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口述
我是缅甸华人小相，今年27岁，一名专门从事翡翠原石买卖的商人。半个月前，缅甸帕敢矿区发生塌方事故，导致174人死亡、20人失踪。我住的地方离事发地不远，听到消息后赶紧开车去了现场，看到很多妇女在哭嚎，地上的尸体摆成排，其中就有我熟悉的人：昨天还在矿区一起吃盒饭的兄弟、每次收料都给我报价离谱的小子、不久前还开玩笑说要把妹妹介绍给我的老大哥......
这是我在现场拍的，一具具遗体摆在地上，家属们哭着认尸。
没见过这种恐怖场面的人，很难理解为什么翡翠又叫作“血翠”。一块小小的石头，想要变成富人身上的奢侈品，有时候真的需要穷人拿命去换，如果不是为了生活，恐怕没人愿意这样做。曾经，我也是缅北几十万矿民中的一个，在这行摸爬滚打十几年，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确实靠玉石挣了钱、翻了身。
我出生在缅甸曼德勒省抹谷市，祖籍云南龙陵。抗日战争时期，爷爷跟随中国远征军进入缅北，后来迁到缅甸内陆。从小家里就很穷，除了种地没有其它收入。12岁那年，妈妈去世，爸爸腿脚不好，身为三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我学都没上完，就不得不考虑生计问题。
2008年，听人说翡翠矿区有机会暴富，15岁的我揣着6万缅币（合人民币300元）来到缅北帕敢，想通过挖玉发家致富。在亲戚的介绍下，我认识了仰光的一位华人老板，我帮他找石头洗料子，两年之内不拿任何工资，作为回报，他教我辨认翡翠的技巧，为我提供吃住。
18岁的我在矿场干活，手里握着破碎机。这是我保存的最早的一张数码照片，之前连手机都买不起。
帕敢是缅甸有名的翡翠产区，有矿的地方早已经被几家大公司承包，采用机械化开采。但即便矿石被机器筛过，也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要想找到，只能靠人力一点点去翻找，就是所谓的“地毯式搜索”。在缅甸这样的佛教国家，权贵阶层讲究“回馈布施”，所以允许老百姓在特定的时间内进入矿场捡漏。
由于体型瘦小跑不过大部队，我只能早点去占个好位置。每天6点起床，把午饭也一起备好，中午随便在矿场扒拉几口，一直干到六七点钟太阳落山。刚开始没钱买破碎机，我只能用大锤去砸，用钢钎去凿，一天下来累死累活的，效率很低，还不一定能找到玉石。
找玉石需要技巧，玉石和普通石头是有区别的，新手可能放在眼前都看不出来。到帕敢一个月后，我才熟练掌握了辨别方法：用小锤一敲，普通石头发出的声音比较响，敲下去会震手，玉石声音比较闷，锤子砸下去不反弹，有的会露出白色的沙粒。同样的体积，玉石要比普通石头重一些，而且都是有边有角有形状的。手电筒照下去，能看到里面透着光，那就是最吸引我们的颜色。
这是一块在莫西沙场口出土的天空蓝冰种翡翠原石，可以做佛牌、吊坠，价格在人民币5万左右。
不光是我，每个矿民都有一夜暴富的梦，幻想挖到价值连城的好料子，可以一辈子不用干活。但这样的好事极少发生，出土更多的还是普通玉石。运气好的人每天都能挖到，赚个几百上千块不成问题，运气不好的可能十几天也挖不到一块。
狼多肉少的情况下，跑在前面的人越有可能找到好东西。每次来倒废料的运矿车还没停稳，一群矿民就会冲过去，围在旁边等着捡漏。没车的时候也不干等，我们会到悬崖边向下挖，那里也会出一些优质原石，但少之又少，而且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崖壁很陡峭，要想下去，只能在平地上扎根钢钎，绑着根绳子下到几十米甚至百米深的地方去挖。除了绳子没有任何安全措施，一旦手松或者踩空了，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有时候想想，用“亡命徒”称呼我们这样的人真不为过。
在我的记忆中，2013-2015年是最疯狂的时候，那时候缅北地区天天打仗，所有矿区都停工了。对于矿民来说，这是件好事，因为可以进入矿场随便挖。没了监管和限制，各种事故发生得更多了，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塌方。
