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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人世间] “人在城中”系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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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22 09: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千禧年厂妹回忆录:办不起的居住证和永远还不上的100块 | 人在城中

 桃之夭夭 人间theLivings  202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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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纳百川的广东容许全国各地的人在它的血管里经过、停留、驻扎。然而,这个城市也是傲慢冷漠的,它不容许我顺着血液走进它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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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奇迹的女儿》剧照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丨连载



1


千禧年刚过,我中专毕业了,国家却不再包分配了。那个春节,但凡有点能力的家长都在四处找门路,想让自家孩子搭上“包分配”的末班车,而我爸爸佝偻着身躯,苦着一张皱纹横生的脸,愧疚又无奈地对我说:“工作的事,爸爸实在是没有能力了。”
在我决定考中专的时候,爸爸给我的未来作过计划,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我上中专的第一年,家里遭受了一连串的变故,以至于我3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妈妈遭受着白眼和讥讽一分一分借来的——那时我很怕回家,因为只要一回家,妈妈就要出去借钱,有时实在借不到,她就背着我偷偷抹泪。年年大年三十,来我家里讨债的人络绎不绝。
跨入新世纪,繁华热闹的广东正吸引着全国各地梦想“淘金”的人,南下打工的大潮浩浩荡荡。17岁的我思忖再三,觉得家里确实到了需要我出力的时候,就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跟随一个有着3年打工经验的小姐妹陈怡,坐上了开往广东番禺的大巴车。
车子驶出我熟悉的景色,进入陌生的地界,天色也渐渐由明变暗。车里的一夜很漫长,我和陈怡趁着天黑在无遮挡的路边上厕所,在气味混杂的车厢吃盒饭,窘迫又慌乱。其他时间则是睡了醒,醒了睡,一切都生出不真实的感觉,像是在梦里。
陈怡初中毕业便辍学了,在广东番禺进过鞋厂、电子厂,当时在一家电缆厂上班,工资待遇不错。得知我一直惦记着家里欠的债,陈怡在昏暗浑浊的车厢里对我说:“在广东,只要你肯做事,总能挣到钱。”
我大受鼓舞,心想:有了钱,我就能帮爸妈还债,他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出门前,妈妈拿出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我,一共200来块。她有点懊恼,因为拿不出更多。我安慰她:“没事,哥哥在那里,没钱了可以找他要。”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句话苍白而无力。
哥哥比我大9岁,很早就外出打工了,平日与亲人相处少,所以感情并不亲厚。一直以来,家人不知道哥哥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日子,可家里发生变故后,更多的压力落在了哥哥的头上。我不了解哥哥的痛苦,只知道他不愿意回家,也不寄钱回来。如今我去投奔哥哥,也是前途未卜。想到这里,我心里慌乱,酸楚得紧,还没到广东,便开始想家了。
到了半夜,车上有人说“到韶关了”。那时,我不知道韶关是什么地方,后来晓得了,到了韶关就到了广东的地界。
抵达番禺已是第二天上午,明晃晃的阳光是我对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然后就是扑面而来的南国的热浪、反射着阳光的高楼,还有熙熙攘攘操着各种口音的人群。
这里的一切,都是亮堂的、忙碌的、纷杂而又新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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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停下来,我脚一着地,七八辆摩托车便见缝插针地围拢过来,摩的司机们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嚷嚷:“靓女,去哪里?上车!上车!”
他们围着我们,相互之间你踢我搡,我没见过这阵仗,有点怯,躲在陈怡背后。陈怡很老练,她跟一个看上去比较厚道的摩的司机讨价还价,随后我们坐上了这人的摩托车。
摩托车风驰电掣,我一手紧紧护着自己的行李,一手使劲抓住摩托车的后座架,生怕一不小心被抛出去。微热的风和着灰尘拍打在脸上,这就是广东的气息。陈怡跟我说,不要一个人坐摩的,晚上也不要一个人出去,“陌生人跟你说话不要理,这里的治安不太好”。我对这个城市立即充满了好奇与害怕。
穿过林立的高楼、热闹的人群,摩托车往愈加荒凉的地方驶去。如果不是陈怡坐在上面,我都要怀疑这个摩的司机要将我载到偏僻的地方卖了。
最后,摩托车在一个叫“钟村松岗”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跟我们刚刚见过的高楼大厦有着天壤之别,一大片低矮简陋的廉价出租屋集结于此,收留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我哥哥就租住在这里。十几平方的房子除了他以外,还住了一对夫妻和一个年轻人。两张上下铁架子床占据了这个房间的大部分地方,蚊帐一放,就算是一间小屋;中间摆着一张小桌子,是公用的;小小的卫生间改作厨房,里面只能做饭、洗澡,上厕所得穿过若干这样的房子,到尽头的公厕去。
那天,哥哥对我的到来并无欣喜,但还是给我准备了一张床。第二天,我就领略到了什么叫“治安不太好”——我晾在外面的衣服被人偷走了。



2


从家里带来的200多块钱维持不了多久,我得抓紧时间进厂。
哥哥每天要做事,没时间陪我,我就跟着几个刚来的老乡,天天在附近的厂门口转悠。钟村有很多工厂,无论大小,只要贴出招聘公告,门口就会聚集一堆满脸期待的男女老少。我同他们一样热切地往招聘公告面前挤,保安一脸不耐地喝斥:“挤什么挤?一个一个来!”人群立刻止住了骚动,还有人对着保安点头哈腰,恭敬又讨好。我们望着他们,满脸艳羡与向往;他们望着我们,满脸不屑与优越。
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看,我发现这些工厂不是要熟手就是要拥有更高学历、更多技能的人。我一无所长,学历也低,接连几天都没有找到工作。手里的钱在一天天减少,我有点焦灼,躺在小床上放下蚊帐,我一个劲地淌泪,想家想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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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外地人到广东居住一个星期以上都要办暂住证,为了省下几十块钱,我没有办,同屋的年轻人也没办。
哥哥跟我说:“如果晚上有人来查暂住证,你就要跑出去躲起来,不然被抓到了,要么罚款,要么遣送回去。”所以,每个晚上我都睡得提心吊胆的,外面有一点声音我就会立刻惊醒,侧耳细听,等确定没事才敢重新躺下。
有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外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喊:“快跑,查暂住证了!”
哥哥马上翻身起来,压着声音对我喊:“快起来,跟我走!”我迅速爬起,穿上拖鞋懵懂地跟着他跑出门。隔壁巷子里人声喧闹,不时有几束手电筒的光线射向夜空。黑暗里,“呯呯”的拍门声和叫门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我们七拐八绕地跑到另一排出租屋跟前。
哥哥在一个门口停下,轻轻敲门,里面随即传出一个警惕的声音:“谁?!”
哥哥用家乡话回答他,门轻轻地开了,里面探出一个脑袋。原来,这人也是我们同村的,哥哥和他在一个工地上做事,他这里已经被查过了。
这晚,我们在房里待了很久,等惊魂稍定,我才发觉自己跑丢了一只鞋。这次深夜奔跑,让我体会到了大城市的盛气凌人,不好接近。后来,我把这段经历讲给陈怡听,她淡然地说:“我刚来的时候也跑过,那些查证的人很凶的,抓到跑的人会打。你还是去办一张,免得提心吊胆。”
我后怕又庆幸,嘴里“嗯嗯”地应着,可办证的钱依然没有。



3


住在松岗的人,无论是进了厂还是在工地做工,白天都是枯燥难捱的。只有到了晚上,才能穿上自己体面的衣裳,走出低矮逼仄的房子,释放一天的的疲累与压抑。
陈怡进的厂子就在松岗附近,她下班后经常会来看我,带我四处逛。这里的夜晚很热闹。糖水店里有一对对情侣,士多店里的年轻人川流不息,还有摆成一长溜的夜市,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最热闹的还是溜冰场,里面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亮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姑娘小伙变换着不同的姿势,一圈圈地挥洒着汗水与青春。
我和陈怡很喜欢去围观,跟大叔大婶们一起讨论哪个人溜的好,哪个姿势帅。陈怡怂恿我一起去溜,我忙不迭地摆手:一来不会;二来费钱。那时候,一天中我最快乐的事,莫过于逛累后陈怡请我喝一碗糖水。广东人对甜最有研究,一碗糖水做出各种花样,每天喝都可以不重样。
碰到陈怡放假时,她会带我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玩,比如她爸爸做事的工地。去的时候,我们要穿过一个漂亮的小区,那里有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
小区里的房子很豪华,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到处种着花草树木,大片大片的草地叫我直想在上面打滚。小区里头的空气似乎都要比外面的清新,更没有热浪与灰尘。陈怡告诉我:“这是祈福新村,我爸爸一直在修建这里的房子。”
小区里配备了24小时开放冷气的超市,陈怡带我到里面逛了一圈,悄悄地说:“看看就好,贵的要死。”我不敢用手去碰商品,只趋近看看价格,不由得咋舌。
在我眼里,住祈福新村的人就像住在天堂,他们悠闲地散步,脸上有业主的自豪与泰适。我对陈怡说:“有生之年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我就满足了。”
陈怡吐了吐舌头:“我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想,这里面的房子很贵很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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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的广东像进入了夏天,热浪灼人。穿过祈福新村,我们又踏上了灰尘滚滚的土路。
路的尽头是一大片低矮的木板房,周围到处都是生活、建筑垃圾。在这里,神情疲惫的男人和蓬头垢面的女人随处可见,还有赤着脚到处跑的小孩子。女人操着各种方言,尖着嗓子怼男人、骂孩子,随后他们或蹲在自家门前端着碗大口吃饭,或继续旁若无人地吵闹。
陈怡的爸爸住在一个简易工棚里,我们在他的木板房中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他是陈怡的表哥,也是来广东找工作的。看到我们,表哥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当时,他手里正捧着一本书。
我接过书翻了翻,却看不懂,我问他:“这是什么书?”
“计算机,Windows97。你们没有学过?”
我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自己在学校里只学了简单的计算机语言和打字。陈怡表哥说自己也没学过,继而笃定地说:“我现在自学,以后会是计算机的世界。”
我望着他,黝黑的脸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泛着光,眼里满是希望与憧憬。我那时还有点懵懂,只知道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最重要,然后才能去想其他的。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陈怡表哥,不知道他是否进入了他想进入的世界。



4


在身上的钱快要用光的时候,我终于进了一家化妆品工厂。这个厂不大,只有几百员工;位置偏僻,离我哥的房子挺远;工资也不高,然而我却没得选择——这是找了将近1个月以来,唯一不要求熟手与技术的工厂。更何况,进厂以后食宿有了保障,还不用再担心暂住证的问题。
在这家工厂里,我做过很多事:装罐、拧瓶盖、铁架床刷漆、去办公室整理文件……下班了,我就待在宿舍里,因为附近没什么可逛的,只有一家卖日用品的杂货店。只有到了放假的时候,同事们才会结伴去逛钟村。
番禺是一个古老的城市,钟村还残存着一些古老的印记,里面有迷宫一样的巷子,抬头望去,巷子里的天空是窄窄的一线,更多的是挤在一起的杂乱无章的电线。
巷子两边的房屋有新有旧,住户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古旧的木板门里常年照不进阳光,黑咕隆咚的,定睛看去,总能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穿老式布衣的老头或老太太。
有时,我们能在巷子里看见一棵老榕树;有时,能看见一间庄严肃穆的古祠堂。从昏暗的巷子彻底穿出去,才是亮堂的街面,人像突然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街面现代又喧闹,店铺密密麻麻,老板大多是本地人,他们穿着肥大的短裤、趿着拖鞋,用一口“广普”招揽生意。我们虽是顾客,但他们并不认为我们是上帝,不耐烦时,飚出一串叽里呱啦的白话,就像说外语。
不过,这并不影响穿着各种厂服的少男少女逛街的心情。男孩子们将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女孩子们蹬着厚厚的松糕鞋,大家手拖着手,大声说笑,将青春与活力注入这座古老与新潮糅杂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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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的生活很沉闷,年轻男女除了逛街,多用谈恋爱来释放无处安放的荷尔蒙。
进厂没多久,同一条生产线的人就开我玩笑,说有个男孩子喜欢我。他们指给我看,我望过去,只看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别的啥也看不清。我觉得奇怪:每天上班,大家用衣服、帽子、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相貌都看不清,他怎么就喜欢上我了呢?
一个放假的晚上,这个男孩约我出去玩,我怕丑又害怕,坚决不肯。女孩们嘻嘻哈哈地把我推出宿舍,然后将门反锁,又把我的鞋子从窗户里扔了出来。
男孩提议去钟村逛夜市,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很普通。进厂的第一个月是不发工资的,我平常逛街只能瞧热闹,基本不敢买东西。有时实在馋了,就买一点廉价饼干和方便面。那时我心里苦闷,无意谈恋爱,便执意不肯去。
男孩软磨硬泡,纠缠不休,无奈之下,我只能与他同坐一辆摩的去了钟村。街上的音响播着绵绵情歌,春日的微风里,明亮的灯下,尽是一对对拖手搭肩的小情侣。
在工厂日复一日的禁锢下,不少人谈恋爱,只是为了寻求一点慰藉,抱团取暖,试图给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点乐趣,并无太多深情。当有一天要为了生活与前途做出选择的时候,他们又会各奔东西——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感情。
男孩走着走着,就想牵我的手,我立刻将手插到兜里。回去的途中,坐在摩的上,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我的腰间。我很反感,拍他的手,回到厂里便不再理他。
以后,无论旁人再如何开玩笑,我都冷着脸不再搭腔。这个男孩很识趣,也不再约我了。



5


浑浑噩噩做了2个月,我从化妆品厂辞工,掏了几百块入厂押金去了一家名叫“骏升”的电子厂,身上的钱就所剩无几了。
这个厂很大,厂区开阔,里面都是笔直的水泥路,路旁栽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有单独的办公楼、几幢堡垒一样的车间、员工宿舍楼、食堂、士多店,环境挺好。
电子厂的工资和加班费高,管理也很严格,车间里要保持一尘不染,进入车间之前要换衣服、鞋子,戴帽子。坐在流水线旁边的工人用镊子镊起一个个米粒大小的元件粘到电路板上,位置不能有错,不能粘歪斜,一点偏差就会使整块电子板沦为废板,要打回重做。上班第一个星期,因为时时刻刻要低着头,我的脖子和眼睛都很痛。
车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上班时间,大家的精神都高度集中,里面一片死寂,只有机器发出的轰鸣声和组长们偶尔发出的喝斥声——组长的脸都很冷,基本不会笑,对待工人只有命令和喝斥。
当时,坐我旁边的妹子叫阿洁,算是我半个老乡。她爱笑,没心没肺,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阿洁爱吃陈皮,老是在工衣的上口袋里放一包,上班稍有空隙时就摸一片放进嘴里,有时也摸一片递给我。酸酸甜甜的味觉刺激能让人精神一振,不至于打瞌睡,然而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那天,阿洁上班偷吃被组长逮了个正着。组长一阵旋风似的冲过来夺过陈皮,高高地举起,嗓音尖利地喊道:“痴线,上班时间食嘢,你惊系(真是)脑进水!”她白话杂着普通话训了阿洁一通,我们都埋头做事,大气都不敢大出。
期间,我偷眼去瞧阿洁,她脸颊红红,泫然欲泣。待她坐下,我推推她的手,想安慰一下,谁知阿洁朝我做了个鬼脸,眼泪瞬间收了回去。
然而,我却没有这么强的承受能力。一次,我将一个有十几只脚的零件粘反了,组长让我站起来,训了我一顿。当时,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感觉周围有数十双眼睛都在盯着我,看我的笑话。
我心情很差,下班后回到宿舍蒙头睡觉,眼泪浸湿了半个枕头。阿洁安慰我:“没事啦,训着训着就习惯了。走走走,我们松岗玩去。”说着,她不由分说将我拽了出去。
松岗的入口处,是闲汉们的聚集地。每次只要有年轻女孩经过,他们便吹口哨起哄,嚷嚷着:“靓妹,去哪里,要不要哥哥陪?”
我脸皮薄,总是低头红脸快速通过,经常惹得身后一片哄笑。可阿洁不一样,她昂首挺胸,不急不徐,像是走在红毯上的女明星。那天,她“教训”我:“你跑什么?要享受男性的赞美。”
我目瞪口呆,骂她“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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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厂有规定,工人进厂2个月后才会发工资,我身上的余钱很快就见底了。那时的我敏感、内向又自卑,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怎么也开不了口向同事借钱,不得不去哥哥那里蹭饭,然而哥哥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朝不保夕。
那天中午,我口袋里再掏不出一分钱了,只好顶着火热的太阳走去哥哥的出租屋。此时的广东已经进入5月,热气蒸腾,别人都是短袖凉鞋,而我还穿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长袖厚裤,脚踩一双冬天的毛皮鞋——出来这么久,我一直没有余钱为自己买新衣新鞋。
因为肚子很饿,我走路都有点虚浮了,等到了地方,发现冷锅冷灶,也不见哥哥的人影。等了半晌,哥哥慢悠悠地回来了,他一看见我便说:“没钱买液化气了。”
我鼻子一酸,强忍着要掉下来的眼泪,迷迷糊糊地走在大太阳底下,准备回厂里继续上班。这个中午,我没休息也没吃饭,整个人像浸在汗里,浑身粘腻难受。下午上班简直像在受刑,感觉自己随时会晕倒。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我已经饿得怀疑人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去找陈怡。
到了陈怡的厂门口,我拜托一个工友去叫她,工友不多久就出来告诉我,陈怡要上晚班,9点才能下班,“她让你到松岗等她”。
我饿着肚子,拖着双腿,漫无目的地乱逛,一阵一阵的悲戚涌上心头,怎么也压不下去。我觉得,每一个从我身边路过的人都在嘲笑我、可怜我——“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可怜虫”。
那天晚上,等到陈怡大声唤我名字的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却还是强颜欢笑。得知我一天没吃饭了,陈怡连忙带我到夜宵店里点了一大盘炒河粉,我风卷残云,一扫而光,觉得食物竟然如此美味。
随后,陈怡将身上的钱都拿给我:“其他的钱都寄回去了,身上只有这么一点,你先拿去用。”我跟她之间无需客气,我接下了,只说:“发了工资还你。”
陈怡借的钱只够伙食费,买鞋子是万万不可能的。天气越来越热,我的鞋子越来越重,每次有人看向我,我就尽量把脚藏起来。当时,我唯一的期盼就是快点发工资,不然我的脚就要闷出脚气了。
一天,我去哥哥的宿舍里玩,他的一个工友看我大热天穿着一双冬天的鞋子,问道:“怎么不穿凉鞋?”
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红着脸说:“还没发工资,没钱买。”
他当即从身上掏出100块钱,塞到我手里:“这个借给你,去买双鞋子。”
一开始我有点懵,没反应过来,连道谢也忘了,更不用说问人家的名字了。我攥着那100块钱,像攥着一束温暖的光,只知道追上去,冲着他的背影说:“发了工资马上还你!”他挥了挥手,走了。
后来,等我发了工资的时候,这人已离开了松岗。四处漂泊的打工人,就像没有根的浮萍,今天在这里,明天不知在何处。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也没有还上那100块钱。
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不止一次问过我哥,但他也一无所知。



6


在电子厂工作的那段记忆中,也不全是苦的,日常生活会有一些小小的乐趣。比如下了班,不出门的时候,我们宿舍里的小姐妹会一起去走廊上看电视。
那时候,每层走廊上都放着一台电视机,摇控器由宿管掌握。《怀玉公主》热播时,我们掐着点儿冲凉,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去占位置。4条板凳排排坐,看得不亦乐乎,到了放广告的时候,大家就回宿舍泡上一碗泡面,然后端着碗回到走廊,一边吸溜一边谈论剧情。
夏天热得睡不着,晚上熄了灯,我们就会把席子从床上拿下来,一起铺在吊扇底下,然后小声聊天。
一个满脸都是青春痘的女孩跟我是同乡,她说话咋咋呼呼的,像个男孩子。她说自己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我问她想要做什么,她说除了打工也不知道做什么,“换一家更大、工资更高的厂吧,家里还有一个弟弟要读书”。
还有一个高高胖胖的广西女孩,每天都乐呵呵的,好像没什么烦心事。她家里姐妹很多,妈妈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管她,她把每个月的工资都存下来,说要给自己准备嫁妆。她笑着说:“遇到喜欢的人,我就贴嫁妆嫁给他。”
快入睡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问她们,有没有想过一直留在广东。她们沉默了一瞬,之后都肯定地回答:“不会。”
我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也不会,因为广东不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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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流逝,我慢慢适应了工厂的生活。电子厂的第一笔工资发下来后,我留下小部分当作生活费,把其余的钱都寄回了家。虽然那点钱对于家里的债务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帮爸妈扛起重担了。
那天从邮局出来,阳光特别灿烂,天空特别明亮。之后,我渐渐开朗起来,也和众多的打工妹一样,穿厚厚的松糕鞋、肥大的阔腿裤、又紧又短小的上衣,嘴里偶尔蹦出一句“痴线!”我们张扬地走在街上,出入糖水店和溜冰场,享受男孩们追逐的目光。
我以为,我在慢慢融入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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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阿洁,我还跟一个比我年长的四川大姐成了朋友。我们仨经常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我18岁的生日是她们陪着过的,她们送了我一束花,我捧着这束花在照相馆里照相。照片里的我对着镜头傻笑,脸上是无畏的天真。
四川大姐的老公是个瘦小的汉子,戴了一副眼镜,教书先生的样子,在五金厂打工。阿洁找了一个广西男友,工资比较高,两人租住在一栋老式的民居里。这种房子阴暗潮湿,常年不见太阳,青砖墙壁和石板地面常常会长出野草与青苔,散发出一股霉味,但租金也是我不能承受的。
每次放假,我们就聚集在阿洁男友的出租屋里,大家买菜做饭,一起逛街,晚上5个人横躺在木架床上,一直聊到深夜。大姐说,等她赚了钱就要将家里的房子砌起,再存点养老钱,就不出来打工了。她老公接过话:“那最少还要在这里做10年。”
我问他们想孩子吗?他俩一齐沉默了,半晌才说:“想,怎么不想,可不是没有办法嘛!”见气氛有点沉重,阿洁快活地接过话,说自己和男友未来要在这里买房。我们一齐咋舌,觉得在这个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的小房子里,竟也藏着大大的梦想。
等聊累了,大家各自沉沉睡去,我在黑暗里想:我的梦想是什么呢?想了半天,最后竟然毫无头绪。
当时,我跟同学们写信,发现大家都面临着同一个困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工作呢?因为不包分配,在家乡找工作很难;在外打工,又因学历低、没技能,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有几个家庭条件好的同学选择回去继续读书,更多的人像我一样,随着改革的浪潮漂浮,有心无力。
明明才从学校出来大半年,我却总感觉恍若隔世。无数个夜里,我不能入眠,那本从家里带出来的自考用书,我都没有去翻。我怕一翻开,它们就会对我发出刺耳的嘲笑。



7


进厂以来,我都只在钟村周围转,第一次去番禺市,已近秋天。
以前我以为钟村已经很热闹了,没想到去了市里,才发现钟村顶多只算热闹,而番禺是繁华。这里高楼林立,人潮如织,车如流水,到处都是身着套装的白领。
阿洁望着那些妆容精致的女孩,眼睛都直了。她瞧瞧自己身上的阔脚裤和松糕鞋,失望地说:“我怎么觉得我们这样穿不叫潮流,叫土呢?你看她们,多漂亮。”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差距。同样是在广东打工,番禺和钟村的世界却完全不同。也是在那一刻,我的梦想有了一点模糊的轮廓。我突然想起了陈怡的表哥——那个在热得像蒸笼一样的简易工棚里自学计算机的男孩。
回到钟村后,我开始不安于枯燥、乏味的流水线工作,也愈发对本地人对我们透出的轻蔑态度感到不满——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海纳百川的广东容许全国各地的人在它的血管里经过、停留、驻扎。然而,这个城市也是傲慢冷漠的,它不容许我顺着血液走进它的心脏。我于它,只是个过客而已。我开始有了逃离的想法。
促使我下定决心离开的是一次请假。当时,学校通知我们回去领毕业证,我递上请假条时,组长好奇地问我老家在什么地方。我如实回答后,她的语气中带着优越与怀疑:“娄底?有这么个地方吗?”
面对她的孤陋寡闻,我无力辩解,隔天就递了辞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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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上简单的行李,跟宿舍的姐妹们告别,就走出了工厂。阿洁和四川大姐送我到厂门口,拥抱告别时,她们问我:“回去准备做什么?”
我说:“提升学历,学一项技能,不打死工。”
看得出,她们努力把不解压在心底,终究没把那句“读了书,还不是照样要出来打工”说出口。
我回头望望身后像堡垒一样的车间,穿浅蓝色工服的人流正如潮水般涌出来。其中大概有广西女孩、河北男孩……他们年轻的脸上还长着青春痘,神情却俱是麻木与疲惫,空洞与迷茫。
我吁了一口气,心里一阵解脱。
当大巴驶离繁华的城市往家的方向开去时,我的内心激动不已。短短一年,我好似尝尽了人生百味,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广东,我还会来的,但不是作为一个打工者,而是一个可以和你平起平坐的人。”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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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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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1 11:5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逃离长沙19年,等我回家的人却先走了 | 人在城中

 南十七宫 人间theLivings  2021-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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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吃什么?”我问她。

“能不能带着我把长沙城里的好吃的都吃一遍?”

我笑中带着泪,点了点头。凌溪一下子抱住我,那结结实实的拥抱感觉特别真实,她跟我说:“姐,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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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七月与安生》剧照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丨连载



1


我14岁那年,因为父母工作变动,搬到了叔叔家附近住。搬家那天一大早,堂妹凌溪就跟着叔叔婶婶过来帮忙,一屋子的大人整理东西,忙得不可开交,我跟凌溪夹在其中,显得有些多余。
我妈见我俩都不说话,笑道:“你俩小时候不是挺好的嘛,这会儿怎么不讲话了。”我看了一眼立在身边的凌溪,心想:我俩关系好?
凌溪比我小1岁,个头却比我高,看起来更像个大姑娘。以前我们两家离得远,我和她交集并不多,除了过年时偶尔见见,已经有三四年没接触了。凌溪从小就乐呵呵的,好像什么都不懂,而我性格火爆,且个性强硬,跟她在一起玩,别别扭扭,所以我并不喜欢她。
搬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妈拿柜子里的东西时,我爸看到了却没有搭把手,于是我妈开始唠叨,我爸烦躁地回嘴,我伸手想帮忙搬东西,却被我妈一把推开,差点摔倒在地——她总是这样,外强中干,每次跟我爸吵架,最后都会把火撒到我身上。
见我们一家三口的脸色都不太好,婶婶忙劝我妈别生气,叔叔拉开了我爸,凌溪则趁势问她妈要了10块钱,拉着我的手说:“我带姐姐出去吃米粉去了。”说完,便拉着我冲出家门。
“姐,以后他们大人的事你少掺和。”凌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管他们吵什么,你只管过你的。”
“你懂个屁。”我气还没消,凌溪比我小,我不认为她懂得父母还有亲子之间的微妙关系。
我妈的性格不讨喜,强势又脆弱,嘴上没有一刻饶人的。她时常歇斯底里,内心却十分渴望我爸的关爱。而我爸胆子小,性子怂,表面上看着怕老婆,但言行上却没有一点爱。他做什么都透露出一股子无所谓的态度,让人心寒。我小小年纪,除了让妈妈撒气,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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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沙,没有什么事是一碗米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碗。
那时我家住河西,那一片有几个嗦粉的点,其中一个是挨着湖大和师大“堕落街”,那里是大学城,里面有几家从常德杀过来的米粉馆子,卖的是常德人喜欢吃的圆粉,粉上面通常加一块现炒出来的盖码,像酸辣鸡杂、辣椒炒肉这一类的,口味相当重。再有就是溁湾镇那一块,卖的是长沙本地的宽粉或炒粉,一般直接加些酸豆角、辣椒萝卜、剁椒和肉丝之类的东西,味道比常德米粉清淡。
“我们吃常德米粉吧,口味重,辣味足。”凌溪指着一家常德盖码米粉店,然后莫名加了一句:“其实我爸妈也没外人看到的那么好,我跟你说,以前我爸稍不顺意就打我妈的,但这关我们什么事?姐,我们什么都没做,大人们过不好生活,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你只管过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凌溪长得并不机灵,但说话一点也不含糊。我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一直给我灌输的是:她所有的痛苦都源于我。所以,只要她觉得痛苦,我就会有负罪感,我已经默认自己是她痛苦的源泉。
那天和凌溪一起嗦粉,我们第一次谈到了彼此的父母。不知道是因为我也喜欢吃常德米粉,还是凌溪的话让我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解脱,我感到我们的灵魂在慢慢地贴近。



2


1997年,17岁的我靠着父母的关系进入一家银行工作。2年后,单位分了一套房子,我搬离父母家开始独居。在凌溪看来,这简直就是“单身贵族”般的生活,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往我这里跑。
那时候,我拿的工资比凌溪多,她小嘴很甜,见面就说我是她的“偶像”。实际上,她就是想让我请她吃遍长沙好吃的苍蝇馆子或夜宵摊子。
湘江大桥旁边原有一座小桥,连着橘子洲头和河西,现在早拆了。长沙最有名的夜市,就曾在这里——一艘艘的大型拖船沿着这座小桥一路排开,上面全是夜宵摊。一到晚上,一排船灯火通明,烟雾缭绕,香气扑鼻,米粉、臭豆腐、烧烤、火锅、小龙虾……各种美食,应有尽有。
很多个夏天的夜晚,我跟凌溪穿着背心裤衩,趿拉着人字拖,约上一群狐朋狗友,去拖船上一醉方休。好多人骑着摩托车跑来拖船上,吃得差不多了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把衣服一脱,往湘江河里一跳,游个几百米再爬上船,一身湿漉漉的,继续撸串、吃臭豆腐。
这样的生活肆意纵情,潇潇洒洒,如果不是因为我执意要出国,应该还会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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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们全家去凌溪家聚餐,大家聊着聊着,就说起了买空调的事。我妈想买一台空调,我爸却不愿意掏钱,两人再次发生了激烈地争吵。我在中间做和事佬,拿了2000块钱给我妈,她却转头骂我。
这么多年,我已经受够了父母吵架拿我撒气,当即就跟我妈吵了起来,她顺手甩了我一个大嘴巴子,我冲她吼道:“你是不是有病?!”我妈当时也气疯了,冲过来挠我的脸:“你说什么?我养条狗,狗还会对我摇个尾巴,你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有病?!”
凌溪怕我的脸被挠花,死命把我拖进她的卧室,把我压坐在床上。她正在好声劝我的时候,我爸背着手,没事人似的走进来,丢下一句:“你还敢对你妈不敬?你小心我打死你!”
我的火气本来已经消了些,听到这话,一把推开凌溪,冲到他面前吼道:“好,来,打我!你今天就打死我!”爸爸被震住了,没吱声,凌溪又赶紧把我拖开。
我在阳台上哭了大半天,最后跟凌溪说:“我真的受够了这个家了,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了。”凌溪一直抱着我,安慰道:“姐,会好的会好的,你别生气啊,我都跟你说了,你只管过好你自己的,跟他们置什么气?走,我带你去吃臭豆腐、小龙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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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我辞去银行的工作,准备去法国读书。凌溪知道后哭得撕心裂肺:“你能不能不走啊,你不能忍一忍吗?忍一下就过去了啊,这又是多大的事呢?谁的父母又是完美的呢?你看看你,多好的工作,多好的房子……”
我说不是因为我爸妈,是我厌倦了长沙湿热的天气,厌倦了永远尘土飞扬的五一路,厌倦了臭豆腐、米粉和小龙虾。更重要的是,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看的?”凌溪说,“再看,那也不是你的,长沙的天气是不好,五一路是灰重,但是这里是你家啊。你还能嫌弃自己的父母吗?姐,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看问题,你厌倦的东西,那都是溶进你血肉的东西啊,你放不下的,总有一天,你会拼了命地要回来的,你明不明白?”
我说我不明白,我的灵魂没有家,去哪里都一样。凌溪摇了摇头:“姐,你别以为逃避可以解决一切,你逃得再远,也永远逃不过自己的心。”
我不再理会凌溪,只一心想逃离长沙,逃离让我厌烦的一切,我甚至得意地对凌溪说:“你看,湘江小桥也不复存在了,拖船消失了,长沙的宵夜摊子全都被拆掉了,长沙要开始新生活了,我也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



3


出国之后,我并没有过上自己想象中的新生活。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钱,我手里的积蓄并不多,反对我出国的父母也没有提供很大的经济支持,渐渐地,银行卡里的钱如流水般消失殆尽。
跟我一起出国的同学们,大多毕业就回了国,回到父母身边,留学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短暂的人生经历。而我一门心思想在法国留下,如今想来,这更像是一种逃避。我匆匆找了一个法国人结婚,拿到了法国的10年居留权。2005年,我带着5个月大的儿子恩佐回了一趟长沙。
凌溪那时刚怀孕,见我一身清瘦,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人家生个孩子都肥得跟个猪似的,你生了个孩子就像半年没吃饱一样。来,我带你去嗦碗粉去,再顺便吃几片臭豆腐。”
我笑了:“你这话有意思,别人滋补都是炖个燕窝人参什么的,你带我去吃米粉和臭豆腐?”
凌溪不以为然:“对于你这个远在法国的人,比起燕窝,臭豆腐是不是更让你向往?”说完,大概是想到了臭豆腐的味道,凌溪突然歪过头,干呕了起来——她怀孕很辛苦,从头到尾一直在孕吐,最后几乎是吐着上了产床。
为了我,她豁出去了,带我出门吃饭的时候,还随身带了个塑料袋。那天,我们找了个常德米粉铺子,点了两碗粉,我吃着,看着凌溪边吃边吐。臭豆腐就更不用说了,她远远嗅了就犯恶心,但她仍坚持着看我把臭豆腐一块一块吃下去。
我说:“你是不是变态?你自己恶心成这样,还要逼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你吐?”
凌溪笑着说:“你少废话,我这不是怕你忘了长沙的味道嘛!”
我心里突然一酸,低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忘了臭豆腐的味道,更不会忘了回家的路。”
我说的是真话,我只是想在法国站稳了再回来。但天不遂人愿,我冒冒失失的婚姻,并没有让自己活得更有底气,反而将生活越过越糟。这一切凌溪并不知情,但她听完我的话,还是转过脸去,眼泪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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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性格不合,加上他有暴力倾向,结婚不到两年,我便要跟那个法国人离婚。这事我没告诉父母,只打电话告诉了凌溪。
这场离婚官司打得十分艰难,2008年年初,我把年幼的恩佐送回长沙,想让父母帮忙照顾一下。临走的时候,我交代凌溪要好好带我儿子:“一定要带他去吃香的喝辣的。”
凌溪一手拉着自己的女儿,一手拉着恩佐,冲我挤眉弄眼:“保证让你儿子对咱们大长沙的味道记忆犹新。”
就这样,恩佐在长沙待了一年,跟在凌溪小姨屁股后面四处吃喝。等他再回法国,就经常跟我闹:“妈妈,我想吃长沙的玉米香肠,想吃糖油耙耙,我想吃臭豆腐,想吃米粉,为什么这些在法国没有?我们能不能回长沙去?”
我鼻子一酸,安慰他:“很快的,咱们很快就能回长沙去了。”
其实我撒谎了。因为不懂法律,我在离婚期间把儿子放回了中国,这个行为让前夫很生气,他向法官申请了离境限止令,法官勒令孩子立即回到法国。这也意味着,如果没有得到前夫的同意,恩佐再也不能擅自离开法国了。
等我打赢离婚官司、取消了儿子的离境限止令,已然是11年后,恩佐都14岁了。我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凌溪,说要带儿子回国,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要减肥,“要给我的宝贝侄儿留一个好印象”。



