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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人世间] “住在人间”系列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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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11 08: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洗脚工妈妈的学区房之梦 | 住在人间

 燕子坞 人间theLivings  2022-07-05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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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后的学区房房价走向谁都不敢保证,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高烧不退”。没想到她好不容易买到的学区房,非但没让女儿进名校,连倒手赚钱都将成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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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阳光普照》剧照





住在人间丨连载



我和康春兰结识于孩子的一场班级秋游。

在郊区农家乐里,一年级的孩子们在田间地头玩耍,家长则按照事先分好的小组各自在灶台间忙碌,准备午餐。我们组的成员都没有烧土灶的经验,接连炒坏了两盘菜,隔壁组的春兰看不过眼,自告奋勇过来帮忙。

她熟练地掌控火候,跟我絮絮叨叨:“我老家农村的,土灶烧得可顺手了。一会儿我放几个番薯进去,香得很。” 

春兰带的番薯很甜,一如她的笑脸。她圆脸,高个儿,头发染成栗色的大波浪在脑后扎成马尾辫,是个开朗随和的女人。

后来,我和她都成了家委会的一员。见面次数多了,自然而然成了朋友,我也知道了不少关于她的事。



1


春兰出生在一个普通农家,家里有两个弟弟,她小时,母亲在家务农,父亲外出打工,勉强维系着一家五口的生活。

春兰上初三那年,父亲在工地受了伤,医生告诫他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家里的顶梁柱塌了,生活陷入了困顿。父母无力支持三个孩子同时上学,于是劝说成绩优异的春兰放弃学业,把机会留给弟弟们。春兰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天,放弃了中考,开始了打工生涯。

那一年,她刚满十六岁。

春兰在饭馆里做过服务员,也曾日复一日地在流水线上工作。她赚的钱大部分都寄给了父母,小小年纪便支撑起了半个家,好在弟弟们都很争气,相继考上了大学。

一个普通农村人家出了两个大学生固然可喜,但钱又成了难题。听说做修脚工薪水高,春兰把心一横,去了一家大型足疗店从学徒做起。慢慢的,她做到了足疗技师,收入也水涨船高。

后来,春兰跟一个进城务工的农村小伙恋爱、结婚。苦熬几年后,待弟弟们大学毕业,各自有了出路,这才开始筹划自己的生活——她和丈夫决定留在城里,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小的足疗店。


------

和春兰相处久了,我发现她内心有种深深的自卑感。

每逢家委开会,不管人家提什么建议,她都只会附和,从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若有人征求她的想法,她会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连连摇头,说自己没文化,讲不出大道理,听大家的就行。

班里的家长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企业经理,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在春兰眼里也是个体面人。“要是当年我没有辍学,现在也不会比他们差到哪儿去。”她无数次这样跟我说着,语气里满满都是遗憾和不甘。

虽然学历不如人,但春兰是班里最热心的家长,但凡班里需要义工,她都会积极响应。学校文艺汇演,她忙前忙后地张罗;开运动会,她给孩子们带点心水果;每次开学前的大扫除,也是她自带清洁用品去帮忙。

春兰的热心肠经常受到老师的赞扬,其他家长们明面上附和老师,背地里却不屑一顾:“不就是为了讨好老师嘛,哪有那么高尚!”

那些风言风语,春兰多少也听到过一些。其实她从没有指望女儿秀玲会因着自己的额外付出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只希望孩子不会因为有个开洗脚店的母亲而被老师和同学看不起。

春兰曾经告诉过我,其实很多足疗店并不像外人想得那样污秽不堪,都是被一些搞“额外服务”的同行坏了名声。以至于别人一听到“足疗店”三个字,就会想起街边巷角闪着的粉色灯光,继而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我没做过足疗,对这个行业也没什么概念。有一次,春兰听说我的脚底长了鸡眼,硬是把我拉去她店里修脚。

那是一家五十多平米的小店。店面整洁、亮堂,墙上贴着各种养生知识,几张足疗沙发靠边排成了一排。店里除了春兰自己,还雇了几个员工,大家统一穿工作服,显得很正规。员工们说,春兰没有老板架子,店里忙的时候她会亲自给客户服务。

那天就是春兰亲自帮我修的脚,我很不好意思,如坐针毡,她却见怪不怪。等我用热水泡完脚,她拿起消毒过的工具,一套操作行云流水,不但帮我解决了脚部问题,还顺带做了足底按摩。

春兰的按摩手法十分老练,力道适中,一套敲压揉捏下来,舒适感从脚下开始升腾,我整个人都放松了。我看她的手指,因为常年累月用力,已经变形了。她却不以为意,只说自己没文化,能靠一门手艺过日子已经很好了。

做完足疗,我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付钱,春兰却飞快地挡住了付款码,笑着说:“干我们这行的找个闺蜜不容易,你要付钱,就是嫌弃我这个朋友。”



2


我当然不会因为职业而轻视春兰,但拦不住别人有这种想法。

孩子们年龄渐长,虚荣心也越来越强烈,有的为了抬高自己在同学心中的地位,经常拿父母的职业出来炫耀。跟善于伪装的大人比起来,孩子们之间的攀比显得既残酷又直接。

一天,儿子放学回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秀玲妈妈是摸别人脚丫子赚钱的。”

我吃了一惊,拉着儿子追问缘由——原来是秀玲看同学们都在炫耀父母,很是不服,便说自己妈妈是开店的大老板。一开始同学们羡慕不已,后来听说是专给人洗脚的店,就都笑话她。

大约是孩子们把春兰的职业当成了新鲜好玩的事,纷纷回去跟父母“告密”。不久后的一天,我在校门口等孩子放学,听见同班家长在背后嘀咕:

“你听说没有,秀玲妈妈是开洗脚店的,好像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

“听说了,现在的洗脚店可不光是洗脚,成年人谁不知道啊。”

“就是,做这种行当有几个干净的。”

我实在听不下去,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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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秀玲就成了同学们群嘲的对象。下课时总有几个顽劣的男同学围着她,捏着鼻子说她身上有臭脚丫味儿,女孩子也都不喜欢跟她一起玩。秀玲开始厌学,每天早上都拖拖拉拉不肯去学校,春兰再三逼问,她才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看着哭成泪人的女儿,春兰心如刀绞,领着孩子去找班主任。在老师的干预下,欺负秀玲的几个孩子出来道了歉,还写了保证书。但从那以后,秀玲像是换了个人,不仅变得寡言少语,成绩也下滑了。

春兰跟我诉苦,说自己对不起孩子,不该把店开在学校附近。可我却记得她曾说过,她把店开在学校周边,不仅是看中了这里毗邻城中村,人流密集,对生意有帮助;还看上这儿离自家租住的房子近,方便照顾女儿上下学。

春兰的老公在郊区工厂上班,经常加班,不能按时回家。春兰一个人带孩子,又要做生意,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她在店铺选址的时候把生意、生活都考虑到了,却唯独忽略了旁人的偏见会给孩子带来影响。



3


在城里打拼多年,春兰一直有一块心病。

他们夫妇一直没买房,一家三口的户籍还在农村老家。没有城里的户口,入学始终是件难事,当初为了秀玲上小学,夫妻俩到处找人帮忙,费了好大的周折,学校才勉强同意招收。小学的问题是解决了,可6年之后的“小升初”才是重中之重。

我们片区内的小学虽然普通,但对接的中学却是本市顶级的公办初中——W中学。这是一所百年名校,名师云集,教学质量优异,每年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众多,甚至被省重点高中提前录取的也不在少数。因此,这片区里的老破小的价格都一直居高不下。

像春兰家这种情况,秀玲是肯定进不了W中的。春兰对此心知肚明,就更觉得是自己没用,亏欠了孩子。她总想着如果自己当初能继续念书,现在也不至于做洗脚工,连带着孩子也被人看不起。

既然事实无法改变,春兰只能更加努力,每天起早贪黑地赚钱。她想买一套学区房落户,让秀玲也跟其他城里的同学一样享受最好的教育资源。而且,学区房一直在涨价,等孩子毕业后再转手卖掉,还能赚上一笔,可谓一举两得。

可是,春兰的丈夫却并不支持她。他觉得花那么多钱买个破房子只为孩子念书,不值得。春兰父母也几次打来电话,劝秀玲回老家念书,“反正女孩子以后要嫁人,上学不用那么讲究”。

这么多年,春兰在外打工吃了不少的苦,说一点也不埋怨父母是假的。现在他们又想阻止自己培养女儿成才,这使她心里的那把火烧得更旺了。就这样,买学区房变成了春兰的执念,不仅是为了女儿,也是为了给年少失学的自己一个补偿。

夫妻俩为这事吵过几次,好在春兰赚钱多,终究还是她说了算。


------

2018年年初,本市的房价迎来新一轮暴涨。W中附近的学区房均价已经超过2万3,询问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高涨的房价撩拨着春兰的神经,她也开始频频接触房产中介——按照满2年才能入学的政策,春兰一家最晚得在2019年年初实现落户,否则就会耽误孩子上学。

一次,我陪春兰去看房。那是一套百来平米的三室一厅,开价240万。中介煞有介事地说,学区房买早不买晚,越晚越贵,还列举了一大堆附近刚挂出来就被抢购的房源。春兰被唬得惶恐不安,一边掂量着首付和贷款,一边跟中介说再考虑看看。

果然,那套房在我们看过一周后就售出了,春兰后悔不已,只能继续等待合适的房源。这一等就到了年底,W中附近的学区房均价开始向2万5冲刺,春兰再也坐不住了。

那时,她看中了一套9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楼层布局都不错,售价230万。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这回她很快就拍板交了定金。谁知几天后,她给我来了电话,人在电话那头闪烁其词,绕了半天才说,首付还差8万,想跟我借钱。

当时春兰已经把娘家婆家借遍了,她的弟弟们大学毕业后虽然都在城里扎了根,但也过得十分辛苦,给不了她什么援助。她生怕那套房子被人抢了去,实在没辙了才跟我开口。

然而,我家那时刚刚经历投资失败,日子也是紧巴巴的,没法帮到她。春兰像是怕我内疚似的,抢着说:“没关系。”

几天后,我再次接到春兰的电话,她说自己已经把那套房买下来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凑够首付的,只顾着替她感到开心,还特地买了一份乔迁礼物准备送给她。



4


约好见面的那天上午,我拿着春兰给的地址,一路寻过去。那是一栋小高层,还比较新,跟附近略显破旧的楼房比起来很是扎眼。

刚走出电梯,我就听到了春兰和她老公的吵架声。我在门外驻足听了几分钟,才听明白,是春兰的婆婆快过生日了,按照往年的传统,夫妇俩会给老人送上一个大红包以示孝道,但今年春兰买房掏空了家底,就建议暂时取消红包,春兰老公原本就不赞成妻子散尽家财买学区房,现在连给母亲祝寿的钱都给不了,心里冒火,便吵了起来。

春兰老公越说越气,夺门而出,一眼就看见呆立在电梯口的我。他尴尬地冲我点点头就下了楼,我在走廊上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时,准备关门的春兰看见了我,跑过来亲热地挽起我的胳膊,像没事人似的拉着我往家走:“你来啦,参观一下我的新居吧。”

走进房间,我环顾四周,虽然都是些旧家具,但被擦得窗明几净。春兰给我倒了茶,不好意思地说家具都是之前住户留下的,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住进来了。

“当了房奴,以后要勒紧裤带过日子咯。”她嘴上抱怨,表情却愉悦而满足。她的眼神格外明亮,神采飞扬,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


------

2019年春天,孩子的新学期开始了。

下半年孩子们就要升五年级了,学业日益繁重。家长会上,各科老师都对落后生进行了警告,为了照顾家长们的面子,没有直接点名,只报学号。

“22号”几乎出现在了所有老师的批评名单里,我知道,那是秀玲的学号。

散会后,春兰忧心忡忡地找到我,跟我咨询哪家补习班靠谱,还小心翼翼地提出,想让我以后分享一些学习资料给她。她一个劲地自责,说店里生意忙,自从三年级后,秀玲就被她安排去了“小饭桌”。那里下午有人接孩子放学,监督做家庭作业,还能提供晚餐,这让她渐渐放松了对女儿学习的关注。

“我早就不能辅导作业了,本以为有小饭桌的老师管着,不会差到哪里去,没想到竟然变成这样。”春兰懊恼地说完,又想到什么似的,紧绷的表情变得松弛了一些,“不过秀玲以后是要去W中的,有名师教导,不用愁。”

大约是还贷压力太大,春兰终究没把秀玲的成绩当成要紧事。家长会之后,她给秀玲报了几门课外辅导班,依旧把心思放在赚钱上。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新冠疫情爆发了。



5


2020年年初,本市出现了确诊病例,一时间人心惶惶。封城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所有公共娱乐场所全都停止了营业,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街上几乎看不见人。

待到疫情缓解,生活日趋正常的时候,2020年的春天已经接近尾声。我走在熟悉的小街上,倍感冷清,很多店铺都大门紧闭,门口贴上了“店面转让”。

想起春兰,我心里一惊,快步朝她的店走去。春兰的店门口没有贴转让告示,她正在门口擦玻璃,看上去满面愁容,很憔悴。交谈之下我才知道,因为疫情的缘故,过完年后,员工们纷纷打来电话辞职,招工广告贴了几天都没人来应聘。为了赚钱还房贷,春兰老公去了大城市打工,无奈之下,她只能一个人先把店开起来。

那天,我帮春兰一起打扫店里的卫生,宽慰了她几句就走了。之后在那条街上来来往往,我就会习惯性地关注一下她的足疗店。

疫情过后,很多外地人没有回来,本地人娱乐消费型的服务行业一时缓不过劲来。每次我都只看到春兰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玻璃门后面,也许是为了省电,店里没开灯,她或是看着马路发呆,或是刷着手机,在暗色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寂寥。

我不忍心见春兰一个人在店里呆坐,有时候会过去陪她聊上几句。她总是皱着眉头不停地叹气,诉说生意惨淡,自己每天都焦虑到失眠。一次我去看她,听见她在咕哝:“人要是走投无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我当她只是抱怨,并没有多想。

几天后,我拿到一些孩子的学习资料,习惯性多打印了一份,打算出门时顺路送去春兰店里。走到离足疗店四五十米时,正好看见她戴着口罩从店里出来,锁上门,跟着一个矮胖的男人走了。那个男人我曾在足疗店里见过几次,是一位常客。

我心生疑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男人在前面走得不紧不慢,时不时回头看看,春兰始终离他几米开外,低着头跟着他。俩人一前一后穿街走巷,最后进了城中村的一家小旅馆。旅馆的外墙上钉着一人来高的灯箱,上面写着“提供钟点房”。那血红色的大字张牙舞爪,好似要扑过来。

我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折回春兰的足疗店,把学习资料从门缝里塞了进去,逃似的离开了。当晚,春兰给我发来信息表示感谢:“正好老家托人捎来蔬菜水果,你来我店里拿吧。”

自从无意窥探到了春兰的秘密后,我一直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坦然地面对她了,就婉拒了。从那以后,我每次路过春兰的店,都会遮遮掩掩地快步经过,走了老远才回头张望一下。

偶尔,春兰的足疗店会大门紧闭,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春兰曾经是这条街上最勤快的店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关店的日子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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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一直躲着春兰,她好像也在刻意回避我。原本隔三差五会在手机上聊天的我们,后来除了偶尔询问孩子的作业,就再无闲话可聊。春兰退出了家委会,学校搞活动时,再难见到她的身影了。

年底的一天,我去补习班接孩子。因为去得早,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的长椅上东张西望,一眼就瞥见春兰走进大门。我假装没看到,赶紧低头掏出手机,眼角的余光却瞄到她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

我只好抬头,窘迫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春兰在我旁边坐下,这让我很不自在。正当我心不在焉地点开一个个APP的时候,她突然开始自言自语:“我借了高利贷,月利4分,还有银行贷款,每月要还1万多。”

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她。她的表情平淡如水,眉眼间却压着沉甸甸的铅云,有些凄凉的意味。我终于知道她当初是怎么凑够首付的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太难了,那几个月店里一点生意都没有,房贷和高利贷又不能断供,我好不容易才熬过来。”春兰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

我不敢问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想起自己在城中村旅馆门口看到的那一幕,如鲠在喉。



6


转眼到了2021年,城市早已恢复常态,街上熙熙攘攘,灯火喧嚣中尽是人间烟火气。这一年对于我的孩子来说,是极其关键的一年,过完暑假,他就要踏入中学的校门了。

新学期伊始,关于本年度小升初的各种小道消息在家长群里传得沸沸扬扬。按照政策,W中学第一档录取的是有房有户家的孩子,根据入户年限来录取,招满即止。今年学位比较紧张,一些学区对口但入户年限短的,很可能被“统筹”——这意味着即便是有房有户,也不一定能进W中。

春兰的神经又一次被拽紧了。网上报名的前一天晚上,她抱着手机不敢入睡,一过零点,马上点入招生系统填写资料。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赶早报名,就能增加被录取的几率。

几天后,春兰接到了W中招生办打来的电话,说招生名额已满,他们一家的入户年限短,秀玲只能被统筹到其他中学读书。春兰在电话里苦苦哀求,招生办的老师就建议她第二天找校领导面谈。

春兰怕自己紧张,特地叫我作陪,我答应了。一夜无眠的她带着黑眼圈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了自己买学区房的艰苦历程,以及让孩子上W中的决心。

每年的招生对于W中的校领导来说不亚于一场战争,对于家长们各种软磨硬泡的招数早已见怪不怪了。校领导们语气和善,态度却坚如磐石,春兰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调剂安排,要么自己花高价去私立学校。

僵持了一上午,春兰终于死了心。万般无奈之下,她接受了统筹,只要求让孩子去一个相对较好的中学。她感叹自己辛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买到了学区房,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校领导提醒她:“怎么会是一场空呢?这两年房价不是又涨了么?” 

春兰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

离开办公室,春兰说她想参观一下这所百年名校。我陪她看了敞亮的教室,绿树成荫的休闲区,绕着操场散了步,最后并排坐在司令台的阶梯上休息。

春兰的眼神定定地落在远处整齐的教学楼上,许久都没挪开。而后她长叹一声,自嘲地笑了:“终究还不行啊,白白受了那么多罪,何苦呢。”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招手让我先回去,她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便起身离开了。走出十几步开外,我回头看去,春兰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肩膀一耸一耸的。


------

8月初,我在一家房产中介门店看到了一则售房信息:W中学区房,98平米两室一厅,售价280万,地址是春兰家所在的小区。

我随手拍了照片给春兰发过去:“有你家小区的房子在出售,价格比你买的时候涨了点。”

春兰很快回了话:“就是我的房子。”  

原来,那天从W中回来后,春兰询问了几个做房产中介的客人,得知教育局出了新政策:从2021年秋季入学新生开始计算,3年内,只允许一户家庭子女就读学区内义务段学校——也就是说,春兰的房子就算现在卖了,她的下家也要等上3年才能享受W中的入学政策。

此时,国家开始对学区房炒作进行整顿的消息频频传来,多个城市的学区房已经悄无声息地掉价了。这些新闻犹如一个接一个的晴天霹雳,让春兰惶惶不可终日。

如果学区房真的成为被打压的对象,那么降价将成为不争的事实。3年后的房价走向谁都不敢保证,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高烧不退”。没想到她好不容易买到的学区房,非但没让女儿进名校,连倒手赚钱都将成为泡影。

一时间,春兰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熬过了几个不眠之夜,她决心趁降价潮还没到来的时候赶紧把房子出手。谁承想买房时历经磨难,卖房的时候同样一言难尽。春兰家的房子以280万的价格挂了一个多月,询问的人寥寥无几,春兰咬咬牙降了价,打听的人才多了起来。

2个月后,春兰家的房子终于顺利脱手,买家的孩子刚上幼儿园,不介意等几年。春兰没告诉我她最后到底卖了多少钱,只说不亏就已经很好了。未来,她想安安心心在这个城市定居,再买套价格合适的房子,不用负担高额房贷,不用疲于奔命。

后来,春兰招到了新员工,把足疗店搬到了其他街区,还兼卖保健品。没多久,她的生意又红火起来,日子仿佛一如从前。不同的是,她不再一心只想挣钱,对女儿秀玲的学业变得分外重视起来。

“现在想起来,买学区房的那几年就是个笑话。”春兰说,“只要孩子自己努力学习,未来肯定比我好。”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丨吴问



燕 子 坞

酷爱用文字记录生活的8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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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14 04: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住进了花园洋房,我们没有实现阶层跨越丨住在人间

 崔子璇 人间theLivings 2022-07-12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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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不了满分的女儿,也很难要求他们能做满分的父母。父母给了我远优于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条件,我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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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安娜》剧照




住在人间丨连载



1


我家位于一座中部省会城市。2000年,家里买了第一套房,在小高层的5楼,100平出头的“大两室”,南北通透。房子总价13万左右,这对于我出身农村的父母来说,尚能够承受。

我生于1999年,妹妹隔年出生。这套老房子算是我俩盛放童年的小天地,小区只有3排楼房,物业的办事处就建在我家楼下,旁边就是我们和院子里小孩最常嬉闹的绿化区,围着冬青和扎人的月季。

那时私家车尚未在这个城市普及,每扇单元门旁都停满了自行车。等我上了幼儿园,小区里鸣笛的声音也多了起来,那些曾被推到地下仓室小心呵护的电动自行车就落伍了,绿化区旁的空地也随之拥挤起来。父亲那时也开回了一辆公司配给的小轿车,每天把它停进两辆车之间的缝隙,就像我在手机里玩过的俄罗斯方块一样。但跟游戏里的方块不同的是,摆放整齐后,它没有消失,反是在那里安了家。那一刻,我有来自虚荣心的欣喜,也有淡淡的忧伤——这些四轮钢铁巨物,永远占据了我曾拉着风筝线来回奔跑的空间。

学畜牧出身的父亲,工作主要是销售兽药饲料。他的大客户们都藏在鸡鸭牛猪的棚舍之间,藏在乡间小路才能抵达的厂房里。有了车后,父亲开展业务更加方便,跑市区周边的乡县也愈发勤快。母亲是中职学校的文职人员,以前要骑着电动车争分夺秒地赶去学校,如今也可以蹭丈夫的顺风车了。

我们一家人的日子也愈发红火起来。有次父亲出门回来,高兴地对母亲说:“现在知道我开车,客户也不劝酒了,谈完事就能回来陪我的三个大宝贝!”

随后几年,城市发展迅猛,车越来越多,道路也四通八达,处处都上演着万丈高楼平地起的日新月异。很多人都梦想着住进视野更好的高层楼房,体验一番“手可摘星辰”的优越感。我父母亦然,随着收入提高,又考虑到我和妹妹的学业,他们也动了换房、换高层楼房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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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2日,读小学二年级的我,突然被要求去操场度过一个本该坐在教室上课的下午。那天,老师没有训斥我们交头接耳,也不关心我们翻花绳。回到家中,我才听新闻报道说,汶川大地震了。

带着对地震的恐慌,正在看房的父母,排除了所有高层住宅,转而看花园洋房,尤其中意底层带花园的房子——父母皆是农村出身,在城市打拼十几年,仍然饱有无尽的乡愁。对于他们来说,要是能在城市里拥有一块土地,那就是梦想照进现实。

那几个月,父亲带着我们一家看过不少花园洋房。比如距离市区五十几公里的郊区,有许多打着“温泉洋房”旗号的楼盘,价格也相对低廉。但最终,母亲还是看上了一处市中心的花园洋房楼盘,“既然要买,就买个喜欢的”。

这处楼盘距离市区内最好的高中不过2公里,方圆1公里的范围内,不仅容纳下了综合性的三甲医院、连锁商超,甚至还涵盖了一座仍在运行K字开头列车的车站。所以,该楼盘虽价格不菲,但销售异常火爆,待我们去看房时,仅余1套顶层和1套临街的三楼,父母有些犹豫。

过了一阵,售楼部打来电话,说有套一楼的房被退掉了,上下两层,300多平。母亲听后,赶忙做了午饭,急切地要父亲下午带我们再去一次。

实地看房时,院子里那块狭长的土地堆满了建筑废料,整栋房子也不过毛坯而已,甚至连开发商所承诺的“玫瑰小径”都还只有一路杂草。我实在看不出这被尘土喧嚣所包裹的楼房与宣传单上的图片有何共同之处,但我却能从母亲的神色里看出它未来的影子——院子里即将盛放的蔷薇花,爬满木支架的葡萄藤……

也许是对一家人吃苦耐劳的自信,也许是对次贷危机过后经济复苏的看好,父母当即拍板买下这套房,160多万,首付三成。合同签订那天,父亲满面喜色,仿佛忘却了这份雀跃背后,是大半积蓄的消耗与未来30年每月5800元的负担与压力。

母亲曾讲述过一个插曲:签完购房合同后不久的一天,父亲因为业务需要,没开公司配给的小轿车,而是开了一辆公司用来拉货的破旧面包车出去办事。忙完事情后,已经是母亲下班的时间,他便去学校门口接母亲一道回家。中途,路过售楼部,母亲说想去个洗手间,却被销售人员拦住说“厕所不能用”。这一幕刚巧被一位清洁工撞到,她见过我父母前几天来签合同,急忙走来对母亲说:“能用了,能用了,刚刚维修好。”

自那之后,母亲便有了个习惯,尤其是在坐出租车时,她总会先说小区名,然后再赶忙补充上几句:“哎呀,你不知道吗?就在那个食品城后面,有片花园洋房,复式的那种。”

中国有句古话,“好马配好鞍”。甫一签订合同,母亲便紧锣密鼓地张罗起家装的事。欧式高档皮质沙发被搬进客厅,最先进的滚筒洗衣机开始轰鸣,厨房里从此有了消毒柜和净水器,卧室里也挂上了耀目的水晶灯。未开封的红酒塞满了吧台桌,被人造山水的喷泉声所围绕……院子里,不到5平米的狭长土地上,被撒下菜籽,栽上花苗,承载着“花园”亦或是“田园”的梦想。

自古以来,要想人前光鲜,必得人后受难。在这份精致背后,我见过父亲拿着房子的平面图在瓷砖店反复勾画,考虑如何用最佳的尺寸和布局达成最小的材料损耗;我也见过母亲经历多次拉锯,才最终以满意的价格买回了家具店的样品……当然,即便这样精打细算,装修也花了50多万,父母不得不因此欠下外债。

而更没想到的是,这种精打细算成了日后多年的常态。



2


经济危机虽是在2008年爆发的,但似乎却在2010年才初显端倪。那是我们搬进新房的第一年,经济整体大势的跌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碎石雨,落在每个人的头上,如闷头一棍,却又令人十足清醒。那段时光,母亲总有一句稍显迷信的口头禅:“自打咱家搬到这儿住之后,就不挣钱了。”

在实业发展尚且稳健的岁月里,对于老黄牛一样的父亲来说,“多劳多得”是成家立业的密钥。母亲说,之前每个月只要父亲拿回钱来,她总是第一时间把两个人的工资一凑,计算好一家的生活开支,扣除基本开销后,将剩余的钱全部存进银行,有时1万,有时2万,总之整存整取,全部死期。看着银行卡上一点点变多的数字,她心里就踏实。

买房、装修掏空存款后,市场的动荡又让父亲收入失去了稳定和丰厚。原本以为每月5800元的房贷,在蒸蒸日上的生活进程中会变得微不足道,没想到,它却如一柄暗剑戳破了母亲对收支平衡的幻想。当然,也不是“不挣钱了”,而是除房贷之外,还得还债,加之我和妹妹升学、物价的上涨、文娱消费的提高等等,家里的支出一路看涨。这样一来,每月能拿去储蓄的钱所剩无几,甚至是负数。

于是,曾在银行工作人员极力游说下才勉强办了一张信用卡的父亲,不得不主动奔走于各大银行,以申请更多的信用卡,用于资金周转。每当从超市推着购物车走向收银台时,母亲总会在付款前先询问父亲一句:“今天刷哪张卡?过了银行规定的还款日没有?”就类似于如今的“花呗”,每个月的10日,刷10号还款的卡是最划算的——还款的周期可以拉满到整整30天,充分发挥它资金周转的价值。当然,那段时日,我们一家去超市的次数比以前少了许多,用母亲的话说,逛超市就很容易买一些原本不需要的东西。

母亲也不再按部就班地完成学校的工作,为了分担家里经济上的压力。她暑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家陪我们姐俩了,而是投入到学校的招生工作,常常连着几天奔波在周边的乡镇,坐在家家户户的炕头上、板凳上,拿着一张花花绿绿的招生简章,磨破嘴皮,说干口水,草草吃着一份盒饭,用辛劳换取一笔可观的招生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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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也喜欢新房子。楼上的花园里不仅种着我爱吃的草莓,还搭着葡萄架。楼下的山水景观里养着上百条锦鲤,学习倦怠时,我可以坐在藤编的秋千上看喷水,也可以偷偷拎着一根绳钓鱼找乐子。在宽敞的大房子里,我不仅拥有了更大的自己的空间,也拥有了更多能觅得的乐趣。

然而,步入初中后,青春期开始牵动我敏感的神经,很长时间里,我都羞于提及自己住在300多平花园洋房里。

每次发生争吵时,母亲总会口不择言地说一句:“你们同学家谁像咱们家这样,让你们住这么大的房子,还一人一个屋,人家条件不好的,不照样考得不错!”

