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月13日，北京召开了一场座谈会。
这场会的中心议题，是如何帮助一个浙江的小县城过上好日子。
这个县，是金华下属的义乌。会议自然是由义乌县委、县政府组织的。座谈对象是在北京的义乌老乡。
义乌太小了，实在凑不出一屋子名人，只能把邻居东阳的科学家严济慈、金华的诗人艾青一起叫上，连湖南的作家丁玲、廖沫沙都被叫来撑场面。
丁玲站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讲点场面话：
现在好像世界翻了一个个了，我们的确是落后了……
那时，我去农村，看到农民懒洋洋的，八九点钟，太阳老高了，还在街上聊天。就是上地了，动了两下手，大家就回来了。
现在他们不是这样了，现在他们拼命地干活，因为劳动果实归自己了，干活就有积极性了。
那么我们同你们义乌有什么关系呢？老实说，你们讲义乌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轮到艾青发言，艾青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嫉妒的表情：
今天，开这个开拓的会。义乌人嘛，第一条是开放的县。
我昨天问了一位女副县长：义乌有几个万元户？她说有几千个。这可不简单，我家还没有成为万元户呢。义乌的小商贩那么发达，组织起来大有可为。
在座的义乌人，受到两位文坛领袖赞赏，个个喜笑颜开。
其中有个又黑又瘦，烟不离手的老头，一脸农民相，笑得特别开心。
他叫谢高华，是刚卸任的义乌县委书记。开这个会前一晚，他通宵写发言稿，逐字推敲。
这次座谈会，是他仕途终结后的告别演出。
此时距他被贬到金华市农工部长这个闲职，已经过去两个月。
01
1978年，安徽凤阳开始搞包产到户时，并不是人人都赞同。
眼看隔壁省走上歪路，江苏坐不住了。在和安徽交界的田间地头，立起一块块漆红字的大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反对倒退复辟！
光有视觉冲击不够，还得有听觉体验。于是江苏这边的省界上又多了高音喇叭，全天播放反对安徽“分田单干风”的广播。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板门店非军事区。
当时的浙江省委书记，也是包产到户的反对者。1977年谢高华升迁衢县县委书记，是他亲自提拔的。
结果，上任没多久，谢高华就上了人民日报。
大标题是：《衢县领导干部不顾大局助长高价买卖》。
1980年，柑橘上市前，县委书记在全县山区工作会议上说：柑橘哪里价格高，就往哪里卖……
……由于几家争购，把柑橘价格哄抬起来，甚至连福建省建瓯县也用汽车运柑橘到衢县卖议价。
这种给资本主义开绿灯的事情做得多了 ，农民很高兴，但有些领导自然不满意。
于是，谢高华的板凳还没坐热乎，就被调到义乌做县委书记。
那时，义乌在整个浙江都是出名的穷。
这地方人多地少，为数不多的耕地又是红色粘土，只适合种甘蔗。
甘蔗不能当饭吃。义乌人用甘蔗制糖，敲着拨浪鼓走街串巷，用糖换来鸡毛、鸭毛，可以肥田、可以做成掸子卖。
周边几个县市提起义乌，第一印象是“敲糖佬”，第二印象是这地方人连鞋都穿不起。
一看就知道谁是谢高华
从清代开始，义乌人就靠鸡毛换糖维持生计。建国后取缔私营经济，鸡毛换糖变成地下活动，但依然没有断绝。
周边官员都不愿意去这么个既穷又违法乱纪的地方，谢高华也不例外。组织部的回答是：没得商量，就是你了。
到了义乌，谢高华干的第一件事是：修厕所。
义乌的所有部门都挤在一个办公院里，共用一个露天旱厕。一到夏天臭气熏天，红头苍蝇一群一群地飞到办公室里，盘旋在人的头顶。很多人都管县委大院叫垃圾场。
谢高华上任后第一件事，是给县政府修了个带圆形拱门的新厕所，一共花费两万块。
厕所刚修完，上级机关就接到了告状信：有人说，花巨资把厕所修得像红楼梦大观园，是资本主义思想。
气得谢高华开会时直接把烟头摔在地上：
我们工作能连卫生也不讲吗？只要环境好了，工作才会好，老百姓才愿意进门办事。厕所也是政府的一个门面！
除了被人告状，还有不少人找谢高华反映情况。其中最多的，就是小商小贩。
摆地摊做生意，当时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投机倒把行为。隔三差五就要被打击一下。
义乌这么个素有传统的地方，打击力度格外严。小贩们想带着包裹上火车，要偷偷溜进车站，趁着列车出站正在加速的功夫，紧跑慢跑扒住打开的窗户，一个飞身钻进去。
