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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全民故事计划》第426期:三进火场,他拎出个发烫的煤气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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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30 09:2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进火场,他拎出个发烫的煤气罐

 了了 全民故事计划 2019-12-23
秋哥说他记着数呢,等跑到两百圈的时候,他想明白了,队长是怕他丢了命。那个煤气瓶被烧得又亮又烫,随时会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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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26个故事 


 
最近一次见到秋哥,他正在命令一头猪往刀尖上撞。猪是中白猪,在支队农场养了半年,毛色锃亮,约莫能出两百斤白肉。

猪是头好猪,但就是不听使唤,秋哥晃晃手里的刀,冲它喊:“这是命,你得认。”它更加不听,昂着脑袋叫唤两声,撩起蹄子往野山跑。
 
小方出发前说的是,“走,跟我去取肉。”没想到得先抓猪。那些天接连下了好几场冷雨,地上冰渣子和泥水混在一起,散发出冬天特有的冷腻气息,我们瞥了眼擦得锃亮的皮鞋,一时不知道从哪儿下脚。
 
这边我们不知所措,那边秋哥已经叫唤上了,他半个身子扑在猪屁股上,猪哼哼直喘,他也跟着哼哼叫唤,“别愣着,小方,别愣着,哎,日他娘......

话音还没落,他已经撅着屁股栽在泥地里。
 
这会儿小方才回过神,转过头喊了声“上”,几个穿着常服的兵嗷嗷叫着往猪逃跑的方向追。
 
我跑过秋哥时,他正从地上爬起来,我见他抹了把脸上的泥,像是自言自语般苦笑着说,“活见鬼。
 
 
秋哥姓陈,单名一个秋字,是开发区中队战斗一班班长。
 
我头一回见秋哥,是在15年的12月15号,我下连队后的第二天。那会儿我正打扫一楼大厅,秋哥背个大棉被从门口进来,我迎面叫了声“班长好”(他挂着上士警衔),他抬头看我一眼,也没理我,一步三档台阶上了二楼,楼道里随即传来一声,“小方,我回来了,小方。”
 
秋哥黑得吓人,看人时眼神不动,如果只盯着他脖子以上的部分,会觉得此人像庙里的怒目金刚。但他又矮瘦,肩膀上架着那颗极大的脑袋,从远处看就活像一颗棒棒糖。我由此断定此人体能极差,可能扛不动假人,多半是个仗着兵龄混日子的油子。
 
打脸的事情不常有,打得极响更是少数。秋班长攻坚组集训回来的第二天就参加了训练,其中有一个固定科目是五公里跑,整个过程他大概只套了我两圈。
 
我清晰地记得在我接近终点时,秋哥已经完成了放松动作的最后一步,队长问他,“怎么,状态不好?”秋哥说:“嗯,感觉腿没啥劲。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清醒地认识到一件事情,电视里半天憋不出个屁的人一般都是大佬,现实里也一样。
 
我们中队二楼有块记成绩的牌子,从头一项“五公里跑”到最后一项“八百米负重”,秋哥都稳居榜首。这些事情的发生当然不是平白无故的,好几回我都看到秋哥一个人在训练塔二楼甩挂钩梯。时间多半是中午,大伙儿休息的时候。
 
那时正是我人生中相对迷茫的一段日子,现实与想象的偏差使我感到不安,我趁着大家休息的时间在营区里闲逛,试图从这些少有的属于自己的时间里找到一个答案。
 
于是我常和秋哥遇上,他要是没甩挂钩梯,多半就是在拉单杠。我们两个遇上也不说话,有时候我叫他一声班长,他也就冲我点点头。
 
秋哥平时就不爱和人讲话,和我们几个新兵更是几无交流。彭超说,“他认人。”关于这一点我也没搞明白是啥意思,不过我想这算不上是件坏事,至少秋哥不会腆着脸命令我们帮他打扫卫生区,或者干些私活。
 
