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死”了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要养我丨人间

源济

我“害死”了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要养我丨人间

原创 中子 人间theLivings 2020-07-26

来自专辑

作者「中子」合集

王强像看一场闹剧一般，心里又有些害怕：我害死了她的儿子，她是不是想把我弄到身边报复我？那好，反正我也是一个多余的人，既然这样，我就听天由命。

配图 |《幸存的孩子》剧照

2017至2018学年，90后的王强来到我们学校，教我们班语文，幽默风趣的讲课风格深得学生喜欢。2018年暑假，学校派骨干教师去外地学习，王强作为青年教师代表也在其中，与我住在一个房间。

半个月朝夕相处下来，我俩已是无话不谈。学习结束前一晚，王强对我讲述了他的传奇身世……

1

2002年5月，当杜鹃花开满山坡时，看着爸爸又迎娶了一个叫王秀丽女人，10岁的王强悲伤至极——就在一年前，他的妈妈喝药自杀，那惨烈的场面，他记得一清二楚。妈妈自杀前，留下了一封遗书夹在了王强的语文书里，显然是写给丈夫的：“如果你爱过我，请照顾好我的儿子，也算你对得起我了。”

王强年幼时，爸爸在一家装修公司打工，妈妈是家庭主妇，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几年后，爸爸单独揽活，收入翻了几倍，买回了心心念念的轿车，附近的孩子们都羡慕王强有个好爸爸。

然而，随着家里物质条件的改变，王强隐隐感觉父母不再像从前那样琴瑟和谐了。一次，他回家拿作业本，在门外听到妈妈冲爸爸说：“我要你和那个服务员断绝来往，一心一意和我过日子。”没想到，爸爸几乎是喊着决绝回答：“我不缺你吃，不少你穿，你还想怎样？”

后来，从大人们遮遮掩掩的谈话中，王强知道了爸爸出轨的事：饭局不断的爸爸，和饭店一个服务员好上了。妈妈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精神状态很不好，最终，在一个清晨，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王强的少年时光从此失去了颜色，每天唯一想着的就是“替母复仇”。王秀丽比爸爸小5岁，爸爸逼着王强叫她“妈”。王强大声吼道：“她是后妈，我不叫。”爸爸毫不犹豫地给了王强一个响亮的巴掌。王强更恨王秀丽了。

王秀丽对王强还不错，不管王强对她有没有好脸色，还是天天给他洗衣做饭，她做得一手好饭菜，尤其是烙春饼，极薄，极嫩，仿佛一层薄纱，似有若无，咬一口，似乎感觉不到饼的存在，只是咬到了饼里面包着的配菜……可是，即便王秀丽做的春饼让王强垂涎，他也还是止不住想念妈妈。

王秀丽嫁过来的第二年，便生下一个儿子，也就是王强的弟弟王浩。弟弟很乖巧，会走会跑后，像条尾巴一样整天跟在王强身后，“哥哥、哥哥”叫个不停。王秀丽经常让王强带着弟弟玩，增进感情，但王强不喜欢。

弟弟两岁多那年8月，王强终于寻到了一个报复后妈的好机会。

那天，王秀丽和爸爸出门办事，王强在家中的抽屉里找东西，发现了没有用完的蟑螂药。恰巧那会儿弟弟又过来缠他，要他给买好吃的。王强有些烦，拿着蟑螂药吓唬他：“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吃吧，看不吃死你。”

让王强没想到的是，弟弟压根不害怕，边“咯咯”笑着，边调皮地从他手中抢过蟑螂药，真的吃了两粒。王强愣住了，然后一个念头闪现在他脑海：为妈妈报仇，让王秀丽这个歹毒的小三也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于是，他原本准备去抠弟弟嘴里蟑螂药的手，停住了。

药劲很快发作，过了一会儿，奶奶发现刚才好好的弟弟哭着喊“肚肚疼”，赶紧带着王强和弟弟打车去了医院。途中，奶奶通知了爸爸和王秀丽。

看着弟弟卷曲着小身子，痛苦地滚来滚去，王强的心竟也跟着疼了起来，对自己的冲动后悔不已。当接诊医生查不出病因时，王强嗫嚅着说：“他吃了两粒蟑螂药。”

