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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密欧.达莱尔的脑海里时常浮现一个画面:到处都是尸体,好多狗在尸丛中巡吠,搜寻食物。
狗吠声和腐尸味,这是达莱尔印象中的卢旺达。而在大屠杀发生的前一年,达莱尔心中的卢旺达却美好无比。 1993年8月的一天,达莱尔接到了一通来自联合国的电话。电话那头问他知不知道卢旺达。达莱尔回答大概是在非洲的某个地方。
“那你就去那执行任务吧。”联合国并没有对局势做详细说明,也没有提供任何具体情报。因为是首位派遣到非洲的加拿大籍维和司令官,达莱尔还是接下了这个联合国驻卢旺达维和部队司令官的职位。
头戴联合国维和部队标识蓝色贝雷帽的达莱尔
卢旺达的天气总是如春天般祥和,森林、山丘和湖泊葱绿旖旎,风光壮丽。生活在这的人们并不富裕,但司令官总觉得他们心里有着某种神圣的向往,因为他们神态祥和。 达莱尔觉得自己来到了人间天堂。但他似乎并不清楚,在一张张祥和面孔下,还掩藏着两个民族跨越世纪的恩怨纠葛。这两个民族,一个叫胡图族,一个叫图西族。他们共同生活在卢旺达这片风景秀美的土地上,却你来我往,彼此攻击长达半个世纪。 在达莱尔赴卢旺达任职前,这两个民族已经打了三年内战。司令官并非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仍然很乐观。因为不久前,图西族武装军和胡图族当局签订了和平协议。双方约定22个月后,进行全国普选,重新选出兼顾双方的新政府领导班子。 达莱尔是被这两个阵营共同请过来执行维和工作的。因为双方随时可能为了争夺席位再次爆发武装冲突。司令官要做的,是以一个第三方的中立身份,让这份和平协议能顺利推行。
1993年11月1日,司令官在卢旺达首都基加利一处小房间外,战战兢兢地升起了联合国旗。飘舞的旗帜之下,只站了60名维和队员。周围却挤满了持枪的武装分子。这些人是卢旺达政府军和由胡图族激进人员组成的民兵。因人数过多,武装分子甚至站满了屋顶。
身着彩色服饰的胡图族激进派民兵
举行升旗仪式时,司令官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周围的人开枪了,该怎么办?因为他手下的这60名维和部队成员,多数来自殖民过卢旺达的比利时,卢旺达人对他们只有仇恨。通常来说,联合国并不允许原宗主国在原殖民地进行维和活动,但当时,能提供充足人手的除了比利时外,已无处可求。
充满象征意义的仪式结束后,达莱尔司令官很快找到了当时的图西族武装军司令保罗.卡加梅。他希望卡加梅能跟时任胡图族政府总统哈比利亚马纳举行一次和平会谈。
图西族武装军爱国阵线司令卡加梅和达莱尔
会谈选在一个四周空旷的偏僻地进行。会上,达莱尔找准一切机会,跟胡图族当局政府不断强调,和平协议签署了,和平就一定会到来。他甚至在会上说道:希望将就此诞生。
但无论激进派、强硬派还是温和派,所有胡图当局政府的政要们都知道,内战还将继续。因为一场大屠杀正在有条不紊地策划中。
1994年4月6日晚,一架载着卢旺达总统哈比亚利马纳的专机,在接近首都基加利机场准备降落时,突然“坠毁”。专机被炮弹击落,总统和机上全部人员当场遇难。
时任卢旺达总统哈比亚利马纳
总统遇难几小时后,首都基加利就响起了枪声。胡图政府指责是图西族的反政府军为了夺权暗杀了总统;而图西族军方领袖卡加梅则义正严辞地指责,是胡图人中的激进分子杀害了总统,为的是嫁祸图西族,以便赶尽杀绝。
于是,胡图政府军和图西反政府军展开了激战。短短一周内,就有两万多人死于非命。这两万人多数并不是死于内战带来的流弹,而是周围普通人的砍刀。在总统去世一天后,全国的胡图族普通人就很神奇地获得了武器,并像事先说好的那样,在第一时间向身边的图西族同胞挥起了砍刀。
达莱尔对此并不惊讶。早在总统遇难三个月前,他就知道这天迟早会来。
1994年1月11日,此时距离大屠杀爆发还有近三个月时间。一名安插在胡图族激进组织的线人发来了一份密报。线人透露,这些激分子正在密谋一场大屠杀,并告知了达莱尔司令官,为实施大屠杀事先准备好的武器隐藏地。
这是卢旺达大屠杀的第一个真相:这场屠杀并不是由某个具体事件的发生成为导火索,再由此引爆两个民族由来已久的矛盾冲突。而是一场彻头彻尾、事先严密组织的、有预谋的种族大清洗活动。
几乎所有媒体都将大屠杀发生的直接原因归为总统遇难,也就是1994年4月6日引爆了这起屠杀。但这场屠杀的发生,甚至可以追溯到达莱尔前往卢旺达任职之前。没人知道屠杀究竟策划了多久,它甚至很可能被激进派当作某项政治计划。在它被提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回到达莱尔,得知存在武器库的那一刻,他立马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决定连夜赶往武器库,取缔这批武器。出发前,达莱尔给纽约联合国总部发去了这个重要情报。但很快,联合国向达莱尔下达了明确指示:不允许冲击武器库。