秋哥和我头一次正式的交流,发生在16年年初的新兵考核。那会儿他给我们监考五公里越野,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跑在所有人的第三,总共是四个人。
 
最后一段上坡,我正靠着那点儿惯性往前倒,肺里像是挂了俩铁坨子。秋哥不知道从哪搞了辆小电驴,慢悠悠地从我后头晃上来,他看了看秒表说,“没想到你也能跑优秀。”
 
我先是一阵窃喜,但越跑越来气,秋哥那副表情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了不止两下。我不知道从身体的哪个角落挤出来一股劲,推着我在最后的几百米越跑越快。

彭超告诉我,我冲过终点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嗷嗷叫着活像一条疯狗。
 
那天放松肌肉的时候,秋哥过来跟我说了句,“小伙子还不错。”第二天,我从另外几个新兵口中得知,他骑个小电驴跟每个人都说了那句话,唯独我没有慢下来。
 
后来我不知怎么,五公里跑得越来越快,秋哥却越来越慢。有一天我的成绩忽然窜到那块牌子的最上面,而秋哥已经跌到了三名开外。

事实上,秋哥在很多项目难以维持霸主地位,我看见他越来越频繁地加练,却再也没能找到过去的状态。
 
有一天,没记错是周五,中队照例组织跑环城。我们那地儿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山区,很少见到几公里长的平路。跑环城的路线就有两个长上坡,四五百米,被我们叫做“大山”。
 
过其中一座“大山”时,我从后面追上秋哥,他说了句“娘的跑得挺快啊”就忽然放慢了脚步。
 
我停下来问他咋了,他坐在马路牙子上一边摁膝盖一边摆手说:“你跑,甭管我。”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好像卡在这个坡上了。
 
 
彭超当面喊陈秋叫哥,背地里叫他莽汉。关于秋哥头一回出警的事儿,我听过不下十遍,也听秋哥自己讲过,但要数彭超讲得有意思。
 
他用“这莽汉”开头,在秋哥“三进三出火场,最后拎出个煤气罐”时达到高潮,最后以“罚跑了一晚上”收尾。
 
当时起火的是个木质民房,地点是一个小山村。秋哥拎着煤气罐,一口气从村里跑到村外,队长在后面喊,“快放快放”,秋哥以为让他快跑快跑,十来个人愣是没把他堵住。
 
队长往地上啐了一口,叉着腰问候了某个人的妈,然后往秋哥跑远的方向骂道,“你接着跑,劳资今天跑死你。”
 
那天秋哥刚满十八岁,归队的时候,司务长给他准备了一个两层的蛋糕,水果的,上面还画了个敬礼的兵。秋哥说他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生日。队长问他,“想吃吧?”秋哥口水还没咽下去,队长又说:“你吃个蛋,顶着跑圈。
 
秋哥于是顶着那个两层蛋糕跑了一晚上,绕着篮球场一圈一圈地跑,后来怎么停下的他已经忘了,只记得那个蛋糕剩了块底板,打扫篮球场又花了小半天。
 
秋哥说他记着数呢,等跑到两百圈的时候,他想明白了,队长是怕他丢了命。那个煤气瓶被烧得又亮又烫,随时会炸。
 
我问秋哥,“你当时咋想的,就不慌?”秋哥啪嗒吸一口烟,吐出来半口又深吸回去,眼神移向远方说:“忘了,总之不能让它炸到别人。
 
彭超讲的版本其实本身没太大不同,主要胜在语气。他一开口讲这事儿,我就能听出来他看不上秋哥,但越往下听,越觉得他仰慕秋哥。

等他讲到最后,我想他是爱上秋哥了。我问,“班长你是同性恋吧。”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让我滚蛋。
 
我后来意识到,秋哥的“莽”有某种魅力,谁都会被这种魅力吸引,当然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你会试图成为那样的人,这意味着你也会变成一个莽汉。
 