扒火车这种事情，真不是印度人民的原创。
02
不能总扒火车，不少人都想直接找县委领导反映问题。农妇冯爱倩是其中一个。
1982年5月下旬的一天，在热心群众指点下，冯爱倩来到县政府附近的一家小个体理发店，谢高华正在里面理发。
谢高华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国营的理发店服务态度不好，手艺差，下班还早。他经常说，这种体制不改，哪来饭吃，还是越早解散越好。
没等几分钟，冯爱倩看见一个个头不高，又黑又瘦，有一对招风耳的五十岁老头走了出来，和热心群众的描述一致。
她冲上去：
——我是做小买卖的，政府天天赶我们，我们干不下去了。
——在街上摆摊，政策不允许。
——我没工作，没地种，不摆摊，吃什么！
冯爱倩气急，靠追火车练出来的肺活量，成功在气势上击败了谢高华。
俩人一直从政府门口谈到谢高华的办公室。说到激动时，她动手拍了县委书记的桌子。
我们玩命赚几个辛苦钱，非要说成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偏要砍断不可！
谈话持续两个小时。两个人都抽烟，一边抽一边吸对方的二手烟。
烟头攒了整整一个烟灰缸。
其实，不让摆摊，不光是老百姓不满，谢高华也不满。
前几天他去买铅笔，营业员见他一副老农模样，理都不理，专心看小说，只说没有。
谢高华问笔不是就在这玻璃柜里吗，营业员满脸不耐烦地把笔甩在柜台上，差点就要打人了。
吃个早饭，他要拿三张票去国营的饮食店，排三次队，分别等油条、烧饼和豆浆。历时一个半小时算快的。有时候实在等不及，只好不吃了。
谢高华经常拿着这三张票给商业局的人看，一句话不说。用《繁花》里的话说就是“书记不响”。
但商业局的人无论怎么检讨，都无法解决排队问题。
当时的义乌，老百姓已经产生了一些自发的摆摊行为。
有一次，谢高华去看市场，县工商局长陪着。
这位局长还兼着义乌县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主任。他一到场，小商小贩们瞬间跑得一干二净，饭店、杂货铺全部关门打烊。连买点吃的都买不着了。
像极了一位现代画家改画的《清明上河图之城管来了》。
谢高华对这位局长说：
我不要你陪了，人家都怕你。
你待在家里喝茶看报纸，义乌经济发展或许更快。
03
1982年8月25日，义乌县委、县政府联合发文，《关于加强小百货市场管理的通告（第一号）》，宣布9月5日正式开放位于义乌县稠城镇湖清门的小商品市场。
名义上宣布要“加强对市场管理”，实际上却是给小商品市场正名。
轰地一声，爆了。
成百上千的农民，十几个省的客户立即挤爆这个地摊市场。连附近几个县市的农民都跑到这里摆摊。
这一年，市场交易额相当于平时的30年。
这次轮到吃公家饭的人上门告状了。平白无故多出几百个友商，国营商店的员工们气急败坏。
同样一只纽扣，百货公司卖一角六，地摊上几分钱。
百货公司的经理抱怨：谢书记，生意都让这些小摊小贩冲光了，我们公家人还怎么活？你要给我们想想办法。
谢高华二话没说怼回去：
相互竞争，百姓得益，有何不好？有本事就生存，没本事就关门！
有个农民听说城市里太阳帽卖得好，去杭州买了一顶回来研究，三天就做出了相似的帽子，在义乌摆起了地摊。
半年后，义乌做太阳帽的有3000多人，成为中国最大的太阳帽产销中心。
省委派人来调研，一位高官说：义乌搞第三产业，不产生价值，光是消费产品。
谢高华又怼回去：
没有我这第三产业，无论是第一产业、第二产业生产的产品，都是库存，都是废品！
义乌的百货商店抗议时，北京正在召开十二大。大会提出鼓励个体经营，随后国务院发文放开小商品价格管制，把小商品市场作为公有经济的有益补充。
站在风口浪尖的小商品市场得到中央政策支持，谢高华的直接领导、金华市委书记也支持办市场。论斤称的告状信没能让义乌的地摊市场关门。
市场开业当天十分低调，锣鼓鞭炮红旗一个没有，县里的领导一个没去。
几年后，义乌商品市场已经声名远扬，来参观的领导还是不愿题字。
毕竟政策摇摆时常有，谁也不能保证明天上面还是这个论调。
果然，刚刚上任两年的谢高华接到一纸调令，去金华做没什么实权的农工部长。
谢高华被贬多半因为他自作主张，废除很少有人能算明白的八级累进税率，把市场的税制改成一年固定收300块。
有位记者写成篇内参文章报到上面，上面表示要坚决查处。
谢高华走的那天，只通知了少数几个人，办公室里的崭新年历都没有带走。那时他大概以为自己不久后就能回来，可惜事与愿违。
