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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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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24 10: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6-29 11:03 AM 编辑

一个人,学会做父亲

 吴佳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6-18
来自专辑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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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熟络起来,是罹患躁郁症之后。
2005年,我在日本横滨一所国立大学读本科最后一学期功课。毕业前夕,情绪急剧摇摆,时而痛苦不堪,时而亢奋异常,如荡秋千般,被确诊为躁郁症。
我在普通门诊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来躁郁症发作,在学校闹事惹出事端,学校威胁若不住院治疗,就不给我颁毕业证。我只能妥协,住进位于三浦半岛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在那所傍海的专科医院,我接受了系统的治疗,花光旅日七年半工半读攒的全部积蓄,还欠下导师、同学和朋友一笔钱。
在那以前,父亲正逢人生低谷。他原是一家国营企业的科长,2004年东北国企改制,为单位奉献了40年的父亲,最终被定为内退工人。失业初期,父亲在百业凋敝的县城四处找工作,无果后,由伯母介绍在一家私营药企做人力,不到一年,因企业亏损又丢了活计。
当时,父亲打了通越洋电话给我。以往,他几乎不用电话与我联系,书信往来一般也是我先寄信过去,他才给我回信。电话中,他语调柔和,商量着问我,能不能找个门路弄他到日本打工。这显然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生硬地拒绝了。
他打算在老家县城开一家加盟干洗店,打听清楚加盟和培训的费用后,我给了他打工存的二十万日元做启动资金。可惜在那个节骨眼,父亲的眼睛出了毛病,开店的事无奈作罢。后来我听一位亲戚说,他带着父亲一起做一个项目:“带着亲戚们赚钱呢!”
见亲戚获得了高额回报,父亲卖掉自己名下的房产,房款投进了项目里,又介绍了几个身边人加入。本以为从此利滚利,可这次投资,彻底掏空了父亲的老本。
我住院前,父亲像是嗅到了危机,罕见地给我来了第二通电话。他夸我优秀,考了一所怎样的好大学。那所学校虽然在东京有名气,但远没有他说得夸张。我讷讷听着,感到他刻意巴结,倍感不适。
那通电话没多久,父亲仓皇逃离了东北老家——因那个项目,他卷入了家乡一起集资诈骗案,除了自己被骗光本钱,还连累其他投资人,多年感情不和的继母离开他,独自到北京发展。
那些听他建议投资的人找不到骗子,迁怒于父亲,咬定他是同谋。父亲逃到南方亲戚家避难。而我住院期间弄丢手机,与他失去了联系。
在亲戚家落脚,父亲依然不好受。他在亲戚家的公司做伙夫,月收入只有300元,加上从国企内退每月发的500元,生活自顾不暇。发现联系不上我,他一反常态,发疯似地寻找我,最终辗转得知我住院的消息。
同学帮我转交了一份求助信。精神药物产生的副作用令我手抖,信中字迹歪斜,父亲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三十多年前,他二哥在外地求学,也是毕业前夕染上精神病,自杀身亡。生怕悲剧在我身上重演,父亲当即决定办护照,来日本照顾我。签证手续繁杂,照顾病人所需申请材料比旅游、留学复杂得多。
为搞清赴日流程,父亲毅然返回故乡,找亲戚朋友打听。
父亲这样在乎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病逝后,他娶了年轻貌美的继母,把弟弟妹妹甩给亲戚抚养。我愤懑不平,认为这无异于抛弃他们。留在父亲和继母组建的新家庭中,我并不好过。
父亲工作忙,无暇顾我,父子也没有培养感情的机会。反而由于他与继母经常吵架,我作为陪绑,父亲不在家时,就被继母当出气筒。冬季,我没有应季的衣物,手脚生满冻疮,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在学校,同学和老师轻易嗅出我不被宠爱的气质,也连带着遭到厌弃。
本以为父亲向来对我情薄,没想到这次,他居然付出极大耐心,自顾不暇还坚持要到日本陪我。在公安局低三下四地求人,四处打点后,他东拼西凑了一堆材料,迅速办好护照,连夜搭火车到沈阳领事馆申请签证。领事馆门前,他被黑中介盯上,对方几句话套出原委,纷纷报出价码。父亲明知可能有假,为了早日到我身边,抱着侥幸心理,甘心被牵着鼻子走。
中介承诺包办签证,父亲付了1000元,结果中介以提供的资料不足为由,留下签证所需的材料清单就结束了服务。父亲只能写信说清楚情况,用EMS寄到我同学那里。
拆开父亲的来信,我发现以前汇给他的几十万日元。他说,知道不允许这样邮钱,可他怕我没钱缴纳住院费出事,只能这样做。
在大学导师、医院和同学的帮助下,父亲的签证资料很快办好。除了住民票,那是一种类似国内户籍证明的材料,需我本人到区役所亲自办理,而我在全封闭的精神病院,没有人身自由,同学只好将到手的证明材料先寄出,让父亲试试看。他收到后,立刻又到沈阳领事馆,花高价请人写了申请表,不出意料地遭到拒签。有人出主意,让他到北京大使馆“碰运气”,父亲连夜赶到北京,再次遭拒签。
父亲决定留在北京等那份欠缺的材料。他人地两疏,联系上继母,赔尽笑脸,才得以在继母家中暂住。最终,他也没能等到我的户籍证明,赴日的事不了了之。直到最后一封信里,他还鼓励我调养身体,说兴许下个月就能在日本相见。
我出院时已是2006年。导师同学护送我至成田一家宾馆,次日乘机回国,我和父亲终于在青岛流亭国际机场见面。
他的头发花白了大半,人也瘦了不少。我的容貌也天翻地覆,住院三个月缺少活动,加之精神类药物作用,我体态臃肿、神情呆滞,还患上了轻微的表达障碍。
父亲拉过我的手打量一番,眼圈红了。他转过脸,耸起一侧肩膀,低头抹一下,再转回来,拖住拉杆箱,一把攥紧我的手,连声说:“走,咱们回家,回家。”
回到东北三个月,在抗躁狂药物作用下,我夜间有睡眠障碍,白日昏昏欲睡,整个人倦懒不已。见我意志消沉,父亲起初一直忍耐。他不理解躁郁症,亲友们又常传来闲言碎语,实在按捺不住,他唠叨几句,要我振作。人哪能抵抗药物摆布,我无法振作。
见我没有改观,父亲忍耐不住爆发。他执拗地认为,我之所以萎靡不振,都是那些日本药害的,“你带回的是害人药,我可不信日本人。”
于是,完全不听辩解,扔掉日本带回的所有东西。
父亲坚持自己那一套理论。那是从江湖游医那听来的说辞:“治这病得像练功夫,怎么难受怎么来,就是让病人别扭着,磨炼他的意志。”
这番离奇见解,给我平添了不少痛苦。我夜里失眠,白天犯困,父亲不准我补觉。我羞于社交,父亲硬拽着我去亲戚朋友家串门。我但凡违拗,他要么沉下脸叹气,要么突发雷霆,骂我没出息不争气:“你老是这样,等到我没了,你该咋办,靠谁去!”
“那我真没办法了,只有等着去死了。”我坐在床上,僵硬地像块木头。
“你……你……真浑!我真该给你个大嘴巴子!”父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浑身哆嗦,血红的眼里几乎噙出泪来,说好的嘴巴始终没有抽过来。
回忆起来,这两句斗嘴不过是一场巨大伤害中的荒诞序篇。我对父亲的态度,由曾经的责备,到初病时备受关心的惊惶,逐渐转变为厌弃与恼怒。
2006年初,暖风来得早,家乡东北小城的积雪消融干净,雪水和着遍地尘土和垃圾变成黑泥汤,涂满了城中大大小小的沟壑。过了中午,父亲强拉着我出门寻医。他迈动干瘦的双腿,在街上泥泞穿行,东张西望搜寻着挂匾额的诊所和医院,不时回头招呼我。体态臃肿的我就体力不支,踉跄着跟不上,鞋和裤脚沾满泥浆。
沙尘混在雨中,粘湿的泥点从天空落下。我和父亲狼狈地遮住额头,在泥雨中躲走。
“走稳点!打起精神!”
父亲带我摸到一家正规儿童医院前。医院出入口挂着防风门帘,被摸得油黑发亮,我正犹疑着成年人是否合适在这里就医,父亲果断掀开一侧门帘,一把推我进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从昏黄的沙尘暴跌撞进廊道,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消毒水气味。
“我儿子是日本留学生。在那儿有点抑郁了,现在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您给看看……”进门后,他的表情一下切换为谄媚的笑。医生接过父亲双手呈上的“病情介绍”,打开瞄了一眼上面的英文,顺手轻掷在桌面上,“验个血吧!”
血液检验指标正常,医生迟疑了一会说:“血稠吧,整天犯困是吧?开点维生素吧,别老整天窝在家里,多出来走走,见见阳气。算不上啥病,都是瞎寻思闹的,好治!”他说一句,父亲唯唯诺诺地应一声,最后恭顺地捧着一大袋维生素,拉着我离开儿童医院。
那个东北小城当年根本不具备诊疗“躁郁症”的条件。维生素治不了“血稠”,我的萎靡状态也不是“血稠”导致的,吃了一周药,依然不见好。
正规医院治不了,父亲开始求神问道,做法无一不荒唐愚昧。
有一天,父亲神神秘秘地请回一座观音像,每日准时上香,双手合十祷告。他有近40年党龄,自诩“无神论”者。观音像是几年前我伯母经营饭店时,供奉在大堂保佑生意兴隆的。后来饭店黄了,伯母就用红布把观音包了,放在老宅里。不知怎地,他想起家中有这么一座佛像“断供”,连称罪过,之后五体投地磕了几十个长头将其请出来,洗净供上。
几天后,菩萨没有显灵,香火和虔诚怠惰了许多,转而寻到街里的洋教会,花二十几块钱买了本袖珍的中文《圣经》带在身边。他得空就眯起眼睛辨着小字,对我唱荒腔走板的赞美诗。熟人得知,打趣说,这么快咋又改信洋教了呢?
“咱们的菩萨不灵,人家的菩萨灵嘛!”父亲说。
还有一日午后,我正睡得迷糊,忽然感觉身边有丝丝吐纳之声,睁眼吓了一跳:父亲两眼半闭,稳扎马步,虚递双掌,正对着横在床上的我施功传气。原来他想起上世纪80年代藏的几本气功书,翻出来后,学着书里的招式,用气功给我疗伤。闹腾了几日没有效果,再次作罢。
直到后来,他寻到省城的一家大医院。精神科的主治医生误诊我为抑郁症,开了抗抑郁药物“赛乐特”。换药后,我白日的困怠感逐渐消退,心境暂时改善。
父亲见新药有效果,以为我痊愈了,又做主带着我规划未来。
除了会日语,我既没有特长,也无工作经验,很难在经济萧条的家乡求职。周围人都劝父亲把我送回日本:“那谁家孩子,在日本的专科学校,也找到工作了,工资合人民币一万多块。你家这个,在那儿的名牌大学毕业,还愁找不到?”
父亲本打算留我在身边尽力照料。亲戚连日鼓动下,他的心思慢慢动摇,也开始旁敲侧击劝我回日本找工作。
在日本躁郁症发作的回忆简直是噩梦。回国前医生就告诉我,我的病情极易反复,让我找份轻松的工作,以让自己零压力为重:“对自己不要抱太高期望,只求余生平安。”在父亲温言劝说下,我还是违心答应去日本试试。
离家那天,父亲强要我坐在沙发上歇息。他蹲在拉杆箱前,费力地单手撑地,帮我把衣物用品一件件整理好装箱。之后把箱子推到门口,背对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喃喃道:“别怪爸爸,爸爸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2006年4月我抵达横滨,在大学导师的帮助下拿到毕业证,同时获得短期求职签证。一个月后,被东京一家海运公司录用。
父亲在国内定期去医院帮我开“赛乐特”,跨国邮寄给我。我一直按国内的医嘱服用,直到有一天,偶然在药品说明书中发现了“有躁狂史的患者禁用”的字样。我在心里痛骂了千百遍害人的庸医,把剩下的药扔进垃圾袋。
接连情绪高涨,我隐约感受到复发的苗头。很快因劳累旧病复发,在一次出差路上,从一座跨河大桥上跳下,试图结束生命。警察和路人救回了我。第二天,我被东京都政府强制收容治疗,公司得知消息,解雇了我。
我带着新开的药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在大连周水子机场,父亲赶来接我,父子俩相对无言,好一会儿,他才安慰我:“大连用日语的地方多,明天我们到人才市场去看看。”
没过多久,我被大连一所军事化管理的民办职业学校录用,任日语教师。
因为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父亲不再干涉我用药,一边让我继续吃西药,一边寻找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次我回家,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张小广告说:“你的病有救了。”原来,他在小报上看到一则专治失眠抑郁的老军医广告,便剪下随身保存,等我到家,硬拉着我去了广告上的精神专科医院。
我不忍抹杀他的善意,跟他一起去那家医院走了一遭。医院陈旧简陋,设在背街小巷一座破烂楼内。对我的质疑,连导诊的护士都闪烁其词。
诊室内,医生让我躺在一架简陋的机器上,将一根橡皮管贴近我鼻孔,煞有介事地按了几下操作台上的按键。不过五分钟,检查结果打印出来:“你这两条曲线比较杂乱,表明思维状态极不稳定,是病态。正常人两条线是直的,平行的。”
他胡乱敷衍的样子让我觉得遭人愚弄,我怒骂几句,医生语塞,面红耳赤憋出一句:“反正你是患病了才会来我们这儿的,回去就吃我处方的药吧。”
我这才发现父亲不在诊室,心中暗叫不好,急忙出诊室去找他。出门时,正看见父亲快步走上楼,拎着两个塑料袋,笑逐颜开,在走廊另一头对我喊:“儿子,这下好了,护士说大夫给你开的是中药,不伤身体。那些西药可以停了,对你的刺激太大……”
他们趁我检查,哄着父亲买了五千多块钱的药。
我心一急,指着药盒冲他道:“你怎么这么蠢啊!那些人明明在骗你。这是治病的药吗?明明写着保健品!有钱就乱花,一点儿不长记性,迟早还会被骗个精光……赶紧下楼把这些破玩意退了!”
父亲又怕又悔,明白过来是上当了:“对,对,我应该先和你商量一下,你别急,我这就把药退了。”说完拎着药匆匆下楼。走得急,在楼道转角处打了个趔趄,袋子脱手,药散落一地。父亲躬身屈膝,低头挪着小步将四散的药盒拾进袋子。我在楼梯上注视着他,几步下楼,拾起余下几盒,扶起他:“算了,他们不会给退。”
父亲倔强地拎着袋子赶到药房,冲里面解释:“这药我儿子用不着,能不能给退了。”
对方断然拒绝。
“您帮帮忙,我没工作,我儿子工资不高,还有病,攒点儿钱不易。求求你了。”
父亲卑躬屈膝的样子让我尴尬万分,我情绪失控地向他吼道:“你就在这儿瞎折腾吧!我回去了!”说罢撇下他,出门伸手拦出租车。
父亲追出来,对车费有点儿心疼:“从这儿打车得三十多……”
“五千都让人骗了,还差这三十!老糊涂了你!”
憋着一口闷气回到家,我径直倒在床上,侧身背对着外面。父亲轻手轻脚进屋,沉默了一会儿后,在纸上沙沙地写下什么,轻轻放在我床头。我听他转动了几下钥匙,下楼的脚步声远了,便翻身起床,想追出去问他去哪儿。可一推房门,反锁了。
我拿过床头的那张纸,上面写着,“儿子,爸爸错了,爸爸考虑不周,爸爸是为你的病着急,别怪爸爸。那些药,我再去退一次试试。你好好在家里呆着,千万不要出去乱跑。”
直到傍晚,父亲才一脸倦容地回来。手中的袋子变小了,里面换成红肠,松仁小肚之类的熟食。他好说歹说退回药,可只拿到两千块钱,回来时顺路给我买了些爱吃的,要我别再生他的气了。
我叹了口气,劝他今后再也不要胡乱寻医问药了。
我扔掉手机卡,躲进一间旅馆,昏天黑地大睡几日。醒来后,辗转到昆明,在一家贸易公司谋到工作。躁狂症状渐褪,我想起后视镜中的父亲,开始后悔在大连那样对父亲,形同遗弃他。深夜,我拨通父亲的电话,向他道歉。父亲没脾气,只是反复说,平平安安就好。
此后,我常借着出差,从西南各地买些特产寄给父亲,弥补我的亏欠。父亲收到礼物后,第一时间打电话感谢我。父子关系逐渐升温,我俩都小心翼翼地珍视、维系着这份远隔万里的亲密感。
一年后,公司因故濒临破产。我又失业了,最后一个月工资也没有发。求职数度失利后,我整日酗酒。酒精勾出了躁郁症。电话中,父亲敏锐地察觉到我身处险境,不顾我的拒绝,执意来到昆明。
出现在门前时,父亲背着我爱吃的红肠小肚和打工半年攒的9000多元现金。我正被疾病支配,整个人焦躁偏执,没有欢迎父亲,反而大发脾气质疑他。违拗我的意愿私自过来看我,这是对我自理能力的怀疑否定,是践踏亵渎我的尊严。
父亲沉默着闷头做打卤面,张罗我俩的晚饭。面端到我眼前,我伸手打翻碗,然后借势举起椅子,几乎砸烂了狭小的出租屋。父亲站在一旁,静静地没有躲闪。当我挥拳向试衣镜砸去,他才伸手拦住:“儿啊,别伤着手。”
折腾半宿,父亲直到服侍我吃药上床睡去,才得以休息。
房东得知了消息,当即把我赶走。三天后,父亲终于在极偏僻的五华区城中村找到一间出租屋。他把身上的余钱存入银行,办了一卡一折,银行卡交给我,让我随时取用,又时常偷着检查我的钱包,塞进两三百元钞票充实它。他依旧不懂躁郁症的治疗,只知道竭力让我生活得舒服一些。
有一天,我偶然听见父亲在房间里给继母打电话求助,说我在云南犯了病,要借一些钱。我忌讳自己的病被人谈论,觉得伤尊严,继母又向来瞧不起我们父子。听到父亲向继母借钱,我感觉颜面扫地,冲进屋,手机摔在地上,向父亲大喊:“借什么钱,不要求人,不许拿我当幌子,我今生今世再不麻烦你了!”
见我就要夺门而去,父亲赶紧挡在面前,欲哭无泪:”儿子,爸都六十了,六十了……”父亲像核桃皮一样皱起沟壑的脸,因痛苦而抽搐,我心软了一下,最终还是被躁狂支配,绕开可怜的父亲跑下楼,顺着大道一边小跑一边拦出租车。
这次,父亲没有追过来。
离开昆明后,我辗转经贵阳,去了上海谋生。
在贵阳买票时,我用了父亲给的银行卡,发现余额多出一万块。我猜是父亲向人借了钱,用存折存进去的。出走路上,父亲做这些事时笨拙的身影冒了出来,在一个背人的地方,我悔恨地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半年后,我回到昆明,在郊区一家小旅馆安顿。依旧没有收入,网上投简历也无人问津。存款即将告罄,找不到谋生的办法,焦虑下,忧郁汹涌地侵蚀我。
我去了最近一家银行,准备取出余款,先去吃顿久违的荤菜,再想不出谋生的办法,就从旅馆的天台仰面坠下,一了百了。
在提款机上点击查询余额后,我惊愕住。短短一会儿,卡里神奇地多出了一万块钱——除了父亲还能有谁。
几度遭我厌弃,被我甩在身后的父亲,把我从寻死的念头里拽了出来。
数月后,小旅馆拆迁,我到更偏僻的城中村寻找住处。在那里,意外地碰到当初与父亲一起租房的房东。本想避而不见,他却一眼认出我,硬拉着我到他那栋又脏又臭的小楼里谈了半天。
房东告诉我那笔汇款的来龙去脉。早在我弃父亲而去的几天后,他就退房,临走时记下了房东的联系方式。隔了一段时间,父亲担心我的经济状况,打算再汇款给我时,发现没有我的银行卡号,又打不通我的手机,存折回了北方也无法使用。无奈之下,父亲只好请房东帮忙。
他把存折寄给房东,拜托他查询我的取款记录,得知我还安全。存款快用完时,父亲汇了一笔钱给房东,请他转存到那张存折里。成与不成,全靠房东的人品,为了保护我,父亲只能冒险。作为屡次麻烦房东的回报,父亲还不时地寄些家乡的土特产。
听完房东的讲述,我心乱如麻,沉默良久。这一年间,我和父亲如此曲折蜿蜒的联系,像一条无形的脐带,一端吸着他的血,一端维系着我的生命,在我万念俱灰命悬一线的危难时刻逃过一劫。
房东让我给父亲打个电话,“他前段时间住过院,是糖尿病。老人在病中最念及子女。”得到父亲的电话号码,我飞奔回旅馆。拨号时还在斟酌着如何开口,还没想好,电话就通了。
我紧张地缩着肩膀,颤巍巍地说了声:“爸,是我。”
父亲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子,你终于要回家了。”
在接机口,我一眼就看见了父亲。他满脸憔悴,站在人流中翘首等待。我几步抢到他面前,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头。
几天后,父亲带我到省城的三甲精神病专科医院。这次很幸运,我遇到了一位医术高明,富有同情心的好医生,终于得到适宜的治疗方案,用上了有效药物。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经过三个多月治疗,我康复出院。
在家中休养了两年,我开始回归社会。为了生计,我试着做过更夫、装卸工、保洁员、学过厨师、摆过夜市,一旦感到厌烦或力所不能,就放下生计休养一阵。
曾经我说了父亲许多坏话,想来又觉得不应该。童年时,他亏欠我。近些年,他对我的好实实在在。或许躁郁症是对我们父子关系一场炼狱般的考验,然而人只有一辈子,这场考验未免艰难了些。
2018年9月,父亲因感冒咳嗽到医院检查,发现左肺下叶有2厘米左右的病灶,医生判断早期癌症的可能性极大,建议手术治疗。当时,父亲快七十岁了。
那天从医院回家,走在平坦的路上,父亲竟然蹒跚起来。天色收拢,我搀着他坐上公交,扶着椅背站在他身侧,车窗放映出城市的灯红酒绿。



吴  佳

一线保洁员,曾留日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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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7 09: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逃出高天荒

 马卿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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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带  信

死人的消息,起初是1958年冬天从河西传来。我娘家就在河西,那年我18岁,刚嫁到大河东岸的曹台子,丈夫是19岁的曹为斯。 

那条大河叫淠河,从南山的佛子岭下来,往北流到淮河正阳关。河西都是土坡,我们也叫“岗上”,河东比较洼,就叫“湾里”。我记事起,旱路不好走,人们想运点东西都走水路。南山常有人放木排下来,上面扣满了瓦盆瓦罐,还有山货,到我们这里的码头售卖。时间久了,码头就成了集镇。附近好几个集,比如隐贤集、迎河集,都是码头。

到了三化时期,这些集都改叫“公社”。我们这里叫淠东公社,曹台子叫曹台队,领头的人就叫队长。队长也姓曹,和我们多少有亲戚。河西刚死人那会儿,我们就看到他把外乡的亲戚接过来度日。我也想把河西的娘家人接来,就问队长,能不能干。他说接来可以,但不能白吃白喝,要干活。

这就好办了,我河西的娘家有七口人,我的父母、祖父母、两个叔叔和五岁的妹妹。反正在家里也要干活,不如到这来,还有口饭吃。有天夜里,曹为斯到渡口接他们,回来住在生产队腾出来的空屋子里。

别看湾里和岗上就隔一条河,土可不一样,地里的作物也不一样。我们湾里那时候还有胡萝卜和红薯。但娘家人一来,人多粮少,我们就不讲究了,连胡萝卜叶子都不放过,吃完牙齿都发黑。

到年底时,公社突然来通知,要我们把逃荒的都送回去。我没办法,用扁担挑十几斤胡萝卜和红薯,送娘家人回了河西。

才送走,这边又来通知,要所有男的都去“高天荒”打埂。

“高天荒”是一条长约4公里,高约20米的大堤,当地人称“高填方”。

1958年,为了将淠河水引流至瓦埠湖以东地区,当地地方政府组织调集了瓦埠湖以西的数批民工,去开凿一条“瓦东干渠”。这条人工河跨越江淮分水岭,民工们徒手凿开了多座山头,是为“切岭”,又肩扛手抬,垫高了多处洼地,是为“高填方”。

当时我们更熟悉打埂,不就是挑土垒大坝嘛。我们那几年除了种地就是打埂,淠河两岸的防洪大坝都是我们一铁锹一铁锹打的。但“高天荒”是什么,当时没人知道。

我丈夫曹为斯、父亲和两个叔叔都去了高天荒。不久听到传说,高天荒有白米饭吃。我想那还不错,我们这儿只有碾碎的米糁熬粥喝,不到过年,都见不到一粒整米。

他们有了饭吃,娘家那边却遭了秧。男人都调走了,没有人干农活,也就没有吃的。生产队长说,“劳动力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给饭吃。”

我看这样不行,母亲和妹妹,还有两个老人,靠十几斤胡萝卜怎么活啊。就想写信给男人们,让赶紧回来。

信没写成。我不识字,只会写“洋码号”和姓名,而且公社不许高天荒的民工和家人通信。我想,既然有传说“高填方有米饭”“高填方的饭吃不完”,我不如大老远去一趟带口信,顺道留在工地干活。在那里吃米饭,比在家喝米汤强。

生产队有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名叫沙先芝。她刚结婚,丈夫就被征到南山的横排头水库去了。一起下地干活时,我这样一说,她两眼直放光,一心想吃白米饭,当时就催我一块去高天荒。

1959年正月初一,我俩各带上被子和网兜,装着布鞋、梳子、筷子、碗和盐,往东出发。同行的还有一批男社员,加上我俩,共十几个人。 

天气不错,从白洋店渡口过了瓦埠河,就是瓦东地区。再往东80里是车王集,高天荒就在那里。

路上没什么人,走了40里,到了小甸集。天黑了,在一个村口,我问路边妇女,庄上有没有空房子住。那妇女手指着前面几间屋说,那里没人。我们走近看见,确实没人,房门已经被半米高的土墙堵住,我们只好扒开土墙进去。 

东西两屋都铺有稻草,我和沙先芝放下被子,睡西屋。男人们睡中堂和东屋。

清早梳头时,我看见屋子里还有没纳完的鞋底,针线兜里还有没缝完的花儿。我从小跟奶奶和母亲学过这些手工活。集体化之后,妇女们每天在地里劳作,根本没时间纳鞋底,偶尔生产队开会,我都把鞋偷带进会堂。 

正想着这些,庄上另一位妇女过来发现了我们,问:“你们晚上睡觉,见到什么了吗?”我说没啊,她恍然大悟一般,“那……恐是没有鬼的。你们还不知道,这户人家死了。”


2

黄鼠狼和尸首

经过那一晚之后,我到现在也不怕鬼了。要是在以前,我什么都怕:拔花生时怕摸到毛毛虫,下雨天怕打雷,年幼跟奶奶学纺线,怕她讲鬼怪故事。就算长大了,我还不敢独自走远路。

正月初二下午,我们总算走到高天荒,足足120里。到跟前一看,高天荒和我们常说的打埂不一样,坝埂足有好几丈高,比我们之前打过的防洪坝宽几倍。民工用铁锹铲土,用箩筐抬土,用独轮车推土,往上垒成大埂。

出发之前,我把家中仅剩的两块五毛钱装进兜里,准备带给曹为斯用。所以到了高天荒,还没放下行李,我就跟着男社员们去宿舍找他。

民工们的驻扎营地在大坝不远处,男女民工分别住在几排草庵里,每排三座,每座长五六十米,宽五米,约一人高。看起来有点像现在的蔬菜大棚,只不过是用木头搭起来的,上面盖着茅草,两边用泥土垒实。

我走进一间男宿舍,过道两边是地铺,过道两端用树枝围成小隔间,放着便桶和粮食。

那时还没下工,人都在大坝上,草庵里只有几个人,低头在给民工们叠被子。有个人抬眼看了下我和沙先芝,嘀咕着:“黄鼠狼钻棺材柩子,活的往里钻,死的出不来……”

我也没理他,接着找曹为斯。这时沙先芝拉住我问:“你认得刚才说话的人吗?”

我转身看那人。他腮帮子凹陷,脸色枯黄,眼皮下垂。我心里一惊,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曹为斯那张脸。他个子仍那么高,可年前走时,还白白胖胖的。那会儿再看,已经像个死人了。

他吐出几句话,“我走不动路。他们把我留在这,干点轻活……你们怎么想起到这来,得赶紧跑啊。”

我问完他知道,高天荒的饭不够吃了。人们看不到白米饭,上工时动作变得迟钝。身材小的妇女,开始给丈夫分饭吃,假意说:我吃不完,不能浪费。原来“饭吃不完”是这意思。

我给了曹为斯一块钱。交代他,找机会到附近的车王集,买点雪菜面团吃。

等到下工,我又去找到父亲和叔叔,告诉他们娘家断粮的事。他们兄弟仨,第二天假装解手逃回了家。

到工地第一天晚上,我找到自己的床位,左右都是近乡的熟人,但只要进了草庵,人基本不说话,毕竟累啊,三言两语都是借梳子,借木盆,然后倒头就睡。

民工们没时间洗衣服,工地专门派了一位妇女给我们洗。我看她眼熟,问过才知,她姓黄,三十多岁,婆家也在曹台子。工地上,大家都叫她老奶奶。当年,三十多岁就算是老人了,我们有句俗话讲“四十打棺材,不算胡安排”。

每天我去拿衣服,都和黄姨说几句话。别的时间,人都累得痴呆了,发愣、捉虱子,谁还说话呀。

早晨哨声一响,人就起来干活。我们行动都是军事化的,要集合站队。人走得急,鞋经常穿错。民工们干一会儿活才能吃早饭,去食堂的步子明显比上工快。

食堂有三口大铁锅,上面都用半米高的木板箍成桶,这样一锅能盛更多饭。工地里什么吃的都有,就是不饱腹。米糁煮青菜,煮豆渣,或者黄豆粒。每人给三勺,每天三顿都一样。

冬天刮风下雨,外面的土地比锅里还单调。南北两座山头,中间是大坝,四下都是灰黄的草,不见人和庄稼。山涧沟里都是流动的溪水。工地上常有人去外面挑一种名叫水葫芦秧的水草,挺嫩,凑合能吃。过一阵子,水葫芦秧也不能吃了。上面发通知,说水葫芦上有蚂蝗卵,吃了会害病,食堂把水葫芦秧抬出去倒掉,我就和沙先芝偷偷跟着,把草捡回来吃。


3

风调雨顺

有一天下雨停工,民工们去西边的车王集买雪菜团吃,我和沙先芝溜出去挖野菜。

我从小就认识很多野菜:马齿苋,荠菜,剔剔芽,老猫眼,蛤蟆皮,还有喂猪用的水葫芦秧。我对土里长的一切,就像对身体一样熟悉。

雨天路烂,一脚踩下去全是黄泥土。这种土的肥力不行,只在有水的地方才能长点东西。我们找到一条小溪,溪边泛点青色,但是在冬天,野菜也挖不出多少。我边挖边想,还是家里那片沿河的沙土地好,四季都有作物生长。

挖野菜时,我经常幻想能不能挖到别人丢的花生粒。一年前,地里随便抓一把就有,可生产队的监工不让拿。

我还记得更早时,在姥姥家吃过金黄黄的油炸馓子,上面缀着焦黑的芝麻粒。娘家没有田,庄上还有土匪。我娘给我梳头,我问:“娘你去抓一只土匪,绑在桌腿上我看看吧?”吓得她拿梳子敲我。我那时挺愣,觉得土匪就是一种很凶的小动物。

还没见过土匪,就听说土匪被消灭了。接着是土改,家里分到了田。我就跟着大人溜进地主家的花园,把各种没见过的花摘下,戴在头上。

14岁时,大河来了一场洪水,我看到浑身虱子的侉子在门口讨饭;15岁那年,冬天下了八天八夜大雪,人差点被雪埋起来——一件一件细数,这些恐怕就是最难看的光景了。

所以我就想,这年头风调雨顺的,不比以前差,好歹也能过下去吧。

摘了一把野菜,我和沙先芝蹲在溪边用水涮一涮,塞进嘴里嚼。我仔细挑着,生怕草里有“老猫眼”,那种草味道苦。沙先芝却不管那么多,抓到野菜就往嘴里塞。

不一会儿,沙先芝看见前方土坡上有一小块旱田,但没有一根庄稼。人都哪去了呢?我拉她过去看看。爬上去才看见,土坡背后是个小医院。那医院门前码着一堆木柴。走进了再看,不是木柴,是饿殍。原来工地不见的病号都抬进那里了。青年人、中年人,全是大个头的男性。医院里,活着的人也有气无力。

我直奔营地,去男宿舍找曹为斯,只恐他也被抬进医院。找到了,我却被他一顿骂。曹为斯以为,上次见面第二天我就和父亲叔叔一块逃走,没想到还在工地。

“我虽走不动,你又不是死人,为什么不跑!是想都死在这里吗?”他生气。

他刚来这里,就被调到北边的水家湖镇运黄豆,也就知道高天荒根本没什么粮食。黄豆来了第二天,就有人吃完腹胀而死。食堂改运豆渣,那是榨豆油所剩的废料。

我听他这样说,一丝侥幸也没了。我想走,不敢声张,只告诉了洗衣妇黄姨。她听说了曹为斯的情况,让我先跑,自己会想办法帮他。

油菜花盛开的一个下午,趁民工们上工,我和沙先芝卷起铺盖就往西跑。来时的路已经三个月没走,我还能记得。要是走得快,两天就能到家。


4

你不走,我也不走

还好我们吃了午饭走的,往西几十里走得并不费力。瓦东地区虽是岗地,但没有太大起伏。几乎遇不到村庄,路上也杳无人迹。天色变暗时,我们终于在一汪池塘前看见了人。

是个老头子,正趴在塘边喝水,塘埂很陡。老人头朝下趴着,背上绑着行李和一条棉裤。

我俩刚要路过,只听他呻吟起来,吆喝救人。声音很小,呼吸都很吃力。看老人的样子,也是高天荒逃跑的民工。

我正想放下行李拉他,沙先芝害怕了:“将死的人,拉住谁都不会放手。我俩要是被他拉下去怎么办?”

“可也不能留他死在那儿。抓他手腕,别让他拉我们。拉不上来我们再松手。”我说。

人拉了上来,不能说话,让他斜倚在行李上。我们俩继续赶路。

第一天傍晚,我俩来到一所学校前。校门大开,空无一人,只在学校对面的小铺子里坐着一对男女。他们说这里是“大李庙小学”。学校里没人,可以进去过夜。我们走进最后排的教室,把行李放在最后排课桌中间,人各坐一头,背靠背休息。

天黑了,冷飕飕的。外面有人走动,是两个男人说话。我探出窗问是谁,外面人答,是民工。

“你们请假了吗?”我问。

“谁还请假。”

“东边有个池塘,还有人在那吗?”

“有个老人,死了。”

“他有行李吗?”

“没看见。”

说着两男人走进来,看不清人脸,大约个头也不高。问家在哪里,说是瓦西的。我们俩就说,你们是男的,就在靠门口的地方休息,别往里进。其中一人想借个被子,我们没给。

天微亮时,只见他俩冻得发抖,什么行李都没有。沙先芝小声说,我们有两条,不如给他们一条,路上也能做个伴。于是借给他们,准备上路。

个子矮的男人裹着被子,我们四个人往瓦埠河方向走,准备在白洋店渡口过河回瓦西。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三三两两的民工拖着步子。到渡口时,已经有十几个民工堵在那里。

起风了,浪头涌起,渡船不能过河。只听有人说,瓦埠河往北是十二里宽的瓦埠湖,虽宽,但也有渡口。我们四人远远跟着说这话的民工,一路沿河往北走。

时至中午,前方就是瓦埠街,街的尽头就是瓦埠湖渡口。

已经缺了三顿饭,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两个雪菜团。雪菜团是揉过的湿菜叶沾上面粉做的,蒸出来有点像包子,面却只有薄薄一层,一个两毛钱,我们俩各吃一个。

这时天飘起细雨。路旁的油菜花嫩黄,绿油油的韭菜已经一指长。沙先芝放下行李,取出盐和碗,上前揪一把油菜花拌着吃。我也尝了几口,那种异香令我出不来气。我就对沙先芝打趣:“我呀,肯定死在你之前喽。”

瓦埠渡口还能摆渡,公用渡船一趟两毛钱。船到岸时,同行的民工一拥而上。颤巍巍的渡船甲板下,立时塞满几十个人。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裹挟进人群,挤在甲板下的角落里。外面有风浪,船老板不让人上去,把船舱封死。我慢慢感觉到喘不过气来,大叫“要命了”,船老板无奈,让我爬上去紧俯在在甲板上,不得站立。

12里宽的湖面,简直有过去两天走的路长。浪拍船激起的水花打在脸上,浑身湿漉漉的。上下颠簸,我开始呕吐,却只吐出一些清水,到对岸时,我趴在甲板上直不起身。船老板叫人把我抬下去,放在渡口边。

雨下大了,民工们脚甩着泥巴往前赶。先前作伴的两个民工也还了被子离开。沙先芝催着赶路躲雨。鞋走没了,袜子走破了,只剩足腕还有一圈布,我瘫软在泥泞里,不能起身,感到自己要把命交代在这里。流着泪,我让她先走。她说,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们两人都哭。

半小时过去,我感觉略好,能站起来了。沙先芝把行李都绑在自己身上,只让我拎着网兜。我就这样一步步往前挪。天快黑了,终于看见几间屋子,我们去找屋檐躲雨投宿,可那些屋子要么门关着,要么没地方收留我们。前方还有雨中挣扎的民工,倒在路上,再也没起来。

有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草房,门虚掩着。我们推开门,见一位老人靠在床上,口中哼哼吐气。屋里没灯,一张床顶着两面墙,土砌的灶台挤在门后,锅如明镜。床边还有一尺余宽的空地,老人允许我们在那里打地铺。我们俩蜷着身子对坐,盖上被子,在雨声中歇了一宿。

逃出高天荒的第三天早上,雨终于小了。临走前,老人让我把门关上,我那时居然连声谢谢都没说。

已经丢了两顿饭,但还要继续走。这里是堰口公社,路边开始有零星的草房。这一天,我们只在路边挖了一点荠菜果腹。

傍晚雨停了,已经五顿没吃饭,我们俩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摸到堰口公社的食堂外。食堂没有锁门,穿过饭厅就是伙房。那里有几口大锅和一大捆被屋漏打湿的稻草。我们溜进去揭开锅看,全是空的。

这一天最后什么饭也没吃到,沙先芝闷闷不乐,躺在湿草上不说话。我宽慰她:“有个地方过夜就好。”

第四天早上,我唤沙先芝起来,她不应。好不容易喊醒,梳完头起身时,她倒了下去。再起来,又没站住。

第三次也没站起来,沙先芝嚎啕大哭。


5

小  鬼

伙房很小,一扇门朝外,一扇门和大饭厅相连。将近中午时,外面来了一帮人,在饭厅开会。我能听出,是生产队的干部们在商量运粮。那个队长吩咐一位社员去挑米糁,然后叫上掌勺的大娘朝伙房走来,准备刷锅生火。

他们开门,看见我们俩哭哭啼啼,队长问,“小鬼,你俩从哪里来?”我说是高天荒的民工,已经两天没吃饭。

队长赶忙叫运粮的社员回来。他写了一张纸条,叫手下多带半斤米糁。又问我家在哪里,我说在隐贤集附近。

“到那还有一百多里路,你们走不回去的!”

“我俩也不求多吃,你给我们匀两口饭,我们有力气肯定走得回去。”

说这话时,米糁已经送过来了。掌勺大妈又出去抓了一把雪菜,找了口小锅,架在土灶上煮。蒸汽很快从小屋飘出。外面开始吵吵闹闹,几个逃跑的男民工,正抢劫一户人家的口粮。被抢的妇女不给,大叫:抢我干什么,食堂里有人做饭!

民工们转头寻到伙房,破门而入。饭才刚煮开,几个男人不怕烫,几乎骑在灶头上舀粥喝。我对沙先芝大喊:“快拿水瓢!”

我们掏出葫芦瓢,伸手各盛一瓢,撒点盐,不分冷热喝了下去。锅里连汤带水早已被刮干净。

沙先芝试了下,能站起来了,路还要接着走。现在我们起码知道离家多远了。

顺着队长给的方向,南行几个小时,前方就是迎河集。迎河集是淠河东边的码头,我奶奶的娘家就在那里,我还小时,和奶奶去过很多次。

走了四天,终于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了。1958年,附近几个公社合并后,迎河集成了新公社的总部。我的四舅是附近生产队的炊事员,那时也已经被调往公社食堂。

我就试着问沙先芝:“年岁太凶,我还有个舅舅在迎河公社打饭,万一他也没饭吃,不能接济我们,你莫怪啊……”

沙先芝连忙说:“你放心,不会的!家家都没饭吃,他能让我们进去睡个安静觉就行!”

到迎河集时已经是傍晚,街道上人影稀疏。远处就能看到一幢亮着灯的大屋子,我俩走近一点,听见有人在说话。其中有个干部,人称“张主任”,正交代“检查”的事。

“可有人?”我敲了下门。

“谁啊?”一中年人开门问,“你们找谁?”

“不找谁,能让我们歇一晚吗?”

“你们干嘛的?”

“我们是高天荒回来的民工。”

“呀,昨天我们妇女主任卞修兰才给高填方写慰问信,今天你们就回来了?”

“嗯,我们想家了……”

“请假了没?”他问。沙先芝赶忙抢话,说请了假。

“没有,这也算到家了,我们不瞒你罢。”我直接说了身份,“我们偷跑回来的,再高的大帽檐子都请不了假。”

“吃了没?”

“我们走了四天,已经两天没吃了……”

“别说了,跟着。”那人连门也没关,就带我们去了食堂。他招呼里面的炊事员,让找点吃的给“两个小鬼”,转身走了。看来,他就是张主任。

炊事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个子不高,非常爽快。那时已经过了饭点,食堂即将关门。他拿把铲子,刮了一遍锅底的米糊,盛出两碗递给我们。

我俩早已累得坐在门槛上,行李随便一扔。我接过碗来,碗里的东西让我吃惊。那碗很大,碗口涂的是蓝釉,碗中也不是稀汤,而是有整粒米的粥。要知道在我们生产队,整粒的米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又因为是锅底,那粥格外浓稠。

转眼看沙先芝,她已经快喝完了。大叔还在刮锅底,说还能刮出几碗,叫我俩再盛。我们呢,也根本没客气,喝完接着要。他看我们这模样,又抓了一小把芹菜,拌了香油递过来。还没走回灶台,芹菜早已吃完。他回头看看,二话没说,转身又翻出一碟雪菜给我们。

如果把两盘菜算上,我一共吃了6碗,沙先芝吃了7碗。锅底已经刮完了,我扶着门起身。沙先芝坐在那里仰着,后脑勺贴背,像只大鹅。

张主任过来了,原来他一直在给我们找宿舍。他解释,今天有上级检查组过来,公社忙于招待,没留下一间带床的宿舍。西边还有一间堆稻草的空房子,可以凑合睡一晚。

我们谢过,炊事员大叔点起一盏煤油灯,上前带路。

刚进门,沙先芝没办法坐下。我扶着她,把她放倒在草堆上,自己先铺被子。

还没弯下腰,饭涌上来,我吐了一地,人霎时就轻松。可沙先芝没有吐,能受得了吗?我有点担心。万一这时候磕了碰了,肚子岂不就炸了。我把两人的床都铺好,看着沙先芝睡着,才敢睡下。

耳边是碗筷的声音,门缝是白色。打开门,太阳已经老高。这一觉睡得太沉,逃出高天荒的第五天上午,醒来时食堂已经在刷碗。


6

回  家

我们起床,把煤油灯还给隔壁食堂的大叔,千恩万谢。这时,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来借蒸笼的。

我一看是四舅,他也看见了我这副狼狈样,抱头痛哭。他在北边的另一个食堂做饭,为了招待检查组,要蒸馒头,才到这里来借蒸笼。

四舅先走一步。炊事员又给我俩各盛了三碗米糊,我们吃完谢别。走在街上,仿佛新生一般。我俩也商量着,既然肚子饱了,还是回家要紧,便不打算去四舅家耽搁。可先前四舅说了让我过去,我后来还是去打了声招呼,她在街道口守着行李等我。

在四舅的食堂,我看见父亲也在那里帮忙蒸馒头,料想是在家吃不饱,“蹭饭”去了。问娘家怎么样,父亲答,从高天荒逃回家中后,生产队终于给每人每天发1两米糁。虽然吃不饱,但没断过。临行前,四舅给我5毛钱和一张粮票,嘱咐路上吃饭用。我在街上买了几盒火柴和一袋盐。

到隐贤集的路还剩四五十里,我们沿着张马淠堤,不紧不慢地走。大堤上一片嫩绿,风和日丽。路上有人躺着,不知死活,也有人坐着。我俩的脚都肿了,每一步都隐隐作痛。

终于在天黑前,我们走到离家不远的郭台队。巧的是,我们生产队的炊事员当时正在郭台队做饭。因为那时候开小灶盛行,上面有要求,炊事员不能在本队做饭。他看到我们俩,给盛了一斤米糁带回去。

到家时,我看到各家院墙已经被打通,我家里还有公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以前,他可以挑一百多斤的蒲扇,一路走到120里外的叶集。到我回来时,他已经浑身浮肿,每天靠一小截红薯撑着。听见来人,口中唤着:“韩丫……韩丫……”

我煮了一锅米糊,端给他吃。没过几天,他咽了气。依风俗,儿媳不能抬棺。家中没有别人,只能找邻里帮忙抬出去。那些天大家都没力气,所有去世的人被抬到村头,就地埋葬。他们的坟茔很紧凑,也无从整齐。多少年过去了,子孙来祭祖时,有的还分不清。

逃回家的人越来越多,不是每个人都幸运。有人死在大路上,有人倒在家门口。公社开始严查逃跑的民工,看更人全天巡逻,随时入户搜查可疑人员。已经逃回家的人躲躲藏藏不敢露面。不过看更人并不抓妇女,只抓劳动力。

有一天夜里我正要睡觉,外面忽然敲门了。

我警觉起来,“谁啊!”