矿场立有警示牌，提醒矿民此处有塌方危险，不要靠近。我身后的悬崖上能看到矿民挖出来的竖方。
有一次我正在悬崖边挖石头，旁边的山体突然轰隆一声倒了下去，当时是饭点，大部分矿民都回家吃饭，只有我们几个少数带饭的还在挖，庆幸的是，所处的位置离塌方处还有一小段距离。第二次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一天我正低头忙着挖玉，上面不知怎么滚下来一块小石头，正好砸中了我的脑袋，顿时鲜血直流。去最近的卫生所需要一小时车程，被朋友送去救治的路上我就已经晕了，到卫生所缝针后总算把血止住。
在矿场这种地方，更容易体会到人的命有多脆弱。2015年，我在莫西沙场口找料的时候遇见一起小型塌方事故 ，亲眼看到三个人被埋。周围的矿民看到后赶紧过去救人。刨开石头，两个已经没了呼吸，还有一个没死，但手被砸断了，只剩一点皮连着。
刚过了几个月，我又在帕敢看到一起造成一百多人遇难的大事故。那次也是整座山都垮掉，山上很多矿民盖的窝棚也跟着掉了下去。当时社交网络还不怎么发达，所以外界知道的人很少。在这个被欲望充斥的地方，人命好像没那么重要。平时有个什么小事故，当地也是能盖住就盖住，免得上级知道了追责。
很多矿民图方便，就在矿场附近用油布搭个窝棚住。
来当矿民的人家里大都比较困难，既有附近的村民，也有专门从缅甸内陆其他城市过来的，以年轻小伙子为主。相比花上几百万缅币办签证出国务工，他们更愿意留在国内挖玉，不仅不需要什么成本，运气好了还说不定能发财娶媳妇。
拖家带口来的也有，男的挖玉，女的就抱着孩子，在矿场做点小生意，烧饼、冰棍、槟榔，什么都卖。矿场把人一批批地吸引过来，也带动了周边各种产业的发展，可以说黄赌毒一应俱全。很多人挖到料子，还没卖就先赌博输掉了，有些人卖了钱就去吸毒，去嫖娼，所以大部分矿民即使挖到料子，也一直会是矿民，很难摆脱这个身份。
晚上摆在街边的赌摊，常以年轻女孩来招揽生意。
因为监管薄弱、靠近毒品原产地，吸毒在这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花人民币5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小包白粉，很多人意识不到毒品的危害，习惯把它当作提神消遣的工具。网上有消息说90%的缅北矿民都吸毒，我个人感觉没那么多，但一半以上应该有。我的那位老板就吸毒，但他对工人管理得比较严，不允许我们接触毒品，再加上我自制力比较强，所以一直没沾染上。
尽管很多矿民都是赌徒、毒瘾子，只要到矿场里，都必须要遵守这里的规矩。没到公司下班时间绝对不能进；一块好料子出现在面前，谁先敲到就是谁的，若是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敲中了同一块大料子，那就只能平分；料子太重挑不动，既可以给劳务费雇人帮忙，也可以招呼同伴加入，约定好比例分成，卖价高了也不能反悔。
警察在矿场维持秩序，防止矿民在非允许时间进去抢矿。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各种潜规则，更何况是在缅北这样一个局势复杂的特区。缅北的很多民族武装势力在矿场、矿区周围的村子里都安排有眼线，谁挖到好料子，他们就会找上门来要钱，一般要给售价的10%。如果想要带着石头出去，还要准备好一路上给各个哨所打点的钱，否则就会以走私玉石的罪名被抓起来。合法流通要交很高的税，相比之下，很多人宁愿花小钱冒大险。
尤其是在帕敢这样一个三不管地带，治安是个很让人头疼的问题，担心被人抢劫，我有段时间会随身带一把德国产的小手枪，后来怕惹事，担心万一被士兵查到会很麻烦，于是转手卖掉，到了晚上很少再出门。
我和当地的一些山兵认识，这是在他们的哨所里拿着M22突击步枪拍照。
跟着老板的那两年，我看到了这行的暴利，也明白了要想出人头地不可能永远跟着别人干。记得有一次，我和另外9个工人一起挖到了一块一吨多的大料子，那个料子其实不算太好，裂纹有点多，老板跟我们说卖了3000万缅币，最后分给我300万，事后据我了解，那块料子实际上卖了6000万，但钱在老板手里，压价也很正常。