几十年后，记者问起这件事，老爷子答得很淡然：
我个人有没有被提拔没关系，对老百姓有好处就行。
04
东阳江边上的篁园市场，是义乌第四个小商品城。
重建之前，这栋楼高四层，占地整整一个街区。窗户清一色用蓝玻璃，受益于上世纪90年代国内发达的瓷砖工业，大楼外墙贴满了体面的白瓷砖。
从河对岸看过去，整栋楼显得特别敦实。
四期小商品城一共有七千个摊位，第二期完工后，摊位增加到两万三千个。这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小商品市场。
国家工商局特批，“义乌小商品城”更名为“义乌中国小商品城”，每年定期举办一次“义乌国际小商品博览会”。
这个市场建成在1992年。
那年马云老师第一次创业，开翻译社却赚不到钱，只能背着麻袋来到义乌这个市场，靠倒卖鲜花和礼品养活公司，坚持到曙光来临。
不止浙江人来进货，连远在西北的新疆人，也会来义乌做生意。义乌小商品城第一家分市场就开在乌鲁木齐。
很快，义乌的名声传到世界各地。连伊朗、叙利亚、伊拉克人都跑来义乌追梦。
很快，义乌的夜市弥漫着咖喱和烧烤的味道，街边中、英、阿拉伯语的三语招牌随处可见。
义乌，已经是一座世界地摊之城。
2016年，义乌签发九千份短期居留许可，其中四千份都发给了来自也门、叙利亚、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难民。
不少难民想永久居留义乌。想达成这个目标，他们要在中国境内连续工作满四年，且工资收入不能低于所在地区年均收入六倍，或者具有博士学历，在国家重点发展区域连续工作满4年。
2017年，伊拉克政府从伊斯兰国手中解放了摩苏尔。在义乌的伊拉克商人成集装箱地把各种商品运到运到这座已被炸成废墟的城市。
最好卖的，是女士内衣和汽车零件。
前者在极端势力统治时，一度被禁止出售；后者则是居家逃命的必备良品。
2019年，中国出口总额17.23万亿元，其中2876亿来自义乌。
也就是说，一个百万人口的县级市，出口了中国1.7%的商品。
营业面积640万平方米的义乌国际商贸城，是世界工厂的橱窗，也是银河系最大的批发市场。
如果每个店铺停留三分钟，逛完全部档口需要一年半。
全世界六成的圣诞树来自这个市场中的五百家商铺。一个不到九平米的小档口，一年成交额可以达到上千万。
义乌，甚至能通过商品的订购数量预测美国大选。
2016年11月7日，美国第58届总统选举前一晚，纽约时报给出竞选预测，唐纳德·川普胜选概率只有15%。
同样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押100美元，猜中川普赢能拿回750块，希拉里只能得140块，显然赌希拉里赢的人更多。
而义乌的国旗生产商说，早半年他就发现，川普的竞选应援商品卖得更好。印着共和党党徽的美国国旗一订就是几十万个，他感觉川普会赢。
后来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
05
2019年10月23日，谢高华去世，享年88岁。
去世前一年，他被评为中国“改革开放杰出贡献对象”的100人之一。
按照他的遗愿，一切从简，没有遗体告别仪式，只邀请熟人参加葬礼。
年过八旬的冯爱倩穿着黑衣，在灵前长跪不起。
谢高华担任义乌县委书记时，义乌县城只有2.8平方公里，也就一个天坛公园。
如今，义乌的建成区，已有103平方公里，比上级的金华市都大。
知乎上，有人问义乌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有个回答总结道：
城市生活节奏快，司机素质差，路人说话声音大，一点都不宜居。
五湖四海的人来这里，都想着钱钱钱钱钱。
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也
钱钱钱钱钱钱钱
从九十年代起，谢高华每年都要回义乌看看小商品博览会。
当年摆地摊的农民们，从来没有忘记他这个在义乌待了短短两年的老书记。
不管他离开多少年，这一壶茶从来没有凉。
他们经常拿着拨浪鼓，扛着货郎担，打扮成敲糖佬的模样，在入城高速公路的入口处迎接他。
身后，是一排排的奔驰车。
狗仔卡
发表于 2020-6-18 07:4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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