却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


7

都不在了

曹为斯回来了,浑身湿透。是黄姨省下来一顿饭给他,才跑回来的。没曾想在村口,被看更人抓到了,正押回工地时,他佯装解手,跳进河里游了回来。

他回家后不敢进门,在河边竹林的一间小土房里躲藏了一个月。邻居家也有男人逃回来,都在那里藏着。每天我就趁中午歇工时,把榆树皮碾成的粉末煮成糊,装进小绿罐子,交给邻家小孩送去。那个绿罐子是我姥姥留下的,以前用来装馓子。

到了快收麦子的时节,生产队开了一次动员会。会上说,所有从高天荒逃回的劳动力如果按时出来夏收,可以免于追究,我们那时才见面。

沙先芝也等来丈夫了,他在河西一个叫“老河岔”的工地,听说比我们高天荒还惨:晒黑的死人都用大板车拉走,为了不让检查组看到,一车车趁夜倒进山沟里。他能回来,也是命大。

黄姨也回来了。几年后在集市上,曹为斯遇到黄姨,还请她去饭铺吃了烧饼和油条。

过两年,我们分到了责任田,饭才能吃饱。只可怜我的父母,在河西没等到吃饱饭,就相继病死了,都才四十出头。我父亲发病到死没用一刻钟,我母亲最后连棺材都找不到,用得是床板。留下6岁的妹妹,我一直带到她出嫁。

沙先芝只活了30多岁。1970年,沙先芝和他丈夫吵架,赌气服毒。我正路过门前,看着她被抬走。

这些年,我在街上时常还能遇到高天荒回来的人。活下来的都想尽了办法:有的吃癞蛤蟆,有的吃苔藓,还有人吃水草。所以我们这些人都有个特点,不挑食、不剩饭。1977年我曾遇到一个看相人,他当时说我能活到81岁,也就是明年。

*本文根据当事人韩相蓉口述撰写



马  卿

做着感动星辰的梦,跳着狗熊转圈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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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9 11:0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无缘社会,一个男人自我了断

 马朝虎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6-29
来自专辑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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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51日劳动节是赵云中头七在这个南方小县,有做的丧殡习俗——人死后每隔七天亲属设斋会奠祭一次,一共七次,等七七四十九天结束,一个人在世间算走到头了。

“头七”是人去世后的第七天。相传,死者魂魄会在这天返回家中,家人应在魂魄回来前,准备洗脸的清水、毛巾和一顿丰盛饭菜,然后去睡觉,睡不着也应该躲进被窝,如果让死者魂魄看见家人,会令他记挂,影响投胎转世。

赵云中的家在距离县城25公里的东风村,村子往西爬几个山头,能到江西地界;往北翻几个山头,又到了安徽。34岁的赵云中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走出这片村子,进到县城,娶妻生子。

县城西面依山,东面临水,风光秀美,房价不高,这些年吸引了许多村里人安家落户。10年前,有人投资在城区河流上游建起一个水电站,赵云中的尸体就出现在水电站的拦水大坝里,被发现时,已是他失联的第15天。

大坝两岸是游步道,赵云中在水面上漂浮,脸朝下,头发像一蓬水草。正在锻炼的市民发现了他,一位围观的中年男人说:“这肯定是个男的,死在水里的人,浮上水面后,男的一般脸朝下,这是规律。”

警察将尸体打捞上来,想到这些天县里的公众号都在推送一则寻人启事,把照片与人一对比,还真像。后来从尸体衣服口袋中找到身份证,死者果真是赵云中。

大坝突现男尸,在平静的小县城激起波澜,一时间人心惶惶。但通过查看监控录像,警方很快确认,赵云中是投水自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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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公众号确认死亡消息

没能进入县城生活的赵云中,在县城结束了生命。4月10日,他从杭州回来,在30元一晚的旅馆待了7天,一直没回老家。旅馆服务员说,这一星期赵云中足不出户,饿了就叫外卖,退房那天比住进来时瘦了一大圈。

这是赵云中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段踪迹,没人知道他接下来去了哪里。赵云中没什么亲朋好友,还是村里出面为他操办了丧事,今年情况特殊,一切从简,连花圈都没准备一个。第二天,他的骨灰被葬在公墓里。

“头七”那天晚上,占淑苹一共烧了5样菜,香干炒辣椒、油焖春笋、清蒸鲢鱼、红烧肉、煎醅糕。她已经27年没给儿子做过饭,想到儿子临死前在宾馆吃了7天外卖,心里不好受。

夜里躺在床上,风吹过村庄,门口的香枫树叶瑟瑟发响。占淑苹好像听到屋子里有脚步声,她有些害怕,想偷偷再看儿子一眼,又担心影响他投胎转世。过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2

占淑苹的前夫,赵云中的父亲赵启明患有重度糖尿病,病情蔓延到眼睛,世界模糊一片。他还患痛风,导致关节肿大,行走困难,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5年前,赵云中将他送进了村养老院。

养老院里,生活像是秋天的河,清冷静谧。每隔一段时间,会有老人死掉,其他老人来看一眼,算是道别。老人们的儿女几乎都在外打工,不然也支付不起每月近2000元费用,只有过年,老人们才会被接回家里住上几天。

今年过年,赵云中与赵启明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要多得多。赵云中在杭州一家建筑公司做板筋工,腊月二十八那天,他回到东风村,把父亲接回家中过年。

赵家老屋在村东头,还是赵云中祖父手打的泥墙屋,夹在邻居们新起的楼房间更显破旧。除了一张床和一台18寸的电视机,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常年不住人,霉味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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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赵云中的家

大年三十,吃过晚饭,赵云中打开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赵启明眼睛看不见,听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和儿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年前说好,公司正月初八开工,赵云中提前买好了初七的车票。他已经在这家建筑公司待了7年,虽然技术一般,但为人老实本分,干活也舍得下力气,经理一直留着他。今年受疫情影响,赵云中出不了村,也进不了杭州,经理让他先在老家待着,等开工了,会提前通知。

正月十二,养老院让赵云中做个选择,要么把立刻把赵启明送回养老院,避免和他人接触,要么就让他一直在家,等疫情结束再回去。赵云中也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只好匆匆将父亲送了回去。

整个正月,赵云中都在村里闲逛,有人约他打麻将或玩扑克,他就拍拍口袋表示没钱。他不爱凑这种热闹,父亲嗜赌的教训太深刻了。而且已经34岁,同龄人都已经结婚生子,凑在一起,又免不了被人取笑。

赵云中也有过一次恋爱,那年他24岁,在镇上的轴承厂打工,喜欢上邻村一个姑娘,然而姑娘知道赵云中家境后就退缩了。像他一样因贫穷而单身的男子,村里还有好几个,他们大多在外打工,几年才回来一次。

3月中旬,各行各业陆续复工,村里人背上行李外出,村庄渐渐安静下来。赵云中有些焦虑,问经理什么时候开工,只得到“再等等”的回复。也就是那几天,占淑苹给赵云中打来电话,让他先到杭州,和同母异父的妹妹见一面。拖了一星期,实在拗不过母亲,赵云中买了3月27日去杭州的车票。

赵启明记得,儿子临走前,还去养老院看了他。父子俩对坐了十几分钟,没说几句话,赵云中便起身走了。


3

35年前,赵启明托人到占家提亲,自幼父母早逝,受够哥嫂脸色的占淑苹丝毫没犹豫地应下来。赵启明穷,但她不怕,只觉得只要人勤快,一家人很快就能翻身。

结婚第二年,儿子赵云中出生,占淑苹没奶水,掏钱让赵启明去买奶粉,左等右等,几天不见人影。她抱着儿子挨家挨户地找,终于在一个光棍家找到赌得眼红的赵启明。

赵启明伪装得很好,占淑苹根本不知道他嗜赌如命。见多了村里赌到家破人亡的先例,她打定主意不跟赵启明过日子了,但刚出生的儿子,绊住了她的手脚。

1993年,眼看赵启明赌得越来越凶,占淑苹再也忍不下去,决意离婚。临走那天,7岁的赵云中跑去田里捉青蛙,占淑苹心想这样也好,省得自己看见儿子心一软,把下半生都埋葬掉。

她投奔在杭州做家政的表姐,也做起保姆工作,又与小区里一名物业工作人员相识,两年后再婚生下了女儿小逸。

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占淑苹割舍不下儿子,每年过年都会回去看看。一年的相处仅仅几个小时,母子俩在一起拘谨又别扭,她忽略了赵云中也在大,给儿子买的衣服都偏小。

小逸上幼儿园后,夫妻俩商量着,再存些钱,争取买套小居室,把家安在杭州。而后几年,赵云中没考上大学,和大部分农村青年一样,选择外出打工。2010年,赵云中到了杭州,没有告诉母亲,等占淑苹从同乡口中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一年后。

没有学历和手艺,赵云中在杭州混得不好,做过保安、销售、装潢、搬运工,工作经常变动,收入不稳定,住处也不稳定,好在没什么身外之物,把棉被装进蛇皮袋,扛在肩上就能走。

占淑苹托熟人,把儿子介绍进建筑公司做板筋工,赵云中没说什么,一干就是7年。工资发下来,留一部分开支,其它的就用来供养赵启明。每过十天半个月,占淑苹会给儿子打个电话,但赵云中从不主动联系她。

两年前,小逸大学毕业,进入一家大公司上班,还有了在国企工作的男朋友,占淑苹多次想安排兄妹俩见面,一起吃顿饭,但赵云中始终找借口回避。

建筑公司一个月休息4天,工友们总大呼小叫地凑在一起喝酒、打牌,赵云中从不参与,他常一个人坐公交车去西湖边,一待就是一整天。工友知道他母亲和妹妹也在杭州,有次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去后爸家蹭饭了?”赵云中抬头瞪他一眼,说道:“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他们。”

3月27日,赵云中抵达杭州,占淑苹约儿子明天中午一起吃饭,语气满是喜悦,“你妹妹妹夫快结婚了,一家人见个面,认识一下。”赵云中的口气依旧冰冷客气,他问:“我给他们包多少红包?”

第二天中午,占淑苹一家人等在饭店,菜都点好了,赵云中却打电话说不来了。占淑苹装作轻松的样子说:“他突然有事,来不了,我们吃。”又故意去一旁倒水,偷偷擦了眼泪。

4月10日,占淑苹从电话中得知,儿子突然被公司辞退,丢掉工作的赵云中决定回老家,人已经在车站。

占淑苹一直劝他留在杭州,她会托熟人尽量帮他找工作,赵云中没说几句就挂断电话,此后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再也联系不上。占淑苹向东风村的熟人打听儿子下落,得到的答复是没有看到人。她越来越焦虑,到了25日,突然有了不祥预感,一边报警,一边找当地微信公众号发布寻人启事。


4

赵云中自杀的事没能瞒住赵启明。尸体被捞上来的第二天中午,老人们在食堂吃饭,桌上摆着白豆腐炖猪肉,赵启明正吃得津津有味,身边一位老人对他说:“你儿子赵云中死了,以后没人供你住养老院了,你吃不上白豆腐炖猪肉了。

赵启明不相信,大骂他是骗子,“我儿子好好的,凭什么要死”?边上几个老人说:“是真的,没骗你,骨灰都拿回来了。”赵启明起身要走,但身上的关节肌肉不听使唤,又跌坐回塑料圈椅里嚎啕大哭。

村里人把他接回去,让他送儿子最后一程。赵云中已被火化,赵启明将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这几年,他眼神越来越差,心里却慢慢亮堂起来,他知道自己对不住赵云中。

赵启明从小就喜欢赌博,只要坐上赌桌,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睡。然而十赌九输,越输越想翻本,他开始在赌具上做手脚,用小刀把骰子“六点”那面割下来,往里嵌一小块磁铁,开赌前,趁人不备,在桌下固定一块大磁铁,两两相吸,开出的都是“六点”。最后招数暴露,差点被人剁下一只胳膊。

占淑苹走后,赵启明更没了顾忌,有时赌得几天不见人影,输了回家拿儿子出气,难得赢一次,就带儿子去镇上的饭馆搓一顿。

在这样的家庭里,赵云中练就了一手捉青蛙摸螺蛳的手艺,用来解决自己的上学费用。高二那年暑假,村里修水泥路,需要几个小工,他天天抬石头、拌水泥,身上蜕了几层皮,一个月赚了500多块钱,被赵启明一晚上输了个精光。

那是赵云中第一次对父亲发火,他冲赵启明大喊大叫:“如果不是你赌博,我妈就不会走,我也不会过这样的日子!”

输钱饿肚子,赢钱大吃大喝,无节制的生活渐渐掏空了赵启明的身体,痛风、糖尿病、高血压爬到身上,他基本成了废人,连赌桌也上不了。那时赵云中已经成年,便外出打工赚钱,维持父子俩生计。

赵云中内向、木讷,一生未婚,几乎没什么朋友。看到公众号上推送的消息,出于记者直觉,我想去了解这个中年男子生前的经历。然而问来问去,没人记得赵云中曾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也没人说得准他究竟为何死去。

得知儿子死讯那晚,占淑苹立刻从杭州赶了回来,一路上都在想,要不是赵启明,儿子肯定不会走上绝路,如果见到他,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但当病得不成样子的赵启明出现在眼前,她又说不出话来。

赵云中骨灰下葬后,她暂住在赵家的泥墙屋中,想等儿子办完“头七”再回杭州。赵启明则被送回了养老院。

赵启明最担心的是儿子死后,没人供他住养老院,他曾跟别的老人说:“饿死也好,我早点去地下陪儿子。”不过,村里最终决定,以后村里出钱供赵启明住养老院,直到他去世。

5月2日,赵云中“头七”第二天,占淑苹要回杭州了,想起儿子投水自尽肯定很冷,她买了一条新棉被,去赵云中墓前烧。棉被燃烧,青烟笔直,当地人认为,这是死者收到了东西。

村里死了一个人,就像扔一块石子到湖面上,能激起水花和涟漪,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夏天快要到了,他们又谈论起别的话题。



马 朝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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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4 09: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杀死了一只大熊猫

 彭建民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7-09
来自专辑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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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最初发现郑海时,人们还以为是谁在树丛中扔了件破衣裳。后来狗吠,护林员去察看,才发现他仆倒在山坡上已死去多日。

那是2016年的冬天,后来,一同进山巡护的护林员告诉我这件事:“猎杀大熊猫被判过刑那个。”我是一名森林公安民警,郑海这个名字,我只在局里登记表上看到过。

得知消息那天,郑海刚刚下葬。他是被金毛扭角羚抵死的,胸腹被撕开一条大口子,身子下被羚角翻开的新土里渗着血迹污物。

我拜访了郑海的姐姐郑梅。对于弟弟的死,郑梅心情复杂,既难禁悲痛,又有解脱后的豁然。
郑海在牢里待了19年,2008年才获释。四十五岁的他头发花白,身材佝偻,更像六十多岁的人,性格变得木讷怯懦,连说话都不大清畅,自己受苦,还拖累了郑梅。
距他三十多公里路程的两个儿子,似乎与他没有了关系——他们是由继父养大的,生父只能令他们蒙羞。
对于郑海的变化,郑梅不解又无奈,“最后五六年没去探监,不晓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哟。”郑梅感慨,“这哪还像个打虎搏熊的人?”
是的,生活不能自理的郑海,曾经是位优秀猎手。
上世纪七十年代,郑海一家搬到陕西省的一处深山区。父母亲早逝,郑海才十五岁,就开始跟着农村生产队的大人们出工。
家里只有郑海一个劳力挣工分,分的粮少,要精打细算,才能勉强支撑到下一季分粮的时候。
刚开始时,郑海细皮嫩肉,上一天工回来浑身酸痛,晚上睡觉都翻不过身。可是两年之后,郑海日渐显示出农村男人特有的高大,嘴唇上蒙上了层绒毛似的髭须。农活磨砺出了这位未来猎手的健壮体格。
村里坡地收成不好,郑海不甘愿把一身力气浪费在土地上。那时候,狩猎和种庄稼同等重要,猎获的野生动物交给合作社,不仅可以折抵公粮任务,超任务部分还可以折成钱,或换回粮食分配到各户。
各生产队都抽出一部分精壮劳力组成狩猎队,农闲时就专门进山打猎,也记十分工。
年轻气盛的郑海做梦都想去狩猎,与野兽搏斗。但加入狩猎队并不容易,要经过队长推荐和大队审核,但他还是个不受任何人重视的孩子。只有努力劳动,才有被推荐的可能。
郑海报名参加民兵,跟着民兵连的壮小伙子们一起修梯田,干活不惜体力。在这时,他遇见了一位张姓姑娘,两人后来结了婚,郑海也入赘了张家。
张家与张支书沾亲,因此,结婚之后,郑海就被编入了狩猎队。狩猎队里有任务,任务会分到每个队员身上。超额完成任务的人奖励加分,完不成任务的自己想办法,不管是加班加点,还是向别人求助,反正都得交足规定数量的猎获物。


2


猎一头大动物,可能一下子就完成了一个季度的任务。但大型动物都凶猛,比如黑熊,脾气暴躁,力大无比。在山区经常能遇见脸上有大面积伤疤的农人,那便是熊留下的印记。
熊的报复心极强,曾经有位猎人猎杀了一头小熊,当天夜里母熊便找到猎人家,在屋外咆哮了一晚上,吓得那家人缩在被子里不敢吱声,等天亮后出去察看,才见窗下的土坯墙已被母熊抓出了一道道深沟,几乎穿透墙体。
熊皮厚实,一般枪弹打不透。中弹的熊更能玩命,有位猎人朝黑熊打了一枪,就在他褪弹壳的瞬间,那熊扑上来一掌打弯枪管,还顺带着拍断了猎人的肋骨。
即使猎到了熊,猎人也舍不得享用,最多只留一张熊皮显示功勋和荣耀,其余的都当奢侈品卖了出去。
野生大熊猫的战斗力并不比黑熊逊色,好猎手需要过人的魄力和胆识。郑海和队员狩猎时,还不知道“大熊猫”是什么东西,只把这种黑白相间、长得像熊的动物称“花熊”。
绝大多数野生动物都祸害农作物,农人恨得咬牙切齿。郑海加入狩猎队时,队员们已装备了猎枪。和民间传统方式相比,猎枪是最高效最可靠的狩猎工具。
那个时代对枪支管理虽不是十分严格,但猎枪出事的情况相当普遍,没有一定把握,谁也不敢把枪交给不可靠的人。
郑海能进入狩猎队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碍于张支书的面子不明说,但人们又担心他驾驭不了猎枪,所以出山时都刻意避着他,不愿和他同组。
郑海当然明白同伴的心思,尽管内心憋气,但为了学到本事,他还是经常将枪放在一旁,赔着笑脸去向老猎手请教。
为了练枪法,郑海经常一个人悄悄去林间,随便找个目标反复瞄准,空枪击发。感觉好时也实弹检验,有了张支书支持,弹壳和火药一直充足。
郑海悟性高,没过多久便有了长足进步,比队里的大多数人的枪法都要好。如今健在的猎手提起当年事,对郑海莫不由衷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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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供图|当地山林
据说,有位老猎手先前用的枪支炸膛受了点伤,心里留下了阴影,配发新枪后,想借血气正旺的郑海之手先开第一枪,好讨个好彩头。郑海不明就里,接枪后一枪便打中了百米之外的一只啄木鸟,因此在队里站稳了脚。
他还能凭一闪而过的黑影判断出猎物的种类和大小,曾射杀过两百米开外的一只幼熊。
年代久远,故事是否属实已无从考究,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年轻的郑海,早早挤进了顶尖猎手的行列。
仅仅半年时间,狩猎队员出山时都抢着要和他同组。他所在的小组总能提前完成任务,当那些苦于完不成任务的队员们夜间加班出山时,郑海已在家休息了。


3


1982年,郑海一生中的高光时刻仓促结束了。农村包产到户,社员们把各处的田地分到了各户,不再集体统一上工。种好责任田就能多拿粮食,何必再去提心吊胆与野兽搏命?狩猎队也解散了,从那年开始,上级不再下达狩猎任务。

张支书收猎枪时,私下跟自己人透露,国家正准备下发关于保护森林发展林业的文件,以后就不让打猎了。从加入到解散,郑海只在狩猎队呆了大半年时间。

次年五月,张支书拿着关于保护野生动物的布告四处张贴,不厌其烦告诫村民以后再也不许猎捕野生动物了,否则就要被抓去坐牢。

人们已不再为吃粮犯愁,村民尝到包产到户的甜头,可着劲儿向自家田地要粮食。别人家的庄稼长势喜人,郑海家的禾苗却总是面黄肌瘦,没精打采,就跟郑海的精神状态一样。

郑梅了解弟弟,其实是他舍不得打猎的营生,他认为打猎才是他人生价值所在,而种地就屈才了。

村里的人渐渐开始嘲笑郑海,完全忘记了他曾是位优秀的猎手,有过光辉的往事。

老丈人脸上挂不住了,郑重跟郑海讲过几次,但不见效果,老头没了耐心,不再搭理郑海,逢人就抱怨家门不幸,招了个败家子进来。

那时政府倡导发家致富,不时从各乡选拔万元户披红戴花予以表彰。人们已不满足只在土地里刨粮食。

镇上的集市放开了,农民们把吃不完的粮食、采来的草药都带到集市上卖,有营务木耳香菇的,有收购粮食的,也有专门贩卖牛羊的,五花八门的经营活动让农村贸易空前繁荣。

全民经商时代,蓝色黑色的布衣服,被五颜六色的料子替代。郑海的媳妇偏偏没有花衣服。他们不缺食吃,但缺钱花,连买化肥的钱都没有。媳妇埋怨郑海不会经商,赚不来钱。

全家人都不待见郑海,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连责任田也懒得打理了。被骂得心情郁闷时便去林间躲一阵,回忆昔日狩猎的成就。

野生动物还是不时地出来糟蹋庄稼。秋季玉米成熟的时候,种田人晚上根本就不敢睡觉,得在地头看守,名曰“看号”。

看号人各使手段,有的拿着脸盆敲击,有的放声吆喝,还有的拆散一挂鞭炮,随时点一只扔出去。无论朗月当空还是阴雨霏霏,秋夜的山坳间随处都呼应着看号人弄出的声响。

猎枪上交后,野猪越来越有恃无恐,在看号人眼皮低下啃食庄稼。于是有人在田间地头设套猎捕野猪,知情者也不举报,甚至还会称赞,说他除掉了个祸害。用张支书的话解释,猎捕行为“虽然违法,但情有可原。”

农村市场上渐渐出现了买卖野猪肉的现象,甚至还有人走村串乡收购,这种行为当然也是偷偷摸摸的。利益驱动下,村民们的偷猎活动越来越普遍,设套地点渐渐不再局限于田边地头,要猎捕的动物也不仅仅只是野猪。

监管部门虽大力宣传保护法规,高调宣称要严厉打击偷猎行为。但是,如果真的从严执法,那么所有村民都将成为违法嫌疑人。

就连张支书七十多岁的老爹,也曾在水渠中拣到过一只淹死的小麂,欢天喜地卖给了收购的人。依法保护野生动物更像一句口号,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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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供图|当地山林


4


对使用猎套等原始手段偷猎捕野生动物的做派,郑海既瞧不上眼,又学不精通,每次得知别人又套获了猎物,他就会说,这算什么啊,以前我如何如何——狩猎队里的日子,是他的眷恋,也是他对自己的安慰。

1985年冬天,林业部在当地召开抢救大熊猫工作会,把保护野生动物工作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郑海眷恋的时光再也不可能回归了。

当地政府采用各种形式进行宣传,村子里的人才知道“花熊”便是大熊猫,非常珍贵。既然从大地方来的专家都称大熊猫为“国宝”,那它一定是和国家文物一样的宝贝,非常值钱。苦于致不了富的人嘴上便时常挂上了一句话,“如果能弄只大熊猫,那……”

1989年,郑海的媳妇怀了第二胎。郑海家被罚款,可是他们没钱,一家人愁得无计可施。“生娃的罚款都交不起,还不如吊死算了!”老丈人见着郑海就吐口水,他对这个上门女婿已彻底失望。

就在郑海与朋友借酒浇愁时,其中一人神秘兮兮说了个消息:有人能联系到求购熊猫皮的港商,出价三十万元。

三十万元对他们是个巨大诱惑,把全县万元户们的钱加起来,也不过是这个数字。提供信息的人信誓旦旦,说港商是他亲戚的亲戚介绍过来的,绝对可靠。

纠结是台支在人心上的天平,一边放着诱人的巨款,一边放着冰冷的镣铐;一边是得手后的天花酒地,一边是现实中看不到尽头的贫困熬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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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供图|山林日常巡护
几天之后,郑海和同伴最终决定冒险干一场。为了保密,他们三人起了毒誓,喝了鸡血酒,约定三十万到手后平分。
那位提供商机的同伴弄来一支土制猎枪,郑海考虑到猎枪威力太小,发射的铁砂不足以打死大熊猫,便找来几枚铁条,装入枪管试过几枪后,信心满满地向同伴保证绝对没问题。
进山的第一天,他们便在一条河沟里发现了大熊猫的粪便,那是鸡蛋大小的粪团子,表面粗糙,微微泛黄,便团中还夹杂有竹叶的叶梗。
他们折来树枝在河沟的石大块间作了伪装窝棚,三个人都躲了进去,静等大熊猫来喝水。当天晚上来过只小麂,小麂似乎嗅到了不安全气息,喝两口水便匆匆跳过河去蹿入了山林。
坚持过一天一夜,郑海三人腹中饥渴,浑身酸痛,再也无法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躺着。频繁翻身弄出了响动,第二天晚上居然没有任何动物来喝水,窝棚四周静得只剩下夜鸟的叫声。
他们沮丧至极,带的干粮也吃完了,在第三天早晨只得离开窝棚无功而返。
就在返程路上,三人终于遇见了猎物,朝着大熊猫开了一枪。中枪的大熊猫哀叫着冲出竹林。沿着大熊猫滚爬过的痕迹,三人在一片栎树林里找到了它。
郑海和同伴就在栎林里剥下了熊猫皮,为消除痕迹,他们将熊猫肉连同所有杂碎一并掩埋在了树根下。
郑海给陈老板捎信让他来交易,地点就定在村子下面的公路旁。在陈老板到来之前,郑海与两个同伴已制定好交易计划,由郑海带货去交易,留一个人在山坡上望风,另一个去出村的路上设置路障,防止陈老板不给钱就跑了。
陈老板见到血淋淋的大熊猫皮后,向郑海掏出《警察证》一晃,郑海当场瘫下。另外两名同伴同样被警察毫不费力地控制,连一点反抗都没有。警察拿出对讲机一阵呼叫后,山沟内顿时警笛大作,一溜警车呜呜叫着开进村庄。
村里炸了锅,人们惊呼突然冒出了三个罪犯。全副武装的警察押着郑海等人指认现场,村人们远远地跟着,惊恐地看着,小声议论着。
郑海媳妇又羞又气,当场晕厥,腹中胎儿早产,又是个儿子。郑海在初生儿子的啼哭声中被押上警车带走,后来被判处无期徒刑,另外两人都判了二十年。


5


直到被抓的前一刻,郑海都不知道,熊猫皮值钱的传闻,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谎言。
有位专家解剖毕一只病死的大熊猫后,当着老百姓的面将熊猫皮割成碎片扔掉:“熊猫皮不值钱,没用!还不如狗皮,狗皮还可以做褥子!”
大熊猫属于国家一级重点野生动物,法院审理案件时,认定大熊猫的价值为125万,熊猫皮为100万。很多人把司法价值误认为是市场价值。因为人们曲解法律,才引发了很多偷猎熊猫的社会悲剧。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些地方狩猎的习俗难以革除,群体性的偷猎活动让保护工作无法开展,执法工作难以执行。于是就有执法部门采用化装侦查的方式,通过隐秘途径散布高价收购野生动物的消息,引诱偷猎者冒头后将其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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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供图|警方收缴的猎物

化装侦查效果明显,一度作为先进经验推广,但马上便引起争议,被国家紧急叫停,强调任何部门都不得使用可能导致犯意诱发的方式进行化装侦查。但这时郑海已被关在监狱里了。
2008年9月,郑海获释。十九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变了个人。村里已没有郑海的家——张家老人已故,媳妇早已带着两个儿子改嫁他乡,就连郑家原来的土坯房也塌掉了。
没人知道,狱中的十九年,他是如何度过的。
郑梅将郑家垮塌的房舍简单修葺后安顿弟弟住下,开始还给他送饭,但日子久了郑梅也撑不住,郑海就有了吃一顿,没了饿一顿地过日子。
刚开始时村里有人同情郑海,便带着他下地干活,给他管饭,也不需要支付工钱。到后来郑海只要看见田里有人干活他就主动跑去加入,也不用主人邀请。
郑海干活非常卖力,绝不偷懒,而且吃饭还不挑剔,有时就连给他盛饭的女主人也幽幽叹息,“唉,咋就成这样了呢?
郑海就靠给村里人干活过了几年,人们渐渐对他熟视无睹,即使关系要好的人说些私密话也不介意他听见,直到发现他被牛牴死,人们才蓦然意识到已经有两天没看见他了。
郑梅请来几位上了年岁的村民帮忙收殓,并给弟弟妹妹及侄子(郑海的儿子)打过电话,希望他们能来送郑海最后一程,可是他们都很忙,走不开。
村里本来准备按照以往安葬孤寡老人的惯例,将郑海草草安葬。郑梅都同意了,可是新当选的王村长却悄悄跟郑梅说不能就这么把人埋了,国家有政策,因野生动物活动而造成人身财产损失的,可以由当地人民政府予以补偿。
郑梅拿不定主意,连忙又打电话征求亲戚们的意见。郑海的弟弟和儿子闻讯,立即抛开手头事务连夜赶到村里,买棺木,搭灵堂,将丧事办得庄严隆重。
二弟为了稳妥,路过县城时还专门找律师咨询过,并保存了律师的名片,因此,他找王村长要求补偿时说得有理有据。
王村长先向镇领导进行过电话汇报,然后又亲自驾车去镇政府,请镇干部来现场处理。
一见镇干部,孝子们更加理直气壮,“我哥以前打死了大熊猫你们抓他坐牢,可是现在牛把我哥牴死了又该怎么办?你们说的公正在哪里?”“就是!你们得把那牛也捉回来公审,判它也坐十九年牢!”
镇领导镇不住场面。两个儿子放开嗓子哭嚎:“爸爸啊!你老人家死得太冤枉!今天咱不怕了,儿子带你老人家找县长书记去,咱就不信天底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两人虚张声势要把郑海的尸体往县政府抬,王村长适时制止,然后又回头劝说镇领导,毕竟人家也是受害者。
县上的干部不得不出面处置,可是亲属只要求公正,绝口不提补偿,还是王村长两头撮合,双方才坐下来商谈补偿。
补偿数额协商得非常艰难,经过多轮交锋,争吵了七天后双方都精疲力竭了,才互相妥协,最终敲定30万元赔款。签了协议,所有人都舒了口气,匆匆将郑海安葬在公路旁的一条小山沟里,那天是2016年11月23日,距他出狱已有八年多时间。
亲戚们把郑海送到坟上后便匆匆散去,嘈杂多日遽然安静,郑梅似乎才有暇伤心,她抹抹眼泪说,“唉,都是命哟!命是自己的,可由不得自己呀。”
30万,正好是郑海当年卖熊猫皮的价格。


彭 建 民

伐过木,栽过树,边巡山,边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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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4 09: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把父母送去养老院

 林奇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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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吃完早饭,外婆在屋里找了张小板凳,摆在院中间坐下。她垂着脑袋抠着手,旁边摆着一只行李箱和一只提包,里面是她所有的行李。

外婆生了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他们此时围在外婆身旁,向外婆保证会经常去看她、催促她尽快上路。外婆沉默着,任他们说。

子女们的耐心即将耗尽时,外婆扶着她的拉杆行李箱慢慢从凳子上起身。小舅舅上去扶她,她一手甩开,小舅舅登时不知所措,回过头用眼神向兄姐求助。大家则用眼神示意小舅:“随她去。”见外婆走向门口,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大家走过院外一片小菜地,那是几年前外婆独自开的荒,她种上蔬菜,早晚各浇水一次。现在菜叶子都已枯黄,自从得知孩子们要送自己去养老院,外婆就再没心思打理过,因无人照料,这块地重新荒芜了。

我们每家开一辆车,把外婆送到了养老院,一路上送行者兴高采烈,看上去像送新娘的婚车队。

我们一家人走进养老院的大院子时,许多老人在院子里晒太阳,有几个老人转过头,不解地看我们。

养老院在一个居民区里,大门前一处贴瓷砖的景观墙上刻着:“老人之家”。

老人之家的前身是幼儿园。院子里,过去孩子们玩的滑梯、秋千和跷跷板全都撬掉了,安上了花花绿绿的漫步机、扭腰机,还有坐蹬器。老人们房间里,墙面还留着幼儿园的贴画,没有重新整修。负责人美名其曰:“想让老人感觉自己像孩子。”但我觉得,他们只是为了省一大笔装潢费。

“人少怕孤单,人多怕吵闹。”外婆选择住进三人间,用自己的退休金,缴了一年6万元的费用。

负责人领我们到房间,护工已经在铺床。房间里没有客厅,摆着三张床,各配一个床头柜和一个床头呼叫铃,对面的墙上,装了一台电视机。

大人们说得没错,这里是一个专门照顾人的机构——而不是家。每个房间的入户门顶端,都装了喇叭。每天下午放两小时音乐,帮老人舒缓心情。进食的时间也是固定的,早上六点半开早点,十点半放午饭,晚上五点半开始提供晚饭。

最后,负责人得意地介绍,这里到处都是监控:“安全系数非常高,老人们出门都不关门。”

“多好啊!是不是?”大家问外婆:“你住这里安全,我们也安心。做子女的就得为老人考虑。你好了,我们才好。”

负责人听了,连夸我们一家人:“这么多人来送老人,孝心啊!”

帮外婆摆放好衣服和生活用品,大家跟外婆寒暄几句,准备离开。外婆坐在养老院收拾如新的床上,像小孩子一样,拜托大家:一定要经常来养老院看看。


2

2019年秋天一个下午,我走过养老院长长的走廊到了外婆住的三人间门外,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没有人,我就坐着等。

在养老院,除了疑心特别重的,大部分老人都养成了外出不关门的习惯。外婆入住那天,养老院负责人就跟我们自夸过,这里到处都是监控,再者,老人们值钱的东西也很少带到养老院。

不多会儿,门外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想来是外婆小跑着过来。门打开了,还没看见人,就听到外婆的声音:“我刚在其他人房里说话呢,看到你走过,赶紧我就跟过来了。”

进了屋,外婆开始翻箱倒柜。我知道她想翻些零食给我,叫她别忙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吃零食的。”没有拦住,她掏出一堆吃的堆到床上,叫我随便吃。蛋糕、蜜枣、水果罐头,里头还有一包冰糖,都是外婆那个年代的人喜欢的食物。

怕坏了她的心情,我捏了一块冰糖放进嘴里。外婆开始跟我絮叨:平时她想起来就买一些食品放着,为了我们来看她时,招待我们吃。她噘噘嘴,说这些东西基本没有用上的机会。

送外婆进养老院,是她的孩子们决定的。2016年底一次家宴,小舅舅说起,孩子大了,打算换套学区房。话题一转,小舅舅说,不想把外婆一起带到新房住。给的理由很多:楼上楼下互不相识,老人没有说话的人;上下爬楼梯,怕老人摔着;住原来的房子也不行,不把老房卖了,凑不够房款。

饭桌上说笑吹牛的氛围瞬时冷了下来,大家都都埋头夹菜吃菜,没有人提议让外婆跟着自己住,更没有人指责小舅俩口子不对。

一阵静默后,小姨夫开腔说:“我有个朋友,她妈去世了,她们姐妹几个担心老头一个人在家出事,就把老头送进养老院了。” 

这句话让其他人纷纷停止夹菜,一人一嘴说起了住养老院的好处。最后,他们一致赞同送外婆去养老院。

一开始,外婆很抵触,觉得只有被子女遗弃的老人才住养老院,只有不孝子女才会把老人扔进养老院。她一度开出条件:“谁收留我,我的退休金就给谁。”可是没有人接茬,外婆的孩子们都说:那不是钱的事儿。

经过连月车轮战,外婆可能也知道自己无法留在家中,妥协了。

其实,母亲曾对我抱怨:“你小舅两口子不是东西。妈最偏心他们家了,给他们带孩子、做家务,连退休金都补贴给他们家用。现在,他们孩子大了,就一脚踢开老人,忘恩负义。” 

我的外公去世于1990年,那年外婆46岁,大舅舅家的孩子刚刚出生,小舅舅还在上中学,都是缺人照顾的时候。为了照顾晚辈,外婆办理了提前退休,在家带大孙女、照顾小儿子起居。一直到1998年,小舅舅成家有了孩子,外婆给他们家带起了孩子。

妈妈觉得送走外婆不妥,但饭桌上也没有为了外婆当个异见者:“我们仨姐妹,成年后没拿过家里一分钱。”妈妈数落着,家里财产是“那两兄弟”的,外婆对两个儿子贴钱又贴劳动力,从小到大,三姐妹没落得一点好处。”

多孩家庭,父母很难一碗水端平。女儿们觉得两兄弟分到了父母更多的爱,大舅认为外婆对小舅家更好,小舅却厌烦了多年来外婆的唠叨碎嘴。到头来外婆在哪里都没落个好印象,在她住进养老院后,我这个从小没被她看护过的外孙,成了她最亲近的孙辈。


3

养老院保障老人吃饱穿暖,却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提供多余的娱乐。在那里,人有的是时间,却无事可做。

闲聊是这里最常见的娱乐活动,养老院里同龄人多,凑一凑就聊起来了。在老人们身上,很容易找到时间流动的痕迹,但在更深的精神层面,时间则停止了,再不向前延伸。外婆说,老人们都出不去,没有新见闻,到最后每个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自己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来覆去说着、听着,不消几次,就都没了兴致。

像我这样常来探望的年轻人,成了老人选中的新倾听者,有几次我探望外婆离开时,和陌生老人对上了目光,都被他们叫住,大聊生活琐事。

住在外婆邻床的刘奶奶告诉我,住进养老院前夜,她彻夜失眠,兴奋得睡不着:“我受够他们了,一天都不想跟他们住一起。”说起家人,老人愤愤地。

刘奶奶下半身瘫痪,是“全护理型”老人。在养老院,生活无法完全自理的老人,每日需要等待护工按照计划好的时间,一个个为他们洗澡、排泄。

他们中身体状况好些的,可以坐着轮椅,由护工推着,把生活拓展房间之外。身体状况更差些的老人,每日都拘在房间里。

行动力被一场意外剥夺后,刘奶奶的生活十分被动。

住进这里前,刘奶奶因儿子们不允许她住进养老院发了脾气,引来警察,最后,还是由儿子抱着到客厅沙发上,接受警察调解,孩子们才同意送她入住养老院。

以前,刘奶奶和丈夫退休后,一直住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单位安排的职工宿舍楼里。经年后,楼房又破又旧,住着年迈的职工老人和一些从外地到城市里打工的租客。年轻人陆续都搬走了,刘奶奶的三个儿子也陆续搬离了父亲母亲的家。

一开始,逢年过节,孩子们会到父母亲位于职工宿舍楼的家中相聚。时间流逝,儿子们有的要到孩子的城市过节,有的人旅游过节,渐渐也就散了。

刘奶奶不打算多说家中发生过什么,只说,她乐得孩子们不去看望:“他们就算过来,也不是真的关心我们。我俩有退休金嘛,他们都盯着这钱呢,生怕钱被兄弟占了。”

2012年晚秋,刘奶奶的丈夫因心梗去世,几天后,三个儿子找上门来,劝说刘奶奶把房子卖了,住到他们家去。刘奶奶不为所动,把孩子们请走了。

2016年一个夏天的傍晚,刘奶奶在家泡脚,电话响了,她急着去接电话,不慎滑倒,送到医院后,医生诊断她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

出事后,儿子们埋怨母亲,要是听话早卖了房,就不会出这事,在刘奶奶病床前也三句不离卖房。这一次,刘奶奶没有办法再把他们赶走。她考虑过请护工,但自己的退休金付不起。无奈之下,只能听从孩子们的安排。

她每家轮流住一个月,住谁家,那月退休金就给谁。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原本她想一年换一家,但儿子们拒绝了:一年时间太长,你要是在我家住满一年,去他家没住多久就死了,那我家不是吃亏吗?

住到一起后,刘奶奶被迫停止了一些习惯。原本,她喜欢开着电视但不看,就是想让屋里有声音,搬到孩子家后,孩子们嫌她浪费电。孩子们给她送饭、翻身、擦洗身子、如厕,做这些事时,拉着脸抱怨。除非必要,孩子们不会在她屋子里停留,护理结束就收拾东西离开,没有多余的陪伴。

更让刘奶奶伤心的是,有时候家里来小孩了,大人会跟小孩说,不要进刘奶奶的房间:“里面臭臭。”刘奶奶听见了不是滋味,一门之隔就是两个世界。

住到老三家时,刘奶奶提出,想住到养老院去。她觉得这是最妥帖的时机——还有几天,一个轮回结束,不存在哪家吃亏。住院的钱用她退休金。没想到老三却质问她:“你为什么在住我家时提出去养老院?别人不就会以为我家对你不好,你让我怎么做人?

”刘奶奶也生气了:“你对我好不好,心里没数吗?”

争吵无果,老三打电话把哥哥们请到家中一起商讨。儿子们的态度很统一,不同意。

刘奶奶躺在床上,一人说不过三个人,憋屈和愤怒下,她抓起床上和床头柜上的东西砸向他们,一边砸一边大哭,惹来了物业,劝说无用后报了警。

2017年1月,刘奶奶住进了养老院。老三送她,其他两个孩子没有出现。选择房型时,又闹了矛盾。老三让刘奶奶选五人间,刘奶奶不同意,觉得太拥挤,老三说:“你得省着点钱,留着以后为自己办后事。”

最终,老三帮刘奶奶把行李放到房间里就走了,之后刘奶奶的家人再没来看过她。

刘奶奶想不通,小时候,孩子们那么依赖她,长大后却主动疏远她,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护工在一旁给她叠衣服,说:“子女长大后,有自己要爱的人,他们要爱自己的伴侣、孩子,没有多余的爱再分给父母了。”


4

这所养老院为方便管理,跟学生宿舍一样按性别分宿。在那里,我只见过一个男女混住的房间,里面住着年逾古稀的王民夫妇。时间扰乱了他们一些正常的代谢功能。夫妇两人在床头柜上安了一台迷你冰箱,他们都患有糖尿病,糖脂代谢紊乱,偶尔需要注射冷藏在那台冰箱里的胰岛素。

老人育有一儿一女。儿子是一名油漆工人,自食其力成家立业,在2000年左右生下了王家的第三代,虽然无法供给两位老人奢靡的生活,但两位老人的晚年清贫愉悦。

女儿远嫁外省,但二老和女儿的感情没有因地理距离而生疏。每年过生日,女儿都张罗着为老人置办首饰。新闻曾报道老人因戴金银首饰出门被骗子盯上,王民的妻子看了,不敢把首饰穿戴出门,就把它们收进一个小木盒里。那个木盒,老人把它藏在衣柜的深处,偶尔拿出来看一看,摩挲一番。

2015年,王民的儿子离世,肺癌只用了两个月就击碎了这个中年男人,也带走了他父亲母亲安逸的老年生活。

2016年年初,王民的儿媳改嫁,孙子跟着他的妈妈一起去了新家庭。这样一来,儿子一家彻底不在了,家里只剩王民夫妇,空空荡荡的。

这种空荡的状态持续了不到两个月。孙子被他的妈妈送回了王民夫妇身边。原来,儿媳的新任丈夫也有一个男孩,组建新家庭后,两个男孩经常吵架闹不和,婆家为此不满。为了家庭和谐,儿媳选择把自己的儿子送回爷爷奶奶家照顾。

本来,老两口开心地迎接孙子归来,觉得老宅又有了家的模样,以后再不会孤单了。却没料到,屋暖家润只在老人的想象中,现实里这个“重组家庭”由于缺乏中间层,最终走向分崩离析。

16岁的孙子经历了父亲去世,又被母亲送走,回来后像脱缰野马横行,王民夫妇规律的生活随之消失。孙子在外面学会抽烟,把烟雾缭绕的习惯带回家中,老两口对烟味敏感,呛得难受,却因为孙子的暴脾气而不敢阻止他。他在课堂上睡觉、逃作业逃课,放学后不回家,到网吧流连到深夜。王民和妻子以往早早吃完饭休息睡觉,但孙子不回家,他们开始长时间地躺着睡不着,直到听见客厅里,有人开门回家又关上门,才能睡去。

钱引起了这个家庭的大多数混乱。隔三差五,孙子要管老两口讨钱,给钱了,相安无事,不给钱就发脾气。

一天中午,三人围坐家中餐桌旁吃饭。孙子开口说:“爷爷奶奶,给我点钱。”王民问他:“怎么又要钱啊,前两天不是刚给过你吗?”

没想到,孩子一扔筷子,狠狠地说:“给还是不给?”王民拒绝了。那孩子呼地起身,把面前的碗砸到墙上,又问,给还是不给?

王民和妻子都吓懵了,没有人说话,那孩子继续砸,饭桌上的碗筷排着队遭殃。

“给给给。”王民的妻子带着哭腔制止他:“祖宗你别砸了。”然后颤颤巍巍地跨过地上的汤水、饭粒和玻璃碎片,到里屋取钱。

孩子在外面最终还是闹到了请家长的地步。王民夫妇一起去见老师,一见来的是两位老人,老师不住叹息:隔代教育不行啊,孩子还得由父母管教。听着老师的教训,老两口不住点头称是,但拿不出方法管教孙子,他们不知道孩子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想起老师的话,觉得是孩子脱离父母管教的结果。

察觉藏在衣柜深处的首饰失窃时,王民猜是孙子偷的。前阵子他换了新手机和球鞋,爷爷奶奶还纳闷,是不是他妈妈给他钱了?

面对老人询问,孩子坦然承认,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首饰被他拿去变卖了,换了苹果手机和一双叫“椰子”的球鞋。同学都在用这两样东西,只有他没有,他觉得丢人。再说,奶奶从来不戴它们,放着也是浪费。

老两口觉得,这孩子没救了,他们打电话给孩子妈妈,想让她把孩子接走。但孩子妈妈却说她现在有了新家庭,顾不了儿子,请老两口多担待。

王民想:“我们可能还没老死,就先被气死了。”既然送不走,那就自己走人。于是,他们住进了养老院,“房子留给孩子,随便他怎么糟蹋,我们只想过个安稳的晚年。”王民说。


5

家庭中,老人是直面死亡的人,对老人来说,它成了一件可以具体讨论安排的事。谈起死亡,老人们可以省去一切委婉的表达。一位老人咨询过某家养老机构的价格和服务后,对年轻的中介表示对养老院很满意:“你们这,就是我进八宝山前最后一站。”

在张康宁决定把养老院当作人生最后驻留的地方前,他的家庭成员一个个离去,直到剩他孑然一身。

2019年年初,我去养老院探望外婆。离开时,我看到张康宁正在他的单人间里,往墙上贴一张巨大的哆啦A梦画报。他发现了我,招呼我进去,帮他盯着别贴歪了。

张康宁刚换了房间,正重新布置。贴完海报,他告诉我,是因为儿子才喜欢的哆啦A梦。

“您儿子也不小了吧?”我说。

许久,张康宁才告诉我:“他今年30了,如果还活着的话。”

2007年暑假,张康宁的儿子趁父母回老家参加葬礼,在家中和男友约会,被早归的张康宁妻子偷偷撞见。

纠正儿子的性取向,成了他们认定的首要任务。不能让认识的人发现,老张想到可以去网上找答案。

当他们找到一家网吧时,天已经黑了。开了电脑,妻子从空桌前拖了一张椅子,坐在老张旁边。网吧里唯二的中年人,就这么挤在一台电脑前。

老张敲敲打打,把“矫正同性恋”几个字敲进搜索框。页面弹出广告,他点进去看,是一家专治各种问题少年的学校,早恋、厌学、叛逆、网瘾……这些问题,广告宣称都能根治。

“它没有写同性恋。”妻子小声提醒老张。

“我来问问。”张康宁点开客服聊天框,问客服能否矫正同性恋。对话框那头很快回复:学校的老师们深谙少年心理,学校里也有同性恋少年,经过老师们的教育,已经“改邪归正”了。

老张记下学校的联系号码,和妻子走出网吧,觉得儿子不久后就会变回“正常人”。

第二天上午,老张把儿子叫到客厅开家庭会议,宣布趁暑假送儿子到封闭学校学习一个月。

儿子听了,质问他们:“我有什么问题?”

老张火了:“你有什么问题,你不知道啊?我们都没脸说。”

儿子倏地站起来:“我没问题,我不去。”

老张指着他,怒吼:“你不去也得去!”

气头上的张康宁给学校打了电话。次日下午,学校派了三个男教官过来接人。老张和妻子像看到救星一样把他们领进门。后来出事,老张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他们的面貌,也不知道害死儿子的是不是他们其中某人。

张康宁成功把儿子送到了学校,临走时,儿子平静地说了句:我恨你们。老张不怕,觉得自己正忍辱负重:“现在恨我们不要紧,我们这是为你好,以后你会感谢我们的。”

按照学校规定,老张夫妇不能去看望。一个月后再次见面,儿子当场给他们念了一份自己写的忏悔书。老张和妻子泪流不止。“学校教得好啊,”他想,“儿子终于知道自己错了,晓得感恩父母。”

回到家8天后,孩子就出事了。那天早上,妻子叫儿子吃早饭,却看到儿子房间空无一人。

夫妻俩在儿子房间打量,闻到尿液味,就嗅着味道查找。妻子打开儿子衣柜时,老张正趴在地上看儿子床底下,只听到妻子的尖叫,他抬头看,妻子已经瘫倒在地。他们的儿子把自己吊死在了衣柜里。这一幕这些年来在老张的梦里反复出现,一遍遍折磨他。

儿子死后,妻子精神恍惚。老张则提请换岗,从技术岗调到后勤。

一年后,在儿子生日那天,老张带了一些吃的去给他扫墓。墓前,一个男孩坐在地上盯着墓碑流泪,碑前放着一个哆啦A梦的玩偶。他们彼此看了一眼。老张把带来的食物一一放在碑前,然后坐下。

还是男孩先说的话:他不喝牛奶,他有乳糖不耐受。老张惊讶地张了嘴,看了眼刚放上去的牛奶。他指着男孩带来的玩偶:“他喜欢这个吗?”

