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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苍衣社|【囚徒】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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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23 03: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为了不洗饭盒,我决定扳倒看守所的毒枭 | 囚徒001

夏龙 苍衣社 2019-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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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给大家分享的是监狱系列人气作者夏龙的故事。关注“真实故事计划”的读者应该知道,精彩程度没得说。

夏龙高中辍学,19岁因抢劫入狱,被判刑十年六个月,在狱中获得减刑,实际服刑七年,现为青年作家。

《囚徒》系列第一篇讲述夏龙在看守所里最为惊心动魄的往事:扳倒一个毒枭。这是两个“灾犯子”的亡命逆袭,为了不坐以待毙,他们决心先下手为强


这是 囚徒 的第 01 篇故事

本期故事:决战毒枭

时间:2008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5145 字,阅读约需 6 分钟


我有一个朋友叫周雄,外号小宝,是个活闹鬼(南京话里混社会的人)。我和他是08年在看守所认识的,按照古时候三六九等的划分,我们同属下九流,紧挨着我们的角色是娼妓。
我是因为涉嫌一起持械抢劫案被看守所收押的,小宝是留容他人吸毒和聚众斗殴,我们关押在同一个号房四个多月,然后一同被送进监狱服刑。
刑满释放后,我们留有各自的联系方式,但交流很少。去年夏天,小宝给我打电话:约了兄弟们吃烧烤,你也来吧!
那天我们从傍晚喝到深夜,谁也没有走的意思,桌子底下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的空啤酒瓶。烧烤店的老板看到我们个个盘龙栖凤的肉体,自觉延长了打烊时间。
小宝坐在我旁边,他一串腰子下肚,啤酒泡沫从他的嘴角溢到胸口,纹在上面的那条青龙变得湿润而模糊。他醉得摇头晃脑,搂着我的脖子耍酒疯:兄弟!我们一起并肩战斗过!我们复仇!我们复仇成功…….
小宝嘴里高呼的“复仇”,别的兄弟们都以为是醉酒后的疯话,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是08年我们在看守所共同经历的一段往事,那段往事我永生难忘。
那时“躲猫猫事件”(云南昆明看守所牢头狱霸致犯人死亡事件)尚未发生,没有太多人关注在押人员的人身权利,看守所也不像现在这样实行文明管理。
我们所在的看守所等级意识非常强烈,犯人主要分四等。第一等叫红犯子,都是“关系户”,是受管教干部特殊关照的红人;第二等叫顺犯子,充当红犯子的打手,做事讨喜;第三等叫水犯子,是人数最多的普通犯人;第四等叫灾犯子,看名字就知道是最倒霉的那类人,要么得罪了红犯子,要么犯的事受人鄙视,比如侮辱尸体或者奸淫幼女。
不同等级的犯人享有不同的待遇。红犯子不用劳动,吃好睡好;顺犯子适度劳动,吃喝不愁;水犯子正常劳动,吃喝管饱;灾犯子过度劳动,吃喝皆少。
我和小宝都属于第四等灾犯子。我们之所以沦为灾犯子,是因为当时年轻气傲,得罪了号长。
号长叫苏军,是个毒枭,原本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后来因为举报上线立功,改判死缓。本来他应该被送到监狱服刑,因为看守所还未凑够投送监狱的人头,就让他继续留在号子里,并且让他当了号长。
他看上了我脚上那双崭新的阿迪达斯运动鞋,我不识相,没有愉快地上供,惹恼了他,成了灾犯子。
小宝是因为连续两次会见律师都没有应号长的要求,从律师那里讨到香烟孝敬他,坏了规矩,也成了灾犯子。
号子里有句形容灾犯子生活的顺口溜:吃三睡五干十六,洗身撅腚茶菊花。
“吃三”的意思是灾犯子每天吃饭要花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并不是让人细嚼慢咽,而是用来清洗所有人的饭盒。“睡五干十六”是说每天只睡5个小时,却要干 16个小时的活。“洗身”是指在礼拜天娱乐的时候,灾犯子必须用自来水搓澡洗身,然后当众表演一个淫秽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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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作者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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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睡觉的床是一块很大的木板,犯人们睡在大通铺上。面积按照身份等级划分,红犯子和顺犯子要占去一半,剩下一半水犯子平均分配。
我和小宝进看守所时已经接近年底,号子里人满为患,只能关押20个犯人的号房塞了38个人。
成为灾犯子那天,我们不再享有睡木板床的资格,只能睡在地上。
第二天起床后,犯人们明显比以前兴奋——当天中午看守所开荤。吃惯“水上漂”(水煮菜叶子)后大家都眼巴巴盼着今天这顿百叶结烧肉,就连那几个带着镣铐的死刑犯脸上都有回春的气色。我和小宝也很兴奋,吃完早饭去厕所蓄水池里给大家刷饭盒时还哼起了小调。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号房门的望风孔里犹犹豫豫地飘进肉香味。饭盒一个个递进号房,红贩子和顺贩子挑走肉最多的那几份,水犯子随机分发,肉多肉少全靠运气。唯独我和小宝两个灾犯子没有分到肉,号长连肉汤一并罚没,我们一人端着一碗白米饭,看着那些油汪汪的嘴巴,馋得想哭。
午饭结束,我和小宝花了很长时间打扫战场——我们失去了早上那种充满期待的兴奋感,经过油水浸润的塑料饭盒又格外难洗。等洗完那堆饭盒,留给我们完成劳动任务的时间就更少了。
我们的劳动任务是搓二极管,就是用手把二极管的两根铁丝搓直。干这种活没什么技术,要的是速度。必须保持神经的高度紧张,这样才能以最快的手速完成任务。
吃过晚饭,手脚最慢的犯人在十点前结束了劳动,我和小宝却还有一大堆的半成品需要加工。号长对我们下达了死命令:完不成就不要睡觉。
那天夜里我和小宝一边干活,一边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巨大的声响在号子里来回碰撞,声音越大越让我们感到孤独与害怕,就像闹市里被遗弃的孩子,再多的喧杂也无法带来安全感。
礼拜天这个可怕的日子就要到了,那些变态的红贩子看我和小宝的眼神诡谲而猥琐。
那时犯人群体有相互狎辱的恶习,具有等级优势的犯人通过侵犯同性身体来巩固自己的强者地位,同时彻底消磨弱者的意志。
当时我19岁,小宝21岁,拥有成年人的身份还不长久,还无法老练地处理这些令我们害怕的事情。我们睡在地上,一次次抱团取暖,用体温驱赶恐惧。
礼拜六早上,我和小宝一边清洗早饭过后成堆的饭盒,一边商量对策。害怕到极致后反而让人变得坦然,我们相互鼓舞,预谋反抗。
“我们去把号长狠揍一顿,到时候就算被顺犯子打,好歹我们也出了一口气,弄不好事情搞大了,管教还会给我们调个号房。”我对小宝说。
“这个主意不行!出了一口气,后面的待遇会更糟,弄不好还会被上门板(把犯人固定在一块门板上),几天门板上下来,一裤裆的屎尿,那就更难看了。
“我们去把他枕头里的那张照片偷出来!”小宝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号长枕头里的确藏着一张照片,是他5岁的儿子。
他是本地有名的一个大毒枭,警察抓住他时,当场缴获5公斤高纯度冰毒。进了局子,他想做一个合格的毒枭,没有供出自己的上线,希望保全家人的荣华富贵。开庭后,那张死刑判决书点燃了他的求生欲望,他还是供出了自己的上线,算重大立功,被改判死缓。
上线残留下来的马仔对号长家人实施了报复,他的妻子据说被从腰间剜肉,受尽折磨而死。5岁的儿子被他的表兄带到国外避难去了。
这个传闻在号子里人尽皆知,小宝很机灵,他从这段难辨真假的传闻里看出了门道:号长在漫长的牢狱岁月里很难再见到自己的儿子,这张照片无疑是他面对漫漫刑期的唯一动力。况且他每次睡觉前都要拿出照片细心摩挲一会儿,充分说明了这张照片的重要性。
小宝想偷这张被号长视为生命的照片,我心里犯了怵。“我们要偷了他儿子的照片,他还不得叫顺贩子打死我们。
小宝听了我的话摇摇头,说他自有安排,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到周日可能面临的羞辱,我一咬牙,决定跟他实施这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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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天一大早,我们无事献殷勤,跑去给号长叠被子,小宝趁机把那张照片从枕头里偷了出来。
号长见我俩变得机灵起来,决定奖励我们——允许我们洗澡时共用一块肥皂。
按照惯例,灾犯子礼拜天表演节目之前必须洗冷水澡,洗澡要搓完一整块肥皂,给观众们热个场——搓完一块肥皂的时间足够把灾犯子冻得浑身发红透紫,更具视觉上的冲击力。号长让我和小宝共用一块肥皂,实在是格外开恩。
偷到那张照片后,小宝决定把它藏起来。绝不能藏在身上,和号长摊牌后,他肯定会把我们扒个精光。
“那你准备藏哪里?
“先不能跟你说。”小宝怕我到时禁不住揍,背着我把照片藏了起来。
早饭过后,一个顺犯子跑过来递给我们一块上海药皂,那块肥皂像半块砖头,两个人搓完一整块肥皂也需要耗费很多力气。
洗澡的时候必须站在便坑上,从厕所蓄水池里舀水往身上泼,递给我们肥皂的顺犯子在一旁监督。
我站到小宝身后,手指开始摸索棉衣的第一颗纽扣。小宝始终低着头,看着握在手里的肥皂,上面的手指印越来越深。他突然抬起头,眼睛变成红色。
“你个呆逼!”他怒骂着把肥皂狠狠砸在那个顺犯子脸上,砸出一脸鼻血。
号子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起来,几秒的安静过后,五六个顺犯子朝我和小宝冲过来。众拳之下我们来不及感受痛感,只是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试图保护自己端正的五官。
一顿毒打过后,顺犯子把我和小宝的衣服扒光,赤条条扔在过道中间。我的左眼已经肿成了一颗乒乓球,小宝的鼻子一长条一长条地淌血,在潮湿的地面上洇开成一朵朵大小不一的血花。
“哪个要上这两个小杆子(南京话里小年轻的戏谑称呼),到我这里领开塞露!
开塞露不够发,有的犯人提议用洗洁精。
他们朝着我和小宝慢慢靠拢,一脸坏笑。我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小宝像打了鸡血般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赤条条站着。他胸口干瘪,像极了一只准备战斗的无毛公鸡。
“老杆子!这帮呆逼今天要是敢碰我们一下,你以后就到屎堆里面去看你儿子照片吧!
听完小宝的叫嚣,号长怔愣了一会儿,他很快反应过来,冲到墙角把高高的被褥堆一把推倒,翻出自己的枕头。一番猛烈的摸索之后,他朝小宝飞奔而来,给小宝的胸口送上一个大脚印。
他踩着小宝的头问:“你不想活了是吧?把照片给老子交出来!
几个有眼色的顺犯子已经拿起我们的棉衣棉裤开始翻找。
“问他!这个小杆子和他一伙的!把他拖到厕所!
号长见搜寻无果,想从我身上找答案。我被两个顺犯子按在便坑里洗头,鼻子里呛满尿垢。一瓢又一瓢凉水在我头顶上浇淋,一阵子刺骨的凉意过后,我的脑子像喝醉了酒似的,产生了奇怪的暖意。
我嘟嘟囔囔地求饶,哑着喉咙喊小宝的名字,求他把照片交出来救我。
小宝已经被挂在了放风场的铁门上,不再是一只无毛的公鸡,而像一只被剥了皮的青蛙。吃了那么多没轻重的老拳之后,他还嬉皮笑脸地和号长谈判。
“老杆子!弄死我们你也要陪葬,这帮二百五也要加刑,让我们以后的日子好过一点,走的时候肯定会把照片还你的。你自己考虑一下,是撒口气重要?还是你儿子照片重要?
号长的脸像烧着了似的,看上去红通通火辣辣的。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起哄,一个本该喧闹的礼拜天,竟然出现了很多次寂静沉默的时刻,这是非常少见的。
“放他下来吧,把衣服给他们,今天到此为止吧!都看电视吧!
我和小宝捡起衣服,因为浑身颤抖,我们互相帮助才穿上各自的棉衣棉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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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大家在狱友微信群里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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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礼拜天过后,我和小宝不再是灾犯子,每天劳动任务可以自己把控,饭菜的份量也没有人再敢克扣。我们重新睡到了床上,为了给我们腾出翻身的空间,几个无辜的水犯子在过道里打起了地铺,他们很不幸沦为了新一拨灾犯子。
没过多久我和小宝的案子开庭审理,我们一同领到了体验数年牢狱生活的入场券,很快就要离开号房去监狱服刑。
虽然号长比我们俩判决早,但他是死缓犯人,要投送到另外的监狱服刑。看守所还没凑足一同投送的人头,所以我和小宝比他先上山。
离开前一天,号长过来向小宝讨照片,小宝客气地告诉他:等出了号房门,我会从门缝里递纸条进来,告诉你照片藏在哪里。
我那时候隐隐对小宝产生了敬意,觉得他胆大心细,将来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
第二天一早,看守开了号房门,要上山的犯人挨个点名报数,带着个人物品走了出去。
等到号房门关上,小宝果然蹲下,往门缝里塞进了一张纸条。
我和小宝戴着脚镣,在一个举着突击步枪的武警中尉押解之下,一步步朝着大巴车走去。
“你到底把照片藏哪了?”我忍不住问他。
小宝笑了,笑得很狡黠,他反问我:“你知道那张纸上写的什么吗?
我摇摇头。他对着我的耳朵轻轻说道:“去下水道里捞你儿子吧!
我还不明白,小宝失去耐心,他迈大步子,脚下叮铃哐啷。他扭头冲我说道:“你他妈蠢啊!老子一开始就把照片扔到便坑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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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我赴约小宝的烧烤聚会,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共同经历了这段往事。那天我们重提旧事,互相敬酒,我对小宝说:“敬我们苦难的日子终于到头了!”小宝说:“敬我们复仇成功,屌丝逆袭!
小宝心里还剩余着当年湔雪耻辱后的痛快,但我的心里只是多了一些对苦痛岁月的无尽唏嘘,以及向着而立之年倏然前进却碌碌无为的哀怨怅惘。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结束了那场聚会,穿衣起身,在清冷的街口互道珍重。路两旁修剪过的梧桐树规规矩矩,长势正茂,狱友们一个个冒着酒驾的风险开车离开……
自那天之后,我和小宝断了联系。过了一段时间,我在“囹圄挚友”微信群里看到一则消息:小宝涉毒被抓了!
我猜想,当年和我一起受尽凌辱的灾犯子小宝,在复仇成功后,心里那个大大的“仇”字还是未能放下。
希望他不要在狱中遭遇号长。

—END—

 楼主| 发表于 2019-11-30 03:2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用声音让我们兴奋的女囚 | 囚徒002

夏龙 苍衣社 2019-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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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有部电影叫《七号房的礼物》,讲述的是监狱里的父爱,十分动人。

其实夏龙在看守所里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故事,那是一段混合了罪恶、救赎、残忍和温情的母爱。而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被全体男犯人们“嫖声”的女犯。

监狱里的情感,夹杂着罪与赎,往往更能让人动容


这是 囚徒 的第 02 篇故事

本期故事:朗读者

时间:2009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5145 字,阅读约需 6 分钟

大年三十,高墙外面的炮竹声从早响到晚。1024号子里的犯人们自娱自乐,努力制造着嘈杂的过节氛围。也唯有喜庆的节日才能宽容地接纳所有的罪恶,犯人们不用没完没了地从事以赎罪为名义的劳动。
年底,看守所允许犯人用自己的钱购物,但凡有点门路的人身上都私藏了现金。
那天,我、麻脸、小宝和张虾一起打四人制的斗地主。小宝的牌出奇的好,明牌地主赢了三次,麻脸和张虾为此掏空了掖在棉衣里的现钞。
他们两个人见我没输钱,想到我和小宝密切的关系,怀疑我们有狼狈之嫌,站起身来准备扯皮。
我和小宝之前曾经一起扳倒了看守所里欺负我们的毒枭,算是患难兄弟,关系一直很亲密点击蓝字前情回顾:为了不洗饭盒,我决定扳倒看守所的毒枭 | 囚徒001
小宝镇定自若,把现金点好,塞进了布鞋的垫片夹层里。他嬉皮笑脸地对麻脸和张虾说:“明天我请客,叫黄薇喊你们一人一声‘恩恩爱爱亲哥哥’!”
黄薇是隔壁女犯号子的号花,说是号花,其实没人真的见过她,只是隔着围墙听她的声音,感觉娇滴滴,大家就给她这个封号了。
我们隔壁原来是堆放劳务半成品的库房,某天中午,一阵清理和打扫的动静过后,一群女犯在那里朗诵起《行为规范》——年底看守所人满为患,不得不清出库房住人,我们幸运地和女犯们共用了一堵墙。
1024号子曾有个犯人唱反调,他说有次女号的大探灯坏了,他被管教喊去帮忙换灯,一进去,看见一个胖女人光屁股蹲在厕坑上,犯号牌上写的就是黄薇两个字。
犯人们不信,齐骂他撒谎。“你狗日的,人家屙屎,你还凑到跟前看人家名字啊?我们都没有犯号牌,女犯号子哪来的什么犯号牌?”
总而言之,黄薇号花的形象未曾在犯人们的心中动摇过。
那天,小宝的话刚说完,麻脸和张虾的脸蛋好像受了一股燥热,被灼得通红肿胀,黑紫的嘴唇像河蚌壳一样缓慢地张开,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这样才上路子嘛!”
犯人们对黄薇美貌的信任,只是她成为号花的一个次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她和犯人们的“买卖”关系一直令人满意……

第二天放风,麻脸和张虾把耳朵贴在墙上。其他人知道今天有“买卖”,也齐刷刷把耳朵贴上去,我也跟着这样做了。
黄色的冬日,暖阳如瀑,墙壁上突出来的沙粒摩挲着我们的耳朵。我们期待着同一个声音,一种令我们心口发痒的声音。
小宝站在墙壁一米开外的地方,用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包住一块石头,扔到隔壁的放风场。
墙壁的顶头裂了缝,罅隙间常年有未知名的植物冒出来,女犯号长通过那里冲我们喊话。
“今天大年初一,要我家黄薇说点什么啊?不许太过分啊!上次你们叫她把用过的卫生棉扔过去,她就不想和你们做买卖了!”
“老阿姨!今天我们不涉黄!你让黄薇喊:麻脸!我的恩恩爱爱亲哥哥!张虾!我的恩恩爱爱亲哥哥!就行了!”
小宝和她谈好了买卖。贴在墙壁上的犯人迅速往那条墙缝边上移,麻脸和张虾恨不得把整个脑袋嵌进墙里面去。
等了片刻,墙那头柔柔弱弱地传过声音:“亲guoguo们过年好!麻脸!张虾儿!”
“幺妹!幺妹!”麻脸和张虾迅速应答,两颗脑袋使劲朝墙缝里拱。
“你们两个瓜兮兮的亲guoguo!”
……
小宝的请客,令犯人们集体占了便宜,蓬勃而至的兴奋和喜悦,令我们激动得身体发痒。
那天,我们在放风场像一片轻声跳跃的蚂蚱,透过放风场顶部罩住的铁网,跳着往墙那头吐痰,射程不精准的痰挂在铁网上,落在倒霉的犯人们自己头上。

犯人们除了花钱嫖黄薇的声音外,有时候也花钱让她顶雷。
过完春节一个月后,号子里的香烟只剩下半条了。那段时间省内某所监狱因为犯人在监舍吸烟,引起了火灾,所以看守所全面禁烟,频频有武警来抄监,收缴余烟。
号长为了留住号子这点口福,把所有犯人饼干盒子上的拎绳拆下来系在一块,绑着那半条香烟挂在女犯号子的放风场里——女犯号子是不可能被武警抄查的。
一轮大密度的抄查之后,武警确实没有找出1024号子的余烟,不过号长挂在“邻居院子”里的香烟收上来的时候,只剩了一根毛线。
女犯人们在监舍里吞云吐雾。
在楼道里巡逻的女警闻到浓烈的烟味迅速汇报给了领导,很快,浩浩荡荡的武警部队突检了女犯号子,搜出了号长的香烟。
得知消息后,号长脸贴着墙缝和女犯号长谈判。
“烟被收出来了,你们不能把我供出来!你们自己抽的,自己顶雷!”
“别和女人们讲什么江湖道义!我们可不带把!要么你们出钱,我让黄薇顶,她只要给钱,什么都肯的!”女犯号长强势回应。
第二天,号长用一只旧袜子包了1000块现金扔了过去。犯人们偷鸡不成蚀把米,倍感亏惜。
1000块钱够嫖黄薇声音十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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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 女子监狱走廊

黄薇为香烟的事顶雷,受到的处罚是接受一级严管。一级严管就是被调到严管号子三个月从事密集的体力劳动,表现合格才能重新调回号子。
女犯号子的放风场虽然和1024号子共享一堵墙,但女犯监区和男犯监区是两个单位,黄薇的号子是女犯监区第一个号子,1024号子是男犯监区最后一个号子,两个单位有一条铁皮栅栏门隔着。
我们得知黄薇调到严管号子的准确日期后,托过道里送饭菜的外劳,在栅栏门口帮我们看看黄薇到底有多漂亮。
有人说她桃花眼,有卧蝉;也有人说她樱桃嘴,带酒窝……每个人的猜测都不一样,但最后我们一致认定,黄薇的罩杯一定大于等于D,尽管我们毫无依据。
负责打探军情的外劳完成任务之后,俯在1024号子的探视孔笑得喘不过气。我们凑着脑袋等他回话,每看他笑一次,我们的心就凉一截。
“不会是个胖子吧?”
“脸上有麻子啊!”
“残疾人啊?”
“你他妈快点讲啊!”
我们忍无可忍的时候,外劳笑够了,平了气。“脸上有块巴掌大的烫疤,丑的一逼屌糟!(南京话,丑到极致)不过胸确实大!”
号子里一下子怒气哄天,犯人们跑到放风场朝女犯号长叫嚣,大家集体朝她们的放风场吐痰。为了保证精准度,每个人都吐得小心翼翼。还有人从号洞里抠出蟑螂朝那边扔,整个放风场乱得发疯。
号长跑到墙缝边和女犯号长谈判,要求把以前嫖黄薇的钱退点出来。
可女犯号长的声音变了。她说:“我是新的号长,你们再无理取闹,我就报告管教了。原来的号长出去了!钱都是她和黄薇分的,要钱你们等黄薇严管结束再要吧!”

5月,梅雨天的前奏,雨总是下不够。我们待在号子里干活,长久不能放风,一个个郁得心里发慌。晚上睡觉的时候,集体拿脚蹬墙,嘴里一遍遍喊着:黄薇!黄薇!老母猪!双眼皮!
我们知道,黄薇已经结束严管回到号子里了。
天一放晴,日光俯瞰之下,放风场里经历了枯季的杂草,在逼仄而寂静的墙缝里,慌慌地疯长。1024号子迎来了好事,因为超前抢完一批手工活,企业送给我们一人半箱八宝粥。
那天,我们每人一罐八宝粥,在放风场一边喝,一边朝女犯号子喊:“黄薇!黄薇!老母猪!双眼皮!”
我们把罐子里装满水,朝女犯人们扔。她们此起彼伏尖锐的叫骂声,引发了我们群体痉挛般的兴奋。
再没有犯人把耳朵贴在那条被新草填满的墙缝里,那里不会再有令我们心口发痒的声音了。
当天晚上,看守所副所长和管教带了一群武警进了号子。
“哪个带头扔罐子的?”管教问号长。
“人太多,不晓得!”
“顺口溜谁编的?”
“不晓得哪个哎!”
副所长走到过道中间,厉声教训我们:“你们这个号子的改造风气,乌烟瘴气!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扔的罐子带来多严重的后果?现在看守所的医务室就躺着一个女犯,她捡了你们的罐子,割了手腕!幸好罐子的铁皮软,没有酿成惨剧,不然你们一个个都要加刑处理!从今天开始,你们号子,每天收封之后,给我静站反省半小时!”
第二天一早,我们迫不及待地到了放风场打探情况。号长凑到墙缝边上喊话女犯号长:“你们那边,哪个屌女人寻死害人啊?”
“还有哪个?你们天天骂的老母猪呗!”
“这个呆逼头脑不好啊?骂两句就要死要活啦?我们又没让她还我们钱,丑逼活作怪,害我们静站!”
“她哪块(南京话哪里)是因为被你们骂想不开啊?她是被前面那个号长坑了!你们和她做买卖的钱、顶雷的钱,她和前面那个号长谈好五五分成,自己攒了3000多块留给她女儿用的,叫那个号长出去的时候私吞了!”
“这个女人干么事的,什么案子进来的?没见过钱啊,三千块钱就至于寻死啊?”号长问道。
放风场顶部的铁网腐化掉锈,晴日里浅白色的云朵,层层叠叠。
我们摞成一团,朝着墙缝的位置一点一滴的往里面嵌。久违的阳光在雨露未干的草叶上呼吸摇晃,黄薇的故事一缕缕地从墙缝处往我们的耳朵里渗……

黄薇因为涉嫌诈骗罪被收押进看守所,她是四川人,具体的出生地实在拗口生僻,没人愿意记忆。
2006年,她22岁,在南京鼓楼一家茶餐厅做服务生。她在棋牌包间里认识了男朋友卞锡军,这人是鼓楼区的二流子,游手好闲,比活闹鬼还低一个档次。
卞锡军很快让黄薇怀孕,生下来一个女儿,他们的经济变得异常拮据,俩人决定去诈婚。
卞锡军在残疾人征婚的贴吧里发布了大量黄薇的照片和征婚信息,很多残障单身人士打来电话咨询。
最后,两个人敲定了甘肃清水县的一个残障农民。
这个农民40大几岁,因为强制性脊柱炎,成了驼罗锅。卞锡军冒充黄薇的哥哥,跟他讨了8万块彩礼,驼罗锅办了几桌酒席,就算娶了黄薇。
卞锡军让黄薇假装和驼罗锅过一个月日子,然后找个由头吵架,到时候他来接她回“娘家”。
一个月后,黄薇和驼罗锅大吵一架,被驼罗锅打翻了眼皮,但卞锡军再也没有出现过。
黄薇自行逃过两次,可清水县遍布黄土沟壑,枯渴干燥的山脉曲曲折折,迷宫似的围困着她。
驼罗锅执拗、粗蛮、有股子黄土里面沁染出来的荒野之味。他努力驯服着黄薇,用皮带、火钳、还有麻绳……
贫瘠的山脉里,藏尽了穷苦之人的教训,逃婚、骗婚的事情在这片空旷、寂寥的土地里钻出来钻出去。
驼罗锅这样的单身汉早就从别人的教训之中学会了应对的方法。他用一壶滚烫的茶水在黄薇的脸上留下了永恒的专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朴素的意识里,觉得一个失去了相貌优势的女人,一定会安于在贫瘠的土地里扎下根脉。
7个月之后,黄薇趁他脊柱发病,逃命似地跑了出来。

回到号子里后,大家一致认为,虽然黄薇搞诈骗被毁了容,但本性难移,她不仅骗了我们的钱,还骗了我们的感情,这个女人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怜。
等黄薇从医务室回来,我们晚上睡觉时依旧拿脚蹬墙,嘴里的顺口溜换成:黄微!黄微!活逼丑!多作怪!……
牢狱里的虚空与灰暗,我们用一个女人的名字填补和驱赶。
六一儿童节,天气正式入梅。湿黏的闷热之感令很多犯人患了皮肤病,号子里停工了。我们可以靠看电视、打纸牌度过整个梅雨季节,这等同于减刑。
看守所为已决犯准备了一次亲情帮教活动。那时候黄薇的案子已经判下来了,她的前男友卞锡军主犯,获刑5年,她是从犯,获刑一年三个月,被留所服刑。
女犯号子的管教为了安抚她自杀未遂后的情绪波动,从她的老家接来了3岁的女儿参加亲情联谊活动。
看守所把整个活动录制下来,在每周的大课教育上反复播出。为此我们一通抱怨,谁都不想看这种肉麻兮兮的洗脑片。
我们盘腿坐在铺板上,专盯着联谊活动会场上的桌面看,那上面摆满了瓜果和面包,我们一个个口水成丝。
拍摄技术低劣的镜头摇摇晃晃,一个脸上带疤的丑陋女人挡住了瓜果的镜头,我们齐声冲着电视机大骂。
有人把药膏往电视屏幕上砸,喷溅而出的膏体吸附在屏幕上,斑斑点点。
“那他妈不会是黄薇吧?”犯人堆里某个人高声说道。
我们一下子反应过来,终于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黄薇的左脸像黏住了一块肉桂色的橡皮泥,她的丑陋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我们冲着电视机齐声高喊顺口溜:黄薇!黄薇!老母猪!活逼丑!……电视机顶的灰尘在声浪中簌簌地往下掉。
突然,屏幕里的一双手把一个幼儿送入了黄薇的怀抱,沸声震天的号子顿时安静下来。
那个幼儿,白得晃眼,像一条天牛的幼虫。她的头发、眉毛也在白色里融合,整个人像一颗新剥出壳的荔枝,太阳晒一下就会蒸发萎黄。
我们静了,呆着,怔怔看一个丑陋的女人和一个病态而残疾的孩子相拥亲昵。热烈的悲怆之感,穿透了每个犯人坚如磐石的心腔……
看完那场教育节目之后,1024号子再没有关于黄薇的顺口溜。第二天放风,我们拿出一些八宝粥,用布条一罐一罐挂到了女犯号子的放风场。
自此之后,“邻里”关系恢复如往常,我们朝着女邻居们喊:大洞!小洞!耗子洞!都是好洞!
她们回应:长棍!短棍!搅屎棍!都是木头!
嘹亮的声音响彻晴天白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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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9 09:1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枪决前,死刑犯用一桩谋杀案给自己续命 | 囚徒003

夏龙 苍衣社 2019-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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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和大家分享监狱系列作者夏龙的第三篇故事,关于一个死刑犯如何在被枪决之前拼命做无谓的挣扎。