这套房仿佛变成了一个标签,成了衡量许多事情的唯一标尺。母亲以为用一套房子就实现了阶级的跨越,而处于青春期的我却觉得,我们全家都成了房子的奴隶。父母为了供养它而负债奔波,而我则为了配上它而拼命伪装,陷于思维矛盾的水火,让我常常想要远离。

从装修开始,我就知道小区里住的人非富即贵,到处都是穿名牌、开跑车的邻居,甚至听闻连副市长也住在小区里。后来我发现这个小区入住率并不高,每到中午,饭菜飘香的人家也不过寥寥几户——对于许多在此买房的人来说,这里不过是回国时的一处落脚,又或者只是多处房产中的一份投资。有次中午放学回家,我骑着车子刚到小区门口,就听见前面那个骑着变速车的男孩正在对保安大叔说:“我爸妈还在国外呢,过两天才回来。”

与富邻们不同的是,这个房子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家。父母从小对我的教育都是质朴的,吃饱穿暖就好,不要追求名牌,不要追求任何奢侈品。我们一家的打扮依然质朴,就显得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  

在学校,我最不愿回答的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你家住哪里”,另一个是“你穿的运动鞋是什么牌子”。我穿着几十块的地摊货,却住在上百万的洋房里,这种认知上的矛盾让我异常“撕裂”。一方面,我因着家教对物质的虚荣嗤之以鼻,另一方面又深陷于追逐物质虚荣的不自洽中,偏执而天真地用当下的生活水平来考究住房的价值,厌弃它所带来的那种所谓的“体面”,蒙蔽了父母对整个社会的判断。

在那几年里,我反复追问自己:“除了这套房,我们还有什么?”

当然,这种不自洽的虚荣,我未曾和任何人提起,因为我一直觉得这种想法是“可耻”的,是对父母的苛求。

这隐藏在我心底的矛盾,有过一次正面爆发。那是临近体育中考,老师建议买一双好一点的、轻便些的鞋子,辅助我们跑得更快、跳得更远。其实,我深知鞋子并不是成绩的决定因素,但我还是找到了由头,在同学们都在讨论是买耐克还是阿迪时,我也理直气壮地回家传达了老师的“建议”。 

我以为我会就此拥有一双名牌鞋,但母亲却把我带到了鸿星尔克的专卖店。我任性地说每一双试的鞋都不舒服,“这样的鞋不是好鞋子”。最后,母亲发怒了,只撂下一句“爱买不买”。最终,我依旧没得到因“虚荣”而求取的礼物,只能捧着一双鸿星尔克的新鞋回到洋房里,委屈得无以复加。躲在被窝里,我抹着眼泪想:若是住在一个普通的房子里,住在童年的小房子里,兴许家里也有多余的钱让我穿跟同学们差不多的鞋子吧?

体育中考那天,班里只有两个女生得到了满分,一个是穿鸿星尔克的我,一个是穿耐克的同学。当我们一起瘫倒在终点线的垫子上时,她感激地说,“多亏你跑得快,不然我就算咬紧你的步伐,也拿不到满分的。”

看着她满眼真诚,完全没因为我的鞋是不是名牌而有任何异样表现。那一刻,扎在我心上“虚荣”的刺,有了松动的迹象。但看着父母依然为了房贷奔忙,我头顶上仍然悬着乌云,生怕经济的压力把我们整个家压垮了。



3


2015年,我读高二时,家里准备卖第一套房。那是本市房价涨得最凶狠的几年,二手房市场也跟着火热。然而,用姑姑的话来说,那时二手房市场上,最吃香的当属两室一厅的小户型,其次便是三室一厅的大户型,像我们家旧房子那种两室一厅的大户型,实在是低不成、高不就,很难出手。但母亲实在是不愿房子闲置白掏许多物业费与取暖费,也不愿意招惹一批租客糟蹋了房子的基础装修,还是与中介签了限时卖房的合同。

老房子最终以81万的价格出手,每平不到8000元,虽略低于市价,但与十几年前买房时相比,已翻了近7倍。我很开心,天真地以为卖房得来的钱会直接全部用以还款,一并挥去长久以来压在我头顶的阴霾,将身处房贷牢笼中的我们拯救出来。

然而,卖房的钱,父亲没有直接用来提前还款,也没有用作流动资金,而是全部存进银行,将其利息作为还贷和生活开销的来源之一。有了这笔钱,还款压力也小了一点,家里逐渐也没有前几年那样拮据了。

但我们还是“房奴”。毋宁是说之前五六年被房贷压迫的生活所塑造的,不如说是父母本身艰苦朴素的个性决定的,抑或是被现实本身逼迫的。人到中年的父亲,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业务员,行业整体衰落,新市场难以开拓,加剧着他的工作压力。除了房贷,家里的开销依然有增无减,眼看我和妹妹长大,父母更得“未雨绸缪”给我们攒下足够的教育资金,甚至是未来的“嫁妆”。

因此,即便卖了一套房,父母仍然不敢彻底放松。父亲积极开拓新的事业线,母亲也更加节约。自打入住,我们就发现一楼采光不好,早上卫生间里都常常是一片昏暗,需要靠开灯来照明。但这一年,母亲反而开始频繁地提及,“要少开灯,多省电”。我常常是刚把手搭在开关上,就又默默地收回去,紧接着等眼睛适应了周围的暗色,再借着天井照进卫生间的微弱日光刷牙洗漱。甚至,我还掌握了半夜起床如何在不开灯的情况下,走进卫生间里精准如厕的技艺。


------

2017年,我去了外地读大学。寝室有夜谈的习惯,有次,我坦诚地说起自己家的房子,也说起贷款以及我初高中时期各种矛盾的表现。令我没想到的是,室友的回应是分享了一个她的故事,一个与我完全相反却又无比相似的故事。

“你是怕别人说‘原来你家住这么好的房子啊?’,而我是怕别人来到我家会觉得‘原来你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啊?’。”

她说自己从来不敢邀请同学们来家里玩,因为在那堆满杂物逼仄的小房子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落脚,又能让同学坐在哪里呢?她说她很羡慕我,“至少,你有自己的空间”。

在室友的羡慕中,我陡然生出一种很复杂的情感:

回望青春期的自己,我的确有自己的空间,但那些因房子而生出失望、失落也是真实的。那些“虚荣”,其实是一种极度渴望得到认同、融入群体时的表征,让我误把奢侈品当作是社交的“必需品”、敲门砖。父母观念不同,又困于生活,未能及时发现、疏导,我当时也没有积极沟通,或许这才是问题的根源。

但就像我做不了满分的女儿,我也很难要求他们能做满分的父母。父母给了我远优于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条件,我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想到这些,我释怀了许多。那以后,我在大学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也有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知晓只要自己优秀,真诚相处,不需要名牌,依然能闪闪发光。父母念及我在外地,更是多了照拂和惦念,每月打给我的生活费只多不少,甚至每到月末,父亲都会主动提起要不要早些给我汇钱。

我鲜少主动问父母要什么东西。直到我要跟学院去研学时,需要一个单反相机,才不得不给父母提起。没想到,父母认为这是必需品,很爽快就答应了。当然,我知道这笔钱完全可以买很多双名牌鞋。

那一刻,我似乎是理解父母了。因为出身和打拼经历,他们一直奉行一套实用主义的价值观,这套价值观似乎和花园洋房的幻梦有所错位,但却是他们尽全力打造的一个足够踏实、安定的家。身处其中的我,也一直被他们用这套价值观爱着。



4


2020年因为疫情,我长居在家。

有天,母亲心血来潮,提议要对家里进行改造。我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套花园洋房早没了最初的模样。

当初装修时为了美观,母亲要求施工队在各瓷砖之间都留了缝,然后又用白色的胶进行了填充,如今白缝变黑,藏满了厚厚的生活污垢。原本买来打算用于毛巾消毒的消毒柜,到现在连电源都没插过,一直独自留守楼下的角落,装着我与妹妹的档案以及父亲年轻时所集的邮票。

楼下的人造山水池早就抽干了水,不再有喷泉涌动。因为装修规划时,谁也没能想到一楼的泛潮会严重到必须尽可能保持干燥才不会让墙皮脱落的地步。许多装饰性的灯具也被收进了储物间,就连当年功能性最强的木质花架也被堆在阳台的一侧,成了各种腌菜瓦罐的支撑。

这些年来,居住的需求最终取代了乔迁时的欣喜,显示出了那些生活之外的冗余。装修时曾一度得到母亲关注的精致细节,如今成了屋檐之下最为繁重的负担。宽阔的客厅,已经是跟最初记忆里完全不同的拥挤,曾经光洁的油烟机也沾满油污……母亲喜欢这套房子带来的体面,但是无论是经济所限,还是囿于理念、审美趣味,她舍不得像其他某些邻居那样,常常请钟点工或保姆来维护这套房子的体面。

母亲在饭桌上说:“如果真的有什么大灾大难,咱楼下就是最安全的,就像防空洞一样,多安定。”说完,笑着环顾四周,眼神中充满着安定与满足。

我接过话头:“也是,如果说疫情一直没有好转,我们就赶快去买点花盆和种子,挖一筐土回来,自己种菜吃,自给自足,永远都饿不死。”

我卧室阳台的角落里,错落地摆着母亲腌制的两罐大蒜和一瓶用醋泡的姜片,落地窗前还囤积着一地的柴米油盐。与卧室一墙之隔的厨房,还有两台塞满了冻品的冰箱在夜夜轰鸣。在外面院子里,父亲将废弃的浴缸装满了黑色的泥土,又把不常用的羽毛球拍等距架设在土壤上面作为支架,最后将覆盖在其上的塑料布用绳子捆扎出了农家大棚的样子。初春的冷空气与简易菜棚里的哈气交相呼应,映照出初吐新绿的菜苗。

这副光景和我年少时所期待的洋房生活格格不入,但它却让一家人足够踏实。

我顺势问父亲,会不会后悔将自己后半生的悠闲都搭上,买了这样大的一套房。 

“不后悔。”父亲说得很干脆,“一个人并不是因为拥有了一套房子或是一纸户口才停止漂泊的,而是因为一个家。你和妹妹现在还年轻,你们也许会飞出去很久,飞得很远,但你们最终都会回到这个地方。所以,我要留给你们一个足够宽敞的家。”

我眼睛酸酸的。我当时想,或许换作是我,是不会、也不敢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一套房子上去过一段拮据而充满矛盾感的生活的。在我的潜意识里,投资自己,远比投资安稳更牢靠,“铁饭碗”就像是历史名词一样。我对父亲说:“如果我赚到人生第一个50万时,我很大概率不会去付一套房子的首付,而是会全部拿出来用于留学。”

父亲笑笑表示,我对房子的这份“不汲汲于求”是因为还没有建立家庭,没有养育后代,仍身处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理想状态中,甚至可以说,“我们这套房产亦给了你兜底的余地——大不了回家住,同样有自己的空间”。

我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

去年毕业前夕,我给上一级的学姐打电话问:“大城市和家乡,我该选哪一个?”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告诉我,年轻时要想10年后的事。她说,去到一座你喜欢的大城市,拿到户口要5年,凑够人生第一套房的首付或许要10年,等你有了孩子,去哪里上学、户口是不是已经落好,这些都是问题。年少时对梦想一腔热血的追求,或许会成为你中年危机时最有压力的一笔。

挂掉电话,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我曾经拼命想逃离的省会城市,也曾是父母眼里最繁华的存在。他们也是追梦人,拼尽全力,顶住压力,才为我和妹妹留下一份唾手可得的稳定,一条足够安全的后路。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崔 子 璇

90后写作者。

一诚可以抵万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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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10 08:1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父母摆夜市摊买下的家,再也聚不齐儿女了 | 住在人间

 汝亭亭玉立 人间theLivings 2022-08-09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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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把房子卖了,等过些日子,我们会给你买套小户型,写你的名字。剩下的钱,也够我和你妈妈规划老年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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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亲爱的小孩》剧照




住在人间丨连载



1


临近2021年新年,我结束工作后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到G市家中。一进门,就发现家里的桌椅腿都缠上了布条,里面包着海绵,鼓鼓囊囊的,十分滑稽。

“这是怎么了?怕把地砖刮花吗?”我调侃道。

老妈从厨房端着菜走出来:“楼下阿姨说咱们家打麻将搬动椅子的声音吵到她生病的老伴休息。你爸就不在家里打麻将了,顺便把桌椅腿都包一下,这样平时挪腾也不会有噪音。”

第二天一早,敲门声咚咚响起,我一开门,发现正是楼下阿姨。她神色不耐烦地粗声抱怨:“你们家怎么回事?晚上老是有响声,我老伴说他一晚上吵得睡不着,你们也体谅一下我家嘛!”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妈走过来向她解释了几句,说后面会注意。关上门后,老爸从卧室走出来,面色不悦:“这楼下又怎么了?”

我妈说:“可能是你晚上起夜步子重了些。昨天大强(我大哥)很晚回了趟家,肯定也有动静,估计下面就听到了。”

当天,我妈就出去买了海绵垫,裁裁剪剪,铺满卧室地板,过道里也随便铺了几块,四边露出原本的地砖,这让整个家看起来都乱糟糟的。

“都这样了,楼下好歹应该消停会儿吧。”我心想。

安心过了几日后,有天夜里,好梦正酣,突然一个沉闷声音在寂静的晚上炸开了,听起来是有人在捶打墙壁,一声一声,像捶打在人的心脏上,让人心慌,睡意全无。不过我们也没太在意,以为是谁家小孩晚上闹腾。

第二天晚饭后,那个敲打声又响起来了,我妈觉得不太对劲,出门查看,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她和楼下阿姨吵了起来——原来,楼下阿姨不知从哪找来根竹竿,在一头绑上布包,然后举着使劲敲天花板。我妈问她为什么这么做,阿姨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让我家一到晚上就吵个不停。两人越说越激动,最后不欢而散。

回来后,我妈愤愤不平:“我们已经够迁就他们家了,地板铺垫子,桌腿也包了。这楼上楼下就隔了一块楼板,怎么可能楼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再说,谁家晚上会不睡觉故意发出声响吵人呀?她还非说我们家有意整她,不依不饶的……”

我疑惑道:“我们跟她家平时没发生什么矛盾吧?我上次国庆回家也没听他们抱怨啊?这两天是怎么了?”

老妈说,的确有点小矛盾:此前楼下阿姨说我们家阳台漏水,让她家遭了殃,那时我爸以为她是故意找茬儿,态度不太友好,后来发现那的确是我家的原因。可防水问题好解决,结下的仇怨却不好消解,“她老伴平时在工地上班,春节放假才回来,听说她老伴以前生过大病,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再加上前两天‘绑桌腿’的事儿,你爸在小区里逢人就讲,许是给人家知晓了,心里自然不舒坦……”

就这样,楼下阿姨时不时地在晚上睡觉前或者早上起床时就用竹竿在每个房间都“走”一遍,老妈也“回击”过几次。老爸不愿意和楼下阿姨多争执,每次只敢在家里抱怨——毕竟,这矛盾确实是从我们家“惹”出来的。

但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儿。我们先是报告了居委会,后又几番报警,可即使两家人坐进派出所里调解,依旧无济于事。民警感叹道:“真是奇怪,人家都报警说楼上吵,你们家报警却是因为楼下吵。”

离除夕夜越来越近了,街上一派热闹景象,不少人已经紧锣密鼓地筹备年货,而我们家却一直愁云惨淡。

老爸皱着眉头,很是疲惫:“实在不行,我就把房子卖了。搬到乡下去住,哪管这些事哦。楼下那女人本来就强势,动不动就打她老伴。也不知道她老伴是不是真生病,万一要讹钱,赖上我们家咋办?懒得和他们折腾了……”

大哥不乐意了:“卖了干什么?我们平常生活就行,要是那阿姨再闹,报警处理就是,还怕她嘛?”

二哥只说:“你们自己决定吧,我没什么好说的,回乡下也行。”

我也只好在一旁附和:“您想卖就卖吧。”

以我爸的个性,他若坚持要卖房,是谁都左右不了的。他所谓的“乡下”,指的是离G市200公里的J城,开车3小时左右,也是他的老家。

我们这套房子住了十多年,保养得不错,再加上我爸雷厉风行,天天催着中介带着一批批客户从早看到晚,几天后,就敲定了买家——是一对年轻人,准备买来作为婚房,价钱双方都很满意。钱货两讫,我爸爽口承诺,“过完年会尽快搬出去”。

2021年这个牛年,是我们一家人在这套房子里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可年夜饭桌上还是冷清了些——大哥依然不愿意在家里过年,我爸也联系不上他,我们就和二哥一家人楼上楼下聚一起,简单吃了个饭。

饭后,老爸早早睡了,老妈还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

“过完年就搬走了吗?真舍得?”借着电视节目里热闹的音乐,我问。

“十多年了,是有点不舍得,但谁叫你爸和楼下那家闹起来了。你放假在家也看到了,天天骂架,报警调解也没多大作用。赶紧卖了,回乡下住也清净点……”这话匣子一打,老妈的一腔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我们年纪大了,这两年不做小吃生意,想着你二哥一家接过去继续做,我在家有空就帮他们带带孩子,他们压力也小点——就这样,还落不了他们一声好,三天两头找我们借钱。还有你大哥,天天在外面也不知道做什么,说要开公司,问我们借了那么多钱,也不说还。我只想离得远些,不想操心了。你好好上班赚钱,我们也能放心些……”

我这才明白,邻里矛盾只是表面上的导火索,因为大哥二哥,爸妈恐怕早就动了搬家的心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年来,这个爸妈竭力想要拧在一起的家,“终于”还是要分开了。

除夕夜守到凌晨,借着窗外别人家的烟火,我想着我们家的往事。



2


我爸和我妈是二婚。

我爸和他前妻是在J城煤厂里打工认识的,婚后育有两子。我爸幼时父母就去世了,一直寄住在亲戚家,虽然自己名下也有田地,但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家。结婚后,他一直想着努力赚钱,能在老家修一幢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可他前妻迷上了赌博,输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两人经常因为赌债吵架,吵到最后便离了婚。

离婚后,我爸将俩孩子留在大伯家,自己来到G市打工,一开始每天只能挣得几块钱。后来,遇到了同样来这里打工的妈妈,便有了我。

我生于90年代末,小时候我对“重组家庭”没有多少概念,只知道多了两个哥哥疼我。那时,大哥自己在外面闯事业,二哥辍学后就跟着爸妈到G市打拼,我们一家人租住在一条老街深处的两层小楼房里。楼里上下6户,都是租客。我们住在一楼,房子只有20来平,水泥地,四面抹灰砖墙,一扇窗户一扇门,除了床和桌椅,基本没有多余的物件。我当时小,就和爸妈在外间挤一起睡。屋里的储物间改成了二哥的房间,只简单摆了一张床。

那时和我家关系最好的是二楼拐角的一家三口,我们两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对方留上一盘。我和他们家孩子年龄相仿,常常一起蹲在墙根看蚂蚁搬家,捡几根粉笔在墙上涂鸦。接着,我又认识了洗衣店的小姐妹、水果摊的大哥哥、麻将馆的“西瓜”小弟弟……那时候小孩子们都是“散养”,大家聚在一起东游西逛,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老街两边的小楼建得参差不齐,楼与楼之间电线乱飞,看似杂乱,但却是热闹之地。两侧总有农民在叫卖自家种的蔬菜,也有些乡野吃食、家禽可供挑选。临街的店铺,门类繁多,洗衣店、理发店、卤味摊、小卖部、麻将馆,一家挨一家,亲亲密密地挤在一起。这些店多是“商住两用”,白天开门迎客,晚上就关门住家。街坊们大多相熟,路过谁家门口,都会热情地打声招呼、询问近况,烟火气十足。

我爸妈都没有什么钱,就做了一个简易的烧烤车,每天傍晚推着铁皮车到老街街口卖烤肉串。卖出一串串,攒下一分分,渐渐地,烧烤摊撑起了遮阳棚,铁皮车变成了一个大车,焊上了玻璃柜,买了新餐盘和桌椅,做起了夜市摊。

夜市摊的生意就更繁复一些。白天爸妈要在家里把米淘洗沥汤,蒸上一大锅米饭,将各种蔬菜分拣洗好,改刀切丝装包。备好菜后,便是我最喜欢的制作卤味——一口大锅支在门口,烧的煤炉子需要时刻注意火候,老妈将猪蹄、猪皮、五花肉、牛肉等放进锅里烧滚,滚了一小时后把香料投入汤中,沸腾后盖上锅盖,避免香味跑走。汤锅翻滚一阵,老妈再另外起一口小锅炒糖色,炒好后的糖色被迅速倒入大锅,“呲”的一声,卤香味伴着蒸汽飘出,霸道又浓郁,这时我会凑近,鼻子使劲一吸。

这锅卤汤每天都会投入新鲜肉材,只会越煮越香,成为我家的秘制老卤。除了肉,锅里还会放一些土豆、鸡蛋、海带、炸好的豆腐等配菜一起炖煮。G城人嗜辣、嗜酸,晚饭时,老妈常常捞出一块卤肉切片,配好菜蔬和酸辣的蘸料,煮点酸菜汤,就是我们家的一餐。

吃毕晚餐,将近6点,老爸将桌椅、棚伞和食材等装进三轮车,骑出街道,停到马路口,将东西放在选好的地方。夜幕降临,撑好一个简单的棚子,亮上灯,老妈将蔬菜摆齐,支上炒锅,卤味飘香后,就迎来路边的第一位客人。

摆开摊子后,直到凌晨四五点,他们才能回家休息。老妈会做的菜不多,主打特色“怪噜炒饭”(客人自己选好炒饭里加什么蔬菜,每一份炒饭都是不一样的),10块钱一份,配上一盘卤肉和一瓶啤酒,就是客人最喜欢的套餐了。

日复一日,回头客多了,生意愈发兴隆。爸妈慢慢为出租屋里添置了许多物件。二哥房间换了新床,架上一颗温暖的日光灯。客厅的大床上,也铺上手打的棉絮床垫、碎花床单,盖上手缝的棉被。床尾也竖起了一个木制大衣柜,在它旁边蹲着一个简易茶几;墙角钉上一个三角板,放上了一个笨重的电视机。大床对面,有了冰箱和碗柜,也有了我的小书桌……

几年下来,我家生活蒸蒸日上,街坊邻居的手中也都富余了,小卖部换了新的冰棍柜,街上洗衣店新装了门面。后来,挑着箩筐卖菜的叔叔婶婶们陆续搬走,街头的卤味小店有一天关了门,再后来,我们也搬走了……



3


2005年,爸妈决定搬到火车站附近闯闯运气。火车站口每天迎来外客,送走乡音,人来人往,累了、饿了可以在路边吃上一口热菜、喝上一碗热汤,不愁没有生意做。

我仰着头问道:“那我们要搬到哪里住呀?”

妈妈收拾完衣服后,将最后一件家具搬上车,转过身对我说:“我们换一间大点的房子。你也要读书了,那边离学校近,做生意也方便。”

我们住进了火车站附近一个80年代落成的小区,这里距离最大的批发市场和小学只有几百米。小区名字中虽有“飞机”二字,可我从来也没有在这里见过飞机。

小区里的楼,是外廊式的六层楼房,走廊墙外悬挑,每层有6户人家,每户都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我们租的是一楼的一间,七十多平,开门左手边就是厨房,瓷砖满铺地面,墙面干净整洁,放眼看去客厅和卧室“一镜到底”:沙发、窗台、电视柜、玻璃吊灯、米黄色窗帘,都是房东留下来的布置。

穿过客厅来到卧室,两张床由一个大衣柜隔成“两间”卧房,还做了帘子遮挡。老爸又在客厅里放了一张床,简单用布帘隔出一个小空间给二哥。

我站在楼前抬头望那几层的东西走向的走廊——每家每户闲时种花种菜,走廊边、门边,摆满了盆栽,为这栋笨重的红砖楼房增添了许多生机。早晨出门经过,都能带走一阵花香、几声招呼、满满的笑容去开始新的一天;傍晚披着余晖,拎着疲惫,闻着饭香味回到自己的家中,楼上楼下吆喝声、电视声、钟声,声声热闹。

小区巷子前的那条“解放路”,正是去往火车站的必经之路,爸妈便将小吃摊支在临街店铺前的人行道上。晚上店面关门,小摊就开张,也算是给老板看门了。老板没意见,只说收摊时把卫生做好就行。

爸妈支起新的大棚,将做菜区和食客区分开,可以多放几张桌子,又买了一个大冰柜放食材和冰啤酒。除了炒饭,爸妈也开始做回锅肉、爆炒猪肝、小炒腊肉这些小炒,在当时都算比较贵的菜。

后来,老妈还买了十几个砂锅,煮上了砂锅粉。这也是我晚上做完功课后常吃的一道宵夜,锅里放上肉丝、火腿、鹌鹑蛋、海带、蔬菜和粉丝,淋上熬好的高汤煮沸,一碗折耳根辣椒蘸汁,再配上一碗卤洋芋。这滋味,我回味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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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开年的冻灾,道路结冰,大片的电线都被冻坏,放在屋外的棚也被掉下来的冰锥子砸出了几个窟窿。外面天寒地冻,晚上气温更低,人们极少出门。原本路边摆满了夜市小吃,都陆续关门歇业了,只剩我爸妈依旧守着煤火,坚持每天出摊,他们说:“能卖出几碗炒饭也行啊,再难也要做下去,跑晚班的出租车司机也得吃饭的呀。”

这份坚持让我家多了许多司机朋友,他们只要排上班,都会来照顾我家的生意。24岁的大哥跟着舅舅做起了装修生意,到处跑项目,挣了点小钱。老爸也想着让二哥学门技术,就让他考了驾照,去当一名出租车司机,自己挣钱。

入夏后,夜市摊前新修起了高架桥,架起了人行天桥,立起了更多路灯,照亮了四面八方。入夜后,灯火辉煌,往来的人络绎不绝,爸妈的生意更加火爆。

有一天,二哥带回来一个女朋友。两家人在客厅里坐着,我在厨房里和我妈闲聊:“外面那个姐姐要和哥结婚了?他们怎么认识的?”

