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450期：在福利院做护工的妈妈，现在还没回家

源济

在福利院做护工的妈妈，现在还没回家

原创 吴世升飞 全民故事计划 2020-03-09

“

如果今年除夕夜仍然坚守，她就连着两年没有跟家人过个团圆年了。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50个故事 —

一

母亲今年48岁，是县城福利院的护工。

2016年8月20日，县城的福利院开始接纳儿童，迎来第一批14个孩子的同时，也在对外招募护工。

彼时的母亲失业在家，之前她在工地上给人打扫卫生，两层楼之间所有的玻璃，地板，办公室都归母亲。当时我去帮母亲干活，站在二楼的窗户外边擦玻璃，将近7米高，往下看一眼，都让人头晕目眩。

后来项目完工，母亲丢了工作，腰伤也在那时埋下了病根。

失业的日子，母亲一筹莫展，福利院面向社会招聘6名护工，母亲看到招聘信息后，第二天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县里参加面试。

面试结果出来，母亲排在了第七位。

中午回到家，母亲连饭都没吃，一声不吭地回房休息。本想着这次招聘无望，但到了下午三点钟，母亲却接到福利院的电话。

对方告知她，现在就前往福利院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如果能接受的话，就直接录用。母亲挂了电话，匆匆洗了把脸，便出门了。

到达福利院，工作人员没有跟母亲做过多的介绍，领着她径直走到一个房间。母亲说，虽然联系她的人在电话里让她做好心理准备，但当她第一眼看见房间里的三个孩子时，心里却挺不是滋味的。

三个孩子都口齿不清，坐在垫子上东倒西歪的，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他们都是残障儿童，被父母所遗弃，没有任何自理能力。

工作人员轻声地问了母亲一句，“能接受吗？”

母亲点了点头，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当时父亲也是待业在家，家里依靠着以前的积蓄生活，即便再和睦的家庭，也会生出许多事端，而这份工作是家里的一根救命稻草。相比照料这些孩子的脏活累活，一份正式的工作才是母亲迫切需要的。

母亲是后来才知道，录用的六名护工中，有一位看到那三个残疾孩子时，当即就脱下护工服离开了，所以母亲才经历了这一遭。

从母亲进入福利院，转眼过去了四年。家里的经济慢慢有所改观，父亲当上了辅警，我也顺利考上大学，本以为母亲会换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可她却一直未离开福利院。

这些年，福利院里符合领养条件的孩子，大多都找到一户人家收留，唯独那三个孩子因为无人领养，一直在福利院待到现在。

三个孩子的身旁一刻也离不开人，稍不注意，就会将排泄物留到床上或者内裤上。母亲给他们穿上尿不湿，因为不舒服，他们自己还会偷偷解开。母亲只好一遍遍重复，就像照料没长大的我和妹妹。

年龄较小的孩子晚上也需要有人陪伴，所以母亲常常需要两班倒，只有在交接班的时候才能休息一天或半天。而到了每年的春节，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因为这份工作，母亲与我们相聚也成了一种奢侈。

今年的春节，家里更是冷清，母亲一直没回家。大年三十的中午，父亲吃饭时，手机微信的提示音一直响个不停，父亲慌忙扒拉两口饭菜，就套上警服往外走。所里通知全员开会，商量疫情期间的紧急预案。

父亲嘱咐我和妹妹把对联贴好。我俩都有些失落，往年这些活儿父亲都给包圆了，今年情况太过突然，父亲也有些分身乏术。

二

夜幕降临，乡镇的年味因为禁鞭令寡淡了不少。春节联欢晚会在8点整准时开播，家里却没有任何热闹的气氛。

爷爷奶奶与各路亲戚频繁地通电话，告知他们今年不用再登门拜年，二叔和三叔也在微信与电话中不停切换，将安排好的行程悉数取消。

我匆匆吃完饺子，独自来到阳台上，给母亲打视频电话。

前些日子，母亲照料的一个叫玉华的孩子突然出现呕吐、全身乏力的症状，到县医院诊断后，被确诊为急性肾衰竭，当即转往北京的医院进行救治。好在玉华被救了回来，1月23日，才从北京返回福利院。