死亡面前,再穷凶极恶的人也变得仁慈。犯人们拿出各自的新衣服、鞋子,把好吃的都留给他,努力让他体体面面地“上路”。

这是 囚徒 的第 03 篇故事

本期故事:死刑犯枪决

时间:2008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4650 字,阅读约需 4 分钟

2008年11月4日,我的手腕被不锈钢手铐紧紧箍住24个小时之后,变得绵软麻木,已经没有力气脱下潮湿而厚重的棉衣,换上看守所警官递上来的橘红色号服。

两个外劳野蛮地帮我换上号服,随即我被投入了1024号房。铁门关上,我没入一片肮脏的橘红色之中,几十个光秃秃的脑袋下面套着同样颜色的号服,泛出脏兮兮的油光。
号长带着一个红帽子,坐在号子中间,他叫人把我拉到他面前。
“蹲下!
身后的犯人把我往湿漉漉的地面上摁,号长抬着胡须杂乱的下巴,问我犯的什么事。 
“抢劫。
“第几次进来?
“第一次。
“不管你第几次,也不管你在外面混的有多屌。在我这里,是虎,给我卧着!是龙,给我盘着!今天我请你吃顿“冰糖肘子”,记住菜的味道,以后长个记性!
号长对我进行完入监教育,身边的犯人把我架到了厕所里。他们让我笔直站立,掀开我的衣服,露出肚皮,找准肾脏区域,用肘部进行了一次猛烈击打。
我躺在地上,像一条翻滚的蚯蚓,五分多钟没能缓过劲。结束几天难耐的新犯日子后,我知道了号子里迎接新人的特殊方式——“点菜”。
新人入号,必须尝两道菜。一是“冰糖肘子”(用肘部击打新犯的肾脏区域),吃完这道菜,第二天小便会带血。二是“辣椒爆鱼”(用私藏的绳子泡水之后抽打新犯的背部),吃完这道菜,背上裂开的口子像一片片鱼鳞。
“冰糖肘子”适用于普通暴力犯,让他们记住疼痛,记住号子里的规矩。“辣椒爆鱼”是专门为盗窃犯和强奸犯准备的,偷偷摸摸或者欺辱女性的行为,在哪里都受讨厌,牢狱里也不例外。
杀人犯一般是不会被点菜的,但1024号子破了例,不仅给杀人犯点了菜,还给他点了两道菜。
这个倒霉的杀人犯就是殷杰。
那天,殷杰从水磨石的路面一路走来,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犯人们一听就知道新来的是杀人犯,因为只有杀人犯才会被上镣铐。
号房的门口有顺犯子探风,每个号房进人出人的情况会随时汇报给红犯子,一旦迎来新丁,号子里会像过节一样热闹。
但是杀人犯不受任何一个号子欢迎,因为他们有命案傍身,心如死灰,无所畏惧,不仅会更多地消耗号子里的公共资源,还会增加人身安全方面的风险(有些杀人犯在死刑交付执行之前,会通过制造新的伤害案件来拖延自己的行刑日期)。
殷杰面对着1024号房门口站立的时候,号子里的犯人有些郁闷,顺犯子朝红犯子垂头丧气地汇报:等了几天,来的是个霉货!
殷杰的长相太不符合一个杀人犯的样子,他文质彬彬,有一张娃娃脸,他大概是1024号子有史以来最没有杀气的杀人犯。
新人进号子,第一件事就是如实交代自己的案情。有些犯人会耍滑头,冒充是混黑社会的。但号长可以轻易从管教那里得到真实的信息,一旦发现不符,这种犯人会被暴虐一番。
殷杰不是会耍小聪明的人,那天他蹲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叙述了自己的犯罪经过。
殷杰原本是南京六合人。2008年元月,一场罕见的大雪压垮了他的肉兔养殖棚,2000多只均重5斤以上的肉兔被暴雪掩埋,三年心血毁于一旦。正当他在外面忙着筹钱修建新棚时,妻子因为煤气中毒,死于一个平静的春夜。让他难堪的是,人们从他家简陋的平房屋子里抬出两具尸体,除了妻子,还有一个赤裸的陌生男子。
妻子的丧事在乡民指指点点的说笑声中完结,殷杰心力交瘁,夜不能眠,一个人在乡间的路上抽闷烟。村里一个上夜班的女人骑着电动车朝他驶来,车灯刺得他心里发燥,他拧紧眉头拦下女孩,质问她为何故意挑事。
女人开口就与他对骂:“哪个晓得你半夜不睡觉,杵这个屌地方啊?我还以为撞见鬼了呢!二胡卵子(南京话形容傻头傻脑,无用的男人)!
殷杰从电动车上拦腰抱起女人,把她扔进甜菜地里。他竭尽气力掐紧女孩的脖子,把她的头呛在灌溉用的细沟渠里……
女人死去后,他骑着电动车把尸体带回家中,卸下皮老虎的木头棍,侮辱了女尸,然后搂着她睡了一夜。第二天,他悄悄把电动车骑到二手市场,卖了500块钱。
警察顺着这辆电动车的线索很快找到了他。
殷杰侮辱尸体的行为远比他故意杀人的罪名更让人难以接受,所以号子里破了例,先给他点了道冰糖肘子,然后又把他拉到铺板中间来了顿标准的辣椒爆鱼。
殷杰的这些遭遇,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因为他比我先入号,但他让号子里破例的事迹,人尽皆知。
我进号子的时候,他的案子已经快一审开庭,那时候他在号子里待了半年多时间。号子里的人知道他阳寿不长,睡觉不愿挨着他,怕惹了晦气。我成为顺犯子后,见他身边宽敞,就躺到了他的边上。
殷杰并不是一个性情残暴的人,相反,他很随和。
死刑犯没有劳动任务,但他常常拖着脚镣帮我搓二极管。死刑犯每天吃病号餐,两个鸡蛋一片大肉,他没胃口的时候,我总能从中获益。
殷杰的话不多,但他并不拒绝交流,相处的熟了,我问他为什么杀那个女人。
“不知道,当时就是觉得女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他平静地告诉我。
好奇心有时候让我很没分寸,我又问他为什么把木头棍子塞入女人的下身。
他沉默不语,盘腿坐上铺板,用链条在铺板上刻出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08年12月4号,殷杰一审开庭,被判处死刑。
回到号子的时候,他的脚镣被管教安上了连环锁,但凡有一点生存希望的杀人犯,都不会像他那样,手铐脚镣配套齐全。
一审开庭之前,他曾经写信让父母卖掉家中的宅基地,去托律师找关系,救他一命。求生的欲望让他变得毫无理智,因为这种信件根本就不会被寄发出去,况且他的农民父母哪里有这样的门路?一审宣判完毕,他带着手铐,撕毁了所有和家中来往的信件。
号子里的犯人大多没学过法律,但久病成医,法律知识比平常人要精通很多。犯人们知道殷杰逃不过一死,但相处了这么久,也动了恻隐之心,给他出了五花八门的点子,企图拖延死刑交付执行的日期。
一审判决书下来后有十天的上诉期,犯人们叫殷杰在第十天递交上诉申请,这样可以尽量拖延时间。
殷杰的上诉很快被法院驳回,这个结果是预料之中的,但是真正交付执行的准确日期,号子里是没有人知道的。
有犯人开殷杰玩笑,说:“你要是个女的,我们这么多人,保证让你怀孕,这样你就可以多活一年了。
整个号子里哄哄大笑。
12月19号,殷杰已经持续三天夜不能寐,日食一顿。
死刑犯虽然无法获知行刑的日期,但面对生死问题的时候,冥冥之中的第六感特别灵准。
这天,殷杰蹲在厕坑上长达半个多小时,他排空了体内的脏物,并拒绝饮食。大部分预感到末期将至的死刑犯都希望自己干干净净上路,并不贪享口欲。因为饮食或者宿便,极易在枪决的最后一刻变成不自控的屎尿。
殷杰那天弃之未食的饭菜里有鸡块和鱼肉,这是号子里难得出现的美味,犯人们把它存了下来。
晚上很多人来劝殷杰。“你吃点吧,上路了不要做饿死鬼!
“没胃口,吃太油腻了到时候容易拉肚子,弄脏了衣服不好。
说到衣服,一个盗窃犯问他:“你上路穿什么啊?我有套西装,抓进来的时候穿在身上的。刚买的!2000多块呢!
犯人们骂他,说衣服是他偷来的,穿了上路也不干净。
号长是个毒枭,号子里的人很惧怕他(点击蓝字回顾我和号长的故事:为了不洗饭盒,我决定扳倒看守所的毒枭 | 囚徒001)。那天他用命令式的口吻对殷杰说:“西服你穿上!上路体面一些,牛鬼蛇神就不会欺负你!你把饭菜也吃了!走路有底气,不然被拖着出去不好看!我1024号子的人都是站着出去的,不要丢人!
号长刚说完,犯人们就翻出了那套西装。殷杰带着镣铐,给他换衣服是一件技术活,要有经验的老犯才能完成。大家一起帮忙,花了十几分钟才帮殷杰穿上西装。
号长给殷杰拿来了一双皮鞋和一根尼龙绳,这根绳子平时藏在铺板下面,是一期期的号长传下来的,每个不讨喜的新犯都感受过它火辣辣的力量。殷杰第一天消受在背上的“辣椒爆鱼”就是拜它所赐,它是号长权威的象征。
号长叫人把尼龙绳弄成两段,绑在殷杰膝盖下面,然后对他说:“把饭吃了!到时候万一认怂拉了裤子,脏东西也流不出来,路上的小鬼们看不见,就不会嘲笑你。欺软怕硬到哪个界面都是一个样,把饭吃了有底气!
殷杰脚上那双破了洞的布鞋和西服不搭配,犯人们怕他的脚踝走路的时候被磨破,扯烂了一个被套,用布条把镣铐包了起来,再给他穿上皮鞋。
殷杰站起身来,大家看了看,觉得还不够体面——他稀稀疏疏的胡子看起来很不精神。
有个涉黑涉暴的犯人用两根毛线沾湿水,绷紧后在他脸上来回滚动,帮他拔干净了胡子。
他一边拔一边问殷杰:“你还有没有其他案子啊?要是有,领‘花生米’(吃子弹)的时候检举自己,你至少多活四个月。
“他老实巴交的,又不是混社会的,哪来那么多案子?你小子估计有余罪漏罪没交代啵?说两个让殷杰立立功,你也积积德撒!”犯人们自动替殷杰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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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 看守所
死期将至的人,能精确感知到时间是有形的,流动的,躺在血液里一滴一滴往下沉。号子里夜间有人站岗,两个小时一班,外劳通知换班的时间,殷杰总能准确感知出来。
19号那天晚上殷杰整宿未眠,我断断续续陪他说了一个晚上的话。“知道我为什么用木棍塞到女人那里吗?因为我没有那种能力…….”最后一班夜岗交班的时候,他回答了我之前的那个问题。
我在昏沉和困倦之中,感知着这个答案带来的惊愕与可悲。一段沉默后,我搁浅在睡眠的码头,怪梦和狞笑在我曲折的大脑里盘桓,黑色的带血的女人徘徊在我和殷杰的床头,日光灯往下落,我浅浅的梦境里写满了血色的“死”字……
号房门打开的时候,犯人们被惊醒了。那扇老旧而生锈的铁门,开合的噪音巨大而刺耳,犯人们从被窝里直起身子,残余的困倦就像麦芽糖黏住了眼睛,需要费力才能看清楚门口。
管教带着三个武警来到监舍里。 
“殷杰!带你走了啊!
管教上前检查了殷杰的镣铐,两个武警搜查了他的身体,驾着他的胳膊走出了号子。铁门重重关上,声音里透着一股衰腐的沉闷力量。
号子里开封整理内务,殷杰的遗物被找出来——三张从报纸上撕下来的女明星照片,半截舒肤佳香皂,两袋方便面调味包,还有一堆霉变的衣物。
上午,号长隔着放风场顶部罩住的铁网,往围墙外面扔殷杰的遗物,犯人们停下步子,抬起头静默地看着。
每送走一个死刑犯,号长都会在当天放风的时候,把他的遗物扔出围墙。罪恶的肉身需要囚困,但每一个灵魂理应自由。
结束了放风,犯人们回到号子里。每个人都有些懒惰和瞌睡,在午饭到来之前,我们就会忘记殷杰的名字,他再也不会被谈论……
午饭过后,号房门开了,管教走进来。“殷杰的个人物品都处理了?”他问号长。
“早扔到围墙外面去了。
管教走出去后,号子里一下子沸腾起来。有经验的老犯人知道殷杰还活着,大家猜疑、讨论、分析……那天每个人都没有按时完成劳动任务。
每个号子都有一个记录员,负责记录犯人们劳动、思想、情绪的各种表现,他每天都可以和管教近距离攀谈。
号长派他去打探情况。他回来后说,殷杰在死刑交付执行的时候,检举自己谋杀了妻子和妻子的情夫,被公安机关带走,关押在市看守所接受审讯。
当天晚上新闻联播过后,犯人们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大家围坐一圈,每个人都像侦探一样猜测案情。
“殷杰修兔棚两个月未归家,说明他早就知道妻子有奸情!
“那个女的骂他‘二胡卵子’,说明他妻子偷人的事在村子里是半公开化的。
“那为什么要把木头棍塞那里面去呢?
……
最后讨论到被杀女子的时候,犯人们产生了疑惑,面对这个疑惑,他们用一句话结束了讨论:“殷杰心理变态,仇恨女人!
我盘腿坐在聒噪的人堆里,一言未发,脑海里始终回荡着殷杰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因为我没有那种能力…….”
殷杰后来在市看守所待了多久?何时被处决?我不得而知。他在08年犯下的两件杀人案子,一件让他送命,一件给他续命,但他终究活不过29岁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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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8 05:3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3 09:34 PM 编辑

被劈腿后,他找人在女友身上刺下三个字 | 囚徒004

夏龙 苍衣社  2019-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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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都说监狱是一个封闭的复杂社会,其实不然,里面的人也可以和外界传递信息,但有时会伴随着一些风险。

作者夏龙在看守所的那段时间里,遇到一个同在号子里的“水犯子”点击蓝字了解犯人等级:红犯子/顺犯子/水犯子/灾犯子,指挥自己在外面的小弟和女友帮自己“办事”,本想能提早出去,却没想到陷入了更大的麻烦中。

这是 囚徒 的第 04 篇故事

本期故事:石灰池命案

时间:2009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3752 字,阅读约需 3 分钟

张瑞林是我在看守所认识的长得最怪的人。他个子很高,身体极瘦,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一根马上要被风吹倒的电线杆。
他以前是专干“仙人跳”的痞子,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可进了看守所后,由于体格瘦弱,镇不了场面,只能当个水犯子(看守所犯人分等级:一等红犯子,二等顺犯子,三等水犯子,四等灾犯子)。
尽管他腿上盘着一只凤凰,胸部刺着一只老鹰,可那副如干尸般枯瘦的体格没有丝毫威慑力,即使是灾犯子偶尔也敢和他叫板。每次他都颤抖着嘴唇骂同样的话:小呆逼!老子这是在里头!在外头弄死个小逼样!
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进监狱前,张瑞林混迹在南京市的保健按摩一条街,那里的小姐专做指压和SPA这种小色情服务。服务过程中,她们会撩拨客人的隐私部位。很多客人耐不住,要和她们发生关系,半推半就时,张瑞林就带人闯进屋内。
张瑞林身边一直跟着三个小伙,一言不合就晃刀片。慢慢地,他在保健按摩一条街有了点小名气。
一次,一个客人正要强迫小姐进行性交易,张瑞林带人冲进去将其暴打一通,要他拿5000块钱赔偿。
这名客人据说是市里某个领导的司机,他前脚走出按摩店,警察后脚就找上门来。
张瑞林那时正躺在小姐屋子里做指压,他的三个小弟已经离开,警察把他带到了派出所。
张瑞林一个人把事情扛了下来。对他来说,敲诈勒索只是小案子,关不了几天,可几个小弟要是被一窝端,他就很难再笼住人心了。
进号子的时候,张瑞林浑身上下看不见一点伤,却在铺板上躺了五天。
“这帮杂种,拿书垫在老子胸口,朝我抡闷棍,老子本来就薄得像片纸,吃完一通棍,五脏六腑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五天过后,张瑞林开始开口说话。
缓过劲来的张瑞林在号子里异常活跃,常常耍混社会的一套,一有机会就在号长面前表现,希望混个顺犯子当当。
一次,一个盗窃犯不小心把稀饭泼到了号长的铺位上,他上去就给了对方一脚。盗窃犯纹丝不动,他自己倒弹出去老远。
犯人们哈哈大笑。
张瑞林的女朋友叫俞晓敏,常常给他写信。因为他是水犯子,没有个人隐私,收到信件之后必须当众朗读一遍,供大伙消遣。
俞晓敏的信上没什么内容,常常是几句平淡的问候,还有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嘱咐:天保证不再下雨,气候转暖,备好的衣服用不着送了........犯人们听了觉得很无趣,后来干脆不让张瑞林读了。
我成为顺犯子后不久,张瑞林突然被调到对面号房当号长,一下子成了红犯子,这让我们大吃一惊。
张瑞林“升官”后,我们一行来到放风场,朝对面喊话。
“张领导,我老乡关在你号子里,麻烦帮忙关照一下。
“张领导,我同案叫方德才,可方便叫他传个纸条过来?
张瑞林一概不理。没等我们离开放风场,对面就传来打闹声。后来得知,但凡是被我们点过名的,张瑞林都一一挑出来,指挥顺犯子们痛殴一顿。
自此,我们号子里的人再也不敢求张瑞林办事,他这个人太记仇。
2009年2月的一天深夜,张瑞林突然被提审,铁门开合的噪音惊醒了很多人。那天,我恰巧值夜班,听见动静后趴在探视孔往外看。我朝张瑞林吹了一声口哨,悄声问他:张领导,什么事情深更半夜提你?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那晚之后,张瑞林再也没有回来。两个号子的犯人都不知道他为何被带走,总是隔着放风场的围墙议论他。
张瑞林的号子里有个贪污受贿的职务犯是看守所副所长的“条”(关系户),每隔两天,他都会被喊到办公室开小灶。同号的犯人求他去探探风声,我们也隔着围墙帮腔:老腐败!帮帮忙,搞点情报让大家解解闷!
老腐败第一次探听到的消息就让我们吃了一惊:张瑞林身上有命案!
“真的假的?”我们有点不相信。
“你们知不知道张瑞林是怎么当上号长的?”老腐败忽然换了话题。
“这还用问,肯定跟你一样,找到条了。
 “张瑞林的条是卢管教!
“卢管教不是很长时间没来上班了吗?
“张瑞林的余罪就是卢管教牵出来的!他们之间的事情已经轰动整个公安系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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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剧《余罪》剧照
卢管教,28岁,警校毕业后成了一名缉毒警察,因为在抓捕过程中误让一名女毒犯逃脱而受到处分,调入看守所工作。
他喜欢替人“办事”,犯人们想吃好的,只要塞钱给他,他就给带。
红犯子间曾经流传过一份找卢管教办事的价码:用手机打电话100元;水饺、烧鸡、卤菜100元跑路费;托关系办事5000元红包,两条软中华。
张瑞林一直不甘心做个水犯子,得知这一流传的价码表后,他让一个取保候审的人带信给女友俞晓敏,让她找卢管教“办事”。俞晓敏给张瑞林写的信里,都是汇报办事进度的暗语。
俞晓敏常找卢管教“办事”,一来二去两个人办出了感情。
张瑞林当上号长后,卢管教经常喊他出去抽烟,一来要他汇报号子里的情况,二来解解他的口瘾。张瑞林是个很细心的人,据说某次他在卢管教掏烟的过程中,发现对方警裤兜里有一条色彩旖旎的手帕。
俞晓敏是苗族人,苗族姑娘会送苗绣手帕给自己钟意的情人,张瑞林见过她绣出那种复杂而美丽的图案。
张瑞林本能地想到,女友可能背叛了自己。
他托即将离号的犯人带信给手底下的三个小弟,让他们调查俞晓敏。张瑞林查知,俞晓敏不仅已经和卢管教同居,还因为宫外孕住过一次医院。
张瑞林很窝火,但他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盘算着出去之后再和卢管教算账。他放信出去,让手下人抓住俞晓敏,在她背上刻上“弓长张”三个大字,然后找个屋子关住,直到他出来。那时,他已经得知自己的案子判不了多久。
张瑞林采取行动后不久,卢管教很长时间没来上班。
俞晓敏消失了。卢管教意识到事情可能已经败露,俞晓敏很可能被张瑞林的小弟藏起来了。
他不敢声张此事,怕毁了前程,只好独自进行调查。
他找市公安局的同学调取了家门口的监控记录,查出了张瑞林三个小弟的行动路线。他顺着线索一路追查到郊区一处废弃的楼房内。
这座楼房建在高速公路边上,四周有一排用铁丝网围住的竹林,旁边有一个石灰池,里面蓄满了石灰水。
卢管教在那里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回到住所后,他一直回想着那个石灰池。他觉得这个池子很古怪,废弃已久的石灰池应该蓄满雨水,附着青苔,为何那里仍旧是一池粘稠乳白的石灰水?
夜里他又驱车赶了过去。夜色下,石灰池泛着灰浅模糊的光芒,他打着手电筒一遍遍观察着凝结成白膜的石灰水……
池里飘着断木和废弃的麻绳,池面一浪一浪泛着稠稠的涟漪。浸在水中半浮着的断木被吹到了池边,而那根废弃的麻绳却一直浮在中央,左右摇摆。
卢管教把那根麻绳捞起来,发现绳子底下系着一袋沉重的物品。他把麻绳挂在车子后面,想将那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拖上岸。麻袋在石灰水里泡了很久,拖上岸的时候,被岸沿刮出一道口子,里面的一些碎砖块溅到了岸上。
卢管教下车打着手电筒查看,水面浮着一块块絮状物。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他还调转车头,将灯光打到池面上。他看到乳白色的石灰水里一浪一浪漂浮着一块一块腐蚀严重的碎尸……
眼前的尸块大小均匀,切割手法老练,职业直觉让卢管教断定,张瑞林手下的三个小弟绝非一般的小混混。
他匿名拨打了报警电话,驱车驶进了保健按摩一条街,希望找到张瑞林的小弟。可这三人平日极少外出,查不出任何线索。他去看守所调出了张瑞林的档案,又让同学联系片警,以查暂住证的名义去确认张瑞林三个小弟的身份信息。
几天后,刑警队尸检报告出来,确认死者就是俞晓敏。
一番暗查之后,他了解到张瑞林原籍甘肃榆中县,是当地的流氓。另外三人的证件全是假的,查不到准确的身份信息。思前想后,卢管教决定将自己查知的信息提供给刑警大队。
刑警大队迅速对张瑞林的三个小弟展开了抓捕,通过审讯得知:三人按照张瑞林的指示给俞晓敏刺字的时候,对方拼死反抗,几个人一来气,用刀背对其一通乱砍,其中一人的刀尖意外划破了俞晓敏的颈动脉,致其当场身亡。他们将尸体肢解后混着砖头装入麻袋,浸在石灰池内。
刑警大队从分尸手法上判断这三人身上应该藏有其他案件,一方面继续审讯,另一方面秘密突审张瑞林,结果发现他身上还有其他命案。
这个案子的细节,都是号子里的犯人们托老腐败一点点打听出来的。追踪“热点”事件,是犯人们排解空虚的一种方式。
因为涉及贪腐问题,又恰值云南躲猫猫事件的风口浪尖,案件被隐蔽处理。张瑞林和卢管教的事成了我们这批老犯面对新犯时最主要的谈资。
卢管教一直没来上班,一位姓秦的民警接替了他的职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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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 09:3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处男杀 | 囚徒005

夏龙 苍衣社 202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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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作者夏龙在监狱服刑期间收获了一位最好的朋友,他是一名大学生,因轮奸罪被判刑十一年。

入狱后,一直暴躁易怒、对他严苛管教的父亲,终于放下了对生活的怨戾之气,开始尝试了解自己儿子的喜好,希望帮他找到真正的自己。

这是 囚徒 的第 05 篇故事

本期故事:处男杀

时间:2010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4125 字,阅读约需 4 分钟

我入狱后投改到文教监区服刑,这里关押的多是一些落马官员,他们看不起我这个“小强盗”(我因持械抢劫入狱),我也不拿这些老腐败当回事。
平日里,我喜欢和文教监区以外的犯人接触,结识的狱友包括扒窃犯、故意杀人犯、寻衅滋事犯等。
我最好的狱友是刘洋洋,他是一名轮奸犯。
认识刘洋洋是在2010年下半年,那时,文教监区尚寄居在集训队,我已经是服刑近两年的老犯。每次新犯入监,我们这些老犯都围着看他们的档案和判决书。刘洋洋的大学生身份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从档案上了解到他是我的高中学长,就有了想认识他的冲动。
我打听到他住在101号房,那个号房紧挨着管教办公室。我给门岗塞了一沓从监狱图书馆撕下来的小说,那是《白鹿原》的核心情节。他得了好处,帮我把刘洋洋约了出来。
当时刘洋洋是新犯,见到文教监区的老犯要蹲下,我没让他蹲。因为是校友,我们很快熟络起来,此后每隔几天我就给他捎一本耐看的小说。
我的改造任务中有一项是清扫文教楼的图书馆,监狱的图书馆是面子工程,并不对犯人开放,除了应付参观检查,就是用来养灰尘的。而好书在监狱里是“硬通货”,可以兑换犯人们私藏的各种物资。我常常把感兴趣的书放进垃圾袋里顺出图书馆,有时候自己看,有时候用来“搞名堂”(倒换物品)。
在集训队,我和刘洋洋相处了两个月。他人很善良,性格也很温和,根本看不出会是欺凌女性的人。
刘洋洋入狱之前是扬州大学大三的学生,学的是食品安全专业。父亲希望他毕业后报考公务员,端上铁饭碗。
上大学之前,父亲对他的管教很严格。因为中考没能考上省重点高中,他被父亲用晾衣架狠狠抽了一通。严苛管教之下,高中三年他格外刻苦,始终保持着一个乖乖男的形象,做什么事都会优先考虑父亲的看法。
高中三年,刘洋洋只犯了一个错误——他给班上的英语课代表写了一封交笔友的信,课代表把信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觉得这封信有情书嫌疑,把他拉到讲台,让他做了深度反省。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没有打他,而是试图朝他下跪,求他安心上学。
从此之后,刘洋洋的潜意识里对女性有了一股隐隐约约的敌意。
读大学后,刘洋洋脱离了父亲的管教,以前隐忍下来的青春期特质火山式爆发。他跟我描述过一次大学生活:有时候,我难以抑制自己的虚荣,宿舍里有个男同学有双詹姆斯奥运版篮球鞋,我也想要,就打电话告诉父亲,说自己的生活费被偷了……我的欲求都不敢坦诚地告诉父亲,没办法的时候只能依赖谎言。
除了虚荣、攀比,刘洋洋还痴迷一款叫《侠盗飞车》的电脑游戏,经常在论坛上和人交流游戏经验。2009年夏天,他在论坛上认识了无业青年顾青和两个大学生,四人常常联机玩这款犯罪主题游戏。
2010年4月的一天,刘洋洋23岁生日,顾青提议去酒吧街为他庆生。那一夜他们玩得很嗨很躁,在舞池中央放肆地疯闹。喝酒时他们遇到了敏敏,敏敏是推销啤酒的,顾青认识。他悄悄对刘洋洋说敏敏是“公交车”,待会儿帮他“破处”。
刘洋洋被玩伴们识出来是处男,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就对顾青说:“哥的第一次早在八百年前就用了,你们也太高看我了。”
顾青问了他一个很下流的问题,刘洋洋答不上来,被几个玩伴嘲笑了一番……
那天他们玩到很晚,顾青提议去坐一次“公交”,让刘洋洋坐头站。他拉来敏敏谈,敏敏开价一千二,一人一次。
五个人去了顾青的家里,顾青打开电脑,让敏敏模仿日本A片里的情节,敏敏不肯,骂他们变态,起身要走。
刘洋洋一脚把她踹倒在地。看着在地板上发抖的敏敏,他产生了抑制不住的冲动,带头对敏敏进行了奸污。
他之所以故作一个老手,是想回应同伴对他是“处子”的嘲讽。
四个人对敏敏进行了两轮奸辱,结束后,顾青把敏敏推出了屋子。第二天,刘洋洋还没来得及赶到学校,就被派出所民警带走了。
刘洋洋最后被认定为轮奸案的主犯,获刑11年。
在集训队结束两个月的入监训练后,刘洋洋被投送至机床监区改造。下队的那天,我送给他一本带插图的《中国性史》和几本掉了封面的时尚杂志,让他带去讨好犯人组长——他这个罪名,在牢里很容易受欺负。
作为校友和狱友,我能够帮他的只有这些。
当时,其他监区的后勤犯要到文教楼领取后勤物资,我会特地关照机床监区的后勤犯人,这个犯人成了我和刘洋洋的通信联络员。
他仗着比我大两岁,总在信上戏弄我:龙虾!你个小炮子(小屁孩)!还犯个抢劫罪!你晓得“抢劫”这两个字,读快了就是“强奸”啊?
那个时候,我们常常在信件里拿各自的罪名开玩笑。我们经历了刑讯、看守所过堂、入监训练,接受了各种反省、认罪、劳动惩罚,所犯罪名带来的耻辱感已经降低很多。
一个被鞭挞久了的罪人,能够记住的往往是伤口的痛感。肉体上承受了相应的惩罚,精神上会本能地选择原谅自己。
有一次刘洋洋很真诚地给我写了一封信:我爸今年来看我的次数很多,他是个油漆工,身上斑斑点点的就来了。来了,话也不多,就是看着我,走的时候给我买一大堆生活物品……我的心揪着疼。
这封信之后,刘洋洋和我的联系就少了。我打听得知,他报了狱内成人自考,白天劳动,晚上苦读。后来,我经常给他捎一些自考辅助资料,他偶尔也会给我捎来一些自制的掏耳勺之类的小物件。
2012年下半年,狱内自学考试成绩公布,刘洋洋一次性通过八门,有两门课的成绩接近90分,监狱对他进行了表彰。
那天他站在6000多名犯人面前,穿着白条纹路的蓝色囚服,胸前佩带一朵纸红花,手里捧着一本描金的荣誉证书。这个画面让我产生了绘画的灵感,后来我创作了一副素描肖像,取名《罪人的荣誉》,这幅画参加了全国监狱系统服刑人员书画比赛,获得了二等奖。可惜画作再也没有送回来。
那一年,我们在隐隐中互相鼓舞,好像看见了逆境之中的曙光,但其实只是一种可悲的自我感动。
刘洋洋自考报的专业依旧是食品质量与安全,可就算他考上博士后,他的刑事案底决定他不可能获得一份和专业相关的工作。
2013年,刘洋洋父亲因为肺癌去世,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
“父亲前几天去世了,肺癌的事他一直瞒着我,不希望影响我的改造。他从17岁做工,27岁才攒够钱娶了我母亲,前面有个哥哥因为意外去世,33岁才生下我,44岁才在城区买上一栋53平米的二手房。他暴躁易怒,生活的怨戾之气总笼罩着母亲。我11岁的时候,母亲抱了我一整夜后选择逃离了这个家。父亲一生都活在焦虑和危机之中,走到命运的最低点时,我感受到了他久违的平静,他放下了对生活所有的怨怒,不再对我这个劳改犯儿子感到失望,也不再怨恨母亲。这种坦然带着一种无奈的悲怆。”
“父亲最后一次来见我,我欣喜地告诉他:我自考一下子过了八门!”他很平静地对我说:“儿子啊!累不累啊?不喜欢就不要考了,以后出来做你喜欢的事,爸爸以前对你管得太严,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喜欢什么啊?”
“父亲的这个问题我当时竟然无法回答他,到现在我也回答不出……我决定放弃自考,那一纸文凭里包含着太多注定要遗忘的无用的知识,父亲希望把我从他之前营造的阴郁氛围里解救出来,希望我找到真正的自己。”
这封信,我当时并没有看懂。刘洋洋父亲的那个问题,我也问了自己一次,和刘洋洋一样,我也无法准确回答。
2014年9月,刘洋洋已经取得了两次减刑奖励,余刑只剩4年。那时,他通过了数控机床二级技师考试,每个月可获岗位分11分,监狱里每120分可以减刑一年,刘洋洋的牢狱之路已经快要熬出头了。
可就在那时,监狱的减刑政策发生了变化,暴力性质的罪犯需要取得受害人的谅解,才能获得正常范围内的减刑。
监狱为此举办了一场“服刑人员真诚致歉”的集体忏悔活动。活动现场请来了一些受害者家属代表,然后从犯人群体中挑选了几个改造积极分子,让他们代表所有服刑人员向受害者家属下跪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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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 监狱“服刑人员真诚致歉”集体忏悔活动
刘洋洋一直是改造积极分子,被监区长点名上台致歉,可在活动的高潮阶段,他拒绝上台。活动结束后,他作为反改造典型,受到了狠狠批评,监区长宣布取消他下次减刑的呈报资格。
我觉得刘洋洋太蠢,写信质问他:“真是搞不懂你啊,天天见到警官都是蹲着说话,跪一次又何妨?在这里就不要装清高了,你这不是白白浪费减刑的好机会吗?屈膝的日子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计较膝盖离地面这十几公分的距离吗?”
数日之后,他写信回我:“跪下就没有了自己,不跪我还是我。越是认罪悔罪,越是要懂得保留尊严!现在违心下跪屈服,出去后我可能还会报复社会!”
我觉得他就是瞎来劲。
2014年底,一批记者入监参观罪犯的改造生活,文教楼设立了专供参观用的书画室、音教室、图书馆。监区管教让我提前准备,带一副画好的作品到书画室假装练习。管教叮嘱我:记者问你,你就说平时五天劳动,一天学习,一天娱乐。
管教的意思是让我跟记者宣传监狱系统对外宣称的“5+1+1”罪犯改造模式,但其实犯人们是“7+0+0”,偶尔活不紧张才有半天的休息。
那天,我坐在书画室里装模作样,一个胸前挂着参观证的女记者过来问我:这是你画的画啊?画的挺好的!
她的语气像幼儿园老师,我很多年没这么近距离听见女生说话,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你平时就在这里学画画吗?”
“不是!”
管教听见我的回答后黑着脸朝我使眼色。
“那你们这里是五天劳动,一天培训,一天休息啊?”
“前段时间国庆节才休息了一天,没时间培训。”
……
女记者和管教撇下我,一起去其他犯人面前寻找适合报道的素材去了。
那一刻,我想起了刘洋洋拒绝上台下跪的那一幕,仿佛找到了迷失已久的自己。
2015年7月21日,监狱开完减刑假释大会,我获得了第四次减刑裁定,还有十来天,我就能走出监狱大门。会后,我把自己这些年囤下的物资给刘洋洋捎过去,包括一双过冬用的加绒雪地靴,一整套2013年的男人装杂志,还有一些花露水、痱子粉之类的小物件。我知道,他还要苦熬数个春夏秋冬。
收到我的东西后,他给我捎来一个自制的金属吊坠,上面刻着一条模模糊糊的龙形图案,旁边写着“夏龙,飞去吧。”背面留了一个联系电话。
可惜,狱警检查出监物品的时候,这个吊坠被作为违禁品没收了。
不管以后能否再和刘洋洋取得联系,我都想告诉他:我起飞了!就看你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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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3 01:2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监狱乐队计划:举报这些乐手,我就能少坐几天牢 | 囚徒006