“他喜欢,因为它有超能力,可以实现任何愿望……叔叔,他什么都没跟你说吗?”男孩说。

“我、我们,交流得少。”

沉默了半晌,男孩开口说,老张的儿子从学校回来后,在QQ上告诉男孩,在学校里,他被教官性侵了。得知此事,男孩质问老张的儿子为什么不反抗,还嫌弃他“脏”。几天后,男孩从同学群里知道了张康宁儿子自杀的消息。

张康宁没想到本想送儿子去“矫正”性取向,却害儿子被性侵,说到底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回到家中,他没有告诉妻子真相。有时候他羡慕妻子,不像他带着痛苦的过去生活。

2010年,一天早晨起床时妻子栽倒在地,去世了。张康宁处理完妻子的后事,决意卖了房子,提早退休,住进养老院。

当时,他才52岁,生活不知如何维系,回到家中,满是妻儿生活过的痕迹。世间只剩他孑然一身,他也怕,哪天自己跟妻子一样一头栽倒在地去了,不知何时才会有人发现。临离开家,他到儿子房间,把墙上的哆啦A梦画报取下来,画报背面写了一行字:我想和喜欢的男孩在阳光下牵手。

现在,老张每天靠安眠药入睡。他说,天底下没有一个坏人能睡个好觉,那是上帝对他们的惩罚。


6

2019年年初,老年公寓经历了一次迁徙,和市内另外两家养老机构合并,搬到市电视台旁一栋沿街居民楼。即使搬到闹市区,那些从街上传来的熙攘叫卖声和车辆行人发出的声响,也仅能触碰这里的外墙,然后反向荡漾回去,养老院里维持着低分贝运行。

每次路过院内走廊,坐在轮椅或长椅上休憩或闲聊的老人,目光会静静地跟随我,直到消失在他们视线之外,才无声收回。

有好几次,外婆告诉我,她觉得住在养老院感觉像坐监狱,每天盼着外面的人来探监,让她生出一种被家人抛弃的感觉。除了我,小辈中没有人来过,而她的孩子,约着来过几次,每次刚坐下还没聊开,就有人手机响了,一群人又结伴离开了养老院,她也再没见过女婿和儿媳们。

“我们就是一群等死的人呐,”外婆说,“老了,不中用了,就被扔进这里。老废物说的就是我们。”每天睁眼过的都是一样的生活,她说,希望在睡梦中死去,有几天早上睁眼发现自己还活着,她十分失望。

那天,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坐蹬器上,外婆对我说:“我想他们,他们不想我。我任劳任怨,带大自己孩子,再带儿子的孩子。到底哪里做错了,才会被他们集体抛弃?”我不好意思说假话,真话更无法安抚她,于是只能在一旁听着,让话落地。

我们都没有出声,在夕阳下,无声地蹬着各自的脚蹬。

*文中部分姓名及信息有模糊处理。

林 奇

反正竞赛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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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25 09: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感染

 施琰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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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王勇强躺在隔离病房中,睡不着。被送进来整整两天了,他还是没想通,自己怎么成为了一名新冠肺炎感染者。这个问题,直到你看到这句话的前一秒,都没人能给出确切答案。
像条鱼搁浅在病床上,王勇强入院的第三天开始了。昨天就通知过的心理医生,全副武装走进来,王勇强还是感觉有些异样。从上救护车开始,他就没见过和自己一样“完整”的人。透过护目镜里微微皱起的皮肤,王勇强判断他或她应该在笑。
“有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是个男医生。
“没什么,就是出院后身份证要换个名字,才能活下去。”


1


56岁,男,离异。3天前,保安王勇强还在温州市中心的一个小区值守出入岗。
此时,温州是湖北外疫情最严重的地区。离王勇强的工作地500米远处、一个百货商城,刚发生了一起28人聚集性疫情。收到防控要求后,王勇强戴上了口罩,多了一项任务:给进出小区的人测体温。
这段时间,王勇强格外痛恨新冠病毒,要不是被疫情耽搁,他早就去谈好的下家工作了。新岗位是海鲜打包员,月工资比保安多一千,还不用值夜班。
可疫情下,海鲜店迟迟开不了业;物业公司为了多一个人承担防疫任务,不放他走,“1月16日交了辞职信,二十几天了,一点音信也没有”。
2月12日晚上,王勇强下班,喝点小酒准备睡觉,“我们海岛出来的人,习惯睡前吃海鲜配个小酒”。十几岁就离开了海岛,王勇强还是活脱脱一副“渔民相”——身材精瘦,皮肤黝黑。
他未完成初中学业就辍学了,第一份工作是修补渔船,之后陆续做起补船胶材、五金、蓄电池生意,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代“万元户”,娶妻生女。
九十年代初,王勇强没料到人生开始走下坡:生意失败,妻子厌恶他过量饮酒,选择离婚。王勇强便把女儿抛给母亲,来到温州市区重新打拼。新生意时好时坏,他找老同学、亲戚借了大约二十五万。
欠条和还款记录遗失,王勇强说已经还了一些,同学亲戚说一分没还。借款人时不时到王勇强母亲家讨债,即使是过年,王勇强也从不回老家。怕被讨债,他还错过了女儿婚礼和外孙出生。
2015年,王勇强口袋里的钱已不足以支撑他做生意,连吃饭都成问题,便在妹妹的帮助下,开始了他的保安工作。
钱、老婆、野心全丢了,王勇强身边只剩下两样心爱之物:酒和海鲜。一个月三四千的工资,他几乎都拿来买海鲜、喝酒。6块钱一瓶的小乌牛酒,对王勇强来说,是像米饭一样的主食,米饭每天吃2次,小乌牛酒至少要5瓶。
酒瘾、痛风和关节炎缠上王勇强多年,发病时,他拿不动重物影响工作,遭到经理的训斥,王勇强丝毫不改。


2


2月13日早上,王勇强起床,照例先测体温再上岗。那支对准他人的“枪口”对准王勇强自己时,叛逆地发出警报,连测三次,连续报警。
38.4℃,王勇强发烧了。温州昨日的疫情数据是新增9例,累计490例。王勇强不知道是因为高烧还是害怕,一时间头脑发昏,往后踉跄一步,拳头捂嘴猛地一咳。听到咳嗽,大厅里所有人都朝王勇强的反方向退了一步,露出不约而同的惊恐。
物业公司经理和社区人员立即催王勇强去医院,他倔强地摆手,说自己没病,更没钱看病。
疫情当前,文件指示“应检尽检”,王勇强是颗不能放过的“定时炸弹”。
当前的政策是新冠肺炎患者治病免费,但王勇强的情况存疑,挂号费、救护车可能都要钱。社区主任和物业公司、知晓情况的业主商量,凑钱让王勇强去看病。业主们在意 “快把这个有病的人拉走”,当场大家凑了一千。
社区主任满意自己的雷厉风行:控制舆论,联系120急救中心,将王勇强列入疑似病例系统,都在半个小时内顺利完成。万事俱备,只待120急救车带着它解放般的警铃到来。
此刻,王勇强被请回宿舍,在救护车到来前,这里将作为他的临时隔离室。逼仄的空间内只有一张床和烧饭桌,昨晚多煮的鱼干,隐隐散发着腥味。房间里没有窗,不开灯,白昼也如黑夜。
王勇强坐在黑暗里,想到自己没病被冤枉、抓进去瞎治疗,心堵得慌,最关键的,钱怎么办?他的银行卡内,只有不到五百块钱的存款,无车无房,名下和钱有关的只有债务。
不能回老家。王勇强担心的不是治不治得好,而是治完了后无处可去。辞职信已经交了,海鲜店那边又没签合同。他56岁,以小学毕业的学历、没法抬重物的身体,现在再加上新冠肺炎的得病经历,他能去哪里租房子、找工作?
120急救车赶到了,护士把王勇强架上了救护车。他后来描述此刻的心情:“被拉上去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完了,不管我是不是真的得了‘那个病’,他们肯定把我关起来。”
拍CT、测核酸、抽血验尿……王勇强的名字在报告单上四处流转,最终停留在确诊名单上。
2月13日晚上,王勇强被告知,核酸检测结果显示阳性,他没有看到报告,直接被救护车转运到温州“火神山”医院。


3


2月14日早上,王勇强接到了公安的电话。对方询问他的行动轨迹,王勇强坚持自己哪里都没去过。问了几次后,民警只好说:“一旦想起来什么了,就给我打电话。”
王勇强的电话史无前例得热闹起来,记者、省市各级疾控轮番联系他。王勇强的妹妹、女儿也接到了政府部门的电话。王勇强老家村头被贴上告示,当地民警登门询问他的母亲是否接触过王勇强。
15日中午,王勇强看到温州的一个新闻自媒体,发布了一则关于他的文章。王勇强感觉自己被人扼住了喉咙。
在这篇阅读量“10万+”的文章中,王勇强首先看到了他的籍贯、就诊信息被尽数曝光。手指往下划,公号给出了他近一个月来的“活动轨迹”:月前从杭州回温,去过农家乐、世纪公园、国贸火锅店等13个不同的地点聚会、吃饭,晚上放烟火,足迹遍布两个区约22平方公里。
对独居、存款不到500元的王勇强而言,这是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虚假信息引来了评论区的谩骂:“我天,这个时候还到处走,什么人呐”、“这些保安都没有防护意识的”、“我家楼下的毒王,晕”…… 连十几年不联系的老同学,都得知他确诊的消息,电话的语气充满了嘲讽和虚伪。
王勇强的妹妹看到后,向公众号发去撤销推送、公布致歉声明的要求,换来了该自媒体在“活动轨迹”图片上方,加了一般人不会留意的一行灰色小字“与实际不符”,并在评论区发布置顶消息“向造成误解的广大网友表示歉意”。王勇强觉得好笑,该被道歉的不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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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该自媒体在“活动轨迹图”上添加说明

最令王勇强“气到吐血”的,是文章中物业公司乘机抛出的情况说明:(该员工)年前提出离职,按公司离职程序不能马上离职,故在2月11日办理离职。
事实上,王勇强直到入院、2月13日早上还在岗位工作,并未收到任何来自经理或物业公司的口头和书面回应。他就这样“被离职”了。
王勇强妹妹和物业公司的郝经理联系。妹妹要求物业要负责、付工资,郝经理只说他们合同已经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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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物业公司发布的情况说明

妹妹决定替王勇强寻求法律援助,司法援助热线始终无人接听,她咨询律师,对方一开口便是1000块的咨询费。王勇强马上放弃了这个打算。
一个又一个“记者”和政府部门,还在争先恐后地拨打着王勇强的电话,问他这几天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几天过去,每天都问同样的问题。后来,王勇强干脆请“记者”帮忙解决的失业问题,没有任何答复。
王勇强再度发烧到39℃,咳嗽、憋气加剧,女儿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哑着嗓子:“死了算了!”


4


王勇强女儿不敢打扰他养病,决定直接打电话给医院询问病情。
疾控中心和公安局去了王勇强居住地和老家很多次,都无法查清感染来源和传播途径,和他同吃同住的密切接触者也没有感染。
王勇强女儿通过百度搜索的电话,与医院的护士台联系,询问王勇强到底是不是新冠肺炎,护士语气吞吐:“反正是肺炎,就过来治。”
王勇强女儿怀疑,王勇强可能是假阳性。她听说过类似的经历:有人因发烧咳嗽,被列入确诊名单,密切接触者和工作场所全部隔离、封闭,一时人心惶惶。过了三天,医院又说搞错了,这个人不是新冠肺炎患者。
对王勇强来说,如果是误诊,他已经付出的代价是“被离职”。入院第十天,物业公司郝经理才给他打电话:“最近好点吧?什么时候出院啊?”
“不知道。”
“公司商量决定,打算把工资算到进医院后六天,你出院了就来把东西搬走吧。”
“可是我还没有离职啊?你们还没有给我答复,怎么因为我得了病就同意了呢?”
“我们早就劝你去医院看病,是你自己不听,现在你得了新冠肺炎,和公司一点关系也没有,离职是因为你提交过辞职申请书。”
王勇强沉默了,郝经理继续说:“好吧,如果你真的不想离职,那也可以,三个条件你得答应。一,疫情完全结束后你才能回来工作。二,这段时间的工资是没有的。三,你得签一个保证书,保证你永远再不感染新冠肺炎。”
“那我要是答应的话,你们能把辞职申请还给我吗?”
“不可以。”双方没有商量好最终结果。
入院17天后,王勇强达到出院标准,参照政策,出院患者要在酒店隔离两周。快要结束隔离时,王勇强决定探探海鲜店老板的态度。老板是他工作的小区住户,因为王勇强的确诊,小区被封闭管理14天,老板第一时间就知道王勇强确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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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王勇强工作小区被列为疫点

由于不大会打字,王勇强叫女儿帮他编辑一条正式的微信,大意是自己身体已恢复正常,询问老板“能不能到你那边单位去上班”。消息如水滴入大海,毫无动静。
王勇强凉透了心,决定曝光老板的秘密。他和隔离点的工作人员说,自己要供认轨迹。
隔离点工作人员和公安确认之后,告诉了王勇强实情。早在2月16日,他们已经查到,王勇强在2月11号乘坐出租车,到了一个农贸市场,和人接头坐上了一辆摩托车,在一家海鲜店里待了几小时。农贸市场和海鲜店都被封起来了,跟他接触的人也全部找到。
王勇强傻眼了,这正是他要揭露的秘密。农贸市场是海鲜店所在地,那天,他和老板谈好了15号上岗工作。王勇强确诊后,老板马上发微信给他:“王勇强啊,如果你把海鲜店说出来,生意就完蛋了,这个海鲜店才刚刚准备开业啊。”
王勇强信守承诺,不管公安还是疾控轮番问,他咬死自己哪里都没去过,期待老板会因为他的忠心,给工作的机会。
现在王勇强恍然大悟,公安局早已采取行动。不论是把他扔到确诊陷阱里的老工作,还是不确诊才有可能获得的新工作,都化为泡影。王勇强以为自己仁义俱备,可能早被海鲜店老板认作了无情无义。
过了几天,海鲜店老板终于回复他:“干了一辈子了,让自己休息个把月吧。”


5


王勇强再一次以自由身站在阳光底下,是入院的31天后了。这一天,官方数据显示,温州连续26天无新增病例。
王勇强没有去物业公司搬东西,也没有去找电视台和律师,更没有去派出所改姓名,他想“过段时间来讨说法”。解除隔离的当天,健康码还是红色,王勇强不能随意走动,救护车把他送回了老家。
以前偶尔回老家时,他都得偷偷摸摸,怕有人上门讨债。现在,救护车光天化日下把他送回来。对付上门讨债者,咳嗽一声是最好的办法。
从王勇强确诊之日起,对他要退避三舍已成为村民的守则。即使王勇强的健康码已经变回绿色,他依然是盏行走的红灯。为防止村民说闲话,王勇强的家人决定让他继续隔离在房间里,每一天,王勇强的3个弟弟和女儿轮流通过房间的窗户给他送菜。
王勇强的弟弟说,虽然知道王勇强几次复查都是阴性,但不断出现的出院患者复阳案例让他不得不提防,轮到他送菜时,他戴着手套、两层口罩,敲窗送完菜马上离开,一句话也不多说。
八十多岁的母亲因为咳嗽发烧住了院,王勇强想去医院探望。弟弟妹妹极力劝阻,告诉他,如果他去了,别人会以为母亲的咳嗽与他有关,到时候更没人理他。
十几天后,王勇强实在待不住了,选择在清晨五点出门买菜。走到一半,就有一名身穿红马甲、戴口罩的女士走到他面前拍照、要求测温,然后迅速离开。
王勇强每天在当地保安群和报纸上寻找招工信息,雇主们拒绝的理由无非是:年龄过大、没有一技之长、不能卖力气。
终于在第50天,王勇强经人介绍,送了一箱海鲜和几瓶酒,又回来当保安了,在一个新小区,离他原来的工作地点4公里。雇主问他为什么从上家辞职,王勇强隐瞒了过去81天发生的事情,只说公司受疫情影响,开不出工资。
五月夏初,王勇强穿着蓝色短袖保安制服,站在了新小区门口,要求来客出示健康码,他瘦长的身躯在阳光直射下显得更黑、更瘦。
新工作要每天站岗,住20人集体宿舍,周末不休息,比王勇强之前的工作都累,工资也不高。为了保住工作,现在他改成三天喝一次酒。
看王勇强安定下来,他的妹妹想去探望,妹夫警告说:尽量三年内都不要和他见面、吃饭。出院后,王勇强没有与家人吃过一顿饭,聚会的对象多是不知其患病经历的新同事。
一天,王勇强收到别人送给自己的水果,发微信给妹妹,想送到她家,结尾附上了自己核酸检测阴性的证明,但妹夫还是一直推托。王勇强觉得,“认识我的人,总还觉得我有病”。
至于物业公司的工资纠纷、是否被误诊,曾经愤怒满腔的王勇强,决定都算了,“别搞来搞去又把工作搞丢了,活命要紧”。
*文中王勇强、郝经理为化名。

施 琰

诗意的事实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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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4 09: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农村老人自杀:隐忍晚年的最后一声呼喊

 郑骅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05
来自专辑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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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酒


1

10月7日上午8点13分,距芮雪失联,已过去17个小时。村长家的玉娟打来电话,说人在池塘边找到了。大伙正在水井旁休息,还没听完就急忙挂断,相互吆喝着去迎接。帮了这么久的忙,按照惯例,理当讨碗酒吃。
这不是芮雪第一次失踪。2017年9月15日上午,芮雪出门买调料,迟迟没有归家。
刚开始,老伴郑峰并未担忧,大女儿家离得近,只消几分钟脚程便可到达,二女儿则稍微远了些,在沿着国道4公里开外的丁湖村,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恰在国道旁,妻子平日间很少走动,想来是临时起意,去了二女儿家。
下午4点,妻子仍然不见踪影,郑峰这才察觉不对劲,跑去大女儿家,没找到,二女儿也在电话里直摇头,表示没见过母亲。为保险起见,他还联系了县城的小女儿,依旧无果。
大女婿华子挨家挨户地询问,却没人注意到芮雪的行踪。乡邻们自告奋勇,集结起十几号人,四散搜寻。他们猜想,芮雪应该是在小路上被绊倒了,被拐走的几率不大,毕竟,没谁会对穷老太太下手。
另一边,二女儿也行动起来。丁湖村背靠林场,道路两旁布满坟包,杂草和荆棘丛生,当地人也有意放养,点缀些生气。
两路人马沿着道路排查,把田地都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任何线索,眼看就要逼近升金湖,众人生出不祥的预感——这是个大湖,占地132.8平方公里,横跨七八个乡镇,别说一眼,多少眼都看不到头。要是真寻了短见,即便能找到,尸体估计都烂了。
湖边密布的阿齐苔草足有半人多高,人们麻木地踩倒这些路障,谁也不知道下一脚是湿土还是水洼。一阵大风袭来,几头白鹤飞掠而下,猛地扎进草堆,怎么瞧都不见踪影。
窸窣声惊醒众人,他们这才发现——太阳快要落山,而随着光线不断暗淡,搜寻难度会越来越大。不敢再心怀侥幸,华子赶紧掏手机报警,带郑峰先行回家,其他人则继续寻找。
爷俩老远就瞧见一个身影,看模样像是在门口蹲着。华子以为是警察来了,郑峰则笃定那是失踪的妻子,他们边叫喊着边走到近前,果然是。“你蹿哪儿了?我以为你没了。”郑峰带着哭腔,忍不住发颤。
芮雪佝偻着身子,一言不发,像是从小竹凳上长出来的。“你!”郑峰气得扬手要打,华子赶忙阻拦,放缓语气问道:“妈,到底发生什么了?”回应他的是不明意义的嘟囔声,一旦追问便没了下文。
直到小女儿打来电话,事情才水落石出:芮雪竟去了趟县城。原来,小女儿忧心不已,她赶到汽车站,举着照片逢人就问,还真找到了线索,“这阿婆搭过我的车,死活也不说去哪,我只好每个村镇都停一下,到了地方她才下去。”一名司机反复查看,确认自己没记错。
小女儿在县里经营服装超市,回去时,她在店门口寻到3只葫芦,瘦小,干巴,还带着土色,应该是母亲的手笔。事情的来龙去脉逐渐清晰:老太太想念女儿,过来看望,想找她说说话,见她太忙,便悄然离开。
郑峰向来说一不二,自然不敢让他知道。再后来,这件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郑峰也喜欢添油加醋。亏得芮雪天性豁达,没受到任何影响,反而重新拾起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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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丁湖村主路



2


郑峰同妻子一样,佝偻着背——这是长期务农导致的,不同的是,他似乎直起身来能到1米8,活像一头迟暮的熊。他在村子里颇有威望,年老的人里他最能干,能干的人里他又最年长。
夜里十一点,郑峰背起地笼,换上雨靴,就着台老式手电,往大湖摸索过去,途中还不忘折下一根树枝。到达目的地后,他麻利地拉笼、投食、捏线、抛笼,最后再用树枝固定住地笼线,静待收获。身为叫得上号的捕鱼能手,郑峰的功夫几十年没落下过。
为此,他患上严重的风湿,右边脚趾经常彻夜疼痛,后来实在受不了,小女儿接他过去打封闭针,埋怨道:“这么大岁数,别再出去捕鱼了。”
“不搞鱼,不搞鱼,什么都不搞,我又谬么事做!”他竭力拔高音调,声如洪钟,震得脸皮波涛汹涌,差点洒落几粒老人斑。
升金湖因日产鱼货价值“升金”而得名。郑峰当年捕鱼最厉害时,好几个蛇皮袋都装不完,尽管有七口人要养活,他还是坚持分给乡亲。现如今,村里的老人寥寥无几,他便将鱼都存起来,伺机送给家人。
大湖被列为自然保护区,随着禁猎禁渔的实行,他得夜里偷摸去弄,以躲避管理员。鱼这玩意越来越金贵,可功效却大不如前,以前礼轻情意重,村民们都格外待见他,现在,子女们却会摆出臭脸对他说教。
“你直接来就好了,别费力气搞鱼,现在哪不能买到?”
“么话?我这鱼是湖里的,野生的,就算是卖,都要比养殖的贵些!”
上述对话重复了无数次,每到这个节骨眼,他都要鼓起双眼,嘬上几口酒,吹嘘下当年勇。
家门口是一块水泥空地,左边栽有两棵柿子树,右边则立着棵橘子树,郑峰把后院划分成鸡场、菜地、猪圈与牛栏。由于年事已高,猪和牛早就不养了,但别的活计他一直在干。小菜和鸡蛋自不必说,柿子与橘子的产量也比较高,他从不空手去子女家,没鱼的时候,这些东西便是替代品。
拜把子的兄弟回家省亲,劝他别再操劳,给他出主意:买点礼品再过去,钱不花光,只能入土。他气得直喘粗气,送鸡送鱼送菜叫疼爱,花钱送礼是敬爱,哪有娘老子敬小兔崽子的道理?
“你能不能顾顾家!你眼里没有雪伢(芮雪),她的眼里头却只有你。”老兄弟眼见劝说无果,转而为弟妹抱打不平。芮雪讨厌家禽、讨厌鱼腥味,甚至每次郑峰网鱼回家,她都要不停作呕。尽管如此,郑峰依旧我行我素,对妻子的抱怨置若罔闻。
日常演变成异常,原本寡言的芮雪骂骂咧咧,暴躁的郑峰却保持缄默。子女们对此全无察觉,他们认为不吵架便是没事,人老了总会变得古怪。
小辈们对此有不一样的看法,“别人都是相濡以沫,爹爹和奶奶是相看两厌。”最年幼的孙子郑小军正上高中,在他的印象中,爷爷奶奶泾渭分明,晒太阳要岔开来晒乘凉要找不同的树。两人从不同桌吃饭,甚至连饭菜都要分开烧,出于节俭,他们用的是老灶台,可这样做意味着要浪费不少柴火。
总之,除每晚同睡一张床外,他们哪都不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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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升金湖


3
家里的房子建于60年代,两层,5个房间,面积共200平,这里住过三个女儿、两个儿子,长子很早搬出去,女儿们纷纷出嫁。
唯独老二郑合还在,他当过兵,退伍后没有谋生手段,干脆同父母一起住,帮人干点砖匠活。手头没有多余的积蓄可以造作,他却不知收心,没多久搞大别人家姑娘肚子,而后匆忙成婚。
亲家公是有名的“抠搜佬”,以姑爷没出息为由,索要1万块的彩礼,芮雪气得头疼,要将儿子扫地出门,郑峰狠不下心,砸锅卖铁还是把钱凑齐了。
照理说成家了就得搬出去住,不巧的是,青壮大多外出打工,盖房子的人手不够,搬家事宜只能延后。好在浪子回头,为了给孩子挣奶粉钱,郑合忽然改头换面,决定去省城打工。
儿媳留在老家,由二老代为照料。芮雪端茶倒水,洗衣做饭。郑峰卖力捕鱼,煲汤给儿媳养胎气。儿媳嫌吐刺麻烦,他就专挑无刺的乌鱼和鳜鱼,实在找不到,便用鲫鱼代替,将刺细细剔光。
有次儿媳说想吃野味,到了晚上,他跑到田里拿电灯晃荡,定住地上的牛蛙,全部捉回家煲汤。视线太差,他俯身时摔了个狗啃泥,幸亏土质比较松软,只是衣服上沾到点泥星子。
次年,孙子出生,郑合回家准备盖房子。儿媳瞅着高大老实,心眼却一点不少,她舍不得这种日子,死活不肯搬走,“爸妈快60多了,住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
轮到郑峰急眼了,他可不喜欢伺候人,这半年折腾得够呛,哪肯再往火坑里跳?芮雪第一次抱孙子,爱不释手,劝说道,要不就先住着。郑峰见妻子爱孙心切,再加上少数服从多数,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
郑合照旧在省城打工,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妻子则在家带孩子。孙子嘴巴挑,不爱吃他母亲做的饭,儿媳也乐得清闲,顺势把担子撂给两位老人。
芮雪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疾病,碰不得太重的油烟,家里的饮食以清淡为主,但孙子无辣不欢,哄没用,劝没用,骂也没用,无奈之下,郑峰只得系上围裙。
某天中午,一家四口围坐在八仙桌旁吃饭。门外走进一人,手提两瓶酒,是个远房亲戚,“到这边拔树,找你们蹭饭吃。”
芮雪热情招呼,加了副碗筷。亲戚尝了块爆炒猪耳,辣得直吞酒水,“怎么辣成这个样子,不是你们烧的锅吧?”
刚上学的孙子立马接过话茬:“我知道,饭是保姆做的!”
“保姆!哪有保姆?你哪是小少爷啊?你这伢莫不是发了孬!”亲戚只当小孩子胡言乱语,哈哈一笑,拿筷子沾酒直戳他额头。
孙子吃痛,不服气地撅起嘴巴,“真有保姆,我妈说的。”郑峰扭头,见儿媳停止了夹菜,尴尬地端着碗,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孙子没进过厨房,肯定是她乱嚼舌头。他当场就想掀桌子,但亲戚还在,他拉不下老脸,恨恨地饮下一杯酒,将脸板正,“你这孬娃,怎么能这样喊你妈?”
亲戚恍然大悟,是了,你亲家母是江西人,那边人最好吃辣,这饭合该是你儿媳妇烧的。酒足饭饱之后,他告诫道:“你婆婆不能吃辣,以后做饭搞清淡点。”
儿媳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将还想开口的孩子抱回屋,一路小跑回来收拾碗筷。亲戚回去后,见人就感叹:“我老表那个儿媳妇,还真没讨错,把两个老人伺候得真好。
经过一段时间发酵,这话逐渐传开,郑峰和芮雪成了众人羡慕的对象,自家事自家知,他们没有反驳,而是把真相烂在肚子里。

4
丁湖村的老村民,对芮雪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她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的她伶俐贤惠,但不知从何时起,逐渐变得木讷,连说话声都细若蚊蝇。
2003年夏,芮雪突发重病,被连夜送去县医院,经过3天的抢救才闯过鬼门关。住院的两个星期,大女儿、二女儿相继赶来,三姐妹轮流照顾她。时她已经脱离危险,但女儿对此并不清楚,因为她还带着氧气罩,不能开口说话。
她一闭眼,女儿就哭得稀里哗啦,医生哭笑不得,“别打扰病人休息,你们再这样,没事也要被搞出事的。
女儿们羞愧难当,芮雪却难得开心,病情趋于稳定的那几天,她拉着女儿絮叨了许多往事,“我和他从小就认识,说起来,我算是他的姐姐,也可以说是童养媳。”一张口,便是石破天惊。
“我是40年生的,大他三岁。我生在老山里,十岁那年,家里揭不开锅,就把我过继给你们外公。你们外公生不出孩子,为了留个念想,又从别人家抱了个男伢,就是你们爸爸。后来,我19岁的时候,他16岁,我们被要求结婚。”芮雪顿了顿,眼神像潭死水。
突然同自己的弟弟结婚,换谁都接受不了。但在那个时候,婚姻包办再正常不过,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没法抵抗。郑峰显然是爱芮雪的,但这层关系如鲠在喉,最初的几年里,两人一直相敬如宾。
“那你喜欢爸爸吗?”小女儿八卦劲上来了。芮雪没有回话,只报以赧然一笑,小女儿后来回忆说,那笑容和他们婚纱照上的一样。照片是70年代补拍的,两人正值壮年,郎才女貌,芮雪依偎郑峰,笑得肆意。
这张照片挂在老屋墙头最显眼的位置,小女儿从小看到大,近些年却不大见得到了。2010年4月,郑合的儿子成婚,本打算在合肥买套房,妻子又起了歪心思,反正新娘也是家这边的人,没必要跑那么远买婚房,把老屋装修一番就好了。
没把握的仗不能打,她自知这么多年下来,公婆早就看不惯她,于是她抓住郑峰好面子的弱点,“爸,别人家个个都是小洋房了,你还是个小破屋,刚好小靖要结婚,我把你房子装修一下。等他们去合肥工作了,房子还是你住,你也能住上小洋房了。”
听到能住上“小洋房”,郑峰乐得合不拢嘴,当场就答应下来,女儿们早就看不惯这个嫂嫂,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们纷纷打电话劝阻,芮雪心里跟明镜似的,也在旁帮衬。可郑峰犟起来谁都拉不住,远水解不了近火,这事还是让儿媳得逞了。
黄鼠狼终究没发善心。2012年,郑峰和芮雪被扫地出门,理由是有年轻人不方便,新居由原来的厨房改造,30平米不到,独立于老屋之外,同时也挨着老屋。房顶有些漏雨,光做饭还可以接受,用来住人有些勉强。
尽管如此,郑峰仍坚持住下来,熊瞎子真的老了,这种气都能忍。芮雪不干,她要求另起炉灶,两人再盖个新屋,郑峰不肯走,“小靖老婆快生了,我想抱抱曾孙子。”多年前,芮雪为抱孙子而服软,如今却换成了郑峰。
从此,一家人吃两家饭。2015年,郑合举家搬去合肥,包括刚学会走路的曾孙,儿媳走之前给大门上了锁,老爷子还是没能住上洋房。

5
郑峰被吆喝声吵醒,“亲公,老家婆找到了,玉娟带她回来,一路去接不?”
他松了口气,嘴上却连连念叨:“作的她,不去,不去,你们去,我给你们煨酒。”昨晚他一个人睡,翻来覆去睡不着,挣扎好半天才下了床。
屋顶是木头做的,两个月前突然垮塌,他被砸伤,身体到现在还有点虚。门的朝向避开了太阳,一进屋就能嗅到霉味,因为堆有柴火,迎着窗户可以看到大量灰尘,门口摆着张供台,上面供着尊陶瓷菩萨,空间太过狭小,菩萨只能和老旧电视、收音机、日历、剪刀等杂物挤在一起。
吃饭都在一张小桌子上,旁边挂着他在毛主席纪念堂拍的照片,是送外孙去北京上学时拍的,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去到首都。没有合照,那张婚纱照被锁在老屋里。
芮雪本就没什么社交,只有个亲生哥哥,很少来往,自打住这儿起,久不见光,芮雪更加阴郁,夫妻俩也开始貌合神离。
同样是面对孤独,他每天忙东忙西,自有一番乐趣,妻子却无事可做,没人和她说话,只能独自晒太阳,偶尔有熟人造访,也都是他的朋友,插不上话。这样看起来,他确实比妻子好受一些。
收起思绪,他去后院洗了把脸,杀鸡、烧柴、起锅,准备做饭。
前一天下午,妻子再次失踪,他急得快哭出来,打电话找子女们求助,“你妈离家出走了喂,能不能过来找哈子。”
乡亲们安慰他,多半是和上次一样,自己会回来的,听闻这话,他反而更急了,眼泪不停滚落。众人见这架势,忙问他怎么了,“不晓得么话,心里发慌。”
正当这时,小女儿赶来,还带来了蓝天救援队,乡亲们傻眼了,要这么大阵仗干嘛?“我就一直怕,妈妈上次是两点下的车,7点钟才到的家,有几个小时的空白期,她很有可能是去自杀了!”
小女儿也急了,向众人透了底,请求他们帮忙找人。不久后,民警也赶到,三拨人马分头搜寻。“主要看看湖边的草窝,老人自杀都喜欢去那里。”
民警王队长经验丰富,近年来,乡下自杀的老人越来越多,光上个月他就碰到4起,只有一个被救了回来。
升金湖太大了,一直到晚上11点,搜救行动仍然无果,天寒露重,只得作罢。华子和小女婿从东流镇赶回来,听说那边有个流动马戏团,专门拐骗老人,他们急匆匆地跑去查看,无功而返。
“今晚是不行了,明天继续吧。以后有空多陪陪老人。”王队长表示,这些老人无论是自杀,还是被马戏团拐骗的,大都缺乏关爱。
然而,芮雪缺失的又何止是关爱。这些年,她每次去到女儿家里玩,都被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唯独没有过像样的交谈,女儿们见她称赞《薛仁贵传奇》,打开电视就放这个,全然不理会她已看过10遍抑或是20遍。
她尝试亲近孙子辈,话到嘴边不知道说什么,攒点积蓄想给他们作彩礼,却被退回来让她自己花。年轻时,她操持一应家务,做牛做马将5个孩子拉扯大。如今,她所有的价值都被榨干,得不到反馈、不再被需要、失去人生目标,绝缘于社会与家庭......她似乎有足够的理由选择自杀。
还好这一切只是场闹剧,妻子就快回来了,郑峰有些庆幸。他一边炒菜,一边在心里合计,待会怎么教训妻子。突然,人们来了,门口一片嘈杂,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抄动锅铲,头也不回地开骂。
身后没有回应,他气得转过头,刚好对上一张惨白的脸,是玉娟,“家公,家婆她......她死了。”玉娟瘫倒在地,大哭起来,“那么好的家婆,小时候我没鞋穿哟,都是她给我做的鞋,怎么就走了喂......”
玉娟后来说了什么他没听清,身后传来一股焦味,他下意识地去翻炒,锅里是高瓜炒肉丝,妻子最爱吃的菜。虽然心里很生气,但一天没吃上饭,妻子肯定饿坏了,这样足足炒了两分钟,他才想起要去门口看看妻子的遗体。

6
庆功酒变成了白喜事。郑峰和女儿们在后厨煮面,吊唁死者时吃一碗,可保生者长命百岁。
大小丧事由两个儿子操办,郑合从合肥赶回来,十年未回家的长子郑林也露了面。他是芮雪生前最挂念的人,罹患糖尿病,日常花销很大,害怕回家维持不了生活,便一直独居在上海。
包括孙子、孙女、外孙在内,所有人聚在一起,盛况空前,比2003年住院那次还要热闹的多。
棺材放在老屋正中央,时隔多年,芮雪终于又回到这里,遗照是当年出院后小女儿带她拍的,一袭红衣,恰好是她死时穿的那件。照片中的芮雪眉眼带笑,很多中生代乡亲看了都感叹,“没想到平时那么木的老太太,竟然也能这么漂亮。”
道士坐镇堂中,锣鼓喧天,后辈围着棺材反复跪拜——死者为大,终是享受了众星拱月的待遇。法事结束后,郑合妻子和道士起了争执,“你这不是乱要价?3000块,不能再多了。”
众人劝她息事宁人,毕竟棺材还没入土,得罪道士没什么好处。她还想说什么,郑林却已经点出5000元给道士,葬礼上数他哭得最凶,母亲的终点站正是他早年养鸭的水塘。
10月8号上午10点,棺材入土,人们围在坟头吃下“子孙粑”,一块扁平的馒头,中间点上红心,据说吃下可保子孙平安。小女儿想起那三个葫芦,同姐姐们说起这件事,发现大家都收到了母亲的礼物,“葫芦”通“福禄”,寓意后辈有福有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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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芮雪的葫芦


家人情绪恢复得很快,芮雪才过完八十大寿,即使是自杀,大限也快到了。郑峰不再死犟,而是听从子女的建议,不种地,不养鸡,连捕鱼都放弃了,仅仅是因为听到他们说“会常回来找你戏”。
长子郑林看望他,他老怀大慰,逢人就炫耀,“老大给我剁了几斤肉骨头”,单独过了十几年春节的他,计划着今年去小女儿家,明年再去二女儿家......
2020年4月4日,清明节,一大家子祭奠芮雪。曾孙指着墓碑问道:“爷爷,那个名字怎么念啊?”
“内雪,是念‘内’吧?”郑合一时语塞,忙向旁人求证。


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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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10 09:3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家,无法告别

 马朝虎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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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对父亲来说,青海巴仓农场有种种不详的征兆

1958年,父亲在大跃进期间获罪,和其他犯人一道,被押在闷罐车里,颠簸了十几天,最后被扔在青海省贵南县的巴仓农场,获释后在此定居。

我们兄妹三人,原本安稳生长于兹。但大哥20岁那年,去场部的文化室看电视,在向管理员要钥匙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倒地去世。

一年之中,跟大哥一样突然死亡的年轻人有好几个。有人说,前些年这里死了很多犯人,邪气重,专克年轻人。

大哥的离世,让父亲对这里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怨恨。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执着于让我们离开农场。他对我们三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读书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他对我们的学习要求严格,小学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我的语文成绩才70多分,父亲一把扯烂成绩单,然后把我拖到外面,说要把我活埋了。他期盼着我们长大后,可以走出农场。
但我对农场的感情和他人不同。比如这里随处可见的狼毒花,根、茎、叶均有剧毒。有人觉得,那象征恐惧和死亡的威胁。但我偏偏喜欢采回来一大捧,摆在我家的土胚房里,点缀些原野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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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狼毒花

我们一家五口就住在这间低矮破旧的房子里。靠着父亲修拖拉机那点儿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那时,一家人的主食通常是洋芋和青稞面,一个月定量供应的15斤白面根本不够吃。

即使如此,作为高原孩子的我,对巴仓农场的记忆依然是温柔的。走出农场,是一片不见天际的原野,我喜欢跟农场的子弟们一起,在原野上无忧无虑地玩耍。

农忙时节,父亲经常要加夜班,农场提供夜宵,有馒头、烙饼、炒饭,父亲舍不得独自享用,会用茶缸装回来给我们吃。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勤劳、贤惠,用最大的爱呵护着这个家。

农场里有一台淘汰下来的磨浆机,父亲求了好多人,才以废铁的价钱买下。父亲小时候看过村里人做过豆腐,凭着记忆开始尝试。

他自己打土坯,在原来房子的外面搭了一间房子,开起了一家小吃店,经营豆腐、豆浆、油条和面食,我们的课余时间经常在小吃店里帮忙,生活因此有了很大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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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小吃店旧址

但父亲的悲伤始终蛰伏在他心底,有时候溜出来,在他最柔软的地方咬上一口。

冬日的巴仓农场,天寒地冻,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每逢除夕夜,父亲讲的全是他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父亲眼圈就红了——他想念老家。

父亲的故乡位于浙江省常山县白石镇的蒋村,那是与西北高寒农场相去甚远的江南小县:

祖母是小脚,针线活是村里的一绝;村口的小溪,有成群的石斑鱼,用网捕上来,裹上面粉油炸,是下酒的好菜;后山有成片的毛竹,春天,竹笋两天不拔就长到半人高;家门口的那棵柿子树是祖辈就种下的,结出的柿子又红又甜,吃不完,就做成柿饼,留着过年吃。


2

刚开始,父亲只是试探母亲:“要不,我们一家人迁回我老家生活吧?”母亲坚决不同意,说:“孩子们在这里都习惯了,再说,转学过去,会影响成绩。”父亲轻声嘀咕道:“人年纪一大,就更想老家了。

1989年年初,父亲预订了车票,准备春节期间带全家人回老家探亲,但出发的前一天下起大雪,道路封闭,车辆不通。那个春节,父亲过得闷闷不乐。

大哥离世之后,父亲离开的决心更甚。有时候喝了酒,就冲母亲吼:“要是当时听我的回老家,儿子就不会死,这里不能呆了。”

尽管心脏病、类风湿、高血压等疾病缠身,也没能动摇父亲。上高中时,父亲决定先把我送回蒋村。一直以来,父亲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回老家的行李是父亲帮我收拾整齐的,一条被褥,被绳子紧紧地捆扎成一团。

独自去往陌生异乡,让我无比惶恐。那天晚饭后,我独自出了家门,原野已经被帷幕一样的暮色包围,让我有些透不过气。

回到屋已很晚,父母都已经睡下,我偷偷地把捆紧的被褥松开。第二天起床时,被褥又被捆好了。父亲看我一眼说:“我送你上车站。”我眼泪就刷地流下。

我转入蒋村的一所学校,寄住在大伯的家里。父亲自己也在到处送礼托关系,要办理病退,尽快回到老家。

蒋村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让我最不适应的是气候,潮湿、闷热,夏天的时候,身上被蚊子咬得全是包,还流着脓水。

一天晚上,我特别想念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父母,独自一人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流眼泪。有一位村干部路过时看到我,担心我出事,把大伯一家人都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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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浙江省常山县蒋村外境

一直在高寒的青海生活,我脸上有高原红,很多同学私下里都叫我青海妹子,我总是融入不到他们中去。

那时候还没有移动电话,我用攒下的零花钱,在学校旁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巴仓农场的长途电话,一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就哭了:“爸爸,我要回家。”父亲说:“那里就是家啊,是爸爸的家,也是你的家。”

1997年3月份,56岁的父亲终于办妥病退手续,快速将农场的房子和家具以最便宜的价钱处理掉,带着母亲回到老家蒋村。后来,大学毕业的二哥也留在浙江省杭州市工作。我们一家彻底与青海断绝了关系。

父亲拿出多年积蓄,在老屋边上盖了一座砖混结构的二层房子。在外漂泊大半生的父亲,带着一身的病痛,终于回到故乡,落叶归根了。

代价是,我们家其余的人都被迫远离故乡。父亲是自私的,他似乎从未顾及我们的感受。

母亲也曾提过,想回青海看看亲人,或者住上一段时间。但那时候,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经受不起长途车旅劳顿。何况,在巴仓农场早逝的大哥,是父亲心口永远结痂不了的伤,大家都不愿去触碰。

也许是被压抑了太久,也许是出于对父亲的埋怨,我开始故意叛逆,与父亲作对。高考那年,我落榜了,这让父亲非常失望。

第二年,我认识了我的前夫。他是蒋村人,为人本分,对我也非常照顾。但父母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认为他是农村户口,不能给我一个幸福的未来。

我当时执拗,偷偷从家里拿出户口本,跟前夫登记结婚。

回到故乡的父亲并不开心,蒋村早已不是他年轻时的样子。在巴仓农场度过了近40年,而故乡,不过占据了他前17年的时间。哪里才是故乡?他开始摇摆。

母亲同样不快乐,我经常看到两个老人默默地坐在门口,父亲看着门口的那棵柿子树发呆,而母亲,则望着通往外面的那条村道出神。

2006年,父亲得了重病,从检查出来到去世,不到半年时间。


3

父亲去世后,以前常念叨要回青海的母亲,倒是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母亲在浙江生活,语言不通,除我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亲人,她内心的那种孤独和寂寞,别人是体会不到的。

在母亲面前,我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从不跟她谈论有关青海的话题,怕触动她的思乡之情。

一天晚上,母亲和我正吃着饭,她说:“我以后死了,你把我跟你爸爸葬在一起,我陪着他,你爸爸,可怜。你大哥,更可怜,青海那么远那么冷,没人陪他。”

我听后泪水直流,又怕她看见,就偷偷地抹去,心里说:“妈妈,你也可怜。”

我经常会在睡梦中回到巴仓农场。2005年7月的一天,我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鬼使神差,独自一人坐上去西宁的火车。但下了火车,我没敢坐上开往巴仓农场的汽车。

我怕到了那里,看到那些熟悉的景和人,再也不肯离开,于是立即买下一张返程的火车票。

猛然间,我在自己身上看见父亲的影子。渐渐的,对他的怨气变成了理解。

父亲离乡时才17岁,跟我离开青海时的年龄相仿。父亲是家里唯一一个上初中的孩子。1958年,“大跃进”运动期间,父亲告发占有集体物资的生产队蒋队长,举报不成,反而因此获罪。

那年的10月初,家门口那棵柿子树上的柿子红如烈焰。父亲被判了15年,被带走时,没有告知家人一声,也不允许捎带换洗衣服。

父亲被送往西北劳改农场,从事种地、喂猪、牧马、赶车、制坯、烧窖、修渠等劳动。父亲拼命干活,希望能减刑,早一天回到老家。1971年10月中旬,获得两年减刑的父亲刑满释放。那年,他30岁。

一位姓区的管教干部找父亲谈话,建议他留在农场:“回老家种地,生产队记的是工分,年底才分红。倒不如在农场就业,每个月有48到52元,发的还是现钱。”

父亲说:“我还是想回家。”

那天,巴仓农场下起那年的第一场雪。父亲走出劳改农场大门时,仰起头,让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脸上,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整整呆了13年的地方,然后一转身,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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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巴山农场

与当初被带走时一样,回到蒋村时,门口的柿子树上正红得耀眼。当父亲出现在大伯和大姑的面前,他们几乎不敢相认,眼前的这个人,苍老、黑瘦、拘谨,根本找不着以前的影子。

大伯已经成家,生养了两子一女;大姑嫁在邻村,也有一儿一女,日子过得贫困。而当年陷害父亲的蒋队长,3年前生了一场病,已经去世。

大伯整理出一个房间,让父亲安顿下来,随后带着他去生产队参加劳动。父亲干活舍得下力气,但别人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就连以前的玩伴也不愿意同他来往。

一次,生产队长指派两名社员跟父亲一起挖畦,其中一人说:“队长,你派别人去吧,我不愿跟犯人一起干活。”

大伯的房子本就不宽敞,父亲住进来后更加拥挤。伯母的脸色慢慢地不好看起来,时不时要甩几句风凉话。

父亲在青海呆了13年,老家的气候一时未能适应,感冒发烧全身打摆子。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突然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这还是自己日思夜想,竭尽全力想要回到的故乡吗?