达莱尔的副官说:我认为他们并没有理解司令官的报告,或者说,总部的那些家伙,只是假装没有理解,因为胆怯、怕麻烦。
联合国的决定影响了一个国家的命运。
达莱尔失去了事先阻止这场屠杀的唯一机会。从武器库暴露的1月到矛盾逐渐升级的2月,政府军一直在逐一核查全体国民的身份证,以便记下每一个图西人的住所,为大屠杀做准备。
总统坠机后的第三天,司令官派了10名担任维和部队的比利时士兵保护当时的卢旺达女总理:这名女总理也是图西族,司令官希望她能尽快掌权,并阻止屠杀。当天,女总理和这十名比利时士兵在街上遭到了胡图人劫持,惨死街头。女总理全家被杀害。
死于大屠杀的卢旺达首位女总理阿加特·乌维林吉伊马纳
当时,卢旺达的普通百姓都知道,这些维和士兵总有被杀的一天。因为收音机里一直在宣传,不要害怕这些白人士兵,杀他们几个就自动撤军了。
而利用媒体煽动民众犯下暴行的主要案犯,就是不久前在法国被捕的卡布加。他是“地下电台”——“卢旺达自由千山电台”的主要资助人之一,也是当年在离奇的“4·6空难”中死去的卢旺达总统哈比亚利马纳的亲信。
接到女总理和10名比利时士兵牺牲的报告后,达莱尔马上找到了当时的卢旺达国防部内阁主管。在司令官看来,按这名主管的身份,是能阻止大屠杀的。但司令官却不知道,正是这名主管的上司,前卢旺达国防部长,下令杀死那位图西族女总理和达莱尔的十名维和士兵。这名凶手于2020年5月22日被确认于20年前死于刚果。
前卢旺达国防部长 胡图族激进派核心人物 奥古斯丁·比齐马纳
达莱尔还记得,那天,他只敲了一下内阁主管办公室的门。在没有获得同意的情况下就径直闯了进去。主管冲了上来,大喊着将他赶了出去,并让他撤走手下的维和士兵。
4月10日,卢旺达大屠杀的第四天。西欧各国紧急撤走了本国居民,也带走了前来保护本国居民的军队。制止事态恶化的最后机会就此丧失。当时,意大利、比利时和法国派出了飞机和2500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却没有一个人向达莱尔提出申请,去解救图西人。 “如果当时这些军队能以达莱尔为核心,不出三四天,事件就能平息。”可军队还是走了。走时还带走了全部武器。留给达莱尔的只有不到300人、装备简陋的维和部队。他无助地坐在办公室里听广播。收音机里传来一则消息,说在教堂发生了屠杀事件:卢旺达军方将图西人带到教堂,交给激进派的民兵组织肆意屠杀。
教会本可以制止杀戮。只需卢旺达最大的教会说一句敌视图西人有违神的教诲。但教会只是说,应该少数服从多数。
在讲诉卢旺达大屠杀事件的影片《杀戮禁区》里,曾还原过一名年老神父拼死解救图西族难民的经历。当2500名难民涌入一所有两名白人工作的学校后,几乎所有人都惨遭不幸。但仍有人在神父的庇护下活了下来。夜晚,神父用货车载着幸存的图西族妇幼逃离。路过关卡时,面对胡图军官的质询,神父思考着该如何躲过这次检查。不等神父开口,子弹已经射入他的额头。
当整个群体都陷入疯狂后,渺小个体的清醒与努力只会显得格外苍白而无力。达莱尔想明白了这点,为避免无谓牺牲,他对副官说道:你还有妻儿,想回去就回去吧。
副官回答:只要司令官还在这儿,我就在这。
那一刻,达莱尔决定留在卢旺达,战斗到最后一人。
5月19日,星期四。联合国驻卢旺达维和部队司令部遭到攻击。炮火声响起,所有人第一时间都奔下楼梯。他们面如死灰,坐在楼梯口。更准确地说,是坐以待毙。
维和司令部实际上不堪一击。他们没有装备,也没有药品,什么都做不了。所有人都屏息瑟缩,脸上只剩惊恐与不安。看到这样的情形,达莱尔又跑回了楼上办公室。
他翻出了一台小收音机,把它放在地上,给自己的士兵放了一首故乡加拿大的歌曲。鼓点响起,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欢快地唱道:
我们头戴蓝色贝雷帽奔赴战地
只为使联合国的旗帜再度飘扬 我们站在强大与脆弱之间 站在因战争使得儿童无法玩耍的地方 那里的母亲为和平努力 子弹飞来飞去 饥饿永无止境 我们试图给这个丑陋的世界带来一些希望
屋外街道上堆满尸体,人们手拿武器砍向昔日好友,整个基加利充斥着孩童的啼哭和人们于临死前发出的哀嚎。炮火纷飞中,司令官和自己的士兵拍着手、唱着歌。他们在音乐中舞蹈。
欢声笑语中,一名士兵冲达莱尔喊道:
“嘿!司令官!你知道吗,我们正在祈祷有个和平的周末!”
“哈哈!要真是这样的话,那这可是我们来这里后的第一次啊!”
这是司令官在卢旺达最开心的一段记忆。即便那时,司令官和他的维和战士已经被联合国、乃至全世界抛弃。
同样被世界遗弃的,还有卢旺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