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大学毕业，挤破头去不了茅台流水线｜全民故事计划 No.480

源济

211大学毕业，挤破头去不了茅台流水线

原创 知意 全民故事计划 2020-06-03

来自专辑

90后生存报告

“

我们都羡慕她，每天只上半天班，每月放一周假，这样的神仙工作哪里去找。

—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80个故事 —

一

小彭是我的大学同学，大学报道第一天，在大家刚刚自我介绍完，她就拿出一箱茅台镇的酒，说要分给寝室的姐妹们。

 

但小彭其实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慢慢打开话匣子后，我们才得知，她的家在仁怀市，是遵义市下面的地级市。提起仁怀，很多人肯定不知道，但一说“茅台酒”，就无人不知。茅台酒厂在仁怀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

 

小彭家里有很多人都在酒厂上班，她的妈妈是茅台酒厂老员工，所以我们常开玩笑说，以后小彭肯定会“继承衣钵，守着家业”。小彭的回答很坚决，绝不回去。

 

她说：“仁怀毕竟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如果不是有茅台，估计没有人会回去发展，在我们那边，公务员都没有茅台酒厂的工人吃香。可我不想回去。”

 

临近毕业，小彭的妈妈经常打电话来做她的思想工作，告诉她茅台酒厂在暑期就要准备招人，工作轻松，福利待遇好，离家又近。真的要让她“继承衣钵”了。

 

在我们大家羡慕的目光下，小彭无一例外的，每次都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那个时候我们总说，她家里可以走后门，不像我们，毕业后只能自己打拼。

 

小彭说，别看她妈妈是茅台酒厂几十年的老员工，但也不是说走后门就可以进去的。很早以前，职工家庭是可以为子女安排进厂，比如她的外公就是酒厂的老员工，所以她的妈妈、舅舅、二姨，都在外公的安排下进了厂。

 

现在不一样了，竞争实在太大了。

 

职工子女想要进厂，得先通过几轮考试，称为“内招”，专为职工子女准备，考试通过后才能进厂，而且实行的还是第一子女制度，也就是说，如果职工有一个子女，并且是在厂里干了5年以上，子女在考试中就可以“加分”，但第二个子女想要进去，除了要考试以外，即使最后进厂，也不再享受其他政策优惠。

 

有时候，职工家庭的第二子女还可能参加社招。那可是被称为“仁怀第一大考”。

 

进厂后，工作分为：制曲，制酒，包装，勾储。每天的工作重复又单调，干的也都是劳力活，学历在那里一文不值。

 

当然，集团里也有一些“坐办公室”的岗位。我们赶紧打趣小彭说，可以去报考那些“坐办公室”的岗位啊，反正离家近，你一个本科毕业生，妥妥能进的。

 

小彭摇头，“那可是相当不好进的，这些考试限制格外多，厂里的职能部门，可能要求你必须在茅台干了多少年才有资格报名，这种部门都是裙带关系。”

 

后来，我们发现小彭是真的下定决心不回家，她在毕业前签了沿海城市一家做教育的公司。这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

 

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小彭赶去上岗，可没过几天，她就辞职了。

 

本来小彭签的这家企业，说的好听点是做教育咨询的，但实际上就是让你去做销售，负责卖他们的教育系统。小彭说，她上班三天，每天6点起床，8点回寝室，原本谈好的4000底薪，入职后才发现是有条件的。

如果没完成指标，不仅没有底薪，连所谓的“包吃住”也仅限于试用期的前三月。

 

那时候是2016年5月，拿了毕业证说不回家的小彭，最终还是选择回家待业。

小城的一角 | 作者图

 

刚回家的小彭，茅台工厂还没放出招聘信息，在家人的介绍下，她去了一家面包店做店长，一个月3000块，工作也不费力，她觉得每天干着挺快乐的。

 

可我们总劝她这不是长久之计，她说她想先学习一下技术，以后自己创业开一家烘焙店。只是还没等她学好技术，面包店在1个多月后，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二

 