坦陈真相后，弟弟得救了，而王强却成了家人的众矢之的。

爸爸把拳头攥得直响，狠狠给了王强几个耳光，打得王强眼冒金星。王秀丽歇斯底里地抓住王强的衣领吼道：“你为什么对弟弟下毒手？亏我平时那样待你，原来我养了一只白眼狼！”

多年的仇恨一下子涌上心头，王强也对她吼道：“你是小三，是你害死了我妈！没有你，我妈就不会喝药自杀。警察应该把你抓起来！”说完，他就哭得稀里哗啦。

然而，让王强没有想到的是，从接下来爸爸尴尬的解释中，他才知道王秀丽并不了解他爸爸出轨、妈妈自杀这事——王强爸爸当年娶她时，骗她说，王强妈妈患了癌症，不治而死——那个第三者，并非王秀丽。

好在弟弟生命无忧。弟弟出院后，王强几次向王秀丽道歉，可她不仅不接受，还带着弟弟，跟爸爸离了婚。

2

王秀丽和弟弟走后，王强被推进水深火热之中。

原本很宠爱王强的奶奶对他颇有微词，亲戚们也说王强“不可交”——后妈对他那么好，他还能对弟弟“下毒手”，心思太重。离婚后，爸爸无心干活，整个人颓废下来，经常在酒后训斥王强，说，你个“兔崽子”，你是你妈留在这个世上专门折磨我的。有一次，学校交学费，爸爸说，有钱也不给你拿，能念就念，不能念就拉倒。说完，连看都不看王强一眼就走了。后来，还是爷爷偷偷塞钱给了王强。

2006年8月，爸爸忽然接到王秀丽的电话：弟弟出事了。

他们全家人第一时间赶到了王浩的外婆家，看到的却只是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的王浩和他年仅18岁的舅舅——舅舅骑着摩托车带王浩去玩，路遇一辆大卡车，躲闪不及，连人带车摔进了10米深的沟里。王秀丽已经哭昏过去，王强爸爸冲上去，贴着小儿子的脸，撕心裂肺地喊着“小宝”，王强也在一边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突然疯了般对着王强大吼：“都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个家不能散，你弟弟也不会死！”说着，他竟抡起拳头重重地打向王强。王强被爸爸完全吓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躲闪，也忘记了哭。

弟弟的死让王强淹没在自责之中。奶奶经常在王强面前提起弟弟：“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如果不离婚，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说完，老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某一处，再转向王强：“你说，你心里憋屈怎么不和奶奶说，为什么给你弟弟吃蟑螂药？唉，真是作孽。”爸爸更是破罐破摔，整天在家里喝酒，喝多了就耍酒疯，让王强站在他面前，盯着他，让他一声接一声地叫弟弟的名字。

王强终于崩溃了。9月的一个周日，王强拿起水果刀割腕自残，幸好被爷爷及时发现，把他送进医院。

可命运却又揭开了更大一个秘密：王强当时失血过多，需要输血，也许是害怕再失去一个儿子，爸爸主动要求给王强输血，但医生说，医院可以从血库调血。医生随即给王强化验了血型。王强记得，得知自己的血型时，爸爸一连“嗯？”了几声，然后就直愣愣地盯着他看，那眼神让王强感到害怕。

王强出院后，爸爸没有回家，而是领着王强直奔他的外公家。一进门，没多寒暄，爸爸就问：“我是A型血，孩子妈妈也是A型血，王强怎么是B型血……”

独居的外公叹了一口气，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王强的爸妈结婚前夕，妈妈受闺蜜之邀参加同学聚餐。聚餐结束天色已晚，回来的路上竟被一个歹徒强暴。回家后，王强妈妈哭着对外公说要报警。可婚礼在即，外公劝女儿隐瞒。

谁知，妈妈竟怀孕了。生下王强以后，妈妈每天都生活在愧疚和自责之中，害怕有一天真相会被揭开。外公害怕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一直劝女儿守住这个秘密。这个秘密犹如巨石压在王强妈妈心底，随着儿子长大而越来越重，待又发现丈夫出轨，双重的精神折磨，让她彻底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

王强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害怕被爸爸抛弃，拽住爸爸的胳膊失声痛哭。爸爸狠心甩开王强，转身离去。