夏龙 苍衣社 202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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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每次夏龙的稿子一发,总能引起大家的思考和争论。有人说有的罪犯也是可怜人,众生皆苦,值得同情;有人说犯了罪就是恶人,不值得同情,受害者才是最可怜的。

其实复杂如人生,是是非非哪能轻易说清。看这些故事,也不过是长叹一声,多些感受罢了。

这是 囚徒 的第 06 篇故事

本期故事:内鬼

时间:2010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5427 字,阅读约需 5 分钟

2010年,我服刑的地方筹备创建“现代化文明监狱”,其他条件都已齐备,还缺一支狱内乐队。
经过一周的考核选拔,教改科从劳务监区挑选了四名文艺特长犯,组成了乐队。四个犯人分别是:鼓手王伟,涉黑性质的抢劫犯,13年刑期,来自十四监区;吉他手秦远平,银行卡诈骗犯,10年刑期,来自七监区;和弦吉他手张胜洪,抢劫、强奸犯,12年刑期,来自五监区;键盘手陆邵兵,当过教师的强奸犯,7年刑期,来自十八监区。
把这四个人调到文教监区之后,整个乐队还缺一个贝斯手,监区长让毫不懂音律的我去滥竽充数。
这支临时乐队的组建只是为了应付考核,我们相处很短暂,有些事却很难忘。
2010年10月末的一天,秋阳温存地照在王伟青筋暴起的脸上,他正对着秦远平、张胜洪和陆邵兵三个人咆哮,架子鼓被他一脚踢翻,踩镲直愣愣地倒在低音大鼓之上。
一阵刺耳的古怪音效之后,王伟仍没有停止叫骂:你们这三个呆逼!杂种!吃老子的,玩老子的,还舔老子毛逼(打小报告)!哪个干的?给老子站出来!
三个小时之前,正在练鼓的王伟被喊到管教办公室。管教把一副色情扑克牌扔到了他面前,让他写800字的检讨,并且要在就寝之前当众朗读,而后还需保持蹲姿反省半个小时。更严重的是他被扣了基本规范分三分,为此他的减刑计划需要推迟至少三个月。
“药片(王伟外号)!算了,指不定是职务犯们打的小报告,我想他们三个不至于干这事。”我站在门口劝说。
我不在王伟的怀疑对象之列,同样的罪名让我们成了哥们。在我的劝解之下,王伟脸上的怒色渐渐消退,屋子里的几个人迅速把他的架子鼓扶起来——半个小时后,管教就要来验收我们的第一个节目:改编版《打靶归来》。
我们的排练并没有在音教室进行,而是被安排在了杂物间——迎接考核那天,领导想要营造完美的效果,他不能容忍音教室遭受半点污染和破坏。
管教推门进来的时候,之前像狂风席卷过的杂物间已经恢复平静。在管教的示意下,我们认真地演奏起来,主唱秦远平颦眉闭眼,短小的脖子上凸起一根青筋,竭尽气力用沙哑的摇滚嗓音开唱:日落西山红霞飞,劳动改造把门归,把门归……
“嗯,夏龙你这边的贝斯有点跟不上啊,秦远平你把贝斯的谱子给他编简单一点。总的来说还要再练,这次演出关乎整个监狱的创建计划,你们的表现直接和改造考核挂钩。这既是对你们的考验,也是给你们的机会,不能马虎,不可懈怠,不要应付。”曲毕,管教做了点评。
管教离开后,他那带着官腔的讲评瞬间成了耳旁风。秦远平的吉他拨片轻触出一段熟悉的音律,我们齐唱:钟声响起归家的信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整个杂物间开始了群魔乱舞。
方才不悦的王伟已经忘记了之前的恼怒,成了舞姿最放肆的人。
王伟的色情扑克是一个到机床监区拉生产废料的司机带给他的,我们喊他李老混子。这个40几岁的中年男人每个礼拜入监一次,离开的时候他那破旧的蓝皮卡车上会装满锋利的金属废料,一阵剧烈的颠簸过后,整条出工的马路上都是掉落的废料。
站在三楼的杂物间往下看,出工的队伍举步维艰,我们便知道李老混子入监了。
这个时候王伟比他60岁的母亲来探监还要开心。因为他之前所在的十四监区就是专门从事机床加工的,监区里藏有现金的老犯都和李老混子“搞名堂”。每个礼拜,李老混子带给老犯们的猪头肉、中华烟、小瓶二锅头、色情刊物等令他羡慕不已。
王伟是涉黑犯,入监不久便在犯人之间有了一定的地位,他很快知道了老犯们用来赌博和“搞名堂”的现金从何而来。于是,在一次会见的过程中,他让家里人给他邮寄几瓶洗发露。
几天之后,王伟收到了三瓶洗发露,管教在检查的过程中问他:王伟,你狗日的没头发,要这么多洗发露干嘛?
“报告管教,我有香港脚,监舍同改和我闹矛盾,我要用洗发露洗脚。”
“洗发露泡沫多,两瓶够你用一年了,留一瓶给我值班时用。”
回到监舍后,王伟把两瓶洗发露全部挤到了水池里,然后从里面取出两个保鲜袋,一个保鲜袋里装有两千块现金,另一个有三千。王伟的三瓶洗发露里共藏有6000元现金,犯人们集体为管教取走最少的那份而欢呼。
这是一场可笑的博弈。学会从监狱的无聊中汲取乐趣和刺激,是犯人们的必需课。如果在三瓶洗发露中放同样数额的钱,犯人和狱警这种隐晦的关系将变得十分无趣。
也有玩过火的人,被以私藏违禁品为由送去严管了三个月,因为狱警挑到了一瓶藏有冥币的洗发露。
王伟被抽调到文艺小分队之前刚和李老混子达成了一次交易。贪婪的李老混子拿到王伟的600块钱后,只给他带来了一只烧鸡、半斤牛肉和两盒中华。
在王伟愤怒的注视下,他去车上取下一副色情扑克才算交了差(通常情况下,犯人叫李老混子买300块钱的东西,会给他600)。
色情扑克被带到文艺小分队的时候,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一些可疑的斑块附着在几张画面过于裸露的牌上。王伟在借给我们浏览的时候数次解释:这些屌东西不知道在上面搞了啥,你们用的时候注意一点。
秦远平第一个借阅,他举着一把牌在蹲坑上蹲了半小时。张胜洪借阅之后,半夜起床洗身子,第二天我们笑他:你是自动档还是手动档啊?
至于陆邵兵,他向来是个养身主义者,笃信“一滴精,十滴血”的养生信条,我们强行把扑克放在他的床头,他坚称不看。第二天,我们用这幅牌斗地主,发现少了一张大王,后来从陆邵兵的被子里翻了出来。
我们故作关切地问他:陆老师,昨晚失血过多了吧?他的脸红成了一个标准的猴屁股。
那时候,我们五个人虽然仅相处了一周左右的时间,但得益于王伟的色情扑克,关系还算融洽。扑克被没收后,王伟虽然很愤怒,但在没有弄清楚谁是内鬼之前,我们之间的氛围并没有遭到实质破坏。相反,在齐唱《光辉岁月》的刹那,我们之间的关系又得到了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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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图 | 监狱乐队庆祝元旦
在杂物间排练的时候,我们五个人获得了一定的宽松空间。我们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玩闹和放肆,只在管教巡查的片刻,才会装模作样地敲敲打打。
我们用这种方式对抗着自己的失落。我们五个人都是长刑犯,需要寻找一些自我安慰,即使这些安慰可笑而脆弱,但彼此心照不宣。
秦远平的家乡远在四川某个偏僻的村落,父母费尽力气从贫瘠土地里获得微薄收入,供养他成了一名211重点高校的本科生。然而,走出校门的秦远平发现在城市中扎稳脚跟并没有那么容易,或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迅速。
秦远平急欲出人头地,欲望的大嘴吞没了他。他买了磁条复制器,在ATM取款机上做了手脚,盗刷盗取资金二十余万。
张胜洪是乡下哭丧队的,二胡和唢呐的水平远胜于他的吉他弹奏。哭丧队里的小号手是个白胖的女人,叫凤兰。张胜洪不满意家里无趣又懒惰的妻子,凤兰也讨厌自己那个暴躁粗糙的丈夫,两个人由此结成情人。
张胜洪经常为自己的抢劫、强奸罪行辩解:是凤兰丈夫逼她告我的。
虽然我们知道他从凤兰那里抢走了一枚金戒指,但从来不会拆穿他,我们知道他是爱凤兰的,他对她的伤害也许是在两人关系破裂之后,一次愚蠢而鲁莽的自救。
陆邵兵是几个人里最沉默的,我们对他的案子知之甚少。有人说他给女学生做家教,后来强暴了对方。也有人说,女学生喜欢他,他搞大了人家肚子收不了场……这些都是我们为了消遣而做出的猜测。
陆邵兵避讳所有的涉性话题,虽然我们一整天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性”。我们知道他一方面无法面对性带给他的罪恶感,另一方面又陷在欲望的深壑里无法自拔。
王伟和我经历类似,有一个危险而躁动的青春期,然后为自己的恣意妄为付出代价。
我们五个人每天都在想着寻求新的刺激,不然,这难得的宽松日子就会显得过于浪费。
色情扑克牌被没收之后,王伟问我们:李老混子马上又要进来拉料子了,你们说这次让他带点什么进来。
秦远平说:我姐来信了,说她买了个3G手机,可以视频,我两年多没看见过家里人了。
张胜洪说:这里面只能打电话给直系亲属,而且一个月才打一次,我要问问清楚,凤兰是不是被他丈夫逼的。
陆邵兵没表态,但似乎有些兴奋和期待,好像他也需要和什么人进行秘密的会话。
我自然也是积极响应着买手机的提议。
文教楼有扇小门,对面就是机床监区。每天,机床监区的大杂务都会通过小门来文教楼领卫生用品和耗材。
王伟给了大杂务3000块钱,和他耳语了一番。一周之后,我们五个人聚在杂物间,围坐一圈——王伟刚刚从大杂务手中拿到了那部3000块换来的3G手机。
那是一部翻盖的千元国产机,镶着金色薄边,屏幕上有一道道细微的划痕。
“妈逼的李老混子,给老子的肯定是二手机。”
尽管有些抱怨,但第一次使用3G手机,我们还是很兴奋,挨个尝试登录自己的QQ,结果都为此前积累的太阳和月亮感到可惜——我们的号都被注销了。
打电话的时候,我们轮流站在杂物间的门口望风,防止管教突然造访。王伟打出了第一个电话,他打给了母亲,让她邮寄三瓶洗发露进监,除此之外并没有多说什么。秦远平打给了自己的姐姐,他想通过视频看看家中近况,但是我们都不会操作这一功能,最后他只能和家人挨个说了一番家乡话。
秦远平的声音很大,在我们数次劝解无效的情况下,王伟用手指狠狠地捏了他,他的声音才保持在了安全范围之内。张胜洪准备打给凤兰,拨了几次号码,手机里传来的都是嘟嘟的忙音。我们怀疑他记错了号码,他厉声反驳我们:这个女人的号码,我化成灰都记得清楚!
王伟不耐烦了,把手机夺过来递给了陆邵兵。电话打给了他的妻子,刚刚接通,陆邵兵就掉眼泪,方言中夹杂着中年男人粗哑的哭声,我们什么也没听清楚。在我们的一番催促之后,他匆忙地挂断了电话。
这部手机最后落在了我手上。
我打给谁呢?一时间想不出来,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愿意听我说话。我记得的号码不多,以前的QQ密码是一个暗恋过的女同学的手机号,我尝试着输入了一遍。
电话接通后,我很慌张。确认彼此身份后,女孩问我:你现在干嘛呀?
“在部队当兵呢。”
“不信,你满嘴跑火车。”
我把手机伸出窗外,一群新犯在操场上接受队列训练,口号之声响彻晴空: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信了吧。”
“兵哥哥好,给我再听听。”
我再次把手机伸出窗外,操场上的新犯开始原地踏步,嘹亮的口号声依旧: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参加劳动、认罪悔罪、重新做人。
穿帮的我迅速挂断电话,王伟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其余的人也跟着起哄起来......
玩了三天手机之后,我们都觉得很无趣,根本没有什么人需要和我们长久保持联系,作为囚徒也不应该尝试和什么人建立联系。我们为一些无聊的通话感到难为情,甚至懊恼。
我们尝试用手机登录了几次色情网站,找到想看的片子后却不会下载,渐渐地大家都失去了对这部手机的兴趣。
验收监狱创建成果的考察团就要入监了,我们已经熟练掌握那首《打靶归来》的曲子,管教让我们在音教室排演了两天,在他的审美范围之内,终于挑剔不出任何毛病了。
管教给我们这支临时乐队做了最后的演前教育:这一个月以来,你们五名服刑人员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不仅没有出现违规违纪的事情,还能够较好地完成相关改造任务。但是,还没到松懈的时候,还差最后的冲刺,咬足最后一口气,把这次任务画上圆满的句号。
第二天,考察团的最后一站就是参观文教楼的多功能教室。我们五个人已经在音教室做好了准备:把预先排练好的《打靶归来》呈现给他们,并且要表现得像一支成立已久的老牌狱内乐队。
一切都很顺利,在十几个人组成的考察团面前,我们展现了文明管理之下囚徒该有的精神面貌。悔悟之后重塑自我的决心,也在我们的歌声中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总之,文艺小分队的任务圆满完成了。
送走考察团后,管教对我们的表现做了点评:很不错,看来一个月的付出没有白费。我之前说过,这次表演既是对你们的考验,也是给你们的机会。所以啊,我宣布监狱教改科室的决定,保留你们这支文艺小分队,留在文教监区服刑。也就是说,你们可以不回流到原来的劳务监区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大家都很开心。我本身就在文教监区,这次获得了自己的小圈子,以后的日子会变得有趣很多。而其他四个人可以脱离繁重的劳动改造,获得宽松的服刑环境,这是所有犯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当天晚上回到监舍,我们把摄像头向上抬了三公分,在监舍里搞了场庆祝会。我们用电吉他的音箱放着歌曲,王伟动员大家起来蹦迪,大伙让他起个头,他一个人在歌声之中胡乱扭动起来。
那个无人看管的夜晚,我们在自由的错觉中格外放纵。
可两天之后,我们的文艺小分队还是被解散了。那天收工之后,我们的监舍被武警翻了个底朝天,王伟被管教带上手铐送去了高危监区。
“我们之间肯定出了内鬼,是谁呀?喜欢窝里反,妈逼,又要回去干活。”秦远平边骂边收拾被褥,他准备回劳务繁忙的七监区。
“内鬼就在我们四个人中间,今天王伟的手机藏在床板下面充电的事,只有我们四个知道。” 张胜洪把自己的棉鞋从监房门口捡了起来,他抬起头,口气很躁臭。
“空欢喜了,以后大家联系就麻烦了,都保重吧。”陆邵兵第一个走出监舍,他抬头看着站在门口怔怔无语的我,一刹那目光灼人,一会儿又恢复了往常的友善。
看着空荡荡的监舍,回想起前两日的热闹,我感到一股无法抑制的失落和畏怯,脸上的潮红爬到脖颈,热辣辣地羞愧起来。
管教决定保留乐队的第二天,有人告诉我:文艺小分队留在文教,你就被排进去了,不算真正的文教犯人了,哪天表现不好一解散,弄不好你也受牵连,而且更严重的是你的奖励分降了,文艺小分队平均每月才七分……
王伟被禁闭了两个多月,重下监区后我托人给他捎了两包苏烟,以后就再没脸联系他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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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10: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住在监狱最高楼的女人,引发了男囚的集体暴动 | 囚徒007

夏龙 苍衣社 2020-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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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最近才知道,监狱里有个地方,专门用来管理在服刑中产生精神顽疾的囚犯,而外界对监狱内犯人们精神状况的关注和研究也有很多。
监狱系列作者夏龙当初在出监监区服刑时,监舍对面就是省监狱管理局精神病院,里面有一位每天深夜都高唱“浏阳河”的女囚,扰的犯人们集体睡不好觉。
最后,因为这个女犯,监狱里发生了一场集体“暴动”。
这是 囚徒 的第 07 篇故事

本期故事:狱内歌声

时间:2011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3738 字,阅读约需 4 分钟

出监监区后面有栋楼,五层高。楼四周有一圈三米高的铁拦网,网上面安放着三圈刀片刺丝滚轮,网内侧设有数十个红外报警器……

这栋楼在戒备森严的高墙内仍被层层防护着,楼门口那块木漆腐落的挂牌上写着:省监狱管理局精神病院,简称“精院”。
精院里面住的都是在服刑过程中产生精神顽疾的囚犯,一到三层关押男囚,四到五层关押女囚。
2011年7月,我作为骨干犯调到出监监区3楼321监舍当组长。每天深夜,精院五楼总有一个女囚高唱《浏阳河》,嘶哑、尖锐而疯狂的声调折磨着所有出监犯的夜梦。
作为组长,我在每周小组情况汇报中反复提出这个问题,但是因为精院和监狱是两个独立的单位,我的分管民警无权出面解决。他自费给每个出监犯买了一副耳塞,就再也不过问此事。
耳塞带了没几天,有好几个出监犯向我抱怨:“妈的,这么多年官司吃下来,没睡过一天安生觉,耳塞弄得老子耳朵发炎了。
“你当个组长也要做点儿事吧?
“你就是干部的二腿子。
……
出监犯不同于普通的犯人,他们调入出监监区并不是来接受惩罚和改造的,而是在临近释放前接受出监教育。作为组长,我无法为他们解决困扰,受到了一番埋怨。
“干部说了,精院和监狱是独立的单位,这事没法管。不过你们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我尝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谁呀?
“马芳,希望艺术团的马芳。”我坚定地说道。我知道,这个名字会化解我的尴尬处境。
希望艺术团是监狱管理局选拔、组建的一支服刑人员演出队,成员为具备歌艺特长的重刑犯。马芳是从女子监狱选拔进希望艺术团歌舞队的,因为常年在全省监狱巡回演出,所以各个监狱的老犯都认识这个台柱子。
“真的假的?怪不得上次演出没见她了。
“听说马芳判了十几年呀。
“胡说,马芳是无期犯。
“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么多年牢!不疯才怪。
“这种女人活该!
……
监舍犯人不再埋怨我的“不作为”,转而开始激烈讨论马芳。我趁机退出了聒噪的人群……
出监犯得知唱歌的女人是马芳之后,原本和睦的监舍氛围被打破,他们分化成两拨。
一拨人支持马芳,坚信她是一个值得怜悯的女人。他们口中马芳的经历是这样的:
马芳,83年生人,孤儿,祖籍不详,原是乡村红白事歌舞团的演员。歌舞团的大篷车常年游走于各个贫困偏远乡村,乡民家中逢有红白之事,就会花钱请歌舞团来家里闹喜头。歌舞团默认的闹喜节目是《激情艳舞》,也有少数乡民会要求调整节目,那时候通常表演一些小品和普通歌舞节目。
马芳和歌舞团的团长闫正明结婚之后,平常只接普通类的歌舞表演,而丈夫闫正明每场都有一个压轴节目——《独轮谢幕》。他骑着彩带独轮,左右分别夹住两个全裸的女演员。女演员双腿之间夹住一根点燃的礼花,独轮绕场一圈之后,表演在绚烂的氛围中谢幕。
马芳知道丈夫和这两个谢幕演员都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到后来丈夫和两个女孩索性不避讳她。
在一次演出过程中,马芳结识了丧妻的男人王明宏。王要求闫正明安排的所有节目都用二胡伴奏,不许使用电音。整场节目,全靠马芳的独唱支撑下来,两个人由此结缘。
两人互生爱慕之后,马芳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出在家修养。闫正明出去跑演出通常半年不着家,等他再次回家的时候,马芳已经怀孕五个多月,并且和王明宏登记领了结婚证。
马芳和王明宏文化水平不高,欠缺法律常识,不知道已经犯下了重婚罪。闫正明以此要挟,逼马芳流产,让王明宏付给他3万元精神损失费。马芳和王明宏全部照做之后,闫正明又开口索要10万元分手费,并且找人对王明宏进行殴打。
王明宏被打断几根肋骨,他不敢报警,只能躺在家中修养。期间,闫正明又带人来闹事。马芳怕王明宏再受伤,举起水果刀捅向闫正明胸口,致其死亡。
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和重婚罪判处马芳有期徒刑15年。
而监区另一拨人觉得马芳是个蛇蝎心肠、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们更相信另外一种关于马芳的传闻:
马芳,83年生人,祖籍东北,孤儿,福利院供其考上国内某知名歌舞艺术学院。求学期间认识老乡闫正明,两人确立恋爱关系,不久马芳怀孕。
怀孕后的马芳想和闫正明分手,找其索要3万元分手费。闫正明不但不同意分手,还扬言要是敢把孩子打掉,就弄死她。
马芳找到初中同学王明宏,让他去收拾闫正明并且讨要分手费,王明宏不同意。马芳声称自己肚子里怀了王的孩子,如果不同意就将孩子打掉。
王明宏集结几个社会青年找到闫正明,多次殴打对方后致其脑颅重伤而亡。
马芳涉嫌故意伤害和敲诈勒索被刑事拘留,因为怀有身孕被取保候审。马芳生下一名女婴之后,死者闫正明家属要求抚养女婴,而狱中服刑的王明宏则坚称女孩是自己的骨肉。最后经过亲子鉴定,发现闫正明和王明宏均不是女婴的亲生父亲。
因为是案件主犯,马芳被判处无期徒刑。
“挺马派”和“倒马派”两拨人在监舍里争论、吵骂,让我意外获得了数天的平静,没人再要求我去阻止一个精神病女人的疯癫之举。
酷暑天的一个夜晚,监舍的犯人们领到了绿豆汤,他们端着水杯聚集在监区大厅看电视。突然,一片巨大的黑暗笼罩过来。
停电在监狱里很少见,犯人们睡觉都是彻夜不熄灯。被久违的黑暗拥抱的犯人们异常兴奋,整栋大楼爆发出“嗡嗡嗡”的口哨和叫喊声。
那天监狱的用电设备毁损严重,到了深夜还没有抢修好。犯人们昏昏欲睡,就地躺在了监区的大厅里。夜里闷热难忍,监区警官打着电筒运来很多冰块降温。
睡在冰块边上的犯人们十分惬意,他们还在临睡前自制了冰镇绿豆汤。我睡在监区的西边拐角处,梦见了一个白皙而高挑的女人笑着对我歌唱,那个旋律让我倍感熟悉。
我寻着浅梦里的歌声打了个激灵,醒来之后听到精院五楼如往常一样响起了《浏阳河》的女高音。
“操你妈,疯女人。”一拨犯人因为被尖锐的歌声惊醒而暴躁起来。
“操你妈,你骂谁呢?”另一波犯人因为心中那个可怜的马芳被骂而愤怒。
……
吵骂在黑暗中爆发,越来越多的犯人坐了起来,加入争吵的行列。警官的小电筒扫来扫去,小面积的光亮丝毫阻止不了这场骚乱。
有人敲碎冰块向精院方向投掷,被抛出的冰块击打到窗棂上,弹射到很多犯人身上,所有人都加入到骚乱之中。黑暗成了最强的庇护,我们拿起冰块互掷,每个人都是隐身于黑暗中的暴动者。
来电的时候,我们都被混乱的场面惊住了。监区风扇被冰块击歪,电视屏爆裂,数十个犯人脑瓜被开瓢……
那个夜晚,出监监区所有犯人被罚原地静站反省。夜色中,我们伫立在燥热的监区大厅,化成脏水的冰块引来了无数蚊虫。昏沉沉的站立令我们难受至极,有人小声开玩笑:马芳呢,咋不唱了。
我们抬头看向精院五楼,那里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出监监区是个窗口单位,向来受到狱政科的关注。砸冰事件之后,狱内督查组数次到监区调查事件原因。
坐在监舍里,我有些惶恐难安。321监舍是这次冲突事件的源头,我作为组长有难以推卸的责任。我没料到,仅仅因为马芳的两种传闻,从321监舍分化的两拨人迅速影响到整个监区。
正当我为此事心慌难安之际,一天中午我被分管民警喊去了办公室。回到监舍,我对321的出监犯们说:你们知道马芳为什么疯的吗?
“马芳原判无期徒刑,前年准备改判,但因为一项遗弃罪指控被推迟一年。她上学期间从事非法代孕活动,生下一名‘兔子嘴’男婴,代孕客户不收,她自己选择了遗弃。
“果然这样,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倒马派”一下子来了兴致,立马抢话。
“不对吧,她都判无期徒刑了,还会因为晚一年改判而疯掉?”“挺马派”迅速提出质疑。
我走到监舍窗口,隐约看见精院的阳光房里晾晒着女犯们的囚服。酷热的日光下,那些被钢丝网笼罩着的窗户反倒透着一股灰蒙蒙的潮湿,似乎一点儿都不透气。
沉默片刻之后,我背向出监犯们说道:“马芳从事非法代孕也不是没有苦衷,她上大学期间,当年遗弃她的母亲联系到了她。当时她母亲已经身患癌症准备放弃治疗,马芳为了让母亲接受治疗选择了非法代孕。她疯掉是因为入狱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
我一口气说完,监舍静默了几秒。在那短暂的平静中,我预感到监舍里关于马芳的争执将会就此消停。
果不其然,关于马芳经历的“官方”版本传遍整个监区之后,很少见到有人为此事争论了。
“精院五楼的女高音再也不会引发无聊的吵骂了。”那周的小组情况汇报,我给分管民警写了这样一句话。
一个月后,出监监区第一批学员刑满释放前的最后一个夜晚,321监舍的出监犯全趴在窗棂上盯着精院五楼灰蒙蒙的纱窗等待着。然而等待没能变成一架望远镜,所有肉眼的窥辨都一无所获。
几个人开玩笑似地清唱起了《浏阳河》的曲调,他们狂放不羁的姿态里隐藏着一丝不舍。我知道他们是在道别纱窗背后的“马芳”,也在道别心中仅存的那丝悲悯。
第二天,第一批学员陆续走出监狱大门。当天夜里我失眠了,站在监舍窗口,我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那短暂的一瞬间,我嘲笑了自己:快睡吧,那里哪有什么“马芳”。
一阵初秋的夜风袭来,我产生了困意,此时,精院五楼那个谁也不认识的女疯子又开始了歌唱……
第一批学员刑满前要在一本留言册上留言,有一个犯人写道:出监监区吃得好,睡的好,还学会了唱完整的《浏阳河》。
这句话边上有无数个“+1”的符号。
递交留言册的时候,分管民警对我训话:“夏龙,你胡说八道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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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8 05: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监狱里的纯真猛男,判了9年,愣是蹲满12年才走 | 囚徒008

夏龙 苍衣社 2020-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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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监狱里的犯人出狱时会接受一段时间的出监教育,帮助他们更好地适应脱离已久的社会。

然而,“有的人出狱是结束一段苦难,有的人是开始另一段苦难。”不知道那些洗脱罪恶重获自由的囚徒们,出狱后等待他们的都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这是 囚徒 的第 08 篇故事