7月底，工厂职工子女内部招聘拉开帷幕，学历只要求高中以上，比社招的要求（对外社招要求本科学历）门槛低一点。

当然招的都是流水线的普通工人。

 

小彭报了名，没过多久就通知第一轮体能测试，跑3000米，通过后进入笔试。

笔试结束后，小彭对我说，她觉得自己应该完蛋了。我问她，“职工子女在考试上不是有额外加分吗？”小彭说，现在没有了，不然她妈妈也不会这么心焦。

 

半个月后，笔试的成绩出来了，小彭考了70多分，排在10多名。那年茅台工厂内招只招32人，报名的就有200多人。

 

体检的时候，有一个厂工的女儿因为体重太轻，被刷了下来——茅台工厂要求女生身高在155以上，体重90斤以上，达不到标准就淘汰。毕竟进去干的都是劳力活，被淘汰的女生只能回去增肥，来年再考一次。

 

相比社招，职工子女的考试题目要简单一些。小彭说，那年社招招聘200人左右，报名的有1万多人，比仁怀市考公务员的竞争还要激烈。

 

9月，小彭顺利进入茅台酒厂，同批入职的32个员工子女被分到不同的车间。小彭被分到制作茅台酒的流水线的第一个环节——制曲。

 

工厂夏季早晨5点半上班，中午11点半左右下班，中途没有休息。

每月都有固定的生产任务，所有人一起干，完成得早就会提早下班，一般也不会提前多久，即使完成得晚，1点左右也就下班了。

 

每40天是一个生产周期，20天完成一个“制曲”周期后，进入“翻仓”环节——就是把曲块从左边翻到右边。翻仓也有周期，每个人都会被安排轮回翻仓，翻仓要连续6天，没有排到小彭时，她就休息，一次休息时间为一周。

 

当时我们都羡慕她，每天只上半天班，每月放一周假，这样的神仙工作哪里去找。

 

小彭却说，流水线上真的很累，5点半上班的她，一般4点左右就要起床，洗漱好后，开车前往离家10多公里的酒厂，吃完早饭换好工作服，就要一刻不停地重复动作。

车间里温度高，灰尘多，人待在里面，无时无刻不感到难受。

 

如此工作一个月，小彭却只拿到1200的工资，本来大学生做流水线工人在心理就有落差，现在累死累活才挣1200块。

小彭觉得连最基本的动力都没有了。

 

这时小彭的妈妈劝她，“前三个月试用期都是这样的，之后就好了。”

 

等连续拿了三个月1200的工资后，小彭在12月转正了。厂里给她谈工资，按照三年期限来算，第一年拿全部工资的80%，第二年拿90%，第三年就可以拿到全部。第三年后，每年的工资都是固定的，不再增长。

小彭获得的酒厂演讲活动二等奖 | 作者图

 

2017年春节，小彭拿到税后5千多的工资，在十八线小城，这个工资属于非常高了。

在我们的赞叹中，她却说她一点也不高兴。

 

三

 

在小彭的那个班，只有她一个大学生。其他人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阿姨，没有同龄人，这小半年，她身边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这些阿姨已经在厂里干了大半辈子，每天除了家长里短就是车间八卦。

 

小彭刚进去，就被嚼了舌根。作为职工子女，又是大学生，她每个月会比他们多500多块的工资。这几百块钱无疑惹恼了她们。

 

小彭跟她们不打交道，但阿姨们经常当着她的面，酸她是大学生，工资高，了不起，还经常去跟班长打小报告，说她干活偷懒。

 

小彭刚到时，毕竟没干过什么体力活，进度有点跟不上，但她都完成了任务，丝毫不影响别人的进度。况且每个人的生产任务是固定的，最后必须干完才下班。谈不上怠工。

 

这个班长呢，是厂里的老油条了。别人告状，她会说没有的事，却当着众人的面，夸小彭好厉害，活干得又快又好，故意捧她，这就让那些阿姨更讨厌小彭了。

 

这段日子对小彭来说很难熬，等到了过年后，转机终于来了。

 

茅台电视台要招聘志愿者，且放出消息说，会从志愿者中留下几名入职。

 