父亲想起了区管教的话,决定回青海的巴仓农场。

1971年12月,与巴仓农场分开50多天后,父亲重新回到了这里,他找到区管教,张口就说:“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区管教点点头说:“哪里的黄土不养人,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像你们这些人,留场就业是最好的选择。”

在巴仓农场,刑满之后留场就业的人占了五成,有的是习惯了农场的生活,有的是家乡已经无房无地无亲人,也有一些像父亲一样,感觉到故乡已物是人非,又再度折返。

和大多数人一样,父亲也想在高寒的西北农场有个家。1974年5月,在别人的介绍下,他认识了另一个村庄的母亲。随着我们兄妹三人陆续出生,父亲终于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


4
与父亲阴阳相隔8年后,母亲去世了,她和父亲终于葬在了一起。我和前夫情感不和,离了婚,女儿也判给了他。我彻底变成了在异乡漂流的浮萍。
2014年,我在一家销售公司工作,有一次,我到江苏南京联系业务,天下着瓢泼大雨,站在窗前望着雨雾中的城市,忽然特别想念巴仓农场。
我取出手机,在qq搜索框上输入“巴仓农场”,立即跳出来二三十个群,我一一加入,看到好多熟悉的名字,有小时候的玩伴、邻居和同学。
看到我的消息,他们又惊又喜,说:“王小玲,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你现在过得好吗?我们大家都非常想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那一夜,我失眠了,睁眼到天明。第二天,我给杭州的二哥打电话,说了自己的决定,二哥沉默了一下,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回去吧。”
次月,我去父母的坟前上了香,然后锁上门,提着行李箱出了村。难道是巧合?56年前,父亲离开老家时,也是柿子红熟的时节。
本来,我不想让女儿知道我回巴仓农场,走到村口时,正好遇到她放学回来。她问:“妈妈,你去哪儿?”我说:“妈妈回家去。”女儿疑惑地指了指我身后的房子说:“家不是在那里吗?”
我没有回答她,上前紧紧地抱了抱她。我相信,女儿长大以后,一定会懂的。
离巴仓农场越来越近,我透过车窗,看到点缀在原野上的狼毒花,内心反倒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踏实和放松——这是回到故乡的感觉。
回到巴仓农场的第二天,我去给大哥上了坟。转眼近20年时间过去了,坟上已经长出了萋萋芳草,也摇曳着几束狼毒花。
知道我回来了,许多玩伴、邻居、同学都来看我,大家在一起聊天、吃饭、喝酒,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开了一家贸易公司,需要经常游走于青海各地组织货源。
虽然辛苦,但也开心。路过旷野,我停下车,张开双臂,大声地呼唤、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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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玲

生活在浙江的女儿,是我最大的牵挂。工作和生活都稳定下来以后,我希望女儿也能走进青海,毕竟这里,是她外婆的故乡,是她外公工作和生活过几十年的地方,也是她妈妈难以割舍的家园。

2016年的暑假,我把13岁的女儿带到了巴仓农场。

我陪她去了我们曾经的土坯房和小吃店,带着她去原野上采摘狼毒花,带着她去见识在高寒地带顽强生存的牦牛,也给她讲了许多往事。

但到了第4天,女儿的新鲜感过去,变得沉闷起来。那天正吃着晚饭,女儿说:“妈妈,我想回家了。”

我听后,心往下一沉。我知道,在女儿的心里,她的家,在浙江常山那个名叫蒋村的地方,不是青海的巴仓农场。

父亲的故乡,是我的他乡;父亲的他乡,成了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又成了女儿的他乡。

人生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可以回的地方却很少。可以回的地方,是家,是故乡。然而,对于我们一家三代人来说,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

*以上为王小玲口述



马 朝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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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17 10: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00后女孩的次要人生

 王子伊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18
来自专辑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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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察布尘土飞扬


1

父亲大骂着用火钳砸爆屋顶肮脏的灯泡,母亲半个屁股黏在炕沿快活地疯笑,晓角的哭号被刹车般的岔气打断,开始地动山摇地咳嗽。

“砰——”世界暗了。
“这个凑合人家,趁早拆散了吧!”这句话缠着晓角的童年,将耳朵磨出茧。
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南部的山区,狂风搜刮着田地,贫穷吞噬着村庄,懒惰催生着戾气。这里古有“风都”之称,蒙古语义是红山崖口,海拔一千五百米,是内蒙古少有的高寒地区,冬季温度能达到零下二十度,朔风往骨头缝里钻。这里野蛮荒凉,没有草原也没有马,却伫立着晓角的家。
阴云常年笼罩着院子。三间黄土房歪七扭八地站着。夏天,雨滴沿着旧电线跑,冬天,寒冷将墙壁冻出伤口,屋子冷得像冰窖。
空荡的院子散落着几块碎玻璃,那是父母打架过后的副产品。房间里堆满脏衣服、父亲的痛骂和母亲五颜六色的药,一声咳嗽,惊起大片暗黄色尘土。
晓角的母亲常年面朝墙壁,一笑就停不下来,笑到流眼泪,笑到要呕吐。她从二十岁第一次抑郁发疯,一直笑到现在,只有晓角脱离视线,才会中止无法抑制的快乐,说胡话、绝食、出走,直到晓角回来。
晓角的父亲枯瘦又黑,脾气暴躁。他经历过动荡的年代,作为家中的幼子,喝酒打架,没少做叛逆出格的事。他买过一个四川女人,后来女人跑了,这才与晓角的疯母亲成婚。他不再喝酒,看见酒犯恶心,但有烟瘾,一天抽一盒最差的“大青山”,买不起就抽烟丝。
在晓角看来,有时候他是体贴的父亲,给女儿捎县城色彩艳俗的糖;有时候,他是孝顺的儿子,吃下大把止疼片,伏在地上哭号他的母亲;还有时候,他是痛苦的自己,在早春烧玉米根的烟里,向妻女挥起镢头:“我要杀了你!”
与妻子吵架,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潇洒的时刻。妻子不疯时,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绞着双手,抽动眼睛发愣。
她的眼睛天生斜视,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怖。屋顶飞鸟一样压下,露出长满妊娠纹的塑料布,墙上的土块受了惊吓,掉进锅里。父母的叫喊与晓角的嚎哭此起彼伏。
2009年,晓角6岁,不蹬小板凳挣扎几下就可以上炕了。一天傍晚,外公骑着自行车从十里山路外的村庄赶来,向晓角念出诱人的咒语:“想不想去上学?”
外公是个小老头,个儿不高,很瘦,说话爱拽文,也经常骂人。他年轻时学过俄文,当过民办老师,撒手不教,种了大半辈子的地。
彼时,七十四岁的外公身体还算硬朗。暮色四合,他歇下地里的活儿,赶着牛车来到晓角寒伧的家,将大花牛拴在门口,大步流星地进门。局促的晓角倚靠着柜子发呆。
母亲一反常态地安静,紧盯着被外公带走的晓角。
前一天,父母刚打了一架,砸碎很多东西,父亲说不要母亲,也不要晓角了。第二天傍晚,晓角被外公用嘎吱作响的牛车拉到镇上。那里只有一所小学,几个学生,一个老师。
晓角待了三天,在堆满杂物的小院儿又玩又闹。三天后,外公又来了,他的背驼得厉害,像生锈的镰刀,千沟万壑的脸泛出枯黄。
回程路上,晓角不停讲着学校里奇特的事:滚热的饭、规律的作息、烂漫的笑声,温馨的环境。外公兴致不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山路中有道险坡,坡上只有一条小道,旁边就是山崖。
上坡时起了大风,黄沙漫天,晓角拼命闭上眼睛,紧抓外公的衣角。她不想死,也不想回到争吵不断、畸形古怪的家。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心里第五遍哼唱老师教的歌谣时,外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到了。”
晓角睁开眼睛,一片昏黄中,撞见母亲死白的面容。整整三天,母亲不吃,不喝,不眠。母亲离不了她。
晓角被吓得退了一步,下意识想逃,但还是一步步走进家门,走入母亲痴疯的爱与窒息的怀抱。
上学的计划泡汤。晓角难受起来。黄褐色的尘土钻入口鼻,淹没院子,倾覆整个乌兰察布。晓角无路可逃,仿佛是上天赠予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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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村庄的夕阳


2


面对疯魔的女儿和渴望读书的晓角,外公又想出办法了。他找到课本,一本语文,一本数学,都是一年级的,陈旧单薄,字迹很浓,插图小人被裁掉不少。正值农闲,外公逐字教晓角认拼音,抄在本上,让她照着写。

晓角每天写几大页,新奇又茫然,继而厌烦,想逃,被外公从田里抓回,重写。旧日历背面,外公列出了一堆算式,握住晓角的手,教她算。纸薄得惊人,笔摩擦着,像在冰面上打滑。

慢慢地,晓角习惯在家里上学。父亲向亲戚要来各种旧书、漫画甚至广告。母亲年轻时上过中学,不发病时就贴在晓角身边,教她算数、识字。

四处拾来的废纸越积越厚,晓角识的字也越来越多。2011年,外公送给晓角一本《唐诗三百首》,盗版书籍错误成灾,有些连作者名字都对不上。外公说,一天一首,都背下来,就会变得聪明极了。于是,晓角开始背,一天一首,背下来在本上默写,等外公随时来考。

8岁的晓角人生中第一次接近诗歌,接触文学。诗像镰刀一样将她收割,比如“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比如“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她读懂些许,困惑反而比以往更多了。

还没来得及考察晓角背诵,外公和外婆就从农村搬到县城,住进楼房背后湿冷的平房了。他们衰老得无法从沟地的井里挑水。一辆车代替花牛,送两个老人到县城的大舅家——那里有个压水井。

那年冬日数九天的夜晚,晓角缩在被窝竖起耳朵,听父亲与母亲商议去县城:“明个早点,三个人一打去趟城里。”
黑暗中,北风冲撞着窗户。晓角的心突突直跳,闭眼想象城市的模样。她在电视里见过城市,那里高楼林立,绿树成荫,人们规整、健康,像阳光砌出来的。
第二天清早,一家人坐上嘎吱作响的旧出租车。车里没有暖气,玻璃结着霜。车子开动后,窗外枯瘦的树木飞跑着远去。
晓角忍受着颠簸,感到一阵恶心,她从没坐过那么快的东西,到小城二十里路,因晕车难受得几乎呕吐。
县城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街道破旧,堆满小摊。但晓角依旧瞪大眼睛,艰难地在破布样的人流中穿行,每一声吆喝、鸣笛都那么新鲜。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村庄,来到另一个世界。
父亲给晓角买了一点糖果,她小心捧着,跟在他身后。喧闹中,晓角畏首畏尾,怯懦得脸红发胀。父亲猛推了她一下,糖掉到地上。
在外公外婆居住的巷子,晓角认识了一帮小孩。他们热闹、客套、油滑,上学时因课业不佳,被平房学校里的老师训得很惨。其中年龄最大的女孩梳着整齐的马尾,个子不高,却居高临下。
她定了个游戏规则,找借口打晓角,逼问晓角为何不上学,然后装模作样出谋划策。晓角讨厌被打,却喜欢和他们玩。她发疯般想去城里上学。
识字以前,晓角拥有易于满足的快乐。在点火烧农田的春天,她喜欢把塑料薄膜挂在玉米秆上,看着它们在风中猎猎飞舞。现在她回到村里,这种快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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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院子和晓角的狗


3


像晓角这般年纪的孩子,大多去城里上学了。她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幻想中有几个孩子陪她玩,还有老师。这些人物都有具体的名字,住的地方和性格。其中有个男孩叫小杰,性格软弱但阳光善良,喜欢帮助人,和她住在同一村里。
新年时大伯到来,是晓角唯一的慰藉。大伯的个头矮小,走路时拖着一条小儿麻痹的瘸腿。他上过学,中途肄业去放羊,被羊放了几十年,面色紫红,脏得不成样。
每逢新年,大伯将一个猪头和一点血汗钱交给赤贫的弟弟,任凭疯癫的弟媳夺下他的饭碗,注视弟弟用板斧砸烂玻璃,睡进黑洞洞的隔屋一言不发。
他是个结巴,插不上嘴,只能留下挣了一年的钱,早早拿起鞭杆,回到二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回到乌兰察布的荒山,在羊群的陪伴下,开始下一轮回。
大伯一生被困在残疾的身体里,困在放羊鞭子上。晓角被困在畸形的家庭,困在一个叫上学的虚假诺言里。也许因为两人的命运相似,大伯对她格外好。
2012年,大伯给她带来几块软糖,他问:
“角,你,你自学识了几个字了?”
“不少啦。”
“那,那就好,人活着得认得个头上脚下。”
“大爷,你想个办法让我上学去吧,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大伯沉默了,盯着晓角攥紧软糖的脏手出神。
赶上正月,大伯穿戴整齐,拿着新挽好的鞭子,向顽劣的弟弟提出要求:
“俺……俺得让这个孩子上,上学去,她得……得离开你们,俺......俺先带她到她大姑家住……住几天,然后就去上学,你们不能毁......毁了她。”拙于言辞的大伯言辞坚定、认真。晓角跳下炕,站在他身边。
结果还是一样,争吵响起来。父亲辱骂声中的粗厉棱角,能割透好几层羊毛。大伯头低得要掉下来。
晓角大哭,拉着大伯的衣服,“你说过要带我去上学的,你说过要带我去上学的!”大伯结巴犯了,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久大伯患病,肺气肿,身体肿得像皮球。他从十五岁开始放羊,放到六十多岁终于停下。大家商量、对骂、撕扯,最后决定把大伯送进镇上的养老院。
大伯逃出过几回,和几个乞丐赶喜宴、丧宴,农村的鼓匠唢呐震天。在盛夏一个晴朗的午后,养老院院长打来电话,时好时坏的大伯总算死了。晓角戴上帽子,奔到田里告诉父亲。父亲“诶”了一声,步行去镇上了。
大伯在晓角家危房的院子里停了三天,然后被埋在遥远多沙的西山坡上。三天中,父亲哭昏两次,晓角一滴眼泪没掉,棺材临走时,给大伯磕了个头。
后来晓角得知,大伯死时双手紧握。人死时,有极想见的人,手才会紧握。晓角推断,大伯最后还是想再见她一面的。
那年,晓角九岁。上学的念头随着外公离开、大伯去世破灭了。晓角在一片荒芜中继续生活,幻想中鲜活的面容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他们没有和晓角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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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田地


4


乌兰察布的风很大,刮天,刮地。风养活了许多味道,羊圈以下几米的湿土味,老果树长花苞那一刻的苦味,玉米根一冬后重见天日的呼吸味,河味,雨味,老鼠味,旧衣服味。晓角闻着这些气味生活。屡屡受挫后,她对生活的期望只是活着而已。
2015年,父亲意外接到一通来自乡干部的电话,说附近很多村子实行危房改造,很可能轮到他们村。
得知消息,晓角欢欣雀跃。整个冬天她都在盼着,有意无意地提起新家。干农活时她问父亲,住进新房后怎样通水,怎样安排牲口。父亲兴奋地附合,爸给你攒下钱打个井,羊还圈在原处,到那时候光景就会好的。
母亲冷笑:“净是说梦,人家咋就能给你盖新房,你自己还盖不了哩!”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越刮越猛,屋中院中的尘土飞扬,四处弥散。
父亲边接着干部们说法不一的电话,边向女儿吹嘘自己认识镇上的人物。晓角嘴上肯定父亲,心却一点点变凉。她照例干农活,做家务,按时擦洗裂开的玻璃。终于,父亲不再接到干部的电话了。
无数问询石沉大海。在一个大风呜咽的白天,晓角再也忍无可忍:“我要换大家,我要换大家……”她连哭闹了几天。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抽旱烟,母亲斜楞着浑浊的眼骂道:“小疯子,想疯了,瞎扯什么?”
那年的扶贫行动实行在哪儿,晓角已经记不清楚。如同上学计划般,新房计划落空了。晓角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母亲发疯父亲咆哮,她在地里锄玉米、种土豆。
晓角对新房许下过愿景,只是愿景并非砖头瓦片,而是父母和睦的契机,一家人重新开始的生活。
一个春日午后,父母下地刨玉米根,晓角找出母亲几种连吃了二十余年的药,坐到家门口的台阶上,拧开瓶盖,对着瓶口发愣。乌兰察布的春风凶猛而寒冷,刺眼阳光下,羊吃剩的干玉米杆微微发抖。
她凝视着形状各异的药瓶,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走进屋里,将药瓶按原位置放好,也把自己死去的希望放好。那一年,晓角12岁。
2018年,早春的风再次捎来扶贫改造的消息。
清早,村长踏进晓角的家门,他平时从不造访。记录完晓角家的收入情况、地亩面积后,村长走了,临走前说:“国家要实行十个全覆盖计划,要盖新房,几个村子合并改为移民村,一户先只收五千,像你们家这样少数重点的贫困户,很可能不要钱。”
父亲高兴得叫喊起来:“人家又给你盖新房呀!”
这回,晓角并没有欢呼雀跃,她不愿再盼星星、盼月亮,最后一场空欢喜。
可那年春天的冻土一消,工程真的开始了。河对面的村民把自家门口木栏杆围的菜园率先清理,让出大片空地。挖掘机铲出大坑,堆起高耸的土堆。
没过两天,墙就砌了起来。工人全是外省的,说着听不懂的话。村民觉得砖房新鲜,总去看工人搭建。晓角也每天攥紧母亲旁观。母亲戴起红头巾,俨然一个少女。
到了夏天,四排扶贫房就已要上瓦了。它们整整齐齐,威严肃立。晓角听说,自家的新房是前排的第一间。她趴在窗台看了一眼,里面很宽敞,大梁刮得发黑,墙壁的砖块有细小裂缝。
新年后的腊月,一家人租了一辆铁皮车,开始搬家。整车装满旧柜、破桌、杂物。老房暴露出许多经年的旧物:二十年前的镜子依然完整,母亲刚嫁来时弄丢的梳子落满灰尘,晓角幼时第一个玩具娃娃只剩一个头,大伯生前用的羊毛剪生了锈,和一团结块的猫屎堆在一起。大伯的遗照放在堆东西的房间里,父亲跟晓角说,“去,把你大爷带上,要走了。
寒意搅动着空气,阳光照进老房,尘土漫天。晓角最后看了一眼搬空的老房,禁不住想这个地方将来会变成怎样,钢牙铁齿的机器会吞噬一切,“施工危险”的警示牌立得很直。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大伯送来苹果,母亲在外放羊,父亲让她拿苹果给母亲送去。晓角不依,说妈欺负大伯,为什么要给她送大伯的苹果。父亲说:“都是苦命人,没什么欺负不欺负的,送去吧。”
晓角抱好遗照,跟在车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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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新房


5


晓角家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除了玉米和土豆,家里有四头牛,是国家出一部分钱,自己出一部分钱买的。每年收入能有一万。最直接的感受是——家里能经常吃上肉,先前过年时才能吃上的菜,平时也能吃到了。
唯独,父母没有改变。搬进新房,生活条件改善,都没有止住父亲的咆哮、母亲的疯魔。只是此时的晓角,不再寄希望于他们的和睦,她已经找到新的寄托。
三年前,表姐送过她一个旧翻盖手机。旧手机坏掉后,外公又将二舅送他的手机转送给晓角。村里没有网线,两部手机通过迟钝的信号,连接晓角与外面的世界。
她大量阅读电子书,透过米黄屏幕上纤细的字,与萧红、莫言、余华、王小波、鲁迅、贾平凹在新房中对谈,又被海子、刘年、余秀华、洛夫的诗打动,时常想起外公曾让她背唐诗三百首,却一首没有考过。
2018年一个冬日下午,晓角独自在家,翻起洛夫的长诗《漂木》。内蒙的冬天五点天黑,屋外暮色渐浓。黑暗迅速地辏集,一个个小山包连绵不绝,相互应和。孤灯照着房间,晕开某种人造的黄昏。
你们/可以用盐腌我们/用火烤我们/切时间一样的切成块状/割历史一样的割成章节/然后装进一只防腐的铁罐扔入深渊/一个荒凉的黑洞/不,一个未预期的抵达/最后我们又回到/一个巨大而寂静的茧/一次鸿蒙而深邃的/睡眠 
她感觉到自己的空隙。在她和所有人之间,有一个绝对空荡的深渊。她在里面挥动胳膊,什么也抓不住,发出喊叫,没人应答。
周围太安静了。晓角好像来到岸边,堆满锈一样的尘土,思想都躲藏起来了,伸手一握,一掌冷雾。羊群在山上慢跑,咩咩的叫声像是葬礼的唢呐。她翻出纸笔,写下:
窗外挂着羊皮像/我妈妈的背影
这是晓角第一次尝试表达。回忆起那个时刻,她只记得这一句。此后,她每天发泄式地写一篇或一段,没技巧,全靠乍现的灵感,想到什么写什么,像洪水,像惨呼。写完从来不看,烂到没法看,只顾提笔乱写,像溺水者紧攥住仅剩的木板,试图争夺最后一点对人生的掌控。
晓角把诗发在一个公众号上。第一首,第二首,第三首。第一次,她得了三块钱的打赏,然后越来越多,到了一百、两百。一位老师引荐下,晓角的诗在纸刊发表。就这样,十五岁的晓角,生活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住在县城的外公知道后,在电话里对她说了三遍:“角,祝你好运。”
日子热闹起来,很多人来晓角家看她。整个腊月,八十岁的外公都在为她取快递,走不动路了,就骑着小三轮去取。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样刊、各种老师送的书成为外公幸福的烦恼,“你呀,你呀。”他在电话里开心地抱怨着。
一天下午,外公给晓角发来短信,晓角不知道他何时学会了打字:“角,你和外公说想当一个作家,我还觉得是玩笑,是天真。现在我相信你了。”
一切确实在变好。2020年7月,晓角用稿费给家里买了个九百来块钱的洗衣机。洗衣机送到扶贫砖瓦房,左邻右舍都探出了脑袋。
村里的人都夸她,出息了,将来一定会走出这里。晓角家的邻居是对老夫妻。老头有残疾。晓角家和他们家没什么来往。她在当地出名后,那家老太太就倚着门框,笑她:“你现在可值钱了。”

6

出名后的晓角,性格依旧古怪,不修边幅,不照镜子,喜欢远离人群,独来独往。周围没有人懂得她。父母看见稿费,高兴归高兴,对她的写作没有反应,更别提凑热闹的村民。文学使她醒了,醒后,周围却空无一人。
一日,外婆打趣,让晓角赶快招个男人入赘,就住在新房里,晓角跟丈夫住在正房,母亲和父亲住堂屋,凑合着过。外婆说完笑了,晓角却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是觉得从头到脚,都与周遭格格不入。
2020年7月,十七岁的晓角挂着“文学新秀”的头衔,作为特邀嘉宾,参加内蒙古文联的活动。
她见到作协的大领导,领导很对得起称谓,张嘴净是空无一物、毫无美感的官话。挂牌的作家在会上发言:“作家本来就是时代的歌者,是歌颂盛世的。”
晓角坐在旁听席,最初正襟危坐,但很快卸了劲儿,开始玩手机,在群里斗图、抢红包。期间,她的目光偶然与一个女作家对上,后者过于无聊,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玩手机,只能充分调动起感官——眼神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会议过后,晓角被带去参观马铃薯博物馆。乌兰察布是马铃薯之都,因气候独特,盛产马铃薯。每年,晓角都要挥起锄头,在田地里种土豆。这是她每年都要打交道的朋友,揭不开锅时顿顿少不了的仇人。现在,它们金光闪闪地躺在展柜里,接受众人朝见。
晓角觉出讽刺,她隐隐察觉,自己其实可有可无。除了乌兰察布市的作协主席和几个女老师,没有人关心她的诗、她的生活与所谓的文学,人们只是需要一个精神符号。
三天里,她吃着丰盛的火锅,在氤氲的热气中,听一位教授侃大山、开黄腔。晚上睡在干净整洁的酒店里,竟然有些孤独。
这是晓角第一次受邀参加文联活动,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最初的欣喜很快退去,她冷静下来,活动给了她一次重新审视自我的契机,也诱发出更大的矛盾。
作为写诗的人,或者别人嘴里的文学新秀,晓角懂得自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人,如果过得稍微热闹,内心便会丧失发现的敏感、言说的冲动。
比起天天吃火锅,住大酒店的日子,她更愿意过寂寞的苦日子,坚持每天写诗,一天一首,不为发表,像做功课那样写。为此她有意识地打基础,全靠随缘的灵光,不会有将来。
她才17岁,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职业诗人,不敢肯定是否能永远写下去。写诗的收入不稳定。她没上过学,没有学历,以后除了种地,只能进城打工,否则就没有饭吃。活下去,有尊严是吃饱以后的事情。
临近高考之际,晓角受一家文学杂志邀请,写一篇高考同题作文。晓角忙完一天的农活,晚上用手机敲出一篇《我和我的未来》,那是浙江卷的作文题。在文中她畅想:
“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我过着另一种人生。她父母不老,家庭和谐,住不住在危房里无所谓,她性格一定开朗,七岁去上学,和小朋友玩,一年级,二年级,一年一年,扎辫子到穿裙子,她长大了,所以去高考,上大学,然后离开她生长的地方,她早恋,青春期叛逆,也会彻底地成长。她的人生那么正常,规矩,向上,理所应当。
那是拥有选择的人生。但晓角没有那么多选择。不光是她,还有西山坡上沉睡的大伯,新砌扶贫房里清醒的父亲、疯笑的母亲,都被缚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狂风乍起,卷起尘沙,淹没天地。


王 子 伊

编织诗意的RUC新闻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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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19 09: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女脱口秀演员的段子人生

 罗丹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20
来自专辑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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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为过载俱乐部唯一一位女脱口秀演员,张薄汁上台只需要自我介绍一句“大家好我是张薄汁”,就能收获令其他演员羡慕的舞台炸裂效果。
《喜剧之王》里,张柏芝的脸巴掌般大小,身材曼妙,回眸一笑倾倒无数观众。而张薄汁短发,圆脸,体宽是普通女孩的两倍,一站上舞台就习惯来回走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在撼动地板和观众。
这是2019年中旬,过载俱乐部举办的这场演出的主咖是梁海源,他是几家脱口秀综艺的常驻嘉宾。张薄汁就是高中看了梁海源在《今晚80后》的表演才了解脱口秀。出于对偶像的敬意,张薄汁一上台就怼跑了观众。
第一排有个干瘦男观众一直在看手机,张薄汁上前,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问:“你在看什么?”男观众:“看手机啊。”
张薄汁抬高音量,声如洪钟:“看演出就好好看演出,玩什么手机。”观众“切”了一声,站起来转身走了。张薄汁冲着后台说:“现在请切断现场wifi。”
俱乐部商演第一次有观众被演员怼跑,我们台下等着的几个演员都很慌,张薄汁倒很淡定,一把扯过话筒线,继续开麦:“在座有四川大学的吗?我当年特别想考四川大学,后来经过高三一年的不懈努力,高考考了三百多分,去了西南皇家体育学院,也就是成都体院。”
她接着讲起自己为什么来成都。张薄汁在桂林长大,高考填志愿的最后一天,整个家族纷纷来劝:“就在桂林上大学,以后早点成家,也好照顾你妈。女娃娃去那么远做什么?”她的目光逐一扫过亲人:“就是为了避开你们呀。”
来成都还有一个原因,她妈说起过,当年离婚之后,她爸曾来成都住过一段时间。
“我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我爸当年跟我妈离婚,是因为我是女的。后来他就来了成都。你们都知道的,成都男生跟男生这个情况。我很怀疑啊,他离婚不是因为我是女的,是因为我妈是女的。”
她随手指着第一排的一位观众,问:“你有爸爸吗?”
观众回答“有”,张薄汁收回话筒:“我没有爸爸。”
讲完这句话,全场陷入意味复杂的沉默中。张薄汁笑了:“这又不是你们的错。罪魁祸首是我妈。我爸说,这小东西下面没东西,就不能继承我的遗产。所以他就和我妈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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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张薄汁在舞台上


2


2017年底第一次参加脱口秀活动之前,张薄汁已经连续二十天没有出过家门。彼时她大学毕业小半年,日夜颠倒地忙着公司的一个马拉松项目,作息紊乱;加上考研失利,未来不定,她开始彻夜失眠,常常睁着眼睛挨到凌晨。“最恐怖的是声音,”张薄汁说,“早上五点多的时候外面的鸟开始叫,你知道这一晚又白躺了。”
失眠持续了近两个月,最严重时,她感到左手手臂被匕首划过般的痛感。她沿着疼痛的大致脉络,在手臂上纹了一条从桂林到成都的铁路线,从此每次抽血的时候都叮嘱护士:“扎成都这,这位置好抽。”
张薄汁去看心理医生,被诊断为轻度抑郁。起初,她抗拒看医生,小时候生病会被妈妈骂。她一直记得妈妈帮她测体温时,看向体温计的厌恶表情,好像水银滴进了眼睛。
医生开了药,她没吃,怕有激素会长胖。抑郁发作的时候,她丧失了做事的动力,计划好的大扫除,不想做,洗衣机里衣服放了一整天,懒得去取,最热爱的展览和话剧,她宁愿票作废,也不愿出门。
觉得在家里耗下去不是个办法,张薄汁在豆瓣搜同城活动,决定去参加高升桥一家水吧举办的脱口秀线下读稿会。十来个人围成一圈,像戒酒者互助协会一样轮流发言,交待自己为什么会闲得来搞脱口秀。
读稿会上有个长发年轻人,神情忧郁,鼻子高得像建筑工地的塔吊,说自己是个诗人,来参加开放麦是因为经常有朋友在他念诗的时候笑出声。他最后才介绍名字:“我叫徘徊。”张薄汁发出一声吐痰般清脆的干笑:“哈!”
现场气氛一时凝滞。徘徊指着张薄汁说:“就是这种。”
聚会组织者蔡师傅觉得,这胖女孩至少是个好的脱口秀观众。
蔡师傅布置了现场写段子的任务,还给每个人派发了纸笔。广西人张薄汁第一条就写了吃狗肉:“我觉得不能再一个人过下去了,就决定去领养一只狗。我去动物中心登记,工作人员见我籍贯写的广西,一下把表抽了回去。我质问他,不是说好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领养代替购买吗?工作人员说,是啊,可是对你们广西人,天下也没有免费的午餐啊。”
结束后,蔡师傅单独找到张薄汁,邀她入伙。张薄汁问这能带给她什么。当然什么也没有,但蔡师傅没有立刻告诉她。他打量张薄汁的身材,开了一个玩笑:“这至少能让你出门。”
张薄汁感到手臂上的铁路线一阵跳动,她抬手按住成都站,说:“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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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张薄汁在手臂纹了条铁路线


3


严格意义上说,张薄汁和爸爸见过一面,在产房。护士接生完,把薄汁递给她父亲,父亲看了她一眼,就匆匆把头挪开,当天就离家出走了。

母亲生下张薄汁那年已经四十岁,薄汁还有个大自己十二岁的哥哥。对于家庭中缺席的那个男人,母亲和哥哥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母亲靠开屠宰场抚养一双儿女。屠宰场进门处左手边一个大的斜坡直通到二楼,二楼两个工人正在刮猪皮,肉顺着斜坡往下滚,猪皮倒挂在挂钩上。每隔几天,妈妈跟小舅都会押一车猪皮到温州做成皮革。母亲脾气暴躁,她在案板上挥刀砍猪肉时,张薄汁觉得她可以用菜刀砍开世界上一切东西。

屠宰场很赚钱,九十年代末,妈妈给家中专照顾张薄汁的保姆开五百块工资。薄汁渴望母亲的关注,学前班时,她想让妈妈送自己上学,一次放学路上,途经派出所,张薄汁挣脱保姆的手,冲进去,拉住警察一边大喊一边指着保姆:“她是人贩子,警察叔叔救我!”保姆急得捂她嘴,更像人贩子了。闹了好久,一直到妈妈赶到派出所向警察解释,才让他们走。

妈妈没有给她更多回应,她忙着自己恋爱。直到上大学离家前,妈妈带回家不下十个叔叔。张薄汁形容母亲的两性关系,“婚姻是约束,单身就是民宿”,但她觉得妈妈看男人的眼光很差。一次,母亲把在火车上认识的男人带回家过夜,发现男人行李里有刀和绳子。第二天男人走时,还带走了薄汁妈身上几万块现金。

妈妈性情喜怒无常,薄汁很小就学会了讨好她。妈妈有时会故意把毛巾扔地上,一直没人捡的话,她就会发飙:“这个家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做卫生?”薄汁在阿姨家打翻了糖罐,妈妈回去后,拿剪刀尖扎她。薄汁后来看《还珠格格》,评价容嬷嬷扎紫薇时“表演痕迹过重”,因为她妈真刀实枪地扎她时,面部根本不会有那么多表情。

父亲无从想象,母亲无法依赖,张薄汁小时候很黏哥哥。

初中有一回,张薄汁发烧在家休息,哥哥说生病别在家待着,要外出晒晒太阳,拉她去附近一个广场,指着一块大石头说:“你去那上面坐着好好晒晒,我去逛一逛就来找你。”张薄汁在石头上坐了一会,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薄汁的第一个念头是:哥哥好意带我出来晒太阳,不能让他发现我睡着了。

她整理好衣服,使劲搓脸,让自己看上去清醒些。太阳彻底消失,哥哥才回来,手里拿着没喝完的可乐。他扔下张薄汁,一个人去看了场电影。当晚,张薄汁高烧烧到四十度。

哥哥上大学后,极其颓废。晚上玩游戏,中午起床。毕业后也不急着找工作,每天像度假一样在家耗着,脚上永远趿拉着一双人字拖。

有天中午快到两点,哥哥还没起床,门反锁着敲不开。暴躁的妈妈从厨房拿了把菜刀,生生将哥哥房间的木门劈开,一脚将缺口踹得更大。返身回厨房,端了盆水直接泼到儿子床上。妈妈泼完水就出门了,房内寂静,流水滴答,留哥哥在床上一脸惊愕。他擦干脸上的水,掀开被子,操起盆放满水,去了妈妈房间,将满满一盆水泼到床上。

一连见证了两场泼水盛况,薄汁内心惊异,觉得她哥死定了。果然,哥哥很快认怂,下午敲开张薄汁的房门,手中挥舞两张钞票:“老妹,我给你两百块钱,你帮我把妈的床吹干。”张薄汁吹了两个小时,床褥依旧很湿,吹风机烫得拿不住。她一面吹床单,一面用嘴吹吹风机,最后只好用自己的床褥换了妈妈的。那晚,妈妈倒是没发觉任何异样,张薄汁像自己的鬼魂,在床边站了一宿。

那几年,妈妈沉迷炒期货,哥哥沉迷炒股,家中先后卖了三套房子,经济条件已经在走下坡路。大人的言行做派小孩都看在眼中,耳濡目染下很多人就长成了同样德性。也有人努力修正自己,在人生路线图上标记为:一定要避开他们。张薄汁属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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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张薄汁高中母校附近


4


踏上成都的土地,薄汁心情舒畅,仿佛是出了一口恶气。大四时,她和同学聊天:“回桂林?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桂林了。“
薄汁从大二开始兼职,给微博大V当编辑助理,去天涯等各种论坛上面搜刮搬运猎奇文章,一个月下来能赚八九百,几个月后收入过千。大三时,她在成都一家体育产业公司参与马拉松项目,负责宣传、对接媒体以及培训志愿者。一旦不再向家人要钱,家人也不再那么要命。
毕业后,她如愿留在成都。但亲戚对张薄汁最殷切的期望依旧是,毕业了就回桂林,早点嫁人成家。
因为父母离婚,张薄汁对婚姻充满怀疑。母亲四个兄弟姊妹,表哥表姐一串,长辈加上同辈一共建立了八个小家庭,其中四家都离了婚。这也成了张薄汁后来在脱口秀舞台上臭名昭著的一个谐音梗:“我们的家族企业很有名,搞时尚的,叫做八离四家。”
薄汁质疑:“你们婚离成这样了,我结婚做什么?”
薄汁人生里唯一一次认为靠谱的婚姻,是最亲近的大姨二婚。大姨和第一任丈夫关系很紧张,薄汁的第二任大姨夫姓蔡,张薄汁喊他蔡伯,蔡伯住独栋带院落的房子,脾气温和,和大姨很恩爱,张薄汁很喜欢他。她一度觉得,要是结婚能直接二婚就好了。
大姨二婚后没多久,蔡伯在一次睡午觉时心脏骤停去世。蔡伯的子女一直觉得,薄汁大姨是为了钱才跟他们爹在一起的,蔡伯去世后,两家人关系闹得很僵。每年清明,蔡伯儿女跟薄汁大姨都分开上坟。张薄汁惊叹,“纸钱分两次烧过去,汇率多不划算啊。”
大姨和蔡伯的这段感情,让薄汁对亲密关系的期待扬起又按下。张薄汁下了结论,“说白了,问题还是在于,压根就不该结婚。”
张薄汁在台上大大咧咧,只在自嘲是母胎solo时偶尔展现低沉。她第一次心动的对象,是初中时一个喜欢穿宽松运动服的同学,走路时裤腿被风灌得鼓鼓胀胀。有一年刚入秋,男生穿一件贴身卫衣,正在打扫卫生的张薄汁在他桌前停留了很久,“他屁股竟那么翘”。后来同学告诉她,翘臀男孩对她有好感。张薄汁突然就丧失了兴趣,连想起他的裤型,都感觉厌恶不已。
成年后有一次在桂林,薄汁和一堆人一起看世界杯,邻桌男生加了她微信,问张薄汁是不是喜欢足球,他经常踢球,可不可以约她来看。张薄汁说她从来不看足球,那晚只是为了去蹭啤酒。男生又说想跟她进一步发展,约她出来见面,让她蹭啤酒,她直接把对方拉黑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男孩喜欢我了。”张薄汁自认是 “性单恋”,在心理学中,性单恋意味着对某人的爱恋会随着对方的正面回应而消失。心理学上还说,性单恋是童年形成的情感模式的再现,可能和从小在亲人那里养成的回避性依恋人格相关。
张薄汁想起这些也会沮丧,但化作段子在舞台上讲出来时,语气依旧酣畅淋漓。
“我妈说,再不结婚就要天打雷劈了,问我男朋友在哪里。我说在这里——”张薄汁说着,竖起中指,“我妈是个迷信的人,吼道,都给你说了,奇数不吉利,偶数才吉利!”她加了根食指,朝观众比了个“耶”。

5
张薄汁只在过年时回桂林。一次在家过年,她不小心摔坏了杯子,生怕母亲责怪,她凌晨下楼,满城市找还开着的超市买杯子。
她在脱口秀舞台上讲段子尺度很大,“但不及母亲骂人脏话的十分之一”。在舞台和生活中讲话,也不自觉带着怼人的语气。在远离暴力的家的地方,她试图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从母亲的模子里抠出来。回成都后,朋友来家做客,饭后帮忙洗碗,没有擦干后放在原位。张薄汁下意识想指责对方,内心突然冒出个声音:“不要变得跟妈妈一样。”
她读过一本书,《在新疆》,作者刘亮程的父亲在他八岁那年去世。书里讲到父亲角色的缺失,对他的一生产生了很深的影响 ,“童年是我们自己的陌生人。我们并不想看清童年陪伴的那个老人。我们连自己都无法弄清。”
张薄汁觉得童年也是自己的陌生人。她小时候不止一次地猜想,父母离婚,是不是就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如果出生带着原罪,那受到的伤害,是不是对自己的惩罚?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张薄汁都无法对当下的自己亲近。有天晚上她睡不着,在微博上写:
成年前的日子也是一个孩子/我不能责骂她/我应该比谁都心疼她/可是我没有/我把头转过去/不想看她/视她为熟悉的陌生人/连她伸出的手我都打掉/只向我伸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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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小时候的张薄汁
张薄汁的大部分脱口秀段子都是在调侃家人,舞台效果不错。假话真说真话假讲,她享受脱口秀演员的身份。脱口秀演员借段子承认自己对生活无能为力,同时也表明自己跟所有叙述对象和谐共存。对张薄汁来说,脱口秀或许还有警示作用。在变成自己讨厌的大人之前,借一声大笑叫醒自己。
“大学三年级有一阵,我特别想要一台苹果手机,我妈答应了我,但一直也没买。没多久她做了个手术,取掉了一个肾。有段时间她在医院状态很不好,交待起后事,给我和哥哥说,你哥哥每天都来医院太辛苦了,都只能站着玩手机,房子就留给他。汁汁你也很辛苦,每天帮妈妈端屎端尿,割下来的肾就给你买个苹果吧。”
观众笑得很开心,只有我们场边几个演员知道,张薄汁妈妈那时候得了癌症,是真的取了一个肾。

6

2019年5月,一家媒体采访了张薄汁。跟拍的视频中,张薄汁下楼取快递,镜头晃动,听得到咚咚咚敦实的脚步声,就像张薄汁脱口秀演出时的出场方式,一个人响得像一支部队。

除了接体育公司的项目策划外,她现在的主业是开淘宝店,业务内容有着她鲜明的个人特色:大号女装。她抑郁的症状轻了些,偶尔失眠,依旧很宅。记者问她:“现在讲脱口秀,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张薄汁答:“这就是我现在出门的原因啊。”

我问张薄汁:“你讲了那么多家事,有没有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达成某种和解?”

张薄汁没有犹豫:“和解?当然不可能。”

2019年春节,张薄汁回桂林过年。她妈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你父亲去年夏天走了,好像是肺癌。”好像是肺癌,她妈都不确定,可能只是觉得中国得肺癌的人多。

生活中一直不知道在哪的那个人,现在终于知道在哪了。张薄汁形容这份心情是:“介于知道江湖仇人老死不能手刃,以及一直想去的海岛已经沉了之间。”

这场专场演完后,演员们照例聚餐喝酒。张薄汁表示之后要开始早睡早起了,医生说这是治失眠最好的方法。散场后,我俩一起打车,路上我问她平时为什么睡那么晚,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张薄汁小学一年级起就被送到寄宿学校。两个班级将近40个女生,都住在一个大寝室里,寝室每天八点四十熄灯,班主任会在寝室转一圈,确定她们老实睡觉后就离开。

差不多十分钟后,寝室会响起抽泣声。生活老师听到有人哭,会起床走到那个学生床前安慰她,抽泣声变得更大了,隐约还能听见一两句“我想妈妈了”。

张薄汁特别喜欢当时的生活老师,为引起她的注意也会努力哭一哭。有时候哭得早了,被寝室哭声淹没,谁也没听见。有时候哭晚了,生活老师出门聊天,又会忽略掉她。后来张薄汁找到了方法,等老师聊天回来在床上躺下,她再发出大一点的抽泣声,虽然哭得很滞后,后知后哭,但特别管用。老师走到张薄汁床头,手探过栏杆轻拍她的被子,直到她安静下来。

我说:“像是在讨好你妈。”

张薄汁按熄手机,脸上荧光消失,抬头道:“不,我只是想说,我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学会了熬夜。”



罗 丹 

王小波门下走狗,郫县伍迪·艾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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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1 09: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和技术天才一起创业的日子

 陈海清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22
来自专辑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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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客青春(一)


1

我第一次见到学长,是在2016年春天的一场杰出校友论坛上。那天,我拿着大单反相机在演讲厅里忙碌。作为大学校刊的负责人,我带着几个同学,即将完成我们在毕业前的最后一篇报道。

演讲台上,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吸引着我的目光。他在一串衣着光鲜的青年企业家中显得格格不入:单薄的身板藏在宽大的黑T恤里,下身搭配着西裤、黑布鞋,一副厚镜片架在瘦削的脸颊上。
我在台下,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和同台嘉宾谈笑风生。
即将踏出校园,我还没找到工作。大学多年,我把私人时间全投入在校刊的创办上,本专业成绩平平,也从未在任何公司实习过。到了秋招,我唯一能写到简历上的,只有工科院校的“校刊主编”。
眼看周围的同学陆续拿到offer,我仍在公司之间奔波着面试,被各个大厂的HR拿着简历从头到脚打量,质问“未来的职业发展计划”。
“您作为国内云架构开发第一人,已经是技术圈里的传奇人物、事业成功,为什么要冒风险出来自己创业呢?”主持的学生会长问那个黑衣学长。
“当时我问CEO:‘做人工智能这个领域,一定能成,你信我吗?’他迟疑了。我就决定这件事得自己出来做。你不相信一件事的话是做不成的。”
“那为什么选AI这样冷门的领域,还是做门槛高的企业级应用?”
“我们从第一天,就做好沉下心长跑的准备。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我相信我们将迎来AI无与伦比的时代。”
论坛在夜色中落下帷幕。场下一阵骚动,同学们纷纷上前把嘉宾们团团围住。我艰难地穿过人群,往大门口挪。
刚走出演讲厅,身后追出来一个人,用沙哑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我转身一看,竟然是刚才台上的黑衣学长。
“刚刚你们学生会长告诉我,校刊的主编就是你,原来你还兼任摄影。”学长笑着说,“我看过几期你写的报道和设计的封面,很有意思,一直想找机会认识你。”
“都是不务正业,毕业了就不是主编了。”我努力避开对方的目光。
“毕业后打算去哪儿?”
“……还没着落。”
“现在有时间聊聊吗?”
我环望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把学长领到演讲厅隔壁的一间小教室。我们在一张课桌的前后排坐下,学长侧着身子,翘起二郎腿。
“时间有限,我不拐弯抹角了。我的公司最近招了些非常优秀的同学,计算机专业的,又都是学生会干部。”学长直勾勾盯着我,“但这样的人,学校一年可以出几十个,像你工科背景,又在文学艺术上有灵气,整所学校都没几个。”
教室里安静极了,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
 “年轻人刚工作几年做的事非常关键。你如果去大公司做颗螺丝钉,真的很可惜……我希望你加入我们,做最棒的产品经理。”
“我对人工智能一窍不通。”我老实说。
“不懂不要紧,不懂可以学,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相信自己。我刚创业时,连我自己的老板都没信心这事能成,更没有一个投资人愿意投AI。但我还是坚持着走到了今天。现在我把这个机会放在你面前。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机会。”
我被说动了。像许多创业者一样,他的笃定不容拒绝。 
到2016年的夏天,我加入了学长名不见经传的创业公司,开始人生第一份工作。


2


创始团队是清一色的研发人员,用四年时间,发展到了几十人的规模。公司储备多年的核心技术——人脸识别算法,最近在商业上刚打开政府安防项目的口子。
上班第一天,我特意穿了一身小西装,起了个大早去公司报到。
公司位于一个开放式创业园区,一圈方方正正的深灰色大楼,围住中庭的一大片绿化。回字形走廊两侧都是办公区,随着人员扩张,公司陆续租下了几片不连续的办公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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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创业园内景

846作为前台接待和大会议室,有百来平方,一边是厨房,堆着三个巨大的电饭锅,边上紧贴着一个大冰箱。另一边被一张大会议桌挤满,桌上一部投影仪,围着一圈折叠塑料椅和几张白板。十几个摄像头从屋顶垂落,高低错落,齐刷刷对准房间入口处的走廊。
HR又带我经过了研发人员办公区803,这里是另一幅景象,房间里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办公桌,摆满了横七竖八的显示屏、机箱,堆着各种杂物和生活用品。奇怪的是,里面只有几个员工,正喝水、吃早点,趴桌子睡觉。这让我对公司的状态产生了些许疑惑。
我被安排在827 的一个工位。整个上午,我都在处理入职相关事宜。期间,我上了趟厕所。在厕所门口,我撞上一群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他们穿着短裤T恤,脚上圾着拖鞋,睡眼惺忪,手里拿着牙刷和杯子。我们不约而同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彼此。
临近中午,我问坐斜对面的一个姐姐,能不能带我去吃午餐。“我们偶尔下楼,中午公司提供盒饭,晚上也有。”姐姐说。
果然,到了饭点,公司阿姨推着板车出现在走廊上,蓝色的塑料箱里装满了外送盒饭。“846还有其他选择,不知你喜不喜欢,跟我来。”姐姐神秘地对我笑笑。
我跟着她走,一进走廊,就感到了846的热闹,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往房间里望去,三个电饭锅蒸腾着白烟,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像在食堂打饭,公司阿姨从锅里捞食物,分给手里拿着塑料碗的男生们。
“我司阿姨做的螺蛳粉,比外卖好吃多了。”这位姐姐先我一步挤入人堆。
房间内的味道让我有些反胃,却有种诡异的魔力,吸引我踏入其中。大会议桌上,摩肩擦踵围成一圈的男生,一边稀里哗啦嗦粉,一边高声交谈,各种技术词汇混合着刺激的气味。其中有几张脸似曾相识,就是刚刚在厕所门口偶遇的男生。
人声鼎沸下,细细分辨还有精巧的音乐声。房间一角,放着台白色的电子钢琴,一个穿着袜子和凉拖鞋、T恤上满身是洞的男生斜着身子坐在琴凳上,摇头晃脑,指尖传出了肖邦的《革命》。螺蛳粉浓郁的气味混合算法模型加速的对话,充盈着整个空间,这个人却完全置身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人堆里,学长和一群嗦粉小伙谈笑风生。
“来啦?”学长抬头瞧见了我,笑盈盈的,“下午正好有个会,你有空来听听。”
“好的,几点钟,在哪?”
“就这儿,”学长用指关节扣了扣摆满螺蛳粉的方桌,“等会微信你。”
我还是去取了一份盒饭,回工位上吃。午餐后不久,我捧着笔记本回到846,刚才人满为患的会议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会议桌上坐着螺蛳粉姐姐和六七个男生,其中一个男生,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吃着奇多,他就是刚刚的拖鞋钢琴家。
“这位是大平台工程师,瀚鹏,旁边是他组里的同学,都是你学弟,”学长从大冰箱门后探出头,手里拿着一罐冰可乐,“那位是大平台产品经理朱昀,牛津博士毕业回来的。大平台搭建的第一天,他俩就在了,对系统很熟悉。”
紧接着,学长转身对大家高兴地宣布:“这是我们公司第二位产品经理。”
钢琴家瀚鹏的眼睛仍盯着手机,没抬头看我。博士姐姐朱昀礼貌地对我点了个头。我尴尬得不知该往哪看。
学长依旧满脸笑嘻嘻,说:“你旁听一下,也帮我们记一下会议纪要。市局项目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问题在哪儿?”
瀚鹏终于放下手机,嘴里还嚼着玉米条。“组合拳太多,来不及做。多算法平台、网关、GPU加速……”朱昀姐快速地说。
完了,我心想,没句人话。上班第一天,我仿佛又穿越回课堂,全神贯注地按原话一字一句速记,等回过神来,猛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如果说整个团队是部高速运转的机器,那夜幕降临后,则是处理器运转到发烫,风扇开始隆隆作响的时刻。
白日的喧闹退散,吊儿郎当的程序员瞬间变身,每个人都一言不发,被面前的显示屏牢牢吸住,把手下的键盘敲得啪啪作响。一行行代码,镶嵌在黑底的屏幕上,如同银河中的星星。
我无事可干,悄悄地拿起包回家。离开公司前,我又远眺到846瀚鹏弹琴的背影,琴声回荡在走廊上。那一刻我竟心生嫉妒,这个学长的得意门生,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融为一体。