听母亲说，她们现在每天上班的员工都要进行出入登记、体温检测和体外消毒，全天戴口罩，对在住的孩子与工作人员要求早中晚测三次体温，每天还要做全方位的消毒。

护工在给孩子们的住处消毒 | 作者供图

因为疫情，除夕夜的在岗人员有所增加，一位阿姨想早些回家陪孩子，如果今年除夕夜仍然坚守，她就连着两年没有跟家人过个团圆年了。母亲看不得别人为难，跟她换班，将自己的排班提到了大年三十。

电话接通时，母亲正在给唐宝喂饺子吃，唐宝患有唐氏综合征，不会开口说什么话，只会含糊不清地叫声妈妈。

母亲怕她噎着，用勺把饺子切成两半，小口小口地喂给她。唐宝吃了饺子就活蹦乱跳的，一口一个“妈妈”地叫，母亲答应着，她便升高一个音调，俩人一唱一和的。等母亲将饭碗递给另一位阿姨，才有空跟我说上话。

“妈，你单位发口罩没？”许久未见母亲，还未寒暄，我便直奔主题。

"有，发的还是N95的口罩，没事，妈搁这儿待着哪都不去。”母亲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口罩在屏幕前晃了晃。

“妈，那你啥时候回来？”

“明天下午就回。”

“那我搁家等着。”

跟母亲的通话简短且仓促，没说两句，就听见唐宝重复地喊着妈妈，母亲无奈地笑了笑，我只好挂断了电话。还好，我轻声叹了口气。

福利院的孩子身世各异，但大多数有亲人健在，过年尚且能回一次家。唯独这三个孩子，唐宝、婷婷以及玉华，常年需要有人照料。唐宝与婷婷都患有唐氏综合症，而玉华则患有严重的脑瘫。

我去过几次福利院，跟这几个孩子有过简短的接触。唐宝初见我时，显得异常兴奋，母亲让她叫我哥哥，而她却一遍遍地喊着妈妈。临走时，唐宝似乎有些不舍，她的手很小，小得仅仅能够包住我的一小段指节，尽管如此，她还是牢牢地攥着我的食指，不肯松开。

唐宝紧紧拉着我的手指 | 作者供图

婷婷的情况相比唐宝要严重不少，她有些自闭，时常把自己锁在屋里，在床上痴痴地发呆，母亲叫她吃饭时，她就跌跌撞撞地从床上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穿起鞋来，可她的鞋却没几次穿对过。

玉华的一日三餐都需要有人照料。玉华才三岁，两条腿因为长期不能活动，细得跟两条竹竿一样。她的咀嚼功能基本丧失，母亲需要专门去厨房要些蔬菜，给她做小锅饭，打成糊糊，她才能吃下。

玉华的肠胃也不好，便秘严重，排便都需要借助开塞露才可以完成，母亲每次都会耐心地揉着她的肚子，才能让孩子不那么难受。

三

闲时在家，母亲常常会给我看孩子们的照片，唐宝开口叫妈妈了，婷婷能自己下床了，玉华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好一些了。

尽管她说起这三个孩子，眼里都是笑意，但作为子女，我明白其中的艰辛，就算是普通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要父母耗费心力，更何况是这些残疾孩子。难以想象，母亲需要付出多大的心力。

日子久了，无论是上班还是休息，母亲始终放心不下这些孩子。

1月23日，武汉封城。时隔三天，洛阳市九县七区的客运车辆全线停运。初四的早上得到这个消息时，母亲还心存幻想地以为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客车不会停运，让我帮忙查查汽车站的通告。