本期故事:纯真猛男

时间:2011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5241 字,阅读约需 6 分钟

2011年底,我服刑的监狱为响应上级对监狱工作提出的新要求,降低刑释解教(刑满释放和解除劳教)人员重新违法犯罪率,成立了出监监区。
监狱里余刑三个月以内的犯人都要调到出监监区接受出监教育,在这里,他们不再被称作犯人,改叫出监学员。
文教监区有24名犯人,监区长把除我之外的23人提升为监房组长,辅助狱警管理和培训出监学员。这23人都是职务犯,有管理的经验和能力,而我是暴力犯,只是因为能写写画画才被分到文教监区,因此未获提拔。
第一批出监学员调过来之后,麻烦不断。他们临近刑满,无视监规纪律,把教室当成赌场,相互间偷盗现象严重,帮派约斗也愈演愈烈。
职务犯们的管理经验在出监学员身上并不奏效,他们制止不了这些混乱的场面,也不敢去狱警办公室通风报信,个个装傻充愣,明哲保身。
出监监区成立不过7天,就有一个学员因为睾丸开裂住进了医院。他从监区水房被抬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清楚他在那片湿润冰凉的地方经历了什么。
监区长让监房组长每人写一份小组近期情况汇报,结果23份汇报全是“小组情况正常”的废话。水房伤人事件调查进行不下去,监区长一头雾水。
监区大会之后,监区长找我谈心。
“水房的事情,说说吧。
“曾队长,那天我不在现场!”我蹲在地上喊冤。
“龙虾!南京帮里你叫这个外号吧?”他笑兮兮地发给我一支软中华。
“什么都瞒不过曾队长啊!”我接过香烟夹到耳朵上。
“水房的事情先不管,狱规严禁拉帮结伙,你作为一个老犯不可能不知道吧?”他又递给我一支烟。
“曾队长,您这什么意思?要是按照狱规,拉帮结伙个个要受处分!”我接过烟夹在另一只耳朵上。
“你抽不抽?还要老子亲自给你点上啊?别给老子藏着带进监房去!”他把打火机扔过来,变了脸。
我蹲得有些累,盘腿坐在地上,取下一只烟,点上。香喷喷的烟雾在办公室里盘旋缭绕。
“你呀,不要紧张。找你谈心不是为了处分你,我听说你在南京帮里混得不错,但你自己有没有认真想过,跟这些快要释放的犯人混,你有什么好处?你余刑还很长,要多为自己的减刑考虑!
“曾队长,您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在帮助你!以后你也是监房组长了,每个礼拜给我写一份思想汇报,多写写你们帮派的活动,我要是觉得汇报写得深刻,每月给你加两个改造奖励分。
我每个月固定有8个奖励分,再加两分,就是每月10分,一年120分。120分可以减刑一年,这意味着我接下来每服刑一年就可以减刑一年。
曾队长的话对我很有诱惑力。
我当时只有21岁,但已经改造了两年多,是犯人油子。我知道“舔毛逼”(牢狱里的黑话,打小报告)一旦被发现,后果很严重,但我又不能得罪曾队长,毕竟我的刑期长达十年六个月,需要拿分减刑。
权衡之后,我决定给曾队长定期提供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情报,绝不透露帮派的“核心机密”。如此,两头不得罪。
离开的时候,我把耳朵上的香烟塞进裤兜,曾队长看到后并没有阻止我。回到监舍后,两个后勤犯帮我收拾个人物品——我被调到321监舍做组长。
狱规“十不准”里有一条:服刑人员不得拉帮结伙,打架斗殴。狱规严禁拉帮结伙,恰恰是因为犯人间拉帮结伙的现象严重。
江苏地区,狱中主要有三大帮派。南京帮重义气,有本地优势,帮中之头;无锡帮擅计谋,有经济基础,左右逢源;苏北帮好斗狠,群体庞大,实力强悍。
我入监服刑的时候,监狱管理已经比较文明,面对帮派约斗,狱警通常像防狼的姑娘一样,往犯人的眼睛上撒点辣椒面。
久经“沙场”的犯人,对这样的小惩罚毫不在意。因此,帮派约斗在日渐人性化管理的监狱里愈演愈烈。
监区水房成了狱中帮派的常聚之地,他们各出一人,在这块监控盲区,通过约斗来解决纠纷、协调利益,有时候也赌上一局。
调到321监舍做组长的第二天,南京帮老大陈三春来找我,我把私藏的那根软中华递给他。
陈三春42岁,因为聚众斗殴致人死亡被判刑15年。据说他以前跟过曹猴(本名曹锦强,南京城90年代名气最响亮的黑道大哥,后被枪决),我有个小叔以前和曹猴一起拜过关公,所以他在狱中格外关照我。
陈三春的小弟从纱窗上揪出一根铁丝,然后把我剃须刀里的电池取出来,铁丝连着电池的两极,短路发红,一秒钟就点燃了陈三春嘴上的香烟。
“小龙虾,曾队长找你干么事啊?你没瞎讲什么吧?
“春叔,我嘴巴没那么松!他就是找我聊聊改造情况。
“当了组长自己要掂量点,该讲不该讲的话拎清楚了再说,晓得吧?
“嗯。晓得了……”
一周前,在监区水房,南京帮赢了无锡帮。代表南京帮出战的犯人给对手裆部来了一招正前踢,无锡帮一米九的大汉,捂住腿在水房滚圈。这就是曾队长一直在调查的水房伤人事件。
那天的赌注是两个帮派犯人们的大帐余额,刑满的时候兑现交付。陈三春和无锡帮的老大另设赌注,陈三春押的是一块暂存在监狱里的劳力士蚝式腕表,无锡帮老大押的是一辆旧皇冠汽车。
没过多久,321监房调来一个叫孙宇的盗车犯。孙宇35岁,体格彪悍,据说从小练了一身硬功夫,尤其擅长古典式摔跤。
他原本被判刑九年,在看守所扇了号长一个耳光,致其耳膜穿孔被加刑七个月。入监服刑期间不满狱警的管理,卡住其脖子来了一招夹颈摔,导致狱警盆骨开裂,被加刑一年五个月。
孙宇是极少数实际服刑时间大于原判刑期的犯人,是狱里公认的“妖怪”(孤僻但又不好惹的角色),管教眼里的“怪胎”(顽危犯)。
他不属于任何帮派,独来独往,不过他总是参与到帮派约斗中来。无锡帮给他三个点的赌注提成,他就把南京帮的人摔在泔水桶里。南京帮追加一个点拉拢他,他又对无锡帮的人来了一个超级过肩摔。
他只认钱不认人。
孙宇每次参与约斗都让我胆战心惊——曾队长说过,只要再出现一次造成伤害后果的约斗,我将被当成重点怀疑对象接受禁闭审查,禁闭期间不仅没有奖励分,原来取得的奖励分也要每天倒扣一分。
所幸每次都有惊无险。摔跤不同于拳脚打斗,高手可以泄力掌控分寸,孙宇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制人而不伤人。
就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麻烦来了。
2012年元月,刑期还有一周的陈三春和无锡帮的老大商量给孙宇设局,抹掉欠他的账。
此前孙宇分别替南京帮和无锡帮赢了两次,陈三春和无锡帮的老大打成了平手,谁也没赢钱,但他们都要付给孙宇一笔高额的提成。孙宇记好了账单,四次赌注的提成接近六位数。
陈三春跟孙宇说自己临近刑满,准备和无锡帮赌一次大的,赌注和他五五分成。而无锡帮的老大找了一个扒窃犯和孙宇单挑,这个扒窃犯左臂骨折,尚有两块钢板未取出。孙宇分寸拿捏得再好,扒窃犯的手臂也会再次骨折。扒窃犯到时候会按照无锡帮老大的吩咐,向驻监检察院状告孙宇故意伤害。依法孙宇将面临加刑。
孙宇无法刑满,就不能找陈三春和无锡帮老大兑现分成。
得知这个计划后我心神不宁。孙宇和我关系不错,他曾传我三招摔法。第一招跪腿摔,用来对付比我个头大的对手;第二招夹颈摔,用来对付比我个头小的对手;第三招凌波微步(跑路),用来对付我难以战胜的对手。 
我不想看着他被算计,又不敢告诉他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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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 古典式摔跤
孙宇出生在陕西米脂县,父亲叫孙章健,曾经拜摔跤大师燕克强学过艺。孙章健看儿子体格强壮,下盘很稳,就传授他古典摔跤的技艺。摔跤讲究爆发力和柔韧度相结合,这两个条件孙宇都具备,他是罕见的同时具备大体格和高灵敏度的摔跤好苗子。
高二的时候,孙宇在米脂县摔跤圈已经小有名气,在学校里更是男生们的偶像。一次,班上一个女生被校内的混混欺负,孙宇把对方连续摔倒十几次,致其脑震荡,受到了留校察看的处分。父亲觉得孙宇的跤术已有小成,年轻人容易恃才自傲,放任下去,容易捅娄子,送他去当了兵。
十八岁的孙宇胸带红花去云南做了武警。因为有一身好武艺,指导员让他报考特警。
可孙宇没能完成1500米体能测试。他从小穿父亲为其特制的练功鞋,两只鞋子十几斤重,他的脚指甲常年承受巨大压力,不及时修剪就会往肉里面生长。一连串的剧烈运动后,孙宇甲沟炎发作……
义务兵服役期满后,孙宇成了一名士官驾驶员。有一年,他开车送政委去云南江川县赴宴,本来司机被安排在酒店大厅就餐,可指导员拉着他去给政委挡酒。云南米酒后劲很大,返程途中,他驾车撞向了崖壁。
指导员当场身亡,团政委颈椎骨折,孙宇只是脑门破了块皮。他的士官被撤,提前退伍,部队只发了路费。
当了六年兵的孙宇重新回归社会,成了一张白纸。他想当教练,但现在的孩子顶多练练跆拳道,用花拳绣腿冒充一下韩国欧巴,对古典式摔跤毫无兴趣。
24岁的孙宇成了西安市一名黑车司机,不过他开的汽车并不是自己的。车主是父亲的徒弟帮忙介绍的,孙宇拿来跑夜班,收入与车主平分。
做了一段时间黑车司机后,孙宇居然把车子偷偷卖掉,因盗窃罪被判刑九年。
约斗前一晚,我找孙宇锻炼身体。我小心翼翼地劝他:孙哥,那笔帐你最好还是算了,这种钱不好拿。
“不存在,该我得的钱有什么不好拿?愿赌服输,欠债还钱,千年不变的理!” 孙宇呛得我说不出话。
第二天清晨,入冬的第一场薄雪已经停止,若有若无的阳光在杉树的枯枝间跳窜。
午休之后,雪已经融了,监区水房聚满了参与约斗赌博的犯人。我没去现场,一个人靠在监区院子的砂石墙壁上。我的衣服已被融化的雪水濡湿,心口扑腾腾地跳动。
水房嘈杂喧闹的声音,从身后的钢制窗棂里一浪一浪地涌进我的耳朵,我希望这喧闹的动静一直保持往常的熟悉,连贯下去,不要变得陌生。可声音骤然停止,那一刻我心腔空跳,知道孙宇已经酿成大祸……
扒窃犯被从水房抬出来的时候,手臂像皮偶一样垂着,略受颠簸就有180度旋转的危险。
曾队长把孙宇铐起来,送去了禁闭室,等待他的将是伤情鉴定后的加刑处理。我作为孙宇的监房组长,申请送几条过冬的被子给他。曾队长用手指猛戳了我脑门几下。
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根食指里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禁闭室里的孙宇像个发怒的猩猩。我隔着探视孔问他:还要什么东西?我托熟人给你送。
“你信不信,我压根就没使劲,那个人怎么会骨折的?”他趴到探视孔看着我,对我的问话答非所问。
“我提醒过你,那种钱不好拿的。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事情出了就不要多想了,估计顶多加一年刑。
“你不懂,我十几年牢都熬过来了,多坐一年半载也不在乎,但这笔账烂掉我就帮不了倩雯了。
“倩雯是谁?
“是我女朋友……”
到这时,孙宇才告诉我他盗车的原因。
跑黑车时,每天傍晚孙宇都会在西安市莲湖区的一家面馆吃泡馍。面馆紧挨着一家社区中老年保健中心,倩雯是里面的工作人员,下午六点负责撤走为老年人量血压的桌椅。
倩雯纤弱娇小,挽起袖口把桌椅往屋里拖时,孙宇边吃泡馍边看着她笑。倩雯不怯生,朝他做鬼脸,一来二去,帮倩雯搬桌椅成了孙宇出车前必须完成的任务。
两人熟识之后,孙宇开始追求倩雯。倩雯告诉他自己喜欢孝顺的男孩子。为了让倩雯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对父母的孝顺,孙宇在保健中心为父母购买了远红外振动仪、床上用品,甚至连父母的牙膏也换成了蜂胶保健牙膏。这一大堆保健品很昂贵,几乎花去了孙宇的全部收入。
孙宇的“孝心”让倩雯成了保健中心的销售冠军,她对着满脸幸福的孙宇说:我要成为分公司的年度总冠军,你帮我,我就嫁你!
完成这个业绩,倩雯还差八万元的销售额。为了凑够这笔钱,头脑发热的孙宇把车子开到洛阳卖了七万四千块……
孙宇涉嫌盗窃罪被关进了看守所。一辈子铁骨铮铮的父亲以五万元的价格贱卖了家里的小卖部,找亲友借了五万多,加上处理保健品所得的一万多,一起赔给车主。车主为孙宇写了一封谅解书。
车子被法院定价九万元,按照当时的刑罚,六万元就可以判十年。孙宇归案后认罪表现良好,并取得被害人谅解,法官最终判了他九年。
入狱之后,孙宇一直惦记着倩雯,常给她写信,可寄出去的信件往往石沉大海。有几年春节,他会收到倩雯寄来的贺卡,上面都是“加油”“好好保重”之类的客套话。
临近刑满的时候,孙宇收到了倩雯的第一封信,里面提到了西部大发展、国家扶持项目、1040工程。孙宇看不懂这些词的意思,但有一点倩雯说得很明白:出狱后交59800元成为她的下线,帮助她完成团队建设,分享1040万国家工程扶持款……
孙宇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时,我只觉得他痴情。那时,我也不知道“1040工程”“老年人保健品销售”这些词意味着什么。
孙宇虽然比我大很多,但他没有深度接触过社会,仍然保持着老旧的童心,以孩子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世界。他有着一身制人的好本领,但在35年的成长经历中却处处受制。他练得一身好跤技,却没练出一颗防人的心。在这个需要层层设防的世界里,赤裸裸的单纯成了孙宇最大的罪过。
2015年8月3号,我刑满释放,曾队长把我送到门口。他和我握手,嘱咐我:“回去了,重新做人!有的人出狱是结束一段苦难,有的人是开始另一段苦难!好好适应社会,你小子还是一张白纸呢!
那时,我想起了孙宇。他已于2013年获释,希望出狱的他不再是一张白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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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6 05: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让警察最头疼的女人:她们不断怀孕,掐着日子流产 | 囚徒009

夏龙 苍衣社 2020-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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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在监狱里,男犯最期待的莫过于女子监狱艺术团演出的活动,因为这是唯一可以见到女人的机会。

然而,一向懦弱的短刑犯李益明却不惜一切代价想要趁机强抱女演员,层层谋划背后,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是 囚徒 的第 09 篇故事

本期故事:包庇犯

时间:2013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6668 字,阅读约需 8 分钟

“遵规守纪,认罪悔罪,参加劳动!”2013年4月,监狱操场上的训练口号比以往更响亮,大批新犯在这个月涌了进来。

新进来的人中,短刑犯最不受欢迎——监狱里的犯人都有三联号,三个犯人互相监督,一人违规,三人遭殃,短刑犯们无需减刑,不怕扣分,常常违规违纪,一旦和短刑犯联号,意味着长刑犯减刑的机会出现了不可控的风险。

我和老犯谭晋元很倒霉,迎来了一个万恶的短刑犯。

虽然这个短刑犯长得很高大,我和谭晋元还是决定对他进行一些必要的教育,让他懂些规矩。

我们把他带到水房,那里是监控盲区。为了向他展示实力,我叫来了一起锻炼身体的狱友。

狱友们穿着打了条纹标记的背心,胸肌和肱二头肌像充了气的皮球,个个雕龙画虎,给我们架着阵势。

“你!新来的,给老子蹲下!”谭晋元坐在水池湿漉漉的台面上,手指着短刑犯。

这个高大的短刑犯,双膝绵软,老老实实蹲在了地上。狱友们一看是个软柿子,没有架势的必要,撤离了水房。

见到这种情况,胆子变大的我用脚尖点了点蹲着的短刑犯:犯的什么事啊?

“包庇罪。”

“包庇谁啊?支支吾吾,小心老子剥了你的皮!”谭晋元抬起拳头佯装打人。

“包庇我堂姐,她是摸点子的(盗窃团伙负责下手的人)……”

这种小案子勾不起我们的兴趣,我打断他,“你叫什么名字啊?多大了?”

“李益明!20岁了。”

“小杆子嘛!你听好了,不管你刑期有多短,和我们两个做联号,自己识相点!虽然现在讲文明改造,但治你的办法多得很。看到没有,这个地方,一个探头没有,你懂的!老实点!听到没有?”

“谢谢组长教育!”

李益明刑期八个月,入监的时候余刑不足四个月。我和谭晋元总开他玩笑:你他妈哪里是来坐牢的,你是来度假的!

我们对他羡慕、嫉妒、恨。

李益明很积极,平常会帮我和谭晋元洗衣服、拌小菜(用调料拌榨菜)。别的联号组看见我们这么和谐都很羡慕,我和谭晋元心中暗喜,感觉捡到个宝。

4月底,在文教分监区改造的我提前得知女子监狱希望艺术团5月1号要来演出。我在监区贩卖这个消息,得手几个小包装(真空包装的熟食)。这个好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来监区的犯人们欢呼雀跃。很久没见过女人的他们脏话特别多,各地方言混合在一起,表达的都是同一种与生殖相关的动作。

我把小包装扔给李益明,让他在节前准备一顿丰盛的菜。

那天我所在的文教监区负责布置演出的舞台,一直忙到夜里。快要完工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我们仰头叫骂——要是雨在黎明前还不停止,饥渴的犯人们想看见一次女人就还要再等两年。

顶着这场慌乱的夜雨,我们匆忙收工。回到监舍,我掀翻了李益明的饭碗,因为他并没有把小包装做成一顿丰盛的晚餐。

“你骨头痒啊?叫你拌个菜,你懒得生蛆啦?平时我们两个给你脸,给多了是不是啊?”谭晋元帮我训斥着李益明,我坐在床头更换潮湿的衣物,心里窝着一团无名怒火。这场坏事的雨水,令每个犯人都心里不安。

零点之后,犯人需要站夜岗,两小时一个班。那天正好轮到我们小组,我是头岗,零点到两点,李益明中岗,两点到四点,谭晋元尾岗,四点到六点。中岗最倒霉,刚睡着就被喊醒,岗站完睡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那天李益明很奇怪,零点的时候,他站在我的床头说:今天我包岗,你们两个就不要起来了。

监舍里但凡有人提出包岗,必定是有事相求。牢狱里面最宝贵的就是睡眠,那些无钱、无能、无关系的犯人,只有出卖自己的睡眠时间,才能获得相应的帮助。

“好!有什么事明天说吧!”那天我获得了一个未受搅扰的完整睡眠。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犯人们很兴奋,没人懒床。李益明用小包装拌好了一盒菜,我和谭晋元就着早上的稀饭,吃得很香。

早餐结束,朝阳长长的触角,爬满窗棂。我心情大好,精神抖擞,问李益明:你有什么事就开口,我们三个人是联号,能帮你的绝对帮你!

谭晋元抢过我的话说:李益明,你也是个闷骚货!昨天叫你拌个菜,你都不肯!知道今天有女犯来演出,就来对我们两个献殷勤!今天是不是想让我们给你安排个靠前的位置?

李益明说:对对对!

“你他妈也是个二百五,我们三联号肯定坐在一块,我们两个坐在前面,你还跑得掉啊?这个屌事,你还至于包个岗,傻鸟!”我和谭晋元得了便宜,哈哈大笑。

李益明又说:我还要上去献花。

这句话让我们吃了一惊。给希望艺术团表演节目的女犯人献花,是我们年轻的文教犯人专享的福利。

我们为演出搭建舞台,给女犯准备化妆间,给监狱领导沏茶送水,总算有这么一点点小福利,李益明竟然这么大胆,提出这种非分之想。

我们准备开骂,李益明抢先说道:“要是你们让一次献花的机会给我,我刑满之前,全包你们的夜岗!”

我和谭晋元面面相觑,努力在心里盘算这笔买卖是否划算。

“你把夜岗全包下来,我们不放心!你不睡觉,站岗时肯定打盹,万一被督察组逮到,我们不也跟着你倒霉!”

“你们放心,顶你们的岗我绝对不打盹。我出工的时候偷着睡觉,被逮到就接受处理。反正出工现场的违规违纪是不会连累你们的。”

我和谭晋元欣然同意了这笔买卖,心中暗笑李益明真是闷骚到了极点。

午饭结束后,犯人们带着塑料小板凳去操场上集合看演出。

6000多名犯人把残留雨露的草坪碾成了一块泥饼。我和谭晋元、李益明的位置在最头排,要是运气好,可以一览女犯裙子里的风光。

舞台上罩着一块红色的旧幕布,希望艺术团的女犯人就在幕布后面。演出还没开始,犯人们的口哨声此起彼伏,有几个往幕布上扔泥巴的犯人,被武警送去了严管队。

演出的第一个节目叫《舞动青春》,女犯们穿着色彩靓丽的运动服装,跳了一曲欢快的舞蹈。劣质音箱振聋发聩,犯人的尖叫声和口哨声一刻不消停,我在嘈杂的氛围里,头昏眼迷。

我坐立难安,谭晋元和李益明却看得聚精会神,丝毫不受噪音的干扰。

演出进行到一个女生独唱节目时,原本我要上去献花,我对李益明说:你上吧!别乱来啊,顶多握下手!

“不是这个,再等等!”

“金元宝(谭晋元外号)!这小子还挑三拣四的,赏他两个脑瓜崩!”我很不爽,叫谭晋元教训一下李益明,可是他抻着脖子看演出,没空理我。

一个《楼兰姑娘》的舞蹈节目和一个双簧表演之后,又是一个女生独唱。

一名女犯穿着一身红色的琵琶襟旗袍,从帷幕里徐徐走来,身姿曼妙。《鸿雁》忧伤的老调奏响,她的嗓音清亮悠远,一开口便让哄哄闹闹的6000个犯人安静下来。

我被她迷住了,正听得入神,身边的李益明毫无征兆地站起来,拿起我面前的鲜花,大步流星地往舞台上蹿。

上台献花,一般把花抱在怀里,李益明却把花倒过来拎着往前赶,花朵撒了一地。他两只手垂下来,肩膀耸着,拖着手中的花往前走,失态至极。

女犯人的歌声骤然停止,面对这样的场景,我有点发愣。谭晋元大声喊醒我:要出状况!你快把那小子弄下来!

我弓着身子,穿上红马甲往舞台上赶。谭晋元狠狠踢了几脚音箱,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之声,我趁机把企图和女犯拥抱的李益明揪下了舞台。

我完全没了看演出的心情。李益明献花时的异常举动万一被狱警发现,我们三个人都要倒霉。

两个小时的演出很快结束,回到监舍,我和谭晋元把李益明拉到水房。

“你他妈头脑有屎啊?叫你顶多握下手,你倒好!花撂了一地,还往女犯身上蹭!”谭晋元抬手就给了李益明一巴掌,水房潮湿的地面让李益明打了个趔趄。李益明捂着脸,一只手撑着贴了白瓷砖的水池沿,低头沉默着。

“干么事啊?你还有脾气啊?跟我们两个摆造型啊?”牢狱的环境让人易怒,我慢慢靠近李益明,想在这个短刑犯身上发泄一下。暴力可以带给人快感,我需要这种久违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动手,李益明哭了,低声啜泣。他太怂了,让我一下子失去了冲动。

“你个怂包,还没怎么你,你就哭鼻子啦?我看你往女犯身上扑的时候胆子挺大的,现在怎么怂了?”

“那是我堂姐……”李益明嘴唇苍白,嗫嚅着。

我和谭晋元看着他酸楚的样子,觉得事有蹊跷,便围着他盘问。一段异怪的恋情故事,像一群飞到眼前的萤火虫,模模糊糊地在我们脑壳里发着光……

李益明的堂姐叫李玉,比他大7岁,是他大伯的继女。李玉本名唐玉,生父是个抛光工。八岁那年,李玉父亲身体突然变差,整夜咳嗽,去医院检查后确诊为尘肺病。工厂出于人道关怀给了两万块钱,李玉父亲磕头打滚又借了一部分。经过治疗,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是尘肺病人的肺泡都有不可逆的损伤,身体需要长养,不能从事体力劳动。李玉母亲考虑到现实情况,带着她改嫁给了李益明的大伯,从此改姓为李。

李益明的大伯和大婶痴迷麻将,李玉承担起了大部分家务活。李益明从小就帮着堂姐洗衣服、喂猪食、生煤炉子……堂姐对他很疼爱,家里有好吃的优先往他嘴里送。偶尔有几毛钱买了糖果,堂姐也总以收集彩色糖纸为由,把所有的甜蜜全抹在他的嘴上……

李益明的母亲是“花仙疯”(精神疾病的一种),平时对他不管不问,堂姐的疼爱在他心里占据了很重的分量。

李益明十岁那年,堂姐外出务工。每年除夕前三天,他总是趴在村口的祠堂门墩上,盼着堂姐。

出门打工的年轻人穿着花花绿绿的时髦衣物,拎着大包小包返乡,空空荡荡的村子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堂姐从没有让李益明失望过,一准在那三天之内出现。她冲着他招手,打量他,用凉丝丝的手捂着他的脸,每次都说同样的话:给姐捂捂手!臭小子又长高了嘛!给你买的衣服不晓得能不能穿嘞?

十五岁那年,李益明第一次对堂姐失望,此后连着三年的春节,他都没盼见堂姐。他跑去问大伯和大婶,他们忙于搓麻将牌,没空理他。李益明发现大伯大婶脖子上的金链子越来越粗了。

十八岁那年四月的一天,大婶来找他,对他说:益明啊!你姐回来了!不争气犯了事,被警察关在县医院呢!要生娃娃哩!你也不上学,也没见你找活做,你么事就帮着伯伯婶婶去把李玉接回来,俺们忙着哩。

听到这个消息,李益明立马骑上自行车往县医院里赶。在县医院破落的病房里,他看见了堂姐。她挨着房间窗户,坐在蓝白相间的条纹床单上,显得肃穆而又洁净。三年未见的堂姐依旧美丽动人,齐肩的秀发在午后的暖风里轻曳。

堂姐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李益明走到跟前的时候,她才惊呼起来。

“益明啊?哎呦,臭小子长这么板实啦!你怎么来了哩?”

“大伯大婶忙,我来给你送饭。”

“忙屁!打麻将呢!”

堂姐拉着他坐在床沿边上,剥橘子喂他,他脸红着躲开了。

“哎呦!大小伙子了啊!”堂姐笑了。

他盯着堂姐的肚子,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堂姐,你这两年忙啥哩?在哪里苦钱(挣钱)啊?过年都么回来一趟!”

“忙啥?忙怀娃娃哩!这次要生下来了!以后我可咋弄?”

堂姐放下手中的橘子,伸手去床头柜上拿烟,屋子里几个产妇摇着头走了出去。薄荷味的烟雾在病房里漫荡,禁止吸烟的警示牌就贴在堂姐床头。

“怀那些娃娃干啥?让你生娃的男人哩?”

“抓起来哩!我要不是生娃娃,也抓起来哩!”

“你这些年,在外头到底做啥事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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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晚娘》剧照


李玉十七岁出门去广州务工,在一线城市挣扎了几年,勉强维持生计。后来她认识了韦姐,韦姐戴着名贵首饰,挎着名牌包包,挺着个大肚子。
她告诉李玉:我看好你!跟我混,保证你用不完的钱。
韦姐看好的女孩,不止李玉一人。三个年纪相仿的女孩,每天跟着韦姐出没大大小小的黄金饰品店。
她们帮韦姐打掩护,扰乱柜员的注意力,韦姐趁机顺走正在挑选的黄金饰品。韦姐孕妇的身份很容易让柜员放松警惕,偶尔败露被带进局子,不到一天就会被放出来。
韦姐怀孕并不是为了生产,肚里的胎儿到了一定时间就会被引产。她养着两个男性老乡,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专门负责为团伙制造孕妇。怀孕的人负责摸点子(下手偷窃),没怀孕或者肚子不明显的负责扎口子(掩护偷窃的同伙)。
在韦姐的团队里,女孩们轮流怀孕,交替流产,流窜作案,利益共享。
2012年,她们顺走了江苏某县一家金店内价值十多万的黄金饰品。省公安厅把全国各地二十余起孕妇偷盗案与该案联系起来,发现是同一伙人所为,将其列为挂牌督办案件,全力侦破,最终打掉了这个团伙。
李玉被抓时已经怀孕3个月,按照相关法律,她需要先分娩,让婴儿度过哺乳期再入监服刑。这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警方抽不出人力监视她,干脆将其交给家人代为监管。
李玉肚子里是她三年之内怀上的第四个孩子。整个盗窃团伙在三年多的时间里犯案70余起,涉案金额数百万元,四个女人共同流产的婴儿高达两位数。
“我姐和她亲老子关系好得很!十七岁出门打工,攒下的钱交一部分给她亲老子养病,后来被我大伯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工资上交。她么办法,太想苦钱,没禁住韦姐的诱惑。她干这个事,也是么办法!”讲完堂姐的事,李益明叹了一口气。
“那你自己是怎么卷进这个案子的啊?”我和谭晋元对李益明的故事入了迷。此时外面的夜色已经凝成一团浓墨,水房里的灯光愈发显得灼人,催促收封的哨声刺进耳朵。
“把堂姐从医院接回来十几天后,她流产了。躺在家里大伯大婶也不管,我就天天去照看……”
一个燥热的中午,李玉洗完头坐在床上晾头发。她对李益明说:再养几天,派出所要来人把我关起来了。
李益明急了,他不想堂姐被关进去,傻乎乎地说:我带你跑!
堂姐摸摸他的头,说:姐么白疼你,但跑不是法子!
李益明问:那可咋弄?
堂姐双手捂住他的脸蛋,咬着他的耳根子说:帮姐再怀个娃娃!
和堂姐脸额相贴的瞬间,李益明从遗落的水滴和洗发水的香气中,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蠢蠢而来的欲望……
李玉算准了自己的生理期,当民警前来收监她的时候,她拿出了呈阳性的验孕纸。
民警查实情况后以涉嫌包庇罪拘留了李益明。然而李益明被关进看守所不到两个月,李玉就被收监了。得知这个消息他很愤怒,觉得民警有意为难堂姐,不履行对孕期犯人的优待政策。他趴在号房门口的探视孔喊申诉,被号长拖进放风场教育了一通。
管教干部找他谈心,问他:你咋个不老实啊?
“我就是不想我姐在监狱里头生娃娃!”
“你咋个就知道李玉要在监狱里生娃娃?我实话告诉你,李玉的娃娃又掉哩!她以前干那档子事,估计肚皮早就成了漏气囊,娃娃怀上一个掉一个!她还想生娃娃?这辈子没门!”
那天,我和谭晋元站在水房,听完了李益明和他堂姐的故事。当天夜里,李益明依旧提议包岗值夜,我和谭晋元摇手拒绝。
2013年8月的一天,监狱操场上的草坪苍郁成茵,两旁的水杉也在晨曦之中把枝丫围上了亮黄色的织锦。李益明很兴奋,因为明天他就将刑满释放。那天晚上,他激动得辗转难眠,提出来包岗,我和谭晋元没有拒绝。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如同第一次听他说出自己故事的那个夜晚。
“你怪不怪你堂姐?”
“哎!她也是么办法!判了14年呀!进去了要四十岁才出来哩!哪个女孩子不怕!”
“你回去准备干嘛?”
“找俺大伯,让他把堂姐给我!我打听过了,服刑人员也可以结婚。”
“你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法定年龄多少?”
“22。”
“那好!我再等个两年。”
“你堂姐出来都四十了,又不能生。你娶他是不是缺心眼啊?”
“那咋办?她也是么办法哩!”
李益明走的那天,从监狱背后的老山里飞过来很多黑翅的大鸟。它们是有翅膀的,所以不介意停留在高墙围困的囚场里。
临近刑满的一天,我在监狱局域网上查询行政奖励信息。网站滚动的新闻栏里,有这样一条新闻标题:高墙内的婚礼。
我没有点开看,那一刻我想起了李益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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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18 07: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18岁,从胸膛挖出子弹,像挤爆一颗青春痘 | 囚徒011

夏龙 苍衣社 2020-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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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让大家了解监狱生活风貌的同时,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不陌生,每个学校墙上都有,但听了夏龙少年时期的故事后,我才算是明白了它的含义

这是一段充满荷尔蒙的过往,一群狂躁的少年渴望尝试新鲜的经历,哪怕是受伤或者死亡,对他们来说也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魅力。

这种对于世界危险的好奇心,最终将他们一步步拽向犯罪的深渊。


这是 囚徒 的第 11 篇故事

本期故事:黑市买枪

时间:2008年

作者:夏龙

编辑:李意博

全文4274字,阅读约需5分钟

2007年夏末,朋友的堂哥住进了医院。听说和人打架中了枪,正在做手术。怀着敬佩和好奇,我们一群活闹鬼(南京话:混社会的人)结伴去医院探望。

涉枪案件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做好了被警察驱赶的准备,但到了医院发现并没什么特别的场面,一切都稀松平常。

我们很快在外科室见到了朋友的堂哥。他的确中了枪,胸口被“气狗“(气枪)打进了五六颗钢珠。钢珠嵌在红肿的皮肉之内,泛着金属和血液混合的奇怪反光。

戴着老花镜的医生一边驱赶我们这群染了五颜六色头发的小混混,一边用小刀片划开伤口,再用一把类似耳耙的工具把钢珠一颗颗勺了出来。他嘴巴里喃喃念叨:你们这些小杆子,将来啊全是牢里的货。

整个场面看得我们很有快感,有点儿像挤出青春痘里熟透的白头或者类似于抠莲蓬子。

这个乡镇级的医院,医生多是家门口的,小混混打架受点皮肉伤一般不至于报警处理。朋友的堂哥往胸口上缠了几块纱布之后,便从容地从外科室走了出来。

我们凑上去给他发烟点火,问他中枪的感受。

“老子和那个呆逼单挑,狗日的带了把钢珠枪冒充真枪,老子脱了衣服指着胸口给他打,他打一枪,老子就往前冲一步,屌人打了六枪,老子上半身疼麻了,腿一软给他麻痹跑掉了。滚你妈!比纹身疼,有点儿撑不住!”