我妈说:“你哥在外面跑出租车认识的,谈了挺久,要结婚,我和你爸想着他们自己愿意就赶紧办了。”

很快,爸妈给二哥办了婚礼,然后又给小两口另外租了一套房子。二嫂帮着我们做着夜市摊生意,二哥继续跑着出租车。一年后,嫂子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全家人都很开心。

可好景不长,又过了没多久,嫂子就吵着要跟二哥离婚。我偷偷问妈妈怎么回事儿,我妈也只能悄悄说:“你哥偷偷打牌,车放在一边不去跑,输钱了到处借钱。台班费也交不上,躲出去了,气得我们哦!”

“啊……找到了吗?”我惊讶得不行。

“找到了,车子是不敢拿给他开了,你爸打算今晚教育一下他,希望他听进去,好好赚钱养家。”

“那他欠的钱还了吗?”

“那能怎么办呀?我和你爸还呗,还了之后,我让他把出租车退了,回来帮我们,到时候,我也给他开工资。”

那晚,爸妈把在外工作的大哥也叫回来了。大家吃完饭,就开始“教育”二哥。

我在里屋听见大哥最是激动:“你已经成家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你要学会为家里考虑,不好好开出租车做生意,去赌钱?钱都赌光了,家里一大一小靠什么吃饭嘞……”

大哥臭骂完二哥,又开始数落老爸的不是——我这才知道,两个哥哥小时候的生活很辛苦,早早就辍学出来打拼,“你从小到大管过我们吗?离婚后,你出门打工更是没怎么管过我们!他成这样,怪谁……”

这场“教育”持续到深夜,大家坐在一起狠狠地深谈了一次。二哥痛定思痛,表示会好好赚钱养家,不会再混日子,他也不跑出租车了,就跟着爸妈做餐饮生意。



4


2010年年初,G城大大小小的楼盘都修起来了,我也要小学毕业了。有朋友向爸妈介绍,说附近有个楼房开盘,3000元一平,交通设施完善,离小区不远还有个不错的初中,“多好的房子啊,你们买了自己装修出来住嘛,这抢手得很啊!”

“我好想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啊!”我也撺掇起我妈。

爸妈咬牙交了个首付,贷款买下一套110平的毛坯房,把大哥叫回来帮忙盯着装修。我爸对大哥说:“这套房子装修出来,给你也留一间,二娃两口子现在跟着我们做生意,你也回来住好了,一家人算齐了。”爸爸的打算是,新房装修好后,在火车站旁边租的一室一厅就给二哥一家子住,那里旁边就是小学,他们孩子以后上学也方便。

这年夏天,我顺利进了初中。在我生日当天,我们搬进新家,邀请了亲朋好友们庆祝乔迁之喜。

三室一厅,客厅向南,纯白暗纹的瓷砖严丝合缝,白天阳光照进来,与白墙交相辉映,温暖明亮。天花板有吊顶,淡蓝色的长管灯嵌在顶上,四周点缀几盏小灯,围着中间四四方方的装饰灯,窗外的微风吹进来,灯周边的水晶垂饰就叮当作响。餐厅放上一方麻将桌,过年过节,亲戚朋友会来家里打上几把,聚聚手气。电视也从“大屁股”换成了大液晶屏,奶灰色沙发,背墙上挂着爸妈的出租车司机朋友送来的挂画和姨妈亲自做的绣画“家和万事兴”。

搬进新家的第一晚,老妈教我如何使用卫生间的花洒洗澡,我兴奋异常。我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面充满着粉嫩的少女心思,卧室的落地窗,将外面的葱葱绿意框成一幅四季轮换的美画。出了单元门就是干净的道路,伴着花园流水的设计,瞬间就觉得自己有了几分城里人的自豪和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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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住得更宽敞了,一家人也守在一起了,可生活依旧是一地鸡毛。

我上初中后,家里的夜市摊在火车站周围已经小有名气,无论是近处居民,还是远道而来的游客,都会来我家摊上点几道家常菜和卤肉,配上一瓶啤酒,开启一顿地道的G市宵夜。那几年爸妈很辛苦,但挣得也多,3年就还清了房贷。

我和他们的作息依旧颠倒。早上6点,爸妈回到家一开门,睡梦中的我就意识到该起床了。我吃早餐,他们吃点“宵夜”;我出门上学,他们上床休息。我下午放学回家,他们已经“起床”赶去出摊了。大哥留在了G城,继续做着装修生意,回家后会给我做饭,我洗碗。那时,我每天和爸妈见面的时间,只有早上那1小时的“早餐会议”。

2013年,我中考完的那个暑假。一天“早餐会议”上,老爸嗦完一口粉道:“老王想把三楼的房子托我帮忙卖了。”

我从碗里抬起头看着爸:“啊?他们要搬走了?”

“是啊,他们想在老家开一个火锅店,房子都修好了。这边的房贷就不交了,打算卖出去。”老爸解释道,“你大哥想要王叔叔这套房。我和你妈商量了,首付我们给,他要的话,就自己还贷款。还清了款,这个房子你王叔叔就过户给他。”

王叔叔是爸爸的老友,为人正直可靠,爸爸信得过他。为了少交税,便和他达成协议,等还清贷款再过户。

“二哥那边没意见?”我小声地问我妈。

“他们哪有钱还房贷啊!你大哥做装修,好歹能还贷款。”

王叔叔在我上高一的时候搬走了,大哥随后搬去了他家。那时装修生意不好做,大哥索性自己购置了几台电脑,想着打游戏练级、卖游戏号来赚钱。他一天天坐在电脑前摆弄游戏,不修边幅,人看着越来越憔悴,最后也没赚到多少钱。房贷实在还不上,只能重新老实出去搞装修。

我高二时,29岁的大哥终于找了个女朋友,两人处了半年就闪婚,迅速有了孩子。可婚后,两人却矛盾重重、横眉冷眼。大嫂家是拆迁户,家里有闲钱借给大哥做生意,可生意亏损,钱打了水漂,两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大哥不愿面对她,就经常不回家。见越闹越僵,大嫂直接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偷偷办了离婚手续。待爸妈发现后,老爸又和大哥吵了一架,大哥听不进,选择离家出去躲清静。于是,王叔叔房子的房贷,只能由爸妈继续交着。他们压力也大,心里很不满。

二哥听说后,也想要这套房子,说是希望有套房子能独立出去,将来他们的孩子读书也有着落。老爸应允了。为避免再生事端,老爸也不再考虑避税的事儿了,就按正常买卖房屋的流程,买下王叔叔的房,写上二哥的名,叮嘱他自己赚钱继续还贷。大哥心里不爽,但也没办法,借着做生意的由头,在外面租了房子,只是偶尔回家住几日。

我高三这一年,大哥打起了家里房本的主意,想拿家里的房子去抵押贷款开公司,希望爸妈能支持他。

“你爸不会同意的!”老妈坚定道,语气里尽是对大哥的失望。

我到家后,听到老爸和大哥打电话:“不可能!我们把房子拿给你抵押了,以后房子收不回来我们住哪儿?我是不可能同意的。”

爸挂了电话,似乎心情不太好,跟我妈说:“我做到这样也算够意思了吧,之前相信他,已经借给他一大笔钱做生意,还要我们怎样?现在还要我这套房子……”

此后,大哥彻底不接老爸电话了,想起才会突然回来一趟,过年也不着家。



5


2016年夏天高考结束后,我坚持不留在家乡读书,去了山东一所普通大学。我妈念叨着:“家这边的学校也不错啊,你说你考到山东,一年难得回来几次。”老爸则打圆场:“闺女自己安排嘛,我们又不懂这些。”

大二时,我接到老妈的电话,知道大哥和舅舅合伙开了公司,但经营不善,没结着工程款,反倒欠了工人工资,过年不敢回家。直到工人上门找到爸妈,他们才知道。

为了舅舅和大哥的事,爸妈也一直有争吵。双方各说各有理,掰扯不清,老妈对老爸处事的态度愈发不满:“唉,你说他能干成什么事?现在动不动就有人上门要钱,我们也不知道现在人在哪儿,但他们好歹要把人家的辛苦钱结了啊!你爸又维护你哥,觉得是你舅吞了工程款……”

“这事和你们有关系吗?他们自己解决,以后有人到家里要钱,直接让他找大哥舅舅他们要呀,不要说把责任推给谁……你们已经够操心了。”我在电话里劝道。

爸妈年纪也大了,餐饮生意彻底交给二哥一家,平时二嫂照顾着小摊,二哥则贷款买了一辆车,开起了滴滴。

老爸每天就在家里做做饭、养养花,和小区里的老哥们一起聊天打牌。老妈闲不住,找了一个洗衣店的工作。大哥结清了工程款后,听说又开了一家小公司,还有了一个女朋友。哥哥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我在外地上大学,不常回家,但我依然觉得家就在那,不会散的。

但实际上,这个家却是越来越难聚齐了——2020年,我毕业后找了份工作,不在G市。家里就只有爸妈两个老人守着,平日儿女很难凑在一起,再加上邻里闹了点不愉快,难怪会生出要把房子卖了,搬到乡下住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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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朋友说起这事时,朋友还调侃道:“感觉你爸妈好潇洒呀,事了拂衣去,有古人‘解甲归田’的勇气啊!”

我哭笑不得。

卖房后,老爸和我谈心,说他年轻时亏欠了两个儿子,他觉得自己补偿得也够多了,“如今把房子卖了,等过些日子,我们会给你买套小户型,写你的名字。剩下的钱,也够我和你妈妈规划老年生活了”。

他抬头环顾了一下这个家,又说:“你是在幸福的家庭里成长的,不要做一朵温室的花朵,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学会坚强面对,爸妈现在老了,也帮不了你太多了……”

我酸了眼眶:“我知道的。”

2021年正月十五过后,老爸拜托朋友将家具运去乡下大伯家,大伯家前两年新修了房子,正好可以将旧房子腾出两间房给他们。家里的家具,挑挑拣拣只剩下沙发和几个柜子可搬走。我望了望这个房子,在客厅坐了一会,最后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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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搬去J城后,我反而因工作变动又回到G市。我租了套两居室,以便爸妈随时回来看我,有地方可以住。

即使隔了两座城,我们也能通过手中的“小砖块”看到彼此生动的表情,听到彼此熟悉的声音,好似就在旁边坐着聊天一般。有时在视频的这头,我会看见爸妈在锄地、种菜、喂猪,自给自足、走亲串友,每天的活计安排得满满当当……

“今天你们在老家怎么样呀?”

“我们从你大伯家搬出来了,上面文件批下来了,我和你爸忙着找人来修房子呢!”我妈说。

“现在房子修得怎么样了啊?”

“开始砌砖了,就修的两层,很快就会封顶。到时候简单装修一下,新添点家具放进去就好,你们的房间,我们都留着的。”

视频里,爸妈忙得灰头土脸,但是满脸都堆着舒心的笑容。为儿女活了大半辈子,不如归去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快活。

我也将一如父母年轻时那样,将从一间小房子开始奋斗自己的未来。仿佛人生又一轮的“起承转合”,但因为有了父母的爱与支持,我相信那会是日臻明朗的未来。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吴问



汝 亭 亭 玉 立

就在这小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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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1 06: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房子奋斗了30年,母亲选择一个人回到出租屋 | 住在人间

 胡千一 人间theLivings 2022-08-16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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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三口,心里都怀着无法说出口的遗憾与歉疚,关于房子、关于家、关于团聚和离散。在爱与伤害的天平上,我们失衡了,且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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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隐入尘烟》剧照




住在人间丨连载



1


1986年初春的内蒙古,一辆大巴车颠簸摇晃在回城的路上。一个名叫孙树青的少女怀里抱着个孩子,在人挨人的车子过道中间不停地打趔趄。

“你靠在这个座位边上,把孩子给我。”一个留着过耳长发、皮肤白皙的男孩走近孙树青,一把把小孩接过,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护着她,好让她靠在座位边上。

孙树青偷偷打量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孩,他穿海军背心,喇叭裤,斜背着一个绿军挎,与自己四目相对时还会腼腆一笑。

两人年龄相仿,很快就攀谈了起来:

“你一个人抱着孩子要去哪啊?”。

“带着我侄子回城里,你呢?”

“我刚从发小家回来。我在一中36班,你在哪个学校?”

“我也在一中,40班。”

这是孙树青与胡小斌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两人几乎是一见钟情。少年人情窦初开直白而热烈,很快他们就偷偷谈起了恋爱。胡小斌经常躲在孙家巷口的拐角处等女友,而孙树青也会把父亲刚买的烟草偷一些出来给胡小斌。

热恋是时刻都装满彼此的当下,谁都没想过以后。只有一次,胡小斌说起了未来——那天他骑车带着孙树青,忽然在一片油菜花田边停下,指了指远处说:“你看,对面那一排房子就是我家,这里面有两间房归我,我爸说,这是留给我以后成家的。”

不久之后,树青怀孕了。还在上学的孩子竟然有了孩子,这对家长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孙父扬起腰上那根结实的牛皮皮带冲女儿抽过去,但最终还是在半空中停了手。他扯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你给老子滚,从此我跟你断绝关系,孙家没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东西!”

在赌气和自尊的裹挟下,孙树青从家里跑了出来,可接下来要怎么办,要去哪,她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她只能去找胡小斌,这个男孩叹了口气说:“要不你跟我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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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孙树青父母的激动、暴怒,胡小斌父母的态度倒是不咸不淡。胡母带着几分不情愿说:“那你先住在小斌的那间房子里,改天我跟你叔叔去找你爸妈提亲。”

大概过了两个多月,孙树青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但胡小斌的父母却丝毫没有要去提亲的意思。胡小斌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孙树青一个人在他的那间房子里生活。每天一到饭点,胡母会做两种饭:一种有肉有蛋,给她的儿女们吃;另一种只有青菜汤和玉米面馒头,是给孙树青的,而且馒头只给一个。即便如此,怀孕的孙树青还是很皮实,除了左腿有些疼,而且疼得越来越厉害。

每天早上,孙树青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大门口,站在那里望啊、等啊,她怎么也不相信胡小斌会逃避,甚至一跑了之。但直到她生产,胡小斌都没有出现。

1987年4月的一个深夜,孙树青在医院生下了一个男婴,不同于别人家添丁进口的喜悦与隆重,第二天她就被胡小斌父母匆匆接回了家。胡母心疼住医院一天得花不少钱,说:“你这腿疼回家养着就行了。”

内蒙的初春风沙大,每天夜里,肆意狂卷的大风刮起来没完没了,风声就像鬼怪幽怨的哀嚎。胡小斌的那间小屋背后是一片荒地,呛人的土腥味儿从窗缝直往里钻。产后没几天,孙树青左腿的病情恶化了,大片的皮肤开始溃烂。她每天都被钻心的疼痛折磨,疼到都顾不上刚出生的儿子,别说站在大门口等胡小斌了,连下地走动都成了一种奢望。

一天,孙树青正靠在床头休息,忽然听到邻居们在窗外议论:“你们听说没,老胡家那口子把刚出生的亲孙子给卖了,这老太婆的心可是真够狠的啊……”她气得差点昏过去,可那时候她连翻身都困难,什么都做不了。

当孙树青的母亲偷跑出来看女儿的时候,发现那间小屋里充斥着屎尿味,干馒头就散落在地上。孙树青已经瘦成了皮包骨,蜷缩在褥子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看到母亲来了,孙树青大喊一声“妈”之后便失去了意识。等再次醒来,她周围围满了人,有医生,还有父母兄弟。医生说孙树青得的是骨结核,但送来的太晚了,把病情耽误了,“你们商量着给孩子准备后事吧”。

孙树青挣扎着伸出手,抓住了母亲的衣服:“妈,我想回家了。”



2


孙树青回家的第三天,胡小斌来了。他一进门,就直接从绿军挎里掏出了两沓子钱对孙父说:“叔,我把我那两间房卖了2500块钱。我要带树青去山西,听说那里有个大夫能看这个病。”

尽管孙父对胡小斌不满,但眼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那时这个内蒙小县城的医疗条件还十分落后,外出求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小县城大街上连汽车都见不着几辆,孙家大哥连夜借了辆马车,把两人送到县城边上的汽车站,胡小斌买了第二天一早去张家口的车票——到了那里,才有去山西的火车。

在火车上,孙树青来了例假,因为腿部溃烂,她根本没办法独自料理。但要强的她不肯让胡小斌帮忙,一路上不停地啃冰块儿来“止血”,剧烈的腹痛和腿疼,让她一度出现了濒死的幻觉。

三天两夜,他们终于辗转到了山西。医生说孙树青的病确实被耽误了,但也能治,随即开了2000块钱的药让她拿回去吃,说以后就算好了,也要终身忌吃韭菜和驴肉,“还有个问题,她的股骨头已经严重脱位,以后就算康复了,腿也会变成一长一短,如果现在做牵引的话,还能恢复正常”。

医生的话让胡小斌感到无力,付完药费之后,他兜里只剩下回去的路费了,根本没钱给孙树青做牵引。

孙树青知道他的难处,就问:“我的病要是真能好,但是腿瘸了,你嫌弃我不?”

“我不嫌弃。”

“那咱们带着药,回家!”

后来,树青在炕上整整躺了11个月,也吃了11个月的药。渐渐地,她可以坐起来了、可以站了、还能用父亲给她做的双拐练习走路了。街坊邻居都说老孙家的小女儿命可真大,但他们没有把话说完——孙树青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左腿却落下了终身残疾。

孙树青康复后不久,胡家就得到了迁回盟市的指标,可指标是按房分配的,卖了房的胡小斌失去了资格,只能继续留在这个小县城里。孙家大哥见他无处可去,就在县城边上给他租了一间便宜的小土房。

为了让女儿女婿有口饭吃,孙树青的父亲在酒厂给胡小斌找了一份挖酵子的工作。当时挖酵子每月能赚98块钱,有一个月发了工资之后,胡小斌径直跑向县里最大的百货大楼,把孙树青悄悄看过好多次的墨绿色皮夹克买了下来,付完钱,他兜里就只剩1块钱了。


------

1994年夏至,小城里下了一场淅沥沥的小雨,胡小斌的女儿在出租房里出生了——这个孩子就是我。其实得过骨结核的人是不宜生育的,因为生产的时候要冒一尸两命的风险。但我妈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她最终选择冒险留下我,后来频繁地搬家,也都是为了我。

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爸妈就已经搬过7次家。他们像浮萍般在小县城里飘来荡去,似乎是从他们相遇那一刻起就注定的命运。为了能给我一个相对舒适的生长环境,我妈在她的能力范围内换遍了房子,我们一家三口住过常年见不着太阳,阴冷潮湿的背阴南房,也住过让我整夜啼哭、无法入睡的“凶宅”。

妈妈一生要强,不怕人也不惧事儿,但她最怵的就是和房东打交道。连年上涨的房租,扯不清的水电费,倒一盆水就能引发骂街和争吵……这些搅拌在日常里的琐碎,让她和我爸两人原本就困窘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

后来,妈妈总跟我说:“你别看这些事儿过去这么多年,但到现在我都历历在目,想起来也还是心寒。无论到哪儿,都是人吃人。”

我从没过问她具体的细节,因为所有的委屈,都被她简化成了“欺负”二字。



3


2000年,妈妈去舅姥爷家送东西,碰巧遇到了来做客的周老师。谈话期间,周老师提了一嘴,说他父母不在了,自己要和老伴儿去海南定居,打算把一直没人打理的老房子卖出去。这房子离舅姥爷家不远,只隔了五六排平房,走个三五分钟就到了。

周老师走后,妈妈怯怯地跟舅姥爷说:“舅舅,你知道周老师家的房子卖多少钱不?我想去看看。”

得知我妈要看房,周老师一边费劲地捅着已经生锈的门锁,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姑娘啊,这房子你肯定看不上。”

大门好不容易打开了,只见两间砖土混合结构的小正房蹲在眼前。外墙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黄土印子,木门还能依稀看到一点蓝色,一打开就咯吱乱响,屋内年久失修,破败不已,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儿。

我妈回忆说,当时她一点儿没觉得这房子破,满脑子就想着房子的价格以及怎么买下它。因为只要买下,她以后就再也不用看房东的脸色过日子了,但周老师开价6000块,着实让她吓了一跳——当时,我家所有的钱拿出来才刚够600块。

周老师人很好,看在我舅姥爷的面子上,答应让我妈先交2000块钱搬进去住,剩下的钱再一点点补齐。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高兴之余,我妈又转念一想:“这差下的1400块又从哪里来呢?”

那段时间,我妈每天都拿着笔算啊算,却怎么也凑不成那2000块的“首付”。我爸脸皮薄,亲戚又大都自私无情,所以筹钱这事儿他束手无策。看着我妈一筹莫展,他说:“有多少钱就干多少事儿,老子就他妈是个没房的命。”说完,他把炕桌狠狠地摔在地上,试图用最无力的发泄方式让我妈放弃买房。

妈妈性子要强,又认死理儿,经人这么一闹,她终于狠下决心,想着,无论有多难,这房子是非买不可了。她从舅姥爷和两个舅舅那里凑出了1400元。为了借钱,她强忍着两个嫂子夹着冷嘲热讽的“哭穷”,最后怀捧着一堆5块、10块、20块的钞票,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一样,从舅舅们的家里仓皇逃离。

长大后,我经常听人们把“贫穷”和“尊严”放在一起讲,这样的时候,都会让我想起妈妈借钱买房的这段经历。我想,大概是因为心里有爱撑着吧,妈妈才会用尽一切办法借钱买房,哪怕在过程中卑微受辱,她也要给我一个家,免得我小小年纪就随他们四处奔波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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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6岁这年,爸妈第10次搬家,终于搬进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真正意义上的“家”,往后所有的悲欢离合,都盛在这个砖土混合结构的平房里。

第一次进家门,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由于周老师疏于打理,被雨水泡烂的大门,只要轻轻一碰就“咯吱”乱响,屋内多年未清的污渍随处可见,地上的红砖上长了霉斑,怎么看都不像新家。但爸妈却兴奋不已,他们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每天从早到晚擦玻璃、擦门窗,组装屋里留下来的一张破床和一些残损的桌椅板凳,最后还收拾了家里院外所有的垃圾。

当时爸爸在外做零工,一天不住气儿的体力活干下来,饶是个壮年男人也遭不住。为了让他晚上回来能好好休息,妈妈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拾掇房子,这样他晚上下班回来,“大活儿”基本都出了眉目。

几天后,房子变了模样,妈妈又开始规划如何“美化”新家。“债多不愁”,她拖着一条病腿,先去买了市面上最便宜的地板砖,又从五金店里拎回一大桶白油漆,还到工地上偷装了几袋人家筛剩下的沙土。

因为找人铺地砖需要花钱,爸爸干脆自己上,夜晚回家,他刨起那些发霉的红砖,在屋里的地面上铺一层新土,抹平,再把白底粉花的新地砖轻轻地放上去。每铺完一块儿,他就我喊过去:“闺女来,你站上来,用小脚先踩踩中间,再踩踩四个角。”我在上面蹦蹦跳跳踩半天,最后爸爸才拿出一个黑色的橡胶锤“砰砰”锤几下,一块儿砖就算是铺好了。

另一边,妈妈精神抖擞地爬高上梯,把门窗再擦扫一遍,认真地给每扇门窗框刷白漆。经过这般没日没夜的一通翻新,老房子焕然一新了,但屋里却没有一件像样的、能摆出来的家具。最大件的家具还是妈妈从奶奶那里抢来的一个黄色旧衣柜。一个绛紫色储物柜是周老师留下的,剩下的就是一张正方形的矮脚桌和几个高低不一的板凳了。它们规整而疏离地摆放着,显得这家很大很大。



4


转眼到了夏至,我要过生日了。可能是因为搬了新家的缘故,这一年我的生日蛋糕比往年的都大,妈妈还特意嘱咐糕点师傅在上面裱了一只可爱的小狗。

家里没有饭桌,我们一家三口平时都是分开吃饭的——妈妈架着矮脚桌,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吃,我和爸爸把那个绛紫色储物柜当桌子,围着它吃饭。储物柜的台面最多也就20公分宽,当那个“大蛋糕”放上去的时候,我得用手一直托着露出来的那一边。但这一点也没减少我的愉快心情,我那天唱了生日歌,许了愿、还吹了蜡烛。爸爸的胳膊倚在窄窄台面的拐角处,妈妈坐在一旁边的矮凳上,都不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就在我大口大口吃蛋糕的时候,爸爸突然严肃地说:“闺女,等明年你生日,我们一定能有一张放得下生日蛋糕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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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新家,意味着爸妈的“还债之路”才刚刚开始。一天,我从姥姥家回来,一进大门就看见两只粉白的猪崽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爸爸正在墙根儿卖力地和泥,妈妈把过去用来铺地的红砖一摞摞码好,再挑拣出能用的整砖放在他手边——他们在盖猪圈,还打算搭建鸡笼、兔笼。

往后的几天,我家的院子里又陆续迎来了三只兔子和十几只小鸡。为了养活它们,妈妈每天天不亮就去蔬菜批发市场里捡拾剩菜叶,去饲料厂排长队买限量低价的麸皮。爸妈合力把我家小院变成了一座“会生钱的动物园”,也是从这以后,我才开始慢慢喜欢上新家的一切——他们并不知道,大人无奈的谋生手段,竟让孩子收获了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一段快乐时光。在那几年艰难还债的日子里,“家庭动物园”就是我心里的一处桃花源。

妈妈是个体面人,每天清早,她都会花大量时间来清理动物们的粪便,生怕这些家禽、家畜的味道会影响左右邻里。她跟我说:“抛开金钱和地位,邋遢也是低人一等的一种。更何况我们的邻居都是二中德高望重的老师,咱得给人家留下个好印象,以后你有问题去向人家请教,人家才不会反感你。”