我那会儿在战斗二班,一班缺人的时候常被拉去做号员,因而和秋哥出过不少任务。我跟着他出的最后一次警,是个槽罐车起火事故,地点在枫岭路和花园路的交叉口,起因是两车相撞。
 
我们到的时候,小轿车还插在罐车车头底下,俩车都着了,火焰往上窜得有六七米。一问司机罐子里装得什么,好嘛,液化石油气。
 
这等于说我们面前放了个定时炸弹,威力还不小,一旦出事,临近的开发区小学和几处化工厂都得跟着完蛋。
 
小方赶紧命令全部人员后撤,同时用车载炮从远处向起火车辆打泡沫。公安那边则负责疏散工作。
 
那天吹东南风,风力少说得有五级,打出去的泡沫不到十米就被吹花了,零星几点落到车上也起不到作用。
 
此时罐子一端已经被火焰烧黑,而局部受热极度危险,即使不造成物理爆炸也可能导致罐体破裂而发生泄露。
 
小方有些不知所措,他是个大学生入警的干部,遇到这种情况难免经验不足,他看了看秋哥,问道,“班长,咋办?”

秋哥从器材箱取了40泡沫枪,边接水带边说,“没法子,我出支枪往近了打。”小方又问,“一个人能行?”秋哥说:“够了。
 
40枪口径小,但压大,压力给高时,一个人很难抱住。我看着秋哥拖着水带越走越远,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那么点勇气,转头跟小方说:“指导员,我去帮忙。
 
彭超以前跟我说,“有些精气神是靠着手把手传下来的。”我问他,“啥神?”他白了我一眼,“以后你慢慢地就懂了。
 
我一直觉得彭超故作高深,什么神不神的,直到那天我和秋哥贴着罐车打火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彭超的意思。当我看着秋哥拿着枪往前走时,我没办法让自己置身其外。
 
成为“莽汉”这事儿其实挺吓人的,总担心自己活不过下一秒,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儿。秋哥说:“该莽的时候还得莽一下,你不能老像个二愣子一样往前冲,得分时候,时候到了,就是死也得往上顶。
 
 
我们那会儿没事的时候都喜欢扯闲蛋,扯什么呢,就爱扯过去。人对现在不满的时候,其实很少讲以后,以后的事情谁想得好,但过去不一样,谁还没有个辉煌的曾经。
 
所以我们中有的人以前是东三省扛把子,有的人是浙北情圣,有的人则是差点考上清华的学霸。其实谁都知道,东北扛把子脑袋上的疤是狗啃的,浙北情圣见到烧饭阿姨都脸红,学霸高考也就差了清华两三百分。但这些事没人拆穿,我们需要一些东西来蒙骗自己。
 
秋哥不一样,秋哥不爱跟我们瞎扯蛋。
 
秋哥说:“以前?以前还不是跟现在一个球样。
 
怎么个“球”法,他就不说了。
 
我们坐在车库门前东拉西扯,对着门口走过的姑娘低声说卧槽。秋哥就一个人在车库里捣鼓那些器材。有时候我从车库门口走过,去看望我的那茬薄荷,总能遇到秋哥坐在奔驰水罐车边上,手里拿个化油器在那捅链锯,他那张脸拧成一团,好像是要把谁锯成两段。
 
队长问他,“秋班长,你今年几岁啊。”秋哥说,“29了。”队长又说,“年纪是不小了。”秋哥看看他,半天来了句,“昨儿那个五公里我是因为……”队长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秋哥攀着车轮胎想起身,“别走啊队长,那状态不好,不是年纪大……哎,腿麻了。
 