4


2019年,我终于带着恩佐踏上了回国的飞机。那时正是七八月,长沙最热的时候。
长沙的热和法国南部的那种干热完全不同,下飞机的一瞬间,一股厚重、潮湿的蒸气迎面扑来,就像突然穿上了一件湿漉漉的紧身衣,脱也脱不下来。
恩佐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在长沙生活过,他一路上不停地抱怨:“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么热?”
“这不是什么‘这个地方’,是你妈妈我出生的地方,是故乡,也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我听到儿子的话,心里不太舒服,但出国17年,我回家的次数并不多,自己也有些不太适应长沙的气候了。
“那也不是我的故乡,这里气候太差了,这么潮,我感觉到胸闷,不舒服,气都喘不过来了!”进入青春期的恩佐极易暴躁,讲话都带吼的。我尽力克制情绪,把他带进了有空调的机场大厅,盼着凌溪快点来。
结果凌溪姗姗来迟,见面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包刚炸出来的臭豆腐。她得意的告诉我:“迟到就是因为去买这个给你儿子。”
多年不见,1米65的凌溪已经胖到了130多斤。她原本就是油性发质,洗头不过两天就开始出油,这会儿头发像湿了似的贴在头皮上。她的脸更夸张,油光满面,像在油锅里捞过。
“你不是要减肥吗?”我语气有些不耐,“头发这么油了为什么还不洗?”
看着我一脸嫌弃,凌溪满脸堆笑,把手里的臭豆腐献宝似的往恩佐手里送:“减,吃饱了一定减。洗什么头?我又不泡小鲜肉,有那时间不如去吃一顿——来,宝贝儿,快尝尝咱们长沙特产臭豆腐,你妈小时候特别喜欢吃,你也爱吃,你小时候,2岁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恩佐只瞧了一眼,立马捂住鼻子,往后退了一大步,就像小姨递了一碗毒药给他一样。我好说歹说,也没有能让恩佐接受这一番好意,顿时一肚子火直往上冒,最后把火劈头盖脸地撒在了凌溪身上:“你想法还真是清奇,你觉得我儿子在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之后,居然还会有兴趣去吃一碗臭豆腐?”
凌溪白了我一眼,又看了恩佐一眼,继而大笑起来:“我以为,是你生的嘛,骨子里总该有一点你的基因吧,哪知道他长大了会不喜欢啊。不管怎么样,总得让他记得咱们大长沙的味道吧。”
最后不得已,我端着那碗臭豆腐上了凌溪的车。车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状的气味,恩佐全程捂住口鼻,紧皱眉头,而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浸润了这股“长沙味道”。
车停在我家楼下,推开车门,我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辣椒炒肉的味道。
辣椒炒肉是婶婶的拿手菜,香味可以传到50米开外,从小就在我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常说,一个人厨艺行不行,做辣椒炒肉就能看出来。这道菜看似简单,想做好却并不容易:选材一定要用心,辣椒不能太辣,也不能不辣,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肉也有讲究,一定要肥瘦比例适中;姜和蒜一样都不能少,爆炒的时候火要大,肉味才香。以前我每每去凌溪家,都羡慕她有一个会做菜的妈妈,更羡慕她家庭氛围和谐,父母相亲相爱。我妈做菜的手艺一直不太行,她的精力好像都放在跟我爸吵架上了。
我在自家楼下深深地吸鼻子,感叹道:“天啊,这个味道,我在法国一直都怀念这味道!”
留学期间,我一直在研究辣椒炒肉的做法,但根本做不出。一是找不到适合的辣椒,二是国外杀猪的方法不一样,猪肉总有一股去不掉的腥味。就算勉强做了一顿,不是被邻居投诉,就是被前夫声讨——在不能吃辣的法国人面前,辣椒散发的味道被称为“生化武器”。
我转头问凌溪:“这是你妈在我家做饭呢?”
“我妈干嘛跑你家来做饭,是你妈专门找我妈学的,说你喜欢吃,在家苦练呢。”凌溪拉着我和儿子就进了家门,好像她才是这家的闺女。
我妈正好从厨房里端一大碗辣椒炒肉出来,突然看见身高近1米7的外孙,眼泪一下就滑了下来:“我的天啊,都长这么高了。以前,都还是抱在手里的啊!”
凌溪赶紧把恩佐推到我妈面前,又从她手里接过那盘菜,紧紧端住。恩佐站在外婆面前,两人都有些手足无措,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的心酸。终于,我妈没有忍住,一把将恩佐抱住。恩佐有些难为情,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用眼神示意他,他只好机械地回抱。
我妈并不介意,她拉着恩佐坐下,指着桌子上的菜说:“宝贝儿快来看看,你小姨买了一堆你喜欢吃的东西。口味虾、糖油粑粑,还有长沙的米粉和玉米香肠,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东西。”
恩佐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面露难色,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爸根本没看出端倪,还问凌溪有没有把臭豆腐带去机场给孩子吃。恩佐立即摇头,深恶痛绝地说:“妈妈,我不想吃那个嗅起来像大便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胡说什么!你忘了,你小时候在中国住了一年,跟着外公外婆和小姨的时候,很喜欢吃臭豆腐的。”
“不可能,我不可能喜欢吃这样的食物!”儿子不管不顾地说。
我的火气渐渐上来了:“那不吃这个,吃其他的!”
“这桌上哪一样我都不喜欢吃,我不饿。”
我爸赶紧出来打圆场,问恩佐想吃什么,“让外婆去给你做去”。恩佐白皙的小腿被蚊子咬了好多包,他一边抬起脚用力地挠,一边客气地摇头:“谢谢,我不饿。” 
眼见着爸妈脸上兴奋的表情像昙花一般凋落,我的心突然尖锐地刺痛了起来,再也忍不住,冲着儿子喊:“你不饿也给我吃!这里是长沙,没有奶酪,没有牛排,没有披萨,能吃就吃,不能吃也得给我吃!”
凌溪一把抱住我,把我拖到阳台上,就像从前一样。她看着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姐,刚回来,你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啊!”



5


担心我和儿子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当晚凌溪执意要留宿我家,跟我睡一张床。
因为情绪激动,再加上倒时差,我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凌溪也没睡着,她忍了半天,终于问道:“你如今怎么跟你妈一个脾气了?当初是你逃去法国的,又因为离境限止令,宝贝不能回国,你总得给他些时间适应,怎么一下子就跟他急了呢?”她把手搭在我肩上拍了拍:“你自己过不好自己的生活,关孩子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气撒在孩子身上?”
我不得不承认凌溪说的是对的。黑暗中,我有些沉默,静了一会儿,我问凌溪,还记不记得我离婚那会儿给她打的电话。
“怎么不记得,姐啊,我那时候真想让你回来。咱不出国了,就留在国内,天天胡吃海喝的,多好啊。”
“在你心里,我就惦记着吃长沙那两口吗?”
“你不惦记着那两口,那你惦记什么?我吗?你惦记吗?我让你回来,你能回来吗?”凌溪嘻皮笑脸地说出一连串问句。
我的眼泪突然涌出来:“那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让我回来。”
“我哪有什么资格跟你说这些。”凌溪转过头,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我,“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我的偶像。你是风一样的女子,敢做敢当,志在四方,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八面威风。姐,你放心地飞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去到哪里,只要想回来,我都会在这里等着你的。”
凌溪说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让人没有怀疑的理由。她从小把我当偶像,却从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最羡慕的人就是她。母慈子孝的人是不会远走他乡的,当年我赌气跑了那么远,在异国生下孩子、一个人带孩子的时候,真的很羡慕待在父母身边的凌溪。
人的一生中,那些重要的东西,那些不能丢弃的东西,她很早就看得通透了。而我走了一大圈,历经磨难,才终于明白。这十几年,我好像哪哪儿都没过好,在法国的生活也没有尽心经营,每次回国看到日渐年迈的父母,心里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你放心,国内一切,都有我呢。”凌溪轻轻地拍拍我的手,“姐,我还是那句话,你把自己过好了,其他人就会跟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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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溪似乎有一种魔力,一种能迅速让我安静下来的魔力。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爸妈的脸色并不好,看样子他们昨晚也没有睡好。
老两口正在客厅里商量,想去超市买一些恩佐喜欢吃的披萨和奶酪。我妈的逻辑很简单,“吃好是基本需求”。他们觉得,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得让他吃得开心,他才能记得住这个地方。
我认为既然恩佐都已经回长沙了,当然要让他吃这里的东西。于是,这一天,我跟父母的关系又开始有些剑拔弩张了。
凌溪站出来,笑着对我妈说:“五伯娘,小孩子不能惯,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来,不就是吃嘛,我来解决。”
我妈早已没了往日的强悍,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话里有话:“他们娘俩的性子,还能由得了我?”
我的心又莫名抽痛了一下,凌溪赶紧把我拉出客厅,摁在卧室的床上,然后张罗孩子们起床。之后,凌溪带着孩子们在长沙城里乱逛,去的都是我们当年走过的地方:坡子街、太平街、南门口、东瓜山、都正街……不到半天,恩佐就喜欢上了热情活泼的小姨,两人打成一片。
我跟在凌溪身后,看着她不停地往恩佐嘴里塞东西:“来尝尝这个,文和友的大香肠。”“张口,刮凉粉来一口。”“糖油粑粑,来,咬一口,香喷喷,甜滋滋……”
突然,我文不对题地问凌溪:“你觉不觉得我妈老了?”
凌溪把手里的臭豆腐快速塞进恩佐的嘴,然后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竟饱含了无数的情绪。不知怎的,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见我哭了,恩佐用力咽下臭豆腐:“妈妈别难过,我觉得长沙的东西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吃。”说完他便急着伸手:“小姨,快点,奶茶给我!”
这副模样像极了我小时候被我妈逼着喝中药、急着伸手要糖的样子。我从小恨吃中药,但到了法国之后,但凡身体不舒服,我还是会跑到巴黎的“美丽城”去找中医。
一座城的精、气、神,能让生长在这里的人魂萦梦牵,就算出走半生,那些人、事、物也会在生命中留下痕迹。我告诉凌溪,我想彻底回家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准备先在法国赚一笔钱。
返回法国的那天,凌溪带着女儿送我们去黄花机场,我们四个在机场吃了一顿长沙特色美食。机场的食物吃起来总像少了一股味儿,我跟凌溪约好了:“下次回国,一定要带恩佐再去吃几次文和友的臭豆腐。”
但我没有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凌溪。 



6


2019年6月,我在普罗旺斯城里开了一间名叫“湘格格”的小吃店,主打湖南米粉,赚外国人的钱。
刚开张的时候生意非常好,食客们对湖南米粉赞不绝口,但到了2020年年初,开始有谣言传开,说中国出了个新病毒。刚开的中餐馆遇到这种情况,生意自然一落千丈,贷款和房租像大山一样重重地压过来,让我头疼不已。
1月,凌溪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国。当时我的心情不太好,但也不想提店里的事,只说近期怕是不能回去了。
凌溪没有多说什么:“行,姐,你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她沉默了半天,又说:“这次我真的瘦了。”
我信她个鬼,她每次都说自己减肥,但每次都在骗我,于是我随口问她现在多重。
“108斤。”
“那还真是瘦了呢!”我有些吃惊,“怎么,文和友的臭豆腐不香了?辣椒炒肉不下饭了?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姐,我病了。”凌溪漫不经心地说。
“穷病啊,没钱吃饭了?”我没心没肺地开玩笑,“别怕,姐开店了哈,赚钱了回头给你打钱。”
凌溪叹了口气,沉重地说,自己真病了。我追问下去,“胃癌”两个字从她嘴里艰难地吐出来。
我不能接受——怎么可能呢?我经常闹胃疼,可她是个铁胃啊,从来没有任何不适!
我想立即回国,但2月初中国开始全面封禁,紧接着法国也封禁,没有机票可买。我要来凌溪的病历,找了一位法国的医生看,医生说凌溪发现癌症时已经是晚期了,而且从她的基因检测结果看,没有找到有效抗体,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甚至连靶向治疗都不能做——换句话说,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
凌溪衰弱的速度比我想象中更快,我不甘心,问她愿不愿意来法国。凌溪的声音一下子清亮起来:“哇——”但马上又沉了下去:“我怕我死在法国,像我这样的人,要死也只能死在长沙。”
其实,这也只是我的一个梦想罢了,那个时候根本没有航班。我故作轻松地说:“你急什么,你的时候未到,阎王爷不会收你的。你给我等着哈,新冠危机解除,我就回国,我们再去嗦碗米粉吧。”
凌溪在视频那头笑着说:“要得,还是常德米粉吧,让老板码子给我们多炒点。”
后来,凌溪开始做化疗,第一次效果很好,她没有吐,头发也没掉。但第二次化疗就不行了,她开始不停地呕吐,还出现了肠梗阻。凌溪给我发来新的化验报告,我赶紧给那位法国医生看,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第二天,我给凌溪发了一段极光的视频:“宝贝,你等我,我很快就回去了,我带你去看极光,好不好?”
她乖乖地回:“好,我还想好好的吃一顿。”
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再后来,凌溪不再跟我视频了,只跟我语音聊天。我妈告诉我,凌溪已经瘦脱了相,怕我见到她那个样子会伤心。她停止了治疗,转去一家疗养院。
再后来,凌溪跟我聊天的信息越来越少,只有两次,她打来语音电话“告状”:一次是想吃冰棒,家里人不让;还有一次是想吃西瓜,家人依然不许。
凌溪“告状”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妹夫在一旁解释:“姐,我是怕她吃了肚子不舒服。”
“吃,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我立马给妹夫下命令。后来,我跟妹夫单独讲话,数落了他一顿:“她现在都这样了,想吃什么你还不让她吃吗?不管是什么,只要她想吃,都给她吃吧。”
2020年6月,凌溪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疗养院又没有很好的护理条件,她便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去。
我这个在凌溪眼中八面威风的“偶像”姐姐,却不知道该怎么救她。我的店还没有卖出去,我的贷款还要还,我手里没有余钱,依然没有去中国的飞机,我痛苦得快要发狂了,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凌溪告诉我她生病到去世,中间只隔了短短的6个月。最后的日子里,她瘦得不到70斤,临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用尽全力只说出了几个字:“姐,回来吧,你该回来了。”



7


凌溪走后,我陷入了一场严重的抑郁。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头发突然冒出来,黑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落。
以前凌溪在的时候,我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失去她,我才知道有多痛。那天半夜我睡不着,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大哭一场,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的无能,既不能在经济上提供帮助她,也不能在精神上安抚她,甚至到最后都不能陪在她身边。
我后悔了,当年任性出走法国,并没有给我带来想要的新生活,反而把我与过去最爱的一切阻断了。我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悲痛,又习惯性地想逃避,那感觉好像是:我只要不回国,就可以当这一切都是假的——凌溪没有得胃癌,也没有瘦到不成人形,她还好好的活在长沙的某一处,等着我回去,一起去吃米粉、臭豆腐和小龙虾。
那段日子,我妈怕我走不出来,几乎每次打电话都要劝我“想开一些”。我嘴上答应,却把自己关在家里,几乎天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有一天,恩佐拿着电脑挤到我床上,说想跟我一起看一部电影。这是一部名叫《寻梦环游记》的动画片,讲的是人死后,会去另一个世界生活。
恩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妈妈,你应该好好的,不然小姨会伤心的。你看,去世的人只要还有人记得她,爱着她,她就不会真正死亡,她会好好的在亡灵世界活着。”
我问恩佐:“那你呢,你爱小姨吗?你还记得她吗?” 
恩佐点点头:“我当然爱小姨,而且我永远都记得那个臭豆腐的味道,还有小姨带我去吃过的那些小吃。我们可以再去长沙,把小姨带我吃过的好吃的再吃一遍,这样每吃一遍,我就会想起小姨来。”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也许很久以后,恩佐会告诉他的后代:“那个让爸爸吃臭豆腐的姨婆啊……”
从这以后,我像突然醒了似的。我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抑郁下去了,到了该担起责任的时候了。


------
逃离故乡长沙19年,因为凌溪仓促离世,我终于下定了回国的决心。我把小吃店卖掉,把贷款还了,还分期在国内买了套房。
那天,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我准备回家了。我妈叹了口气:“你是该回来看看了,这回回来待多久啊?你得去凌溪的墓上去看看她,可怜凌溪走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呢。”
我轻轻地说,我准备带着儿子彻底回国了。我妈只说“好”,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她似乎永远在焦虑,既担心未成年的外孙,又担心我回国以后的收入与生活。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凌溪还是十几岁的模样,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又白又胖,站在长沙河西的一个路口等我:“姐,你终于回来了,快点带我去吃点东西吧,我太饿了。”
“你想吃什么?”我问她。
“能不能带着我把长沙城里的好吃的都吃一遍?”
我笑中带着泪,点了点头。凌溪一下子抱住我,那结结实实的拥抱感觉特别真实,她跟我说:“姐,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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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6 03: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干保险的硕士和他们的广州安家梦 | 人在城中

 金十安 人间theLivings  2021-12-16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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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西路到了,这里人潮汹涌,从东南西北汇集,又四散开去,多停留一会儿都是罪过。出地铁站的扶梯又长又陡。有人深入地下,有人离开走远,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走在自己的康庄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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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那年,我们的夏天》剧照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丨连载



1


2007年7月的一个傍晚,大雨刚歇。父亲拖着行李箱,我背着黑色背包,一前一后,走进了武昌火车站的潮湿溽热中。
彼时的我刚毕业,恰逢广州某保险公司扩招,在我们学校签了十几个硕士。武汉到广州的高铁尚未开通,只有11个小时的火车可搭乘,我就购买了晚上8点多的卧铺。
寻到车厢,同行的两个男生冠东和老范已经到了。老范学的是中文专业,冠东学的是保险,我则学金融。在校的时候,我们彼此不相识,是应聘通过后才互留了电话。他们都是独身上路,我还有父亲送行,仍带着没长大的稚气,让我略感窘迫。
父亲则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他倒下箱子,往下铺底下塞,老范就弯腰把占地的箱子往里侧挪。塞好箱子,父亲又忧心忡忡地交代,说他在报纸上看到广州火车站鱼龙混杂,让我出站时注意行李,不要跟同学走散了。
这时,冠东右臂一挥,豪气地说:“我们这多人,哪个敢靠近?”冠东是湖南人,说自己是毛主席的老乡,敢想敢闯敢干。少有年轻人会用这些词,但他昂头挺胸、气场自信,倒显得合宜。
老范也搓了搓手,说:“广州刚禁了摩,飞车抢劫是不可能了。”
父亲看出我们不以为意,又念叨了两句,就告辞了。
火车开动后,车厢走廊上的大灯灭掉了,壁上镶嵌的昏黄小夜灯亮了。我们和衣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冠东说:“大多人一提保险公司,只知道保险代理人,为什么?因为代理人团队就过百万计。咱们一去就是后台,还是省公司,以一对多,难道还不是精英?这公司硕博比率也不高,我们去的正是时候。”
老范道:“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冠东激动地拍床板,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说:“对!”
我斜躺着,看着黑暗的窗格。其中快速掠过的灯火,被遥遥地牵引成断断续续的直线。火车的轰鸣、同学的话语、同行者的呼吸,一起在我脑中轰鸣。这一晚,我兴奋得阖不上眼,好像即将被卷入某种庞大的叙事。


------
到达广州,我的第一感觉是不遑多让的热。新人们被安置在公司旗下的招待所休息。这个招待所位于荔湾老城区,在新旧夹杂的路段上。覆盖青苔的巷陌中,间或有高楼拔地而起,我抬头只看到深一块浅一块的天空。天空向前延伸,被高楼的玻璃幕墙截断;往后延伸,被城中村里的水泥屋顶挂住。
稍事休整,我们来到单位报到。这是一所世界500强的老牌保险公司,省公司下还有18个地市级分公司,这次一共招聘了百来号新人。公司专门为新人开了培训班,宣讲公司文化和业务。晨起、午间、课前、课中,培训老师都要带着我们跳操,音箱放着“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惜太匆匆”。一群人僵硬、局促地释放四肢,在桌椅间磕磕碰碰地踢脚扭臀。
培训老师嫌弃气氛不够热,说要练胆,要我们抛开羞羞答答的学生气,完成向职场人的身份转换。她让大家把桌椅都移到大厅的角落,再围成一圈,每个人单独站在中心舞一段。
轮到我时,热浪在我脸上涌动,我压抑往外逃的冲动,照抄前面人的动作,左右倒腾了两下脚。接着,老范试图以“闪现”的方式去中间走一圈,老师上前强压着他在中间多站了一会儿,臊得他满脸通红。冠东比我们强些,在中间打了一套军体拳,算小有特点。
当然,也有自在的人。有位女孩之前兼职过车展模特,她撩起衬衣,在胸下系了个结,露出小腰,轻盈地旋转。空气中荷尔蒙含量突然飙升,男生们使劲地鼓掌,老师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培训进行一周,同批来的一个女孩递交了辞呈。她是我们学校的法学硕士,人力资源想挽留这个人才,动员我去做工作。此前,我与女孩聊天没超过三句,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她,结果那女孩怏怏地挥手:“每天搁这儿可劲的躁,把我整烦了。”
两天后,她就消失在偌大的广州城里,像水融入海,不留一丝痕迹。



2


没多久,公司改变了培训方式,安排新人们分区块去“扫楼”——就是找陌生人填写关于保险和保险产品认知的问卷。
有外出的机会,我们一开始还很雀跃,沿着地铁一号线,寻找白领集中的写字楼群。在上下班高峰期,在西门口、中华广场、体育西路这些路段,我们穿着新添置的白衬衫、黑西裤或黑窄裙,跟着衣着得体的人潮快速行进。昂首阔步间,好像我们已经成为都市精英、业界大牛了。
到了写字楼,冠东要我打头阵。他说女生看着没啥威胁,陌生人的接收度更高,他和老范在左右两侧接应。
就这么过了几天,我们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比如:进写字楼时,要握住手机假装接听电话、行色匆匆地一晃而过,才可以避开门口保安的盘查;到达格子间密集的办公区域,要小心翼翼打量,尽量挑选看起来面善且四周没有同事的人询问;若被询问者直接拒绝,或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要立刻点头说“谢谢”。在我们之中,老范躬身的弧度尤其低,态度诚恳,绝不纠缠。
但意外就像避不开的狗屎,还是被我们踩着了。一次,我们仨正往办公室探头探脑,找寻合适的询问对象。突然,身后一阵骚动,有个高亢的女声喊道:“就他们。”
我扭头一看,一伙保安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我们仨扭身就跑,来不及按电梯,就推开厚重的消防门,拼命往下冲。不知道在盘旋的楼梯间里冲了多久,终于跑出了写字楼。
见后面没人追来,我瘫坐在花坛边,双脚打颤,感觉心脏要蹦出胸腔。老范的眼镜上全是雾,他取下眼镜,一边喘气一边在衣角处擦拭。恐怕他刚才已看不清路了,全凭着直觉和眼底的余光在冲。冠东出门前用发蜡固定的刘海此时也被蒸腾的汗气弄塌了,白衬衫黏黏地贴在他的背上。他把刘海胡弄到两边,呈“八”字形耷拉在额头上,又粗鲁地扇着问卷调查表,仰头痛骂。
但我耳边还盘旋着楼梯间里“哒哒哒”的脚步声,根本听不清他在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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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惊魂落魄的被驱逐,褪去了我们对体面工作的幻想,终于明白自己只是精致巍峨的写字楼群中的不速之客。好在广州是“便利店之都”,每当扫楼空当或天气骤变之时,我们就会钻进一家连锁便利店休息。
一日,我们又狼狈地进了一家便利店,打了3杯冻柠檬红茶。我知道此时的自己满面油光,妆肯定花了,但我懒得管,就趴在餐台上盯着饮料里的那些漂浮的冰块。
一旁的冠东说:“我们好歹也是名校硕士,公司招我们肯定不为了这几张破表吧!”他灵光一闪,提笔随机快速地勾选着问卷调查表。还说联络电话编几个,也可以留白,反正接受问卷调查的人也不是都会填电话,这样看着真实度更高。
舒适的冷气让人渐渐坐定,我也跟着填起来。老范慢慢地勾了两三张,就停了,他将一叠空白的问卷放回公文包,轻声地说:“我习惯动动。”
回程的地铁站里,冠东兴致勃勃地描画着地铁线路图,指着其中一点说:“知道吗?这就是大广州的CBD。”
我定睛瞅了瞅,是“珠江新城”。
冠东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在那里买一套房。”
当时,珠江新城2万元/平起跳的价格,对比我们的实习期每月3000多的收入,简直像是天文数字。老范不以为然,仰头说道:“人生处处好安家,命若江河我是沙。”
冠东摇摇头,手搭上了老范的肩:“不买房,哪能安家?”
后续的扫楼分组变得很随意。我有时和其他人出去逛几圈,问几张,到点问不完的,就自己填几张夹杂着。冠东逐渐脱离队伍,到点再来跟我们汇合——他又跑去看楼盘了。老范也会独行,甚至偶尔晚归,他坚称他上交的每一张表都是真实的。在大家懒洋洋的倦怠中,勤奋的老范就像人民内部滋生的叛徒,让人膈应。
其实早在公司面试时,老范在一众研究生当中就显得非常醒目了。首先他年纪最大,又有些少年白,显得成熟;其次,当时他抱着一摞报纸一样宽、5厘米厚的册子——这是他用发表的文章做的剪册,实在巨大,横过了他整个腿部,两侧搭在椅子扶手上;最后,他身旁还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女陪着。
熟识后,老范告诉我们,那是他表妹,过来提前感受一下面试氛围。



3


培训进行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又有几个人离开了。一个女生在不断被人拒绝的过程中,怀疑自己是否做好了进入社会的准备,于是痛下决心去考博;一个在培训之初积极活跃,表现得像活动组织者的男生,居然悄无声息地找到了新工作。
领导没想到,一场培训竟然让那么多高材生跑路,于是这场旨在培养大家对公司和保险业热爱的培训提前结束了。那些调查问卷被收回去后,也不知道他们看了没有。
最后,人力资源部宣布新人们的岗位,基本与个人志愿一致——冠东去了团险业务部,老范是办公室的行政文秘岗,我去了业务管理部,倒是那个做过车模的女孩,她的专业是会计,但人力劝她去个险部做销售支持。
在动员会上,人力资源的老总以昂扬的姿态宣布:“5年内,你们就能看到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
冠东大着嗓门插话:“能买房吗?”
老总神秘一笑,用手指点了点他,好像颇欣赏他的大胆。但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给我们举了几个身边的例子,说某同事买第二套房了,在进公司第三年。另外,老总强调:“有几个公司能解决你们的户口问题?不能落户的公司,怎么能帮你们在这里生根呢?”
这倒真是直击我的痛点。我此前也拿过一份央企的offer,还去北京实习了两个月,但带我的老师告诉我,去了也只能是编制外的,户口无法迁移。尽管我对那份工作很喜欢,但没有北京户口,也只是城市里的一叶浮萍罢了。权衡之下,我才来到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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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入职后,我的生活变得规律且乏味。下了班,我就待在宿舍空调房里懒得外出,由于宿舍离办公区很近,周末也常被叫去加班。空闲的时候,只偶尔和熟识的同事在附近有团购价的小馆子聚餐。
整个广州,好像又从一号线周边缩回到微小的一隅。
冠东开始忧心忡忡,他告诫我们:“情势不容乐观,没发现吗?顶头上司都和我们差不多大。”
我们的主管经理大多是本科毕业,当时正好赶上这个国企飞速发展,大规模对外招聘。此前这所老牌保险公司人才断档、青黄不接,他们工作三四年后,就做到了主管经理的位置。我们硕士毕业,像老范,在读研之前还在报社工作了一年,确实年龄相当。突然间,我们也醒悟到,虽然眼下的工作尚能处理妥当,但想要快速升职、涨薪,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当大伙迷惘又苟且的时候,某天,部门同事对我说:“你们一批进来的一个人,给老板写了举报信。”
我吓了一跳,问谁把领导举报了?那同事说,其实不算举报,就是揭发办公室的丑恶行为。说完,他忍俊不禁,好像这是前所未有的滑稽。
办公室的新人只有老范。我解释说,老范是一个性情平和、不喜争执的人。但又一细想,其实从调查问卷那件事就能看出,他是执拗的。
据说,老范去办公室后,带着高度近视的圈圈眼镜趴在办公桌前,一声不吭地干着领导交办的工作。但在老黄牛的外表下,他默默收集着办公室的丑恶现象,比如:浪费打印纸张、上班时串门闲聊、偷摸跑去银行办私事、偷接USB上外网、把单位的计算器和本子捎回家……此外,他还痛批办公室里拉帮结派的行为,慷慨激昂地写道:“其劣迹有如党争,损人心智,令气氛萎靡。”
这封邮件他发给了办公室主任,还一并抄送了总经理室成员。
我在聊天软件上问老范,老范只说:“笔似刀锋,需慎用。”看来,他已有悔意。冠东嬉皮笑脸地去找老范打听,但办公室主任已经提前找老范私下谈了话,老范就对外噤声了。
没多久,老范迅速搬离了公司的宿舍区,出去租房住了。平时只在社交圈外围游离的他,这下彻底隐身了——老范结婚了,新娘竟是陪同他面试的“表妹”。我们十分吃惊,顿感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他,内心并不简单。



4


冠东个子高、声音洪亮,即使带点湖南口音,但在领导和同事眼里,似乎颇有趣味。于是,他们常邀请他去广州市分公司和珠三角地区主持产品宣讲会。
有时在大门口、电梯、过道中遇见冠东,他总夹在很拉风的一批人当中,我都来不及打招呼。有时他来我部门,部门经理还起身亲热地招呼他,让我去给他倒茶。
冠东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期间即使我递了茶,他也没用余光扫我一眼。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一起“扫街”的友谊好像早就瓦解了。
可没想到,冠东的大喇喇的性格也让他触了礁。某日,在电梯里,一个同事拍着他肩膀大声称呼他为“东总”,喜欢开玩笑的他也以“某某总”回应。他俩摇头晃脑地胡吹乱侃,却不知电梯里真有个面生、但应该被尊称为“总”的人。
年终会议时,某领导公开批评了我们这批新人,说我们目无尊长,还喜欢搞小团体。大家顿时噤若寒蝉,之后连性格开朗的冠东也不敢再呼朋引伴了。
年底考核公布,我得了“良好”,可以拿全奖;老范被评为“优秀”,年终奖可以上涨20%,全公司只有10%的员工有此殊荣;而一时风头无限的冠东却只得了“合格”,什么都没捞着。
大家在饭堂吃饭,三五成群地坐着。往常总和老员工混在一起的冠东,久违地端着盘子过来,小声说道:“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像之前那样兴致勃勃地听他讲话,甚至懒得搭理他,他又自顾自地说:“交换条件!考核就是‘别再闹了’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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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我们突然接到了一个紧急通知。公司说临时有个会议安排,联系了附近的一个经济型酒店,要我们在两天之内从宿舍搬过去。
来广州这么久,大家的家当早已不是刚来时的一个箱子,只好大包小包一趟趟地往酒店挪。
这时,老范居然带着媳妇出现了,尽管其实这不关他啥事了,他们还是来帮我们搬家。冠东消息灵通,说公司让我们搬去酒店,其实是动了收回宿舍的念头。公司招聘时,曾口头承诺我们包1年住宿,但没有书面协议。要是1年缩减成半年,以后每个月要多1000左右的房租开支,等于年薪少了6、7千元。
大家聚在酒店里,忐忑不安地议论。这消息目前只是风声和猜测,慌张地抗议好像不合适,若是反应激烈点,恐怕工作丢了、数万元的年终奖也会泡汤。
老范却坚定地说:“不能等。如果已经过了领导,形成书面的意见,或者干脆把宿舍另作安排,再收回是很难的。如果还是意向,反而有空间。”
说完,他拿起酒店的铅笔,在信笺纸上划了个123:“简单点,把工资福利摆一摆,再算算房租开销。大家团结一致,声明立场——当然,结尾一定要感谢公司。”
阳光透过玻璃,在老范那张没甚表情、万年不变的脸上晃出光斑。他媳妇就在旁边坐着,仅仅是多了个人而已,但老范的气场由以往的落寞孤冷陡然变为稳重靠谱。
我们夸老范“既有才华又有侠骨”,让他主笔。老范也没推辞,说这是君子大义。