这房子是妈妈误打误撞买的,我们住进来以后才发现这片区域曾是附近学校的家属房,我家周围住的基本都是老师。我家旁边紧邻着一所小学,和县城的重点中学也仅有一墙之隔。她忍不住跟我炫耀:“看我当时多有远见,一买就买了个‘双学区房’。”

靠山吃山,妈妈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比养牲畜更赚钱的路子——当时二中的宿舍不够用,很多外地学生需要在校外租房住,周围有闲置屋子的住户开始招揽学生在自家住宿,还衍生出两种付费模式:一是现金结算,包吃住;二是自带面粉、土豆等食物,只用交住宿费。

二中开学报到的当天,妈妈凭借着利牙快嘴,在一众房东中脱颖而出,顺利招揽到了8个学生来我家住宿——其实有住宿意向的学生不止这8个,但无奈我家空间有限,她只好忍痛放弃。

此后,我一直和爸妈住东边的屋子,那8个学生就被我妈安排在西屋住。床是爸爸用砖头和木板櫈起来的大通铺,床下可以放行李和洗漱用品,中间空地上摆着一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可折叠大方桌,三四条板凳供学生们读书、写字用。

妈妈每天早上都要给学生们做早餐,爸爸心疼她辛苦,每天早上都会早起半小时,多削些土豆备出来,再给和面的大盆里舀满面粉,然后再去上班。他经常嘱咐我:“敏儿,你妈带着一条病腿每天忙里忙外的,太吃劲儿了。你以后写完作业别光顾着跑出去玩儿,多给你妈打打下手。”

妈妈管理学生极其负责,做饭又有滋味,学生们口口相传,有的考上了高中后还会推荐学弟学妹来我家住宿。凭借着好口碑,我妈再也不用去二中门口抢学生了。这个营生她一做就是多年,不仅满足了我家三口人的吃食开销,也让她和爸爸提早还完了房债。

手头富裕之后,爸妈请了专业木工把家里重新翻修了一遍,地砖换成了大理石的,木窗换成了钢窗,房间里打了隔断,还添置了几件九成新的二手家具。除了不能在屋里洗澡、如厕之外,这间重新翻修过的土平房基本和楼房没啥差别了。那时县城里的楼房还很少,我家的“豪华”平房已经算是很高级的了。 

爸爸还在院子里用砖垒了一个小花坛,移栽了几株草莓秧。等到第二年,草莓秧的藤叶越攒越多,铺满了整个花坛,郁郁葱葱的,和窗明几净的屋子共同融为一景。

妈妈很骄傲地说:“刚搬来的时候,咱家的房子是这一片儿最破烂的。你再看看现在,谁不羡慕咱家?你记住,人呐,就算再难也得给自己争口气。”



5


在平房居住的10年里,我上完小学再念初中,家里也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姥爷姥姥相继去世;爸爸因意外事故落下了不可逆的腰伤;学生们都在学校住宿了;爸妈在二中附近开起了小食堂……这个家在一点点完善起来的同时,也见证了许多时间带来的变故,甚至在我印象里一向恩爱的爸妈,最终也难逃疏离的命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总喜欢在晚上出去,有时半夜翻墙回来睡觉,有时彻夜不归。妈妈胆小,爸爸不在,就意味着她整夜整夜地担心、失眠。很多个凌晨,我和妈妈在街上找爸爸,怕他一个人在外头会出什么事情——其实他什么事也没有,就蹲在街边昏黄的路灯底下抽烟。每次他看见我,总是淡淡地说一句:“这么晚了,快跟你妈回去睡吧,爸一会儿回食堂睡。”

一次晚饭后,爸爸穿好外套又要出门,妈妈拉住他哀求道:“今儿就别走了行吗?孩子快中考了,别影响她。”

还没等她说完,爸爸用力一扬手,把她甩倒在地上,然后怒气冲冲地说:“不走?不走老子压抑!”说完便摔门而去。

那时候我恨爸爸,不理解他口中的“压抑”究竟从何而来,后来我长大了,回想起以往的种种,似乎才明白了一些——妈妈受难半生,那些痛苦的经历把她本就要强的性格催化成一种近乎野蛮的霸道。她的行事逻辑逐渐变成——只要不受制于人,就要拼命控制人。大到家里房子翻修的风格,小到晚饭吃什么,她都要一手包揽,从不过问爸爸的意见。她觉得把我和爸爸护在身后那就是她掏心掏肺的爱,可她完全忽视了自己的言行打击了丈夫的自信,甚至伤到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一次,爸爸出去买黄豆芽,却错买成绿豆芽。回家后,妈妈就劈头盖脸地一顿骂:“没有我,你看看你能干成什么?”爸爸全程沉默,又折返回去换了一包黄豆芽。

这样的情景,时常会出现在我们的家庭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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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底,我上了高中,爸爸的“半夜出走”终于演变成了“罢工”。

那天一大清早,妈妈从批发市场买完菜回来,发现爸爸还蜷在食堂的沙发上呼呼大睡——以往这个点儿,他已经准备好了中午的主食,就等妈妈回来备菜、炒菜了。

为了不耽误学生们中午用餐,妈妈只好一个人不住气儿地把活儿全干了。她先蒸馒头、焖米饭,又摘又洗,接着炒菜,最后还要洗锅、刷碗。

本以为爸爸“罢工”只是偶尔闹闹小情绪,没想到后来竟成了一种常态。有很多次,妈妈都哀求他:“咱们把摊子做起来不容易,你能不能坚持一下,等这届学生毕业(咱就不做了)。以后敏儿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咱们趁这会儿能攒就多攒点……”

“你就让我一个大男人每天就跟你围着锅台转?我做不到!”

刚开始,妈妈还能独自坚持,但后来身体实在扛不住,请人也不划算,只好退掉学生们预付的饭钱,关掉了小食堂。眼看着已经小有起色的事业瞬间崩坏,丈夫又对自己使用冷暴力,妈妈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逼到了墙角。

除了多年前去过一次山西,妈妈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县城。这次她狠狠心,决定一个人离开。临走前她对我说:“你长这么大,我几乎一步都没离开过你,但现在看来只有妈走了,你爸才可能不往出跑,你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6


妈妈走后不久,我家的房子就接到了拆迁通知。巨大的挖土机轰鸣着开过来,我们经营了10年的家在瞬间就变成了一堆废墟。

重建和回迁需要很长时间,爸爸拿着租房补贴在我就读的高中附近租了间十几平米的小屋,我俩一直在那里住到我高中毕业。期间,妈妈回来看过我几次,一般会留下来住几天,做几顿好吃的饭菜。一家三口在狭小的出租房里一言不发地吃饭,然后各自散去,就像搭伙的室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完整”、“团圆”这些词让我打心底里觉得它们奢侈而无意义。就像是回迁后属于我家的那套楼房,再没有人会像当年那样付出努力去经营,只会显得愈加冷清,最终变成一套没有人气的毛坯房。

每次离开前,妈妈都要送我去上学。路不远,一般都是我沉默地走在前头,她哭着跟在后头。我不敢回头看,只会加快脚步,在进校门的那一刻背对着她大喊一声“再见”,再偷偷抹去挂在脸上的鼻涕和眼泪。

高中3年里,这样的潦草告别一次次上演,只有一次,我回头看早就哭成泪人的她,问:“妈,回迁的楼房马上就要交付了,而且听说很快就能领到钥匙,我们有新楼房住了,你愿意回来吧?”

这个问题在我考上大学之后也没有得到答案,因为我阴差阳错地考到了妈妈所在城市。现在想来,命运似乎一直让我在父母之间选边站,而我就在中间来回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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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妈妈在一次晕倒后被送进医院,查出了癌症。偌大的城市,只有我俩相依为命,我一边编着谎话安抚她,一边偷偷地给几千里之外的爸爸打电话:“妈妈的病理切片结果出来了,是癌。”

话音刚落,爸爸在电话那头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他带着哭腔说:“没事儿的闺女,你再坚持坚持,爸尽快带着钱赶过去。”

两天后,他带着同事的捐款和家里所有的积蓄,风尘仆仆地赶来医院。他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湿透,洇出白色的纹路,眼睛里遍布红血丝,青黑色的胡茬爬满了下巴,整个人十分疲惫。

此时妈妈已经从一个个光头的病友身上猜到了自己的病情,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天花板流泪,看见爸爸也没有说一句话。爸爸匆匆看了眼她,直接去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等我打水回来,看见他正坐在凳子上拆筷子。

“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羊蝎骨,听闺女说,你最近都没咋吃东西。快趁热多吃点儿,一会儿凉了就不能吃了。我还记得那会儿家里没钱,过年买上一点儿你不舍得吃,都给了我跟闺女。一晃过了这么多年,你看闺女都长这么大了……”爸爸一边说,一边哧溜哧溜地往回吸鼻涕,憋眼泪。

不知道是不是爸爸的劝说起了作用,这一顿妈妈吃了不少,期间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你一会儿让闺女早点送你去车站,回去好好上班,我没事儿。”

当天晚上,爸爸要坐11点半的火车赶回去,他一边急匆匆地走路,一边嘱咐我:“闺女,你照顾你妈之余一定不要耽误了学习,也不要想着钱的事儿,爸都能解决。实在不行咱家还有回迁的楼房,没装修应该能卖得上价钱。”

我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就急急忙忙地跳上末班车往医院赶去。盛夏的夜晚,公交车玻璃倒映着城市的灯火通明,街边纳凉的人三五成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打着明快的口哨。我疲惫地靠在车窗玻璃上晃神,希望车子永远不要停,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因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没有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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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医生给的治疗方案,妈妈需要做8期化疗,每期费用大概在6000到7000元左右。

一天,爸爸打来电话,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开心:“闺女,爸又找了一份工作。我算了一下,这样每个月赚的钱基本够你妈治疗一期的费用,钱的问题一解决,你就能安心陪着你妈治疗了。”

妈妈的化疗期大概持续了4个多月,我们一家三口在这段日子里都承受着各自的疲惫和痛苦。当最后一次治疗做完,医生宣布化验指标达到正常值的时候,妈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把搂住我,放声大哭。

那时她还戴着假发套,但头皮上已经冒出了一层薄薄的茸毛,我轻轻地摸着她的头顶说:“妈,这次你能放心地长头发了。”

妈妈出院后,爸爸仍然会按时把大部分工资打到我卡上,并在电话里一再嘱咐:“多给你妈买有营养的东西吃。”

在一次通话中,我听到那头有王叔的声音——他是我们以前的邻居,一家子正要出门去订装修材料。原来回迁房已经交付,大家都在忙着装修新房,我家的房子虽然保住了,却没有一点闲钱去装修它。

爸爸故作轻松地对我说:“闺女,反正你跟你妈现在也不回来,所以咱的房子,老爸就一个人慢慢装。你忘了,咱们当年不也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吗?爸先拿这个月的工资改水改电,用下个月的工资去买地板砖,慢慢的这房子不就有眉目了嘛。估计用不了两年,你们回来就能住上新房了……”

没错,当年我们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不同的是,这次修房的主力由妈妈换成了爸爸。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我们拥有了一套新房子,然后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把它变成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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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两年里,爸爸一个人在老家洗衣做饭,上班攒钱,跑材料监工。为了省钱,一些没有太大难度的技工活都是他亲力亲为。在我大四快毕业的时候,新房终于装完了,我一回家,爸爸就兴奋地拉着我去看我的卧室:“你看,这个壁柜是爸攒了两个月的工资找木匠打的,卫生间的防水是我自己做的,跟专业的几乎没啥差别……”

他拉着我在房里四处走动,不断回忆细节,看着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絮絮叨叨,我觉得好笑又心酸。时隔8年,在被推倒的废墟之上,又一个房子被重新买回来,可是很多东西已经变成永远的缺憾了。



7


妈妈病愈后不再工作,我大学毕业就留在这个城市,一边工作一边陪她养病。每年她都要做两次检查,生怕哪一次指数异常,又会回到那个噩梦中去。

辛苦了20多年,最后发现,我们还是回到了原点——我们仍在异乡租住着一间很小的房子。很多个失眠的夜晚,我会悄悄爬到妈妈的床上跟她聊天。

我曾问她:“妈,你就没想过要回去吗?”

“没有。”回答干脆得让人猝不及防,她靠着床头,脸侧过窗边,月光把她的泪痕照得亮晶晶的,“如果没有你,我跟你爸应该早就散了。妈在这儿虽然举目无亲,但家是我永远的伤心地,走到现在这步,我做不到若无其事的回去和你爸再像以前那样继续生活,我们注定是回不去了。”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玄妙,有些人可能注定要共苦,却不能同甘。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想的,只晓得他在老家找了一份夜间保安的工作,一年365天几乎天天都在值夜班。他说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多赚点钱,但我觉得他可能是不想在傍晚回家,不想独自面对那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夜晚。

我们心里都怀着无法说出口的遗憾与歉疚,关于房子、关于家、关于团聚和离散。在爱与伤害的天平上,我们失衡了,且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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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妈妈还是会回家过年。一进腊月,爸妈互相通话的次数就变得多起来:“这个鱼咱家那边没有,你没吃过,我多买几条带回去给你尝尝。”“你现在还是穿二尺六的裤子吧?内衣今年买一套灰色怎么样?”

等我和妈妈拎着大皮箱小提包坐上回家的大巴,就意味着春节越来越近了。车从清早一直开到深夜,车窗玻璃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进了县城,我伸手使劲儿抹了抹,窗外蜿蜒的路灯排成长而明亮的灯带,直指家的方向。

车还没停下,我老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冲车子挥手,动作很夸张。下了车,爸爸就赶紧走过来,一手拉大皮箱,一手扶着妈妈,给她的左腿借力。他的嘴巴不停地讲:“这天儿也太冷了,那边天气应该比咱这儿好多了吧,咱们赶快走,我锅里还炖着羊蝎骨呢。”“你妈每次一打电话就跟我说羊肉还是咱老家的香。对了,你安叔送了我一斤正宗的保定酱驴肉,一会儿回去你尝尝,真香呢,可惜你妈她不能吃……”

我跟在他俩身后,寒冷干燥的空气里,滚烫的热泪不合时宜的让眼镜上起了一层白雾。

终于到家了,宽敞亮堂的房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刮得平展的白墙上贴着显眼的红色大福字,冰箱也早被塞得满满当当,里面都是我和妈妈爱吃的东西。这时,妈妈会把大皮箱放倒,一件件地往外掏年货,还有给爸爸买的新衣裳、新剃须刀……

除夕一大早,我拿出精心挑选好的春联和花灯,亲手把它们贴挂在新家的大门上,然后把家里目所能及的地方都贴上装饰品。经过这一番装扮,家里马上就热闹喜庆起来,仿佛一下子就赶走了一年的清冷孤单。

晚上,我们三个围坐在一起包饺子。爸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我小时候的趣事,聊当年无米下锅的窘境,还会回忆他们的学生时代和共同的朋友。我时常听着听着就晃了神,眼前日渐疏离的三个人,明明曾共情痛苦,也分享甜蜜,既然有那么多共同的经历,却为何还要在新的一年各奔东西呢?

我想到自己特地挑选的那副对联,未见文采典故,也不讲究平仄对仗,只是最简单直白的祝福和希冀:“甘甜最是团圆日,幸福长存和睦家。”

新的一年,就让它提醒我们珍惜往后的每一次团圆吧。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崔袁



胡 千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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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1 06: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离开岛屿的女孩与她的海南往事 | 住在人间

 断鸿 人间theLivings 2022-11-21 07:05 Posted on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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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偏远的岛上,有人选择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有人选择做蒲公英,在外地扎根生长。我们始终没有忘记,不论走到哪里,不论换了多少个户口,我们的前方,依然会有一个形如“大陆”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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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少年派2》剧照




住在人间丨连载



今年9月21日11点40分,我登上飞机,第一次离开海南,奔赴自己未来4年的大学之旅。飞机在浦东机场降落,转车苏州的途中,我将目光探出去,一方陌生的天空下,熟悉又不熟悉的气息,开始勾起我若隐若现的思乡之情。

10月很快在一派新鲜中过去了,我逐渐适应了大学生活:在课间10分钟晕头转向地寻找下一节课的教室,休息时见缝插针地阅读专业必读书目,和同学一起谩骂早八(大学8点开始的第一节课)……五湖四海的口音,讲着各自的异乡生活,像一幅幅画卷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每每此时,我的海南生活记忆也开始不停翻涌。或许是四面环海,让这座岛屿有一种《百年孤独》里马孔多诞生的隔绝感,直到今天,老一辈海南人仍然会把中国除海南以外的地区叫作“大陆”和“内地”。我知道,这座岛屿,看似远离尘世自在逍遥下方,有一条由地理、时空和发展落差交织而成的深渊,冒着深海的森冷气息,未知、悠远、失落,收敛着漫长的时代印记。

如今离开了岛屿的我,终于鼓起勇气,朝着这深渊游了过去。



1


2003年,我出生在海口市龙华路,老街“水巷口”附近。我已经不记得那里具体的情况了,只记得在某个下雨天,我看着远处一个小孩说:“爸爸,那个小孩在喝‘爽歪歪’,好好喝哦。”爸爸立刻心领神会,用口袋里少得可怜的硬币,咬牙为我买了瓶乳酸菌饮料。

1988年海南正式从广东分离出来,虽然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潮头,却并没有像深圳一样蜕变一新。那时第一波的“炒房热”,我妈妈家里头没人能赶上趟,而依据我爸爸的经历,可以确信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建立,和这里90年代房地产崩盘留下的烂尾楼无关。

我爸爸是广东人,高中毕业后就进了社会,二十几岁坐船来海南打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一眼。爷爷似乎是跟他前后脚到的海南,具体过程,介于他们父子俩的暴脾气,我根本不敢问。总之,当年是爷爷先在龙华路买下了一套房子养老,后来我父母结婚,他又为小两口买下了居民楼里的另一套。爸爸几乎不会和我谈论他以前的任何事情——也许是因为他和爷爷、妈妈的关系很差,而奶奶又早已在广东去世。

爸爸结婚前就热衷于炒股,年轻时还有几个志同道合的股友,后来都渐渐断了联系。快30岁时,他和我妈妈结了婚。我上幼儿园那几年,他像一叶浮萍,四处打工,搬煤气罐,给“旺旺”公司运货,上流水线,做彻夜不眠的夜班保安……打工之余,依然不忘炒股,这也导致了我们一家失去了栖身之所——为了炒股,爸爸把家里唯一的房子低价变卖了,而妈妈因为当年买房一分钱没出,对房子没有任何决定权。后来吵架时,他俩互相推卸责任,其他事也是如此。

之后我家搬了很多次,总在寻找房租最便宜的地方。随着我慢慢长大,花销变多,“家”也变得愈来愈差,起初还有算得上明亮宽敞的客厅,后来便只能停留在危楼,身心随之风雨飘摇。那些地方往往一个月房租只有200块,到今天也才涨到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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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能记事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搬到了位于海口市海甸岛的万福新村,一直租住于此,直到今年再次搬离。

海口市有很多小岛,岛与岛之间隔海相望。2004年,位于海甸河入海口处的世纪大桥正式通车,海甸岛一改旧貌,孩子们出去念书也不会再被叫“村仔”了。万福新村算是海甸岛当时比较发达的社区,学校、文具店、早餐店、停车场等等一应俱全,离医院也不远。在海南被设为“国际旅游岛”之前,海甸岛上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够让人找活干的厂子寥寥无几。那里街面上少有小轿车驶过,公交车屁股常常冒着大团黑烟,发动机震得人坐在椅子上屁股就和触电一样,摩托车、三轮车在社区前的马路上跑来跑去,呜呜啦啦。

守着海甸岛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小孩,老年人的谩骂和婴幼儿的嚎啕大哭伴随着炒菜的油烟弥漫在整个社区。楼栋稀稀疏疏立在地上,一栋两层,一层两户,现如今统统墙皮脱落,电线乱七八糟缠成一团从屋顶上越过,楼道里的灯经常坏掉,或者干脆没有灯,到处贴着印着修理下水管道的狗皮膏药小广告,地面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和泛黄的作业纸,人踩上去的脚印都清晰可见。

我家住在9栋,一扇灰色木门掩着门内的一切。整个屋子可用面积不到40平米,没钱铺地砖,屋内地板水泥裸露,我和妈妈住一个房间,爸爸住在另一间。当我们家从一层搬到二层时,逢台风天,大风一吹大雨一泼,卫生间扑簌簌落下一大堆墙皮,洗澡时的换洗衣物总会弄脏。我靠在床上看书时,雨水从天花板渗下,断断续续滴到头皮上,冷冰冰的。

年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总要那么大声地对妈妈说话,而且每次都是在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就开始暴躁。直到有一天,最暴躁的那个站在房间门口大吼着把一张白纸用力拍在饭桌上,这场战火才停息。

这段婚姻持续了短短4年便宣告破裂,之后两个人离婚不离家——因为穷,也因为我——一家三口挤在狭小破旧的危楼里继续生活。妈妈在出租屋里留了一间逼仄的小屋给爸爸,里面的书桌满是裂纹,上面胡乱放着隐形眼镜盒、茶壶、茶叶,还有他的宝贝股票本子。铁床架上搭上木板,铺一张普普通通的竹席,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被子蜷缩成一团挤在墙角,散发着沉积的汗臭。爸爸出外打工时,从来不洗枕头和被子,妈妈每次进他那间屋子时,都会用手捂着鼻子:“他哦nāng(肮脏)死了,你以后别学他。”然后又会默默把床上用品洗干净。爸爸回来也不会说什么感谢的话——两个人早已无话可说了。

爷爷常年住在医院里,上小学时,妈妈还偶尔让我去看他。2007年和爸爸离婚后,她和爷爷也疏远了。外婆的孩子很多,5个舅舅,和他们的老婆,都是土生土长的海南定安农村人,他们有的仍留在家乡,有的北上海口打工漂泊。



2


童年时的万福新村还算是繁华的,美食种类颇多。那里开早餐店的外地人不在少数,山东煎饼、上海大包、土家酱香饼……有的店家手艺好,经营有方,也愿意长长久久地留在这一寸天地之中,逢年过节才关店几日回家一趟;有的则无法圆融本地人胃口,敲锣打鼓地开店,最后落寞地倒闭、转让。还有许多店铺是由上了年纪的老夫老妻维持着,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准备食材,忙上一整天,有时候甚至疏于照顾自己的家庭。

下楼往东走几步,有整个社区唯一一家本地人开的海南粉店。一对小夫妻,据说早在我们家搬来之前就在了,把店一直开到今天。他家的海南粉,最早6块钱一碗,细腻的米粉加入花生米、竹笋、豆芽、牛肉等各色配料,浇上酱汁,抽出竹筷搅拌均匀,吸溜一大口下去,齿颊留香。现在粉的价格已经奔到了9块,但每天早晨依然会有一大群人乌压压地挤在店门口,赶着在上班前吸溜一口粉,他们的电动车即便紧贴着路边停靠,也会塞满米粉店前的道路。尽管喇叭声、催促声吵成一片,但头盔下的面庞仍旧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他们大声地报出自己要买的粉后,随即低头猛刷抖音。

另一样美食是肠粉,需要往前多走几步。它开在私立的海天学校对面,卖正宗广东肠粉,生意没有海南粉店火爆,但老板一派悠闲自在,不论是法定节假日还是工作日,隔三差五就会回老家处理事情,不营业。这家店的肠粉厚度适中、劲道爽滑,一叠雪白中裹着青菜的绿、鸡蛋的黄、猪肉的星星点点,味道碾压周边的肠粉店,这么多年过去,价格也不过从7元涨到8元。后来出海甸岛求学,我也曾吃到过许多地方的肠粉,唯有他们的肠粉,才能搅动我的灵魂。

住到万福新村后,我在第一家幼儿园没上几天课本就被偷了,换了一家幼儿园,路上有一家奶茶店,装修精美,玻璃门上贴着类似“地球不爆炸,我们不放假”之类的话。然而,社区里的老年人和小孩习惯喝四五块钱的劣质香精茶,这店先是门上贴的白色大字被擦掉,接着桌椅也没了,留下粉刷后的墙壁无神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尚未完全死去之前,店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张着大口的怪兽,蹲在路边等待投食,再几天,这怪兽也没了,换成了另一副新面孔。

紧挨着海南粉店的汤粉店,老板娘和我妈妈算是彼此的熟客了——妈妈曾在南国超市(海南本地的一家商贸企业)里专门负责卖蓝月亮洗衣液,总能隔三差五提前告知老板娘优惠信息,或者干脆帮忙买洗衣液。我一两岁时,妈妈短暂开过一个小店,卖卖零食玩具,后来很多年里,她都在各个南国超市里辗转,也会时不时去家乐福、大润发这种外地来的大型连锁超市。她最早负责推销蓝月亮,然后是卖“南国(椰味食品,海南特产)”,现在则是金龙鱼。

老板娘有一个女儿,和我差不多大,初中后进了技校,空闲时要在店里帮忙端盘子。这个被我叫姐姐的女生,单眼皮小眼睛,常年披头散发,脸色蜡黄,穿着平平无奇、略显土气的衣服,身上散发着一种青春期女生特有的浓重而廉价的香水味,长指甲特别显眼。她总是一副面无表情、萎靡不振的样子,只有听到母亲要她把粉端给某桌客人的命令时,才缓缓地挪动一下,全程一声不吭。大部分时候,她总斜靠在厨房门上,盯着来来往往的人,从不主动问客人吃什么,也不玩手机。

汤粉店不算大,一堵墙划开左右两半。左边客人坐的地方占据了近4/5,右边留出一个狭小的厨房,比一个人双臂伸开多一点,老板娘在这里闷头做早餐。店里曾来过两三个帮忙的亲戚,都是四五十岁的人,面色也同样土黄,一看都是土生土长的海南人,身上的农业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就被撵进了时代的大潮转进了服务业。不论干什么,总归是带着一点笨拙、土色,左支右绌地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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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人的生活里头,午休、“老爸茶”和“打彩票”是必不可少的三样,哪怕是饭店,都会中午关门休息(除了大卖场)。我爸爸曾因为午休和他的福建老板吵架——因为他午睡,被老板发现,一顿批评,爸爸的暴脾气上来了,直吵到老板答应他以后每天都能午休半小时才罢休。

“老爸茶”种类繁多,绿茶、菊花茶、水满茶等等,类似于广东人早茶、英国人下午茶,吃吃喝喝侃大山。茶店通常开得很早(6点前后),可露天可室内,店家会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摆满桌子椅子,上满人后乌压压的。顾名思义,这里大多数顾客都是中老年男性,很少有年轻人,更像是“老人之家”。万福新村里就有不少茶店,不论吹风下雨,每逢下午总有一群老大爷老大妈唾沫横飞家长里短,口干了便端起小茶杯啜饮一口,话是不会断的,他们要聊到夕阳西下茶店关门,才会打道回府。

喝茶时言语比较激动、爱手舞足蹈的,通常是谈彩票的那群人。他们普遍喜欢脱掉鞋子,蜷起一条满是漆黑腿毛的腿,脚踩在椅面上,另一只脚则自然下垂,脚趾不停在离地面不高的地方蜷缩,指甲里满是泥垢。圆桌上摆开一张已经写满数字的纸,比划着的手臂握着一支黑色的笔,深思熟虑后再写下一串,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在跟别人对话:

“滴怕呀(是打三),鲁拱秘咪(你说什么)?”