也就是说，这些流水线工人有机会转岗到坐办公室的岗位。报名的要求，需要大专及以上文凭，且父母一方是茅台职工，会有笔试和面试。小彭激动得赶紧报了名。

 

笔试考的是写作水平和新媒体相关的东西，我们在大学学的就是市场营销，对于小彭来说，这些题目丝毫不难。笔试后刷了一大批人，进入面试又刷掉了一批人，最终留下的志愿者有20多人，小彭成了这二十分之一。

 

当上志愿者后，小彭的干劲马上就来了，为了得到留下工作的机会，她每天中午从工厂下班后，强撑着精神来电视台工作。电视台的工作是写稿子，拍照片，剪视频，这些她都要慢慢学习，连周末也要来电视台义务加班。

 

但小彭乐在其中，至少生活有个盼头了。

小彭下班回家的路上 | 作者图

 

这样的日子过了3个月，就有得到“内部消息”的志愿者说，他们这批志愿者中是不会留人的。要招的人其实已经内定了。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但这个消息放出后，志愿者就只剩下10多个人。

 

小彭觉得还是要坚持一下，万一她表现好，最后被留下来了呢。

 

之后的每个月，都会有几个志愿者因为看不到希望而离开，直到半年后，志愿者只剩下小彭在内的三个人。这时电视台的领导告诉他们：今年不招人了。

 

小彭被气得半死，心疼自己没有早点离开，免费干了半年，什么好处都没有落下。

 

这次，她是真的不想干了（工厂的活）。

 

我们又开始帮她分析，在工厂干了一年，小彭的工资又涨了10%，每个月扣除五险一金，能拿到6000多块，公积金也从刚转正的200涨到了600，加上有一批新入职的大学生进厂，她也有说话的人。

 

等到了那年发年终奖，小彭的工资卡里一下多了三万。而且小彭平时都在家吃住，自己也花不了什么钱，在年底的寝室姐妹微信总结大会中，小彭以存款8万稳居第一，而我在那一年，存款刚刚突破4位数。

 

所以小彭决定再忍忍，至少要多存点钱，好为以后做准备。

 

四

 

日子熬到2018年上半年，当初小彭当志愿者的电视台又发布消息说要招人，但仅限社招，得到消息的小彭，又跟我们吐槽了好几天。

 

没过多久，当时的茅台酒厂董事长对内发通知说，为了让所有人享受茅台的效益，全部员工薪资普涨500元。大家都说是因为年初茅台上市，股价创了新高，才有这样的福利。

小彭的工资又高了一节，这才稍微压了一下她转岗不成的怨气。

 

只是流水线的日子还是不好过，尤其是每个生产周期的翻仓，60多度的环境里，要将曲块翻一个面，还得连续45个小时不休息，这对女工人来说，都有点困难。

 

刚开始的时候，班里的叔叔们看小彭自己一个人辛苦，还会帮着她翻一下，时间长了，她也不好麻烦别人，于是开始请人帮忙翻仓。

 

请人翻仓的工钱是400元一天，虽然茅台酒厂明令禁止代翻仓，但总是拦不住底下的人，而且请人翻仓还要提早预约，因为需求多，总是供不应求，往往要提前一周找好人，如果临近翻仓日再找，指定是找不到的。

 

小彭每月花2400元花在请人翻仓上，好处是每40天，她会有半个月的假期。

 

8月的时候，小彭打算在贵阳买一套房。

 

假期时间，她来来回回在贵阳奔波多次，终于订购了一套接近120万的房子，首付两成25万，每月还款5000多。首付的钱，她出了一半，家里出了一半。

 

买了房后，小彭的工资还不能完全覆盖贷款，于是她开始了业余卖酒。

 

茅台的酒每年就只生产那么多，市场供不应求，经销商的酒根本就不愁卖。临近过年过节，一瓶酒的价格炒得再高，也不够卖。虽然茅台规定在职职工禁止代理茅台酒卖，但这并不妨碍拥有裙带关系的人拿到经销权。

 