王强不是爸爸亲生的消息不胫而走。自那之后，就连爷爷、奶奶都没来看过王强，以前的亲戚有时在路上遇到他，眼神里都是嫌弃，连声招呼都不打，仿佛他是瘟疫一般。更让王强接受不了的是，老师和同学们也知道了他的隐私。他以前的成绩很好，同学们都非常羡慕他。可后来，他成了同学们口中的笑料，就连班主任看他的目光，都令他隐隐感到异样。

听不进外公劝说，王强学也不上了，不愿跟任何人打交道。可即使如此，他们也不会放过王强，经常路上碰到就耻笑他。王强性格变得异常暴躁，跟外人干架是家常便饭，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外公家。

这年年底，王强在路上偶遇同学楚斌和几个调皮的孩子。他们故伎重演，在路上围住王强：

“说说，你究竟是谁的孩子？”

“怪不得成绩那么好，原来是私生子，我妈说了，私生子都聪明。”

王强被激怒，抓住楚斌就打，怎奈他们人多势众，王强很快就被他们压在了身下：“一个私生子还这么嚣张，大家给我打！”

就在王强无力挣扎，感觉快要被打死时，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赶紧松手！”

王强扭过头，惊讶地看到，王秀丽拿着石头冲上来。那几个同学赶紧松开手，一溜烟跑掉了。王秀丽跟在他们身后大喊：“小兔崽子，你们以后谁再欺负王强，我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王强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王秀丽把他拉起来，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打不过不会跑啊？”

王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满脸。王强想对她说：对不起，是我害死了弟弟。可是，那一刻，王强却用尽全力对她吼道：“我害了你儿子，你为啥还要救我？就让他们打死我好了。反正我心肠歹毒，又是私生子，不配活着。”

王秀丽显然没想到王强会这么疯，她盯着王强足足半分钟，叹了一口气。然后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瘦弱的王强从地上拎起来，连拖带拉地将王强拽到她家。

到家之后，王秀丽第一件事就是给王强做饭。王强确实好多天没好好吃饭了，肚子“咕咕”直叫。王秀丽做了他最爱吃的春饼，那天的配菜，竟是肉丝和葱丝。刚开始王强不好意思吃。见状，王秀丽先是自己卷了一张春饼，边吃边不停点头：“今天的手艺还可以，尝尝吧。”说着，王秀丽给王强夹了一张春饼：“你今天必须都给我吃光。”

听王秀丽这样说，王强完全放下了矜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顿饭，王强整整吃了20张春饼。王强心里感激王秀丽，可是，嘴上却说不出。

更让王强没想到的是，几天后，王秀丽竟拎着一兜水果，来到外公家。王强趴在门缝里，听到王秀丽对外公说，小小年纪就辍学，可惜了，她已经听说了王强的事，这孩子挺可怜，如果可以，就让她来照顾。毕竟，她也给王强做过两年妈，如今自己的孩子没了，心里空落落的，照顾王强还有个寄托。

外公腿有残疾，照顾自己都困难，做的饭经常夹生，老人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王强像看一场闹剧一般，心里又有些害怕：我害死了她的儿子，她是不是想把我弄到身边报复我？那好，反正我也是一个多余的人，既然这样，我就听天由命。

3

王浩死后，王秀丽租住在城郊，这里距离王强“爸爸”家将近10公里。王秀丽不知从哪弄了张小床，在她床边支了起来，跟王强交待：条件暂时比较艰苦，等她过段时间，再去租一处更好一点的房子。

住在王秀丽房子里，看着弟弟的照片摆在茶几上，王强常常梦到他给弟弟吃毒药的情形，半夜大叫着醒来。一段时间之后，看王强精神萎靡、经常情绪失控，王秀丽带他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抑郁症加轻度精神分裂症，给开了药，并嘱咐王秀丽：孩子的心理调节很重要，这两种病都和心理因素有关。

那天从医院出来，王秀丽带王强去买了新衣服新书包，还破天荒地带他去吃了一顿肯德基。上学时，就听同学说肯德基好吃，但王强一直没吃过。看王强狼吞虎咽的吃相，王秀丽眼里有泪花闪动，眼神里那种王强初见她时的温柔，越来越浓。王强的心里也酸酸涩涩的，他想，弟弟活着时，是不是也吃过肯德基？

当晚回到家，王秀丽郑重告诉王强：“从今天起，你就要听我的。”