“瓦拱鲁么尿giǎ哦妖了bǒ(我说你的小孩上学了吗)。”

“bǒ鲁,姨傍gèi nàng朽gí(没有,他放假玩手机)。”

“打彩票”,在这里也叫“打奖”、“打码”,我妈妈很喜欢,但我一直没搞懂具体规则。我记得她常买的彩票有两种,一种是彩色的、印满数字的竖排版纸,还有一种黑白的,和超市小票差不多大小,分为好几期,最下面一期空着四个方框,买的人需要根据前几期的数字,来猜最新一期——通常的做法是用一支笔给历期数字连线,找出存在的关联,有点像鬼画符。

社区大街小巷边经常会有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奶奶,一边卖槟榔,一边卖腰上捆着的一卷一卷红色彩票纸,还可以去一些文具店、报刊亭“打彩票”。我小时候去过一个小房子,里面坐几个女人,人们隔着铁栅栏向她们递过去五毛一块,换成一张张彩票。这种习俗被本地人调侃为“每天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实际上大多数人猜的数字要么顺序颠倒,要么跟开奖的数字压根沾不上边,他们在结果出来时唉声叹气,然后收拾生活的一地鸡毛,不久后再次怀揣梦想战斗。人们拿着一两千的工资,每个月都要花几块钱丢进去试试,希冀着能试出好运,即便不成,也不过是往本无波澜的生活里丢进一粒脏兮兮的石子。

万福新村同整座城市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日常小事里前行,鲜有大新闻。人们不知道、不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生活就是接送孩子上下学、煮饭、洗衣、干工(上班)、睡觉、刷刷抖音视频……颇有萧红笔下呼兰的意味。



3


2008年,父母忙于工作无暇照顾我,便把我送到海南腹地定安的三舅母家。

定安县比海口落后许多,道路两旁皆是矮小的店面,五金店、饭店、修理店,“老爸茶”也不会缺席。沙子、石子、尘土、砖头、水泥袋在本就不平的路面上散落着,男人们光着膀子趿拉着凉鞋走来走去,女人困于劳作,很少露面。路上的车子又小又破,朝你开过来时,看着不像是车,而是由一堆零件拼凑连接而成的长方体。它们几乎每分每秒都在“轰隆”“咯噔”“吱吱”,速度却比走路快不了多少,还是跳跃着前进。每颠簸一下,我仿佛都能听见零件被抛出去的声音,感觉车子在一点点解体。

这里的小巴士外壳漆刷得五颜六色,浮着氧化、锈蚀的黑色污垢,车上的座位一只手可数,同样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车门一开,光着脚的小崽子们一拥而上,他们衣服脏乱,露出来的手、脚、脸也差不多。他们说着定安口音的海南话,在车内肆意哈哈大笑,谁说普通话,就会被当做外星人。

三舅母家比我家大不了多少,一间矮小的平房,客厅与卧室之间拉着一层帘子。白天屋内阳光照不进来,黑漆漆的,夜晚的光源是两枚小灯泡,卧室一个,客厅一个,关灯之后,周围再无星火。我怕黑,开始总啊啊叫,三舅母无奈,为我彻夜燃了一段时间的灯,我才渐渐习惯关灯睡觉。

卧室里有两张床,被子扔在角落,一台小电视,几个柜子上堆着日用品,一切都是没有秩序的。厕所和厨房在另外一间屋子,海口都用上煤气灶了,这里还在烧火煮饭,火焰照亮了长辈们满是皱纹的脸。

学校离三舅母家很远,三舅每天骑摩托车送我。学校幼儿园小学一体,教室也都是矮小的平房,参差落在泥土地上,旁边是未开发的荒地。教室与小卖部一墙之隔,一下课便会有一群孩子准时冲锋陷阵。小卖部当时有一款零食风靡全年级,一个透明小袋子装着五六根像烟一样的白色长条糖果,售价5毛。男生们经常买了后蹲在楼梯上,学大人的样子抽烟点烟,再哇啦哇啦几句本地方言。我听不懂,所以没有任何朋友。

当时小孩子脑子里应该还没有“世界”的概念,对他们而言,没有大陆,也没有海口,只有定安。我常常从同龄人的眼神里看到这几个字:“你不是这儿的。”老师上课也用定安话,我只能安安静静坐在一群小屁孩中。课本上的拼音是我唯一能读懂的语言,幸好课程简单,一节语文一节数学交替着上,没有英语,我自学也跟得上。

三舅母和三舅只负责我的生活,其他一概不过问。他们虽有一个比我大的孩子,可说的同样是本地话。那段时间于小小的我而言,看似喧嚣,实际充满了沉寂,在定安的一切犹如沉入水底,平静、孤立、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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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我被接回海口,环境和时间如同一块橡皮,很快将我脑中关于定安的记忆擦去了。从定安回来后又过了一年多,海南正式成了“国际旅游岛”,旅游业开始起飞;2015年,海口市政府进行“双创”,着手改善市容市貌;2018年,海南建设自由贸易港……这座岛屿的命运曲线开始上扬,不再是地图上偏僻宁静的一隅,许多外地人涌入,一时间,“养老圣地”“房价物价激涨”“高考移民”成为生活里的热词,我们的世界一下变大了。

爸爸年轻时还能凭着几把力气干着最底层的体力活,后来渐渐撑不住了,等到互联网资费下调后,干脆攒钱咬牙买了台电脑,在家里天天鼓捣股票,日夜盯着红绿色的走势图。我上学时没用完的本子都被他捡起来,在上面写下一串串我看不懂的股票名称和代码,一本又一本。他会经常和我讲,等他的股票赚钱了我们会如何如何。而受益于他的电脑,我早早开始看动画片、玩游戏,小学一年级就近视了。

哥伦布发现美洲的时候,至死都认为它是平平无奇的“印度”;而我第一次得知“大陆”存在的时候,也始终觉得那只是一个开天辟地、紧随海南而诞生的土地,而不是它从来一直就存在。等上了初中,老师们已经不会刻意使用“海南”“内地”这两个词,也几乎不再说“大陆”,而是更多说“我们”和“国家”。我一直以为“我们”就是岛上跟自己生活境遇类似的人,直到在网络游戏里第一次听到来自陌生省份的玩家自报家门,这才意识到并非如此——他们一掷千金,整日守在电脑前,有数不清的装备道具,是排行榜上“霸榜”的存在。

我很好奇,海口虽然已经开始发展,但是像这样在金钱和时间上如此富有的人,还前所未见。我不断厚着脸皮询问,终于得到了答案:他们小部分是已经工作的成年人,大部分跟我一样是未成年人。几年后,我在贴吧的游戏论坛里看到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孩子,已经用父母给的零花钱买了一套电视剧里才会看到的豪宅,心想,这才是所谓的“我们”吧。



4


爸爸几乎不干涉我的生活,经常被妈妈斥责为“溺爱”。他不关心我的学习成绩,只觉得不要太差就好,他也不关心我以后想做什么,说只要我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就好。我曾羡慕别的小孩有完整的家庭,节假日能幸福地去游乐场、电影院、公园玩,而他总是不见踪影,到处打工,但又会把除了谋生以外的钱全部留给我。

而妈妈除了学习成绩极少管我。她读完初中就开始到处打工,贫穷是她生活中唯一记挂的事情。她觉得我们家之所以这样,一是因为爸爸没有责任感,二是因为她学历低,“真是后悔当年没有好好读书”。

与爸爸挂在嘴上的“读书无用论”截然相反,妈妈的执念就是“读书”。和绝大部分的家长一样,她认为读书就是为了考好成绩、上好学校、找好工作、嫁好老公……这没有错,唯一的错误在于她把这条战线拉得过长,时刻念叨着,像是另一个时代的祥林嫂。

为了避开这唠叨,我从小就学会了活在自己世界里,除非必要,我几乎不和老师、同学交流。我学习成绩一向不错,除了和爸爸一样有点自闭,在妈妈心中,我一直都是“乖乖女”。后来她的片面认知成为了我的便利,我得以利用它疯狂打游戏,和网络上的朋友们瞎聊。

我玩过一个主打社交的换装游戏,给自己的虚拟角色穿上漂亮衣服,将房间装扮好看,然后与别的玩家们聊天,互相串门子。我在游戏里和比自己小一两个年级的孩子们组建过“家族”,不过他们之中有些人在线时间极短,很多“团体活动”总是没办法一起完成。于是我问他们:“你昨天怎么没来玩呀?”好友们回答说,要去上补课班、兴趣班。

马上要升上初中的我对这些陌生的词汇一无所知——海南没有浓厚的“鸡娃”氛围,补课机构寥寥无几,在我有限的认知里,只有极个别的差生才会去上补习班。我又问他们平时考多少分——很奇怪,他们从来不说自己考多少分,而是将那些陌生的、巨大的排名数字裹在聊天气泡里,从屏幕那端轻巧地递过来。

点开之后,我再次吓了一跳:他们说自己考年级前几,每天都要上好几个补习班。我盯着那聊天气泡在我面前出现、上升、淡去,思考着他们这随意话语的意义。我那犹如积木构建的对世界的认知,刹那间地动山摇。

我的小学全市前三,许多家长打破头都不能把孩子送进去。但学校对学生不搞排名,无论是班级还是年级,除却考满分,没有人会去记名次。大家就是普普通通去考个试而已,“别人家的孩子”只是分比自己高,“年级第一”也是一个不存在的说法。我以为是过于封闭的家庭环境造成了自己的无知,又去问了周围的同学——切切实实,补习班就是给成绩差的小孩上的,上兴趣班的大部分孩子也只是确实喜欢那些东西而已。大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排名不排名。

聊天气泡一个接一个,裹着更多的陌生词句,不断冲击着我的认知。我忘记了自己当时是如何迈出的那一步:“你是哪里的呀?”

我心里又想,不该这么问的,因为“我们”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们”。

气泡闪动,我一一点开,陌生的词语,是我从没有听说过的地名,但都可以用一个词笼统概括——“大陆”。哪怕知道那些地方同属于中国,可我对它们的想象,依然只是一个和自身截然不同的整体。如果以这些地方的人穿的、吃的彼此不同来论,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就和现在我们惯常说美国、日本没什么区别。

大陆,大陆,大陆,这个词连同它的多个衍生,直到现在仍旧牢牢缠在每一个海南人的身上。他们有的像我一样逐渐挣脱心理束缚,分辨它的多样色彩,也有的从此沉沦,活在一个与它分庭抗礼的世界。

我妈妈就是一辈子都活在这样的世界里的。



5


有一天放学后,我坐公交车回家,背后坐了一对夫妻,女人一直在控诉:“海南这地方鸟不拉屎,脏乱差,什么都没有,那些路边摊太恶心了。”“我们那边有XXX,他们连这都没有,也太落后了。”

一旁的男人连连附和。我想,如果妈妈在车上,肯定要把那个女人臭骂一顿的。她特别反感外地人,觉得海南本来好好的,是涌来的外地人蛮不讲理地破坏了我们的生活——每次看新闻报道,大陆都是一连串的负面。妈妈常愤愤不平地跟我说:“你以后找老公不要找大陆人,尤其是东北人,特别暴力。”我无法指望守旧的她明白,海南之所以少有负面新闻,是因为它本来就人少、问题少,通讯落后。我们熟悉的《南国都市报》头版头条整天都是:某某会议、某水果丰产、某养鸡户发家、某地闯红灯等等,偶然发生一起诈骗、打架、斗殴,都会被放在最小的角落。

移动互联网普及后,各种各样的短视频在中老年人微信群里接替了报纸和电视新闻。一次,妈妈的手机上出现了一个饭店,满地狼藉,接着便有消息弹出,指出这是海南某地一个饭店,谁和谁打架,其中哪个是外地的。这立马激起了我妈妈的愤恨:“外地人都很野蛮,不讲道理,尤其是东北人!”

妈妈说,她愿意一辈子都留在海南,根本不想去那些“鬼地方”。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大部分海南妇女的状态,这里重男轻女严重,女性文化水平比男性更低,她们从小就被驯化,很难具备独立的思想,因为无法找到高级的、有尊严的活计,只能整日围着家庭商场的蝇头小利转,争来抢去,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姐妹”是她们一切新鲜信息的主要来源,无论是商场里穿着褪色发黄工服的女人,还是菜市场里卖肉卖菜的女人,都会形成大大小小的“姐妹”圈子,互相分享各种各样的事——谁家小孩成绩差没有好前途,谁和谁离婚了、结婚了,哪些东西不能一起吃,长鸡眼了要捡某地的石头擦10下肿块,然后背对着一条河扔进去消灾……

许多海南男人堂而皇之地游离于家庭之外,赚钱后只管自己抽烟、喝酒、打牌,而日夜操劳的女人们却不相信自己可以不要他们活着,也没有一刀两断的经济实力,所以不得不和丈夫们保持联系,希冀对方看在孩子的份上,分一杯良心的羹。求不来的时候,她们就把自己变成工作机器。

对这些海南女人们来说,理想的生活是一条直线:辛苦工作一天回家后,孩子会乖乖做自己的事情,不打扰她分毫,她便能顺遂地躺在床上刷短视频,然后进入梦乡。她们早早知悉自己的命运,把改变的重担寄托给下一代。她们希望只给孩子提供简单的衣食住行,最好不用烦恼多做什么,孩子自个儿就能改变了命运,她们好跟着沾点光。

我身边大部分同学的父母根本不管孩子读书,有些家长连孩子念初一还是初三都不知道。他们只按照法律规定,把孩子送去学校,然后就做起孩子毕业出来赚大钱改变命运的梦。我家对门有一户邻居,从广东过来的,夫妻在海口景山学校的一所分校当宿管。那是一所贵族学校,一学期学费几千块,对于大部分普通家庭来说省吃俭用也很难攀进去。邻居虽算不上太富有,但也比很多本地家庭强,就咬咬牙送两个孩子进去了。

景山学校的校服倒没有我想象中的奢华,只是普通的绿色运动服。在那儿上学的多半是富家子弟,我经常能看到一群还在读小学的女生,打扮精致,生生把校服穿出了青春偶像剧女主角的感觉。男生们则早早开始叼起烟,摆出炫酷的姿势玩着手机,走路带风、卡着音乐节拍甩衣角——如此,才能得到女生们的青睐。

但邻居的两个孩子显然不在这类团体中,他们只是因为父母工作的缘故才有机会入学。我们两家客厅的窗户正对着,每天晚上起夜时,我总能看到他们家客厅洒来的一束惨白灯光,衬着墙上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妈妈每次站在门口和邻居阿姨聊天,总会貌似不经意地提起:“哎呀,你们家小孩学得好辛苦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都看到他趴在桌上写作业,都睡着了。”

阿姨叹口气,无可奈何又有些愤慨:“哼,你别看他,他每天都很磨磨蹭蹭的,写作业一点都不用心,到处摸来摸去,然后才那么晚。”

说完,她会照例夸我一番,我妈则回以习惯性的得意微笑。其实两人殊途同归,都有着同一种信仰——人生的答案都聚集在书本里,学习就是读书,好学校就是神,神的手指一点,我们从此升入天堂。



6


海南雨季漫长。今夏台风天,倾盆暴雨打在灰扑扑的楼房上,下水道不停咕噜咕噜响。地面泛起深深的积水,携带着泥土石子涌来涌去,没能及时处理的垃圾,在水面上漂来漂去,像是城市发展过程中遗留的骸骨残片。积水渐渐从脚踝淹至膝盖,便会有鱼浮在水上,油腻腻、泥乎乎的。有人兴高采烈地去抓,也有人担心电线掉进水里引发触电,急急忙忙赶回家。

大雨洗去了晴空下的岁月静好,我们回到了从前没有秩序的模样。我坐在公交车里,盯着茫茫雨幕想:原来小岛如此脆弱,一场大雨就可以让它现出原形。

暑假时,海南疫情反复,许多外地游客滞留三亚心生愤怒。他们和我当初在公交车上遇到的女人一样,鄙视起了海南的一切,“如果没有我们来旅游,你们还在山上砍树呢”。这倒也是事实,一个没有重工业的岛屿,从农业社会直接过渡到现代服务业社会,生来就比其他地方少了上千年的发展历史,一切的不适和阵痛,都要被扣上“因为大陆”的名号。

我的高中地处郊区,正在大兴土木,建造声日夜不停,地产广告铺天盖地:这里将来会建广场,会有店铺;那里的楼盘用于商业办公,吸引外来人才;海南因为有了某某集团,未来会变得十分美好……许多老店铺急匆匆在这个城市里抹掉了自己的印记。万福新村有过很多家开业又没落的小店,海口是,海南是,一切皆是。我们带着对城市的记忆,四处奔波。

放学放假时,学校大门、公交车站、马路两旁,成群结队的大叔或翘脚坐在电动车上,或站在电动车旁边,一有人经过就大声吆喝:“阿妹,走不?”也有一些流动揽客的,会在你走路时忽然从后面窜过来,停在旁边问:“户累(去哪)?”

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会把车停在一起,坐在地上围成一圈,抽烟、打牌、打奖。中午,一些人会找个阴凉处停车,躺在车上休憩。我记得一个下雨天,一家油漆店门前便停了一辆电动车,一个中年男人躺在上面呼呼大睡,啤酒肚起起伏伏,鼾声响亮。凉风带着雨滴扑向他,他浑然不觉。那场景里,电动车如风雨里的一叶扁舟,车上的人“不知东方之既白”。

一座绿色铁皮房子同样在这风雨里飘摇,那是我初中中学对面的一家报刊亭。我曾迷恋过一阵青春小说,每个月要往那里跑好几次。报刊亭老板是一个50岁左右的女人,面容枯槁,头发焦黄卷曲,没有顾客的时候,她总是斜靠在椅子上看手机。一回生,二回熟,我们偶尔也能说上几句话:“阿妹,今年初二了?”“你们今天这么早放学啊?”她的普通话不甚标准,声音偏小,我听起来有些吃力。不知怎的,我觉得她很孤独——像汤粉店老板娘女儿——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她守着近乎衰朽的纸质杂志,守着小屋的《读者》《意林》《儿童文学》,各种报纸和热狗,一直守到现在。

流动的商贩亦如此,他们挑着担子,卖各种各样的糕点,走街串巷。我最喜欢吃一种白色的撒着葱花、萝卜干的糕,淋上一勺酱油,糕就变成了金黄色,几口下去便能吃完。有一位奶奶长年累月在我高中回家的路上摆摊,我每周五回海甸岛时,都会去她那里买糕吃。她应该有60岁了,戴一顶斗笠,脸上的皱纹夹着泥垢,一双眼睛深陷其中。扁担两端套着塑料袋,给小点心们遮风挡雨,担子上有一张印着微信收款码的卡片,地上放着几个外表粘腻的饮料瓶,里面装着酱料。

并不是每周她都会在,有次我妈问:“怎么这几周都没看到你啊?”她急忙压低声音、摆摆手,神情有些激动:“那些城管到处抓人,我昨天来看到好几个人在前面,都不敢上来了。我怕他们抓我。现在就是到处抓啊,抓我们这些。”

高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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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三年,学校从网上抄来“衡中模式”,让我们剪短发,搞“大跃进”式的学习,虽然闹得鸡犬不宁,但确实出了成果。2022年高考,我校在沉寂了十来年后,一下出了9个高考状元(加上艺考生)。由此,校领导更加坚定了“向大陆教育学习”的思想。

我们不再像以前一样封闭,只有“我们”。“大陆”这个原本已经从生活中淡化的词,又一次被反反复复提及,老师会说大陆学生如何优秀,我们全班如果去大陆考试,“99.9%都是死”。我知道,他们祖籍五湖四海,口音相异,其中也不乏为抢一口红利来的。



7


现在的海南,变得热闹无比,夜晚,流动商贩铺一张纸在地上,娴熟地卖起小人书和各种小玩意,形形色色的人从他们身旁走过,一路歌唱。广场舞的循环音乐、卖艺乞讨的二胡声在黑夜里飘扬,天桥的地上24小时有诉说不幸的纸、碗和二维码。以前晚上9点半左右,街道上基本空无一人,店铺全都打烊,漆黑一片,现在到了11点,还会有稀稀拉拉的人影,唱歌跳舞。

妈妈还在家里对复杂的手机APP骂骂咧咧。她十分不满,为什么手机总是改来改去,一会儿冒出个她不认识的东西,一会儿要更新这、更新那?面对工作群里几百条消息狂轰滥炸,她很困惑,自己为什么不再能像以前那样只单纯地卖东西、写报表,而得用手机弄这个弄那个?而且,一旦连上网络,她的手机就会瞬间陷入半瘫痪:“我看这华为也没多好嘛!”

她本就是个急性子,点来点去都无济于事时,就会气得把手机摔在床上:“我buì鲁么买啊,替!(脏话)”但就算手机上明明白白列出操作指南,详细介绍某个APP是干什么用的,她也不愿意去看,只想等着有人帮她把一切处理好,她只卖东西就好。

爸爸现在干着一份仓管的活,和妈妈相反,他很积极地研究手机,有不懂的地方还会主动上网搜索。他经常看大陆的新闻,同我比较大陆的发达、海南的落后,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够走出去:“你长大了就自己飞吧,你的人生,你自己选择。”“我不需要你养我,你过好自己。”

他是一个类似于无政府主义的存在,咒骂社会,宣泄自己的不幸,认为保险都是骗局,人生来就是靠命运、靠爹妈过活,哪怕读书也不能改变命运,钱则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当然,除我以外。他这一生的大量时间就在厌恶小岛、厌恶世间上过去了,他觉得这个世界是一片废墟,我则是有希望战胜废墟的那个人。

在我玩游戏的那段时间里,他曾替我在上学期间打理账号,还在游戏里做起了买卖道具的生意,几毛、几块,一年又一年做下去,挣了千把块钱。但他的股票仍旧死水一潭,只能不断找补说:“现在做股票难啊,是人和机器战斗。”“一千个做股票的人里面只有一个能成功,很多做股票的都比不上我。”

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依然没能靠炒股变得有钱。如今将近50岁的他头发花白,身材瘦削,长年累月的营养不良使得他肋骨凸出,像极了中学历史课本上的东亚病夫。他狭长的脸上颧骨凹陷,眉头紧皱,永远比成一个“八”字。我曾无数次伸手试图抚平,可往往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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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我一起去大学报到的妈妈,也是第一次离开海南。临开学前,我俩在苏州待了几天。弯弯绕绕的地铁路线、比海南贵1块的公交车、陌生的口音、奇奇怪怪的饮食,让她很不适应。我一安顿好,她就急匆匆地逃回海南去了。她说自己再也不想出来,“大陆”让她倍感困惑。她会长久地缩回壳中,一如风雨里的报刊亭的老板娘。

在海南的无数个日夜里,我被迫了解外面的世界,了解了有些人的起点便是我们的终点。有人十几岁就有6位数的存款,有人只因为长得漂亮就可以被人包养,有人仗着自己的爹妈肆意妄为。很多闪耀的、丑恶的事情都是我从前在岛上不知道也没有遇见过的,它们不再那么简单。

我读《百年孤独》,总感觉海南的命运和马孔多的命运,出乎意料地神似。那些把循规蹈矩、闭关自守的日常当作神明的人们,还会在欢声笑骂里,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这座偏远的岛上,有人选择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有人选择做蒲公英,在外地扎根生长。我们始终没有忘记,不论走到哪里,不论换了多少个户口,我们的前方,依然会有一个形如“大陆”的存在。

编辑 | 吴瑶     运营 | 雅坤     实习 | 吴问


普通人写下的“居所”故事

当代住房问题一手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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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 鸿

现就读于苏州大学,

南海之岛的讲述者。

于无声处听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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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3 01: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北京大红门里长出半个温州人 | 住在人间

 móu问题 人间theLivings 2022-11-29 07: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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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有时候人在故乡也会被他乡的精神所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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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沐浴之王》剧照




住在人间丨连载



和大部分生活安逸的北京土著不同,我因家庭变故,从小到大经历过不下10次的搬家,但绕来绕去,总离不开“南顶路”。这是一条位于北京中轴线南端的街道,往前数30年,北京人餐桌上的肉制品基本都来自这条街,因此它称得上是北京食品工业的摇篮。

2021年,我创业小赚了一笔,卖掉了母亲早前在南顶路买的一居室,再添了些钱在别处买了套小三居,彻底搬离了这条生活了20多年的老街。新家所在的街道宽敞整洁,但我却时不时想念起南顶路——尽管那里总是杂乱拥挤,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海鲜腥臭味,温州人的大嗓门随机在某个街角爆炸开。

偶尔休息日时,我会专程开很久的车回到南顶路,在小商品批发市场楼下的南方菜市场买年糕和米线,然后去吃一碗“迎春面馆”的黄鱼粉。黄鱼粉吸入口中时,我会想起往昔的日子,也会想起曾经同住在这条街上的邻居“小温州”。尽管我和他真正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暑假,但他却让我真正走进了温州商人这个群体,甚至间接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必须承认,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我的精神世界更多是被温州文化所滋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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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是北京百姓对碧霞元君庙的特有称呼。相传碧霞元君为东岳大帝的女儿,专司人间姻缘、祸福。北京有5座碧霞元君庙,以东、西、南、北、中5个方位来命名,合称“五顶”,其中的“南顶”碧霞元君庙,即南顶娘娘庙,位于永定门外大红门附近——这也是“南顶路”的由来。

建国后,这处碧霞元君庙被橡胶六厂拆除,改建为宿舍楼。南顶路街北的一片儿被划归为北京肉联厂职工家属院。街的东边是肉联厂的厂区,从那儿飘出来的血腥味、机器的轰鸣声一点不糟践,足够上千户打开窗户的居民雨露均沾。南顶路曾有过一段风光的日子,早前不但形成了肉、禽、蛋等副食品加工一条街,并且还伴随着北京人走过了艰难的票证经济时代。到了80年代中后期,北京逐步取消商品票证,市场放开,肉联厂的经营也逐渐困顿起来。

1993年,厂子彻底破产,年纪大些的人买断工龄,提前过上退休生活,年轻一代则各寻生路。肉联厂家属院也改名叫“南顶小区”,正式移交给物业公司,但老住户们不愿交物业费,所以卫生、绿化等服务约等于零,环境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不过,此时小区里的居民倒是换了一大批——那时丹陛华小商品批发市场建成,不少温州生意人拎着大包小包搬了进来,开始把浙商文化注入这个街区。他们有点钱的租在单元楼里,没钱的就在小区旮旯低价租一处阴面儿的小平房,无论春夏秋冬总敞着门,方便扛着大包小包的货物进出。