他的描述让我们很兴奋,我们希望自己身体上也能拥有一些伤疤,绝不是LOW逼们用烟头自制的那种,而是那种真正经历过战斗的痕迹。

年轻又狂躁的我们非常渴望尝试新鲜的经历,哪怕是受伤或者死亡,对于我们来说也充满了无法用言语表述的魅力。

结束探望之后,我们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到处寻衅滋事,希望能够制造出一场战斗的大场面。

我们毫无目标,也根本不论是非,看见走路姿势怪异的人,就冲上去喂他几个巴掌;在大排档吃顿夜宵,我们会因为饭里的一颗沙子把桌子掀翻;在网吧里看完A片,我们会封锁住女厕所,挨个进去自慰……我们对每个人都怀有敌意,充满了战斗的欲望,把自己想象成了时刻准备着的战士。

可谁也不敢对抗我们,都像避开瘟神一样躲着我们,所以这种幼稚而危险的冲动只持续了几天。

我们一场架都没打成,以至于在非常无聊的一天,我们开始盘算着凑钱买枪。我们没有钱也没有胆子买真枪,准备一人买一把钢珠枪。

我们穷得叮当响,决定去偷父母的钱。他们都耽于致富,并不常留在家中。我们结伴前往每个人家中,一是为了督促彼此完成偷钱的指标,二是为了壮胆。

可是,经常被窃的父母早就加强了对我们的戒备,很难再从他们那里偷来一分钱。我们仅仅拆了几扇铝合金窗户,去废品收购站卖了70几块钱,然后一起聚到网吧——我们会在游戏间隙继续商量如何筹钱。

从网吧出来,我们拦路敲诈了几个学生,得手的钱被我们炸了几个串串,剩下的实在也派不上多大用处了。

我们中有个叫曹飞阳的,他家院子里有口老井,里面的水很清凉。在午后灼人的日光下,无所事事的我们决定去那里乘凉和午睡——睡醒之后接着商议筹钱的对策。

进了院子,我们看见曹飞阳父亲打着赤膊躺在藤椅上午睡,他胸口上密布的汗毛在光线里闪着微弱的绿光。

我们发现他胸口佩带着一块和田玉材质的观音。于是,我们取消了午睡的打算,迅速跑到老街的古玩铺子,买了个假货交给曹飞阳。

曹飞阳趁着父亲鼾声浓烈之际,把那块和田玉观音换了下来。

这块寄托了我们巨大期望的和田玉,被当铺拒收。我们拿到玉器店,老板说玉质很一般,不值几个钱,实在要卖只愿意出500块。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们以600块钱成交,这点钱只够买一把钢珠枪。

我们整个战斗小组已经不能容忍既没有战斗也没有武器的日子了,必须要买装备,我们一致决定先入手一把钢珠枪。

车站和网吧的厕所到处写着“迷药”和“枪支”的小广告,但我们觉得不安全。那时候我们虽然没什么社会经历,但故作老成,再简单的事情也要往最复杂的方向多绕几个圈子。

我们明白买枪的时间不能拖得太长,因为如果短时间内买不来枪,钱很快就会被我们花个精光。

一筹莫展之际,有个叫许益飞的小杆子说他有个表舅买过钢珠枪,说不定有门路。我们决定去探探路子。

许益飞的表舅叫邢三杏,29岁,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进过两次监狱。以前,邢三杏和许益飞家里还有些来往,出狱后就和所有的亲戚断了联系。

邢三杏住在乡下的村庄里,那个村庄是我母亲的娘家,农民们早就不种田了,到处是一洼又一洼围着黑色土工膜的蟹塘,拥挤的村庄已经变得腥臭而怪异。

许益飞带我们去了他表舅的房子,院门敞开着,但他表舅不在家。找邻居打听,邻居说他在街上的小卖部里打牌。

我们赶到小卖部,看到里面设了两张八仙桌,一屋子的人在里面炸金花,地上满是烟蒂和浓痰。乌烟瘴气之中,许益飞很快找出了他的表舅,他们很简短地打了句招呼。我们一起凑过去看赌钱的热闹。

邢三杏个子高,驼背,他扑在台面上闷了三轮才看牌。他一点点掀开三张底牌的拐角,我们站在身后看到他闷到了一个“JQK”的连号拖拉机,挺不错的牌。他面无表情,继续跟了两轮,台面上只剩下一个和他对跟的了。

可邢三杏桌面上已经没有足够开牌的钱了,我们便把六百块钱借给他开牌。对手是个梅花十的金花,我们买枪的钱全赔了进去。

散场后,邢三杏在卤菜店赊了一些熟菜请我们去家里吃饭。我们表明了来意,他拍着胸脯告诉我们:小事一桩,别说弄两把气狗,真家伙我也有。

吃饭的时候,他把堂屋里的木梯子架到粮仓顶上,爬上去取出来一个蛇皮袋。我们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看,里面果真有两支气狗和一把自制的霰弹猎枪。

两支气狗,一支是仿五四式的手枪,一支是带气瓶和瞄准镜的鸟枪。至于那把真枪,造型实在丑陋,我们并不感兴趣。

我们轮流摸枪,金属枪身举在手上有些凝重,感觉黑漆漆的枪口随意指向某个熟人或者陌生人,他们都会对我们这群讨厌的小混混心怀敬畏和恐惧。我们觉得有了枪就可以收回成长过程中欠缺的存在感,回击那些否定和鞭挞。

邢三杏把五四手枪送给了我们,用来抵那六百块钱的债,他还送给我们一袋钢珠和一个气罐。

几瓶啤酒喝完,为了展示枪的威力,邢三杏提着两个空酒瓶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在窗内外沿各放了一个酒瓶,然后站在距离窗户五米左右的地方准备开枪。

红着脸的邢三杏开了一枪,气枪的声音很沉闷,射出去的钢珠穿透了两个酒瓶和窗玻璃。我们很兴奋,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抗衡一切,自由已经灌进了我们的体内……

离开邢三杏屋子的时候,我们轮流开了几枪,啤酒瓶整整碎了一地,在夏末的夕阳里闪着湿润而稀薄的光芒。

弄到武器的我们兴奋了好几天。我们看见鸡打一枪,遇到狗也来一枪,视线里出现的窗户、木门、堆在水池边未洗的碗都被我们当成了练习的靶子。

钢珠不久就打完了,我们去修自行车的地方花十块钱捡了一口袋。我们开始夜不归宿,到处晃荡,筹划着干点儿大事。拦路敲诈学生的这种行径令我们觉得低级,大家一致默契地忘记了之前的所作所为。

我们决定绑架老师或者校长,这类人最令我们痛恨,要先拿他们开刀。但是仔细一想,老师和校长对我们这群辍学的坏孩子都有深刻印象,即使我们蒙着脸去作案,他们看见我们走路的姿态,看见我们耳朵上的耳钉,看见我们五颜六色的头发或者刺青,也会轻易认出我们。

想不出周密的计划,绑架老师和校长的念头被我们放弃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去把镇上新建的桑拿房端了,因为那里的小姐是镇上最大的活闹鬼“黑头”罩着的,小姐们拉人肆无忌惮,我们中有个人的父亲常常光顾,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

为一个人出头我们并不太情愿,但是考虑到能够在小姐们面前显威风,我们有些按耐不住。加上有一个人说桑拿房的小姐穿的都是塑身内衣,我们便同意了这个提议。

同意归同意,可我们想不出合适的抢劫策略。桑拿房晚上就一个傻乎乎的村姑在前台值班,我们一群人冲进去,她只会给我们一些脏兮兮的有感染脚气风险的拖鞋,拿枪顶着她的脑袋有什么意思呢?她又没有保险柜的钥匙,柜台里的钱也一定少得可怜,完全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

如果去三楼抢妈咪,那个破嘴皮子老女人的嗓门,会惊醒整个镇子熟睡的居民……

讨论迟迟没有结果,我们索性在小镇的宾馆开了个标间,彻夜筹划。期间曹飞阳拿着钢珠枪舍不得放手,到处比划,一会儿把纸杯射穿,一会儿对着窗外的星空放枪,最后他竟然对着宾馆的瓷砖地面来了一枪,钢珠打碎瓷砖的表皮反射出去。我们听到“砰”的一声,宾馆的电视机屏幕炸裂了。

我们打起精神连夜逃离了宾馆。

无处可去的我们躲进了曹飞阳的家里,他的父亲去了水产市场收购螃蟹,几天内不会回来。我们一直睡到中午,醒来之后喝空了他父亲一整箱天目湖啤酒。我们依然没有商量出具体要干什么大事,一个个歪倒在他家院子的水井旁边。

井边的洋皮桶里泡着一个墨绿色的大西瓜,我们懒得去给它开瓢,九月初凉爽的傍晚已经让我们忽略了它的存在。

沉浸在醉意和困意之中的我们没有意识到曹飞阳的父亲已经进了院子。他光着膀子,怒目圆睁,拿起桶里的西瓜砸在了曹飞阳的头上,又操起一桶井水泼向所有人。我们惊慌失措,抱头鼠窜,逃出院门的时候看到他胸口那块假的和田玉观音已经不见了。

出了院子,我们才想起来那把枪还放在曹飞阳身上。我们拼命往回跑,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熟悉而又沉闷的声音。趴在院门上一看,曹飞阳正捂着右手在水泥地上打滚——他暴躁的父亲最常见的教育场景又一次发生了,只是这次没有选择惯用的皮带。

曹飞阳父亲举起枪口对准了我们,天上浓烈的彩霞慢慢聚拢起无边的黑暗,我们开始了疯狂的逃窜。

2008年正月过完,我们这群人有的准备应征入伍,有的去新东方学厨子,有的外出打工……在社会的战场中,我们需要重新组团,却不知道能否找到合适的武器。

转眼近十年时间过去了,往事历历在目,故友个个面目全非。

曹飞阳在2009年因为聚众斗殴致人死亡被判了无期徒刑,目前仍在高淳花山监狱服刑。

许益飞据说欠了80几万的赌债,躲在外地不敢归家,他父母房子的窗户永远不装玻璃,因为一旦装上,要债的人就会把玻璃全部砸碎。

而送枪给我们的邢三杏,在2010年制造了奸杀南京高淳选美冠军“荷花仙子”的惨案……

时间给了我们一份血淋淋的答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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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3 07: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不和200个人一起洗澡,我开始第13次越狱 | 囚徒012

夏龙 苍衣社 202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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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让大家了解监狱生活风貌的同时,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夏龙兄讲的是监狱传奇人物之一——死刑犯渠立新的故事。

他数次尝试逃狱,像《肖申克的救赎》中追寻自由的安迪一样,想尽办法,然而现实却是屡屡失败。他囿于对过去的执念,自暴自弃,直到遇见了带来希望的向日葵……

就像影片中所说,“希望给人自由”


这是 囚徒 的第 12 篇故事

本期故事:死缓犯的向日葵

时间:1989年

作者:夏龙

全文8754字,阅读约需9分钟

1989年1月15日,监狱的操场上覆着兔绒般的冬雪,漫天之中还仍有雪花在静谧地飘落。这个寒冷的冬日是囚犯集体沐浴日,一群犯人排着整齐的队伍,朝着监狱大澡堂行进。

他们裹紧身上的囚袄,胳膊窝里夹着肥皂和毛巾,嘴巴里呼出的白气令所有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四个肩挎武装带的狱警跟在队列的一头一尾,在这个落寞的冬日懒散地押送着这群犯人,毫无警惕。

澡堂在北面的围墙处,那里有一条结冰的小河,里面冰封着各种枯木和塑料垃圾。这条污浊的小河被墙外的山民用作洗刷尿桶,河的尽头有个废弃的闸口,用一块铁拦网封堵了起来。因为天气严寒,冰封的拦网口已经堆积了一尺多高的凝固的污物。

渠立新站在犯人的队列之中,他的双脚不同于其他囚犯穿着便于沐浴的凉拖鞋。一双坚固的劳保鞋把他的双脚裹的异常暖和,鞋印在皑皑的雪面上显得异常深刻。

“有人跳冰面了!”

长长的队列骚乱了起来,两头的狱警一边维护秩序一边追赶在冰面上奔跑的犯人。监区长马德明在岸边追赶到了他,扭着头警告道:渠立新!你个狗东西快上岸来,这冰面薄,你再踩裂了扎窟窿里去。

被大雪糊住眼睛的犯人们并不清楚在冰面上闹事的犯人是谁,可当监区长马德明粗哑的声音响起之后,他们集体为“渠立新”这个熟悉而又讨厌的名字愤怒了。

因为渠立新已经多次扰乱改造秩序,令很多集体福利日都泡了汤。现在他又故技重施,选择在新冬首次洗热水澡的时候,像只驼背的猕猴一样在冰面上疯跑。

犯人们搓紧一个个雪球,砸向伫立在冰面的渠立新。因为他跑到了冰河的尽头,被冰封的铁丝拦网堵住脚步。

“老逼壳子,掉冰窟窿里淹死你狗日的。”

“快上来,老子穿拖鞋陪你出来冬游的吗?”

……

在犯人们的叫骂声中,两个狱警准备下河抓捕老鬼,但尝试了几次皆因为害怕冰面承受不住压力而退缩了。

监区长马德明已经带着武警赶到了现场,他叉着腰冲老鬼叫骂道:你倒是跑呀,有本事给老子看看你能跑哪去?

渠立新没有理会岸上这些混乱而慌张的人们,他坐在冰面上,双脚抵着铁栏网,屁股顺着冰面的滑劲贯了几下腰,突然对着铁栏网猛踹。

每踹一下,岸上的狱警都慌张地大喊“不妙”。两个武警已经跳下了冰面,但橡胶底的武警鞋让他们连打几个趔趄,双手扶在岸边只能小心翼翼地动弹。

铁网上的冰凌簇簇地往河面上掉,“卡兹卡兹”的噪音愈来愈大,似乎这扇脆弱的铁网将为一个施暴的犯人而开启。

“快,到围墙外堵他去!”

马德明对武警的下令晚了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扇冰封住的铁栏网拦腰断裂,在和渠立新诡谲的笑眼对视之后,看着眼前的人如同一条冬捕时漏网的鱼那样,倏地滑出了高高的围墙,消失的无影无踪。

监狱的警报声随即响彻方圆几里地,雪天在屋子里午睡的山民开始披衣起身。武警和警犬闯进了银装素裹的山林,马尾松和榉树上的雪片开始窸窸窣窣地震颤、飘舞。

转眼,安静的山林遍布混乱的脚印,新雪覆盖了它们,它们又一遍遍出现。晚间的炊烟已在低矮的木屋上盘绕,暮色在铺天盖地的灰白之中姗姗来迟。

一条警犬挺着被霜雪凝结的胸脯,冲着一颗奶白而繁密的火炬松狂吠,红长的舌头吐出疲倦的热浪和翻滚的白气。

“出来!”

武警举着上好膛的突击步枪,对着茂密的松叶丛中的黑影呵斥。

“出来!”

几个武警聚过来,端着步枪拨开松叶,雪团落满了他们的肩头。

躲在在松叶丛里的渠立新被他们就地摁在了雪地里。

在这次脱逃成功之前,渠立新仍有多次脱逃未遂的记录重点标识在严管档案上:

“1987年5月17号,渠犯趁午餐分发饭菜的空隙,躲进了一辆运输服装成品的卡车内,侍机逃狱,随后被二道门盘查的警卫抓获,禁闭两月;1987年9月9号,渠犯在服装监区正常劳动之际,突然冲出厂房,向监狱大门方向逃窜,被狱警及时堵截,禁闭一月,严管特控两周;1987年11月13号,渠犯无故在监舍水房敲砸窗户,企图翻窗脱逃未遂,严管特控五周。”


因为渠立新的刑期刚刚从死缓改判无期,逃狱罪的加刑处理对他已经失效,为此,监狱汇集教改工作上的骨干民警开了一场顽危犯攻坚会。

这场会议布置在文教楼的四楼,渠立新的监区长马德明在会上愤怒地拍了桌子,因为这个刺头,他几年的教改考评都被评为差级。

他把渠立新屡次逃狱的口供扔到会议桌上,那堆冗乱的A4纸上用红线标明了渠立新自述的逃狱动机。马德明一张张地拿起来当众朗读:

“1987年5月17日,因为不愿意露天就餐,渠犯躲进运输肥料的卡车里;1987年9月,渠犯因为劳动期间上大号时间不得超过5分钟,他冲出车间大门企图逃狱;1987年11月,该犯又因为自己清洗过后的衣物总是晾晒在不见日光的水房,尝试通过毁坏水房窗户越狱…….

以上都是渠犯屡次逃狱未遂案件的口供,今年115逃狱案件,渠犯自诉的动机如下:我提前听到监区小岗说集体沐浴日在一月15号,这段时间都是冰雪天,浴房边上那条河里会结冰,那个钢丝栏网也会变脆,我就想要逃一次。因为我不想在200人拥挤的池子里,用泥水作为新冬的第一次沐浴…..”

读完这段,马德明沉默片刻,举着白瓷茶杯呷了一口润喉的水。

“从事监狱警察这个岗位,本人已有8年的工作经验。像渠立新这样的顽危犯,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近年关于教改工作的要求又是如此之高,我监的罪犯组成结构又如此复杂,可以说形势严峻。渠犯在死缓两年的考核期内,他并没有现在这样顽劣的表现。等获得无期的改判之后,他就开始耍起了滑头,屡次触碰监管安全的底线,频频扰乱正常的监管改造秩序。归根结底的原因就是这个犯人好逸恶劳,想要混刑度日。他的这些口供听上去十分可笑,这个犯人试图给我们传达的是什么?他的意思不就是:我逃狱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对抗监规纪律,是赤露露的抗改,是对监狱职能工作的挑衅!

对于这种罪犯,我的建议是要坚决予以打击,决不能手软。监狱归根到底是惩罚性质的机构,我们不打击此类罪犯,何以履行职能!”

这场会议之后,屡惩不改的渠立新被带上了10公斤的脚镣。解开脚镣的期限,需要几个负责教改工作的骨干成员评估一致后才能确定。

给渠立新上镣的时间在冬季,沉重的钢制脚环需要绕上厚厚的布条,不然会把脚踝处的皮肉磨的稀烂。

在高危监区的306监房,每天7点半新闻联播结束之后,渠立新需要面窗反省到九点。经历了一天劳累的306特控犯们早就在9点之前进入了梦乡。渠立新伫立在昏暗的窗前,暮色冷淡,寒风刮的他突然有了做高抬腿的冲动。脚镣遂在瓷砖地面上砸出来异常刺耳的噪音,所有的特控犯都被他异常的举动惊醒了。

“老呆逼,干么事啊?找事是吧?”

两个监舍组长朝窗前走来,他们看见仍旧在费力做高抬腿的渠立新,顺手召集了三四个特控犯一齐朝他聚拢。

“老狗日的叫你还敢发神经病。”

他们把渠立新拦腰抬起扔到了厕所,一顿剧烈的拳打脚踢。

“你个鬼东西,都吃两次死缓官司了,还不安分?”

犯人们咒骂着回去铺位睡觉,渠立新重新站在窗前,窗外的风小了,可吹打在他湿润的脸上却如同针刺。

凛冽的寒气令他咬牙打抖,他不由自主的又做起了高抬腿,这种预备奔跑的姿势不仅带给他热量还藏有自由的错觉。

铁链碰撞地面的噪音又一次惊醒了所有的特控犯,他们瞬间爆发而出的叫骂之声充斥着不堪忍耐的暴力般的危险性。

几个特控犯从床铺上跳下来,围住渠立新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老狗日的,你他妈犯嫌也挑个时辰,再有一次,我们把你倒挂在窗户上吹一夜风。”

面对特控犯的威胁,渠立新的嘴角开始上扬,笑的十分诡异。

“这老东西疯了,把他脚镣上的布条抽了,把自己脚跳烂了看他还神不神?”

一个特控犯的建议被迅速采纳,一群人蹲下,把渠立新脚镣上的布条全部解开后抽走,并且脱去了他的袜子。

犯人们重新回到铺位睡觉,渠立新继续面窗站立。沉重的脚镣在他光秃秃的脚踝处尤显冰凉,可他尝试高抬腿的冲动不仅没有因此消退,反倒愈来愈强。

整个夜晚,困扰囚犯们睡眠的噪音又开始了,犯人们各自从被褥里揪出来一团棉絮堵住了耳朵。

从冬夜到夏夜,306监房的犯人睡觉前在耳朵里塞棉团的习惯一直延续了下来,渠立新的脚踝由一开始发炎的创口结成了厚硬的老茧。

1989年的11月,山风在铁窗口呼啸盘旋,监狱里那条植满水杉的老路一地枯黄。渠立新的双脚已经被束缚了300个日子,经过监狱教改民警的评估之后决定对其解铐观察。

解铐的当晚,306监舍的犯人终于不用在耳朵里塞入棉花,可他们却集体失眠了,唯有渠立新在萧瑟的秋风之中睡得像个孩子。

在高危监区度过了一周的观察期之后,渠立新被解除特控,重新回到原来的监区继续参加改造。

在监区的管教办公室里,监区长马德明找他谈话:

“提前解开你的镣铐是我申请的,我得到教改科室的反馈了,说你在特控期间的表现一般。你晚上带着镣铐做高抬腿是不是?”

“我就是想痛痛快快跑两步。”

1990年3月底,监狱举办第三届春季运动会,监区报名的犯人寥寥无几,犯人们只想在劳动后的剩余时间内休息和娱乐,没人会为了争取监区集体荣誉而出汗吃苦。

马德明虽然从不指望这些,他的办公室里也没有任何教改活动颁发的荣誉锦旗,但是教改科下达的每个项目至少一名犯人参赛的指标不可不完成。

他下令每个监舍组长:各组必须推荐一人参赛。大部分运动项目渐渐都有了报名的犯人,唯独1500米长跑的项目再没有人愿意报名。

马德明召集犯人们做了动员会,会上宣布:

“1500米长跑是运动会最重要的项目,届时监狱领导包括省局领导都会来观赛。监区在这个项目上得奖我并不指望,我不贪求这种荣誉,但是监区如果没人参赛让我在领导面前挂不住脸,你们也没好日子过。现在报名的,我承诺赛后给他开小灶(改善伙食)。”

这番话说完,犯人们依然没有动静。因为日常的劳动改造太过艰苦,长跑这种十分耗费体力的项目实在令犯人们反感至极。

“我报名。”

犯人群里站起来一个瘦黑的人,大家寻着声音看过去,发现竟然是渠立新。

3月底,初春的太阳透过长满嫩芽的树枝,一地泼墨。监狱文教楼的会场上拉着一块红透透的横幅,黄色的大字在微风之中左右摇摆:监狱第3届服刑人员运动会。

1500米长跑这个项目聚集了观赛现场级别最高的领导,他们的面前摆放着茶水,警服在阳光之中闪烁着稀薄的金属光泽。

几个警衔两杆一星的监区长在交头接耳。

“今年的活动经费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去年,老刘的那个犯人跑的真快,活动经费全给他拿去了,去年过年就提拔了。”

“看看,七监区那个犯人跟腱多长,估计有戏。”

……

马德明没有参加讨论,但是听着同事们的耳语,心里犹如针扎。每年的犯人运动会,长跑项目的优胜监区都得到一笔开展教改活动的经费,而马德明从来没有在此项目上入选过。

坐在第二排的马德明呷了一口茶水,无精打采地看着跑道上那些正在热身的囚犯。这些犯人肌肉健硕,一看就是各个监区优养的跑步苗子。他看了看站在跑道边发呆的渠立新,像只驼背的猕猴,好像随时会被一阵风刮倒。

他乜着眼看向了远处,一群拔河的犯人正在粗喘着最后的气力,吼声冲天。回过神的片刻,起跑线上参赛的犯人已经预备好奔跑的姿势。他看着手举着发令枪的裁判,发令枪响了,惊得他一哆嗦。

所有参赛的队员都奋力地奔跑了出去,而渠立新却在起跑线做起了高抬腿。

“马队长,这个犯人是你们监区的吧?”

“是参加比赛的吗?捣乱的吧。”

在警官们的讥笑声中,马德明看出了领导们不悦的脸色。他起身走到裁判身边,示意他:

“把那个做高抬腿的犯人拉过来。”

裁判走近渠立新的身边,正准备伸手的一瞬间,渠立新像一支弓弩架上安好的箭,倏地发射了出去。看台上警官们目瞪口呆,眼见着渠立新如同羚羊一般的步伐超越了每一个选手。那瘦长的双腿之间似乎迸发出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一股令人吃惊的荒谬之感笼罩着看台上每一个狱警。

渠立新第一个通过了1500米的终点线,马德明呆坐在看台之上,直到所有的警官开始鼓掌,他才回过神来。

运动会结束之后,马德明的办公室挂上了一面荣誉锦旗。他把渠立新叫到办公室谈话,发给他一只好烟。

“渠立新,你虽然平时改造的劣迹累累,但这次为监区争了光。我在考虑啊,给你安排一个高分的岗位,这样你才可以减刑呀。你希望干什么岗位啊?”

“什么岗位都行,马监区长你要是能够帮我联系下顾萍,我以后保证好好改造。”

“谁是顾萍?”

83年,这个异常严苛而紧张的年度,在家乡刚过完20岁生日的渠立新南下务工,在广州一个建筑工地上做瓦匠。

22岁的顾萍和渠立新是同镇的老乡,她的丈夫在派出所的联防队工作,因为常常醉酒之后打她。顾萍选择悄悄和渠立新离家打工。

农民工和囚徒的夏天同样炎热,是火辣的日头首要拷打的受众。红色的砖块之上弥漫着混淆了高温的粉尘,这些沉重的硬物在他们的手中仅仅传递了不足两周,两人双手上的水泡已经结成了厚茧。

夏季酷热的日头在7点钟的早晨就开始伸展热烈的触角,工人们提前两个小时在阴凉之中结束粗糙的早餐,而后开始一日的劳作。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混堆在工棚的旁边,乌云一般的苍蝇围着嗡嗡直叫。

男工人在那里抛洒黄浊的弧线,女工们也在那里蹲下,排泄着骚臭的液体。浓稠的日光将那处隐秘的地点烤灼出了专属于工地的味道,带着难以消散的汗渍和欲望咸腥的气息。

闷热而多汗的夏夜,渠立新黝黑的皮骨在经历了每日十二个小时的体力劳动之后,依然埋藏着无可消退的情欲。在自己宿舍的蚊帐内,他想着最多的女人就是顾萍。

一个燥热且令人昏沉的午后,工地在爆烈的日光俯瞰之下寂闷得反常。顾萍朝着工棚的垃圾堆走去,渠立新尾随其后。在顾萍解开裤带之际,他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

顾萍松开了抠进老鬼手臂的指甲,任由这个浑身僵硬的年轻人将她摁倒在被尿液浸润的泥地里……

在曝晒的光线丛中渠立新焦渴的灵魂在顾萍的肉体之中攫得了一次次的满足。

之后,顾萍和渠立新便在工地上结成了临时夫妻。但是这种辛劳而又欢馨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到夏季的结束。顾萍的丈夫追踪到工地上的时候是一个寂静的深夜,他和几个随同的联防队同事,将同睡在木板床铺上的顾萍和渠立新用手铐铐住,带回了老家。

渠立新当天便被顾萍的丈夫关在了派出所,第二天他被以涉嫌强奸顾萍而经受了严厉的审查。判决也在两个月之内迅速下达,渠立新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入狱服刑两年之后,因为渠立新无重大违规违纪的行为,85年冬天他的死缓刑法被法院改判无期。被改判无期之后的渠立新改造的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对顾萍的怨恨也积压到了急需爆发的时期。

他数次尝试逃狱的真正动机,其实是想要当面去找顾萍要个说法。

监区长马德明在翻阅了渠立新从前的判决档案之后,觉得找到受害人顾萍让其接见渠立新的可能性极小。但是,渠立新这次服刑的重重恶劣表现,均是来源于他内心对大墙之外的事情还留有牵挂,不能安心服刑。而且渠立新的第一次牢狱重刑特殊时期严打政策的影响,以至于直接导致了他改造心态上的扭曲。

马德明觉得对渠立新的教改工作尤为重要,不可以让他自暴自弃下去。他决定还是要去找一次顾萍。

在一个非工作日,马德明独自驱车去了渠立新的家乡泗阳,寻找顾萍。在当地派出所的帮助之下,马德明找到了顾萍的居住地。

那是一栋灰矮的红砖瓦房,墙皮已经大块脱落,狭小的院子里养着一群麻鸭。门口无处停车,马德明只好在村委办公的稻场上停好车子,随后走进了狭小的院子里。

因为前几天是连绵的阴雨天气,院子里的黄泥地格外泥泞,一条脏兮兮的土狗从灰矮的屋子里冲出来朝马德明狂吠。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倚在屋子的木门上,正埋头在搓衣板上洗衣服。

等马德明靠近她身边的时候,她猛然抬头,两颗黑眼珠子朝他惊恐地发着亮光。

“你是顾萍女士吧。”

“怎么了?”

“我是渠立新的分管民警,找你聊点他的事。”

听到渠立新这个名字,顾萍的脸上流露出惊讶的表情,片刻的迟疑之后,她还是起身招呼马德明进了屋子。

在屋子里,马德明看见墙上挂着的木质相框里,有顾萍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

“这是你的小孩?”

面对问题,顾萍背对马德明倒水,没有吱声。

“你的丈夫呢?”

顾萍把倒好的水端给了马德明,然后指了指大门上一对破旧发白的挽夫联。

“死了很多年了。”

马德明听后呷了口水,对顾萍表明了来意。

“渠立新在里面改造已经7年了,他这几年服刑情绪波动很大,主要原因是对以前的事情还放不下。你看能不能入监探望一下他,劝他好好改造。”

“以前的事情我不去想了,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不告他,我这死鬼丈夫也不会放过我的。为这些事,都耗去了这么多年光阴了。你就帮我转告他,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也别跟我过不去,踏实改造。”

马德明的请求被顾萍婉拒之后,准备起身离开。他下意识地注意到墙上相框里那个小女孩,音容笑貌之间竟有几分和渠立新相像。

这个发现使马德明闪现了一个荒唐的猜疑“83年渠立新的强奸案中,顾萍会不会因此怀孕了?”

带着这个疑问,马德明联系了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在他们的帮助下查到了顾萍女儿出生的档案。

从时间上推算,顾萍有可能怀的是渠立新的孩子。马德明决心去找顾萍问清楚这件事情,当然他也做好了碰壁的准备。

重新回到顾萍家中的马德明开门见山,直接问顾萍:墙上这女孩是渠立新的吧?