5


这场没有掀起的风波平息了。后来新人们又搬回宿舍,住满1年,大家才各自租房。如此一来,我们私下的来往就更少了。
进了公司大楼,电梯门一开,新上的人左右点头一圈,大家都一股脑地小幅度点头数次,也不说话,彼此都很沉默。我看着反射如镜面的电梯门,照出自己标准的嘴角上扬幅度,越来越像公司海报里客服模特的表情——僵硬且无趣。
招聘时,公司说的“同行业有竞争优势的年薪”落实后,是10万多,在当时的广州还算体面,但也普通。工作第二年,父亲给了我10万元,让我在单位附近买了一个单间。
本以为冠东会肯定我,他却批评道:“女的买房就很难嫁人了啊,独居女性也是现代都市的社会问题了。”
我不想给自己贴标签,但当我从单位的集体户口中迁出来、拿到我做户主的户口本时,我也不免俗气地感到,我算是真正在广州住下了。
工作第三年,冠东的家里也给他资助了50万,让他在番禺祈福新村购置了个三房一厅。到了周末时,他还是去参观珠江新城的新盘,感叹自己的好眼光——我们入司时,珠江新城还是尘土飞扬的工地,像个半成品。随着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珠江新城成为了商务资源集中的经济引擎,房价在两年内翻了两倍有余。
他眼光没错,但更买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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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第三年年底,公司调整了部分人的岗位。
冠东换了部门。他说,保险公司三大营销渠道:“个险”、“团险”、“银保”,他都立志要晃一圈。而老范变化最大,得从省公司办公室去东莞分公司办公室。
离别送行,我们找了个晚上开业的走鬼档烧烤摊,聚坐在折叠桌前。肉串在火上滋滋作响,一根电线牵扯的灯泡在头顶上摇摇欲坠,昏黄的灯光投射出一丈光明,喧嚣散去后广州显得格外安稳和悦。
冠东揽着老范的肩膀说:“好事!要想提拔,就得先去下面走一遭。没点基层经验不行。”
老范笑得很淡然:“世事难料,福祸相依。但广州生活成本过高,可能就在东莞安家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感叹:“这是准备买房了么?”
“难道在城市安居的标准最终都难逃买房么?”冠东敲着桌子再次强调,“不买房要户口干嘛?没有家留在广州干嘛?清高如老范也脱不了俗。”
老范举起啤酒瓶,摇晃着,白色气泡涌出,顺着他的手臂淌下。他恍然念道:“且求容立锥头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
“老范就是有才!”我也没听太明白,就着大家一起起哄拍掌鼓噪着。事后,冠东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老范早就是领导心中的“刺头”了,所以也是这次基层锻炼的“重点动员”对象。
公司私下也动员过冠东去分公司,毕竟那里难得招到学历高点的人。可冠东很警醒,他觉得虽然提拔要基层经验,但自己在广州根基不稳,万一去了底下又腾挪不上来,就难办了。
于是,他拒绝了这个工作安排,一口咬定:“入司时签订的协议说了,工作地点是广州。”



6


在我们公司,有一部分人的生活像候鸟一般。家安在广州,长期在不同的分公司之间进行职位的跳动、升迁。平日里,也不是每个周末都能回家,可能等到小孩出生、读小学、初中也未必能回广州上班。在系统内谈选择城市很奢侈,个人只能被动地跟着公司的需求走。
我内心很为这种不由自主怅然,但女生好像在职场的初选环节中就已经被筛掉了,连下分公司的机会都少有。我们那批入司时,硕士还算小比例,本科占大头。自我们之后的招聘,已是非名校硕士不招的局面了。
我开始负责报表,几乎所有的假期都在加班,也没有补休。身边的人也大多如此,没什么可指责的。一天,财务和我对接报表的女生突然消失了。几日后,同事去她租的小房子敲门,发现她在,只是不想上班,也不想接电话。
后来,这个女生在医院诊断出“重度抑郁”,就辞了职。因为很突然,没有找下家,也没有太多存款,身为外地人的她很快就离开了广州。
她走后的某一天,在微信上联系我,说辞职以后她在老城区里乱晃,陆陆续续地退出了十几个工作群,才听到身边的鸟语花香、虫鸣风吼,仿佛整个天地都为她打开了。
说来也巧,老范离开广州之前也和媳妇去爬了白云山。从朋友圈的照片看到,小而连绵的山峰环绕着最高峰的魔星岭,下面是云雾缭绕的都市。山顶的风景开阔而壮美,等到阳光洒下,浸没万物,整个广州都金光闪闪、耀眼又平静。
广州很美,只是我还没有时间和心情去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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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冠东一边在销售部门间挪移,一边将空余时间投入相亲大业。除了单位工会联络的,连街道组织的联谊活动也去,他陆续见了银行、通讯、房地产等诸多行当的单身女青年,却始终没有成功。
保险公司是一个奇怪的存在,说起来是世界500强的金融机构,收入也不低于银行系统。但对方一听冠东是保险公司,就会想到四处求人的保险业务员,这使他在相亲市场上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遇。
痛定思痛后,冠东得出结论:“大家都讲‘够晒威’,必须考公务员,还得赶在30岁之前。”
他确实是能调转过头就狠下功夫的人,连周末外出做培训宣讲都会偷偷溜回酒店房间,见缝插针地看书做题。两次尝试后,冠东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广州的一家金融监管机构,还和某三甲医院的女医生一见钟情,迅速领证结婚。
领导同事再说起冠东来,都赞不绝口,说他活成了同辈学习的典范。我感叹,原来在保险公司这种宣讲文化浮夸盛行的地方,也觉得公务员更好。
那时候,我的一篇赔付率分析报告在公司内部得了奖,也被总公司领导注意到了。经理找我谈话,问我有没想过在公司的发展路线,还说我很适合管理岗位。我内心点燃了一丝升职的希望,冠东走后,我继续做着本职工作,被考核、被拣选,等待不知几时来到的升职。
可是在入司的第五年,就是当初培训时人力老总说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一年”里,我生了场大病,成了失路之人。我不得不离开广州,被动地淡出了社交圈,回到湖北老家开始漫长又辗转的治疗。
但最离奇的还是老范。他到东莞后,只过了一年就突然离婚、辞职,接着便落发出家了。听旁人说,是因为分公司办公室人少、分工没那么细,总有些喝酒应酬的事,使老范疲于应对。
我猜这也不是全部原因,但即使老范在,他也不会多说自己的事,只会说:“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7


我治疗结束后回到广州,顶头上司已是比我晚一两年入司的人了。被陌生、年轻、有激情的同事环绕,被当成平庸且落伍的前辈,我再次陷入真实的扁平生活。
以前的同事和领导都劝我注意身体,有人是发自真心的关爱,有人是带着自上而下的怜悯。当然,也有人劝我凡事不要在意,好像我生病之后性格也会出问题。
某日,我在地铁上偶遇冠东。尽管我们的联络方式都没变,但早已没有了联系。他略胖了点,穿得比之前在保险公司里随意了许多,还是颇为热情。
他说,一次他出去旅游,在杭州某名刹好像看到了老范。他摇头晃脑地评价着:“如果是那个寺庙的话,去的难度恐怕不亚于考公了。”
体育西路到了,这里人潮汹涌,从东南西北汇集,又四散开去,多停留一会儿都是罪过。我跟冠东说“有空再聚”,就匆匆告别了。
出地铁站的扶梯又长又陡。有人深入地下,有人离开走远,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走在自己的康庄大道上。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雅坤


金 十 安

孤独的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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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5 07: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北漂4年,我在租来的生活中辗转 | 人在城中

 吴问 人间theLivings  2022-01-05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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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时间,上楼下楼,我在北京租房的日子,一开始就落了地。而帮我落下来的人,大都离开了这里,散落全国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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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1


“你看,要吃啥?”男店主问道。我抬头看他,他带着点暖和的笑意。
在这个简陋饼店正面的橱窗外,我巡睃了两圈,酱香饼、鸡蛋饼、韭菜饼,没有想要的麻团和糖糕。我又捏住橱窗右边已经不太管用的白色门把手,推门进去看侧面橱窗里的东西,炸鸡腿、素丸子、煎蛋、香肠、几个炒菜。
下午5点,没到吃饭的点,所有东西一点热乎劲儿都没有。我离职以后常常来这家小店买吃的,从夏天买到冬天。它在我出租房所在小区的西门外,和一家菜店夹在一排乱七八糟什么都卖的店中间。
我最近才混到和店老板眼熟起来,饼店和小区里面的饭店小菜店差不多,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因为卫生不合格被整顿上一到两天,再重新开业,干净程度也没啥变化。有的小店整顿整顿着就消失了。
小店的封窗直顶天花板,正面和侧面各留下了一人宽的口子用来递食物,台子上也有点油腻腻的,白色门把手后面支着两张简易的桌子,坐着吃饭的大多是快递员、外卖员,人多的时候,他们就斜倚在外面停着的电动车上吃,也自在,间或看看手机。饼店旁边两家店条件略好,光顾者多是租房中介。小区里也有建筑工人,他们没时间坐下来,通常都是在女老板凉菜店隔壁的一家饼店解决午饭。那家饼店的饼更便宜,最贵不过3元一个,几个就能填饱肚子。我常在饭点混迹工人中去抢豆沙饼,粗糙的皮肤,委顿的神情,磨损的衣物,是家里父辈们常见的样子,跟着的年轻男孩子看起来稍微精神一点儿。
我从侧门退出去,心想要不要换到小区里面那几家饼店转转,又见男店主还耐心等在橱窗后望着我晃来晃去的头,终于下定了决心,手在橱窗前指点着:“要一个土豆丝,一个鸡排。”
“12块,要不要加热?”
“不了,我直接吃。”
扫完码付钱,我拎着两个饼拐进小区里面。现在租的房间2000块一个月,有将近20平,去年5月刚换过来。我在北京还是第一次独自拥有这么大的空间,刚住进来的时候很自在,但离职一久,现下心里也不怎么畅快了,失落感会在每天任何时候偷袭我。
两室一厅的屋子,被房东改做了4间卧室出租。和我对门的是个男生,刚搬来那会儿,晚上去卫生间洗漱时,能听见他房间里传出背物理公式的声音——我猜他可能从事的是教培行业,因为“双减”以后,他的房间不再有此类声音了,但应该还没有失业,因为每天都会按时出门。
带厨房那间租给了一对夫妻,他们的父母可能就住在京郊,偶尔会带着小孩来这儿,屋子里能传出来小孩子的开心的笑。女人的朋友还有一只经常需要她帮忙照顾的吉娃娃,它像浅眠的人一样,只要谁稍微弄出一点儿声音,就会叫上几声。一次,女人为了安抚住小狗,出门来看我进卫生间洗漱,就大声同小狗搭话:“你看嘛,哪里有人?叫,就是要叫?没有人嘛。”我只好冲她和它笑笑,这是我和女人仅有的线下交谈,以狗为媒介。
住在客厅的租客前后换了好几波,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帮儿子租房的夫妻。先是中介带着他们来看房,定了后,快递箱子一只只堆在门口。收拾好后,妈妈来敲开我的门,穿着睡衣,头发散在身后,脸庞和善温柔,对我说:“同学你好,我孩子刚毕业来北京工作,住在你旁边,你们这个WiFi要怎么弄啊?我微信告诉我儿子。”
“WiFi我是找那个房间的女生摊的,她装了,我用的她的,两百块钱,你问问她。”我指了指对面小夫妻的房门回复她。
妈妈露出为难的样子,我想了想:“我看中介好像把你儿子拉进我们的群了,你让你儿子在群里加一下她?他应该知道怎么弄的。”
“她是群里哪个人呢?我看一下,好给我儿子说。”她又问我。
“这个头像,要不你拍个照,好找。”我说。
她连忙调出相机,拍了一张照。临到他们夫妻离开,妈妈再次上门来拜托我帮忙照顾一下她的儿子,我应声说:“好。”
可直到那个男生离开,都没上门找过我,我猜想他也许没找好工作,只是进进出出的收快递和外卖声没断过。1个月后,就再次听到了隔壁房间里传来的转租的交谈。
屋子再次易主,这次住进来的男人倒是住得长久,大夏天上厕所撞上了,光着上半身,一眼就看到他并不壮实的身体上的小肚腩。
合租房5个人,除了那个遛狗女人的样貌,其余3个男人的脸我都没记住——搬到这个小区以后,我完全没了和室友深入交谈的想法。刚刚暂时了断了工作,以及抗拒承受前几年租房时惴惴不安地维护室友关系的疲累,加之应对北京生活又愈加游刃有余,我遂安心地退守,做起了“宅女”。



2


我走到单元楼下,鸡排夹馍已经下肚了,土豆丝卷饼刚开张。花园里,一只长毛大胖黄猫蹿出来对着我大声“喵喵”,眼神有一点点儿凶。一层单元声控灯立马亮了起来,昏昏的黄色,颇有老家十多年前用的白炽灯的感觉,不过现在老家都换成惨白惨白的节能灯了。
“走、走,不给。”我脚尖往前佯装踢了几下赶它走,不经意间却和它对视了一眼,好似是不小心释放了同意的信号。我几步跃到一楼楼梯上,猫也跟了过来,长毛扑在台阶层层叠叠的尘土上。老楼楼道里到处都是灰尘,物业很少见到,楼栋外墙斑驳,装了钢筋外框的窗户上都生着锈,和我的楼栋成一条直线的小区东门那块正在粉刷外墙,淡淡的橘黄,不知道啥时候才轮到小区里头。
我又和哼唧的猫对视了一眼,转身继续往楼上走,二楼的声控灯也亮了起来。猫继续追,楼道里却听不到声音,直到“喵喵”声再次响起,我才知道它追到了二楼楼梯拐角,于是转过身继续和它对视。
“走、走,我都没吃饱。”我再次做出佯装要踢的样子,旋即迅速转头加快脚步上楼,一边继续吃土豆丝饼。
猫不追了。
上到六楼,进右边的防盗门。门正好对着卫生间,合住的室友们常年开着它通风,因为他们不好好冲马桶,卫生间总飘出一股尿骚气。我委婉地跟中介说过,于是中介就拍了马桶图片发到群里“恶心”人,但过一段时间又会故态复萌。后来,我发现是有室友冲水太急,按一下就松手了,所以才冲不干净。
我径直走到最里面朝南方向的主卧,摸出钥匙开门,门打开的瞬间,带有上一餐饭菜味道的热气围拢了过来,替我抹掉出门沾回的微末冷气。饼只剩一点儿了,掉出来的土豆丝堆了一小坨在塑料袋底,油油的、塌塌的,我拎着袋子挤出来吃掉了。
晚饭解决了,心里却还想着刚才那只猫。 
我租的这间房子在北京的老小区里,装修以深黄色为主调,木制家具包办一切,加上中介配置的、使点劲儿就往前倒的淡黄色衣柜滥竽充数。以往的大暴雨灌进窗户缝隙,又从推拉窗的下轨槽里溢进屋子,雨水饱胀了墙壁后,瓷砖以及粘贴它们的水泥块整块地从墙壁上剥离开。今年夏天的暴雨一来,我就把抹布一头卡在推拉窗的下轨槽,另一头伸在下面的准备好的盆里,一般都至少会接半盆水,最多的一次,半夜起来倒掉了满满一盆。
我住的这栋楼,一层门前的花园里面,常见的是各种蔬菜、佐料、水果,绿化树种倒成了外来户,点缀其中,它们要做到不影响这些菜和水果,才能好好活下来。花园里还有南瓜藤,从地上铺展到树上,我记得夏天有大个深绿色南瓜吊在那里,很快又消失不见了。我一直有点儿好奇——这些菜和水果是只属于楼底那家呢,还是每家都有点儿呢?
站在楼下,早晨正面朝着太阳,左手边往高了看,有柿子树、白果树(银杏),低一点是花椒树和一种类似于椿树的矮树,再往低了看,有些不认识的草,叶子绿中带红。右边也有一株白果树,它拥有一窝大大的鸟巢,鸟儿早早飞走了,秋天叶子黄了、落了一大片,我才得以窥见。
小区里的白果树都有着粗厚的叶片,整整齐齐地排过去,没有突然露出的空白。倒是城市很多巨大的白果树,只长着细细小小的叶片,打着打着“吊针”就枯死了,一眼看过去,就明白它们也是外来户,拖着庞大的身躯在一方逼仄的土地里努力地扎下根系。我家卖掉过这样的白果树,刨掉树以后,留下半人高的深坑,父亲填了大量的石块和泥土进去。一棵树至少要长十来年,卖价七八百块,进城也保不准能够活下来。
单元楼墙根儿,种着玫瑰、月季,几种颜色鲜艳的花,靠近过道那边,有一笼大兔子,小孩儿最喜欢它们,从夏天到秋天,总有不同的小朋友和它们打招呼。笼子是旧木板料做的,板材大小不一,侧面接一个铁笼子,兔子就在这个组合笼子里活动,有时候会钻到木箱子深处,就在你担心它是不是被吃掉了时,它又会钻出来。楼底那户家里有只猫,会在阳光充足的时候蹲在窗框里注视着你。还有只经常被拴在门前的小狗,狗绳常常被它绕在树上、电线杆上、门前的柱子上,它也不叫唤,逢人过来就要往你跟前蹭蹭,巴巴地望着你。可惜我怕狗,大狗小狗都怕,每次躲着它走,估计它很失望。
夏天我常常去夜跑,发现小区里有更多的“花()园”。我只顺便掠过这个小区不到1/10的区域,就能看到邻居们各种传统现代夹杂的志趣——弄得回环曲折的花园凉亭里会有人逗鸟喝茶;有株挂满红果的山楂树,下面摆着各式被替换下来的旧沙发,夜晚会有一群人坐在那里;蜀葵花海,我平生第一次见着白色的品种;有的地方因为铺了地砖无法搞菜园子,住户家就专门搭了钢架子,摆了三大排花盆种的秋葵,看样子应该已经收获了好几轮。
小区里还有几幢别墅,它们的小花园更精致一些,包裹在风格各异的欧式栅栏里,有一排别墅门前的过道载满了各色的玫瑰,鲜活自在,夜跑经过时,好想去拍照,终究没去,还是怕狗。
小区里每一栋楼前后都停着车,豪车和经济型的都安放在这混乱的花园里,也不突兀。随处可以找到触感不冰冷的座椅,沙发,长椅,定做的、废弃的。上面常常是老年人小孩,也有低着头的年轻男女。夏天傍晚乘凉的人坐在那儿,也不懒懒散散,也不精力充足。唯一的缺点就是狗屎多,大狗、小狗早晚出街,幸运的是我从未踩到过。 
夏天的时候,小区里也会涌进来一些住在附近的爷爷奶奶,卖自种菜蔬。我买过他们的两块钱一大把、味道很足的葱,直接咬着吃的旱黄瓜,红得不太饱满却很香的西红柿,很便宜,他们挣一点儿毛毛钱。



3


2017年,收到北京来的实习的offer以后,我先是和在电视台一起实习的小伙伴商量,怎么给带我们的老师说。老师平日里不怎么管我,更喜欢比较壮实的男实习生。尽管我已经努力地表达了自己扛得动摄像机,也能写得好稿子,但是实地操作的机会依旧寥寥。某次和楼下的保安大叔交谈,他劝我早早打算:“你那一层全都是关系户,留不下来的。”
回到宿舍,室友们提到了一个在北京实习的同学,让我去问问她。我勇敢而不自量力地给那个同学打了电话,获知原来她是住在酒店里的,又得知她父亲本来就在北京体制内媒体里。
命运在此时迅速显露出本来的样貌,但那份offer压下了我很多的焦虑和不确定。我又打扰了几个在北京实习的同学,一无所获;关注了几个大小中介,但租金让我望而却步;最后,我在知乎的“租房攻略”里找到了法子——那个帖子对豆瓣“租房小组”进行了盛赞。我在“租房小组”里“看房”,也发了帖子。一个山东女孩找上了我,她提供的房子距离合适,每月我只需要分担900块房租。我俩合租了一间主卧,她帮我垫付了所有的租房费用,我承诺到了北京再给她。后来我们在晚上睡在一张床上时,她骄傲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多勇,敢给你垫这么多钱!” 
在西安郊区的亲戚家告别了做服务员的母亲,我揣着offer和父亲卖牛的7千块钱,一夜硬座到了北京。母亲直到我要坐车到西安火车站时才开始表露担心,她有一项体面生活的技能——无论我俩起了多大的矛盾,我离开之前,她总能粉饰好一切情绪,好好告别。
租好的房子在海淀和昌平的交界处,一个回迁小区,房子的小次卧当时住着一个南京男生。做二房东的女孩住在客厅隔断里,频繁去大西北各省出差,常常拜托我帮她喂乌龟。那时她有5只乌龟,现在朋友圈里我看见了7只,每只都很健康。
从8月底早上,我从北京西站出来时,带着一点儿兴奋和自豪,更多的却是熟悉,夹杂着一丝“也就这样嘛”的情绪——街景、建筑跟西安好像都差不多,我操作着手机地图,输入地址,摸索公交线路,只需要倒两趟公交。手里没准备好零钱,出火车站的那趟公交车尤其挤,但我还是稳稳地站好了,车里的人也都是常见的装扮神态;倒第二趟车,我把剩下的5元纸币都投了进去,大概已经到了郊区,车窗外的树木还是绿绿的,车曲里拐弯地行进,我看到了同家乡差不多的景致。
下车的时候,偌大的车厢里只剩下我了,乘务安全员帮我把行李箱拿下了车,还问了句:“你从哪儿来的?”
“西安。”
“我去玩过。”他说。
这是通常的回复,这样的回复还包括“我经过过”、“我知道”、“我打过工”,在我后来遇到的很多一面之缘的人嘴里都说过。
合租房间在25楼,我在离小区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拿到了钥匙。山东女孩正准备去上班,她当时留着黑缎子的长发,说话温声细语的,生气也是温柔的样子。她只冲我发过一次火,是发生在整租之后的事,我们俩也从那时开始掰掉了,整租结束,各奔东西。
小区有简单的门禁,外卖小哥偶尔偷偷跟着住户进进出出——物业规定,快递一律不让上楼的,只能在小区大门左右堆成一排,各家快递都有一片位置,下雨时,有的公司给快递员提供雨篷。也会住户图取外卖便捷,于是小区栅栏两面的绿化丛都会被踩塌一片,只要哪块儿草秃了,保准就是外卖小哥和住户们共同构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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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行李后,去厨房和小次卧的那个南京男孩打招呼,他请我吃他做的午饭,甜口西红柿炒蛋搭白水面。我脸皮极厚地用他的筷子和碗吃了一点儿,那是我第一次吃甜口西红柿,味道感觉真的很怪。刚认识没多久,我俩就一起去买东西,他告诉我超市在哪里,还有这个回迁小区周边的交通地铁分布。或许当时他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和想融入的迫切,我刚到北京的些微不确定感和漂泊感,一下子就被他的耐心驱散了。
我家里的姑姑们都远嫁到了南京,这个男孩和偶尔回来的姑父们给人的感觉很相似,温柔,不计较,说话风趣。山东女孩洗澡经常忘记把装了卫生巾的垃圾桶拎出来,灌满水以后很恶心,可垃圾桶还是会被他整理好,也不会在租房的小群里嘴人。他还帮助过一个退伍的哥们找工作,两个人都是大高个,挤在小次卧的1米5的小床上。后来,他哥们发现了我们卫生间门前地板渗水,足足给修理了小半个月,让我们成功避免了一场飞来横祸,不然,我们很可能因为渗水给楼下赔天花板。
南京男孩搬走时,把一口用得起了厚厚油垢的铁锅留给了我们一众女孩,山东女孩又在和我分开以后,继续带上了那口锅。



4


我那时得到的实习offer并未有签约的承诺,我只想着干到12月辞工回家,或者实习6个月期满再去挤第二年的春招,没想到因一个同事辞职去日本求学,意外得到了“实习一年走社招入职”的承诺。论文甚至都从没成为那一年的难关,导师安心地等到了我们这群羊自己走进答辩场,虽然她在答辩前一天把小组里两个同学的论文全盘否了,也让这两个同学的答辩顺利挂掉了,不过最终,我们还是都毕业了。
坐硬座火车在北京西安来回转,单程才100多块。毕业典礼那次最疯狂,24个小时里,有2/3的时间我都在硬座座位上扎根,下车时腿肿得可以按出小坑,但洗了个澡,立马精神十足地跑去上班。
大热的韩剧我都是在这些旅途上刷完的,邻座的乘客都会参与进来,大家一起津津有味,想来硬座火车其实比高铁好那么一点儿,极少遇到哭哭啼啼的小孩儿。我在硬座上获得了那么一点儿骄傲感,支撑着我继续往北京跑。
一次火车刚好驶过天津,有消息通过无数张嘴递过来,说有个人晕倒在火车车厢连接处,是逃出来的,身上只剩火车票钱,好多天没吃东西了,向附近车厢的乘客要糖果救命。当时李文星事件余温尚在,周围乘客们似乎见怪不怪,我那时候超级喜欢买一个牌子的柠檬糖上火车,于是便说全部拿去给他吃,不用还。没想到那个男人缓过来以后,把糖又托周围的人传回给了我,后来他在某一站下车,他的家人来接走了他。
来北京时手里捏着的7千块,被房租押金瞬间就消掉大半,剩下来的钱用来买衣服、置办生活用品,捉襟见肘。我靠着大学室友和发小,才勉强挺过实习的一整年。大学室友在实习的前半年因为我当月还、当月又借,直接将她母亲的支付宝账号密码给了我,让我自己转钱。实习工资微薄,付完房租勉强够吃饭,买一点生活用品,但室友们都很温暖,大家极少互相询问服装、化妆品、包,买到了便宜好用的,还会互相夸赞漂亮。
实习那年印象最深的两件事,一是室友的“一个月男友”,一是怕自己被这个城市当作“低端人口”驱逐的恐慌。
“一个月男友”是那个山东女孩的,那男的刚和前女友分手,便和山东女孩在社交软件上搭上了线,接着俩人就发生了关系——这点是后来山东女孩在夜夜熬鹰似的讲述中,一点点透露的。就在他们刚好上的那个月,男的体检,竟查出了癌症,他的前女友微信求复合,说能照顾他,于是男的顺理成章吃了回头草。在山东女孩同我满心担忧地去超市选完食材熬好鸡汤送去医院时,那男的便以“鸡汤太油医生不让我喝”“我不能害了你”“前女友可以照顾我”为由,甩了我室友。
整件事在我看来明快简单,可室友却使着劲儿要扒拉出这一个月里那男人有没有对她动真感情,以及,到底为什么要分手。她给我讲述的细节是,那男的在微信上说爱她,给她发三位数的红包,我听完,觉得她只是那男人和前女友分手后想找的“调剂”罢了,还这样直说了,那话放谁听到,肯定会生气。
合租的女生们,都在门口站着听山东女孩叨叨了一遍“一个月男友”的来龙去脉,帮着她出主意。可山东女孩终究还是胆怯了,没加回那个男人的微信刨根问底,倒是经常拉着我问到大半夜,“为什么要分手”。我还是那句话,她就说我“无情”,是“冷血动物”,还努力让我换位思考:“如果是你,爱上了一个人会怎样?”
我说一直没有爱上过什么人,至今仍旧没有。如果硬说有,那个一见钟情的对象,是初中时在学校所在小镇河边对面河滩上,遇到的一个穿着明显不符合当时小镇风格的男生,他和我当时见过的男性都不一样,同学们崇拜的老师都比不上他的气质。他温柔地用普通话问:“你有没有塑料袋,可以借我一个吗?”我立马脸烧着翻自己书包,抖着手把装床单的袋子抽出来给他。我问他要袋子干什么,他说:“找石头。”后来,我给一些同学朋友讲这个“怦然心动”,大部分人不置可否。我就安慰自己,他是平行时空里来的过客,不过确实给我贫瘠的青春里装点了些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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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底,群租房“拆隔断”的新闻已经在网络上时有爆出,我和室友们一直都在猜测什么时候会被赶走。可我们最后反而是被小中介先踢了出去——他给的理由也是“拆隔断”,二房东女孩一眼看穿他的算盘,说无非趁着毕业季想要涨房租。
当时是2018年5月,因为清理群租房,房租一路走高,那个回迁小区的租户大多都是附近互联网大厂的员工,房子不愁租不出去
二房东女孩因为总出差不常住,先后把隔断租给过一个开直升机的女孩和一个最终去了上海工作的女孩。开直升机的女孩给我们讲她去不了航空公司,只能带着老板们从市中心飞到北京郊外摘草莓;去上海的女孩,劝过我谨慎考虑和她内容差不多的实习工作,要不要以后留下来。
小中介要涨房租后,二房东女孩痛快地搬去和男友一起住了,留下来的山东姑娘、租小次卧的同乡女孩和我,必须要面对接下来到底是继续一起住还是拆伙的问题。我和山东女孩看了单独的房间,她兴趣寥寥,看整租的房子时,倒兴致勃勃,也甚至不计较水涨船高的房租了。
于是退租,小中介居然还给退了钱。那个在南京男孩走后住进来的同乡女孩,之前已经搬了七八次家,中介跑路、不退房租押金的事情都摊上了个遍,第一次没有在租房上吃亏。我在那时候常常带有一丝优越感的怀疑:她怎么这么惨。



5


新整租的房子,租金几乎翻了一倍,对还在实习的我来说,支付那笔房租格外艰难。
第一次付房租,我极为窘迫地问母亲要了3千块,第二次付房租在2018年7月顺利转正后,我开口问同事借了钱。转正第一次发的薪水不是整月的,连还同事的钱都不够,本来打算信用卡下来以后凑够钱一并还给她,同事打断我说有多少给多少,我赶紧红着脸烫着耳朵把手里仅有的钱给了她,信用卡一下来,又套现还清了剩余的钱。
后来,我断断续续地用了1年信用卡,还助学贷款,给家里钱,毕业第一年就在这样极度的匮乏里硬生生往下挺,却也没有走失。信用卡在我有了积蓄以后迅速被弃置了,我想我那时也算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去拆掉室友和同乡的惺惺相惜。
我们仨整租的那套房就在回迁小区后面,隔着一条街,小区环境却是天壤之别,干净,绿色植被植满了整个地面,垃圾桶藏在丛丛的枝蔓深处,不会扎眼和刺鼻,在路上从未曾看到过狗屎,保安也是和和气气的。
看房时,我们还看过这个小区另一面一个高端小区的房子,我傻乎乎地到处坐着玩儿,结果坐断了一个衣柜的隔板,后来好多天都在担心带我们去看房的中介会不会来找我要赔偿。我们仨整租的房子,每月6900元,而对面小区的房租已经是9000块出头了。
花了几十块钱,叫了辆货拉拉,把我们仨的东西装进去,房间里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被我们拾掇上了,连个小面包车都没装满。新的合租房是5楼的两居室,同乡女孩又招了个湖北女孩一起来分担她那间房的房租,我和山东女孩继续住在一起。湖北女孩极爱买零碎物件,吃喝用的小东西也从网上买,纸箱子堆满小半个客厅,惹来一大群蟑螂,退房的时候,麻烦极了。不过,她做得一手好家常菜,我在她面前,变成了只会放辣椒粉的生手。
湖北女孩和同乡女孩都学的财会,每天晚上都会做上一会儿题,同乡想要考注会,湖北女孩学了一段时间之后放弃了,跳去做产品经理,完全没有任何经验的转行,我们问起,她说就是看书,却也顺顺利利入职了。
4个人一开始过得很愉快,经常聚在一起打火锅,互相品尝厨艺。我们还见过湖北女孩的男朋友,现在他俩已经回到家乡去往武汉打拼了,她也是我们4人里最早结婚的。同乡女孩去年调回西安,走时还专门在微信上跟我告别,我却有点尬——曾经我跟她也玩得很好,向她倒了我家里的很多垃圾事情,对于自己一手拆散整租这件事情,我回想起来仍旧会觉得愧疚,但我实在想不到办法,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同我住一间房的山东女孩当时到底在屋里干什么——和她决裂的那晚,在客厅里,我戴着耳机打游戏,湖北女孩戴着耳机看剧,她问我为什么山东女孩还在唱歌,我从游戏里抬起头,直接就推开门进去说:“你能不能别唱了,12点了。”她猛地把我推出来,“哐”地碰上了门,我没敢再试图开门,和湖北女孩面面相觑。
我没有和室友约定过需要进门前敲门,那天她也没提前提醒我。那夜等到很晚,我估摸着她已经睡了,才敢开门进去,觉得自己没错,挺硬气的。她第二天没理我,只找同乡女孩搭话。
后来室友辞职考研,我和她怄气睡了小半年沙发,经常在沙发上打游戏至半夜,扰了湖北女孩的睡眠。到了2019年春天,在这套房子要不要续租时,曾经的矛盾再次摆上了台面,我们默契地选择了逃避,最终各奔东西。
搬家那天一地鸡毛,之前约定的散伙饭也泡了汤。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同乡女孩会被中介坑那么多次——她是最没有打算的,我在1个月前提出了分开的意思,她们在网上努力找了一段时间新室友未果,山东女孩和湖北女孩到期就搬到朋友那儿去了,可同乡女孩直到搬家那天才急急忙忙请假找房子,搬家也是同一天。本来中介要求搬家当天交钥匙,她没弄妥,只好拖到第二天。次日,她苍白着一张脸,嘴唇干裂着来把钥匙交给我,说还想约个饭,可我因为工作只能无奈拒绝——就算坐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去年4月底爷爷过世,我着急忙慌地拖着行李箱去地铁站,在路上意外遇到了她,头发变成了分离前烫的碎卷发,我们也没打招呼。



