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增加一项功能:大学志愿填报咨询师。从七大姑八大姨的小孩到朋友的亲戚甚至是小岁月后台,大家纷纷询问,xx专业怎么样啊?xx专业现在还有前途吗?xx专业好找工作伐?
感谢大家的信任,但我是真的很怕给别人建议填报志愿的。
因为一句话的背后,也许就是一个年轻人的一生。我不了解他/她的兴趣,不知道他/她的爱好所在,我所知道的,其实只有一个分数。
坦率说,我承担不起。
绝不是矫情,二十年前,当我因为母亲在外面听到的专家建议而不得不改掉自己的第一志愿时,我恨不得找到那个建议的始作俑者,扑上去掐死他。
我曾经的第一志愿是考古系,和这几天网上热议的湖南耒阳留守女孩钟芳蓉一样。
所以你们无法想象,我究竟有多么羡慕她。
而当她做出了选择之后,一些反对的声音也出现了。
这些声音,和二十年前给我的建议,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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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芳蓉选择北京大学考古专业的起源是因为樊锦诗,敦煌的女儿。
从实际条件来看,樊锦诗是不适合考古专业的,因为她身体不好。
她是早产儿,她的口述史《我心归处是敦煌》里说,自己和双胞胎姐姐出生的时候只有六个半月,“听祖母说,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大腿就只有她大拇指那么粗。由于我们严重不足月,医院不让出院,需要放在暖箱里观察。”
全家搬到上海之后,樊锦诗又得了小儿麻痹症:
连她自己都没能想到,那样瘦弱的她,却靠着两条腿,走遍了中国的大西北,守护着中国敦煌,一走就是五十年。
樊锦诗进入考古专业,也是稀里糊涂的:
考古专业当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轻松有趣,也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玩自由,野外实地考察的痛苦,只有真的实践,才能知道。
樊锦诗也不是自愿要去敦煌的,她第一次去敦煌实习的时候就出现了水土不服的情况,甚至没有完成实习,就回北京了。
1963年毕业分配会议上,当宣布樊锦诗和另一位同学马世长被分配到敦煌时,马世长的母亲听到消息嚎啕大哭。
樊锦诗的父亲在得知此事之后,也给学校领导写了信:
这封信很厚,打开一看,信里夹带着另一封写给学校领导和系领导的信,是嘱我转呈的。父亲的来信我还记得,信是竖着写的,工工整整的小楷字。信里讲了很多事实和实际的困难,主要是说“小女自小体弱多病”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希望学校改派其他体质好的学生去。
这封信,樊锦诗没有转交。
但樊锦诗是有理由拒绝的,除了身体原因,她还有已经分配去了武汉的男朋友。
彭金章是樊锦诗的同班同学,他对樊锦诗的追求,是典型的直男追求法。樊锦诗到了图书馆,发现没有位子了,这时候“老彭在冲我招手,原来他给我留了个位子”。夏天,老彭会送樊锦诗一块“俗气”的手绢,请她吃自己家乡的特产——腌臭鸡蛋。他约她去爬香山,樊锦诗觉得口渴,他居然会买啤酒请她喝,结果姑娘喝了一口就眼晕。
樊锦诗后来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结果老彭说“他认为我这个人学习还不错。”
他的表白也是含蓄而温柔的:“我想带你去见我大哥。”
樊锦诗告诉了老彭自己的毕业分配,那时候学校领导对她说,去三四年就换她回来。她便以此安慰老彭——
我对他说:“很快,也就三四年。”
老彭说:“我等你。”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九年。
敦煌的苦,普通人是难以想象的。《我心归处是敦煌》里随处可见,我列举几条:
敦煌研究院的工作人员饮水、洗衣,用的都是宕泉河里的苦咸水。深色的衣服晾干后,上面泛着一道道的白碱。为了解决饮水问题,大家就打井取水,可是井水的碱性也很大,不适应的人喝完就拉肚子。樊锦诗刚到敦煌的时候,按北京的方法用香皂洗头,洗完之后发现头发还是黏的。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敦煌的水碱性很大。因为敦煌的水碱性大,所以大家都用洗衣粉洗头。