顾萍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吓住了,但是看着马德明闪耀着金属光辉的警服,她心中的防备之心渐渐放下来了。

顾萍告诉马德明,当年和渠立新在工地上住了一个多月,她就怀上了身孕。她很确信肚子里的孩子是渠立新的,因为她的丈夫过夫妻生活的频率很低,和渠立新去打工的时候,顾萍刚刚结束生理期。

当时,孕相还不明显,顾萍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就只能按照丈夫的意愿状告渠立新强奸。

马德明听顾萍讲完了事情的原委,他心想,要想彻底帮教渠立新还是得从亲情的角度出发。但是他又不能立马让顾萍的女儿和渠立新相认,这是令常人难以接受的。况且渠立新的刑期还很漫长,不能因此搅扰了顾萍和女儿的平静生活。

他想到举办一场小学生帮教服刑人员的活动,活动现场让顾萍的女儿一对一帮教渠立新。他把这个建议和顾萍说了,在反复劝说之后,顾萍终于同意了。

整个寻访顾萍的过程,马德明是私下进行的,从渠立新的老家回来之后,马德明迅速找渠立新谈话:

“你的家乡我抽空已经去了一趟。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顾萍不同意见你。”

渠立新听了马德明的话之后,郁闷至极。蹲在地板上的他一屁股瘫坐了下来,嘴里喃喃自语:我做了这么些年牢,她还是不肯原谅我呀。

“不过,你也不要完全丧气。过几天,你答应我去参加一个帮教活动,我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一周之后,在4月份的明媚的春日,一辆绿色的豪华大巴车缓缓驶入监狱,在监狱操场上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之后,一群朝气蓬勃的小学生在大巴车上贴上了一条崭新的横幅,上面写着“ ‘播种春天,绿润高墙’帮教活动”。

他们带来了歌舞节目和一纸盒花木的种子。

欢歌笑语的帮教过程之中,一年级小学生代表给渠立新的双手递来了一包葵花子。

“你好,我叫顾乐乐,这个是向日葵种子,以后你有瓜子吃了。上面有我的通信地址,你可以写写我的向日葵,也可以写写你的改造生活。”

 “等不了下地估计就被我嗑了。”

渠立新的手中是一包饱满的葵花子,在四月份的阳光之下可以在泥地里长出嫩芽,夏初开花,秋日收割。但是领到种子的他并没有太高的兴致,他同意参加这个帮教活动是因为想探取监区长马德明的好消息。

结束了帮教活动,教改科科长宣布:监狱伙房后面的空地以后就专用来种菜和花草,领到种子的犯人可以去那里播种。

渠立新没有去空地上播种,他回到监区去找马德明,结果被门岗(我的狱友杨俞)拦在了办公室门口。渠立新当即发火,把一整包葵花籽撒的遍地都是。

马德明从办公室窗户探出头来,伸手招呼渠立新进了办公室。片刻之后,渠立新走出办公室,脸色看起来呆滞无神,他愣愣的蹲在地上把所有散落的葵花籽全部捡了起来,一颗不剩。重新拾起的葵花籽被他种在了地里,从那一刻起,他就好像脱胎换骨,改造表现变得越来越踏实。

渠立新经常给送他种子的小学生写信“求教”,汇报向日葵的长势,两个人成了忘年的笔友。

每季向日葵都会结满饱满的果实,规律的施肥和适度的看护令那些金黄的花盘硕大而丰盈。遍地向阳之花在风中绽放的时候,渠立新变得越来越平和。每一季收割之后的果实都会被他用作整个监区过节的礼品发放。

再往后的两年,吃过渠立新葵花籽的人越来越多,管教的办公室里通常也能听见清脆的嗑瓜子的声音,所有人都对那些饱满的果肉啧啧称赞。渠立新也从一个顽危犯变成了一个骨干犯,成了监狱花木组大组长。

花木组在渠立新的带领之下,给全监狱所有的监舍和警官办公场所都添置自种的盆景。灰暗的囚场内,越来越多的花香总让春季的蜜蜂翻滚着飞舞。

监狱伙房的那片空地被渠立新种植了桃树,一排排的出工队伍穿行而过。骄阳之下的渠立新躺在那里,桃叶的影子在他消癯的身体上流转,他就像一个安定而又沧桑的农民,不远之处几个南瓜架已经制好。

渠立新提议的自种蔬菜改善犯人伙食的建议被监狱采纳了,他也因为良好的改造表现获得了省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刑期已经变更为有期徒刑。帮教活动是马德明申请安排的,他也因此被评为了省监狱教改优秀民警。”

后记:

没有人知道马德明在办公室对渠立新说了什么,只是看见渠立新从办公室出来之后把地上散落的葵花籽全部捡起来了,一颗不剩。

后来渠立新减刑之后,监区的犯人们都知道了,原来马德明告诉渠立新的好消息是:你把向日葵种好,赠你种子的顾乐乐是顾萍的女儿。而且经历了83年那件事之后,顾萍一直独身,所以你要认真改造,早日出狱自己去求证一下她是不是你的骨肉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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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30 07: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黑帮往事 | 囚徒013

夏龙 苍衣社 2020-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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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让大家了解监狱生活风貌的同时,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2003年的一个夜晚,热血方刚的夏龙带着他的帮派兄弟杀出江湖。为了向小镇辉煌的帮派历史致敬,他们将帮派取名“鹏池帮”,希望能像古时的鹏池苦力一样团结,在校史上留名。

却没想到,一次偷窥事件让他们在急流勇进的路上来了个急刹车……


这是 囚徒 的第 13 篇故事

本期故事:偷窥女澡堂的黑帮

时间:2003年

作者:夏龙

编辑:王大鹏

全文5274字,阅读约需6分钟

“痞子成群,婊子扎堆。” 

对母校凤山中学,我很不客气地用小镇居民的这句话来评价。这所创建于1956年的中学,南临一片荒草杂乱的坟地,校门口横亘着一条粗糙的柏油马路,西面是一片阴森的竹林。 

小镇居民用一些浅陋的风水常识,给凤山中学盖上了“永不会出人才”的定论,这基本符合凤山中学多年以来的教学成果。在半个多世纪的校史上,凤山中学从未出现过名号响亮的人物,相反,城里很多臭名昭著的恶痞都能在那里找到共同记忆。

如果仍在服刑的高品哲看到我书写往事,一定会和我共同回忆2003年设立校园帮派的事情。

那一年,过完初一的暑假,身高超出我一个头的高品哲一改往日的卑怯,在一群顽劣的校痞中显露出做老大的态势。尤其是他父亲在暑假强迫他在工地上做了一个多月劳力后,他胳膊上凸隆起几块令人羡慕的肌肉,所有校痞再也不敢小看他了。 

初二开始,同年级的校痞们比以往更放怠学业,整天在校园内滋生事端。当时高品哲的身边围拢着几个校内小弟,他已经发育出超越成人的体格,所以在一些零星的打斗中常常获胜。

随着高品哲在校内名声壮大,高叶飞找我商量,说想和高品哲联合,创办初二年级的学生帮派。

高叶飞是个发育迟钝的矮瘦家伙,但内心暗藏着远超于我的野心和霸道。一个下午,他逃课去了镇上的游戏机厅。在那里,因为不肯将四个游戏币交给几个初三的校痞,高叶飞被他们猛揍了一通。 

想要复仇的他自觉势单力薄,甘愿和他并肩战斗的校痞只有我一个人。那时,我们虽然学了点拳脚功夫,但身体没有获得完全的发育,和高年级的校痞对抗还没有胜算。

高叶飞和高品哲住在同一个村庄,但他俩并不是从小的玩伴。高叶飞的母亲是一名下乡安居的女知青,看不惯儿子和周边的农村孩子交往。高叶飞上小学时,常常被母亲锁在家中。

高叶飞向我提出和高品哲共同创立帮派的想法。当时,我们坐在校园西边厕所的门口,那里有一棵建校时种下的水桦,老树繁密的枝叶在日光里伸展出生机,留下一大片将我们遮掩住的影子。树荫下,他红肿乌青的脸显出一道奇怪的阴翳,令我倍感沉重,也无法反驳他任何幼稚的想法。 

“我们现在两个人太少,高品哲那边有4个小弟,我们最少再凑两个人。”

他和我商量说,得先壮大自己的队伍,哪怕先弄几个性格懦弱的学生凑数,也能让高品哲更容易与他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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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阳光灿烂的日子》

回到教室后,我看见同桌杨俊正向校外的商贩购买零食,他跪在椅子上将一张纸币伸出窗外,胸口被窗棂的铁锈染出了一长条红色的污迹。

这个爱吃垃圾食品的胖子常常受人欺负,曾经被隔壁班的两个校痞骗去厕所炸金花,输了四百多。他家里在镇上开了一间浴室,店口设立了开水铺子,为了偿还赌债,他每天将父母收集的60几块硬币全部藏在饭盒里。

当时,学校食堂可以免费蒸饭,杨俊在午餐时间将铝质的饭盒倒扣在食堂桌子上,一大块嵌满了硬币的金属米饭震惊了周围所有同学。

“胖子,想不想混的被人看得起?” 

我将他刚到手的一袋虾片夺了过来。他太胆小,总是因为肥胖的身躯丧气自馁。面对欺凌,他白胖的脸上会浮现一缕缕弯曲的血丝,然后从脖颈处涌上一道血液,呈现出可怜的讨饶模样。 

“你也来闹我啊?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少欺负点我就行了。还我。”

“放学后和我去个地方。”

“行,还我。”

放学后,我拎着杨俊的书包往食堂的杂货房走去,他垂头丧气地跟在我后面,几次妄想从我身边溜走,我便将他的书包扣在了手上。

食堂的杂货房在学校西边的围墙拐角,墙外是一大片繁密的竹林。那里盛产着小镇离奇可怖的鬼蛇传说,还有那些女生们八卦的恐怖故事。 

“我靠,天快黑了,来这鬼地方干嘛?” 

杨俊小心地走在我后面,他白天都不敢来这种僻静的地方,更别说是此刻的黄昏时分。 

“你没听班上那帮凤山八婆讲呀,以前有个初三的女生意外怀孕,躲在校内厕所生产后将小孩在便池溺死了,然后扔进了这片竹林,那个死婴天天在里面哭泣……” 

“你他妈再不闭嘴,我马上把你的书包扔里面去,让你晚上去捡。” 

“别,龙虾我错了。我把嘴缝上。”

到杂物房后,我和杨俊站在那里胡扯了几句,高叶飞带着一个体格健壮的同学也来到这里。

“你带这废物来干嘛?”

高叶飞虽然和我不在同一班级,但也认识这个全年级有名的懦弱胖子,我把高叶飞拉到一边,在他耳畔嘀咕着自己临时想到的托辞。

“你和高品哲去谈的时候,带他去胖子家的浴室,那氛围多好,一群人泡着澡才有黑社会的样子。” 

听我这么一说,高叶飞顿时高兴了。他走到杨俊的边上,勾住他的肩膀,向他介绍那个体格健壮的同学。 

“这是4班的刘挺,练家子。胖子以后再有人欺负你,找他摆平,以后不要烦唻。”

那天,我们四个人站在杂货房愈加模糊的残影下,共同憧憬着校园帮派的辉煌愿景。杨俊拍着胸脯向我们保证,只要带着高品哲去了他家的浴室,绝对能够促成帮派的建立。他那双细眼内,似乎在向我们暗示,他家简陋的浴室里藏有一些令人愉快的猫腻。 

夜色迫近,秋风将竹林里一阵湿润的土腥气掀到了围墙里。我们四人走出校园,消失在黄昏过后的秋夜里。

杨俊家的浴室开在小镇的古街上,那是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面,青石被几百年的风雨打磨出了柔润的光泽,在周末的下午,我们骑着自行车在街面上飞驰。 

高品哲和高叶飞领头,其余五六个校痞紧随其后。街面上所有的懒猫和闲狗如同碰见了天敌,惊慌地四处乱窜。日光下打盹的老人们也被惊扰了,睁开了低垂而松弛的眼睑。我们引发的热闹搅碎了小镇平静的下午。 

古街尽头的拐角处,杨俊家的开水铺子虚掩着门帘,几个披头散发的农妇端着脸盆,从幽黑的店铺里侧身进出。她们的身体上流露着肥皂和洗发液混合的香味,我们每个人都能大致寻绎出各自母亲、姐姐、妹妹……所有小镇女人们共同的体味。

这味道极易引发小镇童年男孩们的慌张、青春期男孩们的浮想、青年人的意淫、中年人的黄色笑话以及老年人的追思。

我们争先恐后地挤进了男宾浴室,兴奋地褪去身上单薄的秋衣,然后一个个攀比和展露发育程度各异的胴体。更衣柜顶上的木质天窗折射着午后的光线,将我们的筋骨和脉络呈现得清清楚楚。

男宾浴池空无一人,被搅浑的汤水消散着氤氲的雾气。我们一群人正准备跳入池内,杨俊示意往浴池北面的一处拐角聚拢,那里的墙壁上有一个废弃的水阀,他用力将水阀拧了两下,竟然将阀门拧掉了。

我们吃惊地盯着墙壁上空出的孔洞,内心慌乱异常,却默契地减少了吵闹,挨个把眼睛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孔洞上。

女浴池的场景让我们震惊。小镇女人的身体比我们预想的丑陋和松弛,那杂乱茂密的女性毛发在雾气中衬托着平庸的姿态,打破了我们这群少年对于女性胴体的幻想和渴望。

 “这个机关是我偷偷设立的,我爸都不知道。” 

“只能这个点来看,不然傍晚洗澡的男人就多了。”

“而且,午间来洗澡的女人都是刚生了孩子的少妇,全部趁孩子午睡后赶着洗把澡。”

集体阅览了一遍女浴池后,杨俊得意地向我们讲述着机关。

“什么少妇,里面就是几个农村老阿姨,胸都垂在肚子上了。没劲,洗把澡准备闪人。”

高品哲一脸不屑。 

“别急呀,再洗一会,学校的食堂西施就要来了。”

听见食堂西施要来洗澡,所有人都骚动了起来。几个人突然蹲进浴池的水雾中,剩余的人立马用眼神捕捉到了他们下半身呈现的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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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阳光灿烂的日子》

食堂西施是食堂老板的女儿,一个20几岁还未嫁人的丰腴女人,她如同羊脂一般的肤色常常将我们勾入引发梦遗的夜晚。

令我们遗憾的是,当天我们并没有欣赏到食堂西施沐浴的场景。两个老人裸露着干瘪又佝偻的身体走进浴池,我们不得不停止观赏,带着身体里难以被抚平的骚动,一哄而散。 

我们在更衣室内找出两个老人的鞋子,从柜顶的窗户里扔了出去。 

走出浴室后,高品哲和高叶飞突然将杨俊架到了对面的乡镇医院广场,那里有个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垃圾场。

“胖子,你狗日的给我们所有人现在磕头认错,老子就不收拾你了。”

“怎么了?胖子是自己人啊,今天看不成,改天再来呀。”

看见高品哲对杨俊翻脸,我走到高叶飞的跟前,试图让他帮杨俊求情,可高叶飞似乎早就和高品哲达成了修理杨俊的想法。 

“你们家里有谁中午来女浴室洗过澡的,现在可以喂这小子两拳了。”

高叶飞说的这句话引发了群体性的愤怒,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了,随即将杨俊围殴了一顿,然后高举着他,将他丢入了垃圾堆,最后跨上自行车消失在黄昏里。

围殴杨俊的过程中,高叶飞和高品哲确立了真正的盟友关系,一个校内帮派在一场偷窥女浴室的事件后宣告成立。

高叶飞和高品哲为新成立的校内帮派取名为“鹏池帮”,名字来源于小镇一座山坡的古名,这座位于石臼湖南岸的山坡,现在叫“蛇山”,据说古时山脚下有一个水码头,小镇上的青壮年在那里结成帮派,垄断码头的苦力生意,小臂上皆刺有一只展翅的大鹏。帮派后期甚至发展到可以垄断部分长江里的捞沙生意,因此这座山有了“鹏池”的名号。 

为了向小镇辉煌的帮派历史致敬,我们取了这个名字,希望能够像古时的鹏池苦力们一样团结,铭刻在校史上。

为了帮助高叶飞完成对初三校痞的复仇,鹏池帮七名成员在第二天中午全部聚集在食堂的杂货房门口,密谋在午休时间冲进初三校痞们的教室,展开一场足够向整个学校展示我们强大的战斗。

当时,高叶飞在我们的身边来回踱步,他看上去似乎在享受午休间隙的静谧,双臂交叉,显示出即将进入战斗的自信。

在高叶飞的号召下,我们离开食堂的杂物房,朝着初三的教室行进。在他的指挥下,我们先后进入不同的班级,将当时敲诈高叶飞游戏机牌的校痞们一一挑了出来。 

我们围殴他们,他们有的被我们打出了鼻血,有的被我们薅掉了一大把头发…… 

我们朝这些毫不认识的人施展拳脚,附和着难听的方言脏话。最终,我们将他们一遍遍打倒,将周围的桌椅全部掀翻,然后拨开围观的人群,气势汹汹地朝着下一个目标进发。 

肥胖的校务主任赶来的时候,体育教师和整个初三年级的班主任也赶到了现场。可我们发起的战斗已获得全胜,他们只能站在战斗后遗留的混乱现场,商议着对我们的校内处分。

可对我们这群校痞来说,学校的任何处分仅仅是个滑稽的玩笑。 

战斗获胜后的那个下午,我们七个鹏池帮成员没再回去上课,而是去了镇上的游戏机厅,在那里玩到了天黑。那天,游戏厅的学生们都被我们敲诈了游戏机牌,除那些格外相熟的同学外。 

第二天一早,校长亲自去初二教室里点名,将七名鹏池帮成员喊到了校务处走廊里,罚站反省。

体育老师拖着一根长棍在水桦树下练习武术,我们所有人盯着他,发出一阵阵轻蔑的笑声。 

校长将教导我们这群顽劣学生的任务交给体育老师,显然是在我们面前摆出一副能打的姿态,企图镇住我们。对这些顽劣学生,似乎没有比暴力更有效的教导方式了。 

体育教师拖着长棍朝我们走来,满脸汗水。在经过我们的身边时,他斜着眼睛扫视了我们的站姿。片刻后,从办公室里拿来一根细长的竹条。

这是凤山中学所有教师特有的教具,是从西边诡异的竹林里就地取材的,异常坚韧。

“全部把手伸出来。”

他用故作平静的语调命令我们,我们都感受过竹条抽打手心的火辣感觉,但毫无畏惧,每个人都将手心伸得笔直,脸上流露着轻蔑的笑。 

体育老师第一个抽打高品哲,他举起竹条使劲击中高品哲的手心,高品哲纹丝未动。老师愤怒了,涨红脸继续抽打,竹条被高品哲拽在了手心。我们所有人将老师围拢起来,将他推倒在走廊里,哄笑着逃散了。

跑出校园后,一场预料之外的战斗在游戏厅发生了。被我们痛殴的初三年级校痞们请来了校外的痞子,他们骑着摩托车到了游戏厅后门的池塘处。高叶飞去那里小便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群家伙。

已经没有逃跑的时间了,高叶飞一把将我拉到游戏厅的后门,躲在老板家的楼梯通道里。高品哲和其余的人还沉浸在街机的游戏关卡内,没有感受到即刻降临的危险,我们也无法通知他们逃离了。 

领头的痞子叫袁龙,身材瘦长,脸上到处是细碎的伤疤,他是镇上有名的恶棍,曾经也是凤山中学的辍学生。

关于他的事迹在全镇所有的校痞间流传,比如他在赌桌上曾经砍掉过某人的整条胳膊;抢劫过镇上某个水产大户一提箱的现金;家中藏有4枚手雷和一粮仓的刀枪武器……总之,“袁龙”是一个令所有校痞恐惧的名字。 

我和高叶飞抛弃了备受我们看重的“江湖义气”,躲在楼道里不敢吭声,也不敢偷看游戏厅内到底发生着什么,像两根僵直的木头紧贴着楼道里凋敝的墙纸,捱过了那个过分漫长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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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阳光灿烂的日子》

那天之后,我们得知高品哲和其他人被袁龙带去了他家承包的蟹塘。袁龙没有传说中那么凶暴残忍,他仅仅敲了高品哲几下脑门,然后将所有人带走给他充当了一个下午的免费劳力。 

这件事后,成立不足两天的鹏池帮彻底解散了。 

出狱后,我无意中打听到,鹏池帮成员中也有两个经历了牢狱之灾,其中就有高品哲,他2012年因为制造贩卖假药罪获刑入狱。这一罪名似乎并不符合校痞们该有的堕落轨迹,无论如何,经历了躁动青春的他们,此后都没有收获正常的人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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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11: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性启蒙女孩 | 囚徒010

夏龙 苍衣社 2020-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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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让大家了解监狱生活风貌的同时,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有很多朋友在后台问,夏龙究竟是怎么入狱的。青年作家夏龙,高中辍学,19岁因抢劫入狱,被判刑十年六个月,在狱中获得减刑,实际服刑七年。

今天就给大家讲讲夏龙当初入狱的始末。18岁那年,他认识了31岁的徐姐,然后吃上了软饭。

他说,人年少气盛的时候,总要走一些弯路。


这是 囚徒 的第 10 篇故事

本期故事:通往监狱之路

时间:2008年

作者:夏龙

编辑:李意博

全文4050字,阅读约需5分钟

2008年,徐姐31岁,一头橘红色短发。她的长相并不出众,但嘴角的两个梨涡也足够令男人们保留幻想。
认识她是在一个酒店,我的朋友杨峰在那里工作。9月初的一个夏夜,酒店打烊,杨峰约我们一群活闹鬼(南京人形容“混混”的方言 )去偷吃偷喝。
我们打着赤膊围坐在保安室里一张锈迹斑驳的折叠桌前,节能灯周围飞舞着一群蚊虫,半盘蚊香点完,我们喝完了一箱啤酒,一瓶86年的长城干红,一瓶梦之蓝白酒,桌面上洒落着花生、白虾、凤眼猪肝……
这些偷来的东西远不够消弭那个闷热的夏夜,我们摇摇晃晃走出保安室,去后厨和仓库继续翻找酒食。
在仓库里,我找到一瓶白葡萄酒,杨峰手里抓着四瓶劲酒,其他几个伙伴找到了卤牛肉和符离鸡。没来得及撤离现场,徐姐突然出现,和我们打了个照面。她穿着一条蓝色睡裙,手上端着一个洗脸盆,沐浴液的香味把我从倦怠的醉意里驱赶出来。
徐姐是这家酒店的仓管员。
那是我第一次见徐姐。她头发湿润,潮湿的眉毛又黑又密,宽大的睡裙里隐伏着凹凸有致的曲线。她夺下我们手中的酒放到洗脸盆里,指着杨峰唾骂:平日里小偷小摸就算了,现在还带人来胡闹!你尽快把欠的酒给我补回来!
我们一群人围住她嬉皮笑脸。杨峰带头调戏她:哎呀,徐姐,你看你裹个床单就出来了,不得体不得体。
我也跟着起哄:呦呦呦,姐姐不能生气啊!生气就不漂亮了,长皱纹的,我们请你去蹦迪。
“你们这些二流子给老娘死走!杨峰,我马上打电话给老板,你们自己作死去吧!
徐姐放下脸盆,从睡裙里掏出手机。我们一把夺下来,架着她去了迪厅。
那天我们租了一辆尼桑,徐姐被挤在后座中间。她拿脚蹬开车的人,我和杨峰摁住她,指着车窗外的天色吓唬她:徐姐,别闹,你看这黑魆魆的,把你丢在这里,林子里有狼的。
迪厅在乡下的小镇上,晚上十点营业凌晨五点打烊。前三个小时属于中老年人,暗娼和舞女在灯光黑暗的舞池里陪他们纵情。后四个小时属于年轻人,舞池里到处是接吻的学生和蹦跳的小镇青年。
我们到迪厅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吧台上歪倒着几个买醉的男女。我们架着徐姐去舞池中央蹦迪,一开始她剧烈反抗,后来也随着我们胡乱摆动起身体。我和她贴耳磨腮,脸红到发烫。
认识徐姐后,我们在酒店的偷吃偷喝变成了胡吃海喝。我们肆无忌惮,夜夜觥筹交盏。徐姐帮我们应付酒店的物资盘点,这种灯红酒绿的快活日子延续了很多天。
那些天,我和徐姐混得很熟。她租住在酒店附近的一栋民宅里,屋子用三合板隔成四个小房间,徐姐每月支付300元拥有了其中的一间。夏天闷热潮湿,徐姐的房间里没有空调,她常常铺着凉席睡在酒店的仓库里。
九月中旬,云彩浓烈得让人心醉,秋初替代酷暑,我第一次去徐姐的出租屋。
房间四周是毛坯墙壁,窗户上贴满了避光的报纸。屋里仅有三件家具,一张吱吱作响的单人床,一把掉漆的摇椅和一个木质的老式桌子,透着一股叫人心忧的清苦。
屋子虽然简陋,但被徐姐收拾得干净别致,铝合金推拉窗上放着一盆风信子,在暮风中吐出一簇簇粉色的花瓣。
我坐在床头,窗前的晾衣杆上晒着她的文胸和棉质四角裤。肉色的丝袜随风飘荡,我的鼻子里窜进一阵淡淡的肥皂香气。
我坐不住,站起身来,趴到窗口抽了两支烟。徐姐在电饭煲里给我做排骨饭,吃完饭后,她帮我洗了脚,我留宿下来。
狭小的单人床一整夜吱吱作响,我小心翼翼搂着徐姐,生怕有坍塌的危险……
早晨,遮光的报纸缝隙里流淌出浓烈的光线,我睁开眼的时候,内裤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边,徐姐已经上班去了。
一整夜欢糜后,我们谁也没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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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龙照片
九月末,我辍学在家已经一年多,没事常去学校门口转悠。我们五六个活闹鬼骑着旧摩托车,朝新入学的高一女生吹口哨,偶尔看见不顺眼的男生,会适当收取一些过路费。
在那些无聊的日子里,我帮一个老同学出头,狠狠揍了他的情敌。没想到,这个人的表哥是个很有名气的大活闹鬼。
回家的路上,我被四五个中年男人带到一个废弃的粮站,他们用羊角锤敲掉了我两颗门牙。
满嘴带血的我不敢回家,便第二次去了徐姐的屋子。
我的牙根没断,伤得并不严重。徐姐帮我处理了伤口,我的嘴唇上被她涂了紫红色的碘酒。我执意要吻她,她躲让了几次,不再拒绝。
缺了门牙亲嘴,那种感觉十分奇妙。
国庆节之后,我要去做烤瓷牙,徐姐掏了1600块钱给我。其实我身上有钱,但还是把徐姐存了两个月的工资揣进了口袋。因为“吃软饭”在活闹鬼圈子里并不可耻,往往还是值得炫耀的谈资。
补好牙再次见到徐姐,她夸我笑起来比以前好看。酒足饭饱之后,徐姐问我要不要去她那里,我摇手拒绝,说太累了。
我起身离去的时候,她又问:哪天来吃排骨饭吧?
我“嗯”了一句,和几个醉醺醺的朋友消失在夜幕之中。我之所以开始疏远徐姐,是因为我把她给钱的事讲给兄弟们听,他们嘲笑我:老女人占你便宜,这点钱你还当回事。
几天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心口火燎燎的,就打电话给徐姐,说想吃排骨饭。
那是个大雨天,我冒雨赶到徐姐的屋子。窗外发出阵阵雨滴声,房间里返潮,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泥墙壁像脏污的花脸,电饭煲里已经飘出肉香。徐姐见我运动鞋湿漉漉的,弯腰准备帮我换鞋。我像一头豹子,一下子把她扑倒在床铺上……
躺在床上,徐姐脸上的红润渐渐消退,她陪我抽了一支烟,看着我在她的洗脸盆里小便。她把烟蒂扔到我光溜溜的背上,骂我懒鬼。
那个夜晚格外深沉粘稠,徐姐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往事。她说自己老家在广德, 21岁那年,邻村一青年给家里送来8000块钱。一个月之后,在嘈杂的酒席和响闹的鞭炮声中,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成了夫妻。
洞房是徐姐的噩梦,醉酒的丈夫完全是驯服般地侵入,野蛮而粗糙。
婚后没多久,徐姐因为做糊了一锅米饭,被婆婆扇了一个耳光。她坐在灶膛边赌气,孝顺的丈夫又朝她的后脑勺添了两巴掌。21岁的徐姐在新的家庭关系中被当成孩子一样教育,时不时挨打,她心中积郁,常常幻想着逃离。
两年之后,她生下一个儿子。儿子长到5岁,丈夫带她外出务工,她在一个服装批发城找到了工作。
服装城老板是个矮小的中年男人,性情温和,做事细致。他对徐姐很关心,没事常来跟她聊天。慢慢地,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更多的期待。
徐姐第一次躺进这个男人的怀抱时,那种绵柔的抚慰,让她感到既陌生又欣喜。
徐姐和丈夫在一起时,更多的是忍受和承担。服装城老板真正打开了她的欲望之门,她心里愧疚但难以克制。她义无反顾要和对方在一起,两个人约好在长途车站汇合,一起去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然而,那天对方并没有出现。不愿回到丈夫身边的她倔强地检票上车,做了人生第一次反抗和逃离……
徐姐的倾诉并不能引起我任何感触或者同情,不满十九岁的我仅仅把它当作睡前故事。雨声和她的耳语,让我沉入了梦境……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大雨停了,皱巴巴的枯叶黏在窗台上,桌子上一袋面纸被漏雨浞透,徐姐又上班去了。
我无所事事,可以选择在睡梦里遗失早晨,而徐姐需要为生计奔波。
吃完她为我预留的早餐,我离开了屋子。在情欲再一次来临之前,徐姐只是一个不受我重视的朋友。
10月20号,我19岁生日。酒店打烊之后,杨峰打开了最大的包间。徐姐陪兄弟们忙前忙后,在后厨弄了一桌子热菜。杨峰把酒柜里一瓶路易十三偷了出来,那瓶酒价值一万三千块。
我们在巨大的圆桌前围成一圈,头顶欧式的水晶吊灯光线迷人,簇绒的高档地毯质地温软。我们举杯高呼。其实我们都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人,只是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虚假地体面了一次。
两圈之后,我们喝空了那瓶路易十三,兄弟们一人送来一个礼物。徐姐缓缓朝我走来,我记得她坐到了我的腿上,咬我的耳根子,对我说礼物放在出租屋里。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去徐姐的出租屋。因为在醉意中我看到了她眼角那些浅浅的鱼尾纹,我想我已经有些厌倦她了。
徐姐对于19岁的我而言,仅仅只是一个短暂的欲望的入口。
生日宴会之后,我们在酒店偷吃偷喝的事情败露了。杨峰和徐姐被酒店开除,押金和工资皆被扣除,她脖子上一根金项链也被抵押在了酒店。
一天,我约杨峰在一家茶餐厅见面,徐姐也来了。我和杨峰都是不上道的活闹鬼,事情败露后便恼羞成怒,当着徐姐的面商量着要报复酒店经理。
徐姐坐在身边劝我:算了,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你个屌女人懂什么啊?滚一边去!”我骂道。
徐姐不再吱声,听着我和杨峰说了半晌的粗话。
经过数日的踩点观察,我和杨峰决定抢劫酒店经理,出气的同时拿回损失。我提着电棍守在经理家楼下,可那天他并没有出现,我等到了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酒店财务,每天的营业额随身带在身上,我抢走了她的拎包。
包里只有11700块,低于我的预期。我和杨峰躺在宾馆里挥霍了三天,名义上是躲风头,实际是为风流快活找个借口。
三天之后,钱已经不足一半。我们出去给徐姐买了一条金项链,打电话联系她时,她手机里传来停机的提示音。
我有一点失落,但没有想过去出租屋找她,我也不确定她是否还在那里。从那天开始,徐姐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而我连她的真实名字都不曾问起。
没过多久我就被抓了,因为抢劫罪被判刑十年六个月。入狱之后,徐姐悄无声息地住进了我的精神世界,每个孤独难耐的夜晚我都会想起她。经历了一段煎熬之后,我开始尝试用画纸来排解思虑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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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龙笔下的徐姐
我画了很多张不同的徐姐,可没有一张画出了她真正的样貌,因为我对她的印象越来越模糊,以至于后来只能反反复复画她的身体。
每一个画面,都是赤身裸体的徐姐,腰肢、胸脯甚至妊娠纹……我特别想回到那个简陋的出租屋,回到那个雨日,重新做回那个缺门牙的少年。
可画得越多,徐姐越是模糊。到后来我不再费劲地想象她的样貌,也不再局限于描绘她那略显松弛的身体,等到一张完全不是徐姐的裸体新画作完成,我隐隐知道自己再也做不成那个少年。
在没有“徐姐”的世界里,我要学着接受新的自己。
接近2500个日子之后,封锁我顽劣青春的牢狱之门缓缓打开。19岁到26岁的时间跨度里,我赎还了自己的罪过。潜伏在我情欲世界里的徐姐,已经彻底淡去。
新鲜的世界里,让我好奇的事情太多,我只能祝福她,如同祝福自己一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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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10 08: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采访了5位刑满释放的狱友 | 囚徒014

夏龙 苍衣社 202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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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让大家了解监狱生活风貌的同时,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每次夏龙的稿子一发出,就有无数人在后台惊呼夏龙高产似……

从出狱开始,夏龙一直在书写监狱题材。在第二届真故非虚构写作大赛的颁奖仪式上,他说“这块土地的包容性很强,任由我撒播一大把种子”。然而种子也不一定能开花结果

就像今天的这个故事,夏龙为了写出一篇”惊世之稿“,一路追踪,出钱出力,简直比侦探还要努力。


这是 囚徒 的第 14 篇故事

本期故事:惊世之稿

时间:2013年

作者:夏龙

全文4986字,阅读约需4分钟

我有两个狱友群,一个叫“皇家军校”,另一个叫“铁质同窗”。群里都是刑释人员,目前55人,出狱时间长的七八年,最短的才获释两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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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时的微信群

去年2月,五短身材的胖胖鸟在群里发了一段视频,画面里有个女人正挂在他肩膀上扭腰。他用语音向我们讲解:“女监毕业的,和饿死小孩那个女人在一个监区待过。兄弟们看看怎么样?