3


公司的工程师,流行用“一页纸”的思维方法。
任何难题,一页纸的面积就能总结解决方案。架构设计一页纸,代码复查一页纸,搬家一页纸,甚至恋爱也用一页纸。
加入一个以技术起家的团队,每天我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类人。一天,我替临时出差的朱昀姐,去开项目的需求对齐会。会前,她发给了我需要和工程师对接的内容,瞄了一眼,看上去很简单,我直接去开会了。
过了约定的开会时间五分钟,三个穿拖鞋的男生才慢悠悠走进来。我隔着桌面,和三对藏在厚玻璃镜片后的眼睛对视。
我还没自我介绍,其中一个小个子就面无表情地发问:“朱总不来?”
我愣了一下:“她出差了,我替她确认一下算法模型性能指标和排期。”
小个子皱了皱眉头,没出声。接着,我对着投影在墙上的文档,简述了一遍项目需求,然后逐一提问:“我想确认一下硬件配置,上哪一套模型。”小个子立马打断我:“需求的场景是什么?”
我翻回文档开头,努力用没有歧义的词汇,重新组织了一遍刚才的叙述。
整个会议室只听得见我干巴巴的声音。没念几句,小个子又打断我:“我问的是每个具体的使用场景对应准确率、召回率,还有你们对实时性能的要求。”
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讨论。“你回去跟朱总对清楚项目需求再来问数据指标吧,否则我们没法谈。”小个子显然没耐心跟我讲解什么叫召回率。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出门,边上俩人见状也跟着他走出了会议室。
我对自己刚才的紧张恼羞成怒,也总算松了一口气。人生第一回,我感到自己丧失了最基础的表达能力。对方不需要任何对话的附带价值。他只期望得到明确的输入,能让自己回复一个精准的输出。
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公司,学长转发给我过去几个月工程组的周报,我意外发现,这群对外讲话毫不留情面的人,在内部交流时表现出了惊人的谦逊:
“本周自评:30分。来公司的第一天,我就把‘比较弱’写在脸上了。入职三个月,与周围同学比,仍旧是起点低、底子差。” 
“本周对团队的输出为负。我必须把自己打碎重新来,用高标准对待自己。”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学长从计算机竞赛班里挑来的,能力超群,周报里体现的自卑,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第一次参加工程动员大会,才理解同事们的压力从何而来。
那天,我在地铁上,还差一站就要到家,突然收到学长短信:“今晚10点工程组动员大会,务必出席。”我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跳上反方向的列车回公司。
黑夜中的830,被日光灯照得惨白,我感觉自己跑进了手术室。一群男生本来在小声议论,学长一出现,房间里瞬间陷入死寂。
 “上周日没有一个人来上班,”学长一改往日的笑盈盈,目光往所有人身上扫射一遍,“你们一个个说,上周日都在忙些什么。”
这个人说家里有事,那个人讲去了医院看病,越是排在后面的人,越是支支吾吾。
 “你们去隔壁请一个前场的项目经理过来,随便谁。”学长话锋一转。没过几分钟,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告诉他们你上次放假是什么时候。”
“最近一个多月,都是连续加班。到了安防项目的交付高峰期,又是毕业季,实习生人手不够……大单子满天飞,售前的人都在通宵。”
“很好,谢谢,你回去吧。”项目经理离场后,学长继续刚才的话题。
“创业是很没人性的。商业竞争非常险恶,现在公司有一百号人。你们每个人的能力,就是公司的百分之一。想象一下,等到公司到一千人的时候,你还能担当起这百分之一吗?你们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尽可能跟上公司发展的速度。”
学长越说越兴奋:“什么是创业?创业就是在极端的不确定性中追求超高速的发展……没有那么多理由,你不得不抛弃私人生活。”
动员大会成了我入职后第一个通宵达旦的夜晚。我眼睁睁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过了午夜十二点、一点,脑子里一团浆糊,学长的眼睛还放着异于常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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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凌晨的创业园

总算,会议在凌晨两点多告一段落。学长留下了算法组的小组长,放走了剩下的人。我像一朵云一样飘出会议室。


4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我大吃一惊,转头一看竟然是瀚鹏。
“啊,不用麻烦了。”我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上次和算法工程师对峙的尴尬。
“深更半夜,一个人不安全。我没什么事,陪你回去。”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瀚鹏下楼,被带到了地下车库,他径直走向一辆银灰色的特斯拉。坐进车里,我顿时清醒不少。
脑袋疼,我想不出该说什么,瀚鹏也没说话,只听得见他有点沉重的呼吸。直到我们上了高架,他才不经意地开口:“上周六公司请艾伦教授来的talk你听了吗?”公司每个月都会请人工智能领域专家来给大家分享。
“去了,但只听了开头,后半场讲自然语言处理,太专业,我就悄悄跑了。话说,你自己感兴趣的方向是什么?”我努力让对话继续。
“我觉得依托语言的信息交换,效率非常低,我未来想做的,是开发一种脑机接口,让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像人与计算机一样简单高效。”
“你难道不觉得,各种形式的语言表达,就是很美妙的创造吗?”
瀚鹏没接话,我转移话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学长的?”
 “三年前。我刚大二,一到假期就跑学长那儿玩。当时我们租了学校旁便的居民楼,两室一厅,我们五六个人就整天住在里面捣鼓。”
“你能安心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很让人羡慕。” 
“哈哈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笑。“只是外面看上去罢了,大多数时候我们也是在做机械化的工作。”
特斯拉在沉睡的高架上飞驰,没多久我就到了家门口。瀚鹏跟我道了晚安,又脚踩油门开车回了公司。
凌晨三点多,我总算在床上躺下。第二天刚到公司,我就碰到了朱昀姐和学长。学长看见我,扭头笑笑,指着我对朱昀姐说:“正好,把她带上。”
“身份证带了吗?”我被问了这么一句,就跟着朱昀姐出差了,此行是回访市局公安客户。
 “朱昀姐,你在牛津念博士,当时有想过继续做科研吗?”在车上,我好奇地问她。
 “说实话,我还是挺擅长做科研的,”朱昀姐说,“可直到顺利毕了业,都没找到什么自己特别感兴趣的研究方向,可能擅长和有热情还是两回事,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职业规划?”
“没有,我哪像学长那样,一毕业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前段时间我也很焦虑,这里的人都太拼命了。我想我早晚会离开这里的……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人要会享受生活。”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说起和算法工程师开会碰了一鼻子灰的事。
朱昀姐笑了:“都怪我那天走了太急,来不及跟你详细解释,哎那帮子人,不讲人话,你看到他们也不用太温和……哎呀快到了,准备下车。”
一踏出高铁车厢,朱昀姐又变回了办公室里雷厉风行的朱总。
驻扎在当地的销售大哥刘洋,在火车站出口等着接我俩。一看到朱总,他那张焦急的脸一下子舒展开:“辛苦两位啦!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吧,给你们买了星巴克,来,赶紧跟我上车。”
在去市局的路上,我和大哥闲聊,才知道他只比我大一届,看上去像三十多。
“我司锻炼人啊,”他笑着说,“本来想找个安安心心坐办公室的工作,哪晓得现在三天两头跑公安局。”
不一会,就到了市局门口。刘洋带我们进岗亭扫身份证、登记,径直往一幢楼里走,一通七拐八弯,直上科信办公室。
“庄处!今天我把公司两位产品专家带来了。”
我惊讶地望向刘洋,一时语塞。“庄处您好,我们是负责大平台系统的产品经理,”朱总开口,“这位是新加入的同事。”
“两位先请去隔壁会议室坐下,我叫人把相关同事叫来。”公安领导庄处严肃又不失热情。我们在一张会议长桌上坐下。等人到齐后,朱总打开投影,老练开讲,跟火车上的她判若两人。
“我们这趟来,是想问下您和同事,对新新本的系统感觉怎么样,也想听听您对下一步系统建设的期望……”
“是啊庄处,”刘洋插进来,“我们公司领导很看重市局的项目建设,把大后方的主力队员都派来了……”
朱总和刘洋一唱一和,客户访谈顺利进行。一上午在高强度的交流中飞速度过。离开市局前,庄处又帮我们打电话联系了几个分局和派出所:“可以顺便去基层一线了解下。”
时间紧迫。我们在市局对面的小店吃了一碗面,又打车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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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出差

派出所的民警大哥一看到我们,就开始提各种需求:“你们这一版的搜索很难用啊。”
我请民警大哥讲解一遍日常的工作流程。他快速点着鼠标,把憋了几个月的意见一股脑倒出来,从前端配色、功能设计,到后台数据调用点评得眉飞色舞。我一边“刷刷”地在本子上写笔记,一边用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拍个不停。
忙到晚上,我们才回到酒店休息。


5


我入职后才知道,这家公司根本没有产品部门。可我的名片上,却写着“产品经理”四个大字。
学长接连几个月在各个高校搜刮,火速凑出了可以称为“产品部”的一队人马。其中一大半还都是学生会干部,在部门成立的会议上,学长用八个字开场:“兵强马壮,一穷二白。”
“公司正在经历从技术往业务上转型的关键期。你们非常重要。”在学长的激励下,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扔掉了学生的标签,身处在同一起跑线的群体当中,比较便变得不可避免。
同龄人带来的压力,转化为学习进步的动力,我更加努力地熟悉业务:现学写标书和解决方案,并根据售前大哥的指导,埋入各种限制竞争对手的词句;在创业园门口接各路投资人和政府领导上楼,悄悄微信通知学长换衬衫准备登场。
有时,我还得替学长讲解路演PPT,“团队平均年龄26岁”这类能让听众记忆深刻的卖点,被我背得滚瓜烂熟。一次,我还临时接下HR的活,电话面试了几位工作近二十年的产品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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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熬夜到天亮,在公司睡觉

一切都在学长的计划中。可这个创业公司的弱势也在慢慢暴露。
这是一个学校和职场间的真空地带。没有层级,没有明确的工作边界,没有标准流程。“业务团队扩容”成了那段时间让学长最犯难的事。
一次月度管理层会议上,公司为数不多的几位叔叔围成一桌,我负责写会议纪要。学长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大家连最基本的邮件都写不来,发出来的东西都像鸡毛信一样,你们说说看,该怎么教这群孩子写邮件呢?”
“这个事情不是上一小时课突击出来的,”分管售前的叔叔笑了,“你进公司第一天,周围所有人发来的邮件都很专业,全在教你怎么写,时间长了自然就会了。”
“外面项目成倍地涨,但是里面根本跟不上。”学长埋怨。
“以前在上万人的大公司,每年也才招小几百个校招生。这里就我们十几号老人,得带百来个新人,我现在做自己的事情都不及,根本没有时间分别人。”另一个管技术的大哥也很委屈,“前几天一不当心把个姑娘说哭了,只好花一下午开导。”
写好邮件,只是同事们待学的职场基本功之一,大家不太职业的表现还有:毫无时间观念的拖沓会议;清晨从办公室地上起身的油头垢面;深更半夜的争执、摔门和哭喊。
连一向冷静的朱昀姐,都出现了发飙时刻。新来的项目经理们,问她同样的问题,犯同样的错误,把她折磨得忍无可忍。最终,第N个来“请教”的同学被不耐烦地打发,回头就把朱昀姐投诉了。
公司发展进程中,组织架构不断调整,也像一场大型群体实验。各种专业的毕业生,被关到同一个笼子里,没有规章制度,任凭其碰撞发展。于是,部门之间配合难,但有些事情的发展却惊人的快。
相似的年龄背景和紧密的相处时间,提供了最完美的爱情温床。到了午休时间,走廊上便出现一个个等待的身影,园区里,也经常出现一同散步的男女。
在创业的漫漫长夜中,这些细节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八卦。消息灵敏的人,能对全公司的搭配如数家珍,一旦有谁发现了更新的搭配,更是一顿饭都聊不完的瓜。
我没想过,瀚鹏会约我出去吃晚餐。
看到消息,我又惊又喜。在周六晚上五点半,我俩一前一后悄悄溜下楼,约在地下停车场碰面,前往公司十公里外的市中心法餐店。
我和瀚鹏,一对刚从软件工厂逃出来的民工,落座在了一群妆容精致和商务打扮的男女中。侍者主动递上菜单,给我们推荐今日特色主菜。他的目光定格在瀚鹏身上,难掩脸上的疑惑和鄙夷。
瀚鹏穿了一件条纹衬衫,斜倚在沙发上:“你来点吧,我随便。”
“我一直很好奇,”合上菜单后我问他,“知道你们热爱技术,但一直这么高强度地绷着,你有想过一觉睡醒,就不再工作吗?”
“有。其实我离家出走过一次。”
“离家出走?”
“我刚正式加入的那段时间,压力很大。当时手里又有好几个offer,我一气之下就跑去谷歌。不过去了小半年就回来了。大家都很包容,欢迎我回家。”
“谷歌不好吗?”
“很好,好到你只要做一颗螺丝钉就行了,不像这边人少,事多,变数大,我们的技术发展很快,很多事情客户在第一天,都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需求,这种挑战比拧螺丝有意思多了,更何况有一群人陪你共进退。”
这是我第一回听瀚鹏侃侃而谈。他讲话的语气和用词,让我恍惚觉得对面坐的人是年少时的学长。
我有些入迷,忍不住偷偷在谈话中测试彼此的默契,有些我以为他感兴趣的话题,却得不到积极的反馈;有些不经意的句子,又能激起他面部表情的明显变化。
整整三小时,我们聊公司的历史和八卦,听他讲人工智能产业的方方面面。对于我的过去,他并没有过问太多,让我有些羞愧,大概是自己会错意了,也许瀚鹏只觉得我是个特别的朋友。
结束了还算愉快的晚餐,他像上次那样送我回家。我跟他道别后下车,刚要合上车门,他突然一反常态喊了我的名字。
“怎么了?”
黑暗中,我触及到一双混杂着温柔和些许焦虑的目光。
“可以做你男朋友吗?”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 未完,明日继续更新



陈 海 清

工程师里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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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2 10: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从估值百亿公司离开的90后

 陈海清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23
来自专辑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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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回顾:《和技术天才一起创业的日子》

极客青春(二)


6

那晚,我答应了天才少年瀚鹏,我们成了情侣。

在旁人眼里,我们并没有表现出平常情侣的甜蜜,更多时候,我们只是交流对工作上一些事情的看法,或者干脆是沉默地互相陪伴。也许,我们都想在嘈杂的一天中,找个安静的人一起放空。
刚入职的蜜月期已过,我更加深入地了解到创业的残酷。学长半夜的独角戏成了常态,如同一整套漫长的MBA课程,有一阵连续好几周,我晚上做梦,都坐在公司会议室和学长开会。
一天,我刚到公司,撞见阿姨往846的会议桌上摆各种水果、饮料、零食,还有大蛋糕。我正纳闷,没过多久,大家的手机都响个不停,学长在全员微信群转发了一则新闻稿:
“知名人工智能企业近日完成三亿C轮融资……此轮募集的资金,将主要用于核心技术研发和团队建设,以及垂直领域行业应用世界级的创新。”
“大家停下手上的活,来846庆祝一下!”学长在群里召唤。
所有人一窝蜂涌入小小的空间,我被挤在走廊的边缘。
“有人想谈谈感受吗?”房间另一头,传来学长的熟悉声音,“你们知道C轮意味着什么?”
“事情还是一样要做,好像没什么区别。” “我们算大公司了?”人群里冒出来几个声音。
我努力往前挤了挤,总算看到学长的身影。
“我平时对你们要求很苛刻,但现在应该高兴一下,给自己一点信心,C轮意味着,跟我们同期或同样性质的公司,已经死掉一千家。”
人群一下子静下来。
“四年前,我们要做人工智能,根本没有一个投资人看好。过去几年,由于团队没有太多商业上的经验,我们走过不少弯路,踩了不少坑,现在回头来看,能坚持到今天,还是很幸运的。”学长在人群围出的狭小空间里,兴奋地踱步:“我一直鼓励你们,要敢于表达自己对算法的理解,和对未来十年技术趋势的大胆预测。持续的技术创新能力才是我们独特的地方。”
公司上下,无论是二十出头的实习生,还是快四十的技术骨干,眼里都闪耀着光芒。我在人群中踮起脚,远远望着这个高傲、睿智,独自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男人。
“外界都在恭喜我,说公司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我却害怕真正的危险还没有到来,人一天只有24小时,我们快速发展的弊端就是容易犯错……不管我们最后创业成功还是失败,一群人在一起,不管做什么,只要做上十年,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2017年,凡是有别的公司从本层退租,公司就赶紧定下来。即便如此,等到夏天的校招生入职季,公司依旧没有足够的工位容纳新加入的人。
行政主管开动脑筋,在827的走道上加放了一排书桌和座位。同时,为了让新入职的同学集中在一起,方便交流培训,我们这些“老员工”被安排集体换工位。
新的办公空间,居然是楼顶天台废弃的阁楼。通往阁楼的唯一入口,藏在八楼一间偏僻的房间,要经过一段陡峭的木制镂空阶梯上楼。
阁楼墙壁上,还留着上家搬走时没撕掉的横幅:“简单的事情重复做,你就是专家。重复的事情用心做,你就是赢家!”
换工位对工程师来说,并不轻松。每个人除了电脑机箱、三块以上的屏幕、支架,还有一大叠用来学习的编程书、人体工学椅、平日洗漱睡觉用的生活用品。
几十个男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踩着险峻的楼梯,一趟趟来回跑。纸箱、推车不够用,就用外卖塑料袋装,拿人体工学椅来回运输,楼梯“吱嘎吱嘎”响个不停。
一个下午的搬运,把大家累倒了。最后,每个人嘴里都念着墙壁上的警世名言,一致决定把横幅保留下来。
阁楼像个漂浮在城市上空的小世界,从脚下传来晚高峰的低沉轰鸣,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夕阳,带着金色的光晕,缓缓沉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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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小阁楼的夜

好景不长,第二天这个阁楼的弱点就暴露了。天花板和墙壁的装修材料薄如纸片,在烈日的暴晒下,即便开足空调,室内都像烤箱。热浪肉眼可见地从天花板的缝隙入侵,机箱发烫,程序员头顶生烟。行政每天运来大冰块,放在走道上给大家降温。
高温连续不断,大家的作息更昼夜颠倒。学长隔三差五跑上楼来鼓励大家:“熬过这个夏天,公司就搬去高档写字楼了。”
阁楼里没日没夜的生活,让人记不清日子。大家一踩上木楼梯,就像穿梭到另一个次元,沉下心来敲代码。一晃几个月,每个人仿佛都练了一身轻功,蹭蹭几下就窜上楼。
国庆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下了一整天大雨。雨声打在阁楼单薄的顶板上,像密集的鼓点,增添了紧张的氛围,屋子里穿插着各种对话。
我听到左边的一个产品经理说:“下一个版本要在十月底交付,这么算下来只有三周,包括功能设计、实现、测试、上线……”学长回:“你们国庆都不用休息了。”
隔壁的前端工程师,转头对我说:“一晚上没睡,昨晚改的演示界面今天出锅了么?领导满意吗?”我回复他:“你还不知道?项目经理刚说领导临时有事看不了,节后再调研。”
有商务要出差,临走前和大家告别:“我先走一步了兄弟们,大家节日快乐。” “兄弟,这么大的雨,我看你还是定一间今晚的机场酒店,争取赶上明天的早班飞机。”售前经理提醒他。
在这个沉淀着所有人黄金岁月的阁楼,大家单纯地投入在工作中。
下班前,朱总突然把我拉到工位边,轻声说:“交付完这个版本的发布,我就要离职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真的来到这一天,还是说不出的滋味。看我一脸郁闷,朱总笑了:“没什么好伤心,老子终于可以走了,真爽。”
我知道她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舍不得这个团队,舍不得她从零到一打磨了一年多的大平台系统。
我本打算叫车回家,突然想透透气,干脆借了把大雨伞,沿创业园区后门的小河慢悠悠走着。河面被大雨打得坑坑洼洼,一片模糊,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回头望了眼边缘朦胧的灰色园区大楼,轰轰烈烈的创业如幻如梦。

7


踩着十月的尾巴,大家如愿来到了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档写字楼。
新公司占了高区整整三个楼面,一切都是崭新的:360度的落地窗,利落的工业风设计,亮堂的工位和会议空间,还有宽敞的休息讨论区、健身房和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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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写字楼的新工位

乔迁日,学长办了一个下午茶会,他只低调地讲了几句:“办公环境升级,只是公司发展的小小里程碑,以后创业路上还会有更多变化,大家该怎么干活还是怎么干活,保持初心,一切照旧。
事实果真如此。搬家后没多久,电梯里就开始出现一打又一打穿拖鞋T恤的眼镜男。这些人和以前的唯一区别,是脖子上挂了张进出大楼的门卡。大家尤其厌恶这张通行证,觉得它是对一个人脸识别公司工程师的侮辱。
瀚鹏受不了高楼全方位的阳光,一上班就拉下整面玻璃的百叶窗,后来索性买了把大伞架在工位上。办公室里,大家该躺就躺,该过夜的照样过夜。凌晨一二点,整栋办公楼几乎和夜幕融为一体,只剩我们这几层灯火通明。
转眼就到了朱总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大家陪她吃散伙饭,饭桌上频频提到的话题,就是“没了朱总的大平台之后怎么办”。
“你们这帮没良心的,没了我大平台照样转。”
“不如朱总去考一个公务员,以后做了公安市局领导,成为大平台真正的产品经理,” 瀚鹏打趣说,“这样我们就能常常去看你了,到时候你说‘这个按钮给老子做成红色的’,我们随便你骂。”
吃完饭买单,一群大小爷们还跟着朱总,先是一字排开,站在商场女厕门口等待,又把她一路护送到路边,叫上出租车。朱总笑着让大家赶紧上楼写代码。
朱总走后,手上所有项目都交接给了我,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我才知道她之前要处理多少杂事,和多少利益方协调周旋,才能保证项目有序推进。
我每天下班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感觉自己像个漂浮在海上的抛球杂技演员,空中的球越来越多,手里却什么都抓不住,还要被汹涌的海水推来推去,有时我只好私信朱总帮我出主意。
但我想念她的远不止这些。每天上班,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刚要吐槽什么,一转头才想起不远处的工位已经空了,只好把话憋回肚子里。
我开始抓住一切机会,在午间休息、晚餐和夜会结束后的工作间隙,和瀚鹏见面。这些碎片时间,成了焦头烂额的工作日唯一放松的时光。
没多久,我接到学长派下的新任务——为新办公室设计人脸识别系统演示方案。产品设计由我来定,要最好地利用起公司的一切场景。这个方案,一方面是把公司当作系统内测试验田,一方面未来有对外展示的机会。
“但是有一点,”学长坏笑,“研发资源得你自己去要。”
尽管得和工程师软磨硬泡,但能自由发挥,不用在甲方面前低头哈腰,我心里暗爽,欣然接下任务。
我找到熟悉的一个实施工程师,帮我测量层高、评估走线,为摄像头位置选点,计算出要采购的硬件数量。摄像头找采购下单,公司库房里则还好几块现成的P4 GPU服务器。
一周后,满满几大箱摄像头到货,有半圆形的广角,也有长方形的枪机,平时抬头看着很小的圆球和方块,捧在手里又重又大,我推着板车,把近百个摄像头的代号和位置一个个输入系统,等施工师傅周末来安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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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装摄像头

端到端打通的那天,一块块像豆腐干的视频区域出现在后台。没有生命的摄像头立刻活了,成了一双双眼睛。
我好说歹说,从算法组“借”来一个实习生,帮忙完成视频矫正拼接、算法模型优化等一系列工作。
总算,实验室成功搭建,系统安静地在机房跑着。默不作声的摄像头,如同上帝之眼,暗中观察人来人往。每小时,每天,每月……数据源源不断地输入,系统像个新生的婴儿,不断咀嚼新的信息,知道的秘密也越来越多,远超过公司中任何一个人。
它看到两个本不该有工作交集的人,走在了一起,开始隐蔽的地下恋情;它也发现平时整天粘在一起的人,最近变得疏离。
谁下楼次数最少,谁经常在公司通宵达旦,哪个部门的走动最活跃,哪个组开会时间最长,同事们最习惯走的路线,最常去的地方……系统什么都知道。
我的脑子飞速转动,思考产品逻辑设计,一刻不停地画着流程框图、使用样例、功能场景……我享受着脑中逐渐清晰的庞大逻辑链条。构思系统设计,如同写小说,要考虑布局、先后、埋伏,还有读者的需求和喜好。
我在元素之间跳跃,组合拆分,用心发掘每一个细节,从数据里提炼规律。产品描述文档被我改了无数遍。思路枯竭时,我就在办公室里到处转转,希望受到周围场景的启发。
经过好几个通宵,我忐忑地拿着需求文档,去找瀚鹏这位专家评估工程接口设计。对于“造房子”这件事,瀚鹏原则性极强,不会因为我们的关系放水。我更想争一口气,不让他笑话。
瀚鹏刚睡完午觉,他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地接过文档。我紧张地站在一边盯着他。过了一会,他坐直身子,迷离的眼神逐渐凝聚在纸上,表情认真。当他翻完整个文档时,一丝微笑挂在他的嘴角上。
“这个,这个……这几个接口,不要求实时性能,专门给学长演示用,我找组里的人花一周时间帮你做,”他用手指往纸上点点,“其余的,你直接找前端包一包。”这应该是我能得到的最高认可,我在心里高呼“万岁”。
系统跑了三个月。为了给学长更生动地演示,我把办公室模拟成了一个商场环境。
线下的混乱世界、人的无序行为,统统规整为0和1。连接着上百摄像头的系统像占卜的水晶球,不仅看得到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是什么,还能大胆预测明天会怎样。
“非常好!”平时从不表扬人的学长,一连说了四五次“非常好”。我沉迷在这个有趣的大数据实验,学长看到的却是无限商机。
他当周就召集商务,让大家去摸底市场有多大。他希望这个系统能快速铺开到大街小巷的零售商铺。
我感到振奋,终于体验到探索未知和创造的乐趣。


8


一年内,公司连融三轮,每轮都是数亿美金,估值迅速破百亿。“人工智能”四个字成了新闻媒体上的热词、资本狂热追捧的对象。
渐渐地,我在办公室里见到学长的频率越来越低,在新闻上看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学长穿着白衬衫,站在蓝色背景墙前,和一排公安领导们签订战略合作协议;有时他穿着公司文化衫,坐在AI行业峰会的主席台上,和资本大佬谈笑风生。我还看到他打着西装领带,出现在金砖会议上,和拉美领导人热情握手,一起对着镜头咧嘴笑。
没人知道在这段时间学长睡了几个踏实觉,他似乎一直醒着,为公司各种大小事务操劳,却从没有愁眉苦脸的时候。这个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时才会感冒发烧的男人还经常开玩笑:“CPU空转是最耗能量的。”
偶尔,学长从电视屏幕上穿越回办公室,往往是急匆匆,他还穿着那双黑布鞋,一边跨着大步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只手提着亮蹭蹭的皮鞋。他依然平易近人,同刚认识我时一样,微笑着对我打招呼。我却惊讶于他浓重的黑眼圈和迅速增长的白发,不变的是他的眼神。
坚定而清醒,那是让任何对手都会感到恐惧的眼神。即便外部环境剧变,他只是沉积了更多阅历,从不傲慢。
团队的变化,却不像学长本人那样沉稳。
随着外部业务需求激增,公司的招聘主场从校招转移到了社招。各行各业的精英慕名而来,似乎昨天还在庆祝全员人数破百,一眨眼总人数已经破千。
公司如同狂奔的巨兽,吞噬新鲜血液,不断壮大,团队人员构成愈加复杂。路演PPT上,标榜的不再是“团队平均年龄26岁”,而是“世界级技术专家”。
同时,独角兽“暴饮暴食”的后果,便是排异出不适合自己体质的对象。一部分人因为工作强度过大或者心理落差迅速离开。
无暇亲自指点,我的零售试点项目被学长空降了三位刚入职的大哥。三人的上一份工作分别是老牌安防厂商销售、外企商业零售主管和知名战略公司咨询师。
“你跟他们开个kick-off会,像上次那样介绍一遍demo,听听他们的建议快速出一版MVP(最小化可实行产品),然后让销售拿出去试。”我早已习惯了学长的微信远程指挥。
“这三人跟我的工作关系是?”“他们是你的资源,你要学会利用。”
我邀请三位大哥,再次激动地演示了办公室趣味大数据行为分析。三人似乎已经知晓演示内容,没有太大反应。听我讲完,安防大哥用一副烟嗓开口:“很好,小姑娘,你刚刚演示的一个功能可以卖五万。这样子的feature给我来一打。”
“对,先快速进入市场。之后再搞成软硬一体机,往连锁店一路铺过去。”外企大哥插话。
“不如我share一下上周给学长做的分析吧,“咨询大哥讲话斯文,“零售这块主流市场接受的功能仍然是人流统计和远程巡店,但新产品的潜力巨大,我建议从这几个接受度高,盘子大的行业先切入……”
三位大哥把我晾在一边,自顾自讨论卖法,我插不上话,对着屏幕上的PPT出神。他们讲的都对,但我感受到了两个世界的对立。
“我和他们三位工作有困难,”当天晚上,我忍不住给学长发微信,“这些新来的人简直是想强奸产品。”
一天后,我收到学长的回复:“过去十年,业界孵化了无数AI产品,但真正影响到终端用户的产品屈指可数,有了商业化的基石,你才有资格仰望星空……另外,跟别人谈判不是零和一。而是0.3和0.7,0.4和0.6。”
当时,关于AI技术商业落地难的讨论沸沸扬扬。尽管有资本大力助推,很多人工智能公司被批评空有技术而没有应用场景,更不要说规模化的落地和商业盈利。
我可以不在乎关于创新者窘境的讨论,但我知道学长不得不在乎。好奇心是我们的起点,却不得不奔向商业化的终点。
我们所做的一切,不全为探索新世界。无处安放的技术,无法带来世俗意义,也违反了商业的本质。一切变得太快,公司早已脱胎换骨,跨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在这一年里,公司增加的新员工数量是过去五年的好几倍,给组织文化和管理带来巨大压力,公司还得保持原有的发展速度,难度好比给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跑车换胎。
为了管理数量猛增的员工,人力资源部加急撰写员工手册,制定内部流程规范,发布早晚出勤打卡、请假流程、出差报销标准等等。即便这样,公司还是在员工社保、薪资职级等事项上漏洞百出,被其他地方跳槽来的员工诟病。
当然,站在风口上,这些都不算大问题。独角兽一路横冲直撞,奔向岁末的千人年会。
2019年春节前,十多支队伍从北上杭和海外办事处分头出发,汇集于一个超大型五星级酒店。
这次年会被当作高规格展会对待:宴会厅内,两架无人机通过人脸识别欢迎员工入场,并实时统计在场人数,舞台大屏幕上由语音转文字产生字幕。为了增进员工互动,行政特意打散不同部门的人,拼成十人一桌的宴席。
我循着编号,落座在一桌陌生大哥大叔中间,像参加远方亲戚的婚礼。尚未破冰的十个人隔着圆台面大声喊话,询问对方来自什么部门、什么时候加入公司。
隔壁桌的外企零售大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高材生!科技公司就是不一样啊,年会都办了这么牛。”
“其实也就今年排场大一些,往年都是大家随便吃个饭。“
“哦是啊,你算公司里的老资历了,我刚来不太清楚情况,还得多向你虚心讨教。”
“哪里,您经验丰富,是我要向您学习工作方法才是。”
舞台镭射灯光开启,我扭头转向台上,高管们跳着开场集体热舞。接下来是各部门筹划的歌舞和小品表演、花重金制作的公司发展视频秀和必不可少的抽奖环节。
晚会结束的高潮,学长上台作总结发言:“在场的多数人可能不知道,我在去年年会立下了一个flag,就是今年还能叫得出公司所有人的名字,年中的时候看着还有希望,现在这个flag完全倒了。”台下一片笑声。
“我看到你们很高兴,团队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独特的背后是包容、开放……我们是一群脚踏实地、勇攀高峰的人,是一群质朴的理想主义者。” 
学长的声音被淹没在炽热的掌声中。蓄势多年,他终于乘风而起。尽管几十人的核心团队,在一年内被极速稀释,质朴的工程师文化也随之淡化,学长还是希望凝聚在场的所有人,往共同的方向进发。无论这些人带着什么目的加入,又是否听懂了自己的美好愿景。
我却怀念萌芽时的公司。那时候所有人,都像未成年的孩子,单纯清澈,眼睛里放着光。


9


又是一年开春,我已经习惯新老面孔的来来往往。
那些我以为要陪着公司上市的老员工,陆续从办公室消失,离职借口各式各样:出国念书、回老家结婚、全职带娃和更好的职业发展。
这些与其说是激发人离职的原因,不如说更像离职后的退路。我想,或许真正让人感到疏离的,是不再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融洽的氛围和归属感。
环顾四周,和我同时期入职的小伙伴所剩无几。公司的一切变得更加神秘。我再也没机会旁听领导层会议的争锋相对,只有通过学长发给全体员工的邮件,才能了解些许公司的现状,它不断开拓新业务版图,与垂直领域头部公司建立合作,获得一个又一个算法大赛全球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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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动员

一波波职业经理人、CXO、学术界明星陆续空降,公司的组织架构更频繁地调整,刚搭建好的横向职能模块,三个月后又改为纵向业务线。
每一封悄无声息的邮件都能激起一片窃窃私语:
“你知道那个外企的新高管带了一队下属来吗?他哪里懂创业公司的打法?凭什么拿的期权比老员工还多?”
“公司现在分成两派互斗,新来的leader只划地盘不做事,老员工基本都已被逼走,跟不对老板会死得很惨。”
“听说这次发年终奖前,绩效不达标的应届生都要被劝退。可是年初也没定过具体的绩效指标啊……”
这是公司成长和巨变的必经之路,我只想尽力做好自己的事。
可没多久,我负责的产品线又配备了两名技术出身转产品的大哥。这种配置在公司内俗称“铁三角”,只可惜我和两位大哥一点都不铁,一个人的活分为三份,决策也变为三人博弈,工作量有增无减。
我热爱产品,却算不上优秀的“经理”。当流程与配合比灵感更重要,日常工作变成按部就班完成项目上的需求对接,甚至还要和大哥们斗智斗勇时,我的心思便不在产品上。
每天等瀚鹏一起下楼吃饭,成了我上班唯一的期待。
但我忘了,我和他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晚餐的短暂相聚,变得像完成任务,他手机的钉钉消息不断弹出,讲话也心不在焉。有时我们刚吃到一半,他就被一个电话叫上楼开会。
随着时间推移,瀚鹏更陷入了种我从未见过的状态:大白天一脚轻一脚重地飘荡在办公室,两眼无神,挂着两个黑眼圈。偶尔在走廊相遇,他顶着张毫无表情的脸,对我视而不见。
人类为了让机器更好地看、听、学,最后把自己活成了机器。我感到厌恶,忍不住问他:“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组里好几个不错的人都走了。队伍乱了,暂时得靠我一个人接锅。”
“你没跟他们聊聊,挽留挽留吗?”
“也许离开这里,对他们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我们沉默了几秒。“要不你去约学长时间,反馈一下问题?” 
“他整天在外面飞,我早就不直接跟他工作了。”
“那不说他们,你自己做的事还有意思么?”
瀚鹏默不作声,像台关了机的电脑。
“你有没有考虑过,抛开这里的问题,去申请念个博士?不一定要硬着头皮留在这里……”
“学术界也不一定能遇上对的课题,况且——”他的声音突然放低,“我离开这里的成本太高了,你知道我会少赚多少钱吗?”
这是我头一回对向来自信的瀚鹏失望,我反问这个二十出头就年薪百万的男生:“那你要怎么样才会满意?”
“我担心时间不够,担心我还来不及达到真正技术上的成就,就变得和那些新来的技术高管一样……你在乎我的成功吗?”
“成功,你如何定义真正的成功呢?”我有点歇斯底里,“从上学开始我就不停地追求它,一旦遇到失败,我就陷入焦虑,可是考不上好学校会怎样,找不到好工作会怎样,赚不到大钱又怎么样呢?我从来没在生活中感受过彻底自由的时候,直到第一眼看到你在846弹钢琴的样子……”
和瀚鹏对话后,我知道自己在这场创业革命里建立起的价值观全部崩塌,我不再相信透支个人的创业鸡血。
我开始故意避免与瀚鹏见面。尽管在办公室,隔着层层叠叠的显示器,我仍能感应到他就在几米开外,能清晰地分辨出他和同事讨论问题时的吐字声音、他的呼吸节奏,甚至他的味道。
为了得到喘息,我在上班时间越来越频繁地下楼。每逢月度部门动员大会,我总佯装生病请假,宁可在大堂里绕圈打发时间,走一圈要一百二十五步,花一分三十秒。
一旦离开办公室,我就能感到踏实不少。我喜欢远远观察在大堂排队把自己塞进电梯的人。所有等待上楼的人,都是同样的神情和站姿,区分他们的只有挂在脖子上不同颜色的工牌。
我独自散步的范围不断扩散。离写字楼一百多米的独立咖啡店,成了我的常驻点。咖啡店门面很小,只做外带。老板是个热情的胖大叔,和他混熟后,每次他都从柜台后推出一只小椅子,让我坐在街边把手冲咖啡喝完,我也顺便和他聊天。
一次,老板一边端着细嘴壶倒水,一边瞄着我脖子上的蓝色工牌,好奇地问:“我见过几个你们公司的年轻人,上班都很晚,十一二点才从我店门前走过,你们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们?其实也和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差不多啊。”
 “不要骗我没文化,我知道你们公司的人都很能赚,你再帮我介绍点新同事来啊。哎你看,你同事来了。”老板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这个同事只点最贵的豆子,有一次我给他推荐便宜点的,他还不高兴。”
我一转头,看到瀚鹏的脸,忍不住笑出来。他问:“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喝咖啡了?”
 “想喝什么,我来请吧。”我笑着说。
秋风拂过,阳光穿过飘摇的树叶,把斑驳投在柏油马路上。我和瀚鹏站在街边看着老板慢悠悠地烧水、磨豆、铺滤纸,一边天南海北和老板聊天。
 “如果时间能一直定格在这一刻就好了。”我心想。每个人为了得到一些东西,都不得不放弃另一些东西。


10


2019年的校招季,我被邀请回母校,作为公司代表参加招聘宣讲会。
回校的前几天,我接到了好几个猎头的电话,这让我回想起三年前找工作的自己,那时候就像无头苍蝇,处处碰壁。如今,我身体被贴满了讨喜的标签:AI独角兽员工、聪明好学、耐操,在人才市场上有竞争力,可我明明还是那个我。
踏入久违的校园,我站在学长三年前到过的同一个会议厅,仿佛穿越回旧时光,浑身颤栗。
整个会议厅洋溢着梦想的气息,几百号同学把阶梯座位挤得密密麻麻,迟来的只能坐在台阶上,或站在门外。大屏幕上,投影着精致的公司介绍PPT。
别人成了我,而我成了别人。我深呼吸了几下,走上演讲台,望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我开始介绍:“这是一个AI无与伦比的时代,我们相信年轻人的独特和好奇心,这里提供的不仅是一份工作,而是改变人类的事业……”
宣讲结束后的圆桌互动环节,同学们如麻雀啄食般向我聚来。每个人先是激动地表达了自己对AI的热情,接着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
“学姐,国内计算机视觉领域是不是已经碰到天花板了?你觉得未来哪个研究方向更有前景?”
“学姐,想问下公司加班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我最近看到很多AI公司的负面新闻,对应届生培养投入不够、高层内斗之类,你怎么看?”
“学姐你眼光好准,刚毕业就放弃BAT,选择高风险的小公司,你判断一个创业团队的潜质看哪些方面?”
我给不出他们想要听到的答案。我只不过在一个恰好的时间点,跟着一个掀起革命的人,来到了风口。
年末,公司又融了一轮,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上市。
我下决心向学长道别。尽管公司不再是我认识之初的模样,他依旧是我最敬佩的人。
对于我的决意离开,学长没有反对什么,爽快地说:“记得找到你真正的passion(热情)。”这让我记起最初在小教室的那番谈话,一字一句仍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离开办公室的那个下午,瀚鹏坐到了落地玻璃窗旁,重新弹起了那架从创业园搬来的旧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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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离开时的钢琴曲

我的视线从他的背影挪开,最后一次眺望27楼窗外的市景,回想起2016年夏天时,我沿着创业园背后小河走过的一个个静谧凉爽的夜,它们如此遥远。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陈 海 清

工程师里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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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3 01: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够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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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6 08: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8-26 08:47 PM 编辑

这幢东北楼里,33年没人照镜子

 迟秋怡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27
来自专辑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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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爆炸

1
凌晨3点,王腾龙躺在硬座底下,失眠了。

头顶挤着仨屁股,车底震得身子发麻,汗气、脚臭、灰尘,混着老白干和秋林红肠的气味,揉成热气,灌进逼仄的空隙。车窗边缘凝着细碎的冰碴儿,在热气里泛起一层水珠。

夜火车向北开,周围鼾声如雷。王腾龙每周坐两次,沈阳上车,麻袋塞进一边座底,自己钻进另一边,躺到终点哈尔滨,基本不买票。

麻袋里装着100条七分裤,选了眼下最时兴的芥末黄色,顺便帮哥们儿陈飞进了几盘磁带——100盘的士高,100盘费翔,还有100盘苏芮,“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唱心坎儿里了。

这是1987年的春天,十八岁的王腾龙在哈尔滨亚麻厂工作两年,他是家中老三,也是他家第四个亚麻厂修理工。父亲当上工长后,厂里分房,一家搬进工人新村。新村里食堂、医院、托儿所、公园、俱乐部应有尽有,一百多栋平房,一栋住十几户,每户至少有两三个亚麻职工。

和大多数亚麻厂职工子弟一样,王腾龙在工人新村的医院出生,在厂办子弟学校上学,初中毕业后进厂做工人,照着父母的期待,接下来他会结婚生娃,看着新生命一出生盖上亚麻厂的戳,人生的循环在这堵围墙里完成。工厂是五十年代苏联人给的,三十年来不可一世,是金饭碗。

王腾龙不稀罕。他想过自由刺激的生活,赚大钱。平时他在工厂轮三班,坐在机床边看书或者睡觉,和同事也不怎么接触,“都是娘们儿”。流水线上不用带脑子,几个动作做它上万次,捱到下班铃响,工作服一扒,露出里面的花衬衫,冲进市场,一股鲜活的人气儿溢出来。

他和陈飞在安乐街大市场租了俩床子,王腾龙卖服装,陈飞卖磁带。刚进市场时,王腾龙十六,瘦巴巴地,话少,心思挺活络。干了快两年,他雇了两个人,自己每周跑两次沈阳,月月挣三千多。爸妈要他反思不务正业在外面瞎混的问题,骂他骨头硬、性子犟。真是这么回事,他躺在车厢的车底板上想,肩胛骨支棱起来,和车底板硬碰硬,硌得慌。

中午一下火车,王腾龙直奔工厂等路燕下班,他们在一起不到一年。路燕在亚麻厂的前纺车间,她那片儿的机台报修归王腾龙管,路燕就总“小王小王”地喊着报修机台,等他取了工具箱来检查,她又不说话,盯着人看。路燕眼睛很大,戴上车间工人的口罩更醒目,王腾龙一对上那眼睛就发毛。

机器修好没两天又坏,如此数次,他找路燕的领导,问小路那机子怎么回事,别人都不坏,她的总坏?下午领导把路燕叫出去,没多久,她脸通红,大眼睛也红,径直来问:“你怎么还去找领导了呢?”