随着这些温州人的到来,南顶小区几乎变成了半个货品中转站,引起了很多本地居民的不满。听老人说,那时肉联厂退休工人和温州生意人的冲突事件时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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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初中毕业后就接了爷爷的班,成了一名肉联厂的工人。他和我母亲于1993年结婚,赶在肉联厂破产前分到了一居室,3年后生下了我。我的童年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房子不大,只有42平,但胜在全屋朝南,阳光明朗时,整间屋子都会铺满金色。但又因是在顶楼,夏季极热。记忆中,初夏时分,底楼的奶奶家还很凉爽,我家的电扇已经辛勤地摇上了。

这类老楼每两层楼之间的缓台处都设有一个垃圾丢弃口,方便住户不下楼就能倾倒垃圾至底楼。这就让底楼的垃圾道成为耗子们的天堂,清洁工打开铁门回收垃圾时,总能看见营养过剩的耗子夺门而逃。它们多半眼睛通红,身体足有成人的小臂大小,常把在楼下院子里玩的我吓个半死。每次遇到这些不速之客,我都会嚎叫着狂奔回家,让父亲保护我。父亲似乎对这些耗子习以为常,有时还会坏笑着给我讲肉联厂工人们和它们斗智斗勇的故事,栩栩如生,听得我又害怕又好奇,久久不忘。或许也因为这些讲述,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学历不高的父亲便莫名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

当然,父亲的工作和知识分子关系不大。肉联厂走下坡路时,他就考下驾照,成了一名大货车司机。别的货车司机常穿一身邋遢的工装,跑完长途回家不是喝酒就是赌钱,父亲却总是穿着整洁的、带着皂香味的衬衫,闲暇时不是读书就是看报。他对钱没什么兴趣,家里的财务大权拱手让与我母亲,家务事也极少插手。

母亲和父亲的性格截然相反。她有着同龄人中少有的本科学历,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工作上和家务事上都是一把好手,心气儿特高,总期待着父亲能够改改淡泊名利的性子,去闯出一番事业,给一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

尽管二人有着如此多的不同,但小时候的我很少看到他们争吵。他俩更像是一对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室友,关系中总带着些许的疏离,即使有矛盾,也总是躲进卧室关起门来背着我小声争辩。

为了改善生活,父亲开始在跑运输之余做些小生意,例如倒卖秀水街的衣服,沿街售卖餐具工厂的尾货。但他实在是不擅长做生意,折腾来折腾去也没有赚来更多的钱,反倒是被一些所谓的朋友屡次坑骗。他和我母亲关上门争辩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那时的我还很小,虽然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但总觉得家里的气氛沉闷,就常常跑到小区里去乱逛。

父母并不太管我,只是叮嘱我少和温州人的小孩玩——在这一点上,他俩的意见倒是很统一。父亲认为温州人精于算计,和那些骗过他的人一个德性,他们的小孩肯定也是又奸又滑。母亲则认为那些孩子每天只知道在院子里疯跑,有些连普通话也说不利索,会把我带坏。

2002年,在母亲大胆的提议下,父亲辞去开大货车的工作,和一个同样离职的运输队同事凑钱买了一辆富康,一辆桑塔纳,合开了一家汽车陪练公司,专门服务那些刚拿了驾照的新手司机。当年驾考制度还不够规范,有很多人拿了驾照也不敢上路,所以公司的客源很不错。我们一家的生活逐渐变好,母亲也开始憧憬着未来有一天能够卖掉这套小房子,换一套位置更好些的两居室。



2


2004年,在市政规划的要求下,南顶路和南顶小区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改造,坑洼不平的石灰路面都改成了沥青路面,灰扑扑的居民楼外墙被赭红色的油漆粉刷一新,老旧的平房经简单修缮过后,也显得不再那么破败了。

父亲对此十分不以为意:“这不过是老黄瓜刷绿漆的表面工程而已,老平房里的下水道和电路还不是没人管?”我对这次改造倒是十分满意,因为我家楼旁的垃圾站被拆除了,清理出来的大空场被改造成了小花园,配合着4年后北京承办奥运会的春风,里面增设了不少健身器材,俨然成了小孩子的游乐园。这一年的暑假,我几乎都泡在小花园里,白天在那里和邻居家的小孩打羽毛球、扔沙包,晚饭后就蹲在花园的路灯下玩扑克牌。

我和“小温州”就是这样认识的。这家伙比我大两岁,又矮又瘦,眼睛却亮得很,透着一股聪明劲儿。他记牌很准,还会算牌,短时间内几乎赢遍了小区里的所有孩子,谁要是和他一队打“升级”,回家时总能赢一兜干脆面里的英雄卡,大家都愿意和他组队,我也不例外。

“小温州”本名叫陈志雄,是温州生意人的小孩,我们本地孩子都嫌他名字太拗口,不好记,所以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也欣然接受。“小温州”不是邋遢的人,但身上总有股子馊味儿,大概是洗澡不方便——我想起来天黑后总有些黑影在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下冲洗身体,一边洗一边操着方言用吵架一样的音量聊天。“小温州”一家住5号楼后面没厨房没厕所的平房区,很有可能就是黑影中的一员。

熟悉后,我得知“小温州”的父亲在南顶路北边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开了一家铺子,主营内衣内裤和袜子。说是“铺子”,不过就是二楼电梯旁的一个摊位,我有时候会和他一起去帮忙看摊。我俩每次上楼,都能看见二楼围墙上的一个大广告牌,上面的外国男模和女模都只穿着内衣,笑得矫揉造作。“小温州”指着上面那个洋气的名字,说那是他舅舅做的品牌。

我问他:“你舅舅那么有钱,你家为啥还住在自行车棚边上的小平房?”

他也不生气,只说:“那是他的钱,不是我家的。”

我对他家卖的内裤和袜子兴趣不大,每次待不了多久就撇下他去三楼逛文具店和玩具店。“小温州”对此很是不屑,他说在他老家,生产文具和玩具的厂子比南顶小区里坏掉的路灯都多,如果我想要买什么的话,他可以用进货价卖给我。

我问他:“那你家为什么不卖玩具呢?”

他父亲笑着接过话头回答:“做熟不做生嘛!”

“小温州”对我这种无聊的问题不感冒,他只对记账、收钱有着浓厚的兴趣,而且乐于向闲逛的路人推销自家商品。遇到顾客讨价还价,他总能一顿闲侃后,就将一件东西以高于进价两倍的价格卖出去,还让顾客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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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温州”像是给我打开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门,让我惊叹不已。回到家,我兴奋地和家人聊起他的事。父亲听完,只淡淡地说了句:“这些温州人天生就会做生意。”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温州人有着“东方犹太人”的别称,我只觉得父亲说得很有道理,又忽然想起父亲并不太喜欢温州人,后来再没和他提过“小温州”的事。

我父亲对温州人的态度,其实是本地居民们对所有温州外来户态度的缩影。在他们的口中,温州人还有另外一个代称——“南蛮子”。

“南蛮子”们有时确实可恶:每天凌晨4、5点,天还没亮,他们就从单元门或平房区鱼贯而出,用电动车载着摞成山的货物奔向小商品批发市场、轻纺城、纽扣城和温州鞋城,在小区里留下大量包装的废纸壳、胶带残骸和噪音。被吵醒的本地居民只能带着怨气起床吃早餐,开启一天的新生活。同样的扰民在晚间往往还要再经历一次,小老板们疲惫地拖着车子钻回单元楼后,时常还会有一些形迹可疑的女人来访,在楼道留下劣质的香水味和一连串的笑声。

北京本地居民对这些外来客的态度倒也并非绝对的敌视,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本地居民一方面极其看不上聒噪、忙碌的温州生意人,更瞧不起他们做的生意,但另一方面又钦佩他们脑子灵活,勤劳肯干,有着惊人的吃苦能力。两种情感的碰撞使得本地居民在教育孩子时颇有“融会贯通”的精神,他们经常对自己的小孩说:“如果你学习能像那些‘南蛮子’做生意一样肯吃苦,你早就是第一名了!”稍作停顿,又会迅速补充一句:“不好好学习,没有文化,以后你就只能像他们一样起早贪黑!”

后来,“温州炒房团”拉高了北京的房价,更是让本地人这种饱含仇恨的复杂情绪升了级,不过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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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温州”对小区里北京原住民们的评价同样不高。

那时,我们小区里有个肉联厂退休工人老李,时常拎着个酒瓶子闲逛,惨白的脸上总是一副醉醺醺的表情。但他为人和善,远远地朝人走过来时,永远是人还没到笑意先递过来。问他去做什么,他就抬起被卷烟熏黄的手指,指指小区门口副食店的方向:“打酒。”

要是路上遇到小孩,他就从兜里掏出几块“酸三色”或者“大白兔”,笑眯眯地逗上他们一阵儿。我和“小温州”被他拙劣的魔术逗过几回,我们趁机近距离地观察了他的手,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当年抬手在百十来头猪面前指点江山的样子。

有人笑着骂他是“傻帽”,说老李你一次多买两瓶回家多好,老李就老实地回答:“多跑两趟能少喝点儿,只有去买酒的路上,瓶子才是空着的,嘴才是闲着的。”

“小温州”对老李嗤之以鼻,他认为懒惰是一种罪过,这种酗酒且无所事事的人更是不可救药的,“在我老家,这个年纪的人不是在田间劳动,就是还在做些小生意”。

我不理解“小温州”的看法,我本能地对这个温和、有趣的老工人充满了亲切感,他的和善、老实也正是肉联厂老一辈人所推崇的好品质。我听到大人们偶尔在议论他时用过“可怜”二字——据说他被迫下岗后分到的钱很少,如今过得非常艰难。那时的我还完全没法理解买断工龄、国企倒闭潮之类的事,更不知道一个老实人在面对这样的巨变时会怎样的无措。

我和“小温州”还没来得及深入地讨论整个话题,假期就结束了。“小温州”返回他老家的学校,因为他走得匆忙,我们都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开学后的周末,我曾想过要去他家的铺子问他爸爸要他的QQ,但总因为一些琐事而作罢,我们就此失去了联系。



3


2008年,在这个举国欢庆奥运的喜庆之年,我父亲开办的汽车陪练公司却因经营不善倒闭了。母亲劝他重整心态后从头再来,说男人30多岁正是打拼事业的黄金期,那么多北漂的温州人都发家了,我们这些有住房的本地人只要肯吃苦耐劳,一定也能东山再起。父亲却对创业这件事不再感兴趣,只想找份做驾校教练的安稳工作,尽管赚不到什么钱,但至少旱涝保收。

虽然开了几年公司,但父亲做生意的本事却没有什么长进,工作态度也算不上积极。母亲曾多次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在网站上发布公司的广告信息,如何在各种论坛发帖宣传自己,他却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每次需要发布广告时,总是偷偷找我代劳——并非是他笨,而是他对各种新鲜事物都有着一种抗拒的态度。和无数从肉联厂走出来的职工一样,他更向往平稳而安逸的生活,当初开公司,更多的是为了满足母亲的期待。

频繁的争吵没有解决他们的矛盾,2008年年底,他们的纠葛以离婚收场。车子被判给我母亲,南顶路的房子和我则归我父亲所有。此时我刚升入初中,学校在西单附近,从南顶小区出发要倒两趟车才能到学校。母亲不放心父亲照顾我,没有搬回娘家住,而是在我学校附近租了一处房子。上学的日子我就与她同住,周末再回南顶路的家——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南顶路的家。

母亲租的房子租金不贵,那是座1956年建成的老式筒子楼,据说早先曾是苏联专家的办公楼,就在西单电报大楼的附近,透过窗子可以直接看到长安街。但房子内部的环境却实在是糟糕:楼道里黑漆漆的,楼梯的木质扶手斑驳不堪,墙壁上满是陈年油泥,持续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房间内没有上下水,每层楼只配备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居民们共用,洗澡的话需要去外面找公共浴池。

那时我正值青春期,每天课余时间都泡在足球场上,经常跑得一身臭汗。为了第二天不顶着黏成绺的头发去上学,我只好拎着暖壶到公共厨房的大水池洗头擦澡。有时热水不够用,我就用冷水洗头,为此没少挨母亲的骂。

我故作轻松地对母亲说:“温州人在南顶不也这么洗澡?他们行,我也行。”母亲哑然,我却能看出她眼里的愧疚。我难以想象当初“小温州”在如此不便中生活的心情,只觉得他们家为了赚钱甘愿忍受这些腌臜,实在令人佩服。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半年后,母亲再婚,开始与新任丈夫同居,我又彻底搬回了南顶小区的家。



4


兴许是与母亲在出租屋的日子过得艰苦,再次搬回南顶路后,我开始格外珍惜眼下的生活,对钱的事也多了份敏感。

2010年,父亲也再婚了,由于继母没有工作,一家人的开销都由父亲独自承担,我们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新衣服和好看的文具成了一种奢望,一身廉价运动服和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常让我在同学面前无地自容,我开始盘算着怎么能赚到点钱。

一开始,我想到要去街上的餐馆或其他店铺打工。奥运会后,南顶路的变化不小,商业气息逐渐浓厚起来,除了街两旁建起了两栋新楼外,一些餐馆、娱乐城、网吧也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街东口的海鲜市场对面还开了一家麦当劳。我曾厚着脸皮一家店一家店地挨着问过去,但这些店铺不是不缺零工,就是不接受16岁以下的打工者。

想来也正常,尽管这时的街道依然吵闹,但嘈杂人声中的温州话比例没那么高了,逐渐有东北、四川、河南等地区的方言声加入,似乎全国各地的打工者都盯上了这片房租洼地,纷纷搬到这里生活和工作——那些不需要学历的工作,大概早就被抢光了。

偶然间,我发现电线杆上张贴了一些招工广告,打电话过去,对方要我到网吧和附近的酒店发传单,一小时30块,听上去十分合算。等见了面,从对方手上接过的竟然是一整沓印满“包小姐”的黄色卡片,吓得我扭头就跑。

这些失败的经历让我很灰心,没课的时候我就到海鲜市场对面的麦当劳点上一杯可以免费续杯的咖啡,坐在二楼落地窗前的位置俯瞰楼下的车辆和行人,偶尔站起来凝视远方,假装自己是一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商人——穷,给了我细腻的心思和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那时我用想象力来保护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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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为了躲避和继母共处时的尴尬气氛,整个暑假我几乎都泡在麦当劳里写作业、看小说。某天,我照例拿了作业去麦当劳,正端着咖啡往座位走,远远地就看见了长高一大截的“小温州”戳在那儿,腼腆地冲我笑着。

“小温州”告诉我,这几年他爸爸的生意做得不错,铺子也从小商品批发市场换到了往北1公里处的更大、装修更豪华的“百荣世贸”。现在他家在“珠江骏景”买了新房子,早就不住南顶路了——那时金融危机的余波已经逐渐消散,北京的房价像坐了火箭般飞升,我家小区里的老旧公房涨到了1万多元一平,挨着南三环的“珠江骏景”更是直接涨破2万元的大关,在北京南城贵得独树一帜,在那里买房的,大多都是温州生意人。

现在赶上假期,“小温州”就从老家过来和父母团聚,今天过来这边只是为买点海鲜。我和他说了我想赚钱的事,没想到竟与他一拍即合——他也想利用这个假期做点小生意。

我开玩笑道:“能在珠江骏景买房的有钱人家的少爷,还缺这点钱?”

他也不恼,只淡淡地说:“那是我爸的钱,不是我的。”

一如他曾经的回答。

我们决定在麦当劳附近摆摊卖玩具。那两年,南顶路涌入了大量外来打工的外地人,小吃摊和小餐馆遍地都是,麦当劳门前这一块俨然成了一片夜市区,一到傍晚,人流量极大,带孩子来遛弯儿的女人们络绎不绝。

起初,我考虑卖女装和小饰品,但“小温州”主张卖玩具,原因很简单:女装和饰品的花样繁多,而且还有着多个尺码,手里免不了要积压大量的货物,对资金和场地来说都有不小的要求,不太适合我们这样的新手。最重要的一点,“做熟不做生”——他想卖的木质立体拼图,我和他都买过、玩过,他还知道大致的进货价。

“小温州”在他家曾经开店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找到了一家相熟的店铺,以极低的价格批发了一批木质立体拼图,我们每卖出去一个,能赚5到10元不等。

一开始,我们的小生意确实不错,一晚上的收入少则三五十,多则能上百,均分后我们各自的利润依旧相当可观,性价比远高于在麦当劳打时薪13块5的零工。我和“小温州”分工明确,他负责拿货和叫卖,我负责拼那些用来展示的样品和记账。一晚上在说说笑笑中就能把钱赚到手,这种当老板的滋味让我和“小温州”都十分享受。

我们的小摊摆了1个月左右,火爆的生意终于引来周围摊主的眼红,联合抵制行为从霸占我们的摊位逐渐升级到诋毁和辱骂,每当有顾客来挑选商品时,他们就会在一旁捣乱。我们还接连遭遇收到假币、突如其来的城管抄摊以及小混混骚扰等麻烦,生意自然也做不下去了。

“关店”那天,“小温州”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把举报电话打到了城管队,不多时,一整条街的商贩都被清理掉了。

我惊讶于他的做法——秋天要到了,来遛弯儿和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少,现在结束算不上可惜。“小温州”却认为那些人必须付出代价,在他看来,太善良的人注定会被人欺负,“正是因为我们假期要结束了,我的报复才会这么‘温柔’”。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方面觉得这违背了我所接受到的“以德报怨”的教育理念,另一方面,我又想起了那位和善的老李——如果他当初也能像那群被迫下岗后去厂里闹事的人一样,或许也能获得更多利益,进而拥有一个更安逸的晚年。

那天晚上,“小温州”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远方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本地人这么好命,我们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在这个城市立足。”

他好像是在跟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5


暑假结束,我和“小温州”互相留下了QQ号,他照旧回老家念书,我的生活却再次发生了变化。

继母生下妹妹,日子过得越发拮据,我们挤在一间40多平方米的屋子里,诸多的不便也就显现出来:我每天要去上早自习,走得很早,洗漱出门的声音常常把一家人吵醒,而妹妹每晚的哭闹又吵得我难以入睡,时间久了,我和继母都难免心生怨念。父亲几次委婉地要我搬到一楼的奶奶家,我却因为舍不得这个伴随着童年回忆的房子装聋作哑。

或许是我的幸运,也或许母亲的不幸,就在我左右为难时,她在2012年再次离婚了,在南顶路上找了处房子搬了回来。她借口说这里的租金低廉、交通方便,我却知道她是在心疼我——她知道我不愿意搬离这熟悉的地方,所以为了和我生活在一起,宁肯多付一些房租。就这样,我从父亲的家再次搬到了母亲的出租屋。

这一年,我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学习成绩还算不错,只是对我来说,钱依然是个大问题。在敏感的青春期,同学一句半开玩笑的“你的鞋也太土了”就足以让我难过一周。我迫切地想要拥有和同学们一样好看的名牌篮球鞋,更羡慕那些可以把新款手机带到学校的同学。

可我知道,母亲只是一名普通教师,每月的工资支付完房租和我们娘俩儿的生活费,所剩无几,而父亲给我的零花钱又仅够我交学校的午餐费外加买些学习用品。

所以,想要什么东西时,我只能自己赚钱去买。

高中学业繁重,想挤出大块空闲时间去打工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了和“小温州”摆地摊的经历,我开始盘算着做一门可以用零碎时间打理的生意。我想起“小温州”爸爸说的“做熟不做生”,决定从我熟悉的电子游戏下手。

我记起离小商品批发市场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电子城,部分店家专做二手游戏机的生意。彼时,一套全新的xbox360游戏机要卖到2000多元,二手品相好的也要卖到1500元左右。而从那些店主手里以批发价购买一台只需要450元,再配齐线缆和手柄等配件,总价800元出头。我在QQ上向“小温州”学习生意经,他只送给我三个字:“不压货。”——游戏机的进货单价太高,对于我这种没什么资本的学生来说,一旦滞销,会给资金流带来致命的打击。

那时网购还没有大范围流行起来,专做二手生意的“闲鱼”也还没问世,人们想购买二手物品,基本都是从58、赶集网上搜寻信息。我拍摄了一组游戏机的照片,然后在网站上发布了二手转让信息,每当有人联系我购买时,我再到老板那里进货。这样,一套游戏机包装一下,转手卖出就可以赚500元左右。这个偏门儿的赚钱生意,我一做就是一年半,在17岁那年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一次在回父亲那里吃晚餐时,他偶然发现了我包里装的游戏机主机,以为是我偷偷买来玩的,便长吁短叹地埋怨我不好好学习,还学会了乱花钱。我向他解释了原委,本以为他会对我的生意头脑大加赞赏,没想到他竟勃然大怒。他说,我现在已经快高三了,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事,未来努力考上一个好大学,然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才是正路。

话不投机,说到激动处,父亲甚至扬起手来要揍我,却被我一把攥住推了出去。看着父亲惊诧的目光,我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自己印象中那个不可冒犯的男人了。为了掩盖失控的情绪,我拎起背包落荒而逃。

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为这些年积攒的委屈而难过,还是在为父亲的衰老而悲伤。此刻,我只想远远地逃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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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夏天,我高考分数不错,足够考上本地一所心仪的大学。在报考大学的专业时,我刻意没有选择父亲看好的建筑工程类专业,而是选择了他强烈反对我报考的工商管理,主修文化产业管理这个“万金油”专业。



6


我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母亲靠着公积金贷款买下了南顶路西口的一处小一居。由于和父亲的关系紧张,我很少再回南顶小区里的家了,除了要学费外,几乎不主动联系他。

我原指望开学前通过倒腾二手游戏机再赚一笔零花钱,但那一年,淘宝旗下的“闲鱼”上线了,二手商品的信息越来越透明,我这样的个体中间商再没有赚取暴利的可能。正在发愁之际,我在学校贴吧里刷到了往届新生抱怨学校超市卖的床上用品质量差、价格高的帖子——我知道在电商的影响下,去丹陛华光顾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摊主们的生意都很难做。为了抢生意,他们的出货价甚至比1688网上的还要便宜。

说干就干,我去丹陛华批发了许多单人床上用品,以及充电台灯、暖壶、耳机等学生必需品。不出所料,开学那几天,我靠着卖这些货,结结实实地赚了一笔。

我开心地给“小温州”的QQ留了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再没上线过。照着他留给我的号码打过去,对面已经成了空号,我和他又失联了。

大学里,我参加了许多社团,开始参与各种有趣的活动,像是报复般地弥补从前所缺失的快乐。等这样的热情褪去后,我开始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按部就班地写论文、实习、答辩,然后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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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夏天,我进入一家央企,做纪录片导演的助理,需要经常加班,每晚回家都累得半死。为了每天能多睡一会儿,也为了有个独立空间,我搬离了母亲的一居室,和朋友在公司附近合租了一处房子。

导演助理的工作远不像行外人想象的那么有趣,我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摄像师拍摄回来的素材“编号”,然后剪辑一些没什么人爱看的拍摄花絮。这份工作收入不高,但胜在稳定,父亲和母亲对此都很满意。可是在工作时,我总是联想到那些在肉联厂工作过的工人们,觉得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敲字的我,和当年车间里切割猪肉的工人没有任何区别,尽管饿不着,但手中也没有余钱去享受更好的生活。

我也想起了放弃创业的父亲,想起了我们曾经度过的那些拮据的日子,甚至还想起了那个总是在打酒路上的老李——或许若干年后,我也会被时代无情地抛弃,活成他们的样子。

我不甘心。

这一年,短视频的风愈吹愈烈,我内心的某个部分像是突然被唤醒了一般,开始蠢蠢欲动。嗅到商机的我,果断辞掉刚干了几个月的工作,和一个大我几岁的前辈开始创业做自媒体。

我们没有太多启动资金,租不起像样的办公室,我再次把目光转向了南顶路。

小区里那些破旧低矮的平房区已经被整肃一空,想租到便宜的房子当办公室是不可能了。但是附近的底商一般都有独立的地下室,一些商家会选择出租。我们在麦当劳的旁边找到一家开在地下的桌游吧,和他们合租了地下室——说是合租,其实只是租了人家的茶水间,一个月350元。一间屋子三个门,四面透风,冬无暖气,夏无空调,没有卫生间,内急时我们只能借用楼上餐馆的厕所。一开始,每次进门被热心的服务员询问“您是堂食还是打包”时我都无地自容,后来我的脸皮已经厚到和她们打趣道:“堂食,谢谢。”

我们做的内容与足球等赛事相关,熬夜看比赛、通宵写稿做视频就成了日常。结束一夜的工作后,我和合伙人坐在“迎春面馆”吃着面,想:我终于过上了温州人那种起早贪黑的日子——那种本地人所不屑的生活。

我们做的内容由于题材范围太窄,很难获取到巨大的流量,收益也仅仅来源于平台的流量分成,每月营收仅能维持我俩的生活。讽刺的是,我们赚到的最多的一笔钱,竟然是笔赔偿款——楼上酒店装修导致我们天花板掉落,砸坏了一些拍摄器材。

那段时间,每天一睁眼,我就去看各个账号的流量情况,然后盘点后台收益,看是否够付当天的生活费。干了9个月,眼看着进账的金额越来越少,我们再难支撑下去了。疫情来临,根据防疫要求,我们所在的地下桌游吧被要求停业,我和合伙人索性散了伙。

这一两年,当无数做类似内容的自媒体账号疯狂收割流量时,我和合伙人一边叹息我们的创业项目“生不逢时”,一边感慨自己终究不像踏中了改革开放浪潮的温州商人那样幸运。



7


这次创业失败后,我和合伙人都重返职场,但自由散漫惯了的我既瞧不惯中庸的领导,也难以忍受“躺平”的同事,没过多久,我就再次辞职创业,继续投身于短视频。这一次,我选择了更容易变现的测评领域。

很多朋友劝我不要在这时候创业,经济下行叠加疫情的影响,想要干出点名堂,实在太难了。我却觉得低迷的市场中往往隐藏着更大的机会。所幸我这一次的选择和坚持是对的,第一个账号花了2个月的时间就突破了30万粉丝的大关。一时间商业推广的单子不断,投资人也循声而至——而且,投资方还提供了一处位于崇文门的办公室,我不必待在南顶路阴冷的地下室办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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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父亲一家卖掉了南顶路的老屋,搬到了郊区的大房子里。尽管我们父子之间的矛盾早已消散,但感情上却始终疏离,平时很少通电话,加上我对继母和妹妹也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因此,只有逢年过节,我才会去父亲那里探望一下。

我的房子也到了租期,退租后我在二环边上租了一个小loft,价格很高,但胜在交通便利。休息日,我常常去逛博物馆,去小酒馆听LiveHouse,日子比以前过得有滋味了许多。

周末的时候,我偶尔回去和母亲吃顿饭。她依然单身,但过得很快乐,不再如年轻时那样强势,只等着过两年退休后颐养天年。她对我创业的事很支持,但并不像曾经对待父亲那样对我抱有很高的期待,只是希望我能够平安、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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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寻常的下午,闲聊的合伙人们不知怎么突然聊起了“鸟巢”施工时的诡闻,有人感叹,北京城只剩了一座“北顶”娘娘庙。我突然有些感伤,心里说,其实以前的“南顶”娘娘庙才是真的灵验,便端着咖啡杯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街头匆忙的路人。正在一边打印资料的运营小伙儿问我怎么了,我想了想,没头没脑地跟他说了句:“我小时候也喜欢这么站在落地窗前。”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念“小温州”。我尝试通过QQ联系他,无果后,又冒昧地去了他爸爸在珠江骏景的家——可那里住的不再是“小温州”的爸爸,只是屋主依然是个温州人。他用带着浓重温州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我,“小温州”一家把房子卖给了他,据说是当时资金周转出了困难,不得已卖房变现。

我一算时间,正好是2015年,也就是我与他失联的那个假期。房主翻箱倒柜找出个笔记本,里面有当年记下的“小温州”爸爸的联系方式。我打过去,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好,我是陈志雄,你是哪位?”