6


2019年,我搬回了实习时住的回迁小区,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拥有独立空间的生活。2年前能租一间主卧的1800元,这时就只能租一个不到9平的小次卧了。14楼,房间不朝阳,冬天窗户漏风,夏天开空调喘不过气,有首《天朝渣男图鉴》,翻出来听时,会猛地想起了自己的楼层,心有戚戚焉。
找房子的时候,我只看了一间房子就敲定了,依据过去的经验,我觉得2000元以下的房租,不可能遇到更好的房子了,但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待到开始搬东西以后,才发现门锁是坏的,马桶会偶尔堵住,厨房更是一言难尽——但好像也没觉得不能忍。
小区对外卖的严管照旧,外卖小哥连跟着住户进小区门都不行了。快递统统被收归到小区里面,专门开辟了一个暂存点,“大件2到3块,小件1块”,是取件人要偿付的价格——仅仅只是1天的价格,超期还得加钱。我怀疑这是不是物业创收的手段,提意见时他们就垮着脸说我们事情太多、管理不易等等。暂存点好似还另外收取快递员的钱,一次我取一个品牌的快递,负责取件的阿姨说“快递员付过了”。我心里疑惑:这样快递员还能挣到钱吗?要不要去淘宝上打赏?
最终作罢。
后来,在快递员打来的很多个电话里,我请他们帮忙放到暂存点,他们大多未回复什么,很快就掐断了电话。综合之前的经历,我开始下单估计周末能到的快递,好能花上一点儿时间下楼去拿。2020年疫情后,小区终于放了快递员和他们的小车进来了,在小区广场附近的空旷区域里,每家快递各据一角,间隔着他们的绿化带不幸再一次被人踩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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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对于“吃苦”有一种安全感,农村出身的身份给了我一种向下的自由,虽然“爬不上去”的焦虑偶尔会窜进脑海搅一搅,周围同事所展示出来的典型北漂爱好会带来一点点刺激,可我会借由吃苦存钱本身获得极大的安慰,不去焦虑了。一定意义上,我也算一个小镇做题家,但我拿真正的做题家标准衡量自己之后,发现自己可能还是在高考乃至于后来的某些重要人生时刻稍微松了手,没有努力压榨完自己最后的能量,始终留着那么一口气继续往下过,所以也不会因为全力以赴后一场空而颓唐。这样的性格不会带我冲破些什么,但可以让我好好活下去。
游戏到了新房子以后没有再打过了,一是因为新房子WiFi信号太差了,二是摸清了游戏机制,感觉自己被它耍来耍去,本来想治愈自己,却渐渐变成了劳累肝图和比拼服装。
2019年5月,我搬来这儿,2021年5月,我离开,房租没有涨过。二房东是个男孩,已经续租了这间房子六七年。他在设计院工作,一年跟着项目到处跑,没什么时间在北京,房子出了任何问题,要不就是我自己想办法,要不就忍着。我在群里和二房东男孩讨论,主卧住着的租客大多时候不搭声,盖棺论定以后再出来摊钱。
主卧2年间只换了一次主人,第一届室友是一对情侣,女孩是炸厨房高手,炸完之后,每每留下狼藉的现场,任凭灶台洗碗池换新颜。一开始我还烂好心擦一擦,后来就视而不见了。这对情侣离开后,新租客上门,帮忙看房时还遇到一对Les,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北京的包容。
那对Les情侣最后没有租,一个女孩独自租下了主卧。她学的专业我没有问,但也是写程序的,流水线的机械手臂。她是我继那个开直升机女孩后遇到的职业第二酷的女生,人打扮很中性,性格也很中性,但很在乎厨房,一来就找了阿姨专门来收拾,却极少用,最后便宜了我。
次卧后来在二房东的租约结束前,被真房东租了出去,迎来一位特别爱“教做人”的大哥,做技术的,晚上回家和休假时还会打开客厅落灰的电视,看爷爷奶奶那一辈人才会看的节目。
二房东男孩在租期结束前将合同转给了我,拜托我继续处理之后的事情,我觉得就是因为自己爱管闲事爱出头才始摊上了这些事。
可能因为回迁房,房东并不想再维护,大家也都默认拖一天是一天。我也渐渐变得冷漠,前2年租房的教训让我不想再维持超过“室友”感觉的友谊。离开之前,和“教做人”大哥话讲得最多,他也被我倒了很多的家庭垃圾,不过他倒是超级理所当然觉得我的委屈不太重要,受着就好。他在北京已经买了房,时常让我认真思考出路,我在自己屋里唉声叹气,他第二天还要来说我一下。二房东男孩不续租约,也是因为买了房子,只有我最不靠谱,不想思考未来,但他们所有细碎的麻烦又统统会找到我头上。



7


过去的两年,是无法绕开疫情的。租客在疫情里更加没什么话语权,小区说怎样就怎样,只要不被赶走。回家一趟再进不进得来小区,成了每个人出门以后要忧心的事情,特别是刚开始的那几个月,病例和密接一出现,大家就惴惴不安。我在群里转疫情消息得到的回复比平时发水电费账单和维修摊钱要快得多,但幸好,只被组织过一次去小区楼下集体测核酸。
2020年2月,老家里解封之后我回到北京,小区为了管理,拉了整个楼栋的人进了一个微信群,平时上楼下楼中遇到的人,变成了微信里一个个陌生的头像。群里也会进进出出,老租客走,新租客来,只是疫情让来去麻烦了很多,每个人都要在同中介打完交道以后再同物业打一遍交道,还要应对微信群里的管理员,虽然他们也只是为了疫情防控,但没来由就是很有窒息感。大世界的巨变让小世界也变得战战兢兢,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让人心烦意乱。
一开始是健康证加身份证,印制得很简单的一张纸,填上姓名和楼号房间号。小区门口搭了一个应急用的帐篷,守在那里的保安一开始也不凶,就是平常那种懒懒散散、温和沉默的样子,渐渐地,多了些面带凶相的中年人,又多了个戾气十足的大爷。我很怵这样的老人,夏夜他常常光着上半身,座山雕般坐在一边门口,稍微沉默的保安坐在另一边,棚子里还有中年人。手里的健康证出示一下还不行,往往还要被大爷再呵斥一回,我本来不算社恐,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下班回家这件事情让我变得非常惊恐。
健康码有了以后,看证加上扫码,不用身份证了。我刚觉得能喘息了,又加码了人脸识别。微信群里,电梯里,小区的公告栏里,都发了“尽快注册”的要求和通知,我根据提示进到一个社区外包的小程序界面,再往下点就是信息采集页面,上面只顾采集个人身份信息和房屋信息,却没有任何的隐私协议。网上关于“人脸识别”的争议,在这个小区也吵得沸沸扬扬,看着通知里给到的非常拙劣的“技术安全保障”,我很不想把自己的信息交托出去。我翻查小程序的资料页面,把那些公司名和服务网址都检查了一遍——是本区的一家企业,公司主页都没建好,电话打不通,邮箱是其中一个股东的,发了邮件,石沉大海;做人脸信息采集的是另一家公司,虽然是业界比较稳妥的大公司,但也出现过纠纷。
在我发出关于技术和隐私的质疑前,群里根本没人思考这个问题,基本上只有遇到了收集信息的出现故障的疑问。我一边查,一边疑惑,按说周围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人并不少,为什么大家对于如此粗陋的人脸识别技术毫不质疑,其次,人脸识别需要每个人摘口罩,即便是高烧能测出来,无症状感染者呢,他呼吸一下不就是交叉感染了吗?也未有人解答疑惑。
我把所有查到的信息先转到我们租房的小群里,两个室友都不想被采集生物信息,他们支持我去大群里发。我在大群里发完,也只有几个人来询问,大部分人漠不关心。管理员只会机械地把通知页面反反复复地往群里发,后来竟直接把我移出群了——我的室友,群里响应我的人也都获得了这个待遇。二房东男孩幸运地被留在了大群里,给我们传递后续消息,但这场质疑就此沉默。
响应我的人私下拉了个小群,寥寥几个人。大家在群里商量,要打12345去投诉,要去市长信箱反馈。我打了12345,还去填写了网页投诉,第一次反馈,是让我找社区,给了我一个物业的电话,接电话的人的腔调让我想起了小区门口的光膀子的大爷,他既无法回答技术手段和隐私保护的问题,也无法承诺会保留除人脸识别以外的方式,还揪着我租户和外地人的身份不放。
12345隔了几天给了反馈,帮我找到了技术人员的电话,我打过去,对方也对技术问题支支吾吾,再一次把锅甩回给物业。物业最终给了个“会贴通知”的承诺。
我后来看到通知了,贴在单元玻璃门上,只保证“绝对不会泄露隐私”,下面加盖的公章不是鲜艳的红色,一个街道办的章,却连日期都没有。
维权小群里,大家也根本没有什么办法,附近另一个小区的人在知乎上说,他们社区不同意的人很多,最终保留了一个正常通行的门。我只好转头再次问小区物业,他们说未有这个政策,过一会儿,又说,可以给留。
拉锯期间,我急性肠炎复发,痛到脸色煞白也得下楼去拿药,基本上是一步一挪,捂着肚子蹲在栅栏旁边,等着快递员把药从栅栏里递进来,再挪着步子上楼。大病一场以后,再也没了维权的欲望,但又觉得不能妥协,所以每天回家就被保安反复盘问。
最憋屈的一次,我拿着扫完健康宝的手机出示给保安看,保安反复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办人脸识别?”我好声好气讲道理:“我自己查过了,你们的信息采集方式不安全,我不知道信息会去哪儿,问过物业,物业没给出解决方式。”
他还是不让我进,我趁着他去监督其他人人脸识别的时候溜进门,马上被他在后面追着大叫,小区铁门里面窜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堵我,附近的保安和防疫人员全部围拢过来。中年男人问保安怎么回事,平常吼吼叫叫的大爷立马声音低八度,客客气气地回答。我应激开始插话,复述了一遍刚才的那段话,中年男人立刻训我:“你吼啥吼,不要大声叫!”
“我不想闹事,你们给不出解决办法,这个东西就是不安全,没有人为信息泄露负责。”我又紧张又害怕,渐渐带出了哭腔。
中年男人拿出周围人都采集了的话来搪塞我,我仍旧不妥协,僵持了十几分钟以后,他无奈放我走掉了。我回家同二房东男孩和主卧女孩诉苦,主卧女生对我说换一个门走,她常常从另一个门进进出出,虽然绕了点路,但是看门的那个保安人很好,看你着急时完全不查健康码。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忐忑走到另一个门,果然如主卧女孩所说,保安非常的和蔼,我老老实实地把健康码和身份证都亮出来。一次,那个保安夸赞我说:“你是所有人里最遵守规定的,给你一本这个。”他拿过扫码桌子上的一本小册子,我在亮处一看,是公安局印制的反诈骗手册。



8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2021年4月,二房东男孩结束租房生活,我和剩下两个室友商量是否要继续合租时,说:“我要搬走,每天进出小区跟个贼一样,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情。”
看现在住的房子的时候,是在春天的夜里八九点钟,我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房子门前的行道,转租的女孩本来预计我来时她可能还没下班,但自诩认路超快的我在小区里面迷路了,她上了楼,又下来接我。我俩一口气上到顶楼,我喘着气,她语气平顺且自豪地对我说:“我在这爬了1个月楼,现在喘都不喘。”
她确实没有喘,我住在这儿后几个月减了10来斤的肥,但仍旧上楼还喘气。
女孩子开门带我进去,我一瞬间就被大面积的喜悦魇住了,贪图租金便宜没有中介费,却忘记好好检查一下卫生间的环境,结果后来卫生间就成了一个雷(抠门如我,除了整租那一回,从来没给中介上过一回费)。
当晚,我下楼后遇到了一只拴在门前的狗,“汪汪”地嚎,一度以为这个小区治安不好,签转租合同的时候,问中介这里有没有发生过凶杀案。中介尴尬笑笑,回复我:“没有、没有。”
我“五一”搬过来时,各家的“花园”都嫩绿嫩绿的。我从上一间屋子里收拾出来10个袋子的物品——9个平方的房子,竟被我塞下了这么多东西。
刚来北京时,我只拉着1个行李箱,带着1个小袋子;第一次搬家的时候,2个袋子;第二次搬家的时候,4个袋子;这一次搬家,袋子就翻了好几番。
搬过来当晚,我就发起了高烧,忍着全身的不舒服等领导定工作,一切弄好,终于能休息。
这种生病时刻很绝望,这几年遇到太多了,常常会想念起家里的好,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即便因为生病请假,还是陆续会有工作的事找上来,偶尔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醒来微信上便是无数个小红点——少有真问题,大部分是常规工作的再次确认。
感冒直到五一小长假最后一天才走掉,我打起精神,收拾了屋子里乱七八糟的行李,捆好袋子,得空去洗个澡。刚刚冲了两下水,花洒头“哐”掉在了地上。
卫生间里的问题在我住进来一两周之内基本都解决了,室友们温良恭俭让,除了交水电费,互不打扰,上卫生间赶巧同时开房门时,都会有人自觉回避。我后来查了一下小区的房龄,20年了,虽然外墙沧桑、花园奇葩、卫生间一言难尽,但房子面积大,旁边吃食便宜,而且能让我再次体会到快递和外卖送上来的喜悦——发高烧当晚,我拿到退烧药和退烧贴那一刻,感动到想掉眼泪。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嘉宇    实习 | 文宁


吴 问

写到我能写到的

最真实的程度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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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8 03: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北漂久了,早晚要变成天津人 | 人在城中

 真真 人间theLivings  2022-02-21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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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们这些背井离乡、没有家底的年轻人,出路到底在哪里?到底是应该破釜沉舟回老家,还是在北上广继续坚守?这个问题我想不出答案,但愿我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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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1


2014年初,我辞去青岛的工作来北京投奔男友明哥。彼时他已在北京工作2年,在昌平区与人合租。
那房子位于顶层6楼,本来是一套三居室,但客厅被中介做了隔断,住着一个姐姐。主卧住了一个大哥,次卧住了一对年轻情侣,算上我和明哥,这个房子里一共住6个人。
到了周末,年轻情侣经常笑着出去逛街,我和明哥却不能——因为我有“攒首付”的心理压力,不要说逛街,就连日常的开销都在精打细算。我们很少买衣服,也不下馆子,更不会触碰需要花钱的娱乐活动。
我们的家庭条件都困难,想要买房,几乎无法从父母那里获得资金支持,只能靠自己。小地方工资不高,在北京打工赚钱也许是我们攒首付最快、最有效的方式了。
那时,我与明哥盘算着美好的未来:先在北京干几年,攒钱在山东买房结婚,等还完贷款,我们再回去谋一份能维持日常开销的工作就可以了。


------
主卧的大哥是个豪爽的山西汉子,他结交甚广,平时喜欢叫朋友来出租房内聚一聚,喝点小酒。一次已经快半夜12点了,他仍旧跟他的朋友们说笑。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忍不住出去请他们声音小一点,一群人就迅速散开了。打扰了主卧大哥的兴致,我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只好向明哥倾诉心中的矛盾。
“唉,一起合租,互相理解一下吧!”明哥说。
在这之后,主卧大哥减少了聚会的频率,偶尔聚会也是早早散场,大家就这样平静地住到了年底。
春节后,我跟明哥回北京,到小区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可无论我们怎么拧钥匙,门根本打不开,好像是被反锁了。我们在租房的小群里询问,其他室友都在老家,说主卧大哥留京过年。
明哥给他打电话,铃声从屋里隐隐传来,但无人接听。我跑到楼下按门铃,又回到楼上敲门,没有叫醒屋里的人,却引来了隔壁阿姨的不满。我和明哥只好安静下来,沮丧地坐在楼梯台阶上,一言不发。
“老婆,我们出去找宾馆吧?”明哥打破沉默。
“不找,住几个小时就要花好几百!”我看看表,已经12点多了,我想着想着就委屈地想掉眼泪。
就这样,我们一直熬到早晨5点多,我忽然听到屋里有动静,赶紧上前敲门。门终于开了,是一身酒气的主卧大哥。当他得知前因后果,特别不好意思,追着我们道歉,在我们的房间门口直转悠。一会儿拿来一瓶红酒,一会儿拿来一些糕点,甚至端来了一盘他最爱的下酒菜——炒知了猴。
我和明哥哭笑不得,连连表示理解,这场小风波就过去了。



2


过了一段时间,北京忽然严打“隔断房”,客厅的房间被强拆了,那个姐姐只好仓皇地出去找房。
很快,她在离小区不算太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自建房。那天,我和明哥帮她搬家,才发现原来北京的自建房和农村人自己盖的小楼没多大区别。一个区域内,楼房高低错落,之间离得很近,除了那些靠近路边的房子,其余的都挤在一起,几乎没有采光。内部的格局与学校宿舍类似,上了楼梯之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若干个房间。房门相对,大小不一,价格也不同。
自从这位姐姐搬走后,每间房的房租一下涨了几百块。当时我的工资不高,房租支出几乎占了明哥工资的一半,我们攒钱简直是龟速。于是在我的鼓动下,明哥也去找自建房了。
我们在小区附近的村子转悠,看见哪家的墙上或门上贴着出租广告,就打电话过去问。房租不仅便宜,还省去了一笔中介费。
最后我们找进了天通苑、传说中的“亚洲第一大居住社区”的边缘。从地铁五号线的终点站天通苑北出来,向东走一段,再向南步行十几分钟,就是我们新找的房子了。
这附近的房子大都是四五层,挤挤挨挨,楼与楼之间形成狭窄的胡同。搬家的时候,货拉拉开不进去,司机师傅只好把车停在胡同口,我和明哥分多次把东西搬到四楼。
新房间很小,摆了一张床后就再没有多少空间了。明哥下班回来只能上床坐着或躺着,节省出来的空间供我一个人打转。那张床十分低矮,矮到让我经常觉得自己躺在了地上。
房间内有一个小阳台,房东接上了水管,支了一个可以下水的简易洗手池,算是厨房。卫生间是用塑料门板隔出来的,小得只能站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水压太低的缘故,喷头出来的水总是有气无力的,我索性把喷头拧下来,直接用塑料管。
这样小的房间,这样简陋的配置,好处只有一个——便宜,每月房租只需要几百块。这样,我们每月可以多存1000多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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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通苑里的租户不是一般的多。在上下班高峰期,走在路上很容易跟别人有肢体碰撞,根本躲不开。我们就像铁皮罐头里的咸鱼,在五号线里挤得密不透风,被地铁输送到各个公司搬砖,劳累一天后,再像咸鱼一样被输送回来。
那时我往返地铁站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马路,马路两侧有几个大垃圾堆,垃圾满满的,都散落到路面上。平时,我踩着垃圾堆掩鼻而过,可赶上下雨天,垃圾混合着雨水汇成一汪“浓汤”,我只能从这浓汤里蹚过去。这条路总让我有一种自己身上沾了很多垃圾臭味的错觉,担心在办公室里被同事闻到。
进入七八月,北京热了起来。我们的房间不通透,也没有空调,很多个闷热的晚上,我迷迷糊糊醒来很多次,忍着困意和愤怒去卫生间冲几次澡,试图让自己凉快一些。第二天再靠意志力爬起来,一脸困倦地去上班。
没多久,我身上就起了好大一片红疙瘩,有时痒得一整晚都没怎么睡觉,我会委屈地坐起来哭。
明哥惊慌失措:“搬家搬家,咱不住自建房了!”
我则咆哮:“租好房子多贵啊!还怎么攒钱?!”
那时的我一心想攒出一个首付,即使哭了几次,也从没想过搬家。



3


2017年年初,我跟明哥回山东举办婚礼,公婆拿出毕生的积蓄4万多元递到我们手里,算作彩礼,以及对我们买房的支持。我远在东北的爸妈也给了我们4万元,作为我的嫁妆。
握着这8万多元,我实在不忍心把它们花在没用的地方,索性连首饰也不买了。后来在明哥极力的劝说下,我才同意买了一枚1千多块钱的金戒指。明哥激动地将戒指套在我的手上,大呼:“这回真是我老婆啦!”
回东北老家办“回门宴”的时候,几个亲戚问我“买房子了吗?”“买车了吗?”“婆家给了多少彩礼?”我老实回复,他们表情复杂,与我家关系好的大姨有点心痛地说:“怎么着也该给个十万八万的,那点钱买房子,当啥用啊!”
在我家的亲戚当中,大舅算是最有钱的一个。过去他总是跟我们吹嘘自己又在哪里买了房,这一年又挣了几十万,但当他听说我婆家的情况后,可能是怕我向他借钱买房,之后有意躲避起来,不再与我家有任何联系。
回到北京,我心里五味杂陈,又开始思考买房的事。对于穷困的“北漂”来说,房子应该买在哪里呢?北京是不可能的,我心心念念的青岛,房价也不便宜,不是我们能承受的。那买青岛郊区?可去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月供该怎么还?山东又是高考大省,以后孩子升学压力会很大吧……
现实的问题越想越多,同事知道后,建议我先别挑地方,“找亲戚朋友借钱,凑一凑先把房子买了,以后挣钱了还了就是,要不然房价会越来越贵”。
我只能苦笑。我的同学、朋友大都和我一样出身农村,没有几个有钱的,又都处于买房、结婚的人生阶段。亲戚们都是一个村里的,谁都不比谁多挣多少,即使有钱,也承受着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压力,我无法向他们开口。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同事阿强说:“你可以去武清买呀!”之后,他滔滔不绝地跟我分析起在天津买房的好处来:“天津是直辖市,教育资源优越。离北京近,你们可以保住北京的工作,即使只能周末回家,也比回老家赚低薪强。”
几年前,阿强就在武清买了房,那时房价便宜,他没什么贷款的压力。因为公司不需要加班,他每天往返于武清和北京,通勤时间是长了点,但也过得快活。
我忽然有些心动。——那一年,房地产市场火爆,全国各地的房价似乎每天都在攀升。很多“北漂”的同事都开始恐慌,想尽快买房。有的选择买在老家,有的选择买在河北的燕郊、固安或大厂,而大部分同事都选择买在天津,以武清和宝坻居多。
有时,大家会围在一起讨论去哪里买房,河南人阿亮说:“必须是天津啊,除了北京,就是天津了。”
“你老爸不是已经在固安给你买好房子了吗?”有人问。
“我想给孩子落天津的户口,你们没听说一句话吗,‘在北京待久了,早晚要变成天津人’。”
“我也想去天津买房,可是我已经在郑州买了呀!”一个女同事一脸愁容。
“买吧买吧,咱们以后组团去建设天津吧!”阿亮说。


------
我和明哥思考再三,最终也将目光投向了天津。我们带着30万元积蓄,开始了看房之路。
我们先去看了天津西青区的Loft,新房,最小的就是一个大开间,总价也要将近100万,首付要求付五成。我心虚地暗自摇头,销售可能是看出了我们的窘迫,热切的眼神立刻冷淡了下来。
“姐姐,您呐,要是连我们这个项目都买不起,您上别的地方也都买不起!”她撂下一句话,就懒得再理我们了。
中介又带我们去了团泊湖看住宅,那里环境优美,仿佛世外桃源,但人烟稀少,没有一点儿热闹气氛,去市里一趟也非常不方便。虽然手里的钱可以在这里支付一套小户型的首付,但我和明哥考虑之后,还是放弃了。最后,我们又看了静海火车站附近的新房,因为房型比较大,总价比较高,即使首付只要三成,我们也付不起。



4


看新房连连受挫,我们开始看塘沽区的二手小户型,恰巧有一处一居室电梯房在售。总价76万,首付三成,我们可以承受。可是见面签合同的时候,房主有点后悔了,当场给我们涨到了78万。
我跟明哥傻了眼,费了很多口舌,房主才同意按原价卖,但屋里的东西他要全部带走,包括热水器。中介好说歹说,才把热水器给我们争取了过来。
在这波狂热的买房潮中,我们终于买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交完房的那天,我跟明哥激动得睡不着觉,两人手拉手,在屋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这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的幸福小窝。
家徒四壁,我特地买来一个带书架的桌子摆在客厅里,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老公,以后我要在这个书架上摆满书,我天天就坐在这里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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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房之后,现实是我们依然要回到北京赚钱。将房子委托给天津的中介出租后,我们又回到了那个自建房。这时的我稍稍放松了一些,想到又一件人生大事已完成,就想退掉这个让人遭罪的房子,搬去正规小区享受一下。
正规小区的房价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稍微能看上眼的,租金远远超出我们的预算。中介带我们看了好几个,要么房间太小,要么太破旧。
最后我们在三环附近的一个老小区里,看了一个两居室。这个小小的房子可以住4家人。厨房被改成了一个房间,北向的客厅被打了隔断,这就是中介给我们推荐的房源:“姐,你看这房间怎么样?别看是隔断,它面积大呀,两个大衣柜,你们的东西都能放下。价钱还不贵,一个月2600。在这住,你去哪儿都挺方便。”
“我不想住隔断间,我怕哪天忽然被拆了。”我突然想起之前一起合租的那个姐姐。
“你放心,不会拆的,拆了我们免费给你找别的房子。”
“这连厨房都住人了,没地方做饭呀,住的人有点多。”我说。
“那种人少的房子也有,正规两居室的,没有隔断,但是租金也高呀。你要是不嫌租金高,我带你去看看?”
中介说的是实情,在北京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以我们的经济实力怎么有资格挑剔这些呢?就这样,我跟明哥定下了这个房间。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这里离公司近,离地铁近,附近还有一个大学,下班了我可以去操场上跑步。
可惜,我忘记群租房有排队用卫生间的麻烦了。
搬进去的第一天早晨,我想去卫生间洗漱,发现里面有人在洗澡。一直等到8点多,也不见人出来。我在门口张望,正巧遇到住主卧的女生出门,她指了指厨房悄声说:“这个屋里的女生准备考研,天天早晨洗澡,以后你得早点起来洗漱。”
我焦急地等到8点半,眼看着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便端着脸盆,硬着头皮去敲卫生间的门:“你好,能不能帮我接点水?”那姑娘给我接好水之后,我蹲在自己的房间内快速刷牙洗脸,疯狂地跑出门。
每天早晨7点半,卫生间被洗澡的女生占据成了惯例。我只好将闹钟调早一点,或者前一天晚上接水,早晨在房间里洗漱。有时,我跟次卧的小伙子同时端着盆想去卫生间接水。狭路相逢,两个人尴尬地杵在那里,要么是他先闪回自己的房间,要么是我先闪回自己的房间。
我忍不住跟明哥抱怨:“住的离公司近就是为了多睡一会儿,可我还是得早起,有什么用?还花那么多钱租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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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一段时间,中介忽然通知我们最近查“群租房”查得严,让我们听到有人敲门不要轻易开门,如果回家看到门口有人,也不要开门,先出去溜达溜达,还有,出门前也得先从猫眼看看楼道内的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住厨房的女生变得特别害怕,每次回家或出门都像做贼一样。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几年前那个姐姐的房间被强拆的景象,墙体被砸得乱七八糟,所有私人物品暴露无遗。
我向中介提出换房,中介无奈地表示:“姐,你要是不想住隔断,那你就住那种最小的房间吧,要想住大房间,你得加钱啊!”
我没办法继续心惊胆颤地住下去了,宁可损失押金,也决定不再续租。我跟明哥提议去租个好点的自建房,再也不跟别人合租了。
新找到的自建房是新盖的,采光较好,离地铁口也近。房间大概有20平米,房东配备的设施简单但很新,一个月的房租是1700块,在自建房里算是比较贵的了。
有了空调,我们过了一个舒适又自在的夏天。秋季结束,冬天来临,屋里渐渐冷下来。房间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插电的暖气板,可就算插上之后,穿着厚厚的睡衣,仍旧冷得缩成一团。我买了两床厚厚的被子,晚上睡觉摞起来盖。实在冷的受不了,就开一会儿空调。
到了月底,房东让交电费,我和明哥傻了眼——我们一个月用了800多度电,按自建房1度电1块钱的收费标准,我们要付800多块。自此,我们关掉了用处不大的电热板,只在睡前开空调,因为睡着后就感觉不到冷了。
那个冬天,我时常陷入“省钱”和“人生只有一次”的纠结之中。当享受生活的想法占上风时,我就想去租个离公司近、带独卫的主卧。可是上网搜索一圈,看到符合标准的房子月租都要3000元起步,我的那点决心又慢慢打消了。



5


2020年,我的女儿出生了,公婆赶来天津帮我们带娃。本以为住在自己家里会很幸福,不成想这个当初让我充满希望的一居室,渐渐暴露出它的缺陷——实在太拥挤了。
客厅本就不大,等塞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茶几,整个房子就没剩多少活动空间了。大家在客厅走动,都是你给我让路,我给你让路。原本放电视柜的位置,贴墙放着一张茶几,只有这样才能留出一条窄路。大家吃饭就在这张茶几上解决,由于只有一侧可以坐人,只好轮流吃。
大部分时间,我只能待在自己小小的卧室里,晚上也尽量不去卫生间——在一个屏风的遮挡下,客厅变作了公婆的卧室,走进客厅就像走进了他们的房间,总有一种没有隐私的不自在。
更令人头疼的是,家里没有足够的储物空间。卧室里只有一个衣柜,塞满了我和孩子的东西,公婆的衣服就没地方放。我只好买了两个简易的布衣柜,在客厅阳台处摆一个,在卫生间门口摆一个。而当初打算放书的书架上,已经放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成箱的尿不湿、奶粉,孩子的洗澡盆、别人送的大个头玩具,在卫生间门口越摞越高,成了一座“小山”,每次要用什么,我就要在这座“小山”中费力地翻找。
等明哥周末回天津,一居室就显得更拥挤了。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床上,宝宝会翻身以后,晚上总会因为翻不开身而“呜呜”直哭。
一次,表弟出差路过天津,想来看我和宝宝。因为客厅没有沙发,中午吃完饭要休息了,表弟就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当时,婆婆在卧室哄宝宝睡觉;公公年岁大,躺在客厅的床上闭目养神。客厅里只剩下一张椅子可以坐,我和明哥极力让表弟坐那张椅子,自己搬来小板凳坐进了阳台。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困倦的表弟在椅子上打起瞌睡,不住地点头。
拥挤的空间,生活的不便,让我越来越烦躁,我终于意识到房子——大一些的房子——真是一个家庭的必须品。一开始我想把一居室隔成两居室,研究了半天户型,发现改造完之后客厅没有了,过道也会黑漆漆。这法子行不通,我又开始研究换房。
可此一时非彼一时,我们买房的时候几乎买在了价格最高点,现在即使降价出售,仍旧少有人问津。买房不易,很多有远见的年轻人不会考虑买一居室,偶尔有人出价,也低得可怜。
我惊讶地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跟明哥又回到了原点,我们又得为了买大房子开始省吃俭用了。不,可能比原点还倒退了,因为我们要背更高的房贷,还要负担养孩子、养老人的费用。
巨大的压力将我们包围了。为了早日换房,我狠狠心回到北京跟明哥一起努力挣钱。但与过去不同的是,天津多了一个让我们牵挂的小娃娃。
“周末父母”的角色让我时常感到迷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与孩子分离的日子。随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家人要在一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也许带着孩子租房住,是我们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要不然咱们整租一套房子?”明哥提议把父母和孩子都接到北京来。
我把出租信息举到他眼前晃一晃——按照我们的工作范围找,整租一套两居室一个月起码要6000块钱。
听了这个价格,明哥不再言语了。孩子正嗷嗷待哺,每个月20号要还房贷,双方父母没有退休金又时常生病,疫情之后工作艰难……在北京花6000块钱整租一套房,对于我们来说,实在难以承受。
一天早晨,自建房里异常的冷,我艰难地爬起来,发现窗户上结了一层霜花。
“一切问题都是经济问题。”我牙齿打颤对明哥说。
“老婆说的对,哥要努力挣钱。”他说。
为了能挣更多的钱,我换了一份工作,加班成了家常便饭。每天晚上10点多,我在地铁里疲惫不堪,突然理解了很多年轻人不婚不育的选择。
公司里,好几个已婚女同事陆续离开了北京。她们当中有的在西安买了房,有的在济南买了房,有的在哈尔滨买了房,但更多的和我一样,在天津安了家。
她们离开大多是为了孩子。之前孩子还小,可以跟着老人在老家生活,或是跟着父母“漂”在北京,但到了上学的年龄,都不得不回去读书。孩子的教育是大事,她们不得不放弃北京的高薪工作,回老家找一份薪资低但时间灵活的事情干,要是找不到,干脆全职在家照看孩子。而孩子的爸爸,为了一份比老家高一点的薪水,为了每月的房贷,为了年迈的父母有所依靠,往往会独自留在北京继续打拼。
对比旁人,明哥觉得自己还挺幸运:“老婆,幸好咱买在天津,以后女儿上学了,我每周都能回去看你娘俩。我有个同事买在了济南,他一个月回家一次都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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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回了东北老家的前同事阳阳告诉我,她所在的培训机构已经关停。她失了业,整日愁眉不展,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只能随便找个工作,赚个买菜的钱呀。”她抱怨说,“真后悔,早知道当初还不如不回来了,像你一样继续留在北京,工作机会还多一点,工资能高一点。”
我说,自己虽然还能保住工作,可也是暂时的,再过几年孩子大了,可能也得主动失业。况且北漂很辛苦,攒换房的首付已经快让我喘不过气了:“你多好啊,哈尔滨离家那么近,想回家看看父母就能回家看看,还能每天陪着孩子。”
她在老家,我在北漂,我们彼此羡慕着。像我们这些背井离乡、没有家底的年轻人,出路到底在哪里?到底是应该破釜沉舟回老家,还是在北上广继续坚守?这个问题我想不出答案,但愿我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雅坤


真 真

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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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23 04: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深漂一年多,他们都说回家要趁早 | 人在城中

 南山秋 人间theLivings  2022-03-21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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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过得很辛苦,不代表你以后也会这么辛苦,你以后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你不要做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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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2004年的夏天,当我独自一人拎着行李走出深圳火车站时,其实并未认真去想过我与这座城市究竟会有多少羁绊牵连。直到我最终跟着比肩继踵的汹涌人潮挤出大厅,打上出租车奔向目的地时,我才有闲情趴在车窗上看一看街景。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满眼的绿树和沿海地带标志性的蓝天,南方特有的略带湿气的风扑面而来,让我有点喜欢上了这儿。



1


去深圳的一个月前,我刚正式大学毕业。彼时,我已在一家外贸公司实习了大半年,拿到毕业证后,公司便迅速与我签订了劳动合同。

这家公司不算是“优质企业”,但我们赶上了第一批高校扩招,武汉的大学本来就多,扩招后,曾被誉为“天之骄子”的本科生迅速变得不值钱了。于是,本该肆意欢畅的校园里,一直弥漫着“毕业即失业”的悲观论调,身边的同学,大都从大三开始寻找各种出路:出国、考研、考公……

我迷茫过一阵子,但进到公司实习的半年,感觉还不错,学到了不少东西,同事之间也相处融洽。我实习时所在部门的经理,燕姐——她是公司骨干管理层,在公司说话颇有分量——对我不加掩饰的欣赏,让我拂去了不少对初入社会的惶恐。

毕业后匆忙签下这家公司,是我年轻时做过的最草率的决定之一,但在那时,看着身边各种迷茫的同学,我觉得也是个顺理成章且舒坦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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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入职后一个月,燕姐找到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公司的深圳办事处:“你虽然是应届生,又是新员工,但我们都很看好你。去到那边,发展的空间会更大,这也是王总和我对你的期待。”

深圳办事处是公司一年前刚刚设立的,主要负责IC芯片的采购业务。说是办事处,其实只是在华强北附近租的一间二居室,派了一名采购人员阿奇“常驻”。所以那所民居既是办事处,也是阿奇的宿舍。阿奇将办事处的基本事宜打理清楚后,公司便将娟子也派了过去——她是我同部门的同事,和我一样都是负责IC芯片的海外销售,我进入公司时,她已在深圳了。我和她还有阿奇,每天都得在公司内部的通讯工具上频繁沟通。

老板王总觉得这样的安排,对于公司接单出单的效率会有提升。燕姐也说,如果只是阿奇一人在深圳用一间大房子,感觉付的房租太过浪费。我最初听说深圳办事处的情况时,第一反应是:“啊,那娟子和阿奇一男一女就那么住在一起吗?”同事瞥了我一眼,说:“那有什么?他们俩不可能有什么的。”

“不可能”的原因包括:娟子比阿奇大5岁,而且在武汉有男朋友,据说已经快谈婚论嫁了;再者,娟子本科毕业,阿奇只有中专学历;最重要的是,同事压低声音略带神秘地告诉我:“阿奇是王总的表弟,而娟子则是燕姐的表妹。”

燕姐说,派我去深圳,不是强迫,而是福利,我可以拒绝,公司不会有任何想法。但是,她强调着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至于过去会待多久,“取决于具体情况,也许一个月,也许三个月,也可能让你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你想离开为止”。

我迫不及待地接受了外派——从出生到大学毕业,除了三五次旅游,我几乎都没有离开过武汉,迫切地想体验一下外面的世界。我还自作聪明地暗自思量:“阿奇和娟子是王总和燕姐的表亲,说明了公司对深圳办事处的重视。”

身边的朋友们很快得知我要去深圳的消息,大多回以羡慕或祝福,除了小树。小树是高我一级的学长,那时我和他正处于暧昧期,都较着劲等对方捅破那层窗户纸。他的反应很强烈:“不要去,如果公司非要你去,你就辞职——为什么不派其他人去,看你是应届生好说话是吗?太欺负人了!”