胖胖鸟曾因组织卖淫罪获刑12年,他自称04年之前罩护过迈皋桥红灯区的所有小姐。隔三差五,他就会在群里发送类似的视频,并附上一段语音介绍。

最近他承包了一家浴场的按摩区,新的营生让他见谁都称兄道弟。

群里的信息,让我产生了写一篇“惊世之稿”的想法,而主人公就是那个饿死小孩的女人。当晚,我就从胖胖鸟那拿到了那个女人的微信。 

泉水新村二单元楼下长满了黄色的满天星,4月的阳光在花瓣边缘添缀出一道模糊的轮廓。2013年夏天,这栋单元楼内被警方证实饿死了两名女童,运出去的尸体早已风干。

503室曾住着“南京饿死女童事件”的案犯——乐燕。尽管她为饿死前两胎幼女的行为悔恨不已,但故意杀人的罪名仍需她用更漫长的时间赎罪。

2017年4月3号,一位身材高大、留着酒红色短发的女人陪我站在楼下,她叫李芳,已经出狱一年,她和乐燕曾在一个监区服刑。

李芳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写有“万能止痛贴”的百元钞票,我的好友申请发送了两三天,她都没有通过验证。如果我不给她发送“付酬聊天”的留言,估计她没有和我成为好友的兴趣。

我和李芳约在尧化门的蓝湾见面,她曾事先在微信上暗示过我:“错过一个钟,我就损失200多块。我同意支付她两个小时的酬劳。我提前半小时到了蓝湾,李芳又迟到了半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我反复练习着之前学到的采访技巧。

她没有刻意化妆,高壮的身材和红色的短发有点不相配。我甚至没有给她点上一杯饮品。 

“跟我去趟江宁泉水新村。” 

我学到一条“去事件现场完成采访”的技巧,决定变更采访地点,对此李芳似乎并不介意。 

在去往江宁的出租车上,我转了500元给她。可当我们抵达泉水新村之后,我却险些与她争吵。因为我预先准备的问题,她都无心回答。为了和她较劲,我昂着脖子看了一个小时的楼。

“她分到监区不到两个月我就刑满了,你的这些问题我答不上。” 

“反正我只知道,她养得跟头猪一样,吵嘴打架一把好手,天天日子过得好的很,警官都把她当大熊猫。” 

李芳无法提供乐燕狱中生活的更多细节,她只是为了500元的采访报酬陪我在楼下站了一个小时。 

“你觉得这些话值五百块吗?你和她不熟,你早说呀。”

“你自己脑子坏得滴屎!大老远跑江宁来看一栋楼。”  

李芳是徐州人,因为常年遭受家暴,她拿起菜刀给丈夫的后脑勺开了瓢,最后被判决在南京服刑6年,刑满释放之后,她被成年的儿子撵出了屋子。她猜想,这是因为前夫总向儿子灌输着她的恶母形象。现在,她只能留在这座囚困过她的城市,学会这里的方言,缓慢地消解牢狱带给她的一切。 

“作逼倒怪,你又不是记者,采访这个公交车干么事啊?下午打不了卡,你发个红包赔老娘的满勤!”在返回城区的道路上,李芳还在用南京方言发着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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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聚焦》

出租车在栖霞区一家浴场门口停住,李芳匆忙下车。为浴场里的泰式SPA按摩员,她需要从下午两点工作至凌晨两点。

2013年6月,我在狱中第一次看到乐燕案件的新闻,她出现在央视新闻里的画面引发了一群本地犯人的尖叫。

85年出生,有过“溜冰”经历的南京犯人张安安曾说认识这个新闻上的女人。 

“虹悦城的冰妹,给冰就给睡。”

当时,我和张安安并不熟悉,只听说他是个入户盗窃的惯偷,盗窃中没有技术的蛮干,令他已经入狱三次。群里曾有人说他是个“溜冰”坏了脑子的家伙。

4月中旬,因为无法获得更多乐燕案件未被报道过的素材,我联系了群里的张安安。

在狱中,张安安的脸面浮肿,身体虚胖。四年后再见到他,宽大卫衣里只剩下一副肋排骨。

我们在咖啡厅里喝了两杯拿铁,他因为“溜冰”已经两天没有合眼,咖啡对他起不到任何提神功效。坐在我对面,他乌青的双眼始终打量着进出咖啡厅的人,一旦进入公众场所,他就很难心安。

“龙虾,在群里听说你当作家了,什么时候写写老子的事情,绝对够拍部电影。” 

他不断絮叨着入狱前混社会的经历,频繁地提起南京几个社会大哥的名字。我知道他从没犯下过一桩“社会案”,但也没有对他那些经历提出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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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聚焦》

张安安对我抱怨,由于在地方派出所的案底太多,他在任何需要身份登记的场所都必须保持警惕,随时会有警察将他带走问话。警方对于他严密的监控甚至毁掉了他的一段恋情,他在出狱后的半个月内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就在两人准备深入接触的时候,警察根据宾馆前台的身份登记敲开了他的房门,将他带走验尿。 

“一辈子都要过贼一样的日子,能玩的时候还不使劲玩?”

他无休无止的倾诉欲只会耽误我的采访时间,我不得不迅速将话题转到采访的主题上。 “赶快聊聊乐燕吧,我下午还有事。”

“哎呀,哥哥风光的时候,哪块把潘西当回事哦。乐燕就是个冰妹,只要钱到位,什么都玩。老子以前点过这个潘西,一万块喝了十杯混合了男性尿液的‘龙阳酒’,就她!” 

眼前这个群友可以吹出任何奇闻,我没办法不对他产生怀疑。 

“龙虾,你挣俩稿费也不容易。拿两万块钱过来,哥哥帮你去场子里放水,一天两百利息,包你的。”

我没有理会张安安的建议,借口要去办事,离开了咖啡店。

5月29号,搁浅已久的“惊世之稿”再次被群里的一条消息拯救了。有人说,何伟出来了。 

何伟是栖霞区有名的“活闹鬼”,2011年因涉嫌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获刑6年,在狱中获得半年减刑被提前释放,他和乐燕的丈夫曾在一个监狱服刑。

他不是群成员,只是因为残余在社会上的名声,才被群友提起。得知他刑满的消息之后,我通过一些社会朋友的帮助,混进了为他迎接新生的酒宴上。

当晚,他从龙潭监狱刚刚结束了五年半的牢狱生活,因过度兴奋,这个超过90公斤,身高却不足一米六的胖子连喝了半箱啤酒,然后跑到万谷商场对面的土坡上耍酒疯。

四五个小弟将他抬回饭馆后,他衬衫上的纽扣已经所剩无几。如果不是胸口一大片粗糙的纹身,他看上去只是个酒醉的胖子。 

在新一轮走酒的过程中,我尝试向他询问乐燕丈夫的服刑情况。 

“李文斌哎,认识,早刑满了。两个小孩被饿死那个事吧。正常,多大事啊?他和那个女的,两个人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小孩饿死不正常吗?这点事,有什么好问的?”

何伟醉后的胡言乱语,让我放弃了从他那里了解乐燕丈夫的想法。他是个浑身充满攻击性的人,但凡找不到巧妙的询问方式,他都会用一副混社会的语气将我提出的问题怼回来。

在喧闹的酒局上,有人开玩笑,说在1912街区的某家夜场看见过何伟坐台的妹妹。当天的酒局就因这句玩笑话不欢而散,众人踏着满地的啤酒瓶碎片离开。 

几天之后,群里发来消息:何伟在万寿停车场附近砍人了。

采访再次被迫中止,写乐燕事件的想法也在被逐渐消磨。

2017年5月28号,就在试图采访何伟的前一天,微信群里曾出现过一则消息:宋军峰被他爸打死了。

宋军峰是和我朝夕相处过两个多月的狱友,他满脸痘印,稚气未脱的模样至今遗留在我脑海中。

这个90后的年轻人因为抢劫和敲诈已经两次入狱,服刑经历让他性情大变,获释之后他常常无故殴打亲人,不到一年,他就在这场家庭矛盾中丧命。

我立刻揪住这条线索,暂时放弃了之前的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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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聚焦》

我在临近刑满的时候才认识宋军锋,无法了解他完整的服刑情况。群里却有很多人曾和他是狱友,所以我立刻在微信群里约访了五六位。最后,只有两位群友接受了见面采访,其他几位仅在微信上简单地回答了我的提问。

第一个接受面聊的群友在沭阳,5月31号的早晨,我赶去那里采访。

张杰和我约了下午见面,他是个拥有一双眯眯眼的32岁男人,曾因盗窃罪获刑10年。在监狱里,他多次被评为劳动能手,后来当上了生产线线长。宋军峰曾在他负责的生产线上劳动。 

旅途中,张杰在微信上暗示要 “款待”我,我乘机询问了他之前的那桩盗窃案。

他说自己曾在装修公司当水电工,给一家金店装修的过程中,受到铺满黄金的柜台诱惑,就说服两个工友在装修中做手脚。他们在店铺的一处墙面上挖了洞,再用瓷砖和装饰材料掩盖起来,然后又虚设了报警和监控线路。选定作案时间后,他们从店铺外面破墙而入,但没曾想到铺内有保安值夜。

服刑期间,他掌握了娴熟的缝纫技术,得到了二级技术工的证书。出狱半年,他已经跑了五六家服装公司,最后还是重新做回了一名水电工。除了零星的接活,也没有任何一家装修公司愿意聘用一位有过盗窃前科的水电工。 

下午1点多,张杰与我在酒店门口见面,我们随即去了饭馆,那里有三个女人陪酒。我没心思想其他的,开始了对他的采访。 

几乎和我采访过的所有群友没有差别,张杰也是在采访过程中反复吹嘘自己的过往,如果不强行干预他的谈话,他会将一整个幻梦中的自传故事全部倾诉给我。 

“宋军峰是线上的刺头,但我不可能围着他转,我这人做事,一定要别人围着我转。”

当天的采访,张杰用这句话收尾,临别的时候,又非要带我去熟人的茶馆喝茶。在那一直熬到傍晚,又邀请我晚上去唱歌,我只能拒绝。 

晚上7点,我在酒店收到他的微信,他自称找不到住处,想和我在宾馆里住一晚。 

张杰住在农村,为了这次面聊,他带着1000多元赶到县城“款待”我。所做这一切的目的,无非想要撑住面子。1000元远不够当天的开销,返回农村的公交已经停运,他身上的钱也不够住宾馆。

我拒绝了他的借宿要求,准备用支付宝付款的方式承担当日的开销,但这个出狱时间不足半年的群友,并不清楚支付宝的功能。我只能与他再次见面,用支付现金的方式解决了他的住宿问题。 

“出门钱带得少,见笑了兄弟。回去我再转给你。”

从沭阳回来之后,我总算从张杰的采访中挑选出了适合写作的素材。然后我就赶着和第二个接受面聊的群友见面,他就在南京,叫梁海涛。

梁海涛同样面临着经济危机,早在采访之前,我就对他频繁向人借钱的习惯保持警惕。

这个1992年出生在河南信阳的年轻人,15岁就在杭州的某家KTV当服务生。因为长相出众,他被一位40岁的女客人认作干儿子,如果不是被要求发生性关系,他还以为自己在杭州这座城市里已经找到了靠山。

2011年,他和三名同乡剪断了信阳某段乡路上一里地的电缆,卖电缆的钱被他们在夜场里挥霍一空。之后4人均被判刑,梁海涛作为第二被告获刑5年。

服刑期间,他曾和宋军峰在生产线上的岗位属于前后道工序关系。我约他在南京的一家茶餐厅见面。

采访过程中,他向我讲述了一段和宋军峰在狱中打架的经历,这是很重要的细节。取得这段令我满意的素材后,我请他吃了一顿牛排。

用餐的过程中,他告诉我家里出了急事,哥哥因为参与电信诈骗被抓进了看守所,家里想请律师,但因为刚刚翻新了屋子拿不出律师费,他最近正为钱的事犯愁。

“龙哥,你最近要是宽裕,先拿点给我。我找到工作后,半年内还你。”

“刑事案件请什么律师,叫你家里人别乱花钱了,知道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下次请你吃这家的海鲜焗饭。” 

结束了对梁海涛的采访之后,我几个月都没曾和他有过联系。最后我仓促地完成了这篇文章,反响平平,并没有达到我对“惊世之稿”的期望。  


去年10月,我在北京参加一个写作的沙龙时,梁海涛在微信上找我借生活费。和作家、创业者、媒体人并排坐在一起的我,为频频震动的手机而懊恼,恨不得立刻拉黑他的微信。 

他申请了小额贷款,又拿着钱去玩时时彩,最后输光贷款,每个月的工资还完贷款后完全应付不了生活。

在那一刻,我为拥有这样的朋友而感到丢脸。

可如果失去群里的故事线索,失去那几十篇已获发表的监狱题材文章,我也不会体面地坐在这里。

两个群里,常常有“回炉深造”的,有人四处躲债,也有人意外死亡,被拉进群里的新成员会填补他们的空缺。

而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写出那篇惊世之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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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16 09: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狱中,救下一只怀孕的猫 | 囚徒015

夏龙 苍衣社 2020-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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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让大家了解监狱生活风貌的同时,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你们看过猫下崽的画面吗?母猫咬破包衣,新降生的小猫眯着眼睛、哭唤着爬动,氛围中透着一股带血的温馨。

生命的降临虽有些残忍,却也因此值得敬畏。夏龙今天讲的故事就与此有关,久困牢笼的犯人通过欺压弱小的生命来发泄怨气,同时证明自身的强大。

前方预警,请勿在吃饭时点开,原因你懂的。
这是 囚徒 的第 15 篇故事

本期故事:狱中杀猫

时间:1996年

作者:夏龙

全文6886字,阅读约需6分钟


1996年,监狱基建监区的押犯只有60人,结构主要以重刑犯为主,他们大多是80年代被严判重刑的一批人。

监区的劳务大组长叫付勇,他是安徽某个县城有名的飞车盗贼。在县城的各个繁华路段,付勇常常驾驶着一辆五羊本田的摩托车,从女性和老人的身边飞速驶过,拽走他们的挎包。脖颈处佩戴黄金饰品的男人,有时候也会成为付勇抢夺的目标。

被捕之后,付勇因为抢夺罪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因为抢夺被判重刑的情况很罕见,主要原因是付勇作案多起,涉案金额巨大。入狱服刑期间,付勇常常和犯人们吹嘘:

“老子的案子全部核实,派出所估计得腾出一节档案柜来存放。虽然老子判了十年,但老子比你们这些人值。”

付勇指的这些人,都是监区里那批在80年代因为流氓罪被判重刑的犯人们。他之所以敢触碰这批犯人的“痛点”,因为他早已凭借健壮的身体在狱内获得了很高的地位。成为了监区骨干犯的几年时间里,付勇建立很高的威信。但是,犯人们畏惧付勇并不是因为他的拳头,而是因为他喜欢捕囤老鼠......

基建监区常年从事建筑劳动,经常在翻地基的时候清理出整窝的老鼠。付勇每次出工,都会叫身边的犯人带一个尿桶,他捕捉老鼠之后放在尿桶里,每次都会囤上四五只,收工之后带回监舍。

当时的监舍条件简陋,一连排的瓦房砌得并不平整,四周的高墙之下翠生生摇曳着一些杂草。犯人们自种的蔬菜占据了监舍门口一大半的路面,一条红砖铺墁的走廊狭长扭曲,地面上零星摆放着红红绿绿的热水壶。

付勇的床铺在走廊的尽头,紧挨着门口一块老旧的黑板旁边。黑板上被他贴了很多张裁剪后的明星图纸,最为显眼的地方贴着一整张发黄的剪报,剪报上用黑粗的美工字标题写着“揭秘满清十大酷刑”。

付勇将老鼠带回监舍后,就会按照报纸上的“十大酷刑”给老鼠施刑。他将受刑的老鼠用胶水黏在黑板上,在老鼠的胸前贴上某个令他厌恶的人的名字,然后耐心而精细地参考“十大酷刑”的实施方法,一步步将老鼠彻底残杀。

犯人们知道付勇这个爱好之后,逮到的老鼠总会放进他的尿桶里去,更有一批自感受冤的犯人常常来找付勇充当判官。

王浩是其中之一,他来找付勇的时候带来了三只老鼠,每只老鼠的胸前都被这个瘦巴巴的上海男人用细绳挂着一块小木条,上面分别写着他邻居家三口人的名字。

在付勇的床铺前,很多犯人正围着看热闹,王浩首先向付勇叙述自己的冤情。

王浩在上海的普陀区有栋民宅,84年的夏天,他的两名女性朋友路过上海,要来他这留宿两天。当时,王浩和三名男性友人在房间内打扑克,两位女性朋友到了之后,也参与到了牌局之中。

牌局打到后面,制定了一个规矩,女人赢了,男人掏钱;男人赢了,女人脱衣服。打到深夜,两个女人已经接近一丝不挂,屋子里的这一幕却被王浩的邻居通过敞开的窗户,看得清清楚楚。

当天凌晨,警察就将一屋子人全部带去了派出所。

两个月后,屋子里六个人全部被以流氓罪判刑,王浩为首被判15年,两名女性朋友分别被判七年。

围观的犯人们得知了王浩的案情之后,觉得冤情不大。犯人群中有人起哄:劳资偷看了两眼女厕所,还被判了无期,你这还鸣个屁冤。

付勇坐在床铺中间,看着三只已经挂着小木牌的老鼠,然后起身照着黑板上的“十大酷刑”看了看,问王浩:哪只是告密的?

王浩指了指其中一只体型最为硕大的,付勇翻看老鼠胸前的木牌,开始宣判:张爱军车裂,其家属和孩子缢首。

虽然王浩的冤情不至于引起犯人们的共愤,但是付勇还是为他鸣了冤。

付勇宣判结束,三只老鼠被带到黑板前,胸前挂着张爱军名字的老鼠首先受刑。付勇从一个电工包里取出来一圈铁丝,他经常对老鼠实施“十大酷刑”,专门自制了刑具。

铁丝缠绕在老鼠的四肢上,尾巴上也套了几圈。

四个犯人站出来配合付勇,随着付勇的指挥,两只老鼠很快被缢首,挂在黑板的沿边上。

王浩的冤情在“判官”付勇的主持之下得到了平复,围观的犯人们看完热闹也都散去了。

基建监区的邻居是16监区,16监区是负责机床加工的劳务单位,厂房始建于上世纪80年代,车间可以容纳300名犯人从事机床配件的生产加工。

1996年夏季,16监区的厂房在一场暴雨之后被狂风掀走了铁皮制的屋顶,生锈发腐的房梁又在两天后掉落了一根支撑的配件,当场将一名年仅22岁的犯人送上了出狱的急救车,生死未卜。

监狱下定决心要花重金修缮这片危患重重的厂区,但是由于审批的程序过于繁琐,狱内的基建监区首先承担了部分基础工程。

付勇作为基建监区的劳务大组长,他负责带队清理建筑垃圾。在劳作的过程中,他们在一处坍圮的墙角边听见一阵阵凄厉的猫叫,付勇带着几个犯人围了过去。

墙角到处是碎裂的水泥和砖块,一段段弯曲而生锈的钢筋在石堆里肆意伸展,猫被困在这堆粗糙的荆棘之中,两只眼睛透过砖缝发出幽绿的暗光。

付勇和几个犯人抬走一些砖块,猫的脑袋便从缝隙间探了出来。付勇敲着猫的脑袋说道:小畜生,自己爬上来啊,还要老子帮你抬石头啊。

猫挣扎了半天,仍旧无法从砖缝里爬出来。付勇又和犯人们抬走一些砖石,发现缝隙里困住的是一只怀孕的母猫,肚子大的惊人。付勇随即叫人去墙边找来一个蛇皮袋,他一把掐住母猫的脖子,将其装入了袋内。

夏季的夜,闷热异常。母猫被付勇带回监舍之后不停地在蛇皮袋里叫唤。监舍里的犯人们为此很烦躁,他们喊着要吃猫肉。

付勇站起身,当着吵闹的犯人们宣布:今天谁有冤情,速报。

监舍里28岁的何辉迅速跑到付勇面前来诉冤。

9年之前,何辉和已婚的邻居李萍在平家沟的稻场被人揪出来的时候,身上一丝不挂。村委书记牵头将其扭送至当地派出所,何辉和李萍一个多月的婚外恋瞬间被认定为强奸。李萍的丈夫是村委书记的表亲,何辉猜测一定是他们逼迫李萍状告自己强奸罪的。他当然对这群人很愤恨,但是他同样也怨恨李萍。因为9年之前何辉才刚满19岁,一个已婚女人的示好对他来说是难以抗拒的,但是所有的一切最终李萍还是选择让他一个人承担。他被判了死缓的刑期,需要在狱中熬到中年。

付勇听完何辉诉完冤情之后,骂道:

“妈的,你们狗日的太亏了。不给你们平了这口气,我他妈都对不住自己这十年牢。”

说完这番话,他踢了踢蛇皮袋里的母猫,又继续骂道:

“谁叫你个畜生是母的?给你判个剥皮!谁叫你是母的呀?”

听到付勇给母猫判了剥皮的刑罚之后,一群犯人兴奋地凑了过来。他们将母猫倒挂在黑板边沿上,研究如何给猫剥皮。

付勇以前剥过老鼠的皮,但是猫不一样,体型比老鼠大了太多,怀孕的母猫脂肪较厚,剥皮的时候不容易分离。而且猫的尾巴较粗,皮剥到那里肯定很容易破损。所以给猫剥皮是一件费脑筋的事情。

付勇先前很想实践《满清十大酷刑》里一种利用水银剥皮的方法,这种方法需要将动物埋入土内,利用水银把它们的皮肉分离开。

这个剥皮的方法在理论上很吸引付勇,但是如何获得足够剥皮的水银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正在为难之际,基建队修路组的组长来付勇的监舍串门,看到大家正为如何获得一张完整的猫皮而烦恼之时,这个实际服刑时间已经超过15年的杀人犯给他们带来了好消息。

“明天路面浇沥青,你们可以把猫淋上沥青,等冷却之后再敲开,不就可以撕下这畜生的皮了。”

付勇听见之后,叫身边的犯人把猫放了下来,他们用铁丝裹住猫的四肢和嘴巴,重新将其丢入蛇皮袋内。

“明天再让这畜生受刑吧,都散了吧。”

付勇拎起蛇皮袋丢到了自己的床铺底下,一个新犯提着两壶开水准备伺候他洗脚。 

第二日,燠热的白昼蒸腾着路面,一股浓烈的沥青气味在夏季的光线里四处流溢,洒布车正在16监区的门口缓缓前行。

16监区残破的车间被陈年的油垢覆遍,付勇和犯人们站在各种型号的机床边躲太阳,他们紧盯着洒布车,准备随时去弄上一桶滚烫的沥青,房顶两架吊机正在他们的头顶嗡嗡作响。

一个铁皮油漆桶被放置在一架废弃的镗床上,猫则被犯人们丢在一个铁桶里,等待着被沥青灼透,而后经历冷却,像一颗带皮坚果似的被人敲开。

付勇给修路组的组长使了个眼色,让他转移洒布车司机的视线。付勇准备取了铁桶去弄沥青,但他拿起镗床上的铁桶时,发现猫不见了。

猫被放进桶内的时候,被缠了铁丝。犯人们正在车间费力寻找,付勇叫停了他们。

“麻痹别找了,这畜生自己跑不掉,说!是谁放生的?”

听见付勇的怒吼之后,犯人们面面相觑,表情无辜。

“不说是吧?自己站出来,这事就好办。别等我揪出你来,老子就给你头顶烫个北斗七星出来。”

犯人们依然没人敢出来承担。付勇叫他们伸开双手,一个个嗅他们的手心。

监狱里犯人私自持有铁丝属于严重的违禁行为,只有像付勇这样的骨干犯才能弄到,为了防止铁丝生锈,付勇会在铁丝上涂抹一点点私藏的煤油。

一个高瘦的新犯站在付勇的面前,双手打抖。付勇嗅了嗅他的手心,夸张地拧紧了眉心。

“昨晚打了飞机吧?没洗手?”

面对付勇的玩笑,新犯故作假笑,付勇随即变脸,骂道:呆逼,回去等着领刑。

高瘦的犯人叫张厉军,因为交通肇事获刑两年,才刚刚投改监狱不足四个月。

在98年五月的一个周末,他和怀孕七个月的妻子在农用卡车里爆发争吵。路途上,他撞上了一辆汽车,他的妻子当场死亡,汽车里一死一伤。

对于一个刚刚投改的新犯,付勇不会对张厉军心慈手软。傍晚收工之后,付勇差人给张厉军送去一把私藏的剃须刀,让他自行给头顶“备皮”。

按照监狱的规定,犯人们需要半个月理发一次,以保持光头形象的罪犯基本特征。张厉军的光头理了还不足一周,但是付勇的意思他不敢违抗。

张厉军在头顶刮下一层头皮屑之后,按照付勇的要求去了吸烟房。付勇和一群正在吸烟的犯人迅速将他围进一个角落里,张厉军识趣地蹲在付勇的跟前。

付勇嘴里叼着半支烟,手抚在张厉军的头顶上。

“还行,刮得挺干净的。”

他朝着两边的犯人要来几个未熄灭的烟蒂,举在手里在张厉军的头顶比划了起来。

“新来的,老子看你改造还没找到方向,烫个北斗七星,给你小子指指路。”

张厉军看见滚烫的烟头在自己的头顶盘绕,他吓得想躲,却被身边的犯人摁住了肩膀。他开始对付勇求饶。

“组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那只怀孕的猫放生吗?你听了我的理由再烫不迟。”

付勇盯着张厉军翻了翻眼皮,把一个烟头当即烫上了他的头顶。一股皮肉的焦臭味从张厉军的头皮上冒了出来,他疼的“嘶嘶”直叫。

“你说你的,我烫我的。你说,到底是为什么把猫放生啊?”

付勇拿起烟头准备给张厉军烫上第二个烟疤,张厉军赶紧开口说道。

“我这个案子里我老婆已经怀孕7个月.....”

话音未落,付勇的烟头已经烫上了张厉军,他浑身疼的一哆嗦,但又被身边的犯人们摁住了。

“你他妈撞死了你自己的老婆,你就在我们面前装好人啊?”

付勇骂完这句话,张厉军头顶第三个烟疤又被烫上了,他咬牙忍痛说道:当时,老婆卡在车的右门口,门角在她的肚皮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掉出来,过了两分钟,被包衣裹住的孩子也掉了出来,又过了一会,第二个包衣也掉了出来。一对双胞胎啊。

张厉军说到这里,俯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付勇和犯人们顿时不知所措,他将手上的烟头扔到地上,叫犯人们把张厉军搀回监房里去。张厉军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嘴巴里带着哭腔继续喊叫:

那个猫,被沥青褪了皮,肚子里那些包衣都要掉出来。我害怕啊,看见了,害怕呀!

付勇和犯人们再也听不下去,将情绪失控的张厉军抬回了监舍。

当天夜里,整个监舍静的出奇。付勇睡不着觉,起身和夜岗躲在门缝边抽烟。监区的夜岗竟然是张厉军的老乡,他听到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准备来找付勇说说情。

“那个新犯还拎不清这里的规矩,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不过,你不知道吧?这人是我们家门口的,怀远人。”

“听口音早猜到了,这家伙弄得老子心情很糟烂。”

“至于吗?这小子其实命也不好,他家里那点事说给你听听,你都觉得屈的慌。”

……

张厉军的妻子叫魏岚,在一家玩具厂当女工。93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她骑自行车下班归家的路途中,被一个骑摩托车的陌生男子从后面踹了一脚。魏岚当即从自行车上摔落,头部着地。送去医院之后,她面部的一小块头盖骨粉碎性骨折,被医生摘除。

颜面的残缺加上报警之后久等破案的焦虑,令伤愈康复后的魏岚性情大变。在家中,她频频拿张厉军撒气,怀孕之后脾气更显火爆,张厉军有时忍无可忍便会和她争吵几句。

车祸当天,张厉军原本想带着魏岚去医院做最后一次产检,魏岚觉得已经临近预产期,不必多此一举。况且张厉军那辆农用三轮车开起来异常颠簸,噪音巨大。

为此,二人在车子里发生了剧烈争吵,开车分神的张厉军好像在那一刻受到了命运的诅咒,莫名其妙地迎面撞上了一辆汽车……

付勇站在监房的门口,听夜岗简短地讲完了张厉军的事情,夹在手指的半支香烟早已自燃成一截灰烬。他的脸色苍白,眉宇之间拧的像一团发干的杏肉。

第二天清晨,付勇端着一碗堆满了咸菜的泡饭去找张厉军,他给张厉军寡淡的饭碗里拨了一些咸菜。然后问他:

“你媳妇当年在哪家鞋厂上班?”

“红星鞋厂呀。怎么突然问这个?”

张厉军并没有过分警惕付勇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付勇为了核实这个问题已经经历了一整个无眠之夜…….

93年春天,付勇骑着摩托车在一家鞋厂的附近转悠。那天据说是红星鞋厂发工资的日子,付勇盘算着抢几个女工的挎包。他并没有在主干路上实施抢夺的计划,而是设伏在一条偏僻的小路口,他不仅想要抢夺挎包,还盘算着犯个“花案”。

当他盯上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工之后,付勇骑着摩托车追了上去,朝着女工的腰部踹了一脚。女工当场从自行车上摔下,跌落在路边上。但是,付勇当时放弃了实施犯罪的念头,因为他从摩托车的后视镜里看见有一群结伴的女工正从后面赶来,他加大油门逃离了现场…..

当年的那家鞋厂正是红星鞋厂。

这个案子一直没有被警察查出来,但是,当付勇得知了这起抢夺未遂案造成了受害者家庭如此惨痛的变故之后,他未泯绝的良心开始了难以平复的隐痛。

那个时候,付勇因为是监舍里的骨干犯,年底将会得到一个劳动改造积极分子的奖励。凭此,付勇的余刑将会缩短两年。每年的减刑假释大会上都会附带举办一个“罪犯余罪漏罪检举大会”,检举案件核实后,检举人将会获得一定程度的行政奖励。

在接近年尾的时候,付勇找监区的狱警汇报思想。他表露了想要自我检举余罪漏罪的想法,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要调换监区服刑。狱警对于付勇改造思想的进步给与了肯定,但是,听了付勇对于这起案件的描述之后,狱警告诉他如果案件核实,这就不是一起抢夺未遂案那么简单,而是一起抢劫至人重伤的案件,量刑会在十年以上,而且要承担高额的民事赔偿。让他做好心理承受的准备。

随后,在检举大会召开的时候,付勇当着全监几千名犯人的面,自我检举了当年红星鞋厂这起抢劫案件。付勇成了那所监狱建成30多年以来,第一位自我坦白余罪漏罪的犯人。更为戏剧性的是,他原本是作为获得减刑奖励的改造积极分子上台的。

付勇后来被法院加刑九年,调到了机床监区服刑。很多犯人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之后,嘲笑付勇太傻,分明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因为这起案件的受害人已经因故死亡,无法形成可靠的证据链条,就算警察追查到他这里,只要他口供做的好,有很大的概率可以蒙混过关。

面对犯人们幸灾乐祸般的嘲讽,付勇有时候也会动摇,当初听了关于张厉军悲惨经历的那一刻,这种瞬间的悲悯和赎罪心理是否能够真正拯救自己?是否能够给自己罪恶的过去做一个干净的了解?

