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爷的一天通常是两点一线,往返于家和挂历店之间。
夏天的北京,5点半不到天就蒙蒙亮了。金大爷通常会趁着早晨的清净,独自出门遛个弯儿,然后赶在8点前带着早饭回家,吃完早饭后督促老伴儿吃药。
两顿饭的中间,金大爷会来店里待上一会儿。大多数时候,小店并没有顾客登门,他便独自一人在店里转来转去,寻思着怎么把店里收拾得更好看:“你们来之前,我专门打了新的柜子,下次再来的时候,保证墙上又是一批你们没见过的新挂历。”
掰掰指头,他已经和这些挂历纸度过了40多年。
1962年,金大爷还是年轻小伙,16岁进了“二汽(北京第二汽车制造厂)”工作。搁那会儿,这可是个人人羡慕的铁饭碗,结果有一次,他的手指在机械事故中受伤。“你看,现在小拇指还短一截儿呢。”说起旧事时,他伸出左手给我看。
恰逢1978年改革开放前后,家里人顺着大潮做起了小生意,“就卖‘轻松方便’的挂历和图书”。工作中断后,弟弟妹妹干脆就邀请金安光一起做买卖,卖出1本就给他1块钱。
“当学徒工的时候,一个月才16块,3年后转正能拿38,表现得好,4年后能拿42。”金大爷一口气报出一串数字,没多久,他便办了“内退”,摇身一变成了中国第一批个体户。
改革开放初期,走在路上都能踢到发财的机会,金大爷曾跟《北京晚报》回忆过,那会儿大街上全是做生意的,开饭馆的、开旅店的、卖工艺品的、搞装修的,“能挣钱的都出来挣钱了,谁愿意受穷啊?”
八九十年代,挂历热潮兴起,金安光也撞上了这样的机会:“(卖挂历挣到的钱)让我太知足了。”
记得不是1978还是1979年了,小店在平安里开张,金安光给它起名“京华书店”,挂历还不是主营业务。那会挂历还是个奢侈玩意,“将近10块钱一本”,而大家的工资“一个月也就三四十块”,因此在普通老百姓家里还很难看到。
到了80年代中后期,北京城里很多收益好的单位会在春节前夕花公款买挂历分给职工,加上“美女挂历”大火,挂历逐渐成为百姓们喜爱的年节礼品。朋友见面、上门做客,讲究捎本挂历,为了让老师多关照孩子,家长也会买本挂历送老师。
“没有本挂历,不叫新一年。”家家户户达成了这样的共识。在没有智能手机的提醒的年代,人们全凭墙上的一纸挂历计算着年月;每逢岁末,郑重地换上一副新挂历,旧的一年才算是翻了篇。
与上个世纪的挂历相比,2004年的挂历款式和装帧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八九十年代,日历印刷厂是国营事业单位,属于北京的各个出版社、彩印厂、电影印刷厂和书店。”金大爷回忆。
临近9月和10月,印刷厂的机器便昼夜轰鸣赶制,北京城的挂历也摊一个接一个支了起来,光是一条街上就开了三四家挂历店。1990年前后,金安光从印刷厂进货,“拉回来一车,恨不得没卸完货,就都卖出去了”。他盘算过,1年卖1万本不成问题。
邻居赵大爷对当年的盛景仍记忆犹新:“至少三四十年吧,生意一直好到脱不开身。”他今年86岁了,头上仅剩几根黑发,已经记不清和金安光互为邻居了多长时间了,只记得“以前吧,挺大的那纸箱”,他朝我比划着,“好多箱,都装着挂历,一车一车地发走”。
这样的光景一直持续到90年代末。这些年间,挂历的价格没怎么变过,从十多块涨到二三十元,人们的收入不知道翻了多少倍,挂历却卖不动了。
1996年,北京市下令禁止公款买挂历,单位不再大批量订购挂历,金安光发现,店里“生意不好了”;挂历的热潮悄没声儿地褪去,北京的印刷厂眼看挣不了钱,渐渐地也就做不了。
“全搬家了,北京不让开这种污染环境的工厂,都搬到广东去了。”金大爷重重地叹了口气,白烟圈罩着他的脸。
之后,“京华书店”的书也卖不动了,“当年可是畅销书啊,现在全变旧了”,他尝试过将店面劈成两半,一半专卖文具,但无补于事。
在一次次“升级改造”中,出售的东西变了又变,但挂历却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千禧年到来,街道改造,位于平安大街的“京华书店”面临拆迁,金大爷蹬着三轮车,一趟趟地把挂历运到黄城根的新店址,那是他老伴原来的家,有两个门脸儿,挂历一摆出来,过路的人都能看见。
前几年,胡同也改造,好不容易张罗开的门脸儿被水泥糊上,附近的店铺陆续关门,但金大爷不肯。
儿子理解不了他——这生意一年就做一回,挣不着几个钱——“像街坊邻居一样把房子租出去多好啊?”城管也不时上门劝说,让他别在这开店了,他不听。
为防城管上门骚扰,这位连微信钱包提现都不会的七旬老人在店里装了n个摄像头,从胡同口到进门,一个死角也不留。
40多年后,挂历不能再给他带来“太知足的收入”,却成了他放不下的执念。他甚至给出了一个夸张的形容:“挂历就是我的生命。”
它们就这样雷打不动地挂在墙上,见证了时代变迁;那些印有俄语、英文的外国挂历跨越了100多年的岁月,承载着世界各地不同人家的故事,最终也来到金大爷的小店里,被他小心翼翼地抚平、擦净,裹上包装膜,挂在墙上。
每天他会来挂历店坐上一会儿,有时候是两三个小时,有时候是几十分钟。
他最舍不得的是那些老顾客,有人从中年时开始从这儿买挂历,现在已经年逾古稀;有人搬了家,一到年底,定会坐着2个小时公交回来买;在留言薄上,有位署名为中财老师杨庆鄂的写道,过来是为90岁的老爸买挂历。
大爷店里有本留言簿,很多顾客写下对大爷的祝福,还表示“明年再来”。
“每次到店里,就感觉时间没有流逝,人们还没有走啊。”
唯一的变化是脚边多了一条无名的狗,那是前几年,附近几个孩子送过来的小流浪,金大爷给她取名“黑妞”。黑妞不喜叫唤,总是趴在他脚边,静静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