不出所料，在停运车次列表里，母亲平时上班搭乘的公交也在其中。

母亲有些慌了神。初五早上八点，她还要准时交接班，负责测量孩子们的体温。这时父亲说：“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

母亲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母亲不想让父亲在工作之余仍奔波劳累，况且是在这种特殊时期，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便开车把母亲送去福利院。回来时，父亲告诉我，去县城的路上，一辆同行的车都没有，整个县城就像一座空城。

中午吃完饭，我看外面天气不错，便征得父亲同意，出去走走。

通往县城的路上空无一人 | 作者供图

不知怎的，走在路上，我突然想起03年，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少不更事的年纪只记得非典疫情来临时，家里熬着苦涩的中药强迫小孩硬要喝下去，年幼的我甚至不知这些药究竟是为了抵抗什么。

母亲只是叮嘱我说：“乖乖把药喝了，药苦才有用，喝了就没事了。”

她教导人的方式总是很温和，我从来没见母亲发过脾气。记得刚上初中，我对新的环境还未完全适应，再加上刚刚进入青春期，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早自习睡觉，逃课打篮球，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

母亲当时还怀着妹妹，为了督促我学习，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起床，一步一个台阶，硬要将我送到楼下，看着我走到学校才肯罢休。

下自习后，母亲嘱咐我回家吃饭，路上将早自习背的单词温习一遍，往往到家时，母亲已经摊好了煎饼，烧好了汤。

很多个夜晚，我在桌前写作业，母亲就在一旁看胎教的书，等我饿了，母亲就会下厨给我打上两个荷包蛋，端来看着我吃下，她才会去睡觉。

后来，我考上了县一中，也终于算是给母亲争了口气。

四

因为母亲的工作，我也经常会关注有关残疾儿童的新闻。2月1日，当我像往常一样刷着手机时，红安发布一条令人痛心的消息:

湖北省黄冈市红安县的鄢小文因疑似新冠肺炎被隔离，而他的17岁患有脑瘫的儿子独自在家6天后，于1月29日离世。

鄢小文在隔离期间最为担心的就是儿子鄢成的生活起居问题，鄢成的生活无法自理，需要有人全天照顾以及喂食。

据村委会的人说，鄢成在24日下午吃了顿饭，26日吃了点蛋黄派，28日由医生喂了两杯氨基酸。这点东西，常人都撑不过六天。

鄢成的父亲17年如一日的照料，却没能熬过这场疫情。

当我把消息转发给母亲，母亲许久都未回复我，过了半晌，母亲回复了一句，“孩子遇见了好爹，却没遇见好人”。

我不由地想到唐宝、婷婷和玉华，要是没有人照料，他们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办。母亲毕竟不是超人，总有无法照料他们的那一天。

有时说到这三个孩子的未来，母亲说，等她老了，到了退休的年纪，一定要找到一个踏实干活的人，接替她照顾这几个孩子，不然就死活不退休，直到干不动为止。

2月4日，母亲从福利院回来，感觉胃不太舒服，父亲给她量了量体温，没有什么异常，就叮嘱母亲吃了两粒胃康灵，进屋睡觉了。

母亲有胃病，饮食不规律或者吃酸的食物时，胃病就会发作，想必这俩天在福利院太忙，吃饭不准时，导致老毛病犯了。

在家这几天，母亲每天晚上都量好体温再去睡觉，做饭会放很多的葱和蒜，说是可以消毒杀菌，闲下来没事，就给我们煮苹果汤喝。吃饭时，叮嘱我们饭前把手洗干净，埋头吃饭，不要交流。

2月8日，母亲在家接到通知，福利院的在岗员工一律禁止外出，全力做好孩子们的保障工作。母亲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没多说什么，便赶紧让父亲把她送回单位。她实在放心不下那几个孩子。

“这次可能十天半个月见不着面了。”母亲说这话时，背对着我们，我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我知道，有人此刻比我们更需要她。

作者吴世升飞，学生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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