凭什么？王强在心里暗暗较劲。医生开的药，被他悄悄扔进了垃圾桶——“哪有什么抑郁，我只是一个缺爱的、没人要的孩子而已”。王强的小伎俩很快被王秀丽发现了，她把药捡回来，摆在王强面前，大声质问：“为什么，你不知道这是花钱买的吗？”

看着她愤怒的表情，王强终于大声说出自己心底的疑虑：“别人都躲着我，你为什么养我？你是不是也想看我的笑话？”说完，失声痛哭。

王秀丽愣了一会，冷冷地说：“你如果想离开也可以，赶紧吃药把病治好走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办法，王强只好按照王秀丽说的做。那之后，只要王强不听她的，她就会站在弟弟的遗像前流眼泪：“我怎么这么命苦，什么都没有了。”王强可以忍受所有的冷漠，唯独不能放下的就是弟弟的死。每次一这样，王强就会乖乖地吃药。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王强的状态有所好转。一天，王秀丽告诉王强：“身体调理好了，我马上送你去上学。”

王强不敢忤逆她，只好背着书包去学校。

可是，楚斌他们从来没想放过王强。下课时，他们会阴阳怪气地在王强面前蓄意打闹，时不时地，楚斌会模仿王秀丽的样子，手里拿块石头，指着王强同桌：“你们以后谁再欺负王强，小心我手里的石头，赶紧滚开！”

同桌不服：“你才要滚开。”

楚斌会说：“为什么我滚，因为我是私生子吗？”说完哈哈大笑。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王强无地自容。他不肯再上学，除了吃饭、上厕所，一连几天，都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见王强这样，王秀丽又站在弟弟的遗像前哭泣，可是，这次王强无动于衷。

王秀丽找来她的闺蜜李姨来开导王强。李姨看着王秀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真是没事闲的，自古以来‘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要我说，你赶紧再找一个人嫁了，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管别人的孩子有什么用？真是！”

李姨还想要再往下说，被王秀丽制止了。

李姨说得不无道理，王秀丽接走王强后，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其中就包括王强的“爸爸”。两家住得虽有距离，但是风言风语总能传出去，王强不止一次听人说，“爸爸”对王秀丽把自己接回去的做法嗤之以鼻：“爸爸”认为王强是自己的耻辱，王秀丽这样做法是对自己的一种嘲讽。每每听到这些，王强的心都如刀绞。

王强以为李阿姨的话能让王秀丽妥协。没想到的是，李姨走后，王秀丽黑着脸跟王强说：“既然你不想上学，那我也不能白养你。我给你找了一份工作，今天送你过去。”不由分说，王秀丽拉着王强坐车来到一处工地上，让王强到建筑工地当小工。

“雇佣童工违法，要抓去坐牢，后妈果然心狠手辣。”王强边干活边大声嘀咕着，故意让王秀丽听到。

王秀丽冷哼一声，回怼王强：“有种你报警试试！”

在工地干了一天，14岁的王强累得只有出气的力，没有进气的力。

第二天，王秀丽早早起来做饭，告诉王强吃完饭就送他去工地。说完，看都不看王强一眼。偏巧家里没有食盐了，王秀丽让王强去超市买。接过王秀丽递过来的钱，王强推开房门撒腿就跑。跑了一会儿，看到王秀丽没有追上来，王强索性买了一份肯德基，进到一家网吧。他惴惴不安地在网吧坐了一上午，饿了就吃口肯德基——他不知道要撑几天，不敢多吃。

还没到晚上，李姨竟然领着几个人找来了。一见到王强，李姨就劈头盖脸地数落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王秀丽算是瞎了眼，找不到你，自己着急上火，突发高血压，住进了医院。你可倒好，在这里逍遥自在！”

原来，久等不见王强回来的王秀丽去了学校、去了附近的网吧找，情急之下高血压发作，天旋地转，她支撑着给李姨打电话，李姨将她送到医院输液后，问到了王强的身份证号，然后找到在公安局上班的同学，通过技术手段查到王强躲在这家网吧。

听说王秀丽住院，王强疯了般央求李姨带他去医院。在医院里，看到王秀丽躺在床上满脸苍白和疲惫，王强就像当初看到弟弟蜷缩着小身子疼得打滚时一样，突然好怕失去她。

王强跟王秀丽承诺，出院后，他就去上学，不仅如此，还要学出个样子来。

4

王强落下了很多课程，学起来有些吃力。但他不想被王秀丽看低，没日没夜地学。见王强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王秀丽总劝他劳逸结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有一阵，王秀丽好像在忙什么，王强接连几天放学回家看不到她的身影。这天王强写完作业，王秀丽风风火火地回到家，敲开王强的房门：“强子，快过来，姨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给你联系了新学校，明天我们就可以去报到了。”