那天,我俩聊了很多,聊过去,也聊彼此近年来的境遇。他告诉我,当年他爸爸投资失败后卖房变现,但依然欠了不少外债,他只得放弃读书,南下广州,跟着远房亲戚做生意,然后慢慢还债。后来,他爸爸在北京的店铺因为网店的冲击越做越差,被迫关闭,转让给了一位年轻的同乡商人。债务还清后,他没再从商,而是在复读后顺利考上了大学。再后来,他考上了当地的事业单位,有了份稳定的工作,如今已然是两个男孩的爸爸了。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也想起这些年南顶路的变化——从2014年起,北京市政府开始了“疏解非首都核心功能”工作,南顶路附近的温州鞋城、天蓝尾货等原先温州商人扎堆的商城已全部强制关停,原来赫赫有名的“福成服装大厦”也从皮草批发商城摇身一变,成了丰台区政务中心。大红门地区正不可逆转地褪去它原有的浙商味,或许“小温州”爸爸这样当年早早退场的商人,损失反而是最小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免有些遗憾。在我眼里,“小温州”聪明又肯吃苦,如果去做生意,一定是个出色的商人,如今平淡的生活,真的是他所追求的吗?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疑虑,在那头笑笑,只说了句:“我们现在追求的,可能都是小时候的自己所羡慕的生活吧。”

我也笑了笑:“是的,有时候人在故乡也会被他乡的精神所滋养。”

挂了电话,我打开苹果官网,下单了一台心仪已久的iPad,在备注镌刻内容时,我写下了这样的一行字:笼鸡有食刀汤近,野鹤无粮天地宽。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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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28 12: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坚决不买房的父母,等着靠女儿的婚姻落个家 | 住在人间

 白贝 人间theLivings 2023-04-27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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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努力过后我们还是买不起房,即便以后要租房过日子,他依然是我要选择的人,与他在一起生活的地方就是我理想中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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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心居》剧照




住在人间丨连载



1


2016年年初,我把男友宁远带到了省城的一个城中村里,当时我父母就住在那儿。

城中村的人流很大,周围闲置的土地被开垦出来种菜,十块钱可以买到几斤水果,一盆子菜只要一块钱。到了晚上,大排档、烧烤摊纷纷开张,烟火气息十分浓厚。我去父母那儿住过几次,就发现那里很乱,有瘾君子,有做擦边生意的女人,还有小偷不时出没。有的男人醉酒回家,两口子在半夜旁若无人地吵嘴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我父母租的房子是本地人违建的,一年的房租还不到一万块。那栋楼一共4层,每层住了4户人家。朝内的两户人家要共用一个厨房,我父母租住的房子朝外,虽然有很窄小的厨房和卫生间,但光线很不好,白天都需要开灯。卧室也不大,他们的东西又多,屋里时常有老鼠、蟑螂窜来窜去。

男友第一次上门,说实话,我的内心是忐忑的。

宁远是我的高中学长,当时已经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了。他性情温文尔雅又做得一手好菜,我就被他精湛的厨艺给“收服”了。相比之下,我的学业和事业都还没有着落——2014年,我考入了一所专科学校,经过学习,我意识到了学历的重要性,就打算参加2017年5月份的专升本考试。备考期间,我听说这个考试的通过率只有5%,我怕自己考不上,就开始思索其他出路。

人迷茫时容易想很多,我想我可以早点工作,又想到工作稳定后可以早点结婚,毕竟我曾是留守儿童,从小寄人篱下,一直都迫切地希望拥有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宁远也想结婚,一来他年龄比我大,看到身边的同龄人纷纷结婚,他有点绷不住了,二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错,他想早点成家稳定下来。

于是,我们挑了个合适的日子,带着精心挑选的各种礼物上门了。没想到,我父母见到宁远并没有欢天喜地、笑脸相迎,反而冷着脸,让场面变得十分尴尬。

饭桌上,大家默默吃饭,我说我打算毕业找到工作了就结婚,父母竟然直接扔了筷子。他们不喜欢宁远,甚至有些嫌弃,原因很简单——他不是本地人,还是典型的无车、无房、无钱的“三无人员”。哪怕他在省城有一份工作,也不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在老一辈眼里,他的工作朝不保夕,指不定哪天就“提前下岗”了。再者,宁远家世代务农,指望一个农民家庭拿出几百万在省城买房,简直是天方夜谭。

父亲冲着我咆哮:“我就问你,结婚后你住哪儿?难道要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漂泊一辈子吗?”

这句话彻底撕开了我心底的伤口,我大声质问他:“漂泊?难道我不已经这样漂泊十来年了吗?我住在别人家里受尽委屈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句话?自古以来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他虽然在省城没有房子,但人家逢年过节回去好歹有个自己的家落脚。我呢,我有什么?我只能在别人家里看着别人一家其乐融融的,你们怎么不说给我一个家呢?”

“啪”,一个耳光甩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我满腔悲愤,只听见父亲继续说:“他那也配叫‘家’?如果你觉得那也叫‘家’,我也可以把老家坍塌的土墙再抹一遍,我那也是‘家’!”

我自知多说无益,干脆闭嘴。宁远无可奈何,灰溜溜地独自离开了。我站在厨房那满是油烟的窗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落泪。



2


我是一名95后,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老家的土房子里,我在那儿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时光。我家房前有稻田,屋后有翠竹,踏出后院就是果园、菜地和鱼塘。到了水果成熟的季节,我放了学就带上小黄狗去后院采摘,累了躺在黄角树的大枝干上小憩,渴了就去井边喝水,无聊就追着鸭鹅狂奔……

可这幸福的日子,在父亲决定外出打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2005年春节的一天,我家来了很多客人,大人们欢声笑语,孩子们跑前跑后,我却闷闷不乐——天亮以后,我就要带着几个被行李塞得胀鼓的蛇皮口袋去投奔亲戚了。

次日,父母把我交到一个做老师的亲戚手里,就头也不回地乘大巴离开了。之后,他们从大城市打电话回来,总要反复叮嘱我:“在别人家不比自己家,你要听话,要懂事,要学会看别人脸色说话做事,要学会讨好主人。我们在外面挣钱不容易,不要让我们为你的事操心……”

我也确实感受到了父母的不容易。过年时,别家的孩子穿新衣服,而我穿的是父母在城里捡回的旧衣服,偶尔有一两件新的,也是中年人的款式。我的满心欢喜在全班同学的嘲笑声中化作了泡影,可我还要在电话里对父母不住地夸赞,只为努力做到“懂事”。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亲戚对我还不错,但在某些时刻,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亲戚出差回来,给家里人带了礼物,可分到我这儿的时候,行李箱空了;冬天,亲戚家的孩子没站稳滑进了门前的水沟,负责带孩子的我当即挨了五记耳光。我不敢把这事告诉父母,亲戚倒是主动坦诚,他们在电话里说说笑笑,最后我父母说:“她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因为父母常年不在身边,我成了没有爹妈管教的野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都不敢还手。一次,在教职工家属院里,一个男孩故意用水枪呲我。我一再忍让,最后实在忍不住抓起了他的红领巾。他先是出言挑衅,之后又哭着跑回去告状,说我欺负了他。

男孩的爸爸是学校的教务主任,我的亲戚只是个普通的教师,亲戚得知此事后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我去登门赔礼。对方家长态度十分强硬,也不问我事情的经过,最后我实在不记得那天我说了多少个“对不起”。

终于熬到过年,父亲带我回了老家,可家里的土房子因为无人打理,已经在暴雨的冲刷下破损了。无奈,我们只得寄宿在邻居家,我多想跟父亲说:“不去别人家,我们回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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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打了几年工,挣了一点钱,在省城四处看房的亲戚提醒他们要适时买房。但我父亲不为所动,他觉得房价有下降的那一天,等亲戚买完房,他还说人家的房子“过于老龄化”。

省城的房价说涨就涨,一涨再涨,亲戚都能置换得起房子时,父亲才开始后悔。但后悔也没用了,房价早已超出了他的能力承受范围,在省城买房成了奢望。

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们家的那几间土房子彻底成了危房。不久,政府下达了修缮危房的通知,大意是若房主在原有的宅基地上修缮房屋,就可以领到一笔补助。老家亲戚把这个好消息传给我父母,却被我父亲以“以后不回来住”为由拒绝了。

没过几年,政府又下了一次通知,承诺只要房主重修危房,就会予以三到五万元的补助。当时老家有个亲戚抓住了这个机会,把自家的房子迁移到了公路边,自己只出了几万元就修起了一幢两层的小楼。大家都劝我父母仿效,父亲却说:“我女儿以后是不会回去的,房子修好了空着也是空着。”

政府最后一次给的福利,是公路边修好的带院坝的小区,危房房主只要出几万元就可以拿下。亲戚们又一次劝我父母买来自住,可父亲说:“我女儿读书正需要钱呢,况且那房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街或种菜都不方便……”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老房子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中化作了一堆黄土,最后只剩下几扇木门在废墟中苟延残喘。我的家荡然无存了,我彻底失去了自己的“根”。



3


为了少给亲戚添麻烦,我上中学就住校了。乡镇中学的住宿条件很差,一间宿舍住12人,冬天的早上也没有热水供应。每个月父母会给我一点生活费,其他时候我们互不打扰。每当我在生活上遇到难处,我都会选择闭嘴,自己扛。放假的时候,我只能去亲戚家,那种痛苦就像进牢房一样。我恨自己长得太慢,认为进入大学就能解脱。

我读高三的那年冬天,父母回来过年,也寄居在亲戚家。没住几天,母亲就受不了看人脸色的滋味了,她在父亲面前不住地唠叨埋怨,我听了只觉得可笑。父亲大概是烦了,他决定带我去拜访其他亲戚,以求换个住处再混些日子。

正月初一的晚上,父亲坐在一位亲戚家的沙发上,很认真地问我:高考估计能考多少分?以后打算做什么工作?我还在盘算该如何回答时,他劈头盖脸地骂:“我就知道,我辛辛苦苦供你这么多年,读成了书呆子了!一问三不知,你不如趁早跟我出去打工,还省点钱。”

那是亲戚刚搬进去的新房,又是正月,传统的忌讳我是知道的——我强忍住眼泪,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要计较,但父亲顺手抓起茶几上的核桃铁夹向我的脑袋砸来,母亲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顺势而下。父亲命令我停止抽泣,继续呵斥:“丢人现眼的东西,只知道哭,没点出息,那么多书都白读了……”原本亲戚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到这种情形,立马起身离开。

那个晚上,我捏了捏兜里的钱,无数次想逃离——但我又能去哪里呢?高考在即,那么多日子我都熬过来了,最后的几个月还不能忍吗?

高考结束后的一个早晨,父亲突然命令我收拾好所有的行李搬离那个做老师的亲戚家,去另一个亲戚家里住。我一头雾水,还是默默照做,我翻出了蛇皮口袋和大牛仔包,把它们一个个塞满,扛下了楼。坐在三轮车里,我任凭泪水模糊了双眼,心里一再念着:要是我有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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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的寒假,我们一家去省城的亲戚家拜年,父母与主人打牌娱乐。我感冒了,亲戚家没有取暖器又开着窗,我冻得手脚冰凉,只好依偎在角落里哈气搓手。

到了傍晚,牌局结束,亲戚提前去饭馆订餐了,我们一家三口走在后面。不知道父亲是输了钱还是别的原因,他从出门起脸色就很难看,一直在跟母亲掰扯。我低着头默默跟着,突然看到前面的父亲停下了脚步:“你今天做什么要拉垮着个脸?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在别人家要学会讨好主人,要学着乖一点——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成心给我难堪吗?”

我说自己不舒服,父亲说不舒服也不该耷拉着脸。“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着就晦气,我越看你越来气!”光是说似乎还不够解气,他顺手把不锈钢保温杯砸向我。我脸上挂了彩,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父亲没有丝毫同情:“哭什么哭?你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给的,我还不能说你两句了?少丢人现眼的!”

多年积攒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我气急攻心,没几分钟就感到呼吸不畅,倒在了路边。父亲觉得我是装的,走过来踹了我一脚,母亲也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听着他们的咒骂声,我的手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脑袋一片空白,心跳不断加速。我想呼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最后全身很冷,不停地抖动。

这时亲戚赶来,一看苗头不对,立即掐我的人中,看我反应不大,她转头冲我父亲说:“你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有什么好歹,你不会后悔吗?”

父亲这才送我去诊所,医生怕是心脏病发作,让他们赶紧送我去急诊。亲戚拦了个三轮车,一路上不停地给我暖手、抚胸口、安慰我,折腾好久,我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事后,父亲一再向我道歉,但这件事还是永远无法从我心里抹去。



4


我认为自己所受的种种委屈的根源是因为家里没房。“一定要尽快有自己的房子”,成了我心中的执念。

回到学校,我只要有时间就去兼职,无论薪酬多少。我打过周末工、暑假工,在饭馆端过盘子,做过超市促销员……兼职结束,我舍不得坐公交,要步行两个多小时回到宿舍。当室友们讨论着大牌化妆品时,我只能默默地戴上耳机装听不到,我从心里知道自己跟她们不一样——我是没有依靠的人,没钱,也不敢享受。

宁远知道了我的经历之后,很郑重地对我许下了承诺,说以后要给我一个家——这是我父亲都没敢说出口的话——为了实现承诺,已经参加工作的宁远早出晚归,拼命加班,有时直到凌晨才有空回复我的消息。

我们的约会变少了,大学城29块钱一个人的自助餐,我们能吃到扶墙走,因为那是我们攒了快一个月才可以吃的“大餐”。我们办了一张银行卡,共同往里面存钱,看着余额一点点增加,是我们最大的乐趣。

宁远是个乐观的人,跟他在一起虽然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但却足够踏实和开心。他一再鼓励我要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去尝试、去挑战,他就是阴冷黑暗的隧道里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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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屋内的“硝烟”逐渐散去,拉不下脸的父亲让母亲来厨房传话:“你爸的意思是,找个有房子的本地人,以后你的日子可以过得轻松些。挣钱不易,咱们外地人要想在这省城买房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啊!结婚不是图现在,要看将来,你眼光要放长远一点!”

我一听这话就火大,因为我的一个高中女同学就是这样选择的。她和我一样来自农村,后来找了一个在省城有房子的男人结了婚。三房双卫的房子看似够大,可里面除了他们小两口,还住着丈夫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用她的话说就是,“吃饭都打挤,洗衣服都要排班”。三代人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经常闹得鸡飞狗跳,她作为这个家里唯一的“外人”,私人空间仅限于关上卧室门后的那张狭小的床,根本没有归宿感。

母亲说:“但也有不一起住的家庭啊,不是有男方父母给自家儿子买好婚房的?你怎么不想着找这种呢?”

那一瞬间,我觉得母亲很天真——我们家一无所有,在这个城中村的栖身之处都是租来的,她是哪儿来的自信认为条件好的人家会看我?即便我撞了狗屎运遇上了,人家的房产证上也不会写我的名字,说到底,我随时都会被扫出门,还是没有家。

母亲说:“即便房产证上不写你的名字,你好歹有个住处啊,那也总比租房子结婚好吧。”

我彻底无语了,也顿悟了。我身边的同龄女孩,她们的父母半生努力奋斗,就是怕女儿将来嫁了人在婆家没底气。而我的父母,为了一套省城的房子,就愿意让我去过那种委屈巴巴的小日子。以前我只觉得他们是能力不行,所以一家人才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能力不足只是一方面,他们的骨子里就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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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宁远给了我一个惊喜,他凑足了首付,可以看房了:“我爸妈出20几万,加上我手里的30来万,付个首付应该问题不大,只是要委屈你跟我一起还房贷了,你愿意吗?”

他舍不得吃穿用,攒了7年,终于攒够了。尽管这笔钱在省城动辄百万的房价面前是杯水车薪,但我早已想明白了:即便努力过后我们还是买不起房,即便以后要租房过日子,他依然是我要选择的人,与他在一起生活的地方,就是我理想中的家。

“你父母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我内心很担忧——他的父母也是农民,收入不高,如果因为我们买房让两位老人扛上巨债,我心里不踏实。

宁远说他父母卖了家里的田地、树苗和闲置的棉絮加工作坊,又添上了他们准备买养老保险的钱:“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他们说这是他们做父母的修行,说只要我们以后过得好,他们也就好了。”

说着说着,宁远哽咽了——那间小小的棉絮加工作坊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宁远就是靠着它的支撑才读完了大学。

那天,我俩在街角抱头痛哭。宁远说:“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更加努力工作,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5


婚礼如期举行,因为娘家没有房子,我是在酒店里等来的接亲。婚后,我和宁远马不停蹄地在省城看房,但过程并不容易。

省城的规划一路向南,导致南边的房价遥遥领先,而宁远恰好在南边上班,我们想在那附近扎根,就只能负担得起一个“套二”——这也不是不行,但我俩都是独生子女,买房肯定要考虑父母。

公婆在老家过惯了,一再表示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来城里与我们同住;我的父母在农村没房,他们的晚年生活自然要我来负责。想到这儿,我内心纠结不已——我与父母从小分离,偶尔见面也是摩擦不断,要是在一起住绝对不得安生。可想到他们常年打工的艰辛,如果让他们租房养老,就算我不会良心不安,亲戚们也会觉得我不孝。

思来想去,我觉得咬咬牙买一个“套三”是最优的选择。可是在南边,“套三”这种户型实在太抢手了,新盘我们摇不上号,二手房稍一迟疑就被别人加价入手了。首付的预算一再提高,月供6千几乎是极限——我们俩的父母都没有保险,以后我们养老养小都要钱。

我父母对这些现实问题视若无睹,一起看房的时候,不是嫌房子偏了、远了、荒了,就是嫌楼层矮、采光不好,总之没有一套合他们的心意。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他们说:“要我们说啊,宽是首要的,毕竟以后要住那么多人。离你们上班的地方也要近,这样你们以后不用起早贪黑。农贸市场、幼儿园这些配套也得跟上,日常生活、接送娃娃才方便……”

我心里苦笑:为了我们这个小家庭,公婆拿出了毕生的积蓄,对我们选房子的事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而我的父母分文不出,反而有一箩筐的要求。我耐着性子解释说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退而求其次,即便这样压力也很大。

“哦,你现在知道有压力了?早干嘛去了?”我父亲说,“当初要听我的,找个有房子的本地人,现在会有这样的压力吗?”

我忍无可忍,一把掀翻了出租屋里的桌子,怒吼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压力?你们要是有自己的窝,不要来缠着我,我们马上就可以在南边买个‘套二’,以后一家三口过日子不香吗?现在还有几个老人是跟孩子同住的?不反思自己,反而说我自作孽,天底下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父亲脸也不红,又拿赚钱供我读书说事儿,还说我应该早点出社会打工,那样家里的房子早就有了。

“我就问你,我读书花了多少钱?加上这笔钱,你是否能买下房子?如果是,我现在挣钱还你,你们自行出去买房,从此与我再不要有瓜葛……”我愤怒了。

话还没说完,宁远就把我拉进了卧室,让我冷静一下。我坐在床边,心里憋的那口气久久下不去——我出嫁的时候两手空空,父母并没有给我添什么值钱的嫁妆。婚后买房凑首付,他们也没有拿出一毛钱。我一再自我催眠,让自己不要计较这些事,可我处处顾及着他们,他们却把自己人生中的种种不如意都归咎在我头上。要说心里一点都不怨恨,那是假的。

我说到做到,当即就给父亲转了1万多元。当时我的月薪才3千出头,手头拮据,之后我每月发了工资就转1千元到他的卡上,用以偿还我读专科期间所花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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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终于认清了现实,我母亲提出,可以先买“套二”过渡,以后有钱了再置换。我和宁远不是没想过,就比如2000年左右建的房,虽然房龄老,但胜在公摊小,室内面积大,周边的配套也很成熟。可这种房子也有很多缺点:装修成本高、小区内停车位紧张……尤其是近几年,政府对老房子的态度由“拆迁”转变为“翻新改造”,将来要是卖不出去,就会砸在手里。

其实,最大的问题还不在“将来”,而是近在眼前——如果买“套二”,我父母占一间房,孩子以后就没有独立的房间,公婆偶尔来小住,又该如何安置?

我母亲说:“反正他们也不会经常来,小住的那几天就在沙发或阳台上凑合凑合,或者把你们的房间腾出来给他们住,你们去客厅凑合。”

我震惊了,不知道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母亲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不住地打自己的嘴巴。



6


为了老人孩子过得舒适,我和宁远几经犹豫,还是决定去看南边的新盘。当时城南边缘的御景华庭和滨江樾城这两个楼盘打出了“首付按揭”的口号,因为首付压力小,一度被房产中介捧上了天,每天前去看房的人络绎不绝。我和宁远也在纠结,要不要咬咬牙勉强抓住这个“城南的尾巴”?

看了那么多二手房,我发现不少房东当年买房的时候都赌了一把。买的时候周边荒无人烟,自己手头也没什么钱,但就是往上够了一够,几年后再卖就挣了不少。现在只要我们把月供抬到5千,苦个几年,也能在南边偏远的地方买个“套三”。

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宁远默不作声,我又转头告诉父母,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一家人共渡难关。父亲冷冰冰地说:“我反正没钱,你们怎么折腾是你们的事。”

最终,我们没有买那两处房子,也彻底打消了在南边安家的念头——一来是钱不够,二来是想到了燕郊——以前,不少在北京买不起房的外地人跑到燕郊安家,他们在高价时入手,可现在房价腰斩了也卖不出去,还得背着高额月供。挣钱不易,我们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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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在网上刷到了一个临河的优质新楼盘,每平米仅1万出头。这个楼盘出了大门就是森林公园,视野开阔,周边的物价也低,能省下不少生活开支。唯一不足的是,这个楼盘位于北边。

2020年,省政府对整个城市的规划更清晰了,大家都看好南边和新区的发展前景。相比之下,北边就有些爹不疼娘不爱了,这里的医疗、教育和就业情况都落后于其他区,生活在此的人大多都是早出晚归的“跨区打工人”。

尽管如此,我和宁远还是去售楼部看了看。里面的购房者坐得满满的,有的是来给孩子买婚房,有的是买来自住,有的是买来给自己或父母养老,还有炒房客手握几套房,就等着以后涨价。

大厅里,那块沙盘就足以让人动心:开发商引来一条小河将整个小区近20栋楼包围,四周架起了8座桥通往外界。楼下是商业街,隔条公路是森林公园,小学、医院、政务中心都离得不远。至于交通,售楼部的销售说这个楼盘离已开通的地铁有3公里远,还有一条地铁尚在规划中,未来会经过小区,穿过市中心,直达南边:“这将是一条贯穿南北的线路,带动北边就业,缓解南边压力,建这条地铁势在必行啊!”

我还在犹豫,宁远却准备交定金了,他说自己看了那么多房子,没有一套能让他像现在这么心动的。我怕那条规划中的地铁将来会有变数,宁远安慰我:“我觉得没有谁会是天生的赢家,你看那些二手房的房东不也说‘当年买房一片荒凉,如今地铁一响黄金万两’么?”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又看看沙盘,心一狠,就签字订下了一套推开窗就能看到小河流水的小户型。踏出售楼部,坐上电瓶车,我的心情是愉悦的——尽管这里是大家都不看好的北边,但我们好歹有了自己的家,再也不用寄人篱下讨日子了。我越想越兴奋,一路呼啸,引来路人纷纷侧目也不觉得尴尬。

可很快,这份喜悦就被一通电话给浇灭了。我父母听说我们已经交了定金,气愤不已:“别人买房都是往城里跑,你们倒好,往鸟不拉屎的郊区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的房子,我们以后是不会去住的。”

乡下的公婆却截然不同,他们并不在乎这个房子在哪里,在电话里听说我们找到了合心意的房子,都为我们高兴。我越想越觉得憋屈,就倚靠在桥的栏杆上默默流泪。宁远无奈,一再跟我说“对不起。”

他哪有对不起我呢?我们挣钱能力有限,有多大脚穿多大鞋,他没错;我们出身农村,选择结婚一起扛风扛雨,也没错。那是我的父母错了吗?他们没有文化,没有技能,只能去城市打工。可十几年来没挣下什么钱,反而膨胀了欲望,被繁华遮蔽了双眼。一朝错失机遇,悔恨莫及,他们终究是在生活中苦苦挣扎,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7


2022年正月,我和宁远跟着父母去给省城的张叔拜年。

张叔是我父亲的发小,两人从小玩到大。他也是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靠着做事踏实得力,从小工一步步做到了区域经理。当我父母一再放弃老家的好政策福利时,他果断在县城买了一套三居室,方便儿子在县城读书;当我父母等着省城的房价下跌时,他下手了两套,城里的自住,郊区的装修成民宿出租;之后,我父母把在省城定居的希望全寄托在我的婚姻上,张叔却主动为儿子张罗起了婚房。他说:“等我儿有了安家的打算,我们就把这套小的卖掉,支持孩子一部分房款。我们两个老的就搬去郊区,那儿空气好,环境也好,自己有车去哪儿也方便。”

我十分惊讶,因为这套房子地段好,卖掉着实可惜。张叔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讲:“老话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套房子本就是给他做打算的,也算是我们当父母的对孩子的心意与祝福了吧。”

老年人待在一起,总是绕不开养老的话题。张叔问我父母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他们面露尴尬之色,保持一贯的沉默。为了打破尴尬,张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已经不是一定要与儿女同住的时代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倘若不是孩子们需要咱们的帮衬,老人还是要跟孩子分开住的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张叔家回来后,宁远就开始不时问我打算怎么给父母养老。我表示父母不是我能选择的,我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分担,把他们送进养老院或者让他们漂泊直到死,我于心不忍。

宁远脸色凝重:“那我也是独生啊,我父母以后就不需要考虑了?房子就只有三间卧室,以后孩子住哪?”

这是我们认识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严肃的一面。我不禁陷入沉思:结婚两年多了,我似乎还沉浸在“我和我父母”的家庭关系里,忘了自己也有一个小家。


------

没多久,我出现了先兆流产的迹象,辞职后就被宁远送回了婆家养胎。

宁远说,其实他们家也差点要沦落到漂泊的地步。当年村里分地,他家势单力薄,又穷,只分得了一小块梯形状的土地。很多邻居都劝宁远父母不要修房子,先供孩子读书,但他母亲思索过后坚决不同意。

“如果没有自己的房子,那还叫个什么家?与外面的流浪汉有什么区别?”婆婆说,哪怕吃糠咽菜,哪怕就只修个平房也行。

在婆婆的坚持下,他们夫妇扛着债,在那个梯形状的土地上建起了一栋窄窄的楼房。一家人起早贪黑地还债,后来赶上了政策福利,原来的房子拆除了,才有了现在的砖瓦楼房。

我忍不住感慨:“果然,一个家还得是有个有主见的人撑着啊!”



