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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许知远|被遗忘的“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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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9 04:3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许知远|被遗忘的“革命者”

 许知远 大家-腾讯新闻 2020-01-19


他仍然觉得恐惧。被问起年轻时与同盟会的关系时,一口回绝,担心满洲人会报复他或其子孙。


这是一九六六年的马来西亚的怡保市,距离辛亥革命已过去五十五年,不仅满人早已失败,推翻了满人的同盟会亦已瓦解,它的继承者国民党被困于台湾岛上。


这位七十岁的李姓老人的忧虑,不无荒诞,却给年轻学者颜清湟另一种历史触感。在东南亚的华人社区,政治、革命仍是某种禁忌,它通向不安。李老人的反应是普遍的。但当颜清煌转化了视角,只问起他们是否接触过孙中山时,他们立刻活跃起来,很愿意提供自己或长辈们与这位革命者的资料。比起抽象的政治理念与组织,这活生生的个体更亲切、不具威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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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1866年11月12日—1925年3月12日)


颜清湟在马来西亚、新加坡的实地调查,最终促成他完成了这本The oversea Chinese and the1911 revolution,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Singapore and Malaya,我手上这本中文版翻译成《星马华人与辛亥革命》,来自台湾联经出版社的1982年的版本,译者遵循习惯,将新加坡称作星洲。


很可能在搜集关于晚清的资料时,我找到这本书。在这背后,是我对海外华人世界日益强烈的兴趣。尽管人人皆知,康有为、梁启超的保皇会构造了一个全球网络,孙中山说“华侨乃革命之母”,但这个网络如何构建,他们如何思考,什么力量促使他们行动,他们又怎么看待侨居地与母国的关系,怎样处理自己的身份认同……在应对中国历史时,我们常困于自身的故事,不愿对外部因素加以注意,这反而使得我们的故事变得偏狭、残缺。


当孙中山在1900年夏天初次抵达新加坡时,他不仅不受欢迎,且必须应对严重的外交事件。此刻,这里最受欢迎的中国人是康有为。自1898年的维新失败,他流亡海外,征服了很多海外华人的心。他正在说服新加坡的华人领袖丘菽园、林文庆支持他的“勤王”主张,起兵拯救受困的光绪皇帝,重启改革,令中国重获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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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菽园(1873—1941),林文庆(1869—1957)


自1893年以来,孙中山一直试图接近康有为,他们都有着革新中国的志向。康却总在回避孙,他先是觉得自己士人出身,要孙执弟子礼,接着觉得自己是皇帝之师,更不能与孙这样的谋逆者为伍。尽管皆是政治流亡者、清王朝通缉的对象,他们却选择了两个不同的道路,康只要帮助光绪复位,孙却想推翻整个王朝。


孙中山仍试图接近康。对于他的理想,这似乎是个恰当的时刻,义和团运动以及因此到来的外国干预,令清王朝处于崩溃的边缘。倘若与影响力更广泛的康有为联手,很可能创造出新局面。这再次被证明为一厢情愿,孙中山派出的两位日本联络者,被康有为怀疑为刺客,被新加坡警方扣押。孙只得亲自前往,动用他因伦敦蒙难而在西方世界获得的声名与网络,解救了他们。但殖民地总督并不同情他的努力,因为“作为一个爱国的中国人,正当中国面临外国入侵的时刻,煽起新的骚乱是不明智的”,他驱逐了孙中山,并禁止他五年内入境。


这段小插曲也表明新加坡以及它归属的海峡殖民地,正处于一个转折时刻。自1819年开埠以来,这个马六甲海峡上的港口迅速兴起,成为东南亚的贸易中心。中国人——主要来自福建与广东——迅速涌来。中国的内部危机,不管是太平天国还是宗族械斗,饥荒或是贫困,都推着人群向此的扩散。


不同地域的人占据不同的职业,福建是米商、条幅、船夫、石匠等,潮州人则种植胡椒、甘密,米与布的小贩、渔夫与小贩,广府人是木工、砖工、石匠、裁缝与鞋匠,客家人大夫人小商人、铁匠、泥工、裁缝等,海南人几乎都是店伙计与佣工。少数人抓住机会成为巨富,大多数则为生存苦苦挣扎。无一例外,他们对于这个殖民地并无归属感,只等有朝一日回家乡、光宗耀祖。


反叛的基因是本地的基因。早在17世纪末,失败的反清斗士就曾避难于此,太平天国运动的失败,又将一批反叛者推到此地。洪门(它的另一个称谓天地会),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英国人在表面上统治着殖民地,地下组织才更直接的支配着普通人,他们熟知大哥、白扇、草鞋这样的头衔,也了解焚香、歃血、结拜这些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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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孙中山的先后到来,意味着这个华人社会的政治意识的突然觉醒。他们的日常挫败——在英国人统治下的屈辱感、异乡的孤独、日常生活的困顿与不安全——突然找到了一个明确的出口,它们皆是缘由中国过分孱弱,倘若能建立一个富强的中国,他们就将重获自尊。同样来自广东的康有为与孙中山,给出了不同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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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1858年3月19日—1927年3月31日)

                 