晚上,王腾龙躺床上寻思大半宿,隐隐明白了点啥,脑子里混混沌沌,只有那张通红的脸。他想,明天就请人家吃饭,给她赔罪。从此,下班吃饭成了两人的约会时间。

这天一如往常。两人吃了饭,在厂外小路上散步。天色发暗,路灯提前亮了,路燕搽了雪花膏,香气在暖光下暧昧地微颤,两人有点害羞,没挽手。王腾龙掏出一件蝙蝠袖情侣绒衫塞到路燕手里,进货时相中的,偷偷留了两件。没人意识到这傍晚多悠长,他们尚走在光里,一身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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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哈尔滨亚麻厂区原貌


2
两人都上3月15号的夜班。3月14日晚大约19点半,王腾龙送路燕回宿舍后回家补觉。23点,他爬起来洗把脸回车间,上楼取工具箱,换工作服,才想起被路燕前天拿去洗了,说是工作服上糊的粉尘太多,他脱了外套穿花衬衫下楼。
王师傅也在机床边,见到他这身打扮见怪不怪。自王腾龙进厂就是王师傅带他,平日没少给他打掩护,王腾龙看书,师傅替他看机器。王师傅今年三十,年初媳妇怀上了,最近脸上藏不住笑。
师徒俩聊起前几天车间冒了烟,吓得大家把机台停了,挪了窝重启又好了,估计通风设备不行了。
一会儿有人喊王腾龙修机床,他回来没看见师傅,把板凳搬到离路燕的机台边上四五米的地方,盯着手上宝贝的上海牌手表,凌晨2点39分,快到夜宵时间了。按照惯例,2点40左右厂里放夜宵。王腾龙准备喊路燕一起吃饭,他摘了口罩,粉尘直往鼻孔里钻,一股沤麻味在鼻腔萦绕。
王腾龙冲着路燕比划了个“去吃饭”的动作,身子还没转回来,一阵劲风直袭面门,下一秒,整个身体被一股强大的气浪推着飞出去。漫长的几秒里,耳边维持着一种可怕的空白,触觉也是一片浆糊,他无法判断自己在半空中滑翔还是已砸在地上。
据后来的调查组估算,1987年3月15日凌晨这场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可达到每秒1000-3000米的速度。所谓滑翔,也就零点零几秒,甚至来不及眨眼。
周围涌起轰鸣和哭号,鼻尖不停窜入令人窒息的烟焦味。王腾龙急切地睁开眼,自己横躺在两个机台中间的空地上。爆炸造成的短路瞬间熄灭了车间顶灯,黑暗中一团团火球从头顶呼啸而过,暗红色漩涡里裹挟着木条、铁片、断裂的长条灯管、鞋子、碎掉的工作服、一副碎掉的玳瑁眼镜,还有人体,衣不蔽体,残缺不全。
王腾龙看自己,身上花衬衫还在,牛仔裤完全失踪,毛裤裹在腿上。他麻痹的身体止不住痉挛着,试了几次,才终于把自己拽起来。高处的场景却更加惊悚:
火光与烟雾交织成一张巨网,罩住整座车间,几十公分厚的墙壁抽动着,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力度凸出去,玻璃窗不堪重负地爆裂开,碎屑飞溅,如一场巨型雪暴,在铺天盖地的红与黑中扬起一片银白。
他和王师傅、路燕的工作区整块坍塌下去,巨大的机器歪倒着栽沉在废墟中,边缘的铁条严重变形,不时降落的火球爆出骇人的闷响。他冲着火光喊:“小路!”“王师傅!”回答他的只有机床垮塌的噼啪声、玻璃爆裂声,还有愈来愈近的刺耳的哭喊。
浓烟中冲出了六七个女工,几乎是半滚半爬地靠近了他。有的帽子掉了,头发被燎去一片;有的衣服没了,几乎赤身裸体;有的脸上沾满棉口罩烧尽的焦黑色。没有路燕。
“救救我!”一个姑娘拽住王腾龙的胳膊。火光与浓烟吞噬了路燕那座总“坏”的机台,还在向前扑。几乎是一秒钟,他做了决定。他咬牙说:“别嚎了!再喊都完犊子,谁也出不去!跟紧我!”
王腾龙弓着腰往前摸索。来工厂这两年,他总在厂区里瞎转,下班的路闭着眼睛也会走。他提醒自己镇静,屏住呼吸,空气灼热,每呼吸一下,堵在喉口的窒息感和烧灼感就加剧一分。
穿过东倒西歪的机床,眼前赫然露出一条深沟。王腾龙清理过这区域,前纺和梳麻两车间下面一条百米长、至少四米深的地沟,模糊中他看到有人从沟底拼命向上爬,又因没有借力点滑落,沟底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平日用于铺设管道的沟壑,在这场漆黑的逃亡中,变成一座吃人的坟墓。
他不敢回头。这条路平日走不超过十分钟,这一次却好像没有尽头,他怀疑自己走错了方向。王腾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梳麻的赵姐,她打算“五一”结婚,年初就嚷嚷着要大家都随份子。此时她靠在墙边一动不动,头顶连着窗框的墙面摇摇欲坠。
一行人心急大喊,“赵姐!赵姐!走啊”,毫无回音。王腾龙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灼痛的后背泛起一层冷汗,不敢再犹豫,他推了一个还在喊“赵姐”的姑娘一把,又向后面几个惊恐的大喊:“快走!别看了别回头!”他们后来才知道,一支灯管直直穿透了赵姐的胸口。
前路陡然变窄,视野却变得清晰,王腾龙认出这是通向室外的走廊,一阵寒风划过皮肤,空洞洞的窗口外,没有月亮没有路灯,地面的积雪把天空映成浅粉色。
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了,身后巨大的怪兽伸出火舌,厂房像一块方糕被卷入腹中。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凝聚着几代人梦想与荣光的亚麻厂,正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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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车间的挂钟停在爆炸一刻


3
来到室外,闻声赶来的居民们站在厂门外,冲他们喊:“快出去!往外跑!门口有车拉你们去医院!”
几个女工听到喊声,瘫软下去,王腾龙的步子也开始虚浮。他没穿工作服,化纤衬衫在高温中迅速融化又牢牢粘在皮肤上,凛冽北风一吹动,瞬间感到阵阵皮肉剥离的剧痛。整只左臂血肉囫囵的,皮肤翻开耷拉着,一点痛觉都没有,他怀疑那是别人的手。
厂房的屋顶还在塌落。王腾龙踉跄着冲向厂门,一辆大巴正等在那里。身后涌来十多个女工,王腾龙退到车边,招呼她们先上。姑娘们死里逃生,因恐慌、剧痛不自觉变得的又抖又尖的哭喊声,回荡在凌晨的街道上。
车子停到省医院,他绷着打晃的身子,冲下车直奔三楼烧伤科,身后跟着一车人。王腾龙冲着一脸惊恐的值班护士喊:“快叫大夫!打电话!”
护士站的钟表显示还不到三点,距离爆炸发生的时间不到20分钟。大片大片人涌进来,王腾龙粗略看过去至少几十个,有的一进来就瘫软在地上,有几个互相搀着,有的茫然杵在走廊上,他们的抽泣演变成嚎啕。王腾龙盯着他们,意识像绷紧的麻绳逐渐涣散。
王腾龙的大哥得知消息赶到烧伤科,已是第二天清早。他看到走廊里或坐或躺一地的伤者,脑袋和四肢肿到平时的两倍,因为血肿封喉,只能发出暗哑的呜呜声。
依据王腾龙身上的绿色条纹衬衫和上海牌手表,他辨认出弟弟,接着带王腾龙进急诊、止血清创、检查、换隔离间。王腾龙住进病房后就陷入昏迷状态。医生说危险期一周,醒不来希望就不大了。
两个哥哥轮流看护他,晚上睡隔离间外的走廊,白天扒着小窗往里看。王腾龙旁边那床是个女工,几天里被推出去抢救三四次,他俩也盯着看,生怕没再推回来。
快到一周时,王腾龙醒了,他第一反应是“彻底完了”,接着是委屈和怨恨:为什么是我?
王腾龙被诊断为重度烧伤,烧伤面积62%,左手腕关节以下失去活动能力。他的脸部、四肢、前胸、后背密布着伤口,呼吸道灼伤导致声带受损,说话时会突然卡壳,缓一会儿才能吐出下个字眼,像一盘不时卡住的旧磁带。
王腾龙惦记着路燕和王师傅。在弟弟的请求下,二哥跑遍哈尔滨的医院,告诉他路燕在林业医院养伤,说自己好了来看他,王师傅已经死了。
他情绪滞涩,不知道该哭该笑。活下来,便要见证别人的生与死。路燕活着,但以自己如今的样子,不知道他俩还该不该见面;王师傅死了,就算想再听他喊自己小王,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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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被掀翻的房顶


4


起初他独自住在隔离室,两个哥哥轮流看护。烧伤初期的皮肤很脆弱,只能进行一些基础性治疗,他睡在翻身床上,每隔一小时翻一次身,用红外线烤灯照射治疗。
前两个月,为避免交叉感染,病友之间不许见面。他每天除了忍受浑身的刺痛,就是对着天花板发呆,沉默地盯着缠满纱布的左手。他的十八岁,昨天还幻想着逃出工人村奔向远方,今天就变成这样。
再也没有顺利的睡眠,一闭眼就是火球、鲜血、垮塌的机台、厂房的地沟,很多人往上爬又滑下去,他能看见他们脸上扭曲的绝望,还能清晰地听见濒死的呼吸。据说,头一两个月,省医院烧伤科的灯总是彻夜不熄,失眠像会传染一样在这个楼层肆虐。
在噩梦的间歇,好不容易睡了会儿醒来,想看时间,又想起手表被偷。工厂更衣室和医院病房先后招了贼,丢的都是伤员的东西。王腾龙存在厂里的几千块进货款没了,那块宝贝手表,叫他哥仔细收在病房柜子里,也没被放过,勉强拼凑起来的平静又被撕成碎片。
两个月后,重伤员陆续接受植皮手术,从自己身上取皮补到创面。王腾龙身上的皮不够用,得取头皮,前后四次,两个月剃了四次光头,剃多了也就麻木了,很长一段时间病区里一打照面,各个脑门锃亮,脸色难看,远看是群剃度出家的苦僧。
大哥二哥还是轮流来,王腾龙不想说话,就默默陪一会儿。这次出事谁也没告诉妈妈,骗他说老三又跑外地了。王母常年神经衰弱,失眠焦躁。就算厂里爆炸的事已经传遍家属院,她什么都没问。
活着的人被困在病床上,失去亲人的家属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接受,堵在刚刚成立的安抚办公室,堵在厂长办公室,围在厂门前哭喊亲人的名字,大骂厂长,扔烟头、石块,甚至纸钱。
家属们要一个说法,省里成立的调查组给出结论,“是由亚麻粉尘引起的粉尘爆炸事故”,还总结了具体的问题:粉尘常年超标,建厂35年积存的粉尘从未彻底清扫过;建筑布局极度不合理,9台有爆炸危险的滤尘器就设在车间地下中央,6个车间相连无防火分隔,工人们相当于常年踩在炸弹上搞生产;设备在除尘、泄压及更多安全性能上已严重落后,同期的苏联工厂已进行过8次技术升级。
粉尘怎么可能爆炸?王腾龙不明白,当时的市纺织局局长沈克俭也在报告里直言:“粉尘爆炸这种事故我没有经历过,书本上没有写过,老师也没有教过,所以我不懂。”
病房里,坐着的问躺着的,躺着的问坐着的:亚麻厂不是全亚洲都数一数二的吗?不是全国标杆吗?怎么突然什么都不合理了呢?
两代人相信了几十年的“合理”,引以为傲的厂区,转眼就化为一摊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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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原亚麻厂布局图


5


死亡成了日常话题。前纺的党支部书记老关死了,副厂长王化山想自杀没成功;隔壁车间一女工人救回来了,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也不可能再生了;老杨的小儿子才17岁,爆炸那天是第一天拿工作证,没了。据说死亡人数上升到58人,亚麻厂托儿所好多孩子胳膊上都戴着黑纱。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有些东西成了禁忌。隔壁有一女同事,拆纱布那天管人要了一面镜子,下午从楼上跳下去了,还有自杀未遂的,更有因为接受不了毁容精神失常的。
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大姑娘小伙子,人生最灿烂的年纪,一夜之间什么都毁了,厌世情绪像野草一样在病房里悄无声息地泛滥。省医院下了通知,全体医护不允许带镜子来上班,一旦发现,立刻开除。很快,洗手间的穿衣镜也糊死了。夜里依然会听到压抑的哭声。
王腾龙没想死,他只是恨,虽然不知道该恨谁。
病友们聚在病房聊天,几张爬满伤痕的脸凑在一处,长吁短叹地聊各个医院传来的消息,王腾龙盯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林医有个小吴,还有个小路也去世了……”
好像一柄尖锥猛砸了两下太阳穴,他在耳鸣中疼出一身冷汗,强忍住没有冲过去追问,终于挨到二哥来,王腾龙劈头盖脸就问:“你上次说找到小路,你见到她了没?”
“嗯……看到了!她挺好,恢复的比你快多了。”
“说的是实话吧?”
“实话实话!骗你干啥!”
王腾龙吭哧吭哧喝粥,多吃就能好得快,不管死活,得亲眼见到才能死心。二哥到走廊站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向三弟坦白。那天他找到林业医院时,“小路”已经因伤势过重去世。
八月初,单位给轻伤出院的员工组织疗养,之前住医大一院的郭姐来看他,说小路想你了,这次疗养回来就来看你。王腾龙抓住郭姐胳膊,“你说小路没事?”
“她伤得不重,都出院了!”
很多年后,王腾龙依然忘不了那一天,九月北方一个风清气爽的下午,路燕出现在病房门口,除了下巴和右手背有两片疤痕,大眼睛明晃晃的,一点儿都没变,原来林业医院去世的“小路”,是路燕的姐姐。
路燕没走到病床前,已经扑簌落下两串泪水。她特意穿了那天他送的情侣衫,黑色蝴蝶袖,肩膀上有一点红色,像一双蝴蝶翅膀。
王腾龙心一揪。自己那件放在工具箱里,早已被烈火灼成粉末。她活着,真好。但他受了重伤,落下了残疾,生活自理都是问题,更别提挣钱养家,这都意味着未来成倍的痛苦。
两个人失声了般,谁都不说话。他先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以后别来了”。情绪堵住了喉咙,声带因为紧绷又有点卡壳,后面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蹦出来,“咱俩……咱俩不可能了……以后就是普通同事”。
接下来两天,王腾龙没吃饭也没睡觉。两个月后,路燕又出现了,来医院就拽着他去后院散步,冬天的风刮得人脸生疼,路燕帮他紧紧衣领, “你听我说,不管咋样我认准你了!”
“别犯傻,我这情况你也看到了,以后可能生活自理都不行……”
“没事的,有我呢,你信我。咱俩加起来有一双手就能活。”
和在爆炸中重度烧伤的工人们结婚的不少。1987年下半年,省里下了优抚政策,和亚麻厂爆炸造成的残疾人结婚给落城市户口,安排亚麻厂的工作。
烧伤者90%是女工,其中七成未婚。一波波农村小伙来应征,估计不少是冲着这条件,姑娘们也不敢有多高要求,挑一个凑合的就嫁了,一度成就了当年很高的结婚率。政策牵起的红线摇摇晃晃,不知道能有多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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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安抚楼


6


创面恢复期里,皮肤要保持干燥,不允许洗澡,定期会有护工擦拭身体。王腾龙还是觉得浑身都痒。夜里老是梦到自己站在一个很深的池子边,里面的水瓦蓝瓦蓝,海一样。
然而,还是没逃过伤口感染。先是同病房那个朝鲜族人伤口感染病菌,学名是金黄色葡萄球菌,一周后,王腾龙换药时伤口特别疼,医生揭开一看,创面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冒出新肉芽,而是一层黄乎乎的脓液。创面开始时常剧痛,恢复变得十分缓慢。

1987年年末,王腾龙终于成功搬出隔离室,住进了30个重伤员的大病房。恢复期最可怕的是换药。护士推个小车进来,点名,按顺序到床边,要你露出伤口,跟你随便唠两句,趁你分神“刺啦”猛地一撕,淡定地用消毒棉球擦擦伤口扯出的血,换上新药,转身去下一个床位。

那种扒皮一样的痛,据说是为了让创面长出的新肉和药物充分接触,加速吸收,必须要快准狠。于是每天不同时段响起音色、响度各异的惨叫,这是集体病房的固定曲目。

厂里怕大家抑郁出问题,请了一个乐团,每个月都来,可以点歌,主要唱苏联民歌《三套车》《纺织姑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要求唱流行歌曲,手风琴一起,一股毛子味。每次他们进了病房,领队的说两句,“祝大家心情舒畅早日康复”之类,摆好了架势就开唱:“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完人家走了,屋里一片死寂,大家更抑郁了。

住在一起还是有好处的,大家都一样苦,谁也不嫌弃谁。特别想不开的时候看看临床:嗬这比我还惨呢!立刻就好受了。有次他们围着聊天,王腾龙讲了个自己的笑话。病友们笑起来,脸上配合地做出丰富的表情,眯眼、咧嘴,脸上的疤痕跟着动,但眼底没有一丝波澜。病房安静下来的时候更明显,一个个看过去,床上的人苍白木然,曾经青春的、骄傲的脸,一场大火迎面卷过,只留下一副遍体鳞伤的躯壳。

1988年春节,王腾龙和病友一起度过。病房没电视没收音机看不了春晚,大家一人出一个节目,他唱了首《血染的风采》,因为紧张有点卡壳,最后不知谁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全场推向高潮。唱累了,大家一起守岁。那晚有月亮,还有礼花,天空比平时都亮一些。11点半,医院食堂把饺子做好推上来了,三十个人凑在一起算是吃了年夜饭,彼此承诺以后就是家人,大家永远在一起,谁也不笑话谁,一起好好活着。

五月,创面恢复得还行,大夫建议王腾龙回家,避免二次感染,这些病菌是烧伤科特产,在家里反而比医院安全。

出院那天,他回了趟家,妈妈抱着他哭,说当时不该逼你上这个班,他没吱声。第二天就收拾东西,搬进单位新分的安抚房。

分房的主要标准是伤情和个人意愿,有32㎡、37㎡两个档,两屋一厨。都是重伤员,厂里按伤势严重程度排了名,伤越重排名越好,越优先选择,40多个重伤员里,王腾龙名次“不理想”,32名,分到了四楼。

安抚办的人跑到医院,问他有没有个人要求。他说,给房子就行,没要求。来人长舒一口气,拍拍他肩膀,转身去安抚其他嫌朝向不好、楼层太高、面积不公的。最后还是都住进去了,还在自我安慰,总比没有强。灾难一边让人一身戾气,一边叫人骨头变软。

大家更习惯管安抚楼叫“烧伤楼”,楼体刷成明黄色,立在工人村中显出一股突兀且刻意的生机,一栋五层,一共两栋,中间围出块方形空地,空地很小,停上几排自行车,人在里面是个“囚”字。

王腾龙光棍一条,房里啥都没有,就支个床,也不开火,每天睡到10点多睁开眼,去食堂吃饭,然后出去溜达,跑到江沿看别人钓鱼,他蹲着看一天,乱糟糟的心能平静那么一会儿。快黑天了,人家收拾钓具走了,他回医院换药,去食堂吃饭,回家躺到睡着。

厂里给安排了护工照顾起居,其实就是其他车间的同事,估计也是靠这份钱贴补家用,大他十岁,大部分时间一声不吭,常常让人忘记其存在。有时候王腾龙在街上瞎溜达,看到地上有两个影子,才想起来这空荡荡的生活里,不止他一个失落的人。

路燕家挺远在平房区,一周见一两次,见了话也少。冬天的时候,路燕父母知道了女儿和王腾龙的事,直接表示不同意他俩交往,也不许见面,他听到了说“哦”,继续每天去蹲别人钓鱼,好像不跟路燕过能跟鱼过似的。

这样过了一周,路燕来找他,脸色煞白,冰凉的手抓着他说,我爸妈同意了。两人拎了四盒礼跑到平房,老丈人拦住娘俩单独找王腾龙谈话,说和你爹在厂里也认识,知道你们家都是好的,但你得理解,做父亲的不能看着闺女受委屈。王腾龙表态,“我和小路是真心好,我怎么能委屈她,有我一口饭就不会少她一口”,老路叹口气不说话。

路燕送他出门,他追问父母咋会突然同意,她不说。后来才知道,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礼拜没吃饭,闹绝食,吓坏爸妈,才同意见他。王腾龙的心像是被戳了个窟窿,他决定明天去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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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安抚楼活动中心


7

没有单位愿意要一个伤员,更不会要一个残疾人。再就业比登天还难。女工们应聘服务员,人家一看脸上有疤,不行;男工们找工厂,粗活重活都干,人家一看是重伤员,不收。
最后一般四肢还健全的,女工做刷碗、干洗这类的活计,男工去拉拉脚。重伤员里九成还不到30岁,找了一圈没人收留,默认了自己年纪轻轻就要彻底下岗的事实后,干脆在楼下活动中心支个桌搓麻将,一搓就是三十多年。
王腾龙丢掉了一只手,可他不想认命。

几个月后,他和一男一女两个伤员找到了一家厂子,和亚麻厂有些联系,专门生产纺织机上的零部件——针牌,主任打量他们仨几眼,说培训一周,通过了我们愿意三个都收。岗位是检测岗,所谓培训就是拿着针牌观察细节。

王腾龙特感觉心里的火又点燃了,摔稀碎的骨头又硬起来了,一周之后凭眼睛看从一箱四十个里挑出了问题产品,厂长按承诺留下三人,待遇不赖:一个月20天班,一年工资1500元。

王腾龙摩拳擦掌等着上班,没几天,他一个在税务局工作的老同学说:“你不用去上班,去啥?你老板都说了,直接给你1500块,回家呆着就行,本来也不缺你一个。”

“为啥?”

“咋还不明白,他们一共不到70个员工,招了你们仨正好残疾比例能达到5%,这才能减税,一个月减8000呢,一年1500还不是小意思……”

王腾龙觉得脊梁骨被人狠狠戳了一通,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他去找厂长,问什么意思,厂长不紧不慢把茶杯一放,说小王啊,知道你们不容易,想要多少你说。

“不干了,我是来找工作,不是找施舍的”,转身出去的时候,他的动作有点僵硬,一回家就给另外两人打电话,“明天谁也别去了,人家根本不拿我们当人看。”

第二天,那个女同事还是去了。不到一个月被辞退,没拿到一分钱。


8

1990年六月初六,王腾龙和路燕领证结婚,两个人在这两幢孤楼围起的小岛上安了家。
那时,距离爆炸发生两年不到,政策结婚的家庭,开始出现裂纹。安抚楼里有的家属想离婚,但离婚就会打回原籍,丢掉工作,于是拿着工资卡跑路,有的维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实际分居,男人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像王腾龙和路燕这样感情甚笃的不多。
结婚第二年,路燕怀孕了,王腾龙工作还没着落。他实在坐不住了,他出去逛了两天,发现街上流行两样:台球室和游戏厅。回家拿出积蓄,在家属楼下租了间小屋开台球室,支两张案子,24小时开门,一杆两块,晚上9点到早上6点来玩的给包夜优惠。
台球室一开门就有人来,起初是大院里的熟人来捧场,很快也有工人村外面的人。干了两周挺兴奋,王腾龙觉得能赚。星期日,进来一群人说要检查,为首的说是文化局处长,屋里转了一圈到处不合格,眉头皱老高,王腾龙咬咬牙,往人裤兜里塞了五百块,处长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说,下次注意就好,严格规范是对客人负责,也是对你们负责,明天继续开吧。他松了口气。结果周一就听说这位“对人民负责”的处长被撤职了。
周三,新处长带着人来了,看了好几圈,又去店门口转了转,语气严肃,你这不合格,防火设备不行,安全意识不够。
他满脑子都是打水漂的五百块钱,往案子上一靠,这回没给钱。后来台球室来过很多处长,派出所、工商局、税务局、文化局,哪个都说自己管辖台球室,都要“对人民负责”,王腾龙硬撑着一分不塞,渐渐地没人喊要他负责了,也终归没有人要他关张。
时常有客人喝大了在台球室推推搡搡,但一般不敢打架。王腾龙的两个哥哥是狠人,名声是打架打出来的,人称“二虎”,在这儿闹事划不来。偶尔有吵红眼要动真格的,王腾龙拿球杆往桌上一敲,要干仗出去干,按杆数退你钱,里面不是你们闹的地方。
每天,路燕在家做饭、看孩子,王腾龙早上八点多赶到台球室,扫地、擦台子、泡两壶茉莉花茶晾着,往门口一坐,拿本书翻翻或者发呆,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晃悠。晚上九点结了通宵玩家的账就回家。一年下来,一个案子能赚三万多,租金加杂七杂八成本一万,净赚五六万块钱不是问题。
新生活滚滚向前,那场爆炸在每个人身体里埋下的火星伺机复燃。那一年,安抚楼里有人检查出了丙肝,随着确诊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怀疑当年输的血有问题。王腾龙去查,自己也感染了。
感染者以当年在省医院、市医大一院和五院的重伤员为主,很可能是输血出的问题。得知消息,病友们出乎意料地平静,照旧聚在桌边搓麻将,说这种事没办法,你能求啥,工厂出钱,医院救命,让我们活下来了,这点代价算啥。
与此同时,王腾龙开始频繁地心悸、窒息,产生真实的濒死感。也会突然觉得自己正被大火吞噬,视线模糊,呼吸艰难,心跳加速,浑身发软;他的神经异常敏锐,思绪纷杂中不断接收到一个清晰的信号:看,这就是我的死亡。
他患上了焦虑症。
期间,陈飞过来看他,顺便和他告别。他决定去广东了,他问王腾龙要不要和他走,王腾龙没说话,端起壶给他倒茶。陈飞自己走了,走前,把这几年做生意赚的30万留给了他。
1996年,家属楼动迁,平房拆了盖楼,台球室也拆了。那时城区规划改造,四处拆建,王腾龙每天处在剧烈的崩塌声中,听不见般搓麻将、逗儿子、睡觉或者发一整天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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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动迁后的亚麻厂家属大院


9


家属楼动迁落定后,一帮老邻居从平房搬进楼房,一起约着吃了顿饭。王腾龙带着路燕回去,一个邻居在亚麻厂办事处上班,席间聊起亚麻厂搞改革,在北上广开了三个经销点,经销点天高皇帝远,压根不卖亚麻厂的东西,卖外厂的,自己捞私钱,厂里亏得要命,本来厂长想在山东再建个点,现在这样还扯啥。

王腾龙心里窜上一股火苗,没准他能让厂里赚钱。

他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正死盯着一份文件,眉毛快拧成死结。看到他,稍微缓了缓神情。王腾龙不说废话,“我听说咱销售处现在在济南没有点,我想干!”

厂长脸又黑下来,一拍桌子:“你干什么干!你在家有吃有喝就得了,缺啥少啥你找我说!”

王腾龙也猛一拍桌子:“我又不是废了!就躺着让你养活?再说,你以为你给那点钱能干啥?”

厂长给气笑了,说你这么着吧,拿出一百万我就给你这个点。

他说行,转身出门。手疼,硌到桌棱了,但是心里有点舒坦。十年来被生活按着脊梁骨受的气,好像被今天这一巴掌拍出去了。

回家取存折,两人的工资和抚恤金、卖服装攒的钱、台球室的收入,加上兄弟去广东前留下的30万,去银行一股脑存到一个折上,一共102万。存好直接去找厂长,厂长的眼神像看抢劫犯: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王腾龙最终拿到了亚麻厂在山东的经销权。厂里艰难,他没有资金和人手可调配。他跟路燕安排好家里的事,备齐一批货后,独自跑去山东踩点,选址,租房子,聘会计、服务员和打更老头,牌子挂起来——“哈尔滨市亚麻厂经销处”;10月末返回哈尔滨,挑准了亚麻厂以外的几个厂家去沟通货源。

1997年春节一过,王腾龙跑到山东,先谈大客户,亚麻这东西贵,当时消费得起的多是有钱人,他很快谈了几家大型商场、高级酒店和高级机关单位供货。

王腾龙脑子转得快,薄利多销,一条2.2×1.8m的大凉席,市场价至少五百多,给国企单位供货时,他和对方工会商量好,248块卖给工会,按880块给开发票,工会做好账拿去找单位报销,吃回扣,靠这招,王腾龙挤掉了其他供货商。

11月回哈尔滨,王腾龙给厂长打了四百万的支票,厂长腾地站起来,缓了会儿才说话,王啊,我真是小看了你。王腾龙美滋滋,背挺得老直,说等着吧,今年只是赚个本,明年开始才是利。

王腾龙没猜错,1998年亚麻制品的需求节节攀升,没料到的是,是厂里的生产跟不上市场,联系好7月到货,亚麻厂的货拖到9月还备不上来。客户拿不到货要退钱,他上火搞得满嘴起泡,实在等不起了,准备先卖其他小厂的货,每个厂订300条。敲定下来没多久,几家厂又反悔说要减掉至少一半给职工搞福利,不然不卖了。

这帮人这辈子活不出那片厂区。王腾龙亲自回哈尔滨,一家一家守着,来一条装一条,硬是收了2000多条,勉强供上了货。

那天,他正在厂家收货,心脏猛地一紧,胸口不停传来钝响,逼出一层冷汗。他的焦虑症复发了,每周至少两次,王腾龙要靠大量的药物压抑濒死的绝望感,维系与客户的正常交流。路燕几次打来电话,要他别干了回家,他总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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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王腾龙每天服用的抗焦虑、降血压药 


10


2000年后,经销厂的生意越做越顺。2004年年初,王腾龙听到风声,2003年清产核资时,厂里已经负债11个亿。难以为继的亚麻厂搞起了改制重组,通过公开竞标招到一家企业,企业和纺织没半毛钱关系,但有台资成分,能拿到政府贷款。
双方签了协议,要用4个亿重振哈麻,“建立以市场为中心的现企制度,打造国际企业品牌”。协议还没焐热,投资已经直奔房地产开发。2004年9月,亚麻厂停工停产,一万工人每人发260块工资,遣散回家。

王腾龙的经销点基本发不出去厂里的货了。在路燕的软磨硬泡下,王腾龙从山东离开,去专科医院治疗了三个月,焦虑症状渐渐稳定。在爆炸发生后的第二十年,小王回到安抚楼,成了老王。

2008年11月,又是个大冬天。老亚麻厂拆了,数天之内,偌大的厂区被夷为平地,像经历了一场更大的爆炸。政府和开发商一再协商,留下了一座老水塔、两座俄式小楼和半圈围墙。

接着是减员增效,工龄30年的直接买断,不足的去新亚麻厂重新竞聘,走合同,一夜之间四千人集体下岗,大哥二哥也在其中。哥俩拿了五六万买断费,平均下来一年不到两千,勉强够交后面的养老和医疗保险。

服从了半辈子的工人们堵在原来厂门前的民生路和平路,拉起横幅,“孩子要上学,我们要吃饭——亚麻工人”,俨然忘记这个身份已不属于他们。被堵在路上的车越排越长,不耐烦地按起喇叭,连绵又刺耳,整条街像在号丧。谁也救不了谁。

那个冬天,据说只要在医院看到抬尸体的,八成都是亚麻厂下岗的男工。他们一般四五十岁,年龄不到退休,再就业又毫无优势,还是一家老小的生活来源,在医院抬人一般24小时无休,随叫随到,辛苦是肯定的,不过门槛低来钱快,运气好胆子大的,多抬几趟尸体,一天可能挣七八百,这个月孩子学费、包烧费、老人营养费就有着落。

四五十岁的女人,出去基本是干保洁,有人在老厂外面摆摊,冬天抄着手站路边跺脚,脚边一摊鞋垫棉袜什么的,角落里夹带一点私货,印着双鹤的亚麻靠垫、老亚麻的几枚旧徽章、厂里搞联欢会发的纪念品,这些她们和她们上一代人自豪了五十年的记忆,在凛冽北风里无人问津。

大哥二哥最后通过朋友摸到门路,干起了基建建材,昔日骨头倍儿硬的“二虎”,也被生活按着脖梗子学会了低头哈腰,给客户递烟。后来一次过年,哥几个坐一起吃饭喝酒,王腾龙盯着大哥有点迷糊,他哥的背开始有点驼了。

王腾龙却变另一番景象,稀里糊涂投了40万进股市,四年不管不问,连本带利翻了倍,金融危机都压不住。

王腾龙整天泡在活动中心搓麻将,或者抱着茶缸子看电视。这帮人在麻将桌上还是那个德行。喜欢耍赖的老了还是爱耍赖,喜欢显摆的老了也停不住嘴,时间的河流从他们身上冲刷而过,带走了怨恨和痛苦的火,只留下一身丑陋的瘢痕。

这几年,安抚楼总是随风摇摆。老王往床上一躺,总觉得床在晃、窗台鱼缸里的水也在响,五楼顶层更明显,每天上午十点到半夜两点,间歇性震颤,大伙儿找到厂里,花了十多万鉴定费找房产住宅局专家,打眼、勘测一顿折腾,说没问题,于是回屋继续在震颤中生活。

大伙儿回忆起,当年安抚楼人称“百日楼”,据说两个月盖楼,一个月内部装修,地基下没有一块好地,全是防空洞,当年他装修婚房,墙皮一刨连着里面的砖都扑簌簌往下掉,感觉像连水泥都没浇,干脆摞上去的。后来有条件的也就搬走了,现在这里40%的房子都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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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新建的高层小区

2019年,王腾龙因为脑梗,腿脚有点不灵了,卖了四楼的房子,又在一楼买了一套搬进去,没离开这栋随风摇摆的老楼。

老亚麻厂旧址上码起了两排高档楼盘,俯瞰像副等待开盘的麻将。旁边有一所省重点高中,很快又迁来一所私立中学,一年学费快赶上安抚楼里伤员一年的抚恤金。新楼盘因大爆炸至今未摆脱闹鬼的传说,但作为学区房,它依然是全城最贵的小区之一。安抚楼在它背面,一墙之隔。

王腾龙早早给儿子小王买好了婚房。离安抚楼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不许儿子跑去外面,帮他找了个地铁后勤部门的工作。哈尔滨的地铁修修停停,小王的工作格外清闲,当然也坐不住,常有冲动要出去闯一闯,一露苗头老王就给狠狠地掐了。

他觉得儿子身上没那股劲,骨头不够硬,人也太老实,出去要吃苦。他遭过的罪不要儿子再遭一遍。

2020年冬天,大年三十,老王当爷爷了。赶上疫情又赶上春节,整个医院为这个小不点儿亮了一整宿灯。王腾龙和路燕第二天就搬到儿子那里照顾儿媳,每天逗逗孙子、买买菜、在伤员的大群里冒个泡。

群里有兄弟在这个年关得了带状疱疹,有人查出糖尿病,更多的是烧伤落下的老毛病又犯了,病痛分布全身各处:呼吸系统、血液循环系统、神经系统……看病在新冠肺炎的影响下一拖再拖。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真老了。他们这帮人,遍体鳞伤,这33年一直未能从那场爆炸中脱身,全为了当年那句好好活着,硬是给自己开出一条活路。

中午,该买菜了,老王揣着手机出门,路过被高楼包围的老水塔,下意识挺直脊梁骨,掏出手机对着水塔来了张自拍,往菜市场去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迟 秋 怡

顾左右而言他,痛觉神经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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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5 09: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幢东北楼里,33年没人照镜子

 迟秋怡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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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爆炸

1

凌晨3点,王腾龙躺在硬座底下,失眠了。

头顶挤着仨屁股,车底震得身子发麻,汗气、脚臭、灰尘,混着老白干和秋林红肠的气味,揉成热气,灌进逼仄的空隙。车窗边缘凝着细碎的冰碴儿,在热气里泛起一层水珠。

夜火车向北开,周围鼾声如雷。王腾龙每周坐两次,沈阳上车,麻袋塞进一边座底,自己钻进另一边,躺到终点哈尔滨,基本不买票。

麻袋里装着100条七分裤,选了眼下最时兴的芥末黄色,顺便帮哥们儿陈飞进了几盘磁带——100盘的士高,100盘费翔,还有100盘苏芮,“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唱心坎儿里了。

这是1987年的春天,十八岁的王腾龙在哈尔滨亚麻厂工作两年,他是家中老三,也是他家第四个亚麻厂修理工。父亲当上工长后,厂里分房,一家搬进工人新村。新村里食堂、医院、托儿所、公园、俱乐部应有尽有,一百多栋平房,一栋住十几户,每户至少有两三个亚麻职工。

和大多数亚麻厂职工子弟一样,王腾龙在工人新村的医院出生,在厂办子弟学校上学,初中毕业后进厂做工人,照着父母的期待,接下来他会结婚生娃,看着新生命一出生盖上亚麻厂的戳,人生的循环在这堵围墙里完成。工厂是五十年代苏联人给的,三十年来不可一世,是金饭碗。

王腾龙不稀罕。他想过自由刺激的生活,赚大钱。平时他在工厂轮三班,坐在机床边看书或者睡觉,和同事也不怎么接触,“都是娘们儿”。流水线上不用带脑子,几个动作做它上万次,捱到下班铃响,工作服一扒,露出里面的花衬衫,冲进市场,一股鲜活的人气儿溢出来。

他和陈飞在安乐街大市场租了俩床子,王腾龙卖服装,陈飞卖磁带。刚进市场时,王腾龙十六,瘦巴巴地,话少,心思挺活络。干了快两年,他雇了两个人,自己每周跑两次沈阳,月月挣三千多。爸妈要他反思不务正业在外面瞎混的问题,骂他骨头硬、性子犟。真是这么回事,他躺在车厢的车底板上想,肩胛骨支棱起来,和车底板硬碰硬,硌得慌。

中午一下火车,王腾龙直奔工厂等路燕下班,他们在一起不到一年。路燕在亚麻厂的前纺车间,她那片儿的机台报修归王腾龙管,路燕就总“小王小王”地喊着报修机台,等他取了工具箱来检查,她又不说话,盯着人看。路燕眼睛很大,戴上车间工人的口罩更醒目,王腾龙一对上那眼睛就发毛。

机器修好没两天又坏,如此数次,他找路燕的领导,问小路那机子怎么回事,别人都不坏,她的总坏?下午领导把路燕叫出去,没多久,她脸通红,大眼睛也红,径直来问:“你怎么还去找领导了呢?”

晚上,王腾龙躺床上寻思大半宿,隐隐明白了点啥,脑子里混混沌沌,只有那张通红的脸。他想,明天就请人家吃饭,给她赔罪。从此,下班吃饭成了两人的约会时间。

这天一如往常。两人吃了饭,在厂外小路上散步。天色发暗,路灯提前亮了,路燕搽了雪花膏,香气在暖光下暧昧地微颤,两人有点害羞,没挽手。王腾龙掏出一件蝙蝠袖情侣绒衫塞到路燕手里,进货时相中的,偷偷留了两件。没人意识到这傍晚多悠长,他们尚走在光里,一身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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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哈尔滨亚麻厂区原貌


2
两人都上3月15号的夜班。3月14日晚大约19点半,王腾龙送路燕回宿舍后回家补觉。23点,他爬起来洗把脸回车间,上楼取工具箱,换工作服,才想起被路燕前天拿去洗了,说是工作服上糊的粉尘太多,他脱了外套穿花衬衫下楼。
王师傅也在机床边,见到他这身打扮见怪不怪。自王腾龙进厂就是王师傅带他,平日没少给他打掩护,王腾龙看书,师傅替他看机器。王师傅今年三十,年初媳妇怀上了,最近脸上藏不住笑。
师徒俩聊起前几天车间冒了烟,吓得大家把机台停了,挪了窝重启又好了,估计通风设备不行了。
一会儿有人喊王腾龙修机床,他回来没看见师傅,把板凳搬到离路燕的机台边上四五米的地方,盯着手上宝贝的上海牌手表,凌晨2点39分,快到夜宵时间了。按照惯例,2点40左右厂里放夜宵。王腾龙准备喊路燕一起吃饭,他摘了口罩,粉尘直往鼻孔里钻,一股沤麻味在鼻腔萦绕。
王腾龙冲着路燕比划了个“去吃饭”的动作,身子还没转回来,一阵劲风直袭面门,下一秒,整个身体被一股强大的气浪推着飞出去。漫长的几秒里,耳边维持着一种可怕的空白,触觉也是一片浆糊,他无法判断自己在半空中滑翔还是已砸在地上。
据后来的调查组估算,1987年3月15日凌晨这场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可达到每秒1000-3000米的速度。所谓滑翔,也就零点零几秒,甚至来不及眨眼。
周围涌起轰鸣和哭号,鼻尖不停窜入令人窒息的烟焦味。王腾龙急切地睁开眼,自己横躺在两个机台中间的空地上。爆炸造成的短路瞬间熄灭了车间顶灯,黑暗中一团团火球从头顶呼啸而过,暗红色漩涡里裹挟着木条、铁片、断裂的长条灯管、鞋子、碎掉的工作服、一副碎掉的玳瑁眼镜,还有人体,衣不蔽体,残缺不全。
王腾龙看自己,身上花衬衫还在,牛仔裤完全失踪,毛裤裹在腿上。他麻痹的身体止不住痉挛着,试了几次,才终于把自己拽起来。高处的场景却更加惊悚:
火光与烟雾交织成一张巨网,罩住整座车间,几十公分厚的墙壁抽动着,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力度凸出去,玻璃窗不堪重负地爆裂开,碎屑飞溅,如一场巨型雪暴,在铺天盖地的红与黑中扬起一片银白。
他和王师傅、路燕的工作区整块坍塌下去,巨大的机器歪倒着栽沉在废墟中,边缘的铁条严重变形,不时降落的火球爆出骇人的闷响。他冲着火光喊:“小路!”“王师傅!”回答他的只有机床垮塌的噼啪声、玻璃爆裂声,还有愈来愈近的刺耳的哭喊。
浓烟中冲出了六七个女工,几乎是半滚半爬地靠近了他。有的帽子掉了,头发被燎去一片;有的衣服没了,几乎赤身裸体;有的脸上沾满棉口罩烧尽的焦黑色。没有路燕。
“救救我!”一个姑娘拽住王腾龙的胳膊。火光与浓烟吞噬了路燕那座总“坏”的机台,还在向前扑。几乎是一秒钟,他做了决定。他咬牙说:“别嚎了!再喊都完犊子,谁也出不去!跟紧我!”
王腾龙弓着腰往前摸索。来工厂这两年,他总在厂区里瞎转,下班的路闭着眼睛也会走。他提醒自己镇静,屏住呼吸,空气灼热,每呼吸一下,堵在喉口的窒息感和烧灼感就加剧一分。
穿过东倒西歪的机床,眼前赫然露出一条深沟。王腾龙清理过这区域,前纺和梳麻两车间下面一条百米长、至少四米深的地沟,模糊中他看到有人从沟底拼命向上爬,又因没有借力点滑落,沟底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平日用于铺设管道的沟壑,在这场漆黑的逃亡中,变成一座吃人的坟墓。
他不敢回头。这条路平日走不超过十分钟,这一次却好像没有尽头,他怀疑自己走错了方向。王腾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梳麻的赵姐,她打算“五一”结婚,年初就嚷嚷着要大家都随份子。此时她靠在墙边一动不动,头顶连着窗框的墙面摇摇欲坠。
一行人心急大喊,“赵姐!赵姐!走啊”,毫无回音。王腾龙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灼痛的后背泛起一层冷汗,不敢再犹豫,他推了一个还在喊“赵姐”的姑娘一把,又向后面几个惊恐的大喊:“快走!别看了别回头!”他们后来才知道,一支灯管直直穿透了赵姐的胸口。
前路陡然变窄,视野却变得清晰,王腾龙认出这是通向室外的走廊,一阵寒风划过皮肤,空洞洞的窗口外,没有月亮没有路灯,地面的积雪把天空映成浅粉色。
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了,身后巨大的怪兽伸出火舌,厂房像一块方糕被卷入腹中。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凝聚着几代人梦想与荣光的亚麻厂,正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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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车间的挂钟停在爆炸一刻


3
来到室外,闻声赶来的居民们站在厂门外,冲他们喊:“快出去!往外跑!门口有车拉你们去医院!”
几个女工听到喊声,瘫软下去,王腾龙的步子也开始虚浮。他没穿工作服,化纤衬衫在高温中迅速融化又牢牢粘在皮肤上,凛冽北风一吹动,瞬间感到阵阵皮肉剥离的剧痛。整只左臂血肉囫囵的,皮肤翻开耷拉着,一点痛觉都没有,他怀疑那是别人的手。
厂房的屋顶还在塌落。王腾龙踉跄着冲向厂门,一辆大巴正等在那里。身后涌来十多个女工,王腾龙退到车边,招呼她们先上。姑娘们死里逃生,因恐慌、剧痛不自觉变得又抖又尖的哭喊声,回荡在凌晨的街道上。
车子停到省医院,他绷着打晃的身子,冲下车直奔三楼烧伤科,身后跟着一车人。王腾龙冲着一脸惊恐的值班护士喊:“快叫大夫!打电话!”
护士站的钟表显示还不到三点,距离爆炸发生的时间不到20分钟。大片大片人涌进来,王腾龙粗略看过去至少几十个,有的一进来就瘫软在地上,有几个互相搀着,有的茫然杵在走廊上,他们的抽泣演变成嚎啕。王腾龙盯着他们,意识像绷紧的麻绳逐渐涣散。
王腾龙的大哥得知消息赶到烧伤科,已是第二天清早。他看到走廊里或坐或躺一地的伤者,脑袋和四肢肿到平时的两倍,因为血肿封喉,只能发出暗哑的呜呜声。
依据王腾龙身上的绿色条纹衬衫和上海牌手表,他辨认出弟弟,接着带王腾龙进急诊、止血清创、检查、换隔离间。王腾龙住进病房后就陷入昏迷状态。医生说危险期一周,醒不来希望就不大了。
两个哥哥轮流看护他,晚上睡隔离间外的走廊,白天扒着小窗往里看。王腾龙旁边那床是个女工,几天里被推出去抢救三四次,他俩也盯着看,生怕没再推回来。
快到一周时,王腾龙醒了,他第一反应是“彻底完了”,接着是委屈和怨恨:为什么是我?
王腾龙被诊断为重度烧伤,烧伤面积62%,左手腕关节以下失去活动能力。他的脸部、四肢、前胸、后背密布着伤口,呼吸道灼伤导致声带受损,说话时会突然卡壳,缓一会儿才能吐出下个字眼,像一盘不时卡住的旧磁带。
王腾龙惦记着路燕和王师傅。在弟弟的请求下,二哥跑遍哈尔滨的医院,告诉他路燕在林业医院养伤,说自己好了来看他,王师傅已经死了。
他情绪滞涩,不知道该哭该笑。活下来,便要见证别人的生与死。路燕活着,但以自己如今的样子,不知道他俩还该不该见面;王师傅死了,就算想再听他喊自己小王,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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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被掀翻的房顶


4


起初他独自住在隔离室,两个哥哥轮流看护。烧伤初期的皮肤很脆弱,只能进行一些基础性治疗,他睡在翻身床上,每隔一小时翻一次身,用红外线烤灯照射治疗。
前两个月,为避免交叉感染,病友之间不许见面。他每天除了忍受浑身的刺痛,就是对着天花板发呆,沉默地盯着缠满纱布的左手。他的十八岁,昨天还幻想着逃出工人村奔向远方,今天就变成这样。
再也没有顺利的睡眠,一闭眼就是火球、鲜血、垮塌的机台、厂房的地沟,很多人往上爬又滑下去,他能看见他们脸上扭曲的绝望,还能清晰地听见濒死的呼吸。据说,头一两个月,省医院烧伤科的灯总是彻夜不熄,失眠像会传染一样在这个楼层肆虐。
在噩梦的间歇,好不容易睡了会儿醒来,想看时间,又想起手表被偷。工厂更衣室和医院病房先后招了贼,丢的都是伤员的东西。王腾龙存在厂里的几千块进货款没了,那块宝贝手表,叫他哥仔细收在病房柜子里,也没被放过,勉强拼凑起来的平静又被撕成碎片。
两个月后,重伤员陆续接受植皮手术,从自己身上取皮补到创面。王腾龙身上的皮不够用,得取头皮,前后四次,两个月剃了四次光头,剃多了也就麻木了,很长一段时间病区里一打照面,各个脑门锃亮,脸色难看,远看是群剃度出家的苦僧。
大哥二哥还是轮流来,王腾龙不想说话,就默默陪一会儿。这次出事谁也没告诉妈妈,骗他说老三又跑外地了。王母常年神经衰弱,失眠焦躁。就算厂里爆炸的事已经传遍家属院,她什么都没问。
活着的人被困在病床上,失去亲人的家属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接受,堵在刚刚成立的安抚办公室,堵在厂长办公室,围在厂门前哭喊亲人的名字,大骂厂长,扔烟头、石块,甚至纸钱。
家属们要一个说法,省里成立的调查组给出结论,“是由亚麻粉尘引起的粉尘爆炸事故”,还总结了具体的问题:粉尘常年超标,建厂35年积存的粉尘从未彻底清扫过;建筑布局极度不合理,9台有爆炸危险的滤尘器就设在车间地下中央,6个车间相连无防火分隔,工人们相当于常年踩在炸弹上搞生产;设备在除尘、泄压及更多安全性能上已严重落后,同期的苏联工厂已进行过8次技术升级。
粉尘怎么可能爆炸?王腾龙不明白,当时的市纺织局局长沈克俭也在报告里直言:“粉尘爆炸这种事故我没有经历过,书本上没有写过,老师也没有教过,所以我不懂。”
病房里,坐着的问躺着的,躺着的问坐着的:亚麻厂不是全亚洲都数一数二的吗?不是全国标杆吗?怎么突然什么都不合理了呢?
两代人相信了几十年的“合理”,引以为傲的厂区,转眼就化为一摊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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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原亚麻厂布局图


5


死亡成了日常话题。前纺的党支部书记老关死了,副厂长王化山想自杀没成功;隔壁车间一女工人救回来了,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也不可能再生了;老杨的小儿子才17岁,爆炸那天是第一天拿工作证,没了。据说死亡人数上升到58人,亚麻厂托儿所好多孩子胳膊上都戴着黑纱。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有些东西成了禁忌。隔壁有一女同事,拆纱布那天管人要了一面镜子,下午从楼上跳下去了,还有自杀未遂的,更有因为接受不了毁容精神失常的。
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大姑娘小伙子,人生最灿烂的年纪,一夜之间什么都毁了,厌世情绪像野草一样在病房里悄无声息地泛滥。省医院下了通知,全体医护不允许带镜子来上班,一旦发现,立刻开除。很快,洗手间的穿衣镜也糊死了。夜里依然会听到压抑的哭声。
王腾龙没想死,他只是恨,虽然不知道该恨谁。
病友们聚在病房聊天,几张爬满伤痕的脸凑在一处,长吁短叹地聊各个医院传来的消息,王腾龙盯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林医有个小吴,还有个小路也去世了……”
好像一柄尖锥猛砸了两下太阳穴,他在耳鸣中疼出一身冷汗,强忍住没有冲过去追问,终于挨到二哥来,王腾龙劈头盖脸就问:“你上次说找到小路,你见到她了没?”
“嗯……看到了!她挺好,恢复的比你快多了。”
“说的是实话吧?”
“实话实话!骗你干啥!”
王腾龙吭哧吭哧喝粥,多吃就能好得快,不管死活,得亲眼见到才能死心。二哥到走廊站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向三弟坦白。那天他找到林业医院时,“小路”已经因伤势过重去世。
八月初,单位给轻伤出院的员工组织疗养,之前住医大一院的郭姐来看他,说小路想你了,这次疗养回来就来看你。王腾龙抓住郭姐胳膊,“你说小路没事?”
“她伤得不重,都出院了!”
很多年后,王腾龙依然忘不了那一天,九月北方一个风清气爽的下午,路燕出现在病房门口,除了下巴和右手背有两片疤痕,大眼睛明晃晃的,一点儿都没变,原来林业医院去世的“小路”,是路燕的姐姐。
路燕没走到病床前,已经扑簌落下两串泪水。她特意穿了那天他送的情侣衫,黑色蝴蝶袖,肩膀上有一点红色,像一双蝴蝶翅膀。
王腾龙心一揪。自己那件放在工具箱里,早已被烈火灼成粉末。她活着,真好。但他受了重伤,落下了残疾,生活自理都是问题,更别提挣钱养家,这都意味着未来成倍的痛苦。
两个人失声了般,谁都不说话。他先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以后别来了”。情绪堵住了喉咙,声带因为紧绷又有点卡壳,后面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蹦出来,“咱俩……咱俩不可能了……以后就是普通同事”。
接下来两天,王腾龙没吃饭也没睡觉。两个月后,路燕又出现了,来医院就拽着他去后院散步,冬天的风刮得人脸生疼,路燕帮他紧紧衣领, “你听我说,不管咋样我认准你了!”
“别犯傻,我这情况你也看到了,以后可能生活自理都不行……”
“没事的,有我呢,你信我。咱俩加起来有一双手就能活。”
和在爆炸中重度烧伤的工人们结婚的不少。1987年下半年,省里下了优抚政策,和亚麻厂爆炸造成的残疾人结婚给落城市户口,安排亚麻厂的工作。
烧伤者90%是女工,其中七成未婚。一波波农村小伙来应征,估计不少是冲着这条件,姑娘们也不敢有多高要求,挑一个凑合的就嫁了,一度成就了当年很高的结婚率。政策牵起的红线摇摇晃晃,不知道能有多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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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安抚楼


6


创面恢复期里,皮肤要保持干燥,不允许洗澡,定期会有护工擦拭身体。王腾龙还是觉得浑身都痒。夜里老是梦到自己站在一个很深的池子边,里面的水瓦蓝瓦蓝,海一样。
然而,还是没逃过伤口感染。先是同病房那个朝鲜族人伤口感染病菌,学名是金黄色葡萄球菌,一周后,王腾龙换药时伤口特别疼,医生揭开一看,创面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冒出新肉芽,而是一层黄乎乎的脓液。创面开始时常剧痛,恢复变得十分缓慢。

1987年年末,王腾龙终于成功搬出隔离室,住进了30个重伤员的大病房。恢复期最可怕的是换药。护士推个小车进来,点名,按顺序到床边,要你露出伤口,跟你随便唠两句,趁你分神“刺啦”猛地一撕,淡定地用消毒棉球擦擦伤口扯出的血,换上新药,转身去下一个床位。

那种扒皮一样的痛,据说是为了让创面长出的新肉和药物充分接触,加速吸收,必须要快准狠。于是每天不同时段响起音色、响度各异的惨叫,这是集体病房的固定曲目。

厂里怕大家抑郁出问题,请了一个乐团,每个月都来,可以点歌,主要唱苏联民歌《三套车》《纺织姑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要求唱流行歌曲,手风琴一起,一股毛子味。每次他们进了病房,领队的说两句,“祝大家心情舒畅早日康复”之类,摆好了架势就开唱:“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完人家走了,屋里一片死寂,大家更抑郁了。

住在一起还是有好处的,大家都一样苦,谁也不嫌弃谁。特别想不开的时候看看临床:嗬这比我还惨呢!立刻就好受了。有次他们围着聊天,王腾龙讲了个自己的笑话。病友们笑起来,脸上配合地做出丰富的表情,眯眼、咧嘴,脸上的疤痕跟着动,但眼底没有一丝波澜。病房安静下来的时候更明显,一个个看过去,床上的人苍白木然,曾经青春的、骄傲的脸,一场大火迎面卷过,只留下一副遍体鳞伤的躯壳。

1988年春节,王腾龙和病友一起度过。病房没电视没收音机看不了春晚,大家一人出一个节目,他唱了首《血染的风采》,因为紧张有点卡壳,最后不知谁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全场推向高潮。唱累了,大家一起守岁。那晚有月亮,还有礼花,天空比平时都亮一些。11点半,医院食堂把饺子做好推上来了,三十个人凑在一起算是吃了年夜饭,彼此承诺以后就是家人,大家永远在一起,谁也不笑话谁,一起好好活着。

五月,创面恢复得还行,大夫建议王腾龙回家,避免二次感染,这些病菌是烧伤科特产,在家里反而比医院安全。

出院那天,他回了趟家,妈妈抱着他哭,说当时不该逼你上这个班,他没吱声。第二天就收拾东西,搬进单位新分的安抚房。

分房的主要标准是伤情和个人意愿,有32㎡、37㎡两个档,两屋一厨。都是重伤员,厂里按伤势严重程度排了名,伤越重排名越好,越优先选择,40多个重伤员里,王腾龙名次“不理想”,32名,分到了四楼。

安抚办的人跑到医院,问他有没有个人要求。他说,给房子就行,没要求。来人长舒一口气,拍拍他肩膀,转身去安抚其他嫌朝向不好、楼层太高、面积不公的。最后还是都住进去了,还在自我安慰,总比没有强。灾难一边让人一身戾气,一边叫人骨头变软。

大家更习惯管安抚楼叫“烧伤楼”,楼体刷成明黄色,立在工人村中显出一股突兀且刻意的生机,一栋五层,一共两栋,中间围出块方形空地,空地很小,停上几排自行车,人在里面是个“囚”字。

王腾龙光棍一条,房里啥都没有,就支个床,也不开火,每天睡到10点多睁开眼,去食堂吃饭,然后出去溜达,跑到江沿看别人钓鱼,他蹲着看一天,乱糟糟的心能平静那么一会儿。快黑天了,人家收拾钓具走了,他回医院换药,去食堂吃饭,回家躺到睡着。

厂里给安排了护工照顾起居,其实就是其他车间的同事,估计也是靠这份钱贴补家用,大他十岁,大部分时间一声不吭,常常让人忘记其存在。有时候王腾龙在街上瞎溜达,看到地上有两个影子,才想起来这空荡荡的生活里,不止他一个失落的人。

路燕家挺远在平房区,一周见一两次,见了话也少。冬天的时候,路燕父母知道了女儿和王腾龙的事,直接表示不同意他俩交往,也不许见面,他听到了说“哦”,继续每天去蹲别人钓鱼,好像不跟路燕过能跟鱼过似的。

这样过了一周,路燕来找他,脸色煞白,冰凉的手抓着他说,我爸妈同意了。两人拎了四盒礼跑到平房,老丈人拦住娘俩单独找王腾龙谈话,说和你爹在厂里也认识,知道你们家都是好的,但你得理解,做父亲的不能看着闺女受委屈。王腾龙表态,“我和小路是真心好,我怎么能委屈她,有我一口饭就不会少她一口”,老路叹口气不说话。

路燕送他出门,他追问父母咋会突然同意,她不说。后来才知道,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礼拜没吃饭,闹绝食,吓坏爸妈,才同意见他。王腾龙的心像是被戳了个窟窿,他决定明天去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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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安抚楼活动中心


7
没有单位愿意要一个伤员,更不会要一个残疾人。再就业比登天还难。女工们应聘服务员,人家一看脸上有疤,不行;男工们找工厂,粗活重活都干,人家一看是重伤员,不收。
最后一般四肢还健全的,女工做刷碗、干洗这类的活计,男工去拉拉脚。重伤员里九成还不到30岁,找了一圈没人收留,默认了自己年纪轻轻就要彻底下岗的事实后,干脆在楼下活动中心支个桌搓麻将,一搓就是三十多年。
王腾龙丢掉了一只手,可他不想认命。

几个月后,他和一男一女两个伤员找到了一家厂子,和亚麻厂有些联系,专门生产纺织机上的零部件——针牌,主任打量他们仨几眼,说培训一周,通过了我们愿意三个都收。岗位是检测岗,所谓培训就是拿着针牌观察细节。

王腾龙特感觉心里的火又点燃了,摔稀碎的骨头又硬起来了,一周之后凭眼睛看从一箱四十个里挑出了问题产品,厂长按承诺留下三人,待遇不赖:一个月20天班,一年工资1500元。

王腾龙摩拳擦掌等着上班,没几天,他一个在税务局工作的老同学说:“你不用去上班,去啥?你老板都说了,直接给你1500块,回家呆着就行,本来也不缺你一个。”

“为啥?”