平时吃饭,基本没有什么菜。在这里,吃得最多的菜是“老三片”,土豆片、萝卜片和白菜片。春天最好吃的食物,就是榆树上结的榆钱。榆钱摘下来撒上盐、和上面,在锅里一蒸,就是稀罕的美食。因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累,樊锦诗好几次晕倒在办公室。
职工住的房子是曾经的马厩。土地、土墙、土灶、土炕、土桌、土凳……土质干燥疏松,地上永远是扫不完的尘土。
冬天,平房里没有暖气设备,必须架火炉子,晚上睡觉前要封火。封火是个技术活,封不好火就会灭,到了半夜,屋里的温度就很低。要封得恰到好处,既不费燃料也不会熄火,才能保持夜间的温度,还方便第二天一早生火做饭。有时候睡到半夜感到极冷,起来一看,炉子的火灭了,冻得实在受不了,索性就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把能盖的都盖上,再躺下去睡。有时候清早起来要用水,一看水桶里的水都结成冰了。
每到夜晚,寒风夹杂着狼的嚎叫,令人不寒而栗。此外,为了防范附近的土匪,工作人员不得不端着猎枪,轮岗值班。
敦煌的医疗条件长期落后,有病不能得到及时治疗,如果发生紧急情况,连救护车也叫不到。樊锦诗曾经好几次因为青霉素过敏而差点送命。
更可怕的是孤独。常书鸿的故事我讲过(那一年,西出阳关再无爱情),樊锦诗说,妻离子散,是敦煌人的命运:
如果说我从来没有犹豫、没有动摇过,那是假话。敦煌和北京、上海相比,确实是两个世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感到孤独。尤其到了春天,整天整天地刮风,窗外刮风屋内下沙。我常常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把我给忘了,北大把我给忘了,老彭也把我给忘了。望着黑黢黢的窗外,我不止一次偷偷掉眼泪。可是第二天只要一走进石窟,我就感到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樊锦诗
看,能支持她坚持下来的,是对于考古事业的热爱。
因为热爱,在敦煌五十多年,她走遍了大大小小七百三十五个洞窟,看遍了每一寸壁画,每一尊彩塑。也因为热爱,她可以忽略那些苦涩的水,生硬的风,和老彭不在的黑夜。
她曾经好多次想过离开,这是最真实的情感:
但最后,敦煌胜利了。
热爱,是比拥有爱马仕铂金包更珍贵的奢侈品。
热爱一件事,对一件事有兴趣,是所有事情能够成功的源头。
当然,并不是只有热爱就可以成功的。
但没有热爱,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樊锦诗选择工作伙伴的第一标准也是“热爱”:
我们选拔人才有一个基本的标准:必须热爱敦煌,全身心投入。年轻人可以有毛病,但不能不爱敦煌。有一次,有个博士闹着要调走,我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3天就办好了手续。——樊锦诗
在填报志愿这件事上,我们的好朋友胡适之曾经在台大法学院做了一场演讲,演讲题目叫《大学的生活——学生选择科系的标准》。
胡适说,选择专业的标准,只有两个:
只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我”;一个是“社会”,看看社会需要什么?国家需要什么?中国现代需要什么?但这个标准——社会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需要,现在可以说三千六百行,从诺贝尔得奖人到修理马桶的,社会都需要,所以社会的并不重要。因此,在定主意的时候,便要依着自我的兴趣了——即性之所近,力之所能。
胡适这样讲,绝对不是空口无凭,他自己有切身体会:
记得四十八年前,我考取了官费出洋,我的哥哥特地从东三省赶到上海为我送行,临行时对我说,我们的家早已破坏中落了,你出国要学些有用之学,帮助复兴家业,重振门楣,他要我学开矿或造铁路,因为这是比较容易找到工作的,千万不要学些没用的文学、哲学之类没饭吃的东西。我说好的,船就要开了。那时和我一起去美国的留学生共有七十人,分别进入各大学。在船上我就想,开矿没兴趣,造铁路也不感兴趣,于是只好采取调和折中的办法,要学有用之学,当时康奈尔大学有全美国最好的农学院,于是就决定去学科学的农学,也许对国家社会有点贡献吧!