我在福建街上闲逛,寻找20号门牌,南洋第一份革命报纸《图南日报》的创办地。那是1903年,尤列结识了陈楚楠、张永福。前者曾与孙文同称“四大寇”的香港医学院毕业生,广州起义失败后,就潜伏在新加坡,他以为苦力们医治花柳病为业,并发展出自己的组织“中和堂”;后两位则是本地出生的华人青年领袖,他们都曾深受维新领袖丘菽园、林文庆的影响,但他们也对康有为一派的方式感到不满,认定必须采取更激烈的方式。


1901年至1903年,从上海到旧金山,支持革命的报纸与小册子迅速增加,其中最著名的是18岁四川青年的邹容的《革命军》,他直截了当的诅咒满人统治,宣扬仇恨、杀戮。这些报刊也随着货品进入到新加坡,击中陈楚楠、张永福等青年的心。他们共同创办的《图南日报》,是这股新时代情绪的象征,它开始在新加坡公然的标榜反满、革命。


新加坡的初冬的傍晚,依旧潮湿、炎热。这个港口城市,身处东方与西方的交汇之处,货船、信息、金钱的流动一刻不停,却有一种奇妙的停滞感。树木总是郁郁葱葱,空调使室温恒定不变,半个多世纪以来,它的统治者始终是李光耀一家。


对我来说,新加坡曾是一个闪亮又可疑的故事。它的成功不必说,新加坡模式是很多官员、经济学家眼中的榜样,只领导五百万人口的李光耀却是世界舞台上的巨人。但这个制度过分强烈的控制欲,从重罚吐口香糖的人到总理教导年轻夫妇如何增加夫妻生活、多孕育子女,你多少会觉得这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所大型中学,高瞻远瞩又严厉非凡的李校长为你事无巨细的制定了一切规则,你只需遵循。那些玻璃幕墙大厦、整洁的街道、礼貌、温和、高效又有些缺乏些色彩的新加坡人,似乎都在证明这套系统的正常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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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耀(1923年9月16日—2015年3月23日)


但你又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涌动。一个人、一个群体、一座城市、一个国家,总被一种不停息的自我寻找之中,它是安全、富足,也是自由、尊严与自我表达。此刻的新加坡像是一块历史的飞地,动荡、贫穷、地缘冲突似乎都被隔绝在门外,人民似乎也将能量汇聚于一个更狭窄、以功利为考量的渠道中,这注定是暂时的。


炎热与潮湿皆令我疲倦,我在福建街16号的一家小贩中心坐下,要了虎牌啤酒,继续翻阅手中的《星马华人与辛亥革命》。这印度的咖喱、马来的酸甜、广东的叉烧构成的小贩中心,亦是新加坡的迷人一面。这种三元新币也能吃饱的小贩中心,既连接新加坡的过去——那是苦力、小贩、鞋匠的世界,他们节衣缩食,吃最简单的一餐;也与此刻的新加坡也密切相关,这个奉行开明专制的政府,既为普通人廉租房,也为他们提供廉价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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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贩中心 

我猜,左侧那座庞大的多层停车场,就是《图南日报》的昔日地址,它会占据一个小小的房间,弥漫着革命思想与印刷机的油墨味。它也是激烈与孤独的声音,在彼时的新加坡,大部分华人处于一种非政治化的状态,富有政治意识的主流又是清王朝的拥护者,急切的得到北京的认可,以授予荣誉官衔,光宗耀祖。而一小群不满者中的大部分,又是康有为、梁启超的追随者,他们反对慈禧,却是光绪的拥护者,他们需要改革,却不需要推翻整个制度。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成为了革命理念的支持者,他们要更勇敢、没有负担,不担心失去什么。更富有、也具维新意识的人支持了康有为、梁启超,而孙中山赢得底层的民众。


在阅读这个时代时,丘菽园、林文庆这些殖民地精英人物引起我的尊敬,他们理解世界的趋势,有着深切的关怀,有能力调动资源卷入其中;更感动的我确是那些底层民众,他们被日常压力所迫,却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捐献出所有的财产,甚至不畏牺牲、加入起义。在吉隆坡,一位陈姓木匠,要供养一个七口之家,却一口气捐献了12把椅子;另一位黄姓的工人,将自己的房子抵押,把款项捐给孙中山的起义军。而他们中的很多人,热血冲动之后,也要承受对应的牺牲与恐惧。文章开头讲述的李先生,仍被这种恐惧包围着。


如今的新加坡,已很难想象,那种群情激愤的景象。我穿过夜市,翻译成“登婆街”的Temple Street,中国城如今像是一个博物馆,保存了昔日福建人、潮州人、海南人的生活与审美。你很难想象,它在20世纪最初的三十年,从维新、革命到五四运动,它曾经多么的情绪激荡。1907年后,当孙中山被驱逐出日本,这里成为整个海外华人世界的革命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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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颜清煌先生生出无限的感激,是他以及他的老师王赓武先生的先驱式的研究,让这些完全被中国忽略的历史,呈现在我眼前。在我们的历史研究中,一切都是在中国内部展开的,很少人意识到那个海外世界对其中的贡献。


在这傍晚的福建街,一种强烈的冲动也在我心中升起,我要去这广阔的东南亚世界游荡,去追寻那些被遗忘的维新者、革命者的遗迹,他们热情曾感染过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它也一定会深深的感染此刻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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