,她第一次开口向爸爸要钱,“孙胖子,你给我打点钱,我买药啊。那个家里的外债你以后得还啊,行吗?”爸爸借机劝她回家,她说:“等我的包好了,再回去。
爸爸给我转了800元,让我转到妈妈的银行卡。“你妈同意回来了。”“你们俩又可以吵架了。”爸爸憨憨地笑,说要给家里安WiFi,因为妈妈喜欢上网。
我给妈妈转账后,发QQ消息给她,她没有回复。那段时间,她总是回复得不积极,也不愿意和我视频。我以为她在玩游戏,没有放在心上。我没有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半个月前,她还在关心我养的小猫。
她的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大舅。大舅劝她回家,她说:“大哥,我这包迟迟不好,我闺女带她男朋友回去,我怕给她丢人。
她之前答应过我,熬不住了要给我打电话。她一定是打算下一个打给我,可是在收到转账之前,手机欠费停机了。我应该打给她的。
追悼会定在9月15日。酒席上,农妇们在喜笑颜开地话家常。我拿着一个白色的棍子,跪在灵柩旁,迎接前来悼念的小辈。妈妈才43岁,只有几个面生的小孩过来拜她。妈妈的娘家人来了,泣不成声,我才敢承认,妈妈真的走了。
从出生到死,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从来无足轻重。但她一直倔强,想证明自己活过。
妈妈没有一张像样的照片,遗照是扫描身份证来的,一堆马赛克,看不清她脸上的疤。

*文中人物为化名。

- END -
撰文 | 孙庆林
编辑 | 成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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