我明白小树说的“欺负人”指的是什么:部门有几位老员工比我更能胜任去深圳办事处,不过都因为已经成家,不愿外派。

小树接着又期期艾艾地说出了另一番担忧:“我们班有不少女生毕业后都去了深圳,现在都变了好多。”

我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能变成什么样?怎么就说得像妖魔鬼怪一样?你这话好像村口大妈啊。”

他的脸色微微变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去了深圳,我们见面会很难?”

我也终于正了神色,调整了一下几乎要失去的耐心:“如果你真的有这样的担心,你也可以去深圳。不过你也许不舍得辞掉现在的工作吧?”

小树抬头看着我,他听出了我语气里的奚落,也变得不客气起来:“那你想过我们怎么办没有?”

我看向他,用自以为成熟的语气说:“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啊。”



2


本来燕姐告诉我,娟子和阿奇会到车站接我。但我从深圳火车站下车后打了几个电话,才有人接起,娟子似乎没睡醒,只把办事处的地址告诉我,口气懒洋洋的:“要不你自己打个车来吧。”

原本欢欣雀跃的心情仿佛被泼了一盆水,坐在出租车上,我回想起之前娟子数次欲言又止,隐晦地劝我不要来深圳,可惜我压根没放在心上。此刻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到来,好像不是那么受欢迎。

当我按着地址找到那间二居室时,一敲开门,我就傻了眼——阿奇和娟子是手拉手来给我开门的。疑惑解开,回过神儿的我,急切地想找到办法来缓解目前的窘迫。

我进到房间时,很明确地接收到了他们“不欢迎”的信号。那套房子格局很简单,一百平不到的大两居,除开两间卧室,客厅里摆上几台电脑,权当办公区,我们的日常工作、吃饭和活动都在这儿。两间卧室按理说应该分别做男女宿舍,我与娟子一间,阿奇一间,但次卧里,几个柜子,一排箱子,以及密密麻麻的杂物,堆到“顶天立地”,根本没有落脚的空间。主卧里只有一张大床,阿奇拖来一张床垫摆在地上:“冬妮睡床,我和娟子睡地上。”

话说得客气,但摆明做“权宜安排”的架势,我接收到他们没说出口的话:“你尽快离开吧。”

我带着一种误闯入他人生活的惶恐与心虚,满脸堆笑:“不用不用,我睡地上吧,反正也说不准要在这里待多久,别麻烦了。”

阿奇没有出声,娟子随口客气了两句,果然就按我说的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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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人又讨论了一下后面的生活方式,诸如轮流做饭、生活费如何分摊。可是,接下来的生活,不论对我还是对他们,都不会是愉快的时光。

事实也确实如此。手笨的我做的饭,好几次都让娟子皱着眉头放下筷子,我手足无措,阿奇只能叹口气重新去下厨。娟子和阿奇闲暇时常常躲进卧室锁上门,在客厅里的我若是想进去,总要在房门前踯躅很久,犹犹豫豫不敢敲门,有一次我来例假要去卧室里拿卫生巾,可是房门敲了一个多小时都没开,待到他俩终于开门时,我的白裤子已被浸出了一大片污渍;一起出门吃饭或买生活用品时,只要我一分神,他们两人就常常看不到踪影,我只得略带抓狂地到处寻找他们……

做外贸要配合国外客户的时间,熬夜是常态。我和娟子的工作时间分为白班(早8点到晚6点)与晚班(从晚7点到凌晨3点半)。我俩轮流上晚班,每周一调整。

没过几天,娟子就找到我,笑容里带了一丝不好意思:“冬妮,和你商量个事呗。我们的白晚班,要不就不按周轮换了?你一直晚班,好不好?”

我有些惊讶于她可以把这样的非分要求提得理所当然,她见我表情不对,有些讪讪地解释说:“你看,如果我上晚班的话,阿奇就要陪着我一起熬到很晚,他白天还要出去跑市场,天天那么熬,身体受不了。”

我差点咆哮着脱口而出:“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啊。”可是我没敢说出口。

娟子有些艰难地继续说:“而且吧,如果阿奇不陪我,先去睡的话,你和他单独在卧室里也不方便吧?”

这倒是实情。娟子上晚班时,我在客厅里即使百无聊赖熬到11点,也架不住要回房间休息。睡上一会儿,便会被阿奇进房间的声音惊醒——能听出他蹑手蹑脚努力不吵醒我,但空气里弥散的全是尴尬,我和阿奇都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僵硬到连身都不敢翻。

半睡半醒的煎熬要等到娟子下晚班后才会稍稍缓解----不过,那将是另一种尴尬的开始。娟子进来后,两人的轻轻嬉笑、窃窃私语,仿佛被黑暗放大,再之后,床架传来的咿呀声,让我在黑暗里脸红不已。

于是,我的口气松动了:“那我先上一周的晚班,之后看我能不能坚持再说吧。”

“谢谢你哦。”想了想,娟子又示好般地补充一句,“你晚上也不用真就熬到3点半,差不多就关机睡觉算了,公司不会知道我们晚班到底上到几点的。”

连着上了几个晚班后,我发现白天的日子也不好过。阿奇出门跑市场,房间里只剩我和娟子。卧室里全是他们俩的东西,属于我的地方只是那一张床垫,连换洗衣物都只能堆在床垫的一角。这种临时寄居的感觉让我一直不想在卧室里多待,而在客厅里与娟子大眼瞪小眼也并不轻松——许是因为从第一次开门后就是如此尴尬的相处,我和她始终不太亲近,除了必要的沟通外,并没有什么话说。她在电脑前忙乎,我在客厅里闲坐,手足都无处安放。

阿奇从外面回来后,我的存在则变得更尴尬。他俩旁若无人地亲吻调笑,并不在乎我需要时不时把脸别转开去。情到浓处的二人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存在,又或者,是故意忽视我的存在吧。

我曾郑重地向他俩提过几次,将次卧整理出来,我不想和他们住一间房。可是每次他们都是“嗯嗯”地答应着,却迟迟不动手。我也想独自去收拾,可那些笨重的箱子柜子,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拖不动,我喊:“娟子、阿奇,来搭把手吧。”客厅里传来“好,马上就来”的应答声,可是我等了又等,始终没有人过来。

我松开抓着箱子的手,有眼泪滴到满是灰尘的地上。



3


这样的日子,我只能选择在白天出门去。

初到深圳,我压根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因为从小缺少方位感,怕走远了会找不到回来的路,大多的时间里,我都只能流连在离办事处不远的一处街心花园里,捧着本书,直到暮色四起,才拖拖拉拉地回去。

我已经记不清那个夏天热不热了,也记不清我是怎么能在那个小花园里逗留一整天的,饿吗?渴吗?有蚊子吗?

可我竟是在那时认真喜欢上深圳的。这里的绿化很好,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各类设施也都配备齐全。我倚在一张树荫下的长椅上,阳光从树叶间隙透下,光影在书页上闪闪烁烁,仿佛在抚慰我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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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能理解阿奇与娟子对我的戒备和抗拒。公司是明令禁止内部员工谈恋爱的,更何况他俩的身份还相对特殊。我会不会向公司汇报这事,想来一定是日日萦绕在他们心头的担忧吧。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们成为朋友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日子久了,大概见我并未向公司汇报,他俩和我的关系也慢慢融洽了一些。

7月底是我生日,那个周末,他俩一起请我吃了一顿大餐,用餐临结束时,阿奇还颇有仪式感地让我闭上眼睛,等我再睁开眼时,面前是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娟子笑眯眯地说:“Happy Birthday!”

我心头涌上一些感动,毕竟这次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过没有家人朋友陪伴的生日。阿奇也笑:“还有份礼物呢——明天星期天,我们带你去小梅沙。”

娟子接过话头:“那天我听到你跟你妈妈打电话了,你说来深圳好久了,都一直没机会出去转转玩玩,明天我们就带你去看海。”

那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海,可小梅沙的海水却处处透着热情,让人不自觉地躁动起来。来到海边后,娟子和阿奇还是如往常一样黏在一起,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可大海宽阔,人群快乐,我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无措了。待到娟子回来找到我,一起踏上归程时,她兴奋地问我:“今天玩得好吗?”我也大声笑着,由衷地回她:“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们。”

不过,偶尔的融洽也并未真正改善我的处境。这样时而友好时而冷漠,以及夹杂其中始终若有似无的排斥感,对22岁还处于青涩的我,实在无法轻松。

在深圳坚持了一个多月后,我趁着回武汉述职的机会,向公司提出了离职。王总和燕姐都大惑不解,燕姐试图说服我留下:“是因为不想待在深圳吗?那就回武汉啊,为什么一定要辞职呢?”

我想了想,笑着对燕姐说:“谢谢燕姐,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不起燕姐,辜负了你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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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家餐厅遇到了王总,他还记得我,跟我打了招呼。那天晚上,我就接到了燕姐的电话:“冬妮啊,你还记得我们不?王总说今天你差点都没认出他。”

顿了顿,燕姐迫不及待地又开口说:“我终于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要辞职了,你是知道他们俩谈恋爱了,不知道怎么办才辞职的吧?真是个傻姑娘啊。”

燕姐告诉我,我辞职后,公司一直没有再安排其他人去深圳办事处。大概半年之后,娟子和阿奇一起向公司提出了离职,他们的恋情才得以曝光。之后他俩自立门户,成立了一家很小的贸易公司,从事那种门槛很低的IC芯片外贸业务。阿奇已经将市场和供货链摸得透熟,娟子则带走了公司大量的国外客户。

又过了几年,有次我遇到了娟子。她对我热情了不少,有些兴奋地向我讲,她和阿奇的公司一直稳定发展,规模也扩大了不少;他们趁深圳房价不算很高时置办下了一套大房子,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找了关系交了罚款就行,深圳这边做老板的都这样,他们说一定要儿女双全,人生才算圆满”。

聊到最后,她说:“冬妮,当年……”我以为她要说“对不起”,等了很久,手机屏幕上只出现了几个字:“谢谢你。”



4


在深圳待了一个多月后,原本顺其自然的心态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我开始认真地打算留在这里。

辞职前,我在网上偶遇大学同学慧敏。之前我俩仅是点头之交,可那次寒暄,得知我们都在深圳时,就兴奋又迅速地约了一次见面。我对慧敏讲了自己的处境和打算,她见我愁眉不展,建议:“你要是不嫌弃,辞职后可以先去我住的地方落脚,然后再慢慢找工作,这样就不着急了。”见我开心的表情,她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可是我住的地方环境很差啊,你不要嫌弃。” 

慧敏的承诺免去了我的后顾之忧。和公司面谈完离职后,我回到深圳办事处做了简单交接,就头也不回地拎着行李箱赶去了和慧敏约定的碰头处。

慧敏住在上沙的一处城中村,可能是她之前将环境描述得太过糟糕,当走进这里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还好”。这儿并非都是破旧残缺的矮楼破房,还有整整齐齐的一栋栋高楼。慧敏带我走进一栋12层高的楼房,大门处还设有门禁,进去后一楼有大堂,再往里,还有两部电梯。

可是再仔细看看,与正常的住宅相比,这片楼宇十分“阴沉”。村民将土地利用到了极限,密密麻麻的楼中间只留下狭窄的过道,站在屋子的窗边,能清晰地看到对面楼里的情形,对面窗户上摆放的水杯仿佛都可以轻易伸手拿来——这就是“牵手楼”了。

密集的楼间距让房子终日见不到阳光,不是某个楼层或是某个朝向,是几乎所有的房间。狭窄的通道枝枝蔓蔓般伸向一栋栋高楼,楼间闲坐的是一些穿着简单的老人家,不论我何时路过,他们都在那里打着麻将,连位置都没有变过。慧敏告诉我,这些人都是房东,我脑补计算了一下每栋楼的房间数乘以月租金,庞大的数字让我咋舌。

走进慧敏的宿舍,压迫感扑面而来:这是一间不到60平的二居室,连上慧敏,一共住了5个人。小小的客厅当作公共区域,2间卧室,一间里住着男生振华和他女朋友,另一间住着慧敏、楚楚和肖敏。厨房兼盥洗室狭小窘迫,只能容一人转身,卫生间没有热水,要洗澡只能烧出开水用桶拎进去,我粗略算了一下,加上我,6个人,若排队烧水洗漱,即使毫不停歇,也得小半个晚上。屋子的窗户形同虚设,因为白天的时候也得拉上窗帘,否则我们会被对面一览无余。晚上熄了灯,也只敢开出窄窄的缝隙透气,因为若将窗户大开,恐会引来梁上君子。

几个女孩住的那间卧室,就是我未来一段日子里的栖身之处。不到10平米的屋子,在挤下2张咯吱作响的高低床和一排窄窄的衣柜后,几乎没有立脚之处了,2张床之间大约30厘米的空隙是唯一的通道。衣柜还有最后一格空着,够我放置行李箱——衣物是没地方放了,只能挤挤挨挨叠在箱子里。靠里墙的上铺是我的床位,我爬上去铺好床单被褥,忍不住哑然失笑:“读书时还嫌弃学校的宿舍差,没想到现在的宿舍比起学校里还要差上好几倍。”

即使窘迫如斯,房租却是一点都不便宜。之前慧敏告诉我,这套房总租金2800元。我忍不住想了一下,2004年的武汉,大学毕业生平均月薪也才不到2000。慧敏看我咂舌发愣,牵动嘴角苦笑:“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这么多人挤一间房?”

振华和女友住一间卧室,分担了1200元的房租,剩下的1600元,我们4个女孩分摊,还算是可以接受。水电费分摊;卫生平日排班轮流做,周日一起大扫除;做饭也是排值班表,有人买有人做……我细细听着慧敏的话,心中只剩尽快找好工作搬出去的念头——我受不了终日不见阳光的感觉。

在深圳找工作好像比在武汉容易得多,我的新公司在罗湖火车站附近,离上沙很远,那时还没有地铁,单程坐公交要1个多小时。但想到新工作还未稳定,自己人生地不熟,就继续群租了。

在上沙住习惯后,我对这间宿舍多了一些喜爱。忽略掉屋里的那些不便,这里的生活是很便利的:出门不远便是公交站,去哪里都方便,有一路公交车能直达新公司附近;因为住户多,商店、小商小贩也聚集于此,日常生活很便利;大楼的门禁、亮堂的楼道,给我平添不少安全感;反正每天早出晚归除去衣服永远晒不干,屋里有没有阳光,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和同屋伙伴们也相处得很融洽:大家平日里互相谦让照顾,每个人很自觉承担自己的分工,晚饭后就围坐在客厅里,一起看电视聊天吃零食,宛如延伸版的大学寝室。那些传闻中的鸡毛蒜皮计较龃龉,更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周末我们就一起搭车去红树林晒太阳、看海。

那是我在深圳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些室友,连带着这个小小的房子都变得可爱起来,搬家的念头早被我抛到了脑后。



5


没多久,慧敏重新找了份工作,公司离上沙远,她换到了个更近的住所。她问我要不要一起搬走——她新找的房子在上沙和我公司中间,如果搬去那里,我上班路程会轻松很多。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甚至反过来劝她不要搬走:“我觉得找到合拍的室友很重要呢,上下班辛苦点倒是小事,如果下班回到家还要面对不对付的人,那才难受。”

慧敏摇摇头,用一种洞悉世事的神情劝我:“哪有永远和谐的室友?水面下永远有旋涡,矛盾无处不在,只是没有到爆发的点而已。你还是太天真了,萍水相逢的人际关系是最不牢靠的,何况是在深圳,这里每天来来往往,谁能和谁长久呢?”

慧敏临走时把她原来的下铺指定转给了我。离别时,每个人都与她恋恋不舍地拥抱,约定一定要常回来看看,楚楚还留了几滴眼泪。可是,慧敏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余下的人也几乎没有再提起过她,仿佛一个气泡缓缓消逝在水波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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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的试用期结束后,我的工作变得忙碌起来,常常加班。和同事们熟悉后,即使加完班,我们几个也都赖在公司一起上网、聊天,常常熬到行政部的大姐大喊“要锁门了”才离开。出公司后,大家再去吃点宵夜,一晃就到了10点多。待我回到上沙时,合租屋里的室友们,已经大多打着哈欠神情疲惫。

周末时,我也常在室友和同事们的邀约中左右为难,不经意间,我渐渐更多去参加同事间的聚会。

有次肖敏朝我发了脾气:“你以后能不能早点回家?所有人都等着你,我们也很困,需要早点休息。”

我心里想:我没有让你们等啊。可理智让我吞下了这句话,斟酌再三,开口说:“我们公司就是这样的,大家都加班,我一个人也不好先走。”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我心里也清楚,其实现在自己更喜欢和同事们厮磨在一起,共同话题更多,活动更丰富,玩起来也更有趣。

振华过来打圆场:“肖敏你不要这样,冬妮上班辛苦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肖敏瞪了振华一眼,我赶紧接上话:“你们以后还是不要等我了,困了就睡,我也尽量早回家。”

那次之后,再回到家时,果然没有人在客厅里等我了。门厅里有一盏幽幽的夜灯,振华和女友已经关上了房门,只从门缝下透出一丝光线。我蹑手蹑脚地洗漱完再进屋,楚楚和肖敏都已躺在床上了,或小声聊天,或各自安静看书。

我偶尔会怀念曾经一推开门就是一屋子笑脸相迎,可很快就更庆幸晚归不再是负担。离家这么远,我不就是想找找“自由”的感觉吗?

久而久之,我与室友们的关系变淡了。下意识里,我和同事不再说“我要回家了”,只是说“要回住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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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我与肖敏发生了第二场冲突。

按排班表,轮到我买菜、肖敏做饭。我见超市里有新鲜的黄骨鱼,一时嘴馋,买了一些。肖敏为了难,拎着鱼来问我:“这个怎么弄啊?”我也傻了眼:“我也不会弄啊,我只吃过。”我凭着记忆和想象艰难地拼凑出几个步骤,肖敏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走开了。

晚饭的时候,那盘黄骨鱼果然无法下筷,大家嘻嘻哈哈地打趣着肖敏,肖敏一反常态,没有像往常一样开玩笑,迟迟不吭声后,猛地涨红了脸对着我吼起来:“是,我不会做,我以前都没见过这东西,你为什么要买?我就一个陕西的农村人,哪见过这些稀奇玩意?哪像你,大小姐!”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肖敏的脾气从何而来,我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看你平时做菜都很好吃,以为你什么都会做,所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肖敏的喊声盖过:“你别跟我扯这些,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平时就嫌我、看不起我吧?今天又买鱼让我出丑!”

我委屈极了,不知从何说起:“我什么时候瞧不起你了?”

“你嫌我坐你床上弄脏了你的床,你嫌我脏,是不是?你承不承认?”

我顿时愣在原地。

肖敏是个脾气直率、大大咧咧的姑娘,睡上铺的她时常会一屁股坐在我和楚楚的床上,聊天聊到开心了甚至会就势躺下。我却始终不习惯穿外衣外裤坐在床单上,又不好意思跟她直说,思来想去,便延续了大学时同学们常用的办法,买一块浴巾搭在床沿,这样白天别人可以随便坐,晚上睡觉时把浴巾一收,床单还是干干净净的。

我本来为此得意了好久,以为不露声色就能解决这个难题,没想到,肖敏也有敏感一面,自以为是的我竟刺伤了她的自尊心这么久。

之后,我收起了浴巾,但肖敏再也没有坐过我的床。大家表面相安无事,我在日常说话做事也学会了多想想,不敢再口无遮拦。



6


转眼到了深秋的一个周末,楚楚又神情严肃地找到我,说找个安静的地方聊一聊。

我不明所以,跟了过去,跟楚楚在楼下对坐了半天,她一开口就把我吓了一跳:“你知道振华喜欢你吗?”

我吓了一大跳:“你说振华喜欢我?开玩笑吧?”

“你真的没有意识到吗?”

我使劲摇摇头。

楚楚开始掰着指头,一件件事细数起来:

“你有次说自己喜欢吃土豆,后来每次轮到振华买菜,他就必买土豆,你知道吗?”

“有次我们在一起看电视,你看着《猫和老鼠》哈哈大笑,我要换台你还求我让你多看一集,第二天家里就多了一套《猫和老鼠》的碟片,你注意到了吗?”

“你每天回来得那么晚,我们都说不等了回房睡,振华坚持说再聊聊天等到你回家再散场,不然你一个人回到家看到客厅里黑黢黢冷冷清清会难受。后来不等你了,也是他每天坚持给你开夜灯,你发现了吗?”

……

她还在继续讲,我却傻了眼。我自认不是一个迟钝的人,可真的从没有意识到,那些餐桌上的菜肴、电视里的画面、以及门厅里的灯光,背后还曾有其它的深意。

振华高高瘦瘦,画得一手好画,不算健谈,偶尔冒几句话却挺幽默。日常聚在一起时,大家自是嘻嘻哈哈,但除此之外,我和他没有私交,连话都没有说太多——相比之下,我跟他女朋友小兔倒要更熟悉一些。

“小兔”是我们给她起的外号,她人如其名,长得白白净净,性格也腼腆温软可爱,永远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好像怎么都不会生气,有时大家逗她,她着急狠了还会打几个磕巴,然后看着你不好意思地笑。

我是真喜欢小兔啊。

我收回心绪,再次对楚楚的话表示了质疑:“你搞错了吧,怎么可能?”

“不会弄错的。”见我反驳的样子,她接着说,声音有点冷,“我问了振华,他承认了。”

“不可能!”

楚楚好像生气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振华很差吗?他喜欢你很差吗?”见我没接腔,她缓了缓口气:“肖敏和小兔都还不知道,我其实就是想知道你的态度。”

我慌忙表白:“不可能,我不会喜欢他的。”

楚楚看了我一眼:“那就好。”

我在心里默默咀嚼着她的话,脑海里突然电光火石:如果这是真的,楚楚又是怎么发现的呢?莫非,她喜欢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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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后的相处中,为了向楚楚证明我的“清白”,我比之前更多加了几分拘谨。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一晚,我在下班的公交站意外地看到了振华的身影。

每晚我都要从那个公交车站穿过一条地下通道才能抵达城中村的大路口。那条通道不算长,却阴冷黑暗,只在两端有两三盏昏黄的灯光,走的人也少,更多的人都选择不远处的一座天桥去过马路,可我懒,不想走那么远,虽然第一次在晚上走那条通道时吓得半死,连滚带跑,可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见到振华时我有些意外,因着楚楚的话有些不自在。振华只小声地说:“你每天回家太晚了,以后回家时如果天黑了,就绕远一点去天桥吧。”

我有些别扭地跟在他身后,在想:他被楚楚问出心事后,相处时是不是也会和我一般尴尬和不自在?

回到出租屋,我才得知振华去接我的缘由——昨天晚上,那条通道里发生了一场恶性强奸案。小兔心无芥蒂地拉着我说:“我们几个下班都早,还安全一些。你每天回来这么晚,可真不行。以后你要下车时给我们打个电话,让振华过去接你吧。”

第二天下班,我没有提前打电话,下车后却又看到了振华的背影。一瞬间,心头涌起些许感动,但也涌上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是不是人在异乡的时候会比往常更容易被打动,一点点的关照和温情都会被寂寞和孤独放大,让人产生错觉?

我飞快压下情绪,挤出笑脸对振华说:“以后不要再等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

振华没有接腔。此后几天,不管我怎么说,他每晚都来车站等我。他的话越发少了,只安静地陪我走过那条长长的路。我心里别扭,却无处诉说——肖敏和我那次吵架后渐渐有了隔阂;楚楚对这事更是不置一词,时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我;小兔在振华接我的次数多了后,也开始沉默,不再用欢欣鼓舞的语气拉着我说话。

我越来越难过,有时想着往日的欢愉,眼眶就忍不住发涩。没纠结太多,我很快决定换个住所。同事姗姗和我提了好几次了,她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问我要不要搬去和她一起住。

此时已是12月底,深圳也终于凉了下来。当我对大家说出我要搬走的决定时,小兔最先打破沉默,她如往常一样拉着我的手臂,用略带撒娇的声音说:“不要搬走嘛,大家住一起多开心啊,这么久了,都有感情了,你就这么走了我们都太舍不得了。”

我笑着拍拍小兔:“这里太远了,每天路上来回要两个多小时,我坚持不住了,搬去公司附近,我可以多睡很多懒觉。”

小兔还想说什么,楚楚拦住了话头:“那你什么时候搬呢?”

我顿了顿,敏感地听出了楚楚的逐客之意:“元旦吧,这样假期可以用来搬家,那边的房租也方便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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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上沙时的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已经装不下这半年来置办的零碎了,楚楚说:“你再买一个行李箱呗。”

肖敏突然“腾”地站起身,风风火火地走到我的行李箱旁,略带不耐烦地蹲下身,叨叨地训我:“衣服哪是这么叠的?你这样,行李箱当然装不了一点东西了,你看,像我这样收拾。”我跟着她的示范,收拾好后,拉着她的手,嘻嘻地笑着:“谢谢你啊,你太能干了!”她回头看着我,也终于笑了。

临别在即,我很想跟肖敏再多说点什么,或者道个歉。可是看着她蹲在地上费力地帮我拉上行李箱拉链时,突然又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元旦的前一晚,我的行李都已打包好,出租屋里安静得让我有些发虚。小兔加班还没回,我灵机一动:“我们一起去接她下班吧。”

于是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小兔公司的楼下,小兔下楼时看到我们,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回程的路,我们只靠走,一路溜达一路闲闲说话,凉凉的晚风迎面吹来,抬头看到有晚星闪动。

我在心底生出几分不舍。我曾在这间屋子以及这些朋友们身上体验过最初独在异乡时最真心的关爱,与他们都曾生出过相依为命的依赖。即使遇到突然窜出的老鼠和列队前行的蟑螂,即使水管爆裂把家具全淹了,我们也能一边惊叫一边笑,仿佛没有什么能难得倒我们。

我在心底和他们默默告别,我知道那段时光永远不可能再重来。

元旦那天,我正式把钥匙还给大家。楚楚和肖敏默默地帮我提着零碎的行李,振华倚在门边,神情莫测,小兔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以后一定要有空常回来。我回握住她的手:“以后一定会回来看你们。”

然而事实上,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7


和姗姗合租后,很多同事都笑言:“你们这‘小两口’终于住一起了。”

姗姗在公司另一个部门,比我晚1个月进公司。她聪明大胆又张扬,很快就在公司里出了名。熟了之后,我俩整日形影不离,工作累了的时候,就会很默契地互递一个眼神,躲去安全通道的楼梯口聊天。那是我们疲惫日子里的小小窃喜,仿佛偷来的一丝欢愉。

她来深圳的选择,在我看来却着实有些冒险:她的男友凯乐毕业后签了深圳的公司,她便二话不说,放弃原本已经签好的offer,跟着男友来了深圳。

“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跟来了?连在深圳的工作都没找好,住哪里也不知道,就这么跑过来?”

面对我的惊讶,姗姗毫不在意地笑:“没准备好有什么关系,工作嘛,来深圳不就找得到了,可男朋友丢了就没有了。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想太多了就走不动了。”

我也跟着笑,笑到最后,脑海里突然有小树的影子一闪而过——如果他能像姗姗这样勇敢,我们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姗姗来深圳后,凯乐就从公司的宿舍搬出来,和她一起租了一间小房。那段时间,“凯乐”在姗姗口中出现的频率极高,不管同事们怎么笑话,她开口闭口都是“我们家凯乐”,笑得弯弯的眉眼里仿佛藏着星星。

我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姗姗提到凯乐的次数变少了。我不敢多问,只能暗暗担心。所以当她认真地告诉我跟凯乐分手了时,我并没有太多诧异。

姗姗哭了一场,然后飞快地在公司附近重新找了住所,从之前的小窝里搬了出来。我想要帮她出气,气呼呼拨通了凯乐的电话,等到真开口时,才发现骂人的话很难说出口,气势不自觉减了不少,只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凯乐所不知道的姗姗对他的好。

挂了电话后,姗姗看着我,突然笑出了声。我扭过身,半是懊恼半是惭愧,突然听到身后小小的声音:“谢谢你哦。”

我没有跟她说,其实我也有暗暗的心事。

前阵子,我回武汉一趟,小树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坚持要去车站接我。我来深圳后,他和我仍保持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联系,我想了想,就把车次和时间告诉了他。

那趟火车晚点了好几个小时,等我走出车站时,已经凌晨2点多。看到在出站口跺着脚取暖的小树,我是感动的。接过我行李箱,小树兴奋得一直说话,好似我们之间许久的分别和隔阂都没存在过一般。他拉着我,坚持要在深夜的街头找一处仍开门的馄饨馆或是面馆:“你很冷吧,吃点热的暖一暖身子。”

隔着碗里腾起的热气,他的面庞有点模糊,我心头涌上一阵恍惚——如果那时我没有坚持去深圳,这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已经是情侣了?

吃完起身,小树突然喊了声:“等一下。”我停住脚,他缓缓走过来:“你的鞋带开了。”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蹲下身子,很自然地帮我把鞋带系好,像过去许多次那样。

我的眼眶突然有点发酸,我想,不论如何,小树应该曾经真的对我有过真心的,就像我曾经真的对他有过期待一样。

待我再回去深圳后没1个月,小树的朋友在网聊时不经意地告诉我:小树谈恋爱了,是他们公司新来的同事,长得很漂亮,两人很快就在一起了。

我微微笑,这消息并不意外。我曾暗自纠结过我与小树没能走到一起,是不是因为我不顾他的感受一意孤行坚持要来深圳,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只是因为我和他都是爱自己胜过对方的人。

而姗姗这样的勇敢者,莽莽撞撞不计较得与失的女孩子,怎么也会被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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姗姗租的那间房,我在一开始就陪她去看过:城中村,三居室里的一间,10来平的单间,光秃秃的水泥地,除了头顶一个昏黄的钨丝灯泡,没有任何家具和家电,床头贴着的杂志纸,作为这儿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硬要说优点的话,这间房算宽敞,床头是大大的窗户,阳光能暖暖地铺到房间的另一端。看着灰尘在光束里翻飞起舞,住久了上沙村的我,竟忍不住有些心动。

这间房打动姗姗的,是离公司只有5分钟的路程。我明白她对这房子是不满意的,可她那时急切地需要一个容身之处,计较不了太多——就像我之后决定搬来与她同住一样。陷在窘境里的人,是没有太多挑拣的余地的。

与上沙的热闹不同,这个房子显得格外冷清。共用的客厅没有窗,只有厨房边透进来的些许光亮。姗姗隔壁房的租户是一对东北夫妇,和姗姗一样,每天进门后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房间里永远静悄悄的。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洗漱时偶尔在卫生间打个照面,我们与他们几乎没有过交集。最里面一间卧室住的是一个中年的潮汕阿姨,二房东。她偶尔会在客厅坐一坐,或是看会儿电视,为了省电,连灯都不开。

楼道阴暗曲折,破碎的水泥裹在生锈的钢筋上,灰扑扑的。在不久后的回南天,我惊奇地见到整个楼道似乎每一个毛孔都向外冒着水汽,湿哒哒黏糊糊的。

姗姗告诉我房租:这间卧室每月的房租1800,如果我住过来,就一人900。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又算了一笔账——住上沙,每个月也要500多的房租,再加上每日往来的交通费,支出加起来也差不多。住这里可以省去在通勤上的2小时的奔波之苦,好像也不算亏。

姗姗也刚搬进来没多久,只买了一张床,房间里除了行李箱外什么都没有。我俩一起去村里买家具。这处城中村比起上沙,规模更大,年头更久,弯弯曲曲的巷子纵横如网,里面的店铺种类应有尽有。姗姗一路有些得意地絮叨,说自己来踩点好多次,把这个城中村里各地方都摸清楚了,吃饭的、卖杂物的、剪头发的、修鞋子的,“等下带你一起去看看”。

她拉着我穿梭迷宫一样,来到了一处类似旧货市场的地方。老板是一个懒洋洋的中年男人,面对店里顾客们叽叽喳喳的问询,显得很没有精神,大部分时候只是爱搭不理地简短回复几句,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很难听懂。

我们淘了一个台柜、一个衣柜、一张床,就花了不少钱,之后不约而同减缓了采购的进程:空调?明年夏天再买也不迟;冰箱?不用,反正也不在家开伙;电视电脑?也不急吧……

回到屋子里,我们做卫生、拼柜子、安窗帘,用铜版的杂志纸把整个斑驳的墙面都糊上,小屋终于像点样子了。



8


2005年的深圳房价,在后来都被认为是“洼谷”,可是在那时对我来说,仍是遥不可及。福田、罗湖地段稍微好一点的房子,基本上都要2万多,而那时武汉市中心最高的房价,也才5000多。

同事大赵买了房,兴奋地带我们去参观。地王大厦附近的一套很小的房子,40平,进到屋里人都难转开身。大赵夹杂着开心和懊恼,说,远在东北的父母卖了家里的房,才能帮他付下这套小房子的首付,“没办法,要结婚啊,总得有套房”。

还有一些同事去了当时风头略逊的南山和盐田买房,再远点的,也有不少去到关外安家置业。

那时的我尚未经过社会的毒打,嘴上给同事们说着恭喜,心里却想着,自己的房子一定要选一个市区的大平层。我天真地以为,若自己足够努力,便能靠自己买上心仪的大房子,买房还要靠父母,终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时过境迁,当年那些早早置业的同事们,房子大概都已增值了十几倍,抑或已成功地置换了新居;而我,在年少轻狂里轻易地错过了财富的早班车。

动了买房心思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钱产生了执念。

有一次坐公交,有几个男人挤挤攘攘堵在上车的门口,待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后,那群人却一哄而散。我心念一动,赶紧摸了摸口袋,果然,手机不见了。

我赶紧尖叫着请司机停车。追下车,那几个男人尚未走远。我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男人,大喊:“把手机还我!”那个男人最先是装傻,接着满脸都笑起来,露出无辜的表情:“手机?什么手机?”说完便要走开。

我死死拽住他:“手机肯定是被你偷的,你还回来!”说着,就要去摸那个男人的口袋。他仍是笑着,配合着让我检查了他的两个兜——里面空空如也。他嬉笑着:“我可以走了吗?”我不出声,他得意的神情让我笃定手机一定在他那儿或是被转移到了他同伙手上,却找不到证据。

另几个男人从围观的人群里不动声色地逼近,司机嘟了一声喇叭,我扭过头才注意到身边已经围了很大一圈沉默的人。司机探出头大声喊:“小姑娘走不走?不上车我就开走了!”