那时进康大的原因有二:一是康大有当时最好的农学院,且不收学费,而每个月又可获得八十元的津贴;我刚才说过,我家破了产,母亲待养,那时我还没结婚,一切从俭,所以可将部分的钱拿回养家。另一是我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农民,将来学会了科学的农业,也许可以有益于国家。
可是,等他进入农学院,却发现自己完全不是这块的料,于是转去文学院。胡适用伽利略的故事来举例,伽利略的父亲认为学医有用,他上大学之后,老师们认为他画画画的好,被誉为“天才的画家”。但一次偶然听课,他对数学产生了浓厚兴趣,最终改学了父亲认为毫无用处的数学。最终,“由于浓厚的兴趣与天才,就决心去东摸摸西摸摸,摸出一条兴趣之路,创造了新的天文学、新的物理学,终于成为一位近代科学的开山大师。”
演讲中,胡适这段话特别精辟:
一位有作诗天才的人,不进中文系学作诗,而偏要去医学院学外科,那么,文学院便失去了一个一流的诗人,而国内却添了一个三四流甚至五流的饭桶外科医生,这是国家的损失,也是你们自己的损失。
这段话,放到今天也毫不过时。
在这个利己主义的时代,“实用”似乎成了一切标准。选择专业,“是否有就业前景”成了充分又必要条件。可是,现在有就业前景,就意味着未来也热门吗?民国刚刚建立时,政府十分需要法政专业的人,各地法政学堂大大泛滥。当时人回忆说,仅仅成都一地就冒出几十座法政学校。结果,到了1931年,调查国内51所高校,其中设法科专业的占49%,设工科的只有27%,农科的只有22%,医科的只有12%。与这个学科专业设置相对应的,还有一份当年各个专业学生的就业率统计,其中商学、畜牧、交通管理等专业就业率100%,电机工程专业就业率99%,土木工程、机械等专业的就业率也在90%以上。
至于昔日的大热门法律专业,就业率只有73%。
所以,专业是否热门,其实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关键在于,你是否能成为这个专业中的优秀人才。
性之所近,力之所能,人生能够在选择专业的年纪,就找到自己热爱的事业,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使命”。
——茨威格
实名羡慕这位有理想的姑娘,以后是不是真的从事考古工作,放到以后去想吧,最重要的是,在你的十八岁,为了你喜欢的事情,你坚持了。
这本身就足够珍贵。
抱歉很久没更新了,后台收到很多旁友的鼓励和关心,没有生病没有怀孕没有抑郁症,不更新的主要原因是忙,忙一些现在无法官宣的事,也有可以官宣的好消息——我的新书终于交稿了。感恩你们都还在,感谢你们的理解,沈从文当年到张家追求张兆和,张家小五用零花钱买了汽水请沈从文喝,沈从文说:“我写故事给你看。”后来写了《月下小景》,每篇都附有“给张小五”字样。我的心情和沈从文一样,所以,最近想看什么故事,有什么线索,欢迎告诉我,我写故事给你们看。
1、樊锦诗 口述 / 顾春芳 撰写,我心归处是敦煌,译林出版社, 2019-10
2、胡适,大学的生活——学生选择科系的标准
3、bt历史零售,那些年,高考曾经热过的专业,https://baike.baidu.com/tashuo/b ... 5ee22ca6544038895fe
4、樊锦诗:只是想去看看 没想到被常书鸿院长看中,
http://gs.ifeng.com/a/20190130/7197032_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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