王强有些感动——王秀丽是在意他的感受的。新学校离家远，王强选择了住校。去学校前一天，王秀丽再次给王强烙了春饼。知道王强爱吃肉，还特地做了肉丝。

因为要住校，多少有些离别的因素，王强吃得很少。王秀丽劝道：“大小伙子了，多吃点，不要像小姑娘一样。”

“你不会有一天不要我吧？”王强忽然没来由地问王秀丽。王秀丽一愣，霎时红了眼圈，她快步上前翻开衣柜，拿出户口本递给王强。王强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写在王秀丽的户口本上——2007年初，王秀丽就私下找到王强“爸爸”，把王强的户口迁到了自己的户上。

王强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

王秀丽给王强在休息日请来家教补习功课，一小时就要200元钱。很快，王强的成绩赶了上来，他在新的学校再次成为老师和同学心中的好学生。

可是，在他们那个小地方，秘密是藏不住的。王强的身世又被人知道了。下课后，同学们窃窃私语：“他是个私生子，在原来学校待不下去才来咱们学校的……”

听了这些话，王强头痛欲裂，又动了不想读书的念头。可是他不敢和王秀丽说，而是选择了偷偷逃课。为了不让王秀丽知道，王强花10元钱雇来一个在街边摆地摊的小贩，冒充王秀丽给他请了2天假。

让王强没有想到的是，班主任老师记得王秀丽的声音。王秀丽接到老师的电话来到学校，当着老师的面，流着泪说出了王强的身世，希望得到老师的谅解——这些事情王强当时并不知道，他去了一个辍学的同学家，同学的家长外出打工不在家，王强在那里逍遥了几天。

两天后，王强回到学校，正在课堂上胡思乱想，李姨忽然来找王强。王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刚走出教室，李姨就一把拽住他：“王秀丽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还是不是个人，你知道王秀丽为了你受了多少罪吗？”

说完，李姨不管不顾地拽起王强出了校门，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李姨一句话不说，王强也不敢问去哪里。到了市中心，李姨叫停出租车，又把王强从出租车里拽出来，让他往一座建筑物的上方看。

那是一座二十几层高的写字楼，有几个“蜘蛛人”在做清洁工作。王强知道，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的人是不能从事这项工作的——难道？

他茫然地看向李姨，李姨流着眼泪说：“你知道不，王秀丽就在那上面工作！好几次，我劝她，这个活太危险，不要干了，可是，因为挣得多，她总是舍不得。她说，她自己的儿子没了，你也是苦命的孩子，她要把你供成大学生。”

王强惊呆了：“我的补课费，就是她这么挣来的？”说完，眼前霎时模糊起来。

李姨接着说：“我早想告诉你这个事，可是王秀丽要我发誓不要说。她说，一旦让你知道，你会增加心理负担。我也本想替她守住这个秘密，可是，王秀丽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又逃课了。她说，她的努力都白费了，没希望了。”

王强已听不清李阿姨在说什么，他眼前尽是王秀丽给他烙春饼的样子，还有他和弟弟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情景。

那天王强让李姨给他请了假。回家吃完晚饭，王强打来一盆洗脚水，端到王秀丽面前，强行给她洗脚。王强边洗边闷着头说：“妈，我错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这个活太危险，不要干了。我已经跟上了，不需要再补习。”

这是王强第一次喊王秀丽“妈”。王秀丽愣了一下，她眼里有泪，却明亮地笑着回王强：“好，你说不去就不去。”

王强无比愧疚地向她道歉：“原谅儿子以前不懂事，以后不会再惹妈生气了。”

王秀丽抚摸着王强的头，柔声说：“哪个孩子都配拥有爱，妈也是在你弟走后才想明白的。以后，你就大大方方地去过每一天，妈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也就在那晚，王强才知道，“爸爸”和王秀丽离婚后再婚，不久又离婚。想起王秀丽的好，“爸爸”想重新追回王秀丽。他给王强买了一件衬衫，送到王秀丽上班的地方，但是，遭到王秀丽拒绝。碰了一鼻子灰的“爸爸”，从此和王秀丽再没有交集。