我死死瞪了那男人一眼,心有不甘地上了车。刚关好车门,司机便操着“广普”急切地训我:“哎呀你怎么这么大胆子?这些人都是团伙的,我们都不敢得罪他们,你还去搜他的身?惹毛了会被打的呀……”

我这才意识到,那声喇叭是司机的好心提醒,赶紧道谢后落座。

车窗边的人也陆续收回探出去的头,身边此起彼伏都是他们的声音:

“这群人很猖狂的,我每天坐这路车,都可以看到他们。”

“小姑娘你下次可不要这样的,真的是太危险了,搞不好他们有刀子的。”

“就是啊,一个手机嘛,掉了就再买一个,但是要是为这个把自己弄受伤了就太不划算了。”

我低着头,满心满脑只在忙着计算买一个新手机又要花多少钱,心疼又沮丧。到了目的地准备下车时,经过一个大嫂,还听到她大声叮嘱:“小姑娘,下次小心点,手机不要放在外衣口袋里了。”


------

不久后一天,一个朋友找到我,说有个私活介绍给我。原来,他的客户要参加一个国际性的会议,临出发前才知道会议是全程英文的,客户傻了眼,托他找个翻译。

我有些犹豫,虽平时自恃英语还算不错,可从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怕耽误了对方的正事,也怕没做好丢丑。

朋友劝我:“没事的,没那么高要求,又不是让你做口译,口译也不是这个价格对不对?你只要把会议的大致意思和重点帮他们翻译过来就行了。别担心,你可以的。”

我答应了他,500元的报酬让我心动,刚买了新手机,荷包正空着。

朋友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那个会议挺正规的,你最好穿好点。”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心里却为了难,不知道要多正式的衣服才配得上那场高级的会议。去商场逛了逛,看到一套职业套装,试穿一下就舍不得脱下了,可看看标签,赫然写着2000元,我只得走开。

另一个朋友热情地说她有件风衣可以借我,“很贵的,平时我都舍不得穿”。可是拿到衣服才发现,虽然她的身材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但衣服还是要大了一号。

我想了想,在里面加了件毛衣。

初春的深圳已经有点热了,会场的空调暖风仍开得很大。没多久我的额头就冒出了汗,再后来,满脸都热得通红。对方公司的代表不停地问我:“你热不热啊?要是热就把外套脱了吧。”

我笑着摇头,唯恐里面的毛衣在富丽堂皇的会场中露了怯。

还好那场会议不算太高深,结束后,雇主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个大红包,连声说“辛苦了”。

捧着500元,我心花怒放,暗想:原来在深圳挣钱那么容易,那我以后多接接私活,也许就有希望买上房子了。

可是那点兴奋很快烟消云散,我请介绍私活的朋友吃了顿饭,又请借我衣服的朋友吃了顿饭,500元就所剩无几了。我又沮丧地想:钱如此来得快又去得快,什么时候才能买得下房?

给妈妈的电话里,我省略掉了请吃饭的后文,只说做翻译半天挣了500元。妈妈自是很高兴,嘱咐我要加油,只要勤奋,就能在深圳闯出一片天。



9


我和姗姗的生活很简单,下班后在外面吃完晚餐后就回到出租屋里,看看书看看杂志,或者聊聊天。我买的那个MP3,是仅有的可以称得上电器的物件,我用它练英语、听歌。

不想回到那个逼仄的卧室时,我俩就到处乱逛。离出租屋不远的万象城是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我俩常常看着那些精致的商品流连忘返,虽然标签上的数字常让我们咋舌,但就是总忍不住看,挑一件心仪又隐约负担得起的衣服,找到理由就冲过去迫不及待地买回来。姗姗总是调侃我:“你的买房大计呢?这样下去你连个厕所都攒不起。”可是话音一落,她也飞快地买下一件物什。

姗姗买过一个尾戒,郑重地戴在小拇指上,收起笑容,正了神色:“我不要谈恋爱了,再也不要谈感情了。”

他们分手后,我俩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过凯乐,而此刻,姗姗看向尾戒的目光里仍透出伤心。我看着姗姗付款,将戒指戴上,心下一片黯然,不知凯乐是否会有后悔或是遗憾。

在许多年后,我仍会在姗姗的近照里不经意看到这枚尾戒。她在后来的岁月里谈了好几场恋爱,虽然都没能修成正果,但每一次都热烈真挚又沉醉,仍是当年那个千里奔赴的勇敢的样子。

更多的时候,我和姗姗喜欢各买一根冰激凌,然后坐在万象城门口的台阶上互相靠着,一边吃一边看着川流往来的人群发呆。在五光十色的深圳的夜景里,我们就那么依偎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胡话。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万象城里闭着眼睛买东西啊?”

“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个好男朋友啊?”

“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们什么时候能在深圳买得起房啊?”

“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俩都有着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自信,总觉得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城市,我们终有一天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使不那么富裕,也终会幸福美满。我们背靠背,轻轻地哼着歌:“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


------

在深圳一年多之后,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但那种虚空的漂浮感却越来越强烈,仿佛自己只是一根芦苇。我开始急切地想找到一点让我能生出“扎根”的感觉的东西——我发疯一样地到处看房子、找兼职攒钱,也曾学着别人那样去谈一些似是而非的、取暖般的恋爱。但都于事无补,与这座城市的连接感,就如手中沙,越用力越抓不住。

日复一日的生活仿佛陷入了焦灼,各种细碎的麻烦与挫折如一颗颗不断裹进鞋底的小石子,不值一提,却耗人心神。受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挫折后,便自以为看清了生活的戏弄和残酷,幼稚地连带着不喜欢这个城市了

我开始喜欢在夜晚独自到天桥上逗留,那里摆满了各种小摊,好像热闹无比,却又没有谁会真的在意你在做什么。深圳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柔肠百结的地方,即使是深夜,也不见冷清寂静,车来车往,永远热气腾腾,似一个精力充沛的小男孩。南方总有突如其来的骤雨,连“惆怅一下”也无法从容,上一秒还在满腹心事,下一秒就得匆忙抱头到处寻找躲雨处。

这样的情绪在我工作上遇到一次大的打击后累积到了顶点,离开深圳的念头如一颗草籽拱出了芽,抑制不住地四散蔓延开去。

乡愁逐渐变得致命,我开始疯狂地想念那个市井气十足、满身缺点却让我牵挂的武汉,想妈妈做的菜和爸爸的笑容,想念喊一声就能喊出来的发小们。那时手机的资费还很贵,每次想家的时候,我只能到城中村的深处去打公共电话。“长途电话”被有心人做成了生意,租下一个门面,里面隔出许多个单间,想家的人们在单间外排成长队。电话2毛钱一分钟,掐着表看着时间,若是不小心超过了秒,就得斤斤计较地非要讲完整个分钟。

姗姗对我的絮叨不以为然:“回去?你要是受个什么大伤害要回家倒还说得过去。不过啊,有什么是称得上大伤害呢?你看看我,被凯乐气成那样我也要赖在深圳。”

也有朋友不置可否:“其实你回去也正常,深圳是大城市,武汉也是大城市,深圳有的,很多武汉也都有,深圳有而武汉没有的,那也不是我们消费得起的。“不过我是回不去了,我家那个小山村,读书时我就拼了命要想离开,我是不想再回去过那儿的生活了。

还有朋友直言不讳:“你现在过得很辛苦,不代表你以后也会这么辛苦,你以后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你不要做逃兵。”

只有一个朋友支持我,她说:“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个规律,离开深圳回老家的,大多是来了没两年的。一般在这里待了三五年后,不管你想不想待在深圳,你都回不去家了。我来深圳已经10年。10年了,真的想回家啊,做梦都想,可是已经回不去了。所以妹妹啊,回家也要趁早。”

想着想着,我就伤感起来,离开的决心却也更加坚定了。



10


没有想到,反对我回家最厉害的,是我妈妈。我原本以为最疼我的她,听到我回家的决定会喜不自胜,可她一遍又一遍劝我要慎重:“你多不容易现在在深圳稳定下来,就要好好做,你不是一直想要做女强人的吗?”

从小到大,我一直习惯了大事小事都是自己拿主意,所以不管妈妈怎么劝,我仍是兀自做了回家的决定。

离开比我想象得难,我还是喜欢上深圳了。这里总是很暖和,不像武汉,每到冬天,就湿冷到刺骨;我学会了跟着本地朋友穿梭在小巷里找到各种美食;我爱上了茶餐厅和广式的菜肴,它们让我被重油重辣的湖北菜浸泡了几十年的胃清爽了很多;向来不喜运动的我甚至习惯了隔三差五去爬山。

深圳,其实一直用它不易察觉的温柔,默默地接纳着我。

可是,我也一直记得一次,和姗姗去爬山,在山顶一直待到夜幕降临,看着山下的灯光次第亮起,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失落:“那万家灯火里,哪里才是我的家呢?”

当然,离开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买好车票后,我清理好行李,拿不走的物件就分别送给朋友们,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箱子,来的时候是一个,走的时候还是这一个,一年多过去,我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多出什么来。

姗姗送我去车站,一路没有说话,只问我:“你真的舍得吗?深圳对你毫无意义吗?”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她:“其实我觉得,和一座城的缘分就像与一个人一样,能天长地久自然皆大欢喜。可是哪有那么多终成眷属呢?只要是曾有过交会,有过彼此的滋养和互相成就,也就够了。” 

临行的时候,姗姗拥抱了我:“你走了,我不走,我喜欢深圳。”


------

回到武汉的我,发现生活并没有如我曾以为的那样变得好过一点。首当其冲的,是找工作的挫折。这里的工作比深圳难找,就业机会本就不够多,做外贸的企业更是少之又少,跟深圳薪资落差也大。我在家闲坐了快两个月,焦躁和挫折感齐齐将我淹没。

我与父母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总是没两句就会剑拔弩张地吵起来,到后来,干脆就都不说话了。有一次,我偷偷听到妈妈和姨妈在通电话:“她非要回来,怎么办呢?拦着不让吗?那会伤孩子的心的……深圳当然比武汉好,要是她能熬得住,将来肯定会有出息啊……是啊,当初毕业的时候,给她找了学校的工作,银行的工作,都不去,说受不了平淡的生活,要自己闯一片天,我一直都觉得她是个主意大的,哪里想到呢,这么快就当了逃兵。”

我黯然,我能懂得妈妈对我的失望。

两个多月后,我才勉强找到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换了行业,过往的工作经验几乎归零。公司在光谷——那时的光谷远未有现在的蓬勃光鲜,远离主城区,偏远莽荒,上午8点半上班,我6点半就坐上公交车,晚上下班后,惯常的加班和堵车,到家都是10点之后。好几次累到在回家的路上哭出声,但我渐渐学会不把眼泪带回家,也学会咬着牙不叫苦了。如果说仓促的决定是因我任性,那我也得学会要自己承担后果。


------

2008年,我去深圳出差,和姗姗约见面。我没有住酒店,去了她家。依然是城中村的出租屋,很小,但她已经不用和人合租了。

那个晚上,我们并排躺在一起说话,回忆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她说一直记得她病了我笨手笨脚用电热杯给她煮梨汤,最后把手烫了;我说我还记得有次我们周转不过来交房租请求暂缓几天时,被那个潮汕阿姨半真半假狠狠敲了两下。我们一起笑,笑完之后又忍不住有点想哭,聊到半梦半醒间,只剩惺忪的呢喃。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不论是我去深圳出差,还是她来武汉出差,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连一餐饭都难得约出来。再后来,就不再约了,从偶尔的互通电话,到仅仅在朋友圈看到对方动态。我们各自忙碌,但我们知道对方一切都好。

姗姗后来考上了港大的研究生,每个周末往返于深圳与香港,在忙碌的工作中抽空毕了业。2014年,到深圳的第十年,她拿到了深圳的户口,我想起她曾经跟我说过:“以前小时候,家里人总跟我说谁谁是家里在大城市的亲戚,那时候我就决定,以后自己也要做亲戚们口中那个‘大城市里的亲戚’。”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嘉宇    实习 | 苍术



南 山 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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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15 06: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德化到成都,我一边逃离一边惦记 | 人在城中

 琦琦 人间theLivings 2022-08-11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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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大力发展旅游业,陶瓷街周边的筒子楼都要改建为接待游客的酒店,政府强制搬迁,楼里的人家越来越少。公共的露天阳台,守护筒子楼的大铁门,筒子楼周围的热闹,都成了过去,住在筒子楼里的人们被迫开启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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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我们天上见》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2019年,我报高考志愿时,不顾家里的反对,选了一众远离家乡的学校,最终考到了成都,第一次离开生活了19年的家乡德化。在这个离家近2000公里的城市,我如愿逃离了曾经感到惶恐和厌恶的一切,第一次有了自由掌控人生的感觉。

我有了很多新鲜的体验,遇到了一群全新的朋友,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只认识眼前的我。和他们一起,我可以短暂地将曾经害羞内向的自己抛在脑后,投入社团活动、组团打球……我的生活越来越充实,新生生活带来的快乐和兴奋让我无心惦记家里的一切。

只有在某些生活瞬间,当周遭环境与我本能的生活习惯发生冲撞时,对那座小城的怀念才会毫无征兆地击中我。



1


2000年,我出生在中国东南沿岸的小城“瓷都”德化,陶瓷业养活着这里的人,制瓷之于家家户户,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我妈是瓷厂工人,在鹏翔工业区的三顺艺品工厂工作,周围同学的父母也大多是瓷厂工人、陶瓷店老板、陶瓷厂厂主。我家用的碗、盆、汤勺、茶具、花瓶都是我妈的厂里生产出来的,很多就是她亲手做的。离家时,我从家里带了一个用惯了的白瓷水杯,室友们听说是我妈做的,都表露出羡慕与惊叹。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司空见惯的制瓷,在其他人眼里是多么的了不起——对于一个德化人来说,陶瓷就像是生长在身体里的东西,它的存在已经像呼吸一样自然。如果不是离家,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成长经历的特别之处。

小城有一条陶瓷街,在繁华的西门车站口外,是大巴车往来停靠的枢纽,人流不息,很是热闹。车站进出口处停满了摩的与人力三轮车,等待载客的师傅们趴在各自的摩托上,闲散地抽烟、聊天消磨时间,路人每每穿过时都担心踩到他们吐的痰。

但等拿着行李的人出来,师傅们便纷纷变了模样,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嚷就响起来了:“木ki段?木来者qia咪?(来去哪里?要来坐车吗?)”若有人坐车,揽到客的师傅会迅速板直身板,掐掉嘴上叼着的半截香烟,显出可靠的一面。问清客人要去的地址后,骄傲地搭上一句“吼,克嘿lia吼,哇仔样(哦,去那里哦,我知道)”,来表明自己对道路的熟悉。

我不喜欢吵闹的进出口,最喜欢车站转角的便利店,店门外放了一部显眼的红色电话机,旁边堆满一袋袋装好的话梅。每次我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隔着十几米宽的马路,就能看到金字塔样堆起的话梅,想到紧紧包裹在话梅外的雪白糖霜,我的口水便会不受控制地分泌。

我小时候,陶瓷街里还不全都是陶瓷店,小吃和食杂店占了半条街,一派生活烟火气。当暮色降临,小摊小贩们陆续支起摊子,烧起煤灶,等第一锅水煮开,掀开盖子时冒出的水汽在路灯下像仙气般盘旋而上。水汽下的身影,多是忙碌了一天的工人,黢黑干瘦的皮肤,混着泥土与汗水的各色T恤,脚上穿着黄绿色的解放鞋或是十几块一双的人字拖。他们停下白天辛苦奔走的脚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吃菜,说到兴头上就放声大笑起来,地上零散地放着他们戴了一天的黄色安全帽。

小摊上有卖普通家常小炒的,有卖烧烤串串的,还有不少手工小吃,比如赤水炸粿,闽南语读作“qia椎劲各”。做粿先要用白米在石磨里磨浆,再放入大锅里烧至水干后,取出放凉成膜。成膜后的粿像果冻,带着淡淡的米香,切成长条状放入油锅炸至外皮金黄就可以出锅了。炸粿外酥里嫩,好吃又健康,小时候妈妈禁止我吃零食,我经常靠炸粿解馋。

除了赤水炸粿外,小摊上还常出现另一道独具风味的小吃——苦菜汤。它闻上去是一股发酵了数天的臭脚味,第一次尝试的外地人往往承受不住。但真吃起来不仅不臭,还是清凉降火、消炎解毒的好物。

新鲜的苦菜味道极苦,做汤之前会被晒干处理以减轻味道。汤底用大骨、大肠一起熬煮,苦菜的清鲜会冲淡大肠的油腻,直至苦菜被熬烂,菜和肉的味道交融相沁。夹一大口苦菜和大肠放入口中,再喝一口汤,等清苦鲜香又带着醇厚肉香的味道直冲脑门,那感觉简直太美妙!不过苦菜性寒,不宜多吃,做一锅苦菜汤也耗时费力,一次要花去几百块,所以家家并不常做,我家一年也只会做个一两次。

离家前,走在街上,不论谁家飘出一阵独特的臭脚味,我都会默默羡慕。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要先打电话给妈妈,用不习惯的撒娇语气央求道:“阿妈,哇爱jia扣菜teng,日这拜者吼哇jia吼恩吼?(妈妈,我爱吃苦菜汤,你这一次做给我吃好不好?)”

那碗苦菜汤,是我每次回家的最大期待。



2


我童年时住的筒子楼就在陶瓷街里,夏天夜晚点上蚊香,打开窗户,楼下的车声与人声时响时歇,昏黄的街灯映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我的小床紧靠窗子,被要求8点就上床睡觉的我,常盯着天空发呆,看着闪闪发亮的星星,哼着自编的歌,直到犯困睡去。

筒子楼临近浐溪河岸,后面是青年路,广场舞还未兴起的那些年,那里夜夜热闹非凡,人们习惯饭后绕着河岸散步消食,拉二胡、弹古筝的老年艺术团会在露天舞台上排练演出,成群的人们围在大树下打牌下棋,卖水果和仙草豆花的小贩们挑着担子、板凳在其中见缝插针地占位。

大人们每天早出晚归,骑着摩托或自行车驶向各自的瓷厂。工作中身上难免沾上泥土和颜料,大家都把不穿的一些旧衣服和鞋子当成工服,翻来覆去地穿在身上,早已经洗不出来。但我爸从不这样,他是长途驾驶员,即便经常带着一身泥土和机油回家,也从不遵循“工服原则”。他好面子,常换衣服,却苦了负责洗衣服的我妈,为此她常跟我爸抱怨“虾米三扣给吼伊gia ki瑞,请噶某子酿三(什么衣服都拿给你拿去磨,穿得没剩下一件衣服)”,也经常称赞那些愿意穿得破破烂烂像乞丐一样去上班的邻居。“工服”之外,大人们平时穿自己衣服的机会很少,所以不论是谁买了新衣服,都会非常高频地穿出来“游街示众”,有一次我妈甚至开玩笑地问我:“你看那个阿姨的新裙子,是不是一直没有再洗过?”

我还没上幼儿园时,白天我妈就把我寄养在阿姨家。她家是我眼里“有钱人家”的代表——住的是带着长廊的宽敞套房,客厅有宽大的黑色沙发和空调,还有一个可以制作白糖冰块的冰箱,这些在当时都很少见。最重要的是,阿姨家没有人需要去瓷厂工作挣钱,跟筒子楼里所有邻居都不同。

若阿姨没时间看着我,我妈会带我去厂里。那是一间嘈杂的制造工厂,满屋雪白的尘屑和刺鼻的化合反应的气味。我被放在用来包装陶瓷的气泡膜上,和几个互不相识的小孩坐在那里捏气泡,困意袭来,就盖上外套趴下睡一觉。气泡膜不仅是帮我们挨过无聊的玩具,也是我们的床。

我对制瓷没兴趣,但长期耳濡目染,也了解了繁琐的生产工序:倒坯、水洗、上釉、烧窑、彩绘,每道工序都随时有被铁器、木板、机器划伤的风险,是小孩子绝不能插手的。厂里成排成列的瓷器被放在一整块长长的木板上,工人双手挑起,像搭积木一样一摞摞地放到架子上晾干。整个过程中手不仅要承受瓷器的重量,还要考虑平衡,一个重心不稳整排物件都会倒塌,是个十足的技术活。我看到过妈妈挑起木板插入架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颤抖,快到只花十几秒就能完成,没有经验真的做不到。

在我对瓷厂不多的记忆里,始终有一幅画面:妈妈背着光蜷着背,低头小心地用毛刷蘸取颜料,精细地一笔一画。她一直埋着头,彩绘的手在不停转动,偶尔直起背、扭动下坐久的腰,底下那张竹椅就发出一阵吱扭声。她背后是工厂灰色的墙壁,窗外是黯淡的天空,她的背影被投在灰色的阴影里,凝成一片加深的灰色,像是一帧老电影胶片。

妈妈在瓷厂工作了近20年,手因为长时间浸在水里擦拭瓷器、经常和颜料气屑接触变得干涩,她说自己的手像是“变成了砂纸,没有了皮肤的感觉”,看到她不舒服的样子,我总会感到歉疚,她待在密不通风的瓷厂里工作的画面就又浮现在眼前。

为了每天多挣十几块钱,工人们都在瓷厂里煮饭吃,从家带上一口小铁锅和咸菜、面条,借厂里的煤气灶糊弄一口。我小时候最喜欢瓷厂的晚饭时刻,暮色渐沉,天气转凉,各家忙活着煮饭,充斥着只要再熬几个小时就可以回家的欢愉,大人们放了慢动作,相互闲适地聊天、开玩笑,说着回家要看什么电视剧、家里亲戚又带了些什么东西以及各种新奇的八卦。

我去瓷厂的时候,妈妈通常不会加班。听到煤气灶的火烧黑了锅底,锅四壁不断响起“嗞嗞”声,她才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收拾东西,用那辆粉色的自行车载上我,伴着清凉的晚风和头顶逐渐暗沉的天色,一路蹬回家。



3


回到筒子楼我总是很快乐,这里是小孩子的天堂,我的小伙伴们都住在附近,从不会感到孤单。

家长们在家时,警告我们禁止大呼小叫、四处乱跑,我常悄悄地跑去朋友家。我不好意思直接和朋友说想去找她们玩,总是问她们想不想吃我带来的零食,装出一副自己是为了带好吃的给她们、而不是因为想和她们玩的样子。出门前,我会先踩上小凳子,在橱柜里翻找家中的零嘴,话梅、自种的柑橘、外公给我买的山楂片……尽管每次我都尽量不发出声响,但我妈总会发觉,再逗我一句:“又要跑出去玩啦?”

等筒子楼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我们十几个“野孩子”就重新聚在一起,满楼地跑,大声地玩,在楼里捉迷藏,拿别人家扔在天台上的床垫当蹦蹦床、跳格子、老鹰捉小鸡……

楼里一层住了十几户人家,每层只有一间三四平米的公共厕所和同样大小的洗浴室,人多坑少,上厕所常要跑遍全楼,因此大部分人家有夜壶。冬天洗澡,都是在自家烧一大锅热水装在水桶里,再一路提到公共卫浴间。而小孩子一般就在家洗澡——我拿出自己的大号蓝绿色澡盆放在狭小的客厅里,坐进澡盆里把沐浴露搓到浑身起满泡泡,再站起身将一桶热水和一桶冷水掺在一起冲洗。有次我去楼上找比我大几岁的秋霞姐姐玩时,她正在洗澡。放我进她家后,她叫我坐在沙发上等她,之后又淡定地坐回了澡盆,边看电视边舀水洗澡,没有丝毫扭捏。她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令害羞的我十分震惊。

二楼有个一百多平米的露天大阳台,是晒被子、衣服的好地方。有一年冬天,很冷的一天,我妈把我拉到公共大露台晒太阳洗澡,对面楼住户打开门就能看到我光溜溜的身体,我十分不情愿,可我的扭捏不安在我妈凶狠的“小孩子有什么关系”面前只能屈服。那十几分钟里,不时有邻居出门漱牙、煮饭,我倔强地背过身去,感觉自己就是个赤身裸体的原始人,即便看不见大家的目光,内心却像被千万双眼睛审视着一样难受。我妈带着她拔鸡毛时候的认真劲搓洗我的身体,而我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配合,等到终于裹上了毯子,我才有勇气望向进进出出的人们。大家都各顾各的,偶尔目光瞟到我,就像在看阳台上晒着的衣服,见怪不怪。

筒子楼的生活都相差不大,谁家也不比谁家强,一样的二十多平方的房子,一块木板隔出睡觉和吃饭的地方,家门前成堆的煤块,用煤灶煮饭,推开门就能见到彼此,邻里间都知道你家今天煮了什么菜、隔壁谁和谁昨晚又吵架了、小孩又挨了哪些骂……这群人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们,像是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每层的走廊栏杆下都有条小水沟,像小溪一样从每家每户门口流过,连接着倾倒的生活废水,汇聚起来流向下水道。我总会蹲在小水沟前刷牙,白色的牙膏泡沫被更多水流冲散,阳光在水面上反射,金光闪闪的。

前几年我和我爸偶然碰到筒子楼里的一位邻居,虽然已经忘记她的名字,可是看着她的脸就感到了亲切,她问起我家的近况,说她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考上了福建警察学院,她和她丈夫离婚了……我看着年老的我爸和她,两个聊过去的人,脸上都洋溢着重逢的欣喜,也交织着对往事的感慨。



4


2007年,为了大力发展旅游业,陶瓷街周边的筒子楼都要改建为接待游客的酒店,政府强制搬迁,楼里的人家越来越少。公共的露天阳台,守护筒子楼的大铁门,筒子楼周围的热闹,都成了过去,住在筒子楼里的人们被迫开启了新的生活。

我那时并不懂得搬家有什么不好,因为新生活听上去更具吸引力。我追着我妈问什么时候搬家,她总是回我说“很快”。我心想,“很快”的意思应该指的就是明天,再不济就是后天吧,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小伙伴们我搬家的消息。他们吃惊地问我什么时候,我扭捏地回答说:“是明天吧。”他们又不停追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坚定地点点头。于是,他们一脸悲伤,都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我心底里生出了被关注的甜蜜,但只能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做出比他们更难过的表情。

当天下午,隔壁的婷婷姐姐把我一直想要的一个娃娃送给了我——我顿悟,原来要“搬家”不仅能得到大家更加温柔地对待,还能得到礼物——我更开心了。

但是一天天过去了,我家始终“岿然不动”,婷婷姐姐跑来问了我好几次:“是真的要搬家了吗?”我每次都说“是”,可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她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说,既然我还没有搬家,那就先把她送给我的娃娃还给她,等我真的搬家了她再送给我。当时我都要哭出来了,想,她肯定觉得我在说谎骗她,我很喜欢那个娃娃,但估计她不会再给我了。我只能装作满不在乎地还了娃娃,转头生气地问我妈:“不是说很快就会搬家吗,为什么还不搬?”我妈像是嘲笑我太天真一样,带着夸张地回了一句:“哪有那么快啊,最少还要等一两个星期哦。”

我心想,原来大人所说的“很快”,长度比我以为的要长那么多啊——完了,我已经把“这两天要搬家”的消息传遍了整层楼了。最初的几天,邻居见到我还会关切地询问搬家的情况,慢慢地,大家都在偶遇的时候打趣我一下,我尴尬极了,每次都落荒而逃,大人们却总会为此哈哈大笑。

等到我妈告知邻居们搬家的消息时,很多邻居都送来了暖心的礼物,我又重新被那些带着善意的不舍包裹,最幸福的,还是如愿得到了婷婷姐姐的娃娃。我并不懂得分离的意义,只觉得自己说的话得到了证明:我真的“很快”就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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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和筒子楼里另外的两户邻居一起,在陶瓷街旁的一条小巷里合租了一套房子。房子一共有三间大卧室,由阳台改造的三个厨房和两个客厅,三家共用一个卧室大小的卫生间,还带热水器——但八口人用水,热水器水量常常不够,还是免不了烧水洗澡。我从上小学后就自己洗澡了,但把握不好水量,经常莫名其妙地把烧好的一桶水泼没了。我妈总会再烧一锅备上,只要我在洗澡时叫一声“妈”,她就又会给我蓄水了。

与我们合住的是庆明奶奶夫妇,夫妻俩都六十多岁了,但身体硬朗。庆明爷爷常和我爸一起下棋,只要拿出棋盘坐在桌前,俩人就会像小孩一样各自夸耀棋技。他们那种不同于平时的快乐感染了我,看着看着,我也学会了下棋。另一户是小红阿姨,一家三口,她儿子文伟已经上初中了,学习忙碌,我和他根本玩不到一起。

我过上了没有玩伴的生活,那段时间里,我爱上了音乐。我家一个大抽屉里装满了我“有钱阿姨”家不要的CD,每天放学后我随便放上一张,再跟着电视里的MV,在床上边蹦边唱,虽然歌词有的字我不认识,但也不耽误我大声唱。我喜欢唱歌时深深陷入其中、全然忘我的感觉,自觉唱歌很好听,后来竟真的被选进了合唱团。那时,唱歌对我来说就是生活的仙女棒。

从我家到小学,要经过一个七八百米长的上下坡,我妈舍不得要我走回家,即便上班也每天坚持接送我。每次回家,上坡时她都会下车,常推到一半就转头跟我说:“妈妈没力气了,你下来走吧。”我就不情不愿地下车走路。我那时候不懂,只把她的辛苦和爱都当作理所当然。二年级时,妈妈咬牙买了一辆摩托车,从那之后我上学的路轻松了许多。我爸常年不在家,唯一一次我妈让他骑车接我,他还迟到了,直到我爬完上坡才出现。

上学后,我很喜欢学校里的陶艺课,是免费的课外兴趣班。老师从塑形步骤讲起,泥胚放在转盘上,沾水保持泥的湿润,再借着转盘的旋转力捏塑形状,剩下的全留给我们自由发挥。

从小看我妈制瓷,我没有听老师讲就能动手,做出过杯子、碗、花,甚至还曾用泥土捏出一个小屋。我手艺不算好,也没听过老师的夸奖,常常做到中途就偏离了预想的形状,可当完成了一个作品、用雕刻刀在上面刻下姓名的时候,我还是无比开心。陶瓷课像是游戏,不似工厂里制瓷的机械乏味,教室里都是笑声,有时不乏对别人作品的嘲笑。

小城有一座陶瓷博物馆,是我们每年春游必去的地方。我对那里的印象只剩下和同学们围坐在馆外空地上,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零食吃喝玩耍的画面。初中高中时,学校也组织过两三次为期一周的社会实践活动,其中包括体验练习各种陶瓷雕刻技术,似乎是在帮我们提前适应未来的瓷厂生活。



5


合租的生活让我能直接窥见别人家的生活,我慢慢了解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以为的那样开心,也不是每个家庭都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幸福。

小红阿姨很开朗,总是满脸带笑,她的老公也对我很好,又热心幽默。但有一次,两人起了很大的争执,小红阿姨向我妈哭诉她的痛苦,讲她之前在丈夫老家时,她为了一大家子人忙上忙下任劳任怨,只是煮菜时拿勺子尝了一口咸淡,就被丈夫甩了一耳光,因为那是“上不得台面的行为”。眼泪一直从她平时带笑的眼里流出来,连似懂非懂的我也体会到了她的难过。我不懂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和善的叔叔会打人,还让小红阿姨伤心。我以为他是一个好人,可是好人难道不是不应该伤害人才对吗?

我忘了这场风波最后是怎么平息的。一年多之后,他们一家搬走了,去了有两间独立卧室的套房——在陶瓷厂日夜辛勤的付出让他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文伟哥哥也长大了,需要有独立的生活空间了。有次我爸妈带我去小红阿姨的新家做客,看着大人们带着喜气的笑脸,我又想起了小红阿姨哭泣的脸。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们了。很快又搬来了一个新家庭,是庆明奶奶的女儿一家。他们家有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美欣,我终于又有了玩伴。我们一起画画、聊天、玩游戏,大人不在时,溜进房间偷穿妈妈的高跟鞋,扮演动画片里的角色。她告诉我,她之前在夏天吃了太多的冰淇淋进了医院,肠子里长了很多小泡泡,整天挂吊瓶,还动了一次手术。我想起“肠子里”的画面就感到一阵恶心,从那之后对冰淇淋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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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欣的陪伴让我离开筒子楼之后的无聊时刻被填满,但那些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2009年,在我二年级下学期考试当天,我弟出生了。

那天早上,我按下闹钟起床后,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困惑之后,我想到了——我妈要生了。她怀孕期间没去上班,天天在家陪我,我并未觉得生活有何不同或者即将带来什么改变。可在我期末考第一天,起床后一个人待在阴沉的房间里那一刻,我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我开始想,我要怎么去学校呢?走路过去赶得上考试吗?