彭超总说,有些人你就不知道他一天到晚想的啥子,天天搞这些东西也不烦,女朋友也不找,就等着和火服过一辈子。

秋哥有时候就在边上,他还笑,说,“能穿一辈子火服也不错。
 
2016年年中,我被选上参加支队比武,除我之外,还有秋哥和另外俩班长。我那会儿啥都行,就是登楼成绩令人着急。当时有个项目是班组登楼,四个人拿一堆器材往十楼跑,单人负重在六十斤到八十斤不等。我的速度在四个人里最慢,等于说是拖后腿。这事儿我挺在意的,越在意就越是心慌,体能消耗也更大,基本到六楼就没劲了。
 
第二回训练时,我站在一楼腿就开始抖,秋哥看出来了,他把我拉到一边问咋了,我说,我登楼本来就不行,又想登好,又怕拖后腿丢脸。秋哥还笑,说,你想那玩意儿干啥,你只管往上跑,瞧着脚下那两档台阶别摔了就成,跑了几楼还剩几楼不是你该想的事。

“想多了没用。”
 
等到了正式比武那天,我正常发挥,没跑太快也没跑太慢,但是秋哥出了错。秋哥跑到五楼的时候,一脚踩空,就没爬起来。送到医院一检查,前交叉韧带断裂,三级。

对于一个消防员来说,这等于是告别了一线。
 
其实这事儿早有征兆,只是谁都没发现,但秋哥自己心里门清。他前些年就一直有膝盖积液,总队攻坚组集训那会儿又扭伤了膝盖,这回算是旧伤新伤一起来了。

我怪他不拿自己当回事儿,秋哥还笑,说,哪能想到会那么严重。
 
秋哥动完手术在中队躺了俩月,躺不住了,说要去农场。下决定那天,我给他带饭,他拉着我扯了半个钟,我估计他从来没说过那么多话,说得语无伦次的,让人抓不住重点。
 
他先是说没看错我,让我踏踏实实走下去。又说快十二年了,他从来没长久地离开过开发区。最后说,他还记得去当兵的那个早上,他走了二十里的山路去镇上人武部报到,天气冷得过分,但他走得很坚决,后来的十多年,他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从新兵到老兵,从啥都不懂到业务骨干,这里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他也喜欢这里。
 
他本来以为能走得更久。
 
我不耐烦了,说:“班长你到底啥意思。”他说:“我决定去农场。”我说:“那没法聊了,开发区你什么干不了。”他打断我,“你该理解我的。”于是我就不再说了。
 
其实那时候他就想好要退伍了,那年他也正好三期到头。只是他没法说服自己在开发区再多待一天,他以一个战士的身份在这里服役,因而不可能在这里多吃一天干饭。
 
 
秋哥调到农场是在16年的十月份,具体时间我记不得,就记得天还挺热。接秋哥的勤务车停在通讯室边上,日头一照,闪得人心里发慌。
 
秋哥靠在车门上点烟,打火机响了得有十下,他看看气儿,握手里甩了甩,把火机举到烟边上又放了下去。小方上前说,“走吧,秋哥,别让人等急了。”秋哥笑了笑,“好嘞,指导员。
 
车子上流动的日光在门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四千个日夜以一种短促的方式划上了句号。再见到秋哥,就是16年年末了。
 
那天我们眼见着那头猪跑过泥泞的农场草地,一拱脑袋钻进密林里面,白色的身躯在树杈间晃了晃,期间我确定看到它回过头冲我们叫嚷了几声,一转头又消失了。
 
秋哥在后头喊,“别追了,山连着山,往哪儿追。
 
猪是支队的财产,丢了不好交代,我问秋哥咋办,秋哥说:“该咋办咋办,大不了再帮你们养一头。”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可能没机会了,我要退伍了。”
 
秋哥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我们因为一些事情没能去送他,他是从农场走的。
 
我后来常常想起抓猪那天,他絮絮叨叨跟我说的那些话,他说他不能再把日子混下去了,现在他的面前有一条新的路,他要去走一走。


作者了了,消防员

编辑 | 蒲末释

发表于 2019-12-30 01: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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