“咋还不明白,他们一共不到70个员工,招了你们仨正好残疾比例能达到5%,这才能减税,一个月减8000呢,一年1500还不是小意思……”

王腾龙觉得脊梁骨被人狠狠戳了一通,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他去找厂长,问什么意思,厂长不紧不慢把茶杯一放,说小王啊,知道你们不容易,想要多少你说。

“不干了,我是来找工作,不是找施舍的”,转身出去的时候,他的动作有点僵硬,一回家就给另外两人打电话,“明天谁也别去了,人家根本不拿我们当人看。”

第二天,那个女同事还是去了。不到一个月被辞退,没拿到一分钱。


8
1990年六月初六,王腾龙和路燕领证结婚,两个人在这两幢孤楼围起的小岛上安了家。
那时,距离爆炸发生两年不到,政策结婚的家庭,开始出现裂纹。安抚楼里有的家属想离婚,但离婚就会打回原籍,丢掉工作,于是拿着工资卡跑路,有的维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实际分居,男人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像王腾龙和路燕这样感情甚笃的不多。
结婚第二年,路燕怀孕了,王腾龙工作还没着落。他实在坐不住了,他出去逛了两天,发现街上流行两样:台球室和游戏厅。回家拿出积蓄,在家属楼下租了间小屋开台球室,支两张案子,24小时开门,一杆两块,晚上9点到早上6点来玩的给包夜优惠。
台球室一开门就有人来,起初是大院里的熟人来捧场,很快也有工人村外面的人。干了两周挺兴奋,王腾龙觉得能赚。星期日,进来一群人说要检查,为首的说是文化局处长,屋里转了一圈到处不合格,眉头皱老高,王腾龙咬咬牙,往人裤兜里塞了五百块,处长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说,下次注意就好,严格规范是对客人负责,也是对你们负责,明天继续开吧。他松了口气。结果周一就听说这位“对人民负责”的处长被撤职了。
周三,新处长带着人来了,看了好几圈,又去店门口转了转,语气严肃,你这不合格,防火设备不行,安全意识不够。
他满脑子都是打水漂的五百块钱,往案子上一靠,这回没给钱。后来台球室来过很多处长,派出所、工商局、税务局、文化局,哪个都说自己管辖台球室,都要“对人民负责”,王腾龙硬撑着一分不塞,渐渐地没人喊要他负责了,也终归没有人要他关张。
时常有客人喝大了在台球室推推搡搡,但一般不敢打架。王腾龙的两个哥哥是狠人,名声是打架打出来的,人称“二虎”,在这儿闹事划不来。偶尔有吵红眼要动真格的,王腾龙拿球杆往桌上一敲,要干仗出去干,按杆数退你钱,里面不是你们闹的地方。
每天,路燕在家做饭、看孩子,王腾龙早上八点多赶到台球室,扫地、擦台子、泡两壶茉莉花茶晾着,往门口一坐,拿本书翻翻或者发呆,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晃悠。晚上九点结了通宵玩家的账就回家。一年下来,一个案子能赚三万多,租金加杂七杂八成本一万,净赚五六万块钱不是问题。
新生活滚滚向前,那场爆炸在每个人身体里埋下的火星伺机复燃。那一年,安抚楼里有人检查出了丙肝,随着确诊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怀疑当年输的血有问题。王腾龙去查,自己也感染了。
感染者以当年在省医院、市医大一院和五院的重伤员为主,很可能是输血出的问题。得知消息,病友们出乎意料地平静,照旧聚在桌边搓麻将,说这种事没办法,你能求啥,工厂出钱,医院救命,让我们活下来了,这点代价算啥。
与此同时,王腾龙开始频繁地心悸、窒息,产生真实的濒死感。也会突然觉得自己正被大火吞噬,视线模糊,呼吸艰难,心跳加速,浑身发软;他的神经异常敏锐,思绪纷杂中不断接收到一个清晰的信号:看,这就是我的死亡。
他患上了焦虑症。
期间,陈飞过来看他,顺便和他告别。他决定去广东了,他问王腾龙要不要和他走,王腾龙没说话,端起壶给他倒茶。陈飞自己走了,走前,把这几年做生意赚的30万留给了他。
1996年,家属楼动迁,平房拆了盖楼,台球室也拆了。那时城区规划改造,四处拆建,王腾龙每天处在剧烈的崩塌声中,听不见般搓麻将、逗儿子、睡觉或者发一整天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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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动迁后的亚麻厂家属大院


9


家属楼动迁落定后,一帮老邻居从平房搬进楼房,一起约着吃了顿饭。王腾龙带着路燕回去,一个邻居在亚麻厂办事处上班,席间聊起亚麻厂搞改革,在北上广开了三个经销点,经销点天高皇帝远,压根不卖亚麻厂的东西,卖外厂的,自己捞私钱,厂里亏得要命,本来厂长想在山东再建个点,现在这样还扯啥。

王腾龙心里窜上一股火苗,没准他能让厂里赚钱。

他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正死盯着一份文件,眉毛快拧成死结。看到他,稍微缓了缓神情。王腾龙不说废话,“我听说咱销售处现在在济南没有点,我想干!”

厂长脸又黑下来,一拍桌子:“你干什么干!你在家有吃有喝就得了,缺啥少啥你找我说!”

王腾龙也猛一拍桌子:“我又不是废了!就躺着让你养活?再说,你以为你给那点钱能干啥?”

厂长给气笑了,说你这么着吧,拿出一百万我就给你这个点。

他说行,转身出门。手疼,硌到桌棱了,但是心里有点舒坦。十年来被生活按着脊梁骨受的气,好像被今天这一巴掌拍出去了。

回家取存折,两人的工资和抚恤金、卖服装攒的钱、台球室的收入,加上兄弟去广东前留下的30万,去银行一股脑存到一个折上,一共102万。存好直接去找厂长,厂长的眼神像看抢劫犯: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王腾龙最终拿到了亚麻厂在山东的经销权。厂里艰难,他没有资金和人手可调配。他跟路燕安排好家里的事,备齐一批货后,独自跑去山东踩点,选址,租房子,聘会计、服务员和打更老头,牌子挂起来——“哈尔滨市亚麻厂经销处”;10月末返回哈尔滨,挑准了亚麻厂以外的几个厂家去沟通货源。

1997年春节一过,王腾龙跑到山东,先谈大客户,亚麻这东西贵,当时消费得起的多是有钱人,他很快谈了几家大型商场、高级酒店和高级机关单位供货。

王腾龙脑子转得快,薄利多销,一条2.2×1.8m的大凉席,市场价至少五百多,给国企单位供货时,他和对方工会商量好,248块卖给工会,按880块给开发票,工会做好账拿去找单位报销,吃回扣,靠这招,王腾龙挤掉了其他供货商。

11月回哈尔滨,王腾龙给厂长打了四百万的支票,厂长腾地站起来,缓了会儿才说话,王啊,我真是小看了你。王腾龙美滋滋,背挺得老直,说等着吧,今年只是赚个本,明年开始才是利。

王腾龙没猜错,1998年亚麻制品的需求节节攀升,没料到的是,是厂里的生产跟不上市场,联系好7月到货,亚麻厂的货拖到9月还备不上来。客户拿不到货要退钱,他上火搞得满嘴起泡,实在等不起了,准备先卖其他小厂的货,每个厂订300条。敲定下来没多久,几家厂又反悔说要减掉至少一半给职工搞福利,不然不卖了。

这帮人这辈子活不出那片厂区。王腾龙亲自回哈尔滨,一家一家守着,来一条装一条,硬是收了2000多条,勉强供上了货。

那天,他正在厂家收货,心脏猛地一紧,胸口不停传来钝响,逼出一层冷汗。他的焦虑症复发了,每周至少两次,王腾龙要靠大量的药物压抑濒死的绝望感,维系与客户的正常交流。路燕几次打来电话,要他别干了回家,他总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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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王腾龙每天服用的抗焦虑、降血压药 


10


2000年后,经销厂的生意越做越顺。2004年年初,王腾龙听到风声,2003年清产核资时,厂里已经负债11个亿。难以为继的亚麻厂搞起了改制重组,通过公开竞标招到一家企业,企业和纺织没半毛钱关系,但有台资成分,能拿到政府贷款。
双方签了协议,要用4个亿重振哈麻,“建立以市场为中心的现企制度,打造国际企业品牌”。协议还没焐热,投资已经直奔房地产开发。2004年9月,亚麻厂停工停产,一万工人每人发260块工资,遣散回家。

王腾龙的经销点基本发不出去厂里的货了。在路燕的软磨硬泡下,王腾龙从山东离开,去专科医院治疗了三个月,焦虑症状渐渐稳定。在爆炸发生后的第二十年,小王回到安抚楼,成了老王。

2008年11月,又是个大冬天。老亚麻厂拆了,数天之内,偌大的厂区被夷为平地,像经历了一场更大的爆炸。政府和开发商一再协商,留下了一座老水塔、两座俄式小楼和半圈围墙。

接着是减员增效,工龄30年的直接买断,不足的去新亚麻厂重新竞聘,走合同,一夜之间四千人集体下岗,大哥二哥也在其中。哥俩拿了五六万买断费,平均下来一年不到两千,勉强够交后面的养老和医疗保险。

服从了半辈子的工人们堵在原来厂门前的民生路和平路,拉起横幅,“孩子要上学,我们要吃饭——亚麻工人”,俨然忘记这个身份已不属于他们。被堵在路上的车越排越长,不耐烦地按起喇叭,连绵又刺耳,整条街像在号丧。谁也救不了谁。

那个冬天,据说只要在医院看到抬尸体的,八成都是亚麻厂下岗的男工。他们一般四五十岁,年龄不到退休,再就业又毫无优势,还是一家老小的生活来源,在医院抬人一般24小时无休,随叫随到,辛苦是肯定的,不过门槛低来钱快,运气好胆子大的,多抬几趟尸体,一天可能挣七八百,这个月孩子学费、包烧费、老人营养费就有着落。

四五十岁的女人,出去基本是干保洁,有人在老厂外面摆摊,冬天抄着手站路边跺脚,脚边一摊鞋垫棉袜什么的,角落里夹带一点私货,印着双鹤的亚麻靠垫、老亚麻的几枚旧徽章、厂里搞联欢会发的纪念品,这些她们和她们上一代人自豪了五十年的记忆,在凛冽北风里无人问津。

大哥二哥最后通过朋友摸到门路,干起了基建建材,昔日骨头倍儿硬的“二虎”,也被生活按着脖梗子学会了低头哈腰,给客户递烟。后来一次过年,哥几个坐一起吃饭喝酒,王腾龙盯着大哥有点迷糊,他哥的背开始有点驼了。

王腾龙却变另一番景象,稀里糊涂投了40万进股市,四年不管不问,连本带利翻了倍,金融危机都压不住。

王腾龙整天泡在活动中心搓麻将,或者抱着茶缸子看电视。这帮人在麻将桌上还是那个德行。喜欢耍赖的老了还是爱耍赖,喜欢显摆的老了也停不住嘴,时间的河流从他们身上冲刷而过,带走了怨恨和痛苦的火,只留下一身丑陋的瘢痕。

这几年,安抚楼总是随风摇摆。老王往床上一躺,总觉得床在晃、窗台鱼缸里的水也在响,五楼顶层更明显,每天上午十点到半夜两点,间歇性震颤,大伙儿找到厂里,花了十多万鉴定费找房产住宅局专家,打眼、勘测一顿折腾,说没问题,于是回屋继续在震颤中生活。

大伙儿回忆起,当年安抚楼人称“百日楼”,据说两个月盖楼,一个月内部装修,地基下没有一块好地,全是防空洞,当年他装修婚房,墙皮一刨连着里面的砖都扑簌簌往下掉,感觉像连水泥都没浇,干脆摞上去的。后来有条件的也就搬走了,现在这里40%的房子都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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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新建的高层小区

2019年,王腾龙因为脑梗,腿脚有点不灵了,卖了四楼的房子,又在一楼买了一套搬进去,没离开这栋随风摇摆的老楼。

老亚麻厂旧址上码起了两排高档楼盘,俯瞰像副等待开盘的麻将。旁边有一所省重点高中,很快又迁来一所私立中学,一年学费快赶上安抚楼里伤员一年的抚恤金。新楼盘因大爆炸至今未摆脱闹鬼的传说,但作为学区房,它依然是全城最贵的小区之一。安抚楼在它背面,一墙之隔。

王腾龙早早在那儿给儿子小王买好了婚房。离安抚楼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不许儿子跑去外面,帮他找了个地铁后勤部门的工作。哈尔滨的地铁修修停停,小王的工作格外清闲,当然也坐不住,常有冲动要出去闯一闯,一露苗头老王就给狠狠地掐了。

他觉得儿子身上没那股劲,骨头不够硬,人也太老实,出去要吃苦。他遭过的罪不要儿子再遭一遍。

2020年冬天,大年三十,老王当爷爷了。赶上疫情又赶上春节,整个医院为这个小不点儿亮了一整宿灯。王腾龙和路燕第二天就搬到儿子那里照顾儿媳,每天逗逗孙子、买买菜、在伤员的大群里冒个泡。

群里有兄弟在这个年关得了带状疱疹,有人查出糖尿病,更多的是烧伤落下的老毛病又犯了,病痛分布全身各处:呼吸系统、血液循环系统、神经系统……看病在新冠肺炎的影响下一拖再拖。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真老了。他们这帮人,遍体鳞伤,这33年一直未能从那场爆炸中脱身,全为了当年那句好好活着,硬是给自己开出一条活路。

中午,该买菜了,老王揣着手机出门,路过被高楼包围的老水塔,下意识挺直脊梁骨,掏出手机对着水塔来了张自拍,往菜市场去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迟 秋 怡

顾左右而言他,痛觉神经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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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5 09: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叶鑫鹏,你以后不要再和丈母娘做生意了

 商华鸽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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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认识叶鑫鹏的时候,不知道他四个月后会死。
流感病毒在2018年冬天的福州四处流散,当时叶鑫鹏在出租屋里也佩戴口罩。
六岁的叶鑫鹏单眼皮,口齿伶俐,跟谁都能自来熟,泉州人的商贾基因深入骨髓:他能把自己做的手串卖给护士姐姐,销售策略也有诱惑力,“给你打五折!”
同样深入叶鑫鹏骨髓的,还有白血病的癌细胞。

1

考试不及格的小快递员

叶鑫鹏的妈妈带他租住在福州协和医院附近,每日与白血病作战。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叶鑫鹏已多日不出门,来到福州茶亭公园便四处跑动。公园里有一株三百多岁的榕树,树洞能藏人,他在里面钻来跳去。
从清代到现在,叶鑫鹏是第几个抚摸这株榕树的小孩?为什么树比人活得那么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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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8年12月15日,福州茶亭公园,多日没出门的叶鑫鹏大口呼吸。
六岁的男孩本该上蹿下跳,可叶鑫鹏在公园里跑动半小时,就有些累了。
他走到公园角落,见十多棵竹子在一块假山石后长得修长,忍不住上前抚摸拍打,抬头高看。当时的我坚定认为,叶鑫鹏应该会和竹子一样,长高,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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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8年12月15日,福州茶亭公园,叶鑫鹏在榕树下好奇抬头。
接着,我们从茶亭公园走向南公园,路边遇到小吃店,叶鑫鹏怔怔站在门口,盯着一根根黑胡椒口味的烤肠在烤箱里缓慢滚动,滋滋作响。叶鑫鹏的口罩很快被口水浸湿,他贪婪深呼吸,闻了一会儿烤肉的香气,无奈向前挪步。
已经五年了。
叶鑫鹏从一岁起开始与白血病对抗。戴口罩,五年来不敢吃任何街头零食,只为尽一切可能降低被感染的风险。没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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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8年12月15日,福州茶亭公园,叶鑫鹏与竹子。
我后来又去了叶鑫鹏的老家,泉州惠安。石雕建材是这座闽南小城的支柱产业,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石头粉末,路边四处站立着龙马狮虎与漫天神佛。如来与耶稣面对,观音在凉亭旁静默。信谁就请谁,方便而高效。
那天叶鑫鹏在自家的快递点路口接到我。泉州人吃得苦中苦,爱拼才可能赢,叶鑫鹏也不例外。叶鑫鹏的父母在泉州承包了一个快递点,每次回泉州,他都会帮身体不便的父母录入快递、分类打包,再让来取快递的叔叔阿姨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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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8年12月20日,泉州惠安,叶鑫鹏帮妈妈整理快递。
叶鑫鹏的父母没有自己的房子,平时借住在他外婆家。外婆家只做了一楼的装修,二楼和三楼的墙壁还是毛坯。楼梯拐角处,叶鑫鹏的婴儿车停放在一块三角形的阳光里,灰尘在车身上积蓄了厚厚一层。
这是我和叶鑫鹏的第二次见面。他拉着我到自家菜园拔胡萝卜,让我带回家给女儿吃,又拿一瓶水递给我。吃过午饭,叶鑫鹏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和我聊闲天。
这个小孩子的嘴里总吐出大人的话。闲来无事怼妈妈,是他的日常习惯。
“商老师,我妈总爱睡懒觉,都八点了还不醒。给包裹扫码编号这些事,她也做不好。”
“我幼儿园的同学都去上一年级了。我都没去读,你说我是不是跟不上了?”
“唉,我考试都考不及格了,数学考98分,语文还需要再加油啊!”
“等一下,98分算不及格?”我忍不住打断他。
“是啊,要100分才算及格的。”
“可能你对‘及格’有什么误会。”
“什么是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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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8年12月20日,泉州惠安,叶鑫鹏在外婆家菜园拔萝卜。
和叶鑫鹏结束闲聊后,他要和妈妈赶到惠安动车站,准备重返福州。
叶鑫鹏在候车室一遍遍练习手语舞蹈《感恩的心》,妈妈在旁用手机播放音乐伴奏。在白血病患儿的圣诞晚会上,他打算给大家认真表演一个节目。叶鑫鹏治疗白血病五年,在福州认识了不少同病相助的小病友和他们的父母。
福建省家境贫寒的白血病患儿家庭,每年会有200个左右租住在福州协和医院周边。这些家庭是并肩战斗的“战友”。和孩子并肩战斗,家长彼此分享经验得失,扶持前行。楼道里的夜谈会经常持续到凌晨。父亲们爱凑在一处,抽烟,泡茶,聊天解闷。谁有买不到的急用药,也可以先借给他。
每个父亲都肩扛如山的负重,每天为医药费愁到白头。孩子免疫力低下,偶尔的一声咳嗽足以让他们胆战心惊:咳嗽可能会感冒,感冒可能会发烧,发烧可能会引发肺部感染,而肺部感染的最坏结果,可能直通死亡。
叶鑫鹏对福州的恐惧持续经年,这座长满榕树的城市有满眼碧绿,也有打不完的针,做不完的不打麻药的腰穿和骨穿。钢针一次次扎进他的肌肉和骨髓,痛不欲生。
叶鑫鹏很清楚,他不得不回,“因为福州有药。”何况,福州有他非常喜欢的小姑娘。


2

未能举办的生日宴会
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叶鑫鹏进入骨髓移植的移植仓,妈妈陈丽永剃光头发,进仓陪护。护士看见陈丽永严重磨损几乎报废的假肢,忍不住落泪。命运对每个人设置难度不同的障碍。毫无疑问,陈丽永和叶鑫鹏母子得到了命运特别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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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9年1月18日,福州协和医院移植仓,叶鑫鹏和舅舅打招呼。
医生在移植仓里没见过叶鑫鹏这样邪性的小孩儿,他新技能的开发一刻不停:话痨是不会停止说话的,唱歌当然也不能放下——虽然没有一个音在调上。此外,自学认字的叶鑫鹏开始写作,同时做生意:
“2019年2月4日,晚上吃火锅,食材是豆腐和胡萝卜和香菇和水饺一盘,西红柿一碗,鸭子汤一碗。叶鑫鹏,38区写的过年想吃的东西。
2019年出仓了,珠子要卖一串5元,二串10元。卖了钱要给小朋友捐款。在我们快递店门口卖珠子。今年8岁(虚岁)了。本来要读一年级了。但是生病了。谢谢主任和酥饼姐姐帮我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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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9年1月27日,福州协和医院移植仓,妈妈展示儿子写的日记。
叶鑫鹏在移植仓里共待了28天,上半月忙于赚钱,拉着给自己打针的医生护士下手串订单。他赚了钱也不是给自己买玩具。叶鑫鹏知道有其他认识的小病友要进仓,就想给每个人捐几十块钱。“既然那么多叔叔阿姨都帮我看病,我也要帮其他小朋友看病。”叶鑫鹏的想法简单而直接。
还没出移植仓,叶鑫鹏已经得到130条手串的订单。
话痨的他,多次在微信里给我发语音:“商老师,你最近又去哪里瞎逛啦?我五月份过生日,想邀请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哦。”
我后来得知,叶鑫鹏在移植仓内曾花十几天时间,拟定生日宴会邀请人员的名单。这是他在移植仓里后半月最在意的一件事。
可惜这场生日宴会,我永远没能参加。

3

秘密、重击与惊喜
2019年2月4日是除夕,福州暴雨如注。
福州协和医院有10个移植仓,除夕当天依然满员。至少有10个家庭的除夕,不得不隔着一层窗玻璃度过。
叶鑫鹏在六天前走出了移植仓。28天完成骨髓移植,已经算非常顺利。他的仓位立刻被其他病人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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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9年2月4日6点,福州协和医院移植仓外,天还没亮。
凌晨六点多,我见到注定会在移植仓内过除夕的吴奇涵。他是叶鑫鹏的小病友。叶鑫鹏曾说过,要通过卖手串捐给吴奇涵30元钱,帮他治病。
骨髓移植的成功率在50%,每个走进移植仓的孩子都带着全家人的谨小慎微。叶鑫鹏不懂这个数字的意思。不懂反而好,我见过太多成人,在确诊患癌后心理崩溃。出仓后的叶鑫鹏继续生龙活虎,他的手串生意开始忙碌起来。
叶鑫鹏告诉我一个秘密:“我送给周雅倩两串手串,还送她一个布娃娃。”周雅倩是他很喜欢的一个小女孩,也患白血病,目前已经结疗。
如果没有白血病,他们大约不会在这么小的年纪相识于福州。这段缘分承受着每月扎钢针入骨髓的巨痛,也暗含因化疗变成两个小光头的无奈。
接下来,泉州商贾精英叶鑫鹏立刻给我一记“重击”:送周雅倩手串没有问题,但周雅倩的妈妈想要,还是得掏钱买。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孩童,不明白丈母娘在人生中是多么重要的角色,无论如何,你叶鑫鹏都不能和“丈母娘做生意啊!
在那个冷雨扑面的除夕,叶鑫鹏还给我准备了惊喜。
我本来想买他几串手串,支持他的公益事业,没想到他已准备好一串手串,亲手给我戴上,又拿出自己制作的发卡和手串,让我带回家给女儿。
谢谢你,叶鑫鹏。我一直没能跟你说,我女儿特别喜欢你送她的新年礼物。
是你没给我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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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9年2月4日,福州出租屋内,叶鑫鹏祝我除夕快乐,挥手告别。那时,我不知这次挥手是永别。


4

永别
抢救持续了两天两夜。
叶鑫鹏的最后一句话留给了陈丽永:“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2019年3月2日凌晨4点,叶鑫鹏于福州去世。
社会上的无数陌生人帮扶叶鑫鹏五年,没能帮陈丽永留住儿子。叶鑫鹏的遗愿是帮助更多白血病儿童,遵照遗愿,妈妈陈丽永将剩余的善款183,805元全部捐出。叶家为给叶鑫鹏治病,还欠有数十万外债。这些债务需要陈丽永努力赚钱偿还。
叶鑫鹏头七那天,又下大雨,我凌晨四点从厦门驱车到惠安青山宫,送他最后一程。车在海边的沈海高速冒雨前行,我回想起认识叶鑫鹏四个月来的点滴。
他短短一生中,经历了30次腰穿、20次骨穿、10次胸穿、40次化疗和1次骨髓移植,享年七岁。他用七分之六的生命时长与白血病做抵抗,不幸落败。
叶鑫鹏的痛苦彻底结束,这或许是一种幸运。对他的愧疚与思念,却会在妈妈陈丽永余生的每一天持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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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9年3月8日,泉州惠安,陈丽永站在家里的菜地旁问我,“我可以做叶鑫鹏的姿势吗?”
法事在青山宫庙后方进行。陈丽永带来叶鑫鹏生前的所有衣物和作业本,舅舅带来他生前最爱玩的动车模型,外婆带来一栋纸房子……法事完毕,一切付之一炬。纸钱、纸房子和作业本的灰烬被大风吹起,升空后四散飘零。
我终于目击什么是所谓的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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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19年3月8日,泉州惠安青山宫,叶鑫鹏家人为其过头七。


5

重逢
陈丽永习惯在我的朋友圈里数羊。
叶鑫鹏的骨灰埋葬于闽北南平市政和县的一个小山村。一年零四个月过去,我看见叶鑫鹏的妈妈陈丽永在朋友圈里,被失眠严重折磨。
我们都希望能到叶鑫鹏坟前祭拜,这是我们的心愿。2020年7月,叶鑫鹏的妈妈、舅舅、外婆和我,一行四人驱车前往了政和县。
路途上,我们回想起叶鑫鹏的生前点滴,说说笑笑。我说起曾调侃他唱歌全程跑调,陈丽永则笑着抱怨,她这个儿子学会说话后总爱怼她,对自己不怎么尊重。
从高速路下到省道,再到县道,陈丽永在政和县茶林村的边缘下车,仔细辨认后拨开半人高的荒草,拖动假肢行走在崎岖的山间土路上。她上次来扫墓还是清明时节。经历四个月的疯长,荒草与鲜花几乎剥夺了她的方向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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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20年7月11日,南平市政和县茶林村,陈丽永在山林间走向儿子的坟墓。
她在一条小溪边艰难蹲下身体洗脸,蹒跚走过一座石桥,翻过五十多米高的长满竹子的陡坡,终于抵达儿子叶鑫鹏的坟墓。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年过七旬的母亲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往前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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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20年7月11日,南平市政和县茶林村,陈丽永在妈妈的帮扶下爬山。
陈丽永一开始并不觉得悲痛,她有满腔的抱怨与愤怒无处挥洒:“你是不是真的把我们忘了啊?有什么好玩的事,也要跟我们分享。不要真的把我们忘了!”
“他去世一年零四个月,从来没有到过我的梦里。一,次,也,没,有。”陈丽永突然回头对我说这句话,声音并不大,入耳却如五雷轰顶。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惯常的俗语,居然会有不应验的时刻?这让陈丽永日日夜夜心神不宁,痛不欲生。
山风吹动竹海哗哗作响,外婆在叶鑫鹏坟前种下一株草莓,又种下一棵石榴树。这是他生前最爱的水果。盛夏的中午,聒噪的蝉鸣声遮蔽一切。陈丽永的干嚎在刚开始时,声音几乎听不见,第一滴眼泪的掉落也并无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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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20年7月11日,南平市政和县茶林村,陈丽永低头哀嚎。
我也不是空手而来。走出移植仓的吴奇涵小朋友已经结疗,很快将重返校园,叶鑫鹏曾经卖手串捐给他30元钱。我带着吴奇涵爸爸发来的信息,站在叶鑫鹏坟前念给他听:
“只在移植仓中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和妈妈在一起,别人来看你的时候笑得很开心,话也特别多,似乎不像刚经历移植手术的孩子。我还以为你又可以闯过一关,但是孩子,你是最棒的。你的生命虽然艰难,但有爱心,感恩,乐观,甚至也有那么些幽默。我们也受到你们的恩惠。愿你的爸爸妈妈因为你而得到安慰。安息,孩子。”
安息吧,叶鑫鹏,但记得有空一定要回妈妈梦里,去看看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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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2020年7月11日,南平市政和县茶林村,思念儿子时的陈丽永。
人都有手机,手机都有剩余电量显示。但人类的“出厂”设置却没这功能,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哪天会离去。叶鑫鹏短暂来到人间,又匆忙离开。他在生命最后一刻无惧死亡,只是觉得对不起妈妈,因为妈妈一定特别特别难过。
虽然每个人最终的结局都一样,但让我倍感遗憾的是,我遇到的叶鑫鹏和叶鑫鹏们,都还只是儿童。
他们的人生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受尽病痛折磨,随后被看不见的命运大手撸走,一把火烧掉。家破人亡,人财两空,这八个字不再是口舌间轻慢的讲述,而是不能承受的人间至苦。
在另一个世界里,希望叶鑫鹏没有病痛,他可能也会遇到喜欢的女孩。站在叶鑫鹏坟前的时候,我默默告诫他:“一定要送东西给女孩的妈妈,不要再卖给她了!你怎么能和丈母娘做生意!”
叶鑫鹏,你可真是个傻孩子。

商 华 鸽

不自由摄影师,也拍纪录片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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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5 09: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上海老男人的最后浪漫

 路明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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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厂长的最后一战



1


早晨七点十分,沈厂长走进吴泾镇农贸市场。他挑了一块带皮五花肉,准备红烧用,接着买了肉丝、两条鲜活的鳊鱼、香干、生姜、西兰花和菠菜,问摊主讨得一把葱。中午他得准备十几个工人的饭菜,包括他自己的。天气越来越热,菜放不起,只好每天来跑一趟。
沈厂长今年63岁,鬓角已经染白,腰板还挺得很直。他穿一件黑色polo衫,皮鞋皱巴巴,猜不出原本的颜色,手里拎着两大袋菜,手指粗壮,指缝里嵌着陈年的油墨。亲自下厨实属无奈,厂子不大,专门请个厨师不太划算。也试着让别的工人烧过,效果不佳,总有人不对胃口,没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买完菜,沈厂长开车回工厂。厂在吴泾镇外,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右手边是厂区,左手是一片荒地。五十年代,这里建起一溜国营焦化厂、氯碱厂、碳素厂、火电厂……后来工厂相继停产或搬迁,厂房就租给沈厂长这样的私营业主。八月,阳光暴烈荒凉,照着废弃的烟囱和铁轨。几辆重型卡车隆隆驶过,尘土飞扬,像西部片里的场景。很难想象,这里也是上海。
沈厂长是上海响乐乐器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有意思的是,从员工到朋友,大家从来不叫他沈经理,也不叫沈老板,只叫沈厂长。响乐专做手风琴,生意好的时候,一年可以卖掉三五百台琴,大多是给欧美大牌手风琴厂代工。一台48贝斯的键纽式手风琴,出厂价三四千人民币,漂洋过海,贴上标签,价格变成三四千美元。沈厂长认了。
不是没想过做品牌,十年前,沈厂长注册了“MYTH”(传奇)商标,雄心勃勃,120贝斯的高档回声琴,精心制作了四五十架。送到琴行,对方一看,没听过这个牌子嘛。再一问,哦,国产的,那就更卖不出价钱了。
一台中等规格的手风琴,由四千多个零部件组成,包括两组448片发声音簧,60到120个贝斯,外加若干只变音器。由于结构复杂精密,无法实现机器量产,绝大多数的工序——从冲压金属件、铆定音簧,到安装阀门、包覆赛璐珞贴片,再到最后的调音、校音——只能依靠人工来完成。平摊下来,一名熟练工人,十到十五天可以做出一台琴。今年撞上疫情,好几笔订单取消或推延,没见沈厂长唉声叹气。开厂开到第十六个年头,他已经习惯了背负压力的日子。
比疫情更让沈厂长头疼的,是不断上涨的人力成本。响乐厂刚成立时,一个工人的基本工资大约是一千块,如今翻了四倍不止,琴的价格基本还是老样子。做手风琴技术门槛高,有的新员工培训了一两个月,刚能上手操作,嫌辛苦,跳槽走了。沈厂长苦笑。除了尽可能地提高工人的福利待遇,他能做的,就是多买一些肉菜,把两顿饭烧得好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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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吴泾镇,远处是化工厂


2

1976年,19岁的沈健进入上海手风琴厂附属技校,两年后毕业,成为上海手风琴厂机修车间的一名操作工。
师傅姓蒋,50岁出头,看着干瘦,手劲极大,能轻松捏碎老核桃。师傅是山东聊城人,童年在“谢雨戏”的庙会上,见过卖梨膏糖的小贩拉简易的手风琴。后随家人来上海,看到罗宋人(白俄)在租界马路上拉琴卖艺,也目睹了抗日救亡时,手风琴为《放下你的鞭子》、《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等街头剧伴奏。师傅说,战争年代,手风琴就像枪一样,是背着行军打仗的。
1951年,上海百乐音乐器材股份有限公司集资成立,师傅是第一批工人。“百乐”是英语parrot(鹦鹉)的音译,寓意像鹦鹉一样给人带来快乐,也像鹦鹉学舌一般不断提高。当时市面上见到的都是外国手风琴,百乐老板家里有一台意大利的斯堪达利,师傅他们把琴拆开,一个个零件琢磨。1952年3月20日,一架12贝斯的手风琴组装成功,取名“白鹦鹉”。师傅坚信,那是中国第一台手风琴。
“白鹦鹉”全年共生产519架,零售价为150元,次年增加16、18、36贝斯等规格。1956年,以百乐公司为主体,成立公私合营百乐手风琴厂,1966年更名为上海手风琴厂,延用“百乐”牌商标。
技校生算学徒工,每月工资17块8毛4,转正后涨到24块。再往后,就一直是36块,叫“36块万岁”。师傅手把手教。有一回,讲到阳模和阴模,公螺纹和母螺纹,师傅启发,想想自己那个地方。沈健的脸红了。后来他晓得,全世界的工人阶级都一样,凡是凹进去、凸出来、成双成对的,一律冠名以阴阳公母。师傅讲,以前拜师,要吃三年萝卜干饭,天天早上给师傅师娘倒马桶,现在新社会了,不提倡这些,但生活还是要清爽(上海话,干活要利索漂亮),出手就要有。啥叫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生活做得好,才叫领导阶级,才叫当家做主。
别的工人也常来请教师傅,师傅长,师傅短。中午去食堂打饭,师傅被一堆人簇拥着,像一棵行走的卷心菜的菜心。师傅神气死了。
沈健做事踏实,又肯钻研,很快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有个中年女工对沈健比较关心,常来嘘寒问暖。有一天女工问,小沈朋友谈了吧?沈健说,还没有。女工笑笑说,小沈要求高。沈健低头说,没啥要求。女工讲,我女儿大你两岁,卖相老好,人品没得挑,小沈要是没啥事体,礼拜天晚上来阿姨家里吃饭。沈健一呆,说,啊。女工说,啊什么啦,吃个饭又不要紧的。
半年后,沈健的婚礼在新雅饭店举行,摆了二十桌。阿姨升级为丈母娘,笑眯眯地发糖。新娘子在某国营零件加工厂,也是一线职工。来宾纷纷称赞,好一对年轻的工人阶级,未来的主人翁。
师傅感慨,沈健这批人“赶上了好时候”。过去的十多年间,西洋乐遭到毁灭性打击,钢琴、小提琴、黑管、萨克斯、吉他……“资产阶级趣味”的东西,市面上基本销声匿迹。手风琴天生带有布尔什维克式的浪漫,可以演奏苏联歌曲,可以给样板戏、忠字舞伴奏,成为唯一幸免的西洋乐器。领袖一声令下,百万青年下乡,从北大荒军垦农场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从鄱阳湖畔到西双版纳,年轻的身体围坐成一圈,等待手风琴声响起,是一代人的集体回忆。进入八十年代,社会风气放开,上一个时代的印记仍在,老百姓口袋里有了余钱,手风琴的需求量大增。1980年,百乐牌手风琴的产量约为2万台,此后逐年增加,1988年达到创纪录的5.3万台。厂里有二十间校音室,装配好的手风琴送进去,通过校验,再包装出厂,河水一样奔流不息。
在那个人均收入几十块的年代,几百元一台的手风琴无疑是奢侈品,要不惜工本地做好。一款最高端的百乐805,售价上千,拿过国家质量银奖,号称能和意大利索布拉尼“掰掰手腕”。沈健有个邻居,听说中百公司进了一只百乐805,揣着钞票,在马路上排了一整夜的队。

3
1990年,在上级主管单位的安排下,长期亏损的长征制刷厂并入上海手风琴厂。合并造成了人员冗余,生产效率下滑。有职工抱怨。领导出来讲,工人阶级觉悟要高,都是社会主义兄弟工厂,兄弟有困难,当然要帮忙。
上海周边的一些乡镇企业,过去为百乐加工零配件。乡镇厂厂长来参观,见人就发香烟,一副憨厚朴实的样子。烟是好烟,港版红双喜,黄壳子的,比平常的红壳子贵一倍。到后来,一听到“乡下人来了”,隔壁几个科的人都拥过来,领香烟吃。
渐渐有了传闻,个别厂里的老工人,偷偷接私活,给乡镇企业当技术指导。礼拜六下班后(当时是六天工作制),匆匆挤上绿皮火车或者长途客车。礼拜天晚上再回上海,手里拎一条黑鱼或者一只甲鱼。规格高一点的,桑塔纳一大早停在工人新村门口,一天的外快抵得上厂里数月的工资。
沈健去看望退休的师傅,说起这些事。师傅讲,也不见得是坏事情,至少说明,现在技术值铜钿了。不像从前,大家吃大锅饭,36块拿到死,有啥意思。
乡镇企业有着国营工厂无可比拟的成本优势,条条框框少,销售策略灵活,逐渐占领了市场。加上电子琴、钢琴、吉它等乐器的冲击,学手风琴的人逐年减少,百乐的销量一路下滑。琴卖不出去,款收不回来。国营单位不好开除工人,只能放假,放假工资照发。此外还有两百多名退休工人,工资福利全部由厂里承担。一到发退休金的日子,财务科门口排起长队,一两天才能发完。
当时的思路,是继续购进原材料,加工成半成品,以后总归有用的。职工也着急,他们更加卖力地生产,更加用心地做琴。以为生产搞上去,厂子就有救了,自己也有救了。这批半成品后来进了仓库,一直等到十多年后,工厂几度易主,还没完全消化掉。
进入新世纪,上海手风琴厂已是风雨飘摇。谣言满天飞,工人一批批地下岗,也像流水线。剩下的,坐在车间里,发呆,打扑克,喝劳保茶,等待另一只靴子的落下。
有个师兄,提前下岗了,每天早上仍准时出门,做出上班的样子。找个公园坐一天,等到差不多下班时间,再推着自行车回家。
十几个男工人,聚集在苏州河乌镇路桥的桥堍下。过来一辆三轮车(上海人叫黄鱼车),一个人上去默默地推车,一路推上桥。给我两块三块都行,不要给我香烟,谢谢。靠这零零碎碎的两块三块,买米买菜,买油盐酱醋,买牙膏买草纸,给小囡交学杂费,交英语辅导班的钱。秩序井然,是工厂留下的习惯。这次你推,下次我推,让每个人都有口饭吃。
沈健当时是技术科科长,动了心思,想把厂接过来,自己来做。妻子坚决反对。妻子说,下岗不怕的,节省一点,我这些工资够用,你在家做做家务,把儿子管好就行。沈健说,我一个大男人,呆在家里算什么名堂。妻子说,要么你来我们街道,帮领导开车子。沈健说,我好歹是个科长,给人家开车,帮帮忙好吧。
沈健跑去找师傅,师傅说,上海人的传统,是做大班,不做老板,老板风险大。沈健闷了一会,说,总要有人做的。师傅笑了笑,说,真的要做,那我也一起来。重生活做不了,弄几个零件还是可以的。
2003年底,上海手风琴厂正式停产。工人按各自的工龄和级别,领一笔买断费回家。厂没有了。沈健找了十几个老职工,创办了上海响乐乐器有限公司。沈科长成了沈厂长。
沈厂长拿出买断的四万块,外加一点积蓄,购置了些老厂的设备。库存满坑满谷,沈厂长一样没要。他要重头开始,做自己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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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手风琴内部构造


4

成立之初,响乐厂除了几台车床,几条人马,一无所有。车间人手不够,沈厂长自己顶上;看不懂外文邮件,请儿子帮忙翻译,或者翻字典,一个个单词抠;设计产品,对接客户,培训员工,买菜做饭……样样自己来。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忙得四脚朝天。
2004年秋天,上海国际乐器展览会上,一个外国老头子走过来,寒暄了几句,问沈厂长,能不能帮忙做一个样品。
沈厂长回到厂里,用了一天时间,把东西做好。老头子很高兴,又是拍肩又是拥抱,说这个样品很复杂,别人做不出来,你做出来了,我要跟你合作。沈厂长这才知道,老头子是意大利某手风琴世家的传人。
沈厂长说,意大利人蛮有劲的,一开始上来,百般挑剔,傲慢地要死。一旦认可,就无条件信任。老头子对沈厂长说,决定留一个人在上海,和沈厂长一起做琴。后来晓得,留下的是他的儿子安东尼。
安东尼四十多岁,鼻梁高挺,眼神深邃,每天骑个电瓶车来厂里,换上工作服,像个老师傅一样做生活。隔壁厂的人对沈厂长说,你这地方不大,还有外国人来上班,沈厂长老卵。
安东尼有着地中海男人的浪漫,换女朋友是家常便饭。一次吃饭,见他带新女伴来,大家起哄,安东尼又调女朋友啦。女朋友落落大方,上前跟大家握手,自我介绍叫某某,也是安东尼的翻译兼秘书。女朋友说,以后有事情找安东尼,先跟她谈。
女朋友对沈厂长的报价不大满意,好像他故意欺负外国人。女朋友讲,人家厂XX元就可以做,你凭什么贵。沈厂长说,便宜的我也能做,可按照要求的工艺精度,就得是这个价格。
有一回,安东尼的老爹也在上海,席间又起争执,老头子悄悄对沈厂长做手势——不要跟他们吵了。过了一会,老头子找个机会,把沈厂长拉出去,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不要去管他们,我是认可你的。
合作了两年多,到后来,双方都不大开心,女朋友张罗着要走。安东尼在厂里租用了一间仓库,差一笔水电费没结清,跟工人起了争执。碰上雨天地滑,安东尼被推搡倒地。女朋友奔过来,捞起一柄雨伞乱打。
两人叫了辆出租车,气咻咻地跑了。第二天又来,安东尼的耳朵包扎过,神情阴郁,像梵高的自画像。女朋友说,喏,昨天弄伤的,抬手打了110。派出所高度重视,沈厂长赔了五千块钱。
隔壁厂的人说,别看沈厂长闷声不响,光起火来连外国人都打,沈厂长老卵。
安东尼离开后,开了一家小型手风琴加工厂,也和国内其它厂家有过合作。数年后的一天,安东尼回来了,还是骑那辆电瓶车,头发稀疏了一点,讪讪地笑着,请沈厂长加工一个零部件。沈厂长也笑。安东尼说,别的工厂试了一大圈,都不满意。没办法,打相打归打相打,还是要跟沈厂长合作。
另一个意大利老头,六十多岁,某品牌的技术总监,头发雪雪白,像白头翁,也像白求恩。头一回来中国,总共十天,九天在沈厂长厂里。大家开玩笑,说来了个洋插队,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叹气,说意大利的年轻人都不肯做手风琴,辛苦不说,赚钱还少,不少品牌后继无人,许多工艺也快失传了。白求恩一头扎进车间,毫不吝惜地传授自己的毕生经验。沈厂长唯一的开支,是请人家吃了九顿麦当劳,外加一罐雀巢速溶咖啡,带咖啡伴侣那种。电视里做广告的,味道好极了。白求恩也不挑,一口一杯,喝完继续做生活。
到了第八天,沈厂长实在不好意思,问白求恩,明天我开车带你出去转转吧。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外滩,城隍庙,东方明珠?
白求恩想了想,诚恳地说,哪里都不想去,就想来厂里,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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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响乐厂工厂内