我爸在楼下叫我快去洗漱,说他载我去上学。坐在摩托车后面,他兴奋地说:“你有弟弟了,开心吗?”我没有开心或不开心,可是为了他的开心,我便答“开心”。

考完试后,我去医院看妈妈,也看到了我弟。他好丑。小脸皱成一团,一脸紫红色。我妈疲惫又一脸幸福地躺在病床上。亲戚问我,弟弟好看吗?我回答说丑死了。他们全都笑开了,又说,“以后爸妈就都疼你弟不疼你了”。我一点都不在意,只觉得是这帮大人想骗我哭的恶趣味。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亲戚朋友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出了这句话。我心里产生了一阵要被抛弃的恐慌,特别是当他们在爸妈面前这样说,而我爸妈没有反驳的时候,我彻底伤心了。最初,我对我弟没有一点感情,只因为“他是家人”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才接受了他的存在。周围人似乎都在因为他而开心,他们自己开心还要我也开心,好像我的无动于衷是可怕的事情。

有一次我想出去玩时,我妈让我抱我弟,我一脸不情愿地像捧一块木头一样捧着他。我表姐看到了,一把子将我弟抢了去抱在怀里,生气地对我说:“你不喜欢抱,我可喜欢抱。”一瞬间,我原本的生气化成了委屈——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都强迫我从一个只关心自己的小朋友变成一个需要懂得奉献的姐姐。我要帮他洗尿布,要哄他吃饭,要给他烧水洗奶瓶。所有我妈需要帮忙的事,我都要做。大人给予了我“姐姐”的身份,却没问过我想不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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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快两岁时,我家结束了“群居生活”,搬到了我小学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周围住了很多同龄的孩子,我又拥有了和一大群朋友玩耍的时光。每天晚上做完作业,我都在往外跑。

为了照顾我弟,妈妈找了些手工活回家做,没人陪弟弟玩,他每天都骑着他的玩具车在家里等我放学回来,偶尔我会给他带些学校小卖部的小零食。我弟很黏我,妈妈说他可盼望我回家了,会一直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我在家,他就跟在我屁股后头。他的依赖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大人。

可他也成了我想出去玩时的重要阻碍,每次他都会哭着缠着我,不让我出去。为了摆脱这种“甜蜜的负担”,我会哄骗他说是去给他买好吃的,或是在和他躲猫猫的时候跑出去,也会径直撇下他离开,不管他哭得有多大声。我没想过他一直等我回家的难过,只想到自己的快乐。可他好像从不生我的气,只要我回家逗他玩几分钟,他就又变成了傻乎乎的、只知道黏着我的跟屁虫。

面对我弟的时候,我变成了讨人厌的大人,从不考虑他的情绪,还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坏脾气丢给他。小时候我什么都喜欢和他争,让他妥协。有一次和爸妈吵架,我把自己一个人关进房间里,他来找我,拉开门的时候,我用力地把门朝他摔去,他被推倒在地。我无动于衷地在他面前关上门,他趴在地上大哭起来。我爸看到后冲进房间给了我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耳光。现在我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好坏,确实欠打。

但那时的我只顾迁怒我弟,埋怨他的到来让我不得不要做一个“姐姐”。



6


2011年,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我爸消失了两三年。他对我说是去外地工作了,但听妈妈说,他是“被人骗了去”。

我爸一直有点好高骛远,老想着可以挣大钱,当时他一个朋友说在桂林可以挣大钱,他便义无反顾地去淘金了。没留下一分钱,也没留下一句话,就把家里的一切都抛给了我妈。一向温柔的妈妈成了一个悲痛万分的弃妇,为一点点小事就会歇斯底里。我弟太小,她没有办法出去工作,从早到晚,她只能坐在一张椅子上,编制着5分钱一个的手工艺品。好多次,她一边流泪做着手工活,一边向我哭诉我爸有多么不负责任,多么自私自利,抛弃家庭,根本不在乎娘仨的死活……我很无措,我只知道上学和玩耍的世界受到了严重冲击,生活从彩色变成了灰色。

我妈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可爱的、会和我开玩笑、满脸带着笑意的妈妈。她是我生活中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发,劈头盖脸对我吼骂一顿。面对她对我爸那些声泪俱下的“指控”,我很难共情她,更多是害怕。我时刻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又做错什么。这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一个孩子心碎的了:父母双亲,一个人消失无踪,留下的那个人从未停止对另一个的指责。这两个全世界我最亲近的人之中有一场无法调和的战役,而我似乎只能选一边站队。

我那时并不清楚我妈承担的生活压力——她要独自拉扯两个年幼的孩子,那些令她劳累的手工活,每天要重复十几个小时,每月大概收入一千五百元左右,还有房租要交。有一次,我妈给了我十块钱,让我放学买菜回家,但钱被弄丢了。我以为自己诚实地承认错误可以减缓她的生气,但她恶狠狠地说出了让我难以置信的话:“咳系(去死)!咳系!”她说我是累赘,没了我和我弟,她就不用再受累了。我僵硬地站在她面前,望着她苍白、因为愤怒变得扭曲的脸,脑子突突地发热。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无措又受伤的感觉——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十块钱就可以把我妈变成尖酸刻薄、面目可憎的妇人,原来十块钱比我还要重要。

当我的表姨、表姐来家里看我们时,我妈向她们诉说我们家的贫穷,我们活得有多么可怜,她们听了我妈的讲述后,离开时在家楼下给我和我弟买了很多零食,我妈对我们说:“表姨表姐看你们可怜,还给你们买了东西。”我弟一脸开心地抱着零食,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我受不了亲戚们带着同情和怜悯的眼神。我不知道妈妈说的是不是场面话,我只感到难过,这样的施舍踩碎了我的自尊,我宁可不要。

最令我崩溃的是,我听到了妈妈和我表姐说,当初生我的时候,我爸在得知我是女孩后老大不高兴,从医院回家后根本没管过我,即使我躺在他旁边饿得嚎啕大哭,他也能自顾自睡去。我想起我弟出生那天我爸手舞足蹈的样子,他开心地给手机里所有的亲戚都打了电话。

原来幸福只是假象——妈妈对我越来越凶,我爸更爱我弟,那我还有什么呢?这样的想法像一场龙卷风席卷了我的世界,摧毁了之前的快乐。我把我妈加注在我身上的愤怒,一点一点转化成恨意,转向了我爸。我痛恨他,都是他让我妈变得如此可怕,让我变得如此不幸。

在家我要承受我妈的负面情绪,还会因为无法帮到她而不停地受到指责,家里捉襟见肘的状况更是一次次刺伤我的自尊,也让我自卑。一次我妈带我们姐弟路过商场,看到店里清仓的儿童衣裤一件只要十几块,就蹲在地上挑挑拣拣,给我弟一件又一件地套上试穿。我默默站在旁边,看着她一手抱着我弟,一手使劲拉扯衣服,店员只看了我们一眼,就嫌弃地转回身的背影。已经有了羞耻心的我感到无比难堪,站着的每一秒钟都像煎熬,商场的每一盏灯在我眼里被瞬间放大,照得我们的穷酸无处遁形。

结账时,迎着店员冷漠的脸,我妈佯装轻松地指着我问,“不知道有没有她的尺码”,我配合地接上一句“别买了”,拙劣地试图为我们撑住一点体面。

买贵了水果拿回水果店退换,遭到店员的一阵冷嘲热讽;小摊上三块钱一根的玉米,犹豫买不买;遭到白眼时,我都曾觉得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是不是不被人喜欢的,毕竟连父母好像也并不爱我。

这样的状态贯穿我初高中整个青春期,不停地怀疑自我,不停地因为一点点似有非有的恶意,然后回家躲进房间关上灯,把脸埋在被子里痛哭一场。我开始在文字里寻求安慰。偶然间翻了《撒哈拉的故事》,我被书里所描绘的生活震撼到了——那是一个和我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充满了有趣、可爱的冒险。我如饥似渴地把那本书一读再读,想去撒哈拉,想体验三毛写的生活,那些美丽的故事支撑着我,告诉我世界上还有美丽的生活,我一定不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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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爸回家了,我妈也不再歇斯底里。弟弟也长到了我当时的年纪,他上了初中,变得沉默了许多,有了自己的朋友,不再像小时候一样老是围着我转了。我却怀念起小时候的日子。我问过他记不记得我以前对他那么不好,他笑笑,说他忘记了。我想他大概是在保护我,我只能将说不出口的歉意转变为加倍地对他好。

我离家上学时,我妈一直要坚持送我上车,直到我的车开走才离开。她和我挥手时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看得我更想哭了。之后每个假期的离别,她似乎慢慢习惯了。今年我回成都时,她没有再送我,但阿姨告诉我,妈妈自己一个人在工厂里哭了一场。

我开始理解了当年的妈妈,也不再纠结她到底爱不爱我这种蠢问题。我想,做一个好的家人这种事,也是需要不断学习和练习的吧。



7


生活在四川这三年,我吃到很多在家里曾眼馋的美食,也实现了逃离家乡、拥有自由的愿望,但像是小孩玩腻了当初很想要的玩具一样,新鲜感褪去后,我还是想我的小城。

在成都无辣不欢,总会让我每学期开学都先闹一阵肚子。我想我的胃在调整适应,提醒着我“这里不是我家”。四川室友们坚持“菜不加辣没有灵魂”,当她们生病哑着嗓子、吸着鼻涕还吃着辣油油的饭菜时,我再一次对她们的嗜辣如命感到惊叹。胃里火辣辣的感觉,让我更想念妈妈煲的海带排骨汤。

我的思念在各种小事上堆积:四川只有加了各种小料的粥,没有像小城一样简单的白稀饭配咸菜;这里常年的阴雨绵绵,总让我心情忧郁,每当这时,我总是会想起小城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空;讲电话时,闽南语是我和家乡的专属摩斯密码,带着难以言说的亲切……在远距离的牵挂里,过去成长的伤痛慢慢被我忘记,在家里受到的伤害也逐渐释然。我接受了难过和快乐一样都是生活的必须,学会了宽容和体谅。家乡在我的心里化去了它夹带着难过的记忆,只留下美好。

我在小城的每个成长阶段中都留下了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但他们都留在了福建上学读书,他们羡慕我离家的自由,我也羡慕他们每次回家可以不用辗转,羡慕他们随时可以吃到我最爱的面线糊和福鼎肉片,羡慕他们离大海那么那么近,羡慕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听到浓浓的闽南音。

上次放假回家,我和朋友们约着逛街,去吃那家高中校门口的福鼎肉片。那是我们高中常吃的宵夜,寻常的紫菜虾米做成的汤底配上肉片,鲜香无比,能化解每个下完晚自习的饥饿和一整天学习的劳累。熟悉的胖叔叔老板还没变,小小的四方矮桌还在,那架超大的黑色风扇也不曾挪动过的样子。旁边的校园还整排地亮着灯,我又想起曾在教室里埋头写作业的夜晚。

真好,这里还是老样子。

陶瓷街被拆掉重建了,和朋友们走在空荡的街面上,一间间漆黑的店铺连同每个夏夜散步乘凉的人群都消失不见了。街两侧只剩下明亮玻璃橱窗里展示的陶瓷,它们是彰显小城独特性的名片,散发着单调的荣光,以往的烟火气不复存在。

西门车站早已不复当时的繁华,私家车、高铁、出租车取代了大巴车,曾经聚集的小摊小贩也不见了,只剩零星几个揽客师傅,各自蹲守在出入口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路人。

几经拆拆重建,陶瓷街唯一不曾改变的只有转角的便利店,红色电话也没有了摆放的价值,好在那些令我嘴馋的话梅还在。城市在不断地发展更新,能留下的就只有人和久远的记忆了。

朋友们都说还是想在福建发展,只有少数几个打算一直定居小城,离父母近一些。小城的发展也越来越好,他们愿意留在家乡过平淡而熟悉的生活。我说自己可能会再去一个新的城市。人生这么短暂,我想好多地方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到,但起码我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早已熟悉的生活里,我想像最爱的《撒哈拉的故事》里一样,去过奇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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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看到爸妈,他们的身体好像更“小”了,我知道这是衰老的信号。因为长时间的分离,他们对我格外温柔,不像对我弟那般使唤,很多事情也开始和我商量,我想,他们开始把我当成真正的大人对待了。

但我常常不知道要和他们聊些什么,他们会转述那些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亲戚家的八卦,我也只能和他们分享我今天做了哪些事,努力地向他们提出问题、寻求帮助,这会让他们像孩子一样高兴。宛如他们仍是无所不知的父母,而我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只信任他们,也只能依靠他们,这样的时刻总会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们去上班、我弟去上学的时候,我有了很多独处的时间。我坐在房间的飘窗上,花一个漫长的下午,边听音乐边看小说。窗外是环绕小城的青色的山,街上偶尔有人声传来,我觉得那时的小城很美丽。《撒哈拉的故事》中写“沙漠只会向喜欢它的人展现它所有的美丽”,我想我也看到了小城向我展示的它的美。不管未来我会去哪里,我会始终记得这份美丽。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牛嘉宇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崔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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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7 02: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人民路176号,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家 | 人在城中

 Tamia 人间theLivings 2022-08-25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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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平间里,我看着爸爸被推进冒着冷气的金属抽屉,好像光盘顺着轨道被推进影碟机,只是所有精彩的画面已经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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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风柜来的人》





2019年,我参加了阿骏组织的一场“city walk”,跟着他在上海走街串巷,对自认熟悉的街区有了很多全新的认知。聊天中,惊讶地发现,1990年出生的他,竟然和我在同一片区域长大。熟悉之后,我和他进行了数次深谈,听他讲老城厢的童年,及经历拆迁与家庭变故之后的命运流转,也借此怀念一些关于上海的片段。

以下是他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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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路176号,是我出生时的家:红砖墙,三层高,长长一列、并排开着十多个门洞的公房,一楼临街的那面开满了各种小店,烟纸店、蛋糕店、建材店、劳保用品店……热热闹闹地顺着这条半圆形的马路蜿蜒铺陈。人民路和另半圈中华路,都是民国初年拆城填濠筑的路,合围成过去的上海旧城,如今在地图上,这里东靠黄浦江十六铺,西近豫园,北临外滩,依然是这座都市绝对的“C位”。

我家当年能住进这套房子,多亏过世的外公。他年轻时从南京调到上海当兵,在老城区一处石库门里弄安了家。我爸妈结婚时,外公向厂里打了申请,分到虹口区的一套公房。我妈妈想住得更靠近娘家一些,他们就想办法找到一户住在人民路的人家,跟对方谈妥,对调了房子。

80年代上海老百姓说的“调房子”,和现在置换房屋的概念是两码事。在90年代末住房商品化之前,大家通过自发的“换房”来缩短上下班通勤距离、缓解房屋面积方面的矛盾。那时上海各区的房管所都设有专门的部门管这事,很多老上海人都有过不止一次的换房经历。

在那个灶台挤在门外过道、端着痰盂罐上厕所的年代,我们一家三口能拥有40多平的“一梯两户”,实属幸运。我家在三楼,带个小小的露天阳台,那会儿附近还没建起高楼,我最喜欢做的就是趴在阳台上“望野眼”:看漫天的白云悠悠飘过,太阳以优美的抛物线缓缓下落;看对面的石库门里弄和斜对面的公房,人们在过道、晒台上拔鸡毛切菜,拧床单晾晒,夏天男人们光着膀子浇凉水澡……这些生活百态有趣又让人安心,有时看着看着,我也会羞涩地想:他们会不会也在看我呢?

不发呆的时候,我就皮得拆天拆地。有次我爬到阳台铁栏杆外侧,一个不小心,大半身悬了空,只剩一只手搭在栏杆下缘。江边吹来的风打在身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幸好妈妈及时发现,大叫着跑过来抓牢我的手,随后爸爸也闻声赶到,两人一个拉一个拖,才把我给捞了上来。

贴隔壁住着山东阿婆一家,听说她也是年轻时就来到了上海。屋里住着她儿子一家三口,阿婆和老伴则在过道口搭了个小阁楼将就。小时候常看见阿婆在灶台旁做红枣馒头,个头要比上海的馒头大上一倍不止,是我记忆中一种特别的存在。每次她都会热情地用山东普通话招呼我尝一尝。看着她擀面、塞红枣,最后将馒头放进蒸笼,等面香和着红枣的甜味热腾腾地往外一冒,我就馋得口水直流。

阿婆的孙女大我几岁,留一头长发,是标准的上海“嗲妹妹”(漂亮)。我无聊时就跑去“找姐姐玩”,在阿婆家看过很多期《欢乐蹦蹦跳》和《小神龙俱乐部》,她扮演主持人,我客串嘉宾,嘻嘻哈哈模仿节目里的人讲段子。有段时间流行范晓萱的《健康歌》,我就跟在姐姐后面一道,“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弧形的公房和背面一幢废弃的厂房,夹出一条狭长的过道,堆着纸板箱、旧家具和私自搭建的简易小棚,是楼里小巴辣子(小孩)捉迷藏的乐园。小孩子心思活,天天吃完饭跑到各家窗口先探探头——看到有人冒头了,我也立马啪嗒啪嗒跑下去。大家商量好规则,“不许逃到楼上”,除了过道里的各种“掩体”,只要是一楼开着门的人家,都可以临时进去“躲一躲”,遇见屋里有大人,他们都会心一笑,自然认得你是哪家的“小赤佬”。我喜欢躲进公用的灶披间——那里除了烧饭时间,一般没什么人,构造又杂乱,是理想的藏身点,我可以透过窗户悄悄观察外面的情况,听到脚步声就马上蹲下来,屏住呼吸直等到声音渐远。有时小伙伴也会守株待兔候在外头,等我一开门就扑过来:“哈!抓到你了!”

住老房子的童年,从不会感到寂寞,出门一声吼,小伙伴们就都出来了。大家通过玩游戏认识彼此,又因为玩得开心或不开心而拉帮结派、分分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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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住在外滩附近,意味着能在第一时间接触到各种新鲜事物。肯德基在上海的第一家餐厅就开在“外滩2号”的前身东风饭店的一楼。店里香喷喷、金灿灿的炸鸡,在满眼醒目的红白配色烘托下显得极具诱惑力,在我心里一下子就把白斩鸡给比了下去。上小学后,每逢期中、期末考得还行,我就会向妈妈“作一作”去肯德基。

每次去,妈妈去排队点单,我负责抢位置,先抢桌子、后抢椅子。我最喜欢吮指原味鸡,感觉那时的鸡块比起现在的,肉和汁水都更多,啃起来可香了。妈妈一般不吃,她说自己不喜欢吃油炸食品。那时,邻桌也有不少家长都是像她这样,看着孩子把一盒炸鸡夯光。

小时候总是觉得“节日感”很强。每年国庆节,外滩从9月30日晚起就放亮景观灯,开启交通管制,挤满了举家从四处徒步过来观灯、看烟花的人群。

我也和爸爸妈妈过去“轧闹猛”,从家出发,向北走上十分钟就能到外滩滨江。我们可以坦荡荡地走在空旷的马路正中央,随后往右拐,进入中山东二路,一下就没入了人海。沿途都是叫卖发光小玩具的摊贩,孩子们拿着充气榔头追来打去。放眼望去,一串串黄色灯泡勾勒出万国建筑群的轮廓,金碧辉煌。

找好站位,爸爸会蹲下身让我跨到他脖子上,然后双手抓牢我两只脚,一个提身站起来,好让我看得更高更远。“砰!砰砰!”随着烟花升空,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声的“啊!瞎㜺(好漂亮)!”我坐在爸爸肩上欢呼雀跃,叫嚷着:“把我举高一点,再举高一点!”

观灯后回家路上,我也想就这样赖在他身上不走了。



2


爸爸梳三七开,喜欢穿风衣,有点像《英雄本色》里小马哥刚出场时的扮相。他生性沉默,在外人看来绝不像是好接近的类型,但实际上,他待人爽气、大方,朋友都称他为“小老板”。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我家常有司机师傅来屋里厢做客,请他帮忙处理一些人情关系:谁跟谁不开心了,谁想找谁帮个忙,总之,他说话大家都买他面子。

那时还不知道导航为何物,但爸爸能很快把乘客送到目的地,从不绕路,尽量抓紧时间多接单。他开车时喜欢和客人聊聊天,偶尔坐上同行开的出租车,聊得就更起劲了。有时候聊着聊着,人家司机就不收车钱了,也有时候聊着聊着,他就学接过的外国客人,塞小费给人家司机了。

这份工作做一休一、全年无休。工作日早上6点多,和他搭班的叔叔会把车开到我家马路对面,听到4下喇叭响,我就知道爸爸要去上班了。有时我会跑到阳台和他道别,边刷牙边看着他从楼下的大门走出去,不顾红绿灯,横穿马路小跑到车那头。发车前,他会朝我招招手,不忘嘱咐我两句:“早点吃饭,好好上学!”

爸爸歇车回到家已是零点过后。单独睡外间的我,若睡得浅,就能听见他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我能从皮鞋走在木地板上的咯吱声判断出,他先走到里间挂好制服,换身衣服去门外走廊洗漱,然后睡前会坐在里间的沙发上,审几张新买的影碟,等第二天休息时好好地观看。

看电影,是爸爸一生最大的爱好。他有很多影碟,衣橱的抽屉、床上方的储物阁,还有床底下,堆着好些塞满碟片的纸箱,加起来该有好几千张。在盗版光盘横行的年代,爸爸熟知许多买碟的幺二角落(冷僻、不好找的地方),有流动的三轮车摊贩,有卖香烟的杂货铺夹带着卖碟。

一次他带我去相熟的二道贩子家里取货,屋里好几个顾客,买完碟聊电影,正在兴头上,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老派(警察)”。爸爸告诉我不要怕,把刚给我买好的《叮当猫》塞进了风衣的内口袋,然后笑嘻嘻地应对着盘查。之后一行人被带上警车,开到派出所,爸爸趁人不注意,暗戳戳递给了我几张买好的碟片,让我安心在派出所门外等他。没过多久,他就出来了,带我在附近吃了一顿好吃的,让我回家别把今天的事告诉妈妈。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影碟机,当看到那只黄色狸猫一跃而起喊着“叮当法术,变变变”,觉得爸爸就是我的叮当猫,酷毙了。

我喜欢日本动漫,常常软磨硬泡,拉着爸爸去文庙淘碟,从家这头乘11路,沿人民路、中华路环线,3站地就到。千禧年时的文庙周围,聚集着一批专卖动漫、文具的小店,沿街摊开花花绿绿的盗版VCD和漫画书,学生们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爸爸对这些不感兴趣,就买一份报纸在门口等我。有时我手里捧满碟片挑到一半,就会一阵喧闹——一听“老派”要来查,老板们立刻把早已备好的、装满文具公仔的置物筐往碟片筐上一盖,像盖小笼包蒸笼似的。我也早学会了“镇静应对”,等待警车开过,再接着慢慢挑。

文庙淘不到的碟片,我会请爸爸出车时留心一下。可能隔天起床,想要的光碟就已摆在我房间的柜子上了。爸爸还在里间补觉,我却兴奋极了:今天可以去学校炫耀了,叫大家这周末来屋里厢一道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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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看电影时十分专注,早先是不会让我这个小屁孩待在旁边影响他的——每次要放电影了,他就摆好搁脚凳,往沙发上一躺,让我关上门去自己房间玩。

等我长大一点后,和爸爸一起在家看过不少影片。每次都是他挑好一部影片,我负责拉上阳台的窗帘。碟片“咔哒”一声被推入影碟机,屏幕开始跳动,带着似懂非懂的我通向生活之外的一个个广阔空间。当时好莱坞流行什么,我们父子俩就看什么:《骇客帝国》深入地底的锡安城、《指环王》世外桃源般的霍比特村,还有《007》系列,每出一部都必看。那还是布鲁斯南主演的时代,节奏紧凑的片头曲响起,邦德走过旋转的枪管中心,转过身“嗙”地一枪,在我心头定格下最早的可以效仿的潇洒形象。看到羞羞的场面时,爸爸会抬手遮住我的眼睛,略显尴尬又故作淡定地说:“等你长大了再看。”

爸爸捣鼓的影音设备是阿拉屋里厢最引以为傲的宝贝。从最早的LD播放器看起,到VCD、DVD,后来爸爸干脆半DIY了一个家庭影院:在电视机前前后后总共摆了7个音箱,其中最吃价钿的3个主音箱,是他亲手做的——他带我去朋友的工作室,我看着他一步步把木头锯好、组装起来,再往里塞上电子部件和喇叭。

有了环绕音效,看灾难片就很震撼了。电影里响起轰隆隆的爆炸声,人坐在沙发上,挂在后上方的音箱炸出一股气浪直往身上扑。我美滋滋地猜想,家里的音效一定比电影院还好。



3


因为小学升初中考得不错,爸爸大方地送了我一台快2000块的PS1游戏机作为奖励——相当于那时上海1个多月的平均工资。他又换了新电视机,将旧电视“淘汰”到我房间里,我打起游戏就十分方便了。

刚开始玩的那一阵子,我挺沉迷,晚上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妈妈睡下,就偷偷爬起来把PS1接上电视开始打游戏——只要关掉背景音乐、轻手轻脚就行。玩得投入,就会忘记了时间,转眼一看,快12点了,爸爸该回来了,才恋恋不舍地关机——也有几次惊险时刻,玩着玩着,突然听到他上楼梯的脚步声,我赶紧存档,拔掉电源、关好电视、盖上防尘布,一气呵成,再蒙上被子,背对门口躺下,心脏突突直跳,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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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托儿所到初中十多年,每天早上我都要从斜对面的十字路口走去福佑路一带的弄堂。在第一个路口左转,就到了丹凤路,我发小阿连的家就在那里。

我和阿连小学就一个班,只是一直不熟。上初中后,我俩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彼此不爽有过不少摩擦,后来那女孩转学了,我们反倒惺惺相惜,成了朋友。他给我这个朋友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你家离学校没有我家近,以后来叫我一起上学吧。”

阿连的妈妈每天都精心准备早饭,今天是腐乳泡饭,明天是面疙瘩,我总是等着他笃定地吃完,再一道走去学校。我们在弄堂里边聊边走,穿过头顶上方纵横交错的电线和万国旗般摇曳的衣裤、床单,一边注意不能“钻裤裆”(晦气),一边躲闪着居民在家门口扇煤球炉冒出的浓烟。时有骑着三轮车的小贩用喇叭播放的叫卖声由远及近,大饼油条摊头前学生和上班族排起队伍,飘来阵阵带着油腻的香气。

因为拥有自己的房间和别人都没有的PS1,我在班里成了呼朋唤友的孩子王。同学家都住得近,休息日几个电话一打,不一会儿就能听到有人在阳台下面喊我名字了。我麻利地一趟趟跑下去开门,等人到齐,party便开始了——《三国志》《拳皇》《实况足球》,都是我们当时最喜欢的游戏,两个人拿着手柄一对一battle,输了就换人,围观的人坐在床上、地板上起哄,用各种小动作给正在对战的人加油或“拆台脚”。

妈妈很欢迎同学们来屋里厢做客,有时她就在一旁边织毛衣边好奇地看着我们打游戏。到了傍晚,她去外面走廊上烧饭,炒菜的香味跟着锅铲声飘进来,我们就知道差不多该散了,各回各家吃饭。

同学们都抢着来我家玩,这让我常有种作为“话事人”的成就感。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帮派,5个男生为基底。爸爸所在的强生出租车公司有发“免费打车卡”(其实是公司过节奖励给员工的预储值卡,并不是真的免费)的福利,周五放学,我常会叫上这几个同学打车去人民广场“兜一圈”:去迪美地下步行街探店,去福州路找教辅书……初中生平时自主活动的范围无非在家附近一两公里之内,而我能带大家去更远的地方玩,他们都夸我厉害。

他们都没怎么坐过小轿车,每次在车上,会很兴奋地看着窗外的街景,这边有个什么人喏,那边又新建了什么东西。我教他们车门防盗锁要锁好、摇下车窗的手柄在哪里,到站时,我对着司机掏出“免费打车卡”,“滴”地一刷,感觉可拉风了。

我就这样继承了爸爸“小老板”的人设,在同学里有了威望。我说“去捉弄那个女孩子,走”,一行人就噔噔噔去了;踢足球,三对三,缺一个,只有我能一个电话打过去人就立马出现;有同学之间闹矛盾了,也会请我当和事佬。

爸爸则像电影里的那些良师益友,会找一些时机和我谈心,问我有什么困难,然后做一些引导。他和我说,玩归玩,更重要的是“交心”,要珍惜那些真挚的兄弟情谊。又说,交朋友“只要觉得处得舒服”就可以,不用关心别人怎么说。

这些教诲,我现在都铭记在心,只是那时候并不太能理解他处世方面的小心翼翼。

初中每个班都有个“皮大王”,我们班的那位,人称“小强”,喜欢朝人吐唾沫。有一天,他欺负到了阿连头上,阿连的爸爸和哥哥知道后,直接跑到学校找老师理论,午休时他哥还冲进教室,把小强拎到墙角,警告他不要再搞事情,把小强吓得连声说“不敢了、不敢了”,此后真的不敢造次。

我在一旁看着,觉得很爽,又有点羡慕——相比之下,同学找我约架,我请爸爸出面教训教训对方,他只是很淡定地说“没必要打起来”。后来约架的事不了了之,但我心里就很不甘——为什么爸爸不肯帮自己出头?

青春期的男生,一言不合就“打相打”,各种“小流氓”团体也很常见。我和爸爸讲起学校的这些“风云录”,他就说起自己开出租被抢客时,或者跟乘客有冲突时,最多也就是争几句,然后就“就这样子算了”,“尽量不要去惹事”。我起哄说,“打一架会不会更能摆平?就像我们看过的那些黑帮片,多帅啊”。他付之一笑,不再理我。

怪不得你只能当“小老板”,我心想。年轻气盛的我,把这种处事态度理解为“怂”。



4


我所在的明德中学(现在的光明初级中学)以射击为特色,出过一个2000年悉尼奥运会女子气手枪冠军陶璐娜,“上海人民的骄傲”。我上学时,陶璐娜曾被请回母校,全校师生颇为隆重地列队来到操场,听她演讲。因为那学期参加了气手枪兴趣班,我还得以到训练室近距离看她表演射击——自然是全中靶心。

那天陶璐娜讲了些什么,我现在全都不记得了,当时只是觉得“哇好棒啊”,见到一个大咖真人,似乎就是值得收进回忆里的闪光点了,虽然她也就是来了、走了。

之后,再从我家阳台看出去,对面的一片区域统统开始了拆迁。斜对面造起商务楼,框架打到一半,烂尾了,光秃秃地杵在那里,我就再也无法看到日落了。石库门里弄开始兴建古城公园,几个月时间里,我看着那里变成平地,再到挖湖、修假城墙,再慢慢地围起来。

我后来才知道,为了改善老城厢生态环境而建这个公园,动迁了4000多户居民。那会儿它似乎就给我提了个醒:你以为这里是你家,但它随时都在变化。

一天,爸爸告诉我,山东阿婆家的儿子过世了,好像是生了什么病。看到我震惊的表情,他淡定地拍拍我肩膀:“发生这个事情,就不要去打扰姐姐了。”

其实上学后我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和隔壁姐姐只剩下偶尔笑嘻嘻打个照面而已。之后那段时间,我常听见姐姐和她妈妈哭得很大声。后来再碰到她,基本就不说话了,她变得非常冷,似乎一夜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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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平时工作卖力、全年无休的爸爸请了年假,信誓旦旦地说要来趟一家三口的旅行。这还是全家第一次要出门旅行,可就在出发前一两天,听爸爸说肚皮痛,休息也不见好。他以为是阑尾炎,结果进医院一查,发现肠子里长了恶性肿瘤。

旅行取消了,爸爸进入了重病的状态。前后脚的工夫,我们家房子也开始动迁了。

一年时间里,爸爸辗转3家医院,手术失败,癌症扩散,家里被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之中。

爸爸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在家等待收治,躺在沙发上靠电影打发时间。他失去了以往那副享受的模样,挂着重重的黑眼圈,好像随时会睡着一样。我和妈妈每隔一两小时就要拿热毛巾帮他擦擦脸和手,提提神。

我问他:“还好吗?”

他就答:“嗯,还行。”

一天,剩我在家和爸爸看电视。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闭起来了,呼吸很弱,胸部没什么明显的起伏。我就一边看看他一边看着电视,过了10多分钟,他才抖了一下,惊醒过来。

他看起来仿佛刚从一团迷雾中走出来,疑惑地问我:“刚刚我怎么了?”

“你睡着了。”

他努力睁着浑浊的眼睛看我,用一种十分低沉的声音说:“下次再发生这个情况,要马上打电话给妈妈,刚才我可能是昏过去了。”

“哦。”

爸爸的气力时有时无,他变得易怒,吃个饭筷子捏不牢掉地上,他会生气,从房里到外边走廊的水斗刷牙,走不稳,也会生气。后来我们把脸盆端进房间,让他直接刷在盆里。他总为一些琐事责备我,叫我毛巾拧拧干、被子叠叠好,说以后都是我一个人弄了。

有一次,他抬起搁脚凳想要打我,我一把抓过凳子就给放下了。他没办法打到我,只能放弃,瘫倒在沙发上又开始生闷气,眼睛里有泪光。青春期的我不太能理解他的情绪,脾气又暴,常常顶撞他,吼着对他说:“你干嘛要这样,你不像我眼睛里的爸爸!”

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人崩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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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1月18日,我在学校课上到一半,家里来了电话。我赶紧打车到长征医院——那段时期,“免费打车卡”是用来让我随时去医院见爸爸最后一面的。

在和爸爸曾经一起看过的电影里,战争片也好,家庭片也好,人走之前,往往会说上一大段台词。但真正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的爸爸却只是躺着,静静地等待生命的流逝。我和妈妈轮流守在他身边。我想起两三天前的晚上,他还有点力气,亲戚们都到场了。他跟我说:要好好读书,准备中考,要好好和外婆相处,房子毕竟是外公外婆的,以后尽量把房子争取下来,照顾好妈妈。当时他边说边用右手握着我的右手,越握越紧,我能感受到那只手传来的力量和温度。

而此时,我试着去握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他整个人只剩下从氧气面罩传来的回流声了。从上午等到下午,最后,医生过来问我和妈妈:“要不要拔掉管子?”