第三年，我成熟了许多，看起来不再像个小孩子，老板便让我跟着他做马仔，帮忙拿料子去卖，每单可以拿5%的回扣。一年到头，我攒了3万多人民币，心里蠢蠢欲动。过了几个月，我便开始摸索着干，定先去矿民家收料子，再转手卖给小一点的老板赚差价。
玉石这种商品，每转一次手，价格就翻很多倍。看到一些大老板都是带货去中国卖，我也动了心思。2014年，我在缅甸买了20多块料子，来到云南瑞丽，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在宾馆附近摆了个地摊，没想到三天就卖光了。两万五买的料子，一转手就卖了七万多人民币，我心里很激动。后来听懂行的人说，他们一般都会压价，至少涨10倍才出手。
我在云南瑞丽江边的自拍，第一次来中国，对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国度很好奇。
第一次试水成功，让我更加看好这一行的前景。临走之前，几个中国老板还留了我的联系方式，让我找到好料子直接卖给他们。从那时候起，我依然会出现在帕敢的各个场口，但身份已经从矿民升级为收料老板，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去中国一趟。最早连手机都买不起的我，靠自己挣来的钱买了辆二手越野车。
缅甸90%的车都是从日本进口的二手车，我的这辆花了12万人民币。
发财的不止我一个，很多朋友也靠买卖玉石挣了钱，其中一个华人朋友一次就赚了60多万，但赚钱后人就飘了，吸毒吸得家产败光，生意也做不好，时不时找我借钱。在这样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没有自制力确实很难把控自己。我出去谈生意的时候也经常会被人家递毒品招待，不吸容易得罪人，吸了人就毁了。我只能赔个笑脸，委婉地拒绝，以身体过敏为由推辞过去，为了不让对方怪罪，还会在结账的时候多给点钱。
我也不是稳赚不赔，毕竟赌石也是赌，切输切涨既考验眼力又讲究运气，有时候我会看走眼，价格给高了只能赔钱卖，要不然就砸手里。有几年翡翠行情不太好，手里的货卖不出去，我只能贴钱维持，后来实在撑不住，转行去做了木材加工。等到市场慢慢回暖，才继续做回老本行。
缅北木材资源丰富，7个月的木材买卖，让我撑过了翡翠行情最差的时期。
最近几年直播带货火了，我开始在社交网络上做翡翠原石直播，买主基本上都是中国人，销量高的时候，一个月流水都能超过100万人民币，我收15%左右的代购费，卖100万就至少能赚15万。
在帕敢，赚到钱的人总是容易被盯上，每隔半年，山兵就会带着枪到我家收保护费，一次要收1万人民币左右，包括人头费、车费、住费，交了钱这半年就可以随便做生意。但他们不讲信用，往往不到半年又来要。而且这笔钱只是自由活动的许可，带料子过各个关卡的时候该给钱还是要另给，遇上中央派人检查或者给的钱少了，就会以走私的罪名被抓，石料都要没收。我有缅甸身份证，进入帕敢最起码是被允许的，像个别中国人偷渡过来，一个月光保护费就要交5万人民币。
山兵开给我的人头单，两个人100万缅币，合人民币5000多。
现在，我平均每个月能挣五万人民币，多的时候能到六位数。在缅甸，这个收入必然属于高收入群体，至少超越90%的人了。我很庆幸自己能通过这一行致富，虽然看到被挖毁的青山也会心疼、看到因为塌方被砸死的同胞也会难受，但这么多人要生存，很多事情也是没办法。
我通过直播卖出去的翡翠原石，就是这些石头帮我换回了钱。
在中国，像瑞丽这样的小城市也很繁华，不像缅甸还分红黑白三种地区，帕敢就属于红地区，靠近边境线的一些地方属于黑地区，更加危险。但我在缅甸生活惯了，再加上中文缅文都懂，做玉石生意还是比较有优势。即便将来赚够了钱，也不打算到中国生活。或许，我会在缅甸仰光买上一套房子，那里的房价跟中国二线城市的差不多，至少要准备个一百万人民币。
趁现在还年轻，我宁愿用青春去赌明天，我们这样的人要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也许只能富贵险中求。
狗仔卡
发表于 2020-7-21 08: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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