5
响乐厂地处偏远,沈厂长借了辆金杯11座,用来接送职工。早上六点钟,车从家里开出去,绕市区一大圈,把工人们都接上——上的是外地牌照,七点以后上不了高架。晚上八点,高架解封,再把大家一个个送到地方。自己回到家都快十点了。有时妻子给他留一点饭菜,开水泡一泡,或者煮一碗面。那是他珍藏的温馨时刻。周六周日也是如此。工人有轮休,厂长没有。工人有基本工资,厂长没有。
沈厂长称呼妻子,不叫爱人,不叫老婆,叫“阿拉女的”。“阿拉女的”在零件加工厂工作了近二十年,做到副厂长兼工会主席。九几年,街道干部刚开始面向社会招聘,“阿拉女的”请了假,去应聘一个街道办事员的职位。面试官诧异道,你已经是厂领导了,为啥还来这里?回答是,不想当领导,不想再管人,管人吃力。
沈厂长讲起“阿拉女的”,颇有几分骄傲:伊是真的不想管人,管人管得烦了。但是没有办法,工作能力摆在那里,结果做做还是当了小领导。
到了年底,街道分配任务,每人负责八笔慰问金的发放。别人打八个电话——喂喂,明朝下半天,2点到3点钟,来街道领钞票,好吧,不要忘记——就结束。“阿拉女的”花三天时间,一笔一笔送上门,陪孤老、困难户拉家常。沈厂长说,效果一样吧,效果不一样的呀。
2016年,响乐厂陷入困境,欠着几十万的债,工资一直发不下来。厂房租金一天五百块,对方穷催,说沈厂长,再不交房租,我们只好来搬东西了。妻子咨询了法律界的朋友,建议申请破产。破产清算之后,按法律程序走,能免除部分债务。沈厂长不甘心,也不舍得,说情怀,说信念,那是台面上的话,具体来讲,就是借朋友的钱,怎么办?欠员工的工资,怎么还?妻子说,公家算公家,私人算私人,你欠朋友的钞票,我跟你一起承担。我有退休金,你有技术,可以出去打工。慢慢还,也不是还不了。沈厂长不响。
数次沟通无效后,饭桌上,妻子下了最后通牒:要么破产,要么离婚。
沈厂长正吃着面,一口咸菜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憋得面红耳赤。与妻子结婚三十多年,风里雨里过来了,他想不通。妻子的态度很决绝,在她看来,开厂就是个无底洞,那么多时间、精力和金钱扔进去,听不见一声响。她跟着遭罪就算了,儿子还没成家。沈厂长若一意孤行,她也只能以婚姻为代价,划出一条线,不让火势蔓延到这一边。
沈厂长面临痛苦的抉择。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离了婚还可以复婚,厂要是没了,那就彻底没了。所有的心血和抱负,统统付之东流。沈厂长对自己的技术有充分的信心,把眼下的困境归咎于一连串的坏运气。只要再给一次机会,他沈健是可以东山再起的。他理解妻子的苦衷和不得已,真要到了那一步,他也只好先搬出去,拼死拼活干几年,把厂做做好,赚一点钞票,再回来找妻子。他心里清楚,自己不会再寻别人,妻子也不会。妻子身体一直不太好,一只眼睛近乎失明,其实需要他的照顾。他相信,妻子会等他的。他只能这么相信。
沈厂长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阿拉女的”落了泪,说没见过这样的厂长,开厂开到最后,赔钱不说,把家也赔了进去。
此前,他们住在东昌路附近的一个旧小区,抬头就是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年年有拆迁的传闻,年年拆不掉。妻子说,房子是留给儿子结婚的,你不要想。沈厂长说,我不要房子。妻子说,我给你一点钱,你去把债还了。妻子跑到姐姐家借钱,姐姐说,你脑子坏掉了,给他不是打水漂吗?又跑去哥哥家,被臭骂一顿,一分钱没借到。
妻子还是想方设法凑了一笔钱,交给沈厂长,包括儿子跟朋友借的十几万。靠这笔钱,响乐厂还了债,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沈厂长搬进了厂里的宿舍,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刚好塞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对木质桌椅。没有窗,天花板发了霉,一到下雨天就渗水。妻子来过几次电话,催沈厂长把自己的东西搬走。沈厂长赌气,一直拖着没去。以后总归要回去的,搬什么搬。不久,一个纸箱寄到厂里,沈厂长拆都没拆,直接往仓库一扔。过了快一年,有天不知怎么的,沈厂长记起那只纸箱。打开封口,只见一打打的汗衫、内裤、袜子、牙刷……都是全新的,叠放地整整齐齐。这只戆女人啊,他想。鼻梁一酸,用力忍住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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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沈健的宿舍


6


手风琴制造是过去的产业,依赖小作坊式生产,琴好琴坏,全凭工人的一双手。上海寸土寸金,人力、环保成本高昂,做手风琴实在不划算。如今,老百乐的那批人里,只剩下沈厂长还在做琴。他说自己是个恋旧的人,对昔日的国营工厂岁月充满感情。从十九岁到四十六岁,最好的年华都在老厂度过。响乐响乐,其实有“想念百乐”的意思。
上海手风琴厂关门后,“百乐”商标收归上海市文教用品公司所有,多年来一直在仓库吃灰。沈厂长跑去有关部门,询问买下品牌或授权使用的可能性,却被告知,品牌属国有资产,不允许买卖,也不方便授权。沈厂长不死心,问,要多少钱?对方答,不是钱的事。
朋友评价沈厂长,骨子里还是从前那个技术科科长,上海老一辈工业人的作派。慢工细活,技术至上,讲究“生活清爽”,而不是成本、绩效和利润。他也的确像个活在过去的人,别的手风琴厂开公号、拍视频,响乐连个淘宝链接都没有。朋友劝沈厂长,那你也开个直播好了。沈厂长说,我只会做琴。朋友说,人家也会做琴。沈厂长说,我做的琴比人家好。朋友看了他许久,说,不是做出好琴就能赚到钱的……时代变了。
师傅真正地老了,一只眼睛看不清,耳朵也不大好使。别人跟他说话,得对着耳朵吼;手风琴响起来,哪只音簧不准,哪个阀门松了,一本帐清清爽爽。当初说好来做几年,结果一做做到九十岁。每个礼拜一,早上五点钟不到,师傅背个小包出门,包里是一周的换洗衣物。地铁还没开,师傅调三辆公交,横穿整个上海,抢在老年卡失效之前(早晚高峰不能用),坐上最后一部车。白天做一些轻巧的活,或者帮忙指导一下新工人,晚上就睡在厂里的宿舍。到礼拜五下午,师傅又背上小包,赶在晚高峰之前回家去。
沈厂长过意不去,劝师傅,以后不用再来了,回家休息吧。师傅误会了,以为多一张嘴吃饭讨人嫌,连忙说,让我来吧,我可以出饭钱的。
师傅有苦衷。老伴去世后,他住在儿子家里,三餐靠儿媳妇伺候。儿子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大冬天,师傅睡在沙发上,一盆冷水飞过来。对师傅来说,工厂像一个避难所,车间的气息,机器的低鸣,空气中木头和胶水的味道,一切都是熟悉的。累了,靠在椅背上打个盹,睡眼朦胧中,往昔的时光回来了。只有在工厂,他才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有用的,受尊敬的。离开响乐后,师傅没了去处,唯一的娱乐是坐公交车。看到哪辆车有位子,就跳上去,坐到随便哪一站下来,再换一部。
顾师傅跟沈厂长同年,一起上的技校,一起进厂,一起买断,又一起来到响乐。算起来,四十多年的老相识了。顾师傅有一个心愿——做一台真正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手风琴。退休后,他跟沈厂长要了一个工位,还是像上班时一样,早出晚归,打磨他的琴。从设计到制作,已经花了两年多时间,说话时,他正在安装琴键,全黑的键盘,是自己调的漆,用小刷子一个一个刷出来的。琴身锃亮,贴着三个金属字——顾师傅,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等做完这台琴,了却心愿,他就回家,喝茶养花,当一个普通的退休老头子。
马师傅早年是长征制刷厂的工人,后来并入上海手风琴厂,分配到技术科。马师傅手巧,之前没接触过手风琴,一点就通,干起活来毫不含糊。提前下岗后,马师傅在外边打零工,看仓库、修水电、当保安……什么都干。沈厂长找到他,说想自己开厂,马师傅话不多说,辞掉手头的工作,跟着过来了。转眼十六年过去,马师傅年过七十,精力大不及前,背也驼了,上个半天班,吃过中饭,就回家休息。再做做吧,马师傅笑,哪天做不动,也就不来了。
老兄弟们一个接一个退了,沈厂长无路可退。他努力去抵抗那种日渐孤独的感觉。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忙到凌晨两三点。白天,杂事一堆,电话一个接一个,工人穷叫,沈厂长,沈厂长。到夜里,大家都回去了,一切静下来,可以定心做一点生活。师傅说,生活要清爽。师傅说,这才叫当家作主。累了,坐着打一会盹,醒过来,揉揉眼睛,继续手里的事情。情愿把自己折腾到筋疲力尽,扔到床上,倒头就睡。不能空下来,空下来会瞎想,想了心里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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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响乐厂车间
姆妈去世时,沈厂长在厂里,没赶上见最后一面。他把姆妈的照片抱回来,挂在墙上,心里说,姆妈,以后我可以天天陪你了。
离家后,沈厂长见过妻子两次。一次是前年,儿子腰椎间盘突出,医生建议开刀,他和妻子轮流陪护。妻子陪白天,他陪夜里,交接班的时候,两人说说话,像一对寻常的夫妻。护士进进出出,看不出异样。沈厂长心里暗暗地高兴。
另一次是去年,丈母娘打来电话,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说好几天联系不到女儿,好不容易接通一次电话,说在吊盐水,没几句就挂了。丈母娘不放心,叫他去看看。沈厂长打不通妻儿的手机,就跑到家附近的东方医院,一个个科室找。他在肝胆外科病房找到了妻子,已经是术后第三天,妻子的姐姐陪着照顾。看见沈厂长走进来,妻子别过头去。姐姐见气氛不对,赶紧摆手,叫他走。后来姐姐出来跟他讲,手术蛮凶险,差一点没捱过去。指指病床,小声说,一个人闷在被头里偷偷哭。沈厂长心中酸楚。姐姐说,现在没事了,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你走吧,她不想见到你。
沈厂长不肯走。姐姐推他,说,医生讲了,现在需要静养,看见你会影响情绪。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天,肝胆外科的护士都看见了,一个男人怎样安静地涕泗滂沱。他终于承认,妻子是对的。事实上,这么多年,小到买什么菜,大到人生抉择,妻子一直是对的,包括离开他。妻子看透了他的脾气,上海话叫“耿”,死不悔改,一条路走到黑。无数次,他在心里说,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别人问,有没有一个期限?他愣了愣,咬着牙说,不把厂做好,不会回去的。没脸回去。
午休时间到了,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招呼着去吃饭。大家围着圆台面坐,菜一盘盘端出来。两大碗红烧肉,两条煎鳊鱼,番茄炒蛋,蒜蓉菠菜,香干炒西兰花,外加一大盆豆腐羹。有人大声说,沈厂长,今天伙食不错嘛。沈厂长笑笑。


路 明

写作文的物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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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9-15 09:58 PM 编辑

一位中国父亲的长江漂流

 万壶影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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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多想,父亲跳进了长江。他整个身体泡在水里,手扶着杉木捆成的木排,只有脑袋露出河面。看不到上岸的路,岸边长满茅草,似乎是个荒滩,一个人也没有。

一同落水的,还有同行的小鲍。两人在水里等待,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派出所的人追到这里,抓不抓人不知道,哪怕只是没收这几根杉木,他们也承受不起。

一等就等到了晚上。正是夏天,蚊子围着脑袋咬。两人只能把头埋进水里,摒气甩开,再钻出来,一会蚊子又围上来,就再钻下去。两岸风景渐渐隐没身姿,黑夜放大了长江。

此时,远在六百里之外,尚在坐月子的母亲身在被洪水冲刷过的家中,正焦急地等待父亲归来。

这是1983年的夏天,家乡小湖村发了大水。整个村子在洪水中浸泡了一周左右,即将成熟的早稻被淤泥掩埋,再经高温暴晒,全部死光,颗粒无收。

我们村地处安徽省宣州西部,紧邻南陵县。村子西面和北面都被河流包围。一到雨季,上游山洪倾泻,河水暴涨,到此处壅塞,极易漫堤,淹没周围的村庄和良田。

这年,父亲在附近一所初中当民办教师,工资是村里发,一个月二十几块。母亲在乡里的中学代课,工资更低。祖父是个木匠,手艺好,但不知怎么就是赚不到钱。祖母在“共产风”时带着孩子逃到邻县,求一个生产队收留,拼命劳动换口粮,保住了孩子们的性命,身体也因此垮掉,常年在家吃药,不能做事。小姑高中未毕业,我还不到两岁。家里粮食一向不够吃,生产队年底结算,我家年年超支欠款。

这场大水让家庭几乎陷入绝境。

房子的土墙全部被泡化,内壁倒塌,只剩几根木柱撑着楼板。屋内遍地的污泥几天才清理干净。洪水最盛时,在娘家待产的母亲又生下一个女儿。洪水退去,父亲去接母亲和孩子,回来时他挑着两个稻萝,一头里面是我,一头是刚出生的妹妹。回家后,一家男女老幼七口人,靠上年冬天留下的腌菜和存粮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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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洪灾过后,经过修缮的老房子

几十年后,母亲依然时常抱怨,她的身体就是这次月子坐坏了。她至今记得,我的姨妈和舅妈们过来送月礼。婆家招待客人吃饭,蒸了一碗腌萝卜。萝卜蒸得很烂,大姨伸筷子去夹,发现上面漂着一层蛆,恶心得饭都不敢吃。

每次母亲讲到这里,父亲都会脸红一下。贫穷,哪怕已经过去,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件需要感到羞耻的事,不值得宣扬。他辩解说,那时家家户户遭灾,生活都很困难。你妈妈刚回来时,你奶奶系条围裙,到村里挨家挨户借鸡蛋,前后借了一圈,只兜了十个蛋回家。

绝望中,父亲的同事小鲍捎来一个信息。小鲍的二哥有一条船,常年在长江上给人运货,认识了一个泰州的朋友老贾。老贾说,江苏的木材和毛竹市场行情很好,如果能弄货运过去,他有朋友愿意买。二哥把这个信息告诉了小鲍,小鲍开始撺掇我父亲。


2

但竹木当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贩运则更困难。

八十年代初,竹木均属于管制物品,市场尚未放开。皖南的崇山峻岭是传统的竹木产区,但山中到处设有竹木检查站,开采需要事先审批,出山的公路、航道也处处有卡哨,要持专门的出口证才能通过。

在这样的政策下,山里的木料很难运出,价格低廉。山外市场却供给不足,价格高昂。以杉木为例,这种木料又轻又结实,无论建房还是做寿材,都是顶好的材料。当时,一根二三丈长的杉木,在山里只卖二三十块钱,出了山,到竹木市场上就能卖到一百块,在江苏泰州,据说能卖几百甚至上千块。

父亲立即动了心。在时年28岁的他眼里,做生意不仅回报可观,而且意味着自由和远方。对这个精力旺盛,好奇心强但毫无背景的男青年来说,这或许是唯一能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

父亲高中毕业时,高考尚未恢复。招工或当兵是极少数幸运儿的选项,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篮球打得好,在周围一带小有名气,被下来招兵的看中了,要选他入伍。然而,祖父母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担心他走后没人养老送终,硬生生阻止了。

爷爷看重读书识字的人,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当时家庭成分可疑的下放知青。这两位女婿后来都当了教师。他觉得儿子当教师也很好,稳当。

父亲去当了教师,但工资实在太低,琢磨着做点生意贴补家用。结婚前,他尝试过贩鱼。冬天的周末,大清早从附近的市场兑点鲜鱼,蛇皮袋一扎,搭车去芜湖,再从芜湖搭火车,晚上到上海,找个地下防空洞睡一晚,第二天赶早去十六铺码头卖。一斤鲜鱼兑来只要三四毛,十六铺码头能卖到三四块。

第一次做生意,他弄了十斤鱼,很快卖光。拿着钱在城隍庙看见人家卖拉毛衫,颜色鲜艳,在乡下从没见过。他一心动,把钱全买了拉毛衫,准备带回家慢慢卖。结果乡下人到底太穷,拉毛衫一件也没有卖出去,只好送给家里的女眷。

第二次,他带着鲜鱼和爬鳖去卖,碰到欺生的客人,为了赶车回家,只能草草卖完了事。折腾这么两次,贩鱼的心思就熄了。

要不是洪水,他本不会再起做生意的念头。但小鲍的邀请,给了父亲第三次尝试的机会。买主是现成的,一趟船跑下来就能赚一笔现金,可以立即解决家里的困境。 

不过,当时出去做生意要考虑两点,一是安全,二是本钱。1983年,中国开始第一次“严打”,可见当时治安状况。父亲和小鲍年轻时练过拳,两人打三五个小混混,不在话下。最大的难题是本钱,再好的生意,没有本钱便做不成。他恰好没有本钱。

去哪里找木材?父亲想到他的一担挑,我的姨父。

姨父在部队工作,曾利用为部队采买之便,从山里买了些木材,随军车一起运出,存在家里。父亲去找大姨,从她那里拿了三根上好的杉木,一根长有十米,上下一样粗。他跟大姨说好,卖掉之后再回来还她钱。

小鲍也在积极找货。他有个嫂子是泾县山里人,家中有个小妹,招了一个山东人入赘。这家人住在县郊,家里有地有山林,宅院足有八间,一进是天井,两侧几间厢房,一条回廊通到后院,里面又是一间小客厅和鸡鸭猪舍。山东人四十来岁,豪爽义气,喜欢交朋友。小鲍和我父亲早年四处游历,曾在此处歇过脚。

两人想起此人,便一同骑车去找他。山东人热情不减,从家旁的桃花潭酒厂端了一大脸盆白酒回家,让老婆杀鸡割肉,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两人。时隔三十多年,父亲仍对这顿酒念念不忘。他比划着脸盆的形状说,那么大一盆酒,我们三个人一餐干掉。那时候的酒才是好酒,是真的粮食酿的,不像现在,52度以下的酒都是酒精勾兑。

酒足饭饱后,山东人帮他们在山里搞到几百根毛竹梢——山里的毛竹梢一根只要两毛钱,在泰州据说能卖到七八块。

山东人又弄来一辆车,将二人连车带货送到青弋江边。没有船,他们先用绳子将毛竹一根根绑在一起,编成排,再一排排堆垛起来,用绳子捆紧,做成竹排。竹排上搭个小棚子,可供休息,末尾绑上舵,就可以当作船来运行。

青弋江水面宽阔平缓。父亲和小鲍乘着竹排顺水漂流,行驶差不多三小时后,顺利到达取货点。

小鲍的二哥开着船在江边等待。竹排放到船边,父亲和小鲍将最值钱的三根杉木藏在舱底,小鲍自己买的木头放上头,再堆上毛竹和竹梢。货物依次装好,接着便是采买食物,准备船上的吃喝。二哥事先表明,这趟生意都是自己人,只按成本收点费用。

一切就绪,父亲回到家里,只取了一条换洗的内裤,跟家人简单打了个招呼,说出门做趟生意就回来。做什么生意,去哪里做,什么时候回来,他一概没说。母亲未出月子,内心不想他走,却任他去了,家里也没人追问。许是生存压力太大,要修房子,要养小孩,父亲口中的“生意”,是大家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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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一排右一是父亲,祖父怀里的是我


3

货船顺着长江支流,朝泰州驶去。不久进入圩区。洪水刚褪,在船上望得见圩堤上破烂的房子,这是洪水留下的印记。

顺着这条宽阔的长江支流继续下行,往西不远即可抵达芜湖,进入长江,直下泰州。然而,当船行至芜湖城外的湾沚镇,突然掉头向东,驶入一条寂静的内河。货船在内河中蜿蜒航行了三个小时,绕开检查严格的城市,经马鞍山北面的一条内河进入长江。

长江宽阔浩荡,江面上大小货船上下穿梭,一派繁忙景象。80年代初,经济改革正在释放普通人的活力和憧憬,父亲的货船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小只。一条八吨的货船,他们只将将凑了两吨货。但这是一次有价值的冒险。如果一切顺利,一趟就能赚到一千块,相当于父亲三四年的工资。比起在村里当一个看不到前途的民办教师,这是一个根本无需怀疑的人生方向。

父亲遥想着前程,坐在船上望呆。长江两岸茅草丛生,江水看起来白花花的一片,到了晚上,父亲只看得到岸边零星的灯火。船上只有一盏煤油灯,外面套个玻璃罩子防风,提在手里,只照得见跟前一点。

怕木材被查,船一路没有靠过岸。几个人坐在船上只能聊天、喝酒、发呆,到了夜里往甲板上随便一躺,倒下就能睡着。一路没有风浪。天气晴热,晚上擦把澡,就着江水洗洗短裤,搭在船上,第二天早上就干了。

几日之后,船到达泰州境内,转入一条内河,途径马甸船闸,又航行约三十公里,终于到达地方,见到了小鲍二哥的朋友老贾。

老贾是个生意人,跟二哥常有往来。收到消息后,他赶来码头,将大家带回,招待吃饭喝酒,一面安排住处,一面通知买主准备收货。买主答应第二天就过来。父亲终于松了口气。

他好奇心强,到了陌生地方喜欢四处打量。泰州的风景并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泰州地势平坦,远处看着也有些小山,平缓、贫瘠,不像家乡皖南山里物产丰富。但当地人生活之苦让父亲记忆犹新。他比划着描述,家家好几个大酱缸,晒好的菜瓜黄瓜冬瓜皮丢在酱缸里,有的酱里日晒雨淋,还长了蛆。当地人吃饭时,依旧从里面夹几条瓜上来。“和我们家比,那个生活才叫苦。”


4

第二天,买主带人前来。一行人在老贾家吃过饭,同去河边验货,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翻到底下的三根杉木,来人不作声了。几个人用本地方言嘀咕了几句,转过来就反悔了,要父亲把杉木的价格再往下压一压。

父亲感到纳闷,这批货是你要的,我们的价格已经比当地市价低了三分之一,本来是你好我好的事情,突然搞这些古怪是什么意思?他没答应。买主咕哝了一会儿,托辞走了。

老贾感到事态不对,把人一起拉过来说,这个买主(也是他的朋友)可能起了贪心,回去恐怕要向上举报,来个黑吃黑,到时我在中间也不好做,你们最好赶紧离开。

父亲一下傻眼了。一路提心吊胆,万万没想到问题会出在这里。按老贾的意思,这批货肯定不能卖了,至少暂时不能卖。万一对方真到水上派出所举报,自己是外乡人,人家是地头蛇,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但就这么走掉,也真不甘心。

几个人一合计,决定先避一避,躲开风头再说。

一行人赶紧上船,掉头开出内河。过了船闸,大约又往前开出一百米,眼看长江口有一个偏僻处,水边生着几棵大杨树,树荫浓密,甚是隐蔽。来不及多想,将船开到绿荫下停住。父亲和小鲍把木头迅速捆好,扎了个小木排,丢进长江,两人纵身跳下,将木排按住,来不及扶稳,就叫二哥快把船开走。

船哒哒哒哒地离开了。两人默默扶着木头,不敢出声。长江的水有点浑,和老家的水塘差不多。不过这些都顾不上了。父亲在水中复盘整个过程,琢磨买主翻脸的动机。按老贾的说法,这边派出所没收的木料不会直接充公,通常是拿出去拍卖。这买主一定是与派出所串通好,要将木料没收,然后私下把货低价买回去。

二哥去哪里了?他们有没有被人盘查?一切无从得知。守着水里的木头,两人寸步不能离开。没有咒骂,没有抱怨,只有等待,耐心地、茫然地等待。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说起来也奇怪,父亲说,那会不知道饿。他们匆忙跳江,没带一口吃的,也没感到需要吃东西,“那时候人好像都无所谓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是经历了“共产风”的人,小时候吃过树皮和观音土,对食物十分珍惜,无论多么黑暗的料理,他都不挑。这也使他能忍饿。

二十出头的时候,他曾经和篮球队去邻县打球,赢了对方,对方不服气,把周围打球的都叫来。车轮大战,一口气打了八场球,足足八个小时,才停战去吃饭。“我们就十个人,硬是打了下来。现在的人怎么做得到?”父亲回忆说。

他一向温顺的眼神这时显出倔强。我试图在脑海中想象三十多年前他的样子。那时他身材瘦长结实,身体和思维一样敏捷,正如他喜欢的篮球运动。他时不时想来个起跳,闪过围追堵截,冲到篮板下,纵身鱼跃,一手漂亮的灌篮,叫围观的人大喝一声彩。

可惜这次他撞到篮板,球掉了。


5

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之后,船回来了。二哥他们带着食物,把父亲和小鲍拉上来,告诉了他们之后的事。

那天分手后,二哥在附近找了个竹木市场,把竹梢和毛竹胡乱卖掉。处理完毛竹,他们把空船往下游又开了一段。检查的人果然追了上来,然而进舱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船夫在睡觉,只能无功而返。

一切平稳后,二哥上岸去打听情况。他步行了足足十公里,跟老贾联系上。老贾说,非常抱歉,这次实在帮不上忙,那些人已经盯上你们。二哥只好返回,开着船回来找他们商量。

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大伙都已心怯。只能把木头搬回船上,依原路返航。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问父亲,“你这趟可赚到了钱?”

父亲老老实实地说,没有。这一趟出门,卖掉的毛竹梢只够付清全程的船费和伙食,几乎没剩什么。三根杉木原样带回,一分钱也没赚到,等于白跑一趟。

回到家自然是灰溜溜的。出门十几天,母亲没有他的消息,又在家里吃月子的苦,焦急又生气,没给他好脸色。祖父母见他出门一番,号称做生意,结果两手空空地回来,也拉着脸。直等祖父见到这三根杉木,才回嗔转喜,“这木头不错,能搞几个钱。”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做生意。这之后,他在家发愤复习,考上了师范学校,成功转成公办教师。小鲍则辞了民办教师,专心做起生意。他们渐渐不怎么来往了。

“那这些木头怎么处理的呢?”我问。

“你爷爷拿两根杉木打了几口棺材卖掉了,赚的钱还掉大姨的木料钱,还余了不少。”

“剩下的那根呢?”

“剩下的一根,你爷爷给自己和你奶奶各打了一口棺材。”



万壶影

社会经济史博士,流水账大师,追寻普通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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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5 09: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杠精的晚年

 杨家辰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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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怪人



1


十多年前,我在西安一小报做记者,跑民俗口,常在书院门那一街的文玩店鬼混。那会我就盘手串,揉核桃,揣葫芦。年轻,也没人笑话你油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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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西安书院门

有一天,我看见文玩店“三省斋”门口的国槐底下横了两条长凳,坐了几个闲人吹牛。手里的核桃捏得狠啊,“嘎巴嘎巴”的,像是在和谁较劲,也不怕捏碎了。
盘核桃,分文盘武盘。文盘,俩核桃在手心滴溜转,肉碰核桃,核桃不碰核桃,静悄悄的,不动声色。武盘,核桃在铁掌中恨不得两个揉成一个,你蹭我,我挤你,摩擦,挤压……太过瘾了,那声响如锤金砸铜,如山谷滚雷,如巨轮碾冰。
玩核桃的人一般在家都文盘,怕搞出动静了媳妇削他。一出门,妥妥地武盘,张狂,炫耀。核桃这么一响,像货郎穿街过巷时摇拨浪鼓,是给同道中人发讯息哩:我在玩核桃,快来啊,搭讪啊,我们一起乐呵乐呵吧。
我一听那嘎巴声,馋虫被勾出来了,赶紧凑上去,叫哥叫叔,夸人家的核桃真俊真稀罕。对方听了,照例装出懒洋洋的样子,垂下眼皮说“不值钱的烂核桃,胡球乱耍哩”,其实心里美得冒泡,然后就大大方方地把手里的核桃递给我品鉴。
几个闲人的核桃,我统统夸赞了。我过瘾,他们也过瘾。皆大欢喜时,旁边来了个矮胖的瘪嘴老头,缩着脖子,杵在一边,也不言语,圆圆的脸上似笑非笑。
“三省斋”的老板认识他,说这老头老玩家,也玩核桃的。众人就撺掇着让他亮宝,要看他的核桃。
老头拿捏了一会,拳头慢腾腾地从袖子里伸出来,又黄又长的指甲让人觉得气势不凡。等手一摊,掌心滴溜溜托着三个极小极圆的楸子核桃,玲玲珑珑的,也不知道拿血汗滋养了多少年,又红又润,赛玛瑙,果然算得上玩意儿。最稀罕的是,别人玩核桃都是玩一对,他玩仨,大家免不了问他这个玩法有啥说道。
老头开口了,京腔:“玩一对的,一阴一阳,乾隆把这叫‘日月手中旋’。玩三个,叫‘三羊开泰’,喻吉亨兴盛。三好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北京的正经玩法。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哪里知道这个呀。”
这一口京腔让我们这些老陕产生了距离感,老头说得天花乱坠,众人唯有呵呵一笑,道一句“涨知识啦”。
老头却受了鼓舞,一边把那三个小核桃转得飞快如通了直流电,一边开坛布道讲起了核桃经,那架势,拿自己当文玩大学核桃专业的博导了。
好为人师,自然遭人不喜。闲人里有个刀疤脸,插话“日撅”(陕西话,形容人言语尖酸)了他一句:“ 你说得都对着哩。不过,楸不如铁,铁不如麻。你这核桃好是好,可惜是个楸子,不上档次。”
陕西人说话“生冷蹭倔”,老头不爱听了,脸一沉,三枚桃核一捏,咳嗽了一声,袖子一甩,鞋跟拖着地,噗洒噗洒(陕西话,形容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地走了,好大的火气。
几个闲人打听这老头是谁。老板说是京剧院的老康,康老师。
这一说,我马上感觉康老头临走时那袖子一甩都大有讲究,似乎暗含了京剧水袖里投袖、拂袖、抖袖等多种动作。再问可是名角,唱生还是丑。老板说,那就不知道了,他又不听戏,只知道这老头会画京剧脸谱,画成册页,或者裱成条幅,就拿到他们店里来托其代卖。一年也卖不出几幅,就在那挂着。
京剧院离书院门不远,几步路。只要天气好,老头天天要来书院门逛。说是来逛,其实多是来挑刺。
摆核雕摊子的周师傅,得意之作是用橄榄核刻核舟,有门有窗有桨有橹的,精致。别人夸周师傅好手艺,周师傅心花怒放,告诉大家,这是他看过《核舟记》后刻的,复原了古人的核雕珍品。
老康在一旁就说了:“大家都读过书,《核舟记》说得明明白白,'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人家是桃核,和你橄榄核可不是一回事,怎么谈得上复原呢?手艺人踏踏实实拿手艺说话,卖嘴卖舌,信口开河,就不应该了。”老周被噎得哑口无言,刻刀把桌子都戳烂了好几个窟窿,恨死这瘪嘴老头。
老康和街上卖唐三彩的也结冤仇。有一回,几个南方的游客看上了一尊唐三彩的马,拉开腰包拉链都要掏钱了,其中一人多问了句:系不系唐朝有钱人的家里都会摆个唐三彩啦?
卖唐三彩的还没来得及搭腔,康老头当时也在场,抢答了:嗨,不管有钱没钱,唐朝人家里都不会摆。唐三彩是啥?下墓的陪葬品,冥器,哄死人的。你会在家里摆纸人纸马吗?不会呀,一个道理。
一席话说得南方人犯膈应了,摇摇头说,不吉利,不吉利,放下三彩马,不买了。卖唐三彩的眼睛都瞪红了,若不是被人劝住,就要关门放狗。
康老头自己说话别人不爱听,人家回怼他一句,他却要犯病,一言不合甩袖子走人。第二天呢,拖着鞋又来了,是想把书院门的石板路磨平吗?真是个怪老头。
西安城,神仙老虎狗,生旦净末丑,啥人都有。听了老板说了这康老头的故事,大家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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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书院门里的文玩街


2


过了段时间,好兄弟转送了我一对核桃,也不知是啥品种。我当时对核桃正心热,就想马上知道,突然想到了文玩专家康老头,何不去求教一下?
路边买了“德懋恭”的水晶饼,我提脚就进了京剧院,见人就问这院里可否有个姓康的老同志。
有人指路了,说大概住在家属楼几单元几层,可不确定老康住那层的东户还是西户。我上了楼,凭直觉先敲东户的门,“咚咚咚”,敲出一个老头来。高个子,大背头,不是老康。一听找老康,他摇摇头,“啪”的一声,把门关了。
我顾不上尴尬,又敲西户,再拍出了一个老头。这回没错了,矮矮胖胖的,瘪嘴,一张嘴还是那么讨厌:“哎呦,谁呀?今天不是抄水表的日子啊。”
我赶紧掏出水晶饼:“康老师,您在家呢,您可能忘了,我们见过的……”
康老头扫了我一眼,扭过头就往里屋走:“这话新鲜,可不在家呢嘛。你进来吧,小心把蚊子给带进来了。今年夏天这蚊子多的,我都快成蚊子饲料了。”
我赶紧闪进了门。
家里似乎就住了他一个人,陈设简单。桌子上有吃剩的黄花鱼罐头,气味蛮大,还有油彩颜料,估计是画脸谱的。地上摆着好几个大型的军舰模型,落灰极厚。窗纱是破的,难怪进蚊子。墙上呢,挂了一幅挂轴的山水画。画的一角被掏了一个正方形的“小窗”,露出了墙上的电灯开关。老去摸那开关那一片,“小窗”周围的白纸被摸得脏兮兮,发黄了,如同他指甲的颜色。
我摸出核桃,说明来意。康老头脸色转温,看了,道:“问我呀你就问着了,谱上有的呀,地球仪。”他指着核桃,“你看这纹路,齐整,呈网状分布,像不像地球仪上的经线纬线?太行山脉独有的,是个小众品种,知道的人不多。好好玩吧,是正经东西。”
我问他说的谱是什么谱。
康老头用长指甲敲着茶几:“什么谱?《核桃谱》呀,这谱明朝就有了,原来是给宫里献核桃时戴着的图谱,后来流传出宫了。上面记了十八种核桃,到民国时候,又加上了八种。建国后,破四旧,谁还玩核桃,这书知道的人就少了……”
我不大爱听这个,真真假假谁知道呢。我来此还有一个目的,就想瞧瞧康老头的文玩收藏。他这级别的老玩家,最起码会有两个宝盒。一盒子是各种核桃,“虎头”、“狮子头”、“官帽”……一盒子则是蜜蜡、砗磲、黄花梨、绿松石……
我开口了,康老头从口袋摸出了三个红球来。我一看,就是前些日子见到的 “三羊开泰”核桃。我问还有其他宝贝没有,结果没有了,我意想不到,颇失望。
接着就是瞎聊。康老头兴致很高,又讲了戏班子的故事:一个演包公的演员上了台,发现没有带髯口(胡子),急中生智,找辙救场。康老头说得眉飞色舞,手势身段全上,似乎那是自己的事迹。
他又说到某个角儿,须生,善演孔明戏,烟瘾极大。唱《空城计》,唱着唱着居然向台下看戏的要烟。底下还真有人给点着了递了上去。这角儿就边抽边唱:“我站在城楼看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那叫一个潇洒。台下喝彩声雷动。
康老头摇着圆脑袋感叹:“当年的角儿,那才叫角儿,一上台,就是王,想咳嗽就咳嗽,咳嗽一声都带腔带韵。”
我问康老头在京剧院具体做什么工作,他说是打杂,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是做剧团的剧务吗?他家里有军舰模型,是做舞美道具之类的工作吗?或者他不想说,敷衍我,顺口说了个打杂?我有个亲戚,是个住干休所配警卫的老首长,平时出门绕弯,别人问他干啥,他也说他是打杂的。所以,康老头打什么杂,不好说。
聊熟了,我有意无意提了刚才敲东户门的事。康老头蔑视地一笑:“对门那货已经和我翻脸半年了。哼,不理那货。”
原来,对门的老汉去广州旅行了一趟,回来后在院子逢人炫耀,广州长,广州短,广州锅来广州碗。老康碰见了不想理睬,对门老头却偏来招手:“老康,老康,都说你是文玩专家哩,我在广州逛,买了一条翡翠项链,花了三千八,快来帮老哥看看是挨宰了还是捡漏了。”
康老头接过项链,只瞧一眼,吓,假货,心里烦躁,扬手丢到院子的草丛里去了。
对门老头急了眼,撸起袖子要打捶,被院子的人拉开了,他跳着脚骂,让老康赔三千八。
大家帮着在草丛里寻,都没找到。有人过来说康老头的做法不合适,康老头嘴硬:“赔钱(前)?我给他赔个后!他自己鹰啄了眼 ,买个一毛钱不值的假货,还好意思让我看。我替他扔了都不说声谢谢还让我赔钱,哪里有这道理?”
其实我也觉得扔人家东西不对,当着康老头的面不能直说,只好嘿嘿笑笑,问他后来赔人家了没有。
康老头说:“嗨,别提了。后来我跑到书院门,找熟人拿了条假翡翠项链,花了二十块钱,和他那条一模一样。哼,多亏是二十,多了一分我都不想掏这钱。还回去,对门那货根本没瞧出来换过,这才不闹啦。”
说到得意处,手里的“三羊开泰”转得像风车,哗啦哗啦响。
临走的时候,康老头朝我夸赞道:“你以后常来吧。你这个小伙子,是个好的。我的苹果你都没有吃一个。来了客人,我要是不摆水果,那是我不懂礼数。你要是吃了,那就是你不懂规矩了。”
我一听,头上都冒黑线了,他家的果盘不是摆在茶几上,是高高远远搁在柜子上的,柜子上有一个女人的黑白照片。我还以为那水果是供果,当然不敢碰啊。


3


康老头让我常去找他玩儿,我却未再去过。因为后来碰到好几个核桃玩家,都说康老头看过的那对核桃是“将军膀”,至于“地球仪”这名字,都说没听过。我认定了康老头是在信口开河,“地球仪”这名字或许根本就是他杜撰的。
我没再主动联系他,毕竟那是个不好相与的怪老头。
几年后,路过京剧院,我在大门口意外碰到康老头,他又掉了几颗牙,嘴更瘪了,戴着个墨镜,手里还揉着他的“三羊开泰”。
他看我手上戴着一串蟠桃核的手串,要我褪下来给他看。我一边褪一边想:“阿弥陀佛,可不敢给我丢草丛去啊。”
他看了我的蟠桃手串,说东西不错,又突然问:“你懂不懂,它有个名字叫‘木蝴蝶’。”
那一刻,我想起了“地球仪”那档子事,想到了孔乙己,在教人回字的四样写法。不过,把这枚蟠桃核从脐眼处看,确实像一只蝴蝶,就像给水果杨桃换个角度,可以看到五角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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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蟠桃核,从脐眼处看像蝴蝶

寒暄了几句,我就像一只蝴蝶匆匆飞走了。
那时候我真忙,要采访、写稿,还要拍 “狼人虎剧”。“狼人虎剧”,西安的都知道,是西安电视台十几年前的一个方言剧节目,当年收视率很高。那时没有智能手机,更没有抖音和快手,人们还习惯看电视。西安人的快乐生活就是喝冰峰,咥肉夹馍,翻《华商报》,逛“民生”“开元”(西安当年人气很高的商场),看“狼人虎剧”。 
那会,我拍方言剧的朋友因事外出,就把这摊事交给我负责两礼拜。
我自己倒腾剧本,打算弄个三个老头的喜剧,走香港电影《五福星》那种片子的路子,俚俗、市井、闹腾、夸张。让这三个老头耍怪,肯定热闹。
这个戏的主演是三个老友:一根筋、彩票狂,还有一个武侠迷。剧情是:彩票狂守着一组号码妄想发家致富。一天,彩票迷因故无法亲自去买彩票,一根筋提出帮他买,买了后却把彩票弄丢了。结果,丢的彩票中了大奖。一根筋过意不去,偷偷摸摸瞒着家人狂买彩票,想再次中大奖后补偿彩票狂。一根筋的家人察觉出一根筋举动非常,托武侠迷暗中调查……
彩票狂的演员早早定下了,是演方言剧的演员老甘,他看剧本后又推荐了一个老张。老张是戏曲研究院的秦腔演员,退休前是唱大武生的,会做“鹞子翻身”,演武侠迷最合适。
选老张时,我马上想到了戏曲研究院隔壁的京剧院,又想到了京剧院的康老头,男主角一根筋,非他莫属嘛。我试着邀了下,康老头竟痛快答应了。
我们在钟楼碰头看剧本,我说去肯德基要杯可乐慢慢聊,他说不花那个钱,带我去了附近一个酒店,在大堂里找了个沙发坐下,然后翻着打印好的剧本,开始叽叽咕咕说戏。那感觉,好像我们马上就要拿奥斯卡奖。
邻座的一个大姐,盯了我俩半个多小时,突然抄着一口福建普通话喊我导演,还要我名片。康老头在一旁,脸带微笑,淡定慈祥,手中核桃“三羊开泰”轻揉慢转。这时候,他已经补了满嘴假牙,又白又整齐,微笑时大胆露齿,很有老文艺工作者的从容和笃定。
大姐向我要名片、电话,想请我吃饭,我一一婉拒,康老头见状起身拉了我出大厅,还对大姐解释说:“真对不起啊,以后有机会再聊。太忙了,刚参加电影节回来,这不,又要赶飞机,去上海给新片选外景。”我的心凌乱了:这老头,吹牛不打草稿啊。
到了周末,我们的戏开机大吉。
三个主演,老甘和老张都有舞台经验,拍戏是小菜一碟,没想到康老头演得蛮好,面对镜头那种松弛和从容,比老张强十倍,演而不演,真实自然。
同行是冤家,康老头和老张两人都是搞戏曲的,互相看不上。康老头说老张除过翻跟头,啥都不会,老张觉得康老头的表演不专业。
康老头自带优越感,觉得自己是陕西京剧院出身,京剧,那是国剧。老张是秦腔演员,自恃到了西安,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强龙难压地头蛇,京剧也算是小剧种。
两人先是顶嘴、冷嘲热讽,然后就爆粗口,找我评理,我只能两头哄,两头劝。
总算熬到最后一出戏,一根筋从银行取出自己的养老钱,准备全买了彩票。武侠迷知道劝不住,干脆蒙面化妆成歹人,要抢走这笔钱。
拍摄时,两个老头撕扯在一起,你抱我大腿,我扯你后襟,比划了几下后,擦枪走火,俩人假戏真做真打起来了。一对狠老头,两条泼胆汉,两人使得都是民间最流行的王八拳。
我胆小,怕出了事,毕竟都是两位老人家,要喊停。扛机子的小伙却不听指挥,一边抓特写一边喊“继续”。老甘也在一旁悄悄咬着我耳朵说:“就这样演才好哩,这才是倾情出演。”
这一仗打完了,老张的裤裆烂了,蹲下,往马路牙子上一坐,捂住。康老头额头破了皮,假牙也给打出来了。不过康老头气势不倒,瘪着嘴,说着漏气的硬气话:“秦腔武生,不过如此!”
拍摄结束,发工资。老张一指自己裤裆下的裂缝,斜眼瞪着康老头:“都别走了,有些帐还是要算一下的。”
我赶紧打圆场,递矿泉水,说:“不不不,这属于工损。裤子由剧组赔。”
康老头把胸脯一拍:“好汉做事好汉当。吓,一条裤子嘛。”
老张说:“哦,那你赔。我女子在‘民生’给我买的,一千二,才洗过一水,九九新的。”
康老头应:“对,‘民生’确实卖一千二,我知道。我还知道,康复路批发价,二十。”
老张来了句:“我仄!”陕西话里,“仄”发“贼”的音,是不文明的话。这话如果让京腔的老康说,那就是“我操”。
康老头并没有说“我操”,他一言不发,袖子一甩,一副不屑与其争的架势。
我突然憋不住,笑场了,笑得肠子头(陕西话,痔疮)疼,然后众人都笑了。老张也笑,康老头也笑,赔裤子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大家笑毕了,康老头问我笑啥,我说想起他给对门老头赔项链的事,问他:“你是不是打算花二十块钱到康复路买一条裤子赔人家。”康老头说:“康复路我才不去,人挤人的,腌臜!”
我又问他笑啥,他说:“京剧院呆了大半辈子,没上过台演过戏。老了老了,却跟着你演了回戏,还要上电视。你说人生有趣不?”
康老头掏出那三枚核桃盘了起来,还在感叹,哼了句《锁麟囊》里的唱词:“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4


后来,这个戏侥幸在电视上播了,收视率不错。康老头的戏瘾没有过饱,不停给我打电话,问还拍下一部戏不?我一遍一遍地解释,不拍了,只是临时帮朋友个忙。康老头认为我在敷衍他,心里有了芥蒂,就不联系我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直到上个月,我碰到拍方言剧的朋友,忆往昔岁月,聊着聊着,说到当年拍的那部三个老头的戏。朋友说,那个戏好看,嫽(陕西话,好)得很,几个老汉太出彩。
“对了,就是有一个地方怪怪的。”
我问他哪怪。
“陕西方言剧嘛,大家都说陕西话,为啥独独有个老头一口京片子?”
我解释说那是京剧团的康老师。于是,康老头像刑满释放一般,从我的记忆牢狱里出来了。
好多年没见,也遗失了电话号码,不知道康老头还记得我不。几天后路过京剧院,就顺路进去看康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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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京剧院家属楼

好些年没来,恰逢京剧院老旧楼房改造,我忘记老康原来住哪个单元,站在院子正发愣呢,遇到了京剧院的丑角演员贾康熙老师,遂向他打问。
贾老师愣了一下,说:“人都去世五六年了,你不知道?”
我吃了一惊。
贾老师站在院子里,给我谝(陕西话,聊天)了一会康老头的事。我才知道,康老头原来是京剧院舞美队负责服装的剧务,能写会画,当年京剧院的黑板报就是他负责的。老康原是咱陕西泾阳人。京剧院待着,一口京片子,也不说秦腔了。他去世时才六十来岁。这么一推算,他拍“狼人虎剧”的时候不过五十出头,却在戏里演老头了。
贾老师说:“我们都叫他外号,小胖。别看他圆乎乎的,那是虚胖,身体一直不好,看着比同龄人老一二十岁,走路拖着地走,费鞋底子。
人是个好人,不贪不占,不坑不骗,就是没啥大本事,在单位没名没号的,生怕人看不起,爱吹自己的五马长枪。刚改革开放那会,良友烟特别火,传说金装良友一盒中有一根是混了大麻叶子的,那一条要三十五块,小胖说他路子野,有社会上的朋友哩,三十就能拿。我还信了,给了三十让他帮忙买了一条。
他前脚把烟给我,他媳妇后脚就来寻我了,说小胖自己搭进去了五块钱,原价三十五在街上买的烟,他哪里有啥路子啊。嗨,你看这事弄的。当时的一般人,一个月工资也就是四五十块钱呀……
后来,他媳妇不明不白遇上事,走了,那案子到现在还没破呢。小胖可怜,一个人把闺女带大。”
“之后,你也知道,咱们京剧也不景气嘛,没人听啦。我们院,有本事的,戏服一脱都另寻活路去了。别人都挣钱呢,小胖玩核桃哩,穷的开水泡馍了还吹呢,一见人就说他的核桃有多好有多好。再好也不当吃不当喝啊,再好也不能给你暖被窝啊……”
康老头女儿出嫁后,有了自己的小家小业,也就偶尔过来给洗个衣服。康老头落个天不收地不管,孤寡无依。
我突然意识到,康老头手里的三枚核桃,是不是就代表着他的一家三口呢?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他死去了的老婆,一个是她不在身边的女儿。手一攒,一家三口热热乎乎在一起,就三羊开泰了,吉亨兴盛。
那天,京剧院练功房里传出胡琴咿咿呀呀的的西皮慢板,像小锯子,在人的心上划拉着。不知道现在,那三枚“三羊开泰”的核桃还在不在?



杨 家 辰

原媒体人,现以刻桃核为业,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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