5

在2012年，王强不负所望，考上了一所重点师范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王秀丽喜极而泣。

为了让王秀丽少些负担，从大一开始，王强就勤工俭学。做家教、发传单，甚至还利用假期到工地去当小工。尽管一天下来浑身酸疼，但想着王秀丽为自己付出的一切，自己做的这些不值一提。

大四那年，王秀丽做了腰间盘突出手术。手术后，需卧床静养，上厕所成了大问题。王强在网上给她买来坐便器。一次，家里只有王强和王秀丽两个人，王秀丽内急，王强拿来坐便器给她接大便。王秀丽死活不让王强来，那一刻，王强告诉她，“儿子不嫌弃妈，没有你，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王秀丽也告诉王强，其实当年弟弟死后，她也恨不得去死。直到偶遇王强被欺负的那天，她骨子里的母爱又被激发。王强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也给了她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最后，她笑着说：“咱娘俩是报团取暖。你弟的死，我一直都不怪你，因为那是一场偶发的车祸，跟你没关系。”

王强泪奔，一句话都说不出：压在他心里多年的石头，终于在那一刻，被妈妈卸下了。

王秀丽行动不便，王强凭着记忆给她烙春饼。不会揪剂子，就用菜刀切；担心面饼太厚不好吃，用蛮劲使劲擀，结果没等下锅，面饼就有了窟窿。最后，没掌握好火候，很多饼糊了，吃起来有一股烟味，配菜的味道也和王秀丽做的相差甚远。

即便这样，王秀丽吃得还是有滋有味，一个劲地说：“不错，再努努力就会更好吃了。”

---

大学毕业后，王强在一所中学当了一名教师。这时的他不会再刻意回避自己的身世，大大方方地跟朋友、甚至他的学生分享自己的故事。

上班不久，王强加入了单位的足球队。一个周末，单位足球队和市直机关的足球队有场比赛，王强把王秀丽带到了运动场。

运动场周围聚集了很多观众呐喊助威。身体强壮的王强踢前锋，为了让王秀丽看他的表现，那天他踢得特别卖力，因为太过专注，被一个个头比他还大的对方后卫直接撞倒。王强坐在那里疼得直咧嘴，豆大的汗珠霎时滚滚而落。

这时，一道身影向王强飞奔而来——王秀丽穿过球场，不顾正在进行的比赛和自己的身体，向对方大吼：“谁撞的？”那一刻，王强仿佛看到，多年前，妈妈手拿石头，对着那群欺负自己的孩子们大喊：“你们以后谁再欺负王强，我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120”来了，王秀丽嫌慢，竟不顾自己身体，想把王强背起，幸被王强同事们制止。去医院路上，王秀丽一直攥着王强的手，紧张得不敢说话。X光出来，小腿骨折，王强敷上厚厚的石膏，动弹不得。

王强在医院住了20多天，王秀丽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做的最多的还是春饼，一天一样配菜，把王强都吃胖了，王秀丽却累得瘦了整整一圈。

出院后，王强的同事小娟经常带着水果来看他。那次，小娟走后，王秀丽对王强说：“我感觉我儿子的爱情好像来临了。”王强不置可否。

2019年初，王强在市区贷款给王秀丽买了一套楼房，结束了娘俩租房的日子。搬进新家那天，王秀丽高兴得直流眼泪，嘴里一个劲地说：“再给我领个儿媳回来，日子就完美喽！”王强笑着回答：“遵命，母上大人。”

王强和小娟的爱情日趋稳定。一日，王秀丽把珍藏多年的一条项链拿出来给小娟。王强知道，那是王秀丽多年前给弟弟的妻子准备的。8月2日，弟弟的祭日，王强和小娟捧着那条项链，向着弟弟的照片鞠了三躬，他在心里默念：“弟弟，我代你享受了母爱，我必将把这份爱加倍地回报。”

后记

说完这些，王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直到这时，我明白，2017年学校举办元旦晚会时，王强演唱那首《时间都去哪了》时，为什么会把他妈妈领到了舞台上。当唱到：“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柴米油盐半辈子转眼就只剩下满脸的皱纹了……”王强情不自禁抱住王秀丽，热泪盈眶。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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