这些疑惑一直萦绕在付勇的服刑时期,不过唯一让他坚定下来的事情,就是他再也不会给老鼠和猫施展酷刑了。他比那些80年代入狱的犯人们无疑要庆幸很多,没有任何冤屈需要发泄在这些无辜的动物身上。

后记:

付勇在2015年刑满,十几年的牢狱生活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变化。改造的后期,他自我检举的案例还常常会被要求在狱内演讲,不断被新老交替的犯人们一遍遍嘲笑。

但是,出狱之后,对于狱中那些困扰着他的疑惑,付勇好像找到了准确的答案。他觉得当初的自我检举确实将那个残酷而又麻木的自己彻底拯救了,虽然罪恶的余温还在心底未曾退却,但是每次默默地触碰它的时候,已经不再那么滚烫灼人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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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16 09: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穿婚纱的杀人少女 | 囚徒016

夏龙 苍衣社 2020-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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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让大家了解监狱生活风貌的同时,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大家好,我是脸叔。

发完今天这篇文章,夏龙兄的《囚徒》系列暂且完结。这篇是叔的心头好,也是真故第二届非虚构写作大赛的获奖作品。

评委史航评价这个故事“太重了,作者一行一行写出来,我们两只手都接不住“。值得一说的是,这个故事已经被知名影视公司买下版权,不久后大家会在大荧幕上看到。

夏龙讲的是死缓犯人老秦遭遇骗婚,千里寻妻,却被卷入一桩长达10年的血泪往事。同事说,看完这个故事,彷佛过完了一生。嗐,故事有多精彩,我们就有多想念夏龙。

所以请大家读得慢一点,让告别来得晚一些。


这是 囚徒 的第 16 篇故事

本期故事:杀人少女

时间:2016年

作者:夏龙

全文10843字,阅读约需10分钟

一个春天,垃圾场周边的太阳菊刚冒出来,我指挥几个新犯蹲那儿薅草。一旁的管教朝我招手,老秦老秦。我跨出极长的两条腿,奔到管教面前,问有什么差遣。管教说,亏你是老犯,不知道让他们穿马甲?

狱内零星劳作要穿一件红色的警戒马甲,我赶紧回岗台取。

管教说算了,将我拉到一旁,塞我一包红双喜。我双手接过来,说谢谢干部。管教说,明天我休假,后天你都出去了,我也送不着你。抽的时候注意点,千万别在监房抽。

我猛点点头。管教又说,你待会儿把头刮干净。我小声问,不是让留一月头发吗?管教说,这里面没镜子,你这地中海还是刮干净好看,而且两鬓全白,不精神。我笑笑,说还是留着吧,几十年没留过头发,长着好玩。管教说,你太夸张,哪几十年了,你这趟死缓官司吃得顺当,实坐十七年。我说,还有上一回嘛,两趟加起来三十三年四个月。

刑满前,管教送老秦一包红双喜,这事发生在2016年3月24日,被他完整记录下来。他的日记本起先写满伤心事,记下许多吃过的苦,后来慢慢改了,只写开心事。

我认识老秦始于那堆日记本,一位狱警朋友给我送来时说是老秦刑满前被扣下的,为了让我写出老秦的故事才调来给我参考,但不能保留,要归还到违禁物品收管室。

老秦是1963年生人,20岁吃了第一趟死缓官司。案子很简单,老秦帮村里挖鱼塘时跟工友抬杠、打架,将对方摁在淤泥里呛死了。他刚进看守所,听狱友说起朱老总孙子“吃花生米(枪毙)”的新闻,严打开始了,他惶惶不可终日,料定自己逃不过一死。老秦最终被判死缓,是村长找人保他。据他自己分析,挖鱼塘是公家活,村长不愿看着闹一场矛盾死两个劳动力。

第一回死缓官司,老秦实坐十六年四个月。1999年,母亲重病卧床,老秦刑满后头天进家门就为治病钱发愁。他在“里面”和一个卖白粉的贵州人关系很铁,为了搞快钱,去帮那人带一包海洛因,194克,被缉毒警当场逮住。这天距他刑满之日不过一周,等于放了个小长假。

按道理,这回老秦必死无疑,首先运毒的重量远超死刑判决底线,其次老秦是累犯,极可能被严惩。关在看守所期间,老秦托亲戚捎来寿衣寿鞋,只等开庭宣判,认认真真伏法上路。

有天夜里,老秦处于一种将睡未睡的浅梦状态,梦境里全是劳改农场的画面:一群管教站在金黄麦浪中说笑,他满头大汗,弯着腰割麦,周围一个同改都没有。他跑去问管教,同改们呢。管教说,大赦天下了,但你不能走,得割完这些麦子。他放眼望去……被无边无际的麦田吓醒了。

老秦醒来后要上厕所,过道里原本该有犯人站岗,他抬头没见着,猜想那人可能在如厕,就等了一会儿才起床。走近厕所门口,老秦嗅到血腥味,伸头一看,值日的小岗用厕坑里的毛边石割了脖颈,血流得满地都是,像踩翻了一个油漆桶。老秦赶忙呼救,管教开门,犯人也一起帮忙,最终送医及时,把小岗抢救了过来。

老秦因救人立功,第二次被判死缓。领到判决书那一刻,他想起那个麦田之梦,认定自己就是劳改命。

老秦第二次刑满释放前一天,老家的三任村长突然入监探视,随行还有两位穿西装的女士。老秦很惊喜,坐牢这些年没去过会见室,来不及揣测这些人的来意,就立刻跟管教去了。

和老家人照面,老秦很激动,尤其重逢当年救自己一命的老村长,他险些落泪。老村长已80岁,耳朵不好,老秦喊七八遍,老人才会意地点点头。一番寒暄后,两位女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新任村长向老秦展示,说带来两个好消息:“首先,老秦家的宅子拆迁了,今天过来补签一下程序上的事,签完字,你就是百万富翁了。”

老秦一听,懵了,问:“那我以后住哪儿?”

对面人都笑,有钱了,还愁没地方住?天天洗桑拿去。新任村长补充道:“安置房早就分完了,当时考虑你没这么快出来,而且你也没有直系亲属……当然了,也怪我们做事怕跑腿,没及时跟你落实,是该来商量的。但现在来,其实对你更好,补得更多嘛,都是我们替你争取的。你虽没落到安置房,但全村补偿款属你最多。”

老秦急得跳脚,嚷嚷道:“那我家里的东西呢?我老爹老娘的遗照呢?”

新任村长转而问上任村长:“扒房子时,有没有上他家里收拾一番?”

上任村长一拍脑额,皱着眉头回话:“屋里几乎是家徒四壁,也怪当时事情急,没考虑周全。”话音未落,他赶紧回补一句:“补偿款已经算尽所有损失,老秦你放心,不亏呀。”

老秦大脑一片空白,许久说不出话。管教站在身旁,他想发火却不敢。

新任村长接着说:“老秦,你这是在里面太久,还不明白自己摊上好事了。我让老村长跟你再说两桩不好不坏的事,当年他救过你的命,你听不明白可不许拿他老人家发火。”

老村长拿出一纸发言稿捧在手里,照着读,先说了一桩不好的事。古林岗属征地范围,老秦爹娘的坟墓在那儿,别家补贴2000元迁坟费用,老秦家没人料理,况且村里人以为他被判死缓得终生在劳改队,于是直接把那两座坟铲平。老村长继续讲不坏的事,虽然坟被铲平,但眼下会按一座坟1万元补偿老秦,拆迁费加坟墓补偿费,一共102万元。

老秦一听,血压上去了,身体一晃从椅子上栽倒而下。管教扶他起来,问他能不能行,不行就等出去,核查无误再签这些文件。新任村长听了不乐意,朝里头喊话:“老秦,你有今天的命,还不是老村长搭救的?老村长的面子你都不给,以后没脸回村里。”

老秦静心想了想,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便将一堆文件全签了。摁手印时他扫一眼日期,发现那是五年前的日子。

回到监区,老秦将事情讲给同改们听,不消五分钟其他监舍的同改也都知道他成了百万富翁。那正是饭点,大家端着饭碗跑来,挤在门口跟他套近乎。有人问,老秦老秦,你手头抓着这些钱,出去准备怎么潇洒?老秦唉声叹气地说,那钱都是爹娘宅子和尸骨换来的,哪有功夫潇洒,一门心思想成家对他们有个交代。

大伙儿笑他:“都多大岁数了,你这个老处男还有办事能力吗?”老秦没心情陪大伙儿逗乐子,他认命,深信这突如其来的一笔钱是父母的冥嘱。

大伙儿出谋划策,传授他泡妞技法。有刚“进来”的同改提议老秦走精致大叔路线,说眼下女人喜欢大叔、爸爸,只要老秦舍得花钱、使劲疼人,不是搞不来女人。其他人把这提议否了,认为老秦官司吃得太长,脑子锈了,比不过“外头人”精明,会被女人骗光了钱。100万虽够成个普普通通的家,但经不住这种玩法。

另有人提议,老秦干脆买个女人,4万元钱,只要有本事看得住,性价比超高。提议者是个人贩子,立刻被众人轰了出去。

最后所有人都赞同,让老秦踏踏实实靠相亲碰缘分。但老秦吃了两趟死缓官司,肯定会把女人吓走,一般人不能理解这种经历。最适合老秦的相亲方案,是去女监门口碰运气:蹲守跟他情况相同,出狱后无亲无故,但又极其渴望回归生活的女劳改犯。


“你别管她以前什么经历,她也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两人齐心往前看,使劲往前走。”

今晚是劳改最后一晚,我记下这句同改们叮嘱的话,心里酸溜溜的。都是朝夕相处的狱友,以后到了外面,再见不见是一回事,人心再齐不齐又是另一回事。

今晚我一分钟没睡,明早就出狱了,这些年如同梦过一场。

今晚这一页翻过去,日子是张什么新面孔,我心里头没数,后怕。

这是老秦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凌晨2点写的。

早晨7点40分,当班狱警交接班后送他去办理出狱手续。门口来了辆接他的面包车,新任村长坐里头,给他带了身新衣服。监狱门口有条野河,里面尽是被抛弃的衣服和鞋子,老秦在车里换上新衣服,将旧衣服一件件抛入河中。

回到老家,那地方的变化翻天覆地,老秦连东南西北都认不清。在招待宾馆住了一阵,落户、身份、账务各种手续搞定,老秦去城里买西装,修头发,而后去女监门口碰缘分。

这是老秦头一回去那儿,考虑得不周全,时间和日子都不巧,一个刑满的女犯也没撞着。一年只有四次减假(减刑假释)大释放,平常零星释放的犯人较少,日均不足一人,而且都在早晨8点前放人。老秦觉得既然奔着找对象的目的,就不能瞎找,条件要挑明,得重点布置几天后的一季度释放日的事宜。到时他会举一块牌子,写明自身、理想对象的条件,中意他的人自然会过来。平常他不一定每天都来,只能偶尔撞运气,主要希望都寄托在一年四次的大释放日。老秦想,这事必须坚持,一定要碰对为止。

一季度释放日这天,老秦起早,拿着预先做好的牌子,上面印着两行醒目的艺术字:男征女,男53,身体健康,有购房条件,觅35至45女,独身,有再生育想法。

到达女监门口,那儿已经围着一堆人,都是来接人的亲属。6点多钟的春晨,天色尚没亮透,老秦蹲在门口吃下两个包子,候着。接人的车陆续又驶来几辆,他左挪右腾给车子让位置,脸颊发烫,心里七上八下,把牌子藏于身后。

将近7点,女监大铁门上的一道小门打开,先走出两名女警,而后是排成队列的女犯。女警喊到“原地踏步”的口令,女犯们则回应“一二三四,洗心革面,重塑新生,一二三四”。亲属们被五米开外的警戒圈拦住,很多人正用手机拍视频。其中一名女警喊“立定”,然后致辞,祝贺大家获得新生,随即喊“解散”,女犯逐一与女警拥抱,然后招手呼唤各自的家人。接下来,其他列队的女犯陆续出来,一批批喊着不同的口号,每个监区的刑满仪式各不相同。

老秦被这股鼎沸的人声逼到一处角落,打起了退堂鼓。但他忽然想到,多年前被押到公审大会的场景,那当口他被五花大绑,拇指粗的麻绳将他双臂吊高在背身,几乎是被警察提溜着安置到公审台。

“那场面我都见识过,眼下这点小儿科,至于怕吗?”历经这么一番自我鼓舞,老秦举起牌子挤到人群正中央。结果,女犯们忙着拥抱亲属,他的牌子根本没能引起几个人的注意。

女人们一波波被亲属接走,太阳逐渐高升,监狱的铁门“嘭”一声关紧。老秦略略失落,收拾牌子准备撤离。马路左侧的行道树后头有人喊:“老头,过来。”老秦扭身没瞅见人,况且周围还有两三个路人,不确定那喊的是自己,未加理会。

那声音又喊:“秃顶老头,来来来。”这次树后头伸出半截脑袋,是个留着短发的年轻女孩。他凑近看了看,女孩穿一身粉色睡衣,胸口和后背缝着一条白布,那是犯人的私服标记。刑满之日,犯人都会将这身私服脱掉扔了,驱除晦气。女孩还穿着这一身,想必是没亲属送来新衣。

女孩倚在树干上,指了一下老秦的牌子,问他几个意思。老秦瞅瞅女孩的样貌,胖是胖了点,但肤色细腻,眉眼有神,就是太年轻。

老秦回答:“你不行,过25岁了吗?”她“切”了一句,问他认不认识刘晓庆、赵雅芝和许晴。老秦说头两个熟悉,看她们电视剧有好些年了,但许晴不熟。

女孩又指一下他的牌子,说:“那上面条件我都满足,你赶紧表个态,能不能相中我。”

老秦乐了,说:“少古灵精怪,你能有35岁?”

“你太不懂礼貌了,女人年纪不能瞎打听,再说年纪越小,你越占便宜。”

老秦问她哪里人,怎么没人来接,犯什么事进去的。女孩不耐烦,跺跺脚,说饿了,让老秦先请她吃饭。

老秦暂住县郊宾馆,正准备租套房。女孩吃饭时听说这状况,一边嚼着东西一边指点他,先租套二居室,把家电什么的全部配齐。老秦笑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常娟。

“常娟啊,你吃完饭赶紧回家,要缺路费,我可以支援两个。”老秦说。

常娟摆摆手:“我俩先试婚,试一阵子,各方面合拍,就该办什么事办什么事。”

老秦盯着她笑:“你这小姑娘家家,胆怎么这么大,认识个陌生人就敢试婚?”

“你知道我犯什么事进去的吗?”不等老秦猜一下,她自己回答,“杀人。你怕不怕,介意不介意?”

“胡扯。”老秦分析了一番,试图拆穿她,“算你18岁杀人,作案情节较轻,主观恶意较弱,起码也得给你判个十几年。你这岁数明摆着不过25岁,你不是胡扯是什么。”

常娟略微吃惊,问老秦是不是搞法律的。老秦说书只读到初二。女孩会意,说:“这世上除律师那类人能搞懂刑法外,肯定是老改造,类似于除了医生能搞懂毛病外,肯定是久病的患者。你是不是牢饭吃多了,耽误了娶妻生子,到这把年纪才在监狱门口守女劳改犯。”

老秦让她别把话题岔远,说:“跟你个小姑娘家家差着辈分,不许再瞎逗乐子,吃完饭赶紧回家。”他起身去前台买单,回来时往饭桌放下200元钱,正要离开,常娟突然夺走他的征婚牌,夹紧在双腿间,埋头哭起来。饭馆的客人都盯着老秦,老秦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只好赶紧坐下,拍拍常娟的背让她收声。她很快端正坐好,说,加菜。

一顿中饭吃完,常娟拎着老秦的征婚牌,率先从饭馆走出。老秦补了单,随后跟上。两人站在门口,老秦点了根烟,常娟伸手讨要,老秦递她一根,她想对火,老秦递她打火机,她非要对火,老秦只好把烟递去。她点着烟后,说老秦没情趣。老秦让她别再胡搅蛮缠,伸手抢征婚牌,她突然将牌子撅了,扔到地上。

老秦火了,骂她:“你怎么这么不识相?”

常娟从口袋里掏一张纸递老秦,上面盖满了大红印章,是刑满释放证明。老秦一看,惊到了。常娟朝他脸颊喷了一大口烟,说:“没骗你吧,是不是杀人?就是作案时年纪太小,才16岁,在少管所待了两年,监狱待了八年,一共判刑十五年,减刑五年,我今年26岁了。

老秦把纸还她,说:“那你这年龄还是差太远,我比你老爹老娘都要大。”

常娟很不屑,说:“老少配,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多得是,我乐意,你还怕什么?”

“我不至于怕,只是你家里人能同意?”

“你放一万个心,我没亲人。你以后真心待我,你就是我亲人。你要还有那能力,等有了孩子,孩子也是我亲人。”

老秦神情严肃起来,看出常娟不是逗乐子,有些事他要问清楚,首先要把双方情况讲明。常娟回答:“该知道的情况已经摆明面上了,不该知道的都是没必要再回顾的,我们都进去过,往事说多了不好,重要的是向前走。”

“你年纪轻轻,为何相中我这老头子。”

“我有点儿恋父,喜欢你这个年纪的,然后我不想找活儿干,在里面劳改了十年,天天是两头黑的苦日子,过怕了,你以后得养我。还有,虽然我没爸没妈,但彩礼钱你不能省,按当地平均水平给。这笔钱我得存住,有安全感。”

老秦说:“你倒是很真诚,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有点懵。没敢想能和你这么年轻的女孩过日子,这辈子没交过好运,我心里慌。”

“所以我叫你租一套两居室,我们先处处看,各方面合拍,什么事都不急。当务之急,你得先给我买衣服,带我理发,还要买一部手机以及化妆品。”

“那是那是,都照你喜欢的牌子买去吧。”

老秦和常娟租住在市区的高档小区,精装修。他们分住两室,常娟睡主卧,那儿有阳台。老秦计划先租一年,一年间慢慢挑个像样的房子,买下来再安家,这一年的房租是3万。老秦遵照常娟的要求,花7万元钱重新布置家具。这笔钱花得他太心疼,但他也同意常娟的说法,这些家具以后肯定带走,羊毛出在羊身上。

住宿的事落定,老秦掏出记账本,加上杂七杂八的购物和生活开销,102万赔偿款花去了14万。他在银行签了两张大额存单,30万一张;接着买了20万理财,一年后旱涝保收能有3.5万元钱的利息。

当地房产均价1.1万一平米,老秦想着买个60平米的两居室,那两张大额存单加利息钱管够,手头余钱二十几万一半作结婚的礼金和开销,另一半作生活应急资金。

老秦准备去搬家公司应聘,虽年纪偏大,但体力还是有的,靠力气搞定生计不是问题。等常娟生下一儿半女,给她开个小店,卖什么都行,日子能过下去他就知足了,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这是老秦的如意算盘,太一厢情愿了。同居第二天,他账上立刻少了1万元。常娟学会了摆弄网购,要买鞋,运动鞋要买2000元钱一双的AJ,趁着打折活动加紧买两双;她还相中一双马丁靴,一双高跟鞋,三双色彩不一的帆布鞋。统共七双鞋,一天一换,抵扣完一堆新人优惠券,刚好1万。

老秦极为心疼,但心想一年后可以有3.5万利息钱,咬咬牙给她买了,不能在这最初的当口显得自己小气。

之后一个月时间里,老秦几乎都处在这种咬紧牙关的状态下,3.5万的利息钱早早超支。老秦头一回跟常娟板脸,那天两人冷战到凌晨,他无法入睡。不久常娟摸到了他床上,常娟推门进来,他嗅到一股香水味,很紧张,立即假装熟睡。常娟钻进被窝时,他还是不敢动弹。

“别装了,烟灰缸还冒烟呢。”

“你进屋干嘛?”

“你为我花这些钱,总该让你得逞一次,来吧。”

老秦坐起身,斥责常娟,让她别闹。

“别假正经,快来。”

春风漫进屋内,老秦站去窗边,心口酥酥痒痒,嘴上却说:“等领证那天吧。”

常娟也坐起来,说:“老秦,想不到你挺正人君子。我没看错你,明天咱俩领证吧。”

老秦有些吃惊,问:“怎么突然就要领证,试婚不试了?”

常娟从床上下来,从身后抱住他,说:“不试了,踏实了。”

老秦没敢表态。常娟问:“嫌弃我乱花钱?”

老秦仍不吱声。常娟松开他,说:“花这些钱其实是考验你稀罕我不。”

“稀罕,就是太稀罕。快领证了,我后怕,怕以后不知道咋样疼你,万一疼不来,耽误了你。”老秦赶忙回应。

常娟笑笑,说:“还行,不是个傻老头,会说两句嘴甜的话。”然后又交代他:“怎么也不能在婚礼方面小家子气,虽然我俩没亲戚没朋友,可是该花的钱该买的东西都不要少。”

“一定的,必须的,按好的来。”

婚纱是买的。常娟表示,自己没被人疼过,想要婚纱留个终身纪念。老秦认可,心想“人家这么年轻嫁给我糟老头,这点要求也在情理”,于是花59999元钱买了一套。

“三金”也不能少,花去2万。接着,常娟又买了一枚钻戒,1.8万元钱。老秦提前支取一张大额存单,买西服、皮鞋和价值3000元钱的男款金戒指。

老秦计划拍一套婚纱照,预算5000元钱,常娟却说免了,自己不喜欢拍照,有婚纱穿就行。他说,哪有结婚不拍照的,这跟拍遗照是一个道理。常娟态度坚决:“不拍就是不拍。”她举起手机和老秦拍一张合影:“妥了,婚纱照的钱留着给我买鞋买包。”老秦只好作罢。

搞妥这些事宜,老秦说立刻去民政局领证。常娟却不肯:“你还没求婚,你得给我办张卡,把礼金钱存卡上,一共是十八万四千四百块钱,一分不少一分不多。”

“这什么钱数,为什么一定要这些?”

常娟不回答,接着自己的话说:“钻戒、婚纱、三金加那张卡,一起捧在手心,单膝跪地,而后再说几句甜嘴的真心话。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买一张王力宏的海报,将头像剪下来贴到脸上。”

“王力宏是谁?”

“梦中情人。”

“我求婚贴他的头像干什么?”

“叫你贴你就贴。他吧,是我初恋情人,死了。我以前发誓非他不嫁,你呢,就委屈一下,我就走个形式。”

“你这还挺痴情,行吧,死者为大。”

最重要的事也已稳妥,两人便去领了证,办事员将钢印戳上,两个本本递过来。老秦梦一场似的,仰头喊一声“老爹老娘”,吓了办事员一大跳。

狱警朋友和我联系上老秦,先是在电话沟通了一个半小时,而后约在茶餐厅面聊。老秦骑着一辆女款电动车,人又瘦又高,头顶秃得厉害。他跟我不熟,有时不搭我的腔,只专注和狱警朋友说话。

“领证日期是2016年5月20日。5月23日那天,周末,下着雨,她提着婚纱,打伞出门。说左胳膊长太多肉,晚上试婚纱,胳肢窝那儿的线崩开了,找家店去修一修。但再没回来。”

聊天过程中,他容易出神,不时伸头出去查看那辆电动车。狱警朋友三番五次提醒他,让他重点讲讲和常娟的后续事情。他不太乐意:“讲完这堆事有什么意思?上报纸也好,卖书也好,拍电影也好,一来解决不了什么现实问题,二来和我也没半毛钱关系。”

狱警朋友继续给他做工作,说:“老秦你人既然来了,能讲的就多讲讲。”

老秦把头从窗外缩回来,忽然说:“我去她老家找了一阵子。”

终于,老秦渐渐打开话匣子。

常娟的户籍地远在2000多公里的外省,他年过半百头回坐飞机,竟因为是一场寻妻的苦熬之旅,但没能找到人。他怀疑第一次找得不够仔细,又飞了一趟,仍旧被准确的路线信息指引着,站在了一条三省通衢的高速公路旁。

正午烈日炙烤着路面,一股难闻的柏油味升起。道路上车流滚滚,老秦满头大汗地站在那儿,太阳晒得他恍惚不已,一堆寻找妻子以外的事在脑中盘桓:为什么坟墓会被推平盖起高楼,为什么户籍地会在证件的有效期内成为一条公路?他无法理解这个高速变迁的时代,更不明白人和故土的决裂怎会瞬间发生。

热浪从行道树的枝丫间向老秦扑去,知了叫嚷起来,春天过了。老秦昨日的喜庆一眨眼变成破碎的肥皂泡,梦幻而又残酷。

2016年6月末,天气极热。从常娟老家回来之后,老秦在出租房憋了很多天,吃吃睡睡,每晚灌下一瓶牛栏山。有天早上,他躺在床上被一股臭味熏醒,迷糊间发现垃圾桶内爬出来一群米粒般大小的胖蛆,正在地板上蠕动。

坐牢时,老秦每天5点半起床洗漱,过后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内务。首先将被子叠成方正的豆腐块,然后掀开床板擦洗床架;脸盆牙具要整齐排列,摆出一条直线;毛巾拧干对折,平整地挂起来,不得滴水;擦地要双手撑住,以专用的毛巾来回推上两遍,直到水磨石地砖干净得能映出人影。管教开封后要检查卫生,带着一只白手套,进监舍后随处摸。老秦的监舍很难挑出卫生瑕疵,他因此月月评上卫生标兵。

在那个被臭味熏醒的早晨,老秦突然醒悟似的,迅速起床,收拾屋子,擦亮每一件物品。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常娟不过是个贪玩的孩子,玩够了没钱了就会回来,结婚证是真的,什么都是真的。

老秦片刻不能停,因为会有另外一个声音在他静心时嘲笑他,别一把年纪还这么幼稚,你就是被人骗了。最终,嘲笑的声音胜出,他累得瘫在地板上,天花板在眼里旋转,他则老泪纵横。

夏天拖着长长的尾巴过去,老秦才渐渐从郁闷的心境中走出来,他变卖部分家具,换到了一居室。他没去搬家公司,应聘一家后厨保洁公司,每晚9点去各个饭店进行后厨保洁,钻进巨大的管道内,将油垢细致地清除,擦亮油迹斑斑的不锈钢灶台。这活儿是他的强项,整个清洗过程能令他产生快感,好像自己陷在污垢中的人生,也获得了一种仪式上的清洁。

有天出工前,老秦接到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之前找房子给一些人留过号码,总有售楼处的来电骚扰,他掐掉一遍,对方又打了过来,他只好接听。对方是个女人,问常娟在不在。他吃了一惊,慌忙查问女人的身份。女人自称常娟以前的管教,常娟出狱那天,用这个号码跟她通过电话。听到这儿,老秦想起来了,那天常娟刚买手机,但没来得及办卡。

女管教查问老秦的身份。老秦想了一下,称自己是常娟的丈夫。女管教之所以回拨这个电话,是想告知常娟一件事,于是问老秦是否方便提供常娟的号码。

老秦表示,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讲。女管教说:“常娟出狱前查问补交民事赔偿的程序,当时我很忙,没及时回复。最近监狱开展‘服刑人员退赃认赔思想动员会’,我才想起这事,想跟她说一下。”

“她的案子还附带民事赔偿?”老秦问。

“有二十三万四千四百,她奶奶履行了五万,还剩十八万四千四百。”

老秦听到这个数字,立刻想到常娟索取的彩礼钱数,兴许常娟的出走和这案子有关,便对女管教讲述了他和常娟之间发生的事。女管教听完之后,说:“糟了,可能情况不好。”两人相约当晚面聊。

两人约在商业街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女管教带着教改科同事一道前来,老秦已早早在那儿候着。三人碰面后,女管教先开口:“常娟可能又做了傻事。”老秦询问具体情况,女管教让同事递上一份表格,上面详细记录着常娟的改造表现。

2007年4月9日,少管所女收押区303常娟吞针34枚,给予严管两周,进学习班一周。事件过程:该犯趁工间休息,从车间捡了几十枚废弃缝纫针,返回监舍后吞针自残。原因分析:悔罪情绪严重。

2008年1月12日,少管所女收押区303常娟割腕,给予严管四周,进学习班两周。事件过程:该犯趁收封时机,将犯号牌磨成刃器,企图割腕自杀。原因分析:悔罪情绪严重。

2010年11月19日,4监区202监舍服刑人员常娟有自杀情绪,严管三周,通知心理咨询科室进行危机干预。

……

满满一张纸,记录了常娟的八起自杀自残事件。老秦将表格放下,问:“她到底犯了什么案子,为何这么想死?”

女管教回答:“我们针对常娟开过多次顽危犯攻坚会,她的心理原因还是在于缺失家庭温暖,犯罪原因也在于此。”

从管教口中,老秦得知了常娟案件的始末。

常娟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丧生,她是被奶奶带大的。父母死后并没有获得赔偿,肇事者是个开拖拉机卖西瓜的贩子,毫无履行赔偿的经济能力。此人入狱几年后,相关的民事赔偿一直拖到不了了之。

肇事者家在相隔常娟家3公里的村镇,常娟16岁时,镇上的初中合并,常娟和肇事者的女儿进了同一所中学。那年奶奶心疼学费,决定不让她继续上学,辍学后她尾随一个女孩,将其杀害。那女孩回家要绕过一条200米长的田埂,旁边有一个野塘,常娟把她推下池塘,眼睁睁看她淹死。常娟还找来竹竿,将死者的鞋子勾到岸上,穿走了。

警察根据往返脚印确定是他杀案件,并迅速破案,逮捕常娟。审讯过程中,常娟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撞死父母的肇事者的女儿叫黄芳,而她杀害的女孩叫王芳,她在学校打听时弄混了人名。而常娟穿走死者的鞋子,是因为作案当天是她生日,被害人穿着名牌运动鞋,她想用来当做自己的生日礼物。

奶奶卖掉常娟父母的宅子,凑了5万元钱赔偿受害者家属,表达积极悔错的态度。常娟因犯案时尚未成年,最终获刑十五年,附带民事赔偿23.44万元,剩余18.44万元一直未予履行。

常娟是2006年11月份被送进少管所的,奶奶去探视过一次,给她带了5斤香肠、一沓手工缝制的鞋垫。

本来约定一年看常娟一次,谁知奶奶回家后不久便在门口摔了一跤,一直卧床不起。直到奶奶去世,常娟两个叔伯没有送她就医。

管教民警去家访时也听村民说过这事,村民们认为:当年那地方要修高速公路,已划进征地范围,常娟叔伯盼着奶奶尽快咽气,老人也赌气,躺在床上拖到离世。

老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狱警朋友给老秦续水,我在一旁问:“那么常娟找到了没?”

“管教查了5月23日到10月份的死亡证明,里面没有常娟的名字。她还调取了常娟的银行卡转账记录,发现有一笔十八万四千四百块钱的款项汇入当年审理她案子的法院,财产刑履行完毕的证明都已经帮她取好了。”

这时,老秦不讲了,准备去一家饭馆做后厨油烟管道的保洁,他独自包了几家店的生意,苦是苦点,但钱挣得多。我和狱警朋友送他去楼下,目送他骑着电动车迅速离开,那瘦削的背影很像电影《木乃伊》里的骷髅兵。

狱警朋友派给我一支烟,说:“他还是不肯讲。”

“什么?”我不明所以。

“常娟在老家酒店住了一阵,穿着婚纱从酒店楼顶往下跳,人没死,但后脑勺被揭掉一块骨头,并发癫痫和半身瘫痪。警方根据她录在档案里的婚姻状况,查到老秦,现在人被老秦接手照顾了,两人名义上是夫妻。常娟的管教倪队长,还为他们组织过一些捐款。这些事儿,才是他不愿再讲的。”

我很震惊,狱警朋友转而又说:“知道常娟为什么非要领完结婚证再办这些事吗?”

不等我回应,他便继续说:“一个狱友教她的,那人专搞婚骗。领了证,那十八万四千四百块钱就是合法的了,不领证,整件事肯定被定性为诈骗,钱还会被追回来。”

常娟想在自杀前把钱偿清、赎罪,却没想到后续这些煎熬的事情不得不由老秦承受。两趟死缓官司熬了过来,而这段婚姻,老秦怕是熬不过去了。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ND-

作者丨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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