8


一次在与宁远视频时,我母亲在旁边插嘴,让我回省城产检完,顺便把我的宠物兔子也带走。

那只兔子不是稀罕品种,是一个邻居在菜市场买的,等新鲜劲儿一过,它就被主人弃养了。我见它可怜才收养了它。看着母亲露出厌弃的神情,想到即将要被撵走的兔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瞬间想起了很多往事,又想起了曾经无家可归的自己。

争执中,父亲认为我说过去的事就是在记仇:“你现在是城里人了,不得了了。你连父母的恩情都忘记了,我们要是不外出打工挣钱,你能有今天的日子?要不是你读书,我们早就买房子了……”

宁远怕我生气伤身,果断挂了视频,父亲仍不依不饶地给我发微信语音。我越听越气,忍着腹痛回复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我跑上楼,关了门,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正伤心时,婆婆开门进来了,她坐在床边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想回来就回来,不会有什么人撵你。”

至此,我终于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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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宁远接我回城产检,他在车上很认真地跟我说起他对未来的规划:“咱们独生子女的压力你也体会到了,如果以后经济情况允许,我想还是要个二胎。目前这房子只有三间卧室,孩子的成长是首要的,总不能为了关照老人就委屈了咱们的孩子。当然,如果将来有能力置换得起大房子,留一间给老人是可以的,可能力有限时,也希望老人能理解……”

我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也下定决心表示赞成。我摸着腹中的小生命,心想:如果我也让我的孩子从小受尽委屈,那我跟我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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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了两年半,终于如期交房。

那天,我捏着新房的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门。室内面积不大,但好在高层视野广阔,我站在阳台上情不自禁地呼喊:“我有家啦!”

这一天,我足足等了17年。我抱着宁远,流着泪感谢他给了我一个避风港。

在房子里四处打量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轻声说:“宝贝,这就是你的家。”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崔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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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9 10: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一起买下的老房子里,我陪前夫走完最后一程 | 住在人间

 子丘 人间theLivings 2024-03-19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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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就像一个忠厚仁慈的长者,默默地关注着我们相爱相杀,聚散分离,留下欢笑与眼泪。如果房子有感知,它也一定会喟然长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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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流水落花》剧照




住在人间丨连载



1


1993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天空灰暗,令人心情抑郁。我在初恋失败的痛苦中已经沉沦了一年之久,每天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没有娱乐,没有笑容,甚至连话都没有。身边所有的人都担心我会毁在这场失败的恋情中,而我却在大自然的满目萧瑟中慢慢活转过来,感到血液与力量重新在身体里奔腾跃动。

一直守在我身边的闺蜜第一时间发现了我的变化,她说:“去相亲吧,我认识一个很好的男孩子,保证你一眼相中。”

男孩叫陈小锐,我们约好在3天后的一个傍晚见面。没想到,男方那边的介绍人突然要出差上海,这场约会眼看着就要取消。闺蜜怕我以后再不肯出来,热切地说:“你介不介意直接去陈小锐家里?反正他一个人住的。哦,对了,我先打个电话问问他这会儿在不在家。”

“他家居然有电话?还一个人住?”我很惊讶——那会儿家里安装电话的人家并不多,更何况他还是独居。

“对啊,所以说陈小锐是很有个性的,关键他长得好看。”闺蜜颇神秘地说。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按当时的时尚化了浓妆,眼影涂得不着边际,和闺蜜一起去到陈小锐家。到了才发现,这个装了电话的家不过是个蜗居,一室一厅,四十多平,在一幢老式工房的六楼西侧。房子里没有任何装修,陈设也很简单,一床一桌两把椅子,阳台上拉一根绳子晾着衣物。最显眼的是桌上那台白色的电话,以及垒了一墙高的三五牌香烟壳子。

陈小锐有近一米八的个子,眉目英俊,白净秀气,笑起来很腼腆,甚至都不敢直视我。我俩都不善言辞,若不是闺蜜八面玲珑,当下就会冷场。聊了一会儿,我们告辞,下楼时,陈小锐打开大门,让屋内的灯光照亮黑暗的楼梯,方便我们下楼。

“没戏,他没有看上我。”我对闺蜜说。

“小心脚下。”闺蜜没接我的茬儿,但心里一定也有同感。

没想到,两天后的下班时分,陈小锐出现在我的单位门口。我按捺住心里的窃喜,淡淡地问他找谁。

“当然找你呀,晚上去看电影好不好?”比起第一次见面,他洒脱了许多。

又一天,他骑着摩托车在单位门口等我,说要带我去兜风。我们坐上崭新的“幸福250”,风驰电掣地来到了郊外的翼飞桥。桥是新建的,路还没有通,四周静谧安宁。摩托车支在桥边,我们把胳膊支在桥栏上,像许多电影里那样,我们开始了第一次约会。

夜风很凉,但充满了甜美的味道,陈小锐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他看着我说:“我来自一个重组家庭,不过兄弟姐妹相处都很好,你介意么?”

我摇摇头,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陈小锐很谦虚,也很坦诚:“我在建筑公司承包水电一块的活儿,就是不怎么稳定。工作没有你的好,学历也没有你高。”

我不知道自己的勇气从何而来,直说:“要不我们试一试,也许会幸福呢!”

他欣然同意,说:“那从今往后,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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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三个月后,我和陈小锐就结婚了。早春的晚风还很凛冽,我穿着婚纱站在饭店门口,英俊的陈小锐穿着淡灰色的西装站在我的身边。冷风让我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陈小锐俯在我耳边轻声说:“冷么?穿着高跟鞋很累吧,快了,再坚持一下!”

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过得幸福。怎么开始不重要,怎么结束才重要。之后,我们在小屋里开始了新生活。陈小锐已经提前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小屋装修了一下,他打了一排新柜子,铺了塑料地纸,又买了电器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家当。虽然不豪华,但这个小家也像模像样了。

因为老房子的六楼位于顶楼,水压不够,热水器总是打不着火,陈小锐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小水泵装上,问题解决了。没过多久,一天早上,对门的大哥突然冲进我们家,说因为我们装了水泵,他家就几乎断水了,日子没法过。陈小锐说:“要不我给你们也装一个,然后错开一下用水时间。”

问题再一次解决。我觉得没有高学历的陈小锐其实很靠谱,而我在生活中更像个书呆子。

不知不觉到了夏天,一个晚上,我突然惊醒,一抹脸,全是水。原来六楼的屋顶有多处缝隙,外面下大雨,室内也“滴嗒”不停。我推醒身边的陈小锐,他翻了个身,说:“明天我去房管所报修,这屋顶年久失修才漏雨。”

这处房子是陈小锐从房管所租的,月租金差不多一块钱一平。但房管所要修的房子太多了,我们等了很久都没有轮上。后来陈小锐想了个办法,在屋顶漏水的点逐个套上马夹袋,早上起来再把袋子里的水倒掉。这样,房顶像挂满了气球似的,很不雅观,但雨是再也淋不到我们身上了,晚上总算可以安心睡觉了。



2


1994年,我怀孕了,反应很大,每天吐个不停,身体极度疲惫虚弱,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天,我听到陈小锐在客厅打电话:“卫生间的水电要特别到位,预算在两千左右。”那头好像没有回音,陈小锐等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放下了电话。

虽然他进房间时给了我一脸灿烂的笑容,但我的内心却惶恐起来——那阵子,他都没有接到活儿,也就意味着一分钱的收入都没有。我们的孩子很快就要来了,家里的开销将增加几倍,钱从哪里来?

好在陈小锐通过朋友介绍,接到了省城一个小剧院装修的活儿。甲方给了一笔预付款,不过因为是通过中间人接的生意,到了陈小锐手上,这笔钱就只有一半了。陈小锐要带一个小规模的装修队上省城,虽说可以住在工地上,但吃喝拉撒也需要一笔钱。

那时我存了一点钱,但主要是为生孩子准备的,当然不能动。陈小锐一筹莫展,几天后他对我说,他借到了一点钱,勉强可以开工了,他轻轻抚了抚了我的脸:“就是你身子不方便,一个人在家里,我实在太不放心了。”

90年代,天天都有传奇上演,许多人只做了一个项目、一个工程就发达了,那时我还年轻,相信这样的传奇也会在陈小锐身上发生,于是安慰他:“机会难得,说不定等你回来,我们又有儿子又有钱,啥都不成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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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一个风雨大作的晚上,我的肚子开始阵阵剧痛,我意识到孩子就要来了。虽然已经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我拨电话的手还是颤抖得不行,两条腿也瘫软无力,直打哆嗦。之后进医院,上产床,一天一夜死去活来的疼痛之后,儿子出生了。

陈小锐来到病房,看到酣睡的儿子,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描述,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贴了贴儿子的面孔,对我说:“老婆你辛苦了!”

我的眼泪“哗哗”流下来,陈小锐紧握着我的手,一句话也没说。我母亲在边上说:“不能哭啊,眼睛要坏的。”这句话让我更大声地哭了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了,只觉得满腹委屈,满腹心酸。

陈小锐没在病房待多久,就要回省城的工地去了。“等我回来,一定好好补偿你。”他亲了亲我,出了门,之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

“小子今天乖不乖?”他问。

“还行,就是想爸爸了,还问我呢,爸爸去哪了?”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和陈小锐开玩笑,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抱怨。我们家住顶楼,又是西侧,夏日灼热的阳光让小小的家像一个闷热烤箱,孩子热得头上、身上长满了痱子,极度的不适让他每天都哇哇大哭。母亲来帮我带孩子,也热得满头大汗,她一边洗尿布一边说:“等小锐赚了钱,怎么也得想办法买个房子。”

我说是,陈小锐完成这个项目,怎么也得赚几万块钱,我们可以先买个小房子,等将来有钱了,孩子也大些,再换更大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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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是那年夏天最热的一个下午,一个年轻人突然找到我家,他自称是一个油漆工,刚从省城的工地回来。他对我说:“嫂子,小锐哥大概出事了,预付款之后他再也没有拿到过钱,甲方所付的工程款都让中间人拿走了。我们工地上每天吃白饭,没有钱买菜吃,连盐也买不起。”

我怔怔地说:“这怎么可能?昨天晚上陈小锐给我打电话时还说工程快结束了,等结到账,他就能回来了。”

油漆工说:“就是没有结到账啊,三个多月,他没有拿到过甲方一分钱,而甲方说他们已经付了几十万的装修款给中间人。小锐哥带着几个年轻人日夜守在中间人的家门口,但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回家,没有去公司……”

我忙给陈小锐打电话,他默认了油漆工说的都是事实。放下电话,我只觉得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四十度的高温天里,我浑身打颤,站也站不住,蹲在地上大声干呕,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未满月的儿子被我的样子吓住了,他甚至忘了哭,眼不错珠地瞪着我。母亲虽然听不懂普通话,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紧紧抱住我,拍着我的背,叫我不要哭。

一个月后,省城的工程结束了,陈小锐耷拉着脑袋回到家,他掉了三十斤肉,瘦得像个鬼。这次承包工程,不仅赚钱买房的希望落空,他还欠下了一笔近十万元的债——主要是工人的工资。

“拿不到钱你不会停工么?及时止损你不知道么?”任凭我怎样愤怒刻薄地谩骂,陈小锐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等我终于没有力气再吐出一个字了,他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端着儿子的尿盆出去了。



3


接下来的几个月,几乎每天都有工人来堵我们家门口讨钱,甚至有人堵到了我单位门口。但我们是真没钱,除了我的工资在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开销外,我们手上一分余钱都没有,也没有资产可以抵押贷款。这种心惊肉跳的生活让本来就敏感的我几乎精神崩溃,我想,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解决问题。

那时候,陈小锐已经无法指望了,他成天垂着头,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提不起一点精神气来。我忍不住问他:“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我来解决,你不要插手行不行?”他很惶恐,像是不相信似的,点了点头。

我拉下脸,向与我关系最好的大学同学借了一笔钱。一个周末,陈小锐约了所有工人来到我们家。第一次,我面对那么多人,我说:“我先给大家道个歉!现在说什么已经没有用了,重要的是解决问题。我给出的解决方案有两个,如果想现在就拿钱,工钱打七折;如果想拿全款,分期付款,三年后的今天拿到最后一笔工钱。”

大部分工人都选了第一种方案,陈小锐一直在我右手边默默地发钱,从他的小本子上勾去一个个名字,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发完最后一笔钱,工人们也都散了,我给我的大学同学打了个电话,感谢她在这个关键时刻帮了我,我永生难忘。我说三年之内,我会把钱还给她,如果做不到,请她一定去法院起诉我。

做完这一切,仿佛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儿子。当时儿子已经六个月了,他看着我,突然灿烂地笑了一下。那一刻,我的身体仿佛通了电,又有了力气。

我对陈小锐,也是对自己说:“明天开始你出去找事做,三年之内还清这十万块钱,不然,我就跟你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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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那会儿我们单位楼下有间店铺到期转租,我想了一天一夜,把它租了下来做起了小生意。所幸,生意还不错。陈小锐也在一个化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做电工,三班倒,厂里包饭,工资八百块。每个月,他交给我七百五十块,并且告诉我,他已经戒掉抽了十多年的烟。我也成了“极简主义者”,除了必须花在儿子身上的钱,其他的能省则省。陈小锐不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基本都是用白馒头就咸菜。

两年后,外债差不多还完了,我们手里依然没有一分钱的积余。一天陈小锐对我说,他发现中心街上有家电器铺在紧急转让,他想接手继续干。

我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思考这件事情,左右衡量,最后对他说:“我算过了,如果我们两个人一直上班,还清债再攒钱买房,到儿子上小学都买不起房子,我们将永远无法翻身。”

“所以,你支持我开电器铺?”陈小锐两眼发光。

“支持,但开店需要一笔钱,从哪儿来?”

陈小锐信心满满地说:“只要你支持,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关照他:“好,但不能去借高利贷,那可是个无底洞。”

也许是我们的运气还没有用完,也许是陈小锐明白这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仗,他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电器铺的生意很快有了起色。加上当时台商纷纷涌入本地,陈小锐除了修理各种家用电器外,还附带着给台商购买各种小机电,电器,电线,元器件,锁具,文具百货等,小铺子连续扩大两次,终于成了一间颇有规模的电器行。

靠着这个铺子,我们不仅还清了之前所有的债务,还攒下了七万元的存款。后来,我们把这笔钱全拿出来付了一套商品房的首付,外加简单的装修,日子又一次闪闪发光起来。

2003年春节前,我们一家人终于离开了那个火炉似的顶楼,搬进了一套一百平米的三室一厅。抚摸着朱红色的房产证,看着上面写着我和陈小锐的名字,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比起别人,我们拥有自己房子的时间至少推迟了五年,可是终于也有了这一天。

住进新房后的那段日子特别幸福,陈小锐每天关了店门就回家做饭,我们一家三口尽可能地待在家里,把家具挪来挪去,让每个角落都绽放成我们最喜欢的样子。有时我在阳台上晾衣服,看着下面绿茵茵的草地,嬉戏玩闹的孩子,觉得生活美得像梦一样。

这是我一直想要的房子,想要的生活,现实甚至比我梦想的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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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在这套房子里慢慢长大,在他上初中的那一年,我们又在城南买了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大房子。虽然每个月要负担沉重的房贷,要继续节衣缩食地生活,但在这座城市里有了两套房子,我真的心满意足。

一天晚上,屋外突然狂风大作,少顷,大雨如注。陈小锐说店里的卷帘门坏了,拉不严实,这么大的雨,雨水可能会倒灌,得去店里看看。

果然,等我们俩到店里时,地面已经有了一脚背的积水,好在商品都在货柜上,没有浸湿。我们一盆接一盆往门外舀水,直到风雨停歇才勉强结束,累得浑身酸痛。

回家的路上,陈小锐搂着我说:“老婆,这些年你跟着我受了太多的苦,等我们攒够了装修大房子的钱,我们就搬去大房子。过几年,把老房子卖了,给儿子置一套婚房,这辈子关于房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深以为然。看着马路上的坑洼里积蓄了雨水,在灯光的折射下,像碎了一地的钻石,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我心想:同甘共苦,风雨同舟,说的大概就是我们吧。



4


2012年冬天的一个下午,陈小锐和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喝茶,我在房间里整理换季的衣服。他的手机放在房间里,响个不停,是接收短信的声音。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了他的手机。

“你在哪儿,怎么还不过来?”

“今晚你想吃什么?”

“还是要那个黑色的包吧,晚上去买……”

看着那一段段你来我往的对话,我整个人像被施法定住了,出不了声,也挪不了步。等我开始有知觉时,就拿着手机冲出了房间。我对着陈小锐,整个人颤抖得如同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陈小锐的脸色蓦地煞白,我抓起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不管不顾地扑向他。

他的朋友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我,但已经迟了,水果刀刺进了陈小锐的左胸。那天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胸口吐出了一团雪白的羽绒——我连他里面的毛衣都没有扎破。我倒在地板上,颤抖不已。

因为怕出事,当天晚上,陈小锐的朋友留宿在我家。我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单位打印了离婚协议书,等陈小锐和他的朋友醒来时,离婚协议书已经放到他的面前了。

离婚这件事,我从第一念起,就没有再动摇过。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以不慕金钱权势,可以同甘共苦,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情感忠诚的基础上。无论陈小锐怎么忏悔,怎么保证会悔过自新,我仍然坚持离婚,并带着儿子迅速搬离了老房子,住到城南那套尚是毛坯房的新房里,用了一周的时间置办简单的家用电器。

最后一眼回望老房子的阳台,我看到了陈小锐,他站在那里,没有避开我的目光。再见了,这个我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家,这个我以为是全世界最坚固、最安全的美丽城堡。可以说,万箭穿心都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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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直沉默的儿子突然问我:“妈,晚上吃什么?”

“妈妈带你出去吃。”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认真看儿子了,突然发现他瘦了许多,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我轻轻把儿子搂过来,他乖巧地在我怀里伏了一会儿,说:“妈,我没事。我们去吃饭吧。”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顿好的,我对儿子说,以后家里就是我和他两个人了,当然他随时可以去看爸爸,告诉我一下就行。儿子摇摇头说:“我不想去,我和你在一起。”

我没有再说话,眼泪滴在碗里,融进饭粒里。

两周后,儿子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问我儿子的病好点没有,马上就报名会考了。我大吃一惊。那天晚上十点,儿子依然准时到家,我厉声问他:“这些天你都没去上学?”

“是。”他低声说。

我气得发抖:“你去哪了?不想高考了?”

他看着我,眼神倔强:“打游戏。不想高考。”

我突然没有了底气,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轻轻地抱住他。儿子仿佛也松了口气,他说:“妈,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不想上学,心里空落落的,课也听不下去,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只有打游戏的时候,心里才好受一些。妈,对不起!”我紧紧抱住他,心如刀割,泪如雨下:“都是妈妈不好,妈妈太自私了。没有好好体会你的感受。对不起!”之后,我们真诚地交流了两个多小时,把所有事情都扳开了揉碎了讲清楚,儿子表示以后会好好上学。

两年后,儿子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我也有能力简单地装修房子了。生活又一次散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芒。



5


2016年的五一假期,我等儿子回来过节。可是,我把饭菜热了又热,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他打来电话:“妈,爸爸生病了,我在医院陪他,晚点回家。”

深夜,儿子才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见我仍在等他,他突然抱住我嚎啕大哭:“妈,爸爸得了重病,是不治之症,爸爸快要死了。”

“爸爸得了什么病?”恐惧与哀痛像刺骨的寒风,一下子灌进了我空空如也的肠胃,我的声音都颤抖了。

“癌症晚期,医生说已经不能手术了,最多还有三个月到半年的生命。”儿子哭着说。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后,我与陈小锐虽然不常见面,但我知道他的身体一直好好的。儿子红着眼睛说他要去学校办理休学,陪爸爸治病。我不同意,他正在读大三,马上面临着实习,休学就意味着要晚一年毕业,可能会错失很多机会。

儿子急得叫起来:“可是爸爸只有三个月了,我得带他去治病,哪怕真的治不好了,我也得陪着他!”

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去问爸爸,如果我陪他去看病,你继续上学,他同不同意。”

儿子看看我,点点头,说不用问,他爸爸肯定同意。就这样,我为了儿子的前程,踏上了积极筹款,并陪伴陈小锐寻医问药的艰难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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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陈小锐的病是由于常年沉重的压力和过度抽烟造成的,我不敢奢望奇迹出现,只希望在我们的努力下,能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毕竟,陈小锐才刚刚五十岁。

为了方便照顾他,也为了让他再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我们一家三口又回到了老房子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我当年离开时的模样,但一切又都改变了。

为了表示对我们的欢迎,陈小锐问我:“要不要重新装修一下?”

我点点头,趁着他体力还未衰退,也为了表示这是新生活的起点,我们换掉了老旧的沙发与窗帘,重新摆放家具,修缮了水电管道,阳台上也种满了花花草草。儿子每周从学校回来看我们,看到家里的变化,他故作老成地说:“大地色系,色调比以前温暖得多。”

但是,这个外表整洁美丽的家,内在却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艰难与恐惧。

在多家医院辗转反复的过程里,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对于陈小锐来说,金钱就是生命,我能筹到的钱越多,他的生命就能延续得越久。我对陈小锐说,我打算把大房子卖了给他治病,如果有天要用上靶向药,那动辄就是上万元的花费。

陈小锐坚决不同意:“那不行,那是将来留给儿子结婚用的,我们早就说好了的。我不用靶向药,保守治疗,过一天算一天。卖掉儿子的房子,不如叫我现在就死了算了。”

我没有听他的话,和儿子商量之后,我还是偷偷把大房子挂了出去。很快就有买家联系我,那是一对80后小夫妻,他们开着一辆“大奔”,带着一双儿女前来看房。他们是湖南人,起先夫妻俩在一家台资企业打工,先生是做模具的,头脑灵活的他很快得到老板的赏识,做了公司的管理人员。后来他辞职,自己创办了一家专做模具的小公司,一点点做起来,很快发达了。

我决定把房子卖给他们,希望他们一家四口能用欢声笑语填满这大房子,也希望那两个孩子能在这里健康快乐地成长。手续办完后,我特地选了一个好日子去交钥匙。

那天,我独自在房子里待了大半个小时,给露台拍了无数美照。之后我走出这已经不属于我的房子,走出那个草木葱茏的小区,在太阳底下站了好一会儿,内心并没有多少波澜。得与失,不过是在一念之间,人都快没有了,我对房子的执念也就放下了。



6


每月一次,我带陈小锐北上省城去看一位老中医。

这是一位德高望重,风趣幽默,医术高超的老先生。他对陈小锐说:“人终归要死的,但是你太年轻了,许多家庭和社会的责任都还未完成,所以,现在你还没有资格死。”

陈小锐被逗笑了:“我知道,我也希望我永远没有资格死。”

老中医正色道:“那好,我们一起努力,如果你能在五年之内不死,我就给你颁一块奥林匹克金牌,是纯金的。”

“好,一言为定。”

在老中医的治疗和鼓励下,陈小锐的身体很快就有了起色,除了每天必须喝中药以外,他的体力、精力都恢复如常,面色红润,甚至体重还长了几斤肉。每次去省城,我们都把它视作一次短途旅行,儿子也变得积极乐观,许多次他紧紧拥抱着我,说:“妈妈,谢谢你!你就是我的超级英雄。”

我拍拍他渐渐结实的肩膀:“没有什么需要感谢的,我们曾是一家人,灾难来临时,我别无选择地和你们站在一起。家里有妈妈,你好好上学就行。”

但即便如此,该来的还是来了。一年之后,突至的疼痛像一道闪电击穿了陈小锐的全身。“太痛了,像火烧一样。”他脸色惨白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恐惧。

可怕的癌痛来了。那是一种黑色暗示,说明陈小锐的身体状况开始了断崖式下跌。伴随疼痛而来的是急剧消瘦,浑身乏力,后来不得不用上各种止疼药。强烈的副作用让陈小锐的内分泌紊乱,吃喝拉撒都不正常了,他失去了胃口,最后连救命的中药都喝不下了。

秋天,我们再次去省城的中医院,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这是最后一次了。此前为了省钱,我们都是早出晚归,当天来回的,但这一次我特意订了个五星级宾馆。夜晚,站在窗口,可以看到省城瑰丽无比的夜景,车河人流,璀璨烟火。

“要不要看看外面?”我问他。

“不要。”他虚弱地冲我笑了一下,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酒店,但感觉像是躺在冰冷黑暗的洞穴之中,没有丝毫温暖与希望。疼痛让陈小锐难以入睡,翻来覆去到大半夜,才勉强睡着。我呢,只在天亮之前朦胧小睡了一会儿。一早,陈小锐就对我说:“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

很快,陈小锐就到了需要频繁出入医院的阶段了,住院的时间也远多于住家的时间,但只要身体略略恢复一点,他就要求回家住。他说:“住在家里的日子,才是活着的日子。”

身体状况允许的时候,我们聊天,不可避免地会说到从前。陈小锐说:“我这辈子过得很辛苦,有时生不如死,所以我不怕死,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孩子。老婆,我再也没有报答你的机会了,只能在天堂里为你们祝福。”

最后一次去住院,陈小锐已是瘦骨嶙峋,他扶着楼梯往下走,每一步对他来说都很艰难,但每下一级楼梯,他都会回头望一望家门。他笑着,挥一挥枯瘦的手:“再见了。”

我端着洗漱用品跟在他身后,不敢低头,怕我的眼泪会滚下来。


------

就这样,经过与绝症的殊死缠斗,被医生判定活不过半年的陈小锐,硬生生地将生命拉扯至小两年。在冬雪纷飞的腊月,最寒冷的那一天,陈小锐终于在医院的病床上阖上了眼睛。他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家,离开了人间。

料理完陈小锐的后事,我和儿子很快搬离了老房子,也很少回去看它。这个曾经洋溢着我们一家三口无限欢乐的老房子,成了我和儿子心中不能碰触的疼痛。

很快,本城的房价暴涨,几乎是一日一价,焦虑的人们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房子,多少人劝我把老房子卖了,去换一间大房子,我都下不了决心。无论我们离开它去了哪里,它永远是我们最怀念、最亲切的老房子,是我们曾经的家。

儿子大学毕业去了外地工作,我偶尔会回老房子看看。这所老房子是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儿子也在这里从懵懂无知的孩童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里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充满了人间烟火气,但此时此刻,只有我静静的呼吸声。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熟悉的一切,真正感受到什么叫“人生如大梦一场”。

老房子就像一个忠厚仁慈的长者,默默地关注着我们相爱相杀,聚散分离,留下欢笑与眼泪。如果房子有感知,它也一定会喟然长叹吧。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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