茅台董事长袁国仁在职的时候，厂里根本没有公平可言，只要你在厂里是个说得上话的领导，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赶着巴结。

很早以前，进茅台厂的名额都是明码标价的，20多万包你进厂。现在抓得严，基本只能走考试这条路。

 

虽然普通职工卖不了茅台酒，但可以卖茅台镇产的酒。因为茅台这个名号所在，仁怀市有大大小小几百个酒厂，打出的名号都是“茅台镇酒”，这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借着茅台的名号，这些酒的销量都不错。

 

小彭代理了几款酒，没有贴标签，代理商可以根据喜好包装，但酒的成分一样，打出去的名称也都是贵州茅台镇酒。这些酒的价格跟茅台比起来，就温柔很多，最适合送礼。

为了照顾她的生意，我也买了一箱酱香型的茅台镇酒。家里长辈说，味道挺好。

小彭代理的酒 | 作者图

 

小彭靠着她的亲友关系，将这些酒卖给外地人，她的异地恋男朋友将酒送给他的领导客户时，他们都赞不绝口。

渐渐的，小彭靠着这份副业越挣越多。

 

五

 

到了2019年春节，小彭拿到了6万多的年终奖。有了这笔资金，她再一次萌生辞职的念头，她还在过完年后到成都考察一所烘焙学校，真的打算创业开烘培店了。

 

我们一帮姐妹又开始劝她，毕竟有半个月的休息时间，完全可以利用业余时间来规划创业项目，没有必要辞职。但小彭似乎很坚决，这次她一定要辞职。

 

她说她已经干了三年，大学学的东西完全用不上，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太磨人，而且她感觉自己不会一直在茅台厂待下去，以后要想出来，就什么都做不了。

 

但我们一致认为，只要她愿意做下去，做到退休，茅台都不会有倒闭的风险。

 

在父母同学的规劝下，小彭算了一笔账，培训学校的学费、开店的成本以及自己的房贷，又逐渐打消了辞职的念头。

 

毕竟年薪15万的工作，在目前的经济形势下，想找也找不到了。

 

2019年5月，茅台的时任董事长被双开，自他下台后，酒厂的中高层基本换了一轮，整个酒厂似乎变得更公平公正，所以小彭也在等，或许还有机会转岗。

 

快到年底的时候，小彭的工资已经拿满了，到手8000多，公积金从600涨到1200，每月公积金基本可以覆盖一半的贷款。用我们的话说，小彭总算熬到头了。

2019年，小彭的工资 | 作者图

 

小彭也调整心态，利用每月的休息时间做做烘焙，旅旅游，日子过得很潇洒，她说目前没有更好的工作选择，先在茅台攒攒钱好了。

 

在我们眼里，小彭过上了我们所有人想要的生活。不谈理想，只谈现实。

 

2019年6月，茅台厂开始社招，报名的人数又突破了新高，集团申请了6个中小学作为考点，1万多名大学生将通过层层考试，最后才有机会进入茅台工厂。

 

7月的招聘结果出炉，入职通告里写着，这一批次入职的有3个985、211毕业的研究生。他们被分到了基础流水线上，将和小彭一样干着重复又单调的劳力活。

 

今年，茅台社招4月初就报名完毕，6月考试，招聘要求更苛刻，需要“211”或“双一流”高校毕业。在今年这个就业情况下，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去。

作者知意，市场推广

编辑 | 蒲末释

Elephant

文中有一点小差错，2016年是国庆黄金周职工子女内招的，那年我侄子去重庆上大学了，就是假期回家，碰巧就去试一试，考上就退学进厂当酿酒工人了。兼职卖酒，出去酿酒这些都已经被禁止了，而且以前干过现在没干，也罚款，我弟弟被罚差不多8万块。凡是兼职跟茅台集团竞争的职业，都不允许。茅台集团有茅台大学，茅台机场，房地产公司，茅台医院，我是想不出来有不竞争的。

Elephant

制曲请人代班翻仓，当然各种代班，都不允许，以前管得不严，现在非常严格，只有同事可以偷偷代班了，现金800块一天，查到就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