病房变得很安静,他手里的温度渐渐变凉。我看着在场的医护人员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感到非常愤怒,但又没办法说些什么。我觉得他们没有能力,自己更没能力。接下来,护工用专门的袋子把爸爸包裹起来,放上推车。

我扶着推车把手,跟着工作人员走向地下的太平间。经过人来人往的走廊,我感觉自己跟整个医院剥离开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没有任何关联。别人并不会感受到我这边刚刚发生了什么,原来一个人走了,真的轻如鸿毛。

在太平间里,我看着爸爸被推进冒着冷气的金属抽屉,好像光盘顺着轨道被推进影碟机,只是所有精彩的画面已经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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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阿骏走在老南市的街上,拍下长征医院的大圆顶,想起那天通往太平间的路



5


我呼朋唤友一起玩乐的游戏空间变成了灵堂。“守七”结束,这里堆起了杂物,我搬到里间和妈妈住。

给爸爸治病的一年,花掉了家里大半的积蓄。妈妈早在90年代末下岗潮时就从五金厂出来了,因着爸爸开车的收入不错,她已赋闲在家好几年。料理完爸爸的身后事,她拾掇了一下自己,在家附近的良友便利店当起了店员——当时在上海,这类本土便利店是下岗女工们为数不多的出路。

妈妈上班后,家里变得愈发冷清。便利店需要倒夜班,我在家碰到她时,她往往都在补觉。我还是该玩就玩,把游戏空间转到里间,不停地邀请朋友来屋里厢。没了大人的限制,我们常常打游戏到晚上10点,直到不得不回家时才散。妈妈偶尔在家时,也不太关心我们在干什么,自顾自处理着手头的事,整个人陷入一种很安静的状态。

有朋友来家玩的那种开心像某种刻意的填充物,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时,伤感就如影随形。有天晚上,我听着动漫杂志推介的CD,耳边传来《狼雨》主题曲Gravity: 

“ Without saying goodbye to yesterday,

Are the memories I hold still valid? ”

听着听着,我就泪流不止,瘫坐在音箱旁,把这首歌循环再循环。

家里不是每天都有饭食了,我只能在附近的几个馆子轮着吃,既自由,又孤独。有时候去同学家玩,会被人家好心地留下吃夜饭,大人们皱着眉问起我家里的情况,我答不上来。看着他们露出一副“这小孩真馋古(可怜)”的表情,我十分不自在。碰到楼里的叔叔阿姨,该打招呼还是打招呼,但是距离感明显产生了。我开始明白一年前隔壁姐姐身上的变化了。

我开始厌学,成绩从班级前10跌到倒数,化学甚至只考过几分,约等于交了白卷,心里还很无所谓。我变得不受同学家长的待见,成为耽误他们孩子读书的绊脚石,晚上吃完饭有时想找同学玩,电话接起来,若碰到对方家长,都是一口回绝。只能碰运道了——说不定电话打过去是同学接到了呢?他就可以找个借口,出门陪我逛一会儿。

老师照顾我,请成绩好的同学帮我补课,我的学习状态慢慢调整了过来。记得有看到过新闻说,孩子考试考完了,家长病也好了,我常常边用功边幻想:爸爸是不是在装病啊,也许等我中考考完,他就回来了。

最终,我的中考成绩离普高还是差了几分,如果能出上万块的“择校赞助费”,找找门路,应该是可以念高中的。但想想,算了,家里没有这个钱,也不考虑复读了,就进中专吧,好早点出来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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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迁进展得很快,山东阿婆一家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搬走了,楼道里渐渐冷清。因为之前爸爸的事,我家根本顾不上去和动迁组交涉,爸爸生前原打算据理力争给我家和外婆家各分上一套房,最终只分得远在宝山的一套房,赔偿款则分给了外婆。

几年前奶奶家老房子拆掉时,爸爸和兄弟姐妹分家,用拿到的钱在当时新造起来的航华新村买了套房子,在他过世一年之后,我和妈妈也只能搬去了那里。它在上海外环高速路再出去一点,虹桥机场的下方,是90年代在动迁基地上发展起来的一个大型居住区。这里没有什么成规模的商业,近几年才开出一家麦当劳。走在马路上,各种外地话和普通话远多过上海话,总让我心里生出一种割裂感。

搬家那天,我还在外面玩,是妈妈和亲戚打包的。一个多月后的周末,我叫阿连陪我回屋里厢看了最后一眼——一切似乎都定格在我们搬走时的状态:门全是打开的,家具歪七歪八地被拖动过了,地板上散落着许多旧报纸。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感到被一股陈旧的、下水道反水的臭味包围,便马上起身走出去了。

后来,听说这整幢房子是被爆破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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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还是两间房,我睡外间,妈妈睡里间。不过面积比老房子大,50多平米,带厨卫。妈妈家亲戚掏钱给我们添了一套品质适中的红木家具,原先的电视、DVD机和爸爸亲手做的3台音箱被保留下来,放进了妈妈房间里。

整理爸爸收藏的碟片时,发现不少都发霉了,妈妈对电影也不太懂,只挑外观完好的,留下一两百张塞进了她的床板底下。刚搬进新家时,我翻出来看过几部,但很快我就有电脑了,开始用电驴下电影看了。

那3个音箱就一直摆在那里,没再用过。妈妈拿几块黑色桌布把它们盖起来,又在上面堆了些杂物,看起来形状模糊。说起来,我也已经找不到词语来描述爸爸的面孔了,但他又一直都杵在我心里。

新家阳台两侧被妈妈堆满了杂物,包括从老房子搬来的、再没有用过的竹椅和电扇。从这个阳台望出去,是小区的一块空地,直到几年前改成了停车位。

刚搬家时,我请老同学来玩过一两次,但毕竟离得远,后来大家也就都各自开始在电脑上打游戏了。在这个家里,窗边的台式机成了我唯一的据点——我屁股不动地方,打《魔兽争霸》《反恐精英》,看动漫,转个身去冰箱取点零食,回来继续玩。

上班以后,这个家对我来说就只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了。这里没有能引起我兴趣的东西,没有熟悉的人,我还是不断回到老房子找朋友们见面,而进一次市区,要花两三个小时倒公交,我发现做任何事情的时间都变长了。



6


我进了浦东的一所中专,是同届录取学生中的最高分。可中专不拼学习成绩,拼的是谁有影响力,也就是说——“屋里厢钞票有伐,懂不懂得花”。男生们纷纷穿起球星鞋:乔丹、科比、勒布朗;也很容易就能获得热门的游戏机,除了PS,还有NGC、Xbox……而我申请了贫困生,穿着表兄弟的旧衣物,只有等周末跑去阿连家蹭玩一会儿他的PS2。同学之间聊到家庭时,会同情我,但也会跟我保持距离——组织去游戏厅、shopping,一切人情世故的场合都需要花钱,我和大家自然玩不到一道去。

失去了“孩子王”的身份,在和别人拉开的这些差距之中,家庭的悲伤似乎更可感可触。妈妈疲于生计,问她任何事情,基本上都没办法帮到我。没有了爸爸,男孩子在青春期的许多问号,也无人可谈。

阿连也考到了浦东,我们的学校只隔了一条马路。有时想找他聊聊天,我就提前几小时起床,从航华坐公交到他丹凤路的家,再一起去浦东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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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专学的是我并不喜欢的“污水治理”。毕业后,我上求职网站投了很多销售类、服务类的岗位,看哪些门槛低就投哪些,只有7-11回了邮件。

我之前没怎么去过妈妈工作的便利店,只是不自觉地想要远离那个地方。如今中专的同学们继续升学读大专或到化工企业、家里介绍的单位实习去了,而我和妈妈成了同行——和她一样,我也没得选。

我在古北国际财富中心旁的7-11开始了第一份工作。这里是上海最早的涉外商贸区,便利店旁的银行就有英语、韩语、日语几种不同语言,周边住宅以高标准商品房和别墅为主,连楼盘名和路名也多以“翡翠”“玛瑙”“黄金”之类命名。

工作没多久,我便能感受到强烈的对比:这里都是身着正装的上班族,画着欧美范妆容的国际学校学生,走起路来自带风,从他们的手表、皮包这些配件上,就能看出其贵重。不像在航华,居民们穿着睡衣睡裤就出门了,时有随地吐痰的景象。

2009年,7-11刚刚在上海立足,正发力抢占市场。我干劲十足,差不多3个月一晋升,1年就当上店长,又凭一己之力与附近的大企业谈下了合作,每个月的店经理会议,我总是冒头的,业绩在几十家分店中保持前5名。下了班,我跑到别人店里取经,休息日还不忘赶回店里查夜班,手机24小时待机,处理员工临时请假、客诉和来自区顾问的督促,甚至还把临近分店的值班经理挖到了自己店里来——我心里隐约想着,要努力奋斗,以后再把人民路的房子买回来。

妈妈从没和我抱怨过搬到航华之后的生活,只是偶尔喊累。动迁后,她工作的便利店迁到了人民广场,多年来,她就这么从一个终点站乘到另一个终点站,两点一线。我的眼界提高后,一度看不懂像妈妈这样停滞不前的人:守在一个衰败的小便利店里,收入没变过,工作毫无成就,年纪上去了,还是需要消耗身体倒夜班。我劝她换个工作,或者让我来养她,她只是回答:“我这样做做蛮好的,尬尬厌气(免得无聊)。”

工作做出成绩,自信感也来了,闲暇时常和顾客聊聊天。一次看见顾客身上的西装不错,问他哪里买的,得知是家日本设计师工作室,离得不远。我下班去看了看,橱窗外有价格,一件衬衫5000元以上,就没有再走进去。后来还是回十六铺的面料市场,买好布料,找亲戚认识的裁缝定做了两套西装和衬衫,加起来1000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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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两年店长后,因为说错一句话,我被领导调到了边缘门店。职业发展受限,我干脆辞职转行做起咖啡师,想着好歹有一技傍身。

在那段职业波动时期,妈妈成了我的支柱。她往往先是骂我一通“干嘛不好好上班”,然后瞥我一眼:“个么侬要多少啦(那你要多少钱)?”然后第二天早上,我就会在电脑台前看到一个塞着钱的信封或红包,心里的感觉,就好像小时看到爸爸为我觅到的稀有动漫碟片。

有时和钱夹在一起的,还有妈妈拿作文纸手写给我的信。她写道,希望我早点度过这段时间,她有看到我的努力,又让我多多保重身体,说生活会更好的。她从没开口说过“爱”,但爱有时会通过文字表达出来:“还是爱你的,孩子”,或者,落款“爱你的妈妈”。让我既感动,又恨自己的不争气。

看着工整的字迹,我回想起,以前妈妈总有写写弄弄记日记的习惯。一次学校让家长给孩子写信,她的信还被老师公开表扬——但是上班做店员后,她就不怎么动笔了。

之前我老嫌妈妈不懂变通,但她其实一直在自己的力量限度内默默支撑起养家的责任。她那种没有怨言的踏实感,对于我们家充满变数的生活而言,始终是充满力量的。她口中的“尬厌气”,不过是把工作当成了一种社交——在航华,她没有能聊天的人,而人民广场一带的居民,是跟她在同一片区域长大、有着共同记忆的老邻居,虽然只是说些家长里短,但至少在同一个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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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外婆家的石库门老房子装修,妈妈忙前忙后,劳累过度导致肺积水,住进急诊室。我想着让她开心一点,就带女友过去见了一面。那天妈妈笑得很灿烂,我看得出,是那种由内而外的笑。

我开始为成家立业做起打算,筹划着把宝山的安置房卖掉,换套市区的二手老公房。妈妈的娘家亲戚开起了家庭会议,都想要从中分一杯羹。舅舅还私下找到我,说我家当年算是占了便宜,由此和我说起爸爸的一个秘密——原来,在我出生前,刚刚当兵回来的爸爸曾“犯过事”,他帮朋友运送违禁录像带,被牵连判了一年刑。妈妈一直等到他出来才结了婚,来到人民路安家。

几十年前“被判刑”是什么概念?坐过牢他还有未来吗?……我脑袋嗡的一声,想起他工作上的勤恳,处事的仗义与谨小慎微,对影碟的痴迷热爱……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

那天,我在咖啡店里请新来的员工吃了点东西,分享了一下经验,他说我这个样子很像个“小老板”。我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内心其实被触到了——也许自己做到爸爸当年的状态了。

爸爸曾和我说过,他生下来就没见过爷爷。而他整整陪伴了我14年,现在想想,我已经很知足了。



后记


几年前,人民路176号原址变成了旅游集散中心。走上去有个观景平台,可以看到对岸陆家嘴“摩天大楼四件套”。

买房搬回来的愿望算是彻底破灭了。而人民路176号的家门钥匙,哪怕失去了开门的意义,我还是把它和用得到的钥匙绑在一起,随身携带。

2019年,我那批老同学也全都搬光了。福佑路、丹凤路、梧桐路、宝带弄,上下学走过的那些弄堂,现在全都被封锁起来。透过隔离栏缝隙望进去,曾经挤满了居民的弄堂过道,疯长起绿色藤蔓,颇有一派末日美感。

如果我能一直住在这里,应该每天都会很快乐,但我也祝福大家都能顺利搬离。对于儿时生活的那份怀念,使得探索上海老城厢的街角巷尾成了我业余最大的爱好,哪里要“征收”了,我就去哪里。我开始在周末组织city walk,带着人去了解那些还没被拆掉的历史,这成了我现在一种安身立命的生活方式。

前阵子回去走街,偶然发现丹凤路路口一家被水泥填封了的烟纸店门头,露出了先前被覆盖的“力波啤酒”广告招牌。那是诞生于80年代末、上海最早的合资啤酒品牌。2000年初,那首电视广告MV《喜欢上海的理由》红极一时,人人都能哼上几句。前阵子上海疫情,它又出现在了许多小区音乐会的歌单上。

“上海是我长大成人的所在,带着我所有的情怀……城市的高度它越变越快,有人出去有人回来……生活的压力却没让我变坏,在这不断前进年代……”

如今细细回味这些歌词,句句都切中了我的经历。生活在上海的我们总是既期待改变,又为此感到惶惑。而改变,正是这座城市唯一不变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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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骏的钥匙圈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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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6 12: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山东男友为我来了呼伦贝尔 | 人在城中

 茗青 人间theLivings 2022-11-03 07: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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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觉得小路是外地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得从头开始,对他很不公平。而我选择他,肯定也不如找个守家在地、根基稳定,体制内的女婿来的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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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那年夏天》剧照




人在城中 | 连载



1


2010年春节,表哥看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非要张罗着带我去看一棵“神奇的树”。

我们从家出发,没走多久,就来到一片野地里。冬天的呼伦贝尔万物寂寥,放眼望去,大雪覆盖的草原上有一棵山丁子树。走近一看,雪压弯了枝头,叶子早已落光,只剩下如玛瑙般的野果在风中红得耀眼。表哥摘下几颗递给我,熟透了的山丁子被冻得又甜又酸,冰凉沁入心脾,好吃极了。

表哥了解我的心意,之后带我在野地中放肆呼喊,大声唱歌,好像要把积聚在心中好久的情绪释放出来。末了,他对着远方大喊:“小路呀,赶紧回来吧!”

我立时泪流满面。

那年是我和男友小路异地恋的第二年。小路是山东人,我是内蒙人,这段初识于大学校园的感情或许本该于毕业时结束,不过那时多有不舍,所以即便毕业后他去了北京闯荡、我回到老家考上了公务员,我们仍旧在两地之间小心地维护着感情。

虽然平时工作轻松,父母安好,同事和善,终日嘻嘻哈哈,但我心里还是忘不了和小路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对我很好,会早起半小时给我弄好早餐,在公交车开动的那一刻,还能气喘吁吁地给我递来几串烤鱿鱼。在老家的朋友笑话我,说我的胃和心都被小路给拿捏住了,我点头:“是啊,拿捏得死死的,当初要不是因为他给我做了一年的饭,我可不一定答应他!”朋友就翻起白眼:“你瞅瞅你那点出息!”

坚持这段异地恋,我顶着不小的压力。刚进单位的时候,不少热心同事给我介绍对象,这个局的,那个所的,一伸手一大把。还有自报家门找来的、来办事偶遇后托人来问的,无一例外,都被我拒绝了。单位的陈姨看了着急,苦口婆心地劝:“孩子,你现在还年轻,以后你就知道这样的辛苦了。姨给你介绍个好的,怎么样?要不你就先见个面,成不成在其次,先做个朋友再说呗。你那边,还不一定啥情况呢。”亲友们也都劝我放弃,他们觉得,女孩子能考上家乡的公务员,长得又好看,条件好的男孩子可以随便挑:“你得认清现实啊!”

可无论身边的人怎么说,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去跟小路做个了断,只能独自郁闷。小路对此完全不知情,依旧时不时地对我嘘寒问暖,说等他工作稳定下来,收入各方面都有保证了,我就可以去北京发展,毕竟大城市机会多。

可他描述的那一天还没到来,我就先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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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在单位上班的时候突然感到不适,之后上吐下泻,虚脱到几乎昏厥。一位对我有好感的男同事送我去医院,看着他忙上忙下、满头大汗的样子,再想着遥不可及的恋人,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心想:是该有个了结了。

当我在电话里和小路说起这个事的时候,他沉默了。他也知道,我无法放弃工作去投奔他,反之,他也一样。如果再这么拖下去,分手会是我们唯一的结局。

冷静了几天后,小路打电话过来说:“我过去。”很久之后他才告诉我,他做完这个决定之后大哭了一场——毕竟他在北京还有很多梦想没有来得及实现。他拒绝了领导的挽留,也等不到拿年终奖,送别宴上醉到不省人事,最后是被同事们抬上地铁的。

小路是家里的独生子,他妈妈得知他的选择,有些难以接受。她觉得自己的宝贝儿子跑去呼伦贝尔,那就是去做上门女婿了。她哭着问小路:“你不要妈妈了吗?”等情绪平复,她也只能妥协,扔给小路一句:“不管怎样选择,以后都不要后悔。”

小路迅速办了离职,买了他能承担范围内最贵的戒指,跑来呼伦贝尔向我求婚。我自然是喜不自胜,忙着抓紧时间布置我们未来的小家。

房子是租的,在一个老旧小区的顶楼,二室一厅。因为年久失修,厕所有些返味,一进门总感觉怪怪的。我赶紧找人换了水龙头,又买来管道除臭剂,把厕所一点点刷干净,希望在小路来之前把一切都打理妥当。

老房子原本白色的窗帘已经变成了黑皴皴的,布艺沙发也被晒得褪了色,胜在屋内家具家电齐全,可以拎包入住。刷完厕所后,我在房子里转了两天,绞尽脑汁想怎样才能花最少的钱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简单狼狈。

几天后,我拿着一堆快递踏上黑咕隆咚的楼梯,哼着歌给自己壮胆:“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简单的话语,需要巨大的勇气……”唱着唱着,竟然有点想哭。之后,我往墙上贴红喜字,换上好看的桌布,再给沙发套上漂亮的外罩,放几个抱枕……一顿忙活下来,旧房子也看着顺眼多了。

相比我的欢欣雀跃,父母一直显得忧心忡忡。他们觉得小路是外地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得从头开始,对他很不公平,如果他在大城市找个更合适他的女生,说不定能过上另一种生活。他们也觉得我选择小路不够理智,肯定不如找个守家在地、根基稳定,体制内的女婿来得靠谱。更何况,小路家在鲁西南的一个小县城里,经济条件一般,两家父母都借不上力,那以后的路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几番劝说无效后,父亲长叹了一声:“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过不好的话,别赖我。”



2


去山东办婚礼的那天,呼伦贝尔特别冷,我特意穿了红色毛衣裙,戴了厚厚的红围巾。可还没出门,我就收到了航空公司发来的短信——因为雪太大,航班取消了。推门出去,白雪覆盖的街道上,店铺的牌匾被映衬得更加耀眼。车没法出门,路变得十分安静。我望着茫茫未知的前路,心里五味杂陈:难道这是老天爷不想让我走吗?

我爱呼伦贝尔这个城市,它虽冷,却热情。零下三十几度的冬日里,捂得只能露出两只眼睛的人们自得其乐:冬泳的,滑冰的,玩雪圈的,开野摩托的,爽朗笑声荡漾在空气中,在雪地里久久不散。大爷大妈们都是自来熟,看见抱孩子的总要去逗两下,有人滑倒也会过去问一下、扶一把,个个都是热心肠,性格嘎嘎脆。可这些对于小路来说,都是遥远而陌生的,他可以适应这里的生活吗?

最终,我还是辗转到了那个山东小县城,同样感到了一种陌生。婚礼有些混乱,新娘妆让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多岁,我茫然四顾,只记得司仪指向远方,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前面就是你们的康庄大道,向着幸福出发吧!”小路挽起我的手,步履坚定地向前走。而我的眼里没有路,只有他。

一个月后,我们回到呼伦贝尔。一下飞机,带着甜味的凛冽空气让小路直打哆嗦。我哈哈大笑,说:“看,呼伦贝尔厉害吧!这就到家啦,以后要敢对我不好,连空气都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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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我们就开始正式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小家庭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小路的工作。当时呼伦贝尔有一家新建的商场正在招商,我们就干脆盘了个档口准备开店。选址、装修、进货、盘点,小路忙乎了近两个月,一家主营各种零食的小店终于开了起来。

店在商场地下一层,刚好在北电梯口旁边,相当于一个小方厅,周围美甲店、内衣店、床品店、化妆品店环绕,再往里走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夹杂着各种服装店、布料店、鞋店,走到尽头就是美食城。这些商户统一归商场管理,按照商场的营业时间上下班。

开业那天是个周末,我也去店里帮忙。刚系上印着店面logo的围裙,商场的刘经理就满面春光地走来:“开业了呀!恭喜恭喜!”说完,他就拿起小筐挑了好几样零食。第一次做生意,第一次给人结账,条码不熟,价格不熟,我紧张得手发抖。刘经理看出我的慌乱,连忙安慰,接过他递过来的钱,我心里暖洋洋的。

没多久,周围几家商户就都熟识起来,大家热络地打招呼,还时不时互相照顾一下生意。他们热情地邀请小路夏天一起去草原玩,还会分享自制的食物,小路初来乍到的不适感很快就消失了。

可是好景不长,商场过了刚开业的新鲜劲以后,地下一层就很少再有人流如织的景象了。隔壁卖化妆品的李姐是做生意的“老江湖”,她一边嗑瓜子,一边瞟着店门口的路人,叹了口气说:“这些都是‘自己人’。”

等“自己人”该照顾的生意都照顾完了之后,商场就更萧条了。星星两两的顾客看了几眼就走了,少有驻足。没有顾客上门,几个商家的老板们就凑在一起打牌消磨时间,有时一打就是一整天。小路不打牌,他几乎被小店彻底绑住了——一大早就过去开门营业,到晚上八九点闭店回家,守店等生意成了煎熬。

一开始,我下班后还得要去店里帮忙,到后来就变成了下班直接回家准备晚饭,看小路进门的神情,我就知道今天的生意又不好做了。



3


大家憋不住了,就把商场的刘经理找了过来。

李姐说话掷地有声:“当时我们就是看中北电梯口的位置才租的这块地方,现在这个电梯迟迟不开,如果从别的门进商场,那我们这个位置就显得太偏了,客人得走到头才能走到我们这儿——谁能一直走到头呢?”

卖内衣的朱姐也是情绪激动:“要是再不开这个北电梯,我们这几户商家就没生意,我们就都不干了!”

“对,对,不干了!在这耗着干嘛!”商户们七嘴八舌地嚷起来,“这一天费用多少呢!”

刘经理被堵得满头大汗,他用肥厚的手往脸上一抹,大声喊:“大家别着急,当初商场招商,北电梯就是要开的,现在楼上的超市还没弄好,还得再等等……”

“还等?你能等,我们可等不了!”

“你们别着急,我会再去协调,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们好吧?我会尽量协调把电梯开了,大家先回店里,都在这围着,客人看见影响也不好!”

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人群就慢慢散了。

还没等到刘经理的回复,旁边卖布艺的商家就先撂了挑子。相比我们几家店,这家布艺店的生意其实还算可以。一天,布艺店一直没开门,过了中午,老板老万过来收拾东西,边收边嚷:“不干了,不干了!我离婚回老家啦!”

大家看他情绪激动,不明就里,以为是家务事,也没去上前询问。过了一会儿,消息灵通的李姐跑了过来,说老万的老婆出轨了,老万天天守店,毫不知情。一天,儿子无意中说起妈妈带他出去玩,一起的还有个叔叔,老万听了,这才如梦初醒。

老万是南方人,瘦瘦的,说话温柔,平日里对老婆言听计从,没承想遭遇了这种事。他的精神几近崩溃了,于是用最快的速度关了店,离了婚,也迅速和我们断了联系。

几天前还热闹的档口关了,显得我们这一片更萧条了。没多久,北电梯开了,可电梯的另一头却安在了超市里面,顾客只能先进超市才能下到地下一层。商户们热切盼望了很久的事,这回算是彻底凉了。

为了安慰我们这一层的商户,商场举办了很多酬宾活动,比如在商场消费金额达到千元就可以领取地下一层的抵值券,去商场影城看电影也可以获赠地下一层的消费券,等等。那一段时间,地下一层的客流量明显增多,小路忙得两眼放光。他麻利地上货、约秤、收款,好像又看到了希望。开美甲店的高姐专门雇了三四个小姑娘当学徒,边学边做,李姐的化妆品也卖得飞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可是,等商场的这些导流的优惠活动结束了,地下一层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这次,商户们连聚在一起打牌的想法都没有了,周围静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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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伙没想到的是,李姐成了地下一层商户里第二个关店的人——她丈夫查出了肿瘤,需要治病。她和我们告别的时候大哭了一场,说“老家伙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大家也都跟着流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李姐走后,地下一层的档口又少了一家,放眼望去,我家零食店门前已是一片荒芜。附近商家哀嚎一片,都在为以后做打算。小路也和我商量:“要不咱们把店搬到楼上吧,虽然租金贵,但是人流量大,不愁卖。”

已身怀六甲的我看着小路疲惫焦急的面庞,心里也没底。没多久,地下一层的商户们走的走,搬的搬,原来那一片位置的店面基本已经闲置了。小路咬咬牙,花光了我们所有的钱,把零食店搬到了楼上。

新店开在商场的五楼,挨着电影院——看电影的人总得买点零食吧?小路从早忙到晚,每天都要等到最后的夜场电影散场才能回家。可即便如此,生意也不如想象中那般兴隆。坚持了半年后,我们的孩子降生,又赶上店铺到期要交租金,入不敷出,索性关门大吉。

第一次创业就这么失败了。那段时间我明显感觉到小路情绪不对劲。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是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还有身体尚未恢复的我。等孩子彻底安睡下来,小路推了推我,小心翼翼地问:“咋办呢?原本以为能挣钱的,没承想还赔了。”

“还能咋办,从头再来呗。以后还有机会。咋啦,你后悔来了吗?”我问他。

“后悔?后悔啥,你家这地方真冷,不过人挺好,牛羊肉可真好吃。你呢,后悔了吗?”小路问我。

“后悔?后悔也晚了。”我摸了摸孩子的脸,“我现在也是有孩子的人啦,谁还要我?”

“我要你呗!”小路笑了。

窗外天已放亮,成年人的日子再艰难,也要接着往下过。



4


经过反复斟酌,我们还是决定第二次创业。

这次我们把目标瞄准了儿童摄影市场。小路之前在北京本就是摄影记者,有功底在身,拍个儿童写真并不困难,而且摄影工作室无需太大成本,一些外景加几个影棚就够了。当时呼伦贝尔本地的儿童摄影基本还停留在老套的相册、摆台、假花假景凹造型的阶段,只要我们能推陈出新,肯定有生意做——想到这儿,我们仿佛一下又找到了方向。

得知我们要开摄影工作室,我父母二话不说,主动提出帮我照顾孩子。小路孤身一人去哈尔滨进各种拍照道具和设备,这些东西价格不菲,小路花了不少钱,有一部分钱还是刷信用卡凑的。为了节省房租,我们把工作室设在刚装修好的新家里,搭完基本的影棚,就只剩一间卧室供我们日常生活了。

一切准备就绪后,儿童摄影工作室开门营业。

为了吸引客户,小路推出了个“砍价活动”,让想给孩子拍照片的家长们,可以通过“亲友助力”,把原价1999元的“套系”砍到99块钱。那时这个促销手段还算新奇刺激,引来不少客源,我的亲朋好友也都纷纷帮忙,有的介绍顾客,有的发朋友圈宣传,有的干脆直接砸单……

小路被大家暖到,直呼:“媳妇,你家这边的人可太好了!”

我说:“那你以为呢,咱们大内蒙就是讲究。”

受到鼓舞的小路把营业执照放在了工作室最显眼的位置,又把给我们儿子拍的“样片”精心设计好,还买来了各种绿植装点影棚。他打出了“清新”“自然”“美好”的拍摄理念,不凹造型,不摆拍,只捕捉孩子在玩耍时的精彩瞬间。

然而他还没高兴多久,就被现实给打击到了。

那天我刚下班,还没进屋,迎面就碰到一对夫妻从工作室里走出来,他们刚看完拍摄场地,女人向男人嘀咕:“这不就是居民家吗?也没有店面,是正规的吗?”

我装作顾客问道:“你们也是来找这的摄影工作室吗?我听说不错。”

女人朝我努努嘴:“就那家,你自己去看看吧,我看不太像照相馆。”

我一进门,就看到小路颓然地坐在凳子上。他说刚才那对小夫妻是今天第三个退单的客户了,我安慰他说没关系,咱们用作品说话。嘴上虽然这么说,我心里也十分忐忑——我们的摄影工作室确实有些寒酸,虽然屋内采光不错,装修风格清新,但仅有的两个影棚显得很逼仄,硬件和本地的大影楼相差太远了。可就算知道问题所在,我们也没钱改造了。

那年夏天,小路一直奔走在“拍外景”的路上,找他拍照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把这些照片集结成册的时候,新问题又来了——小路更注重照片本身的质感,很少在相册内部加边框、英文之类的装饰,而顾客众口难调,有人不喜欢这样的简约,觉得相片看起来空荡荡的。小路不善言辞,在客人选片时很少进行二次推销,最后的结果就是忙了一圈,啥也没剩下。

很快,呼伦贝尔的冬天来了,拍外景的人少了,棚拍的人就更少了,工作室又一次冷清下来。信用卡的催款电话开始频繁打过来,小路每天很少说话,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心中是火烧火燎的焦虑。



5


看到小路一个人闷着,我也很焦虑。他压力大,又不愿多说话,争吵很快就来了。

一天,我俩又因为一些琐事吵了起来,之后我负气出走,把孩子和小路扔在家里。天色已晚,还在气头上的我就在家附近找了酒店住下来。那晚我想着结婚后的种种辛苦,想着他对我不闻不问,甚至盘算好第二天就去和他离婚。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看着手里还有两张没用过的早餐券,我又匆忙回了家。我把早餐券往小路身上一扔,说:“酒店的自助早餐,你去不去?不去可就浪费了!”

小路哭笑不得,只好穿上衣服,带着孩子出门。我们一家人心满意足地吃了早餐,又和好如初了。

后来小路问我为什么不回娘家住,我说他也没有婆家可回,我干嘛要回娘家。我怨他不去找我,他解释说儿子在家,实在走不开。

“而且我一猜,你就在家附近住的,你那小胆儿。”他得意地眨眼睛。


------

小路边干边总结,除了主打儿童摄影,他后续又加入了摄像、短视频运营、拍摄宣传片等业务,工作室的收入慢慢多起来了。到了第三年,我们意识到在家做工作室还是有诸多限制,当时正好赶上市里有一个创业培训,参加后可申请无息的小额创业贷款,小路就毫不犹豫地报名了。

这笔创业贷款批下来,比我们预想的数额还要多。我们用这笔钱租了一个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虽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但总算是把生活和工作的空间分开了。这回搭影棚足够了,还有了衣帽间,楼下的小院放满花花草草,变成了带秋千的阳光棚。

其实做摄影这行还是“夫妻档”最好,一个负责拍摄,一个负责化妆和销售。可我工作很忙,还要照顾孩子,很少有时间去店里。生意不好的时候,再雇一个化妆师的费用都赚出不来,里里外外只能靠小路一个人撑着。他开始联系各种幼儿园、才艺班,为他们免费拍摄,借此来吸引顾客,又通过旅行社,揽下了一些旅行跟拍的活儿……只要能挣钱,他都尽力争取。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在开满牵牛花的门廊上,我们一家在院里烤肉。肉滋滋作响,小路捏了些孜然洒在上面,又拿起啤酒喝了起来。孩子在院子里和狗玩闹,生活看上去平静、真实,充满希望。

“慢慢来吧。”我说。

小路转过头看看我,拿起酒瓶和我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6


转眼到了2020年,疫情来了,许多人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家门口的饭店关了一家又一家,我们的摄影工作室也没好到哪里去。疫情当前,谁还有心情拍照呢?

贷款还没还完,日子还要继续,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又意外怀孕了。我徘徊在两难之间:这个孩子,小路说要的话,肯定是难,可如果不要,以后生活条件好了再想要,也许年龄大了就没机会了。

小路说:“要不要这孩子,你决定,我听你的。”想了好多天,我还是决定留下这个小生命。我每天在单位挺着肚子上报各种表格,组织各种活动,有时候还“带球”骑自行车、搬东西,孩子倒也争气,依然安安稳稳的。

只是,我们的日子更加艰难了。那天小路给房东打电话,说最近没有生意,想晚点交房租。没想到大大咧咧的房东大哥立刻就答应了,还鼓励了他一番。小路再次感叹:“咱呼伦贝尔的人真是好啊!”

说这话时,小路已经来到这个城市7年了。


------

等疫情稍好些了,呼伦贝尔的旅游季就到了,小路开始奔波于各大旅游景点随团拍照,虽然辛苦,但一天能有上千块的进账。他心里轻松了些,说明年一定要参加本地的旅游推介会,好好宣传一下工作室,争取做大。

可不到一个月,疫情的反复就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没有生意,小路变得烦躁,整夜睡不好。他绞尽脑汁开发“线上内容”,又利用这个空闲去学各种同行的经营方式、管理模式,可所有努力都在短时间内看不到效果。

见他这么痛苦,我决定劝他暂时放下这一切,利用这个时节好好看看草原——以往,小路在这个季节忙着给游客照相,自己却没有心思欣赏美景。

如今,呼伦贝尔的草原上没有了如潮的人流,显得特别安静。水草丰美,牛羊成群,花朵自顾自地开,马群也大胆地跑上了公路。我坐在草地上,看着天边流转的白云,闻着满是青草味的风,看着孩子欢快地奔向远处,心想:人生也就那么回事吧,还求啥呢?家人健康,孩子可爱,吃饱穿暖,就挺好了。日子再难总会过去,还有那么多年要走,只要不放弃努力,我们总会有好运的吧。

于是,我突然转头对小路说:“要是真有下辈子,我觉得我还得找你。”

小路撇撇嘴:“我可不找你。”

“为啥?”

“跟着我,你受委屈了。”

“你少扯!”我一边打他,一边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



后记


小路在呼伦贝尔生活的第十年,每天依然会早起半小时给家人准备早饭,还会提醒孩子拿上水壶、装好书包。一天早上分别时,我忍不住对他喊:“加油呀,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小路手里鼓捣着电脑,嘴上催:“走你的吧,路上慢点啊!”

出了门,我发现天很蓝。当时的呼伦贝尔正值初春,雪还未化,我惊讶地发现城里也有了山丁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满了剔透的红果儿。

这个城市没有变,依旧冷且热情,我和小路也没有变。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茗 青

时而没头脑,

时而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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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8 11:0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父辈融不进的塞北小城,给了我一个家 | 人在城中

 城南巡捕 人间theLivings 2022-12-27 07: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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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说过:这里比不上老家,等孙子考上大学,就把小城的房子卖掉,再贴上自己的存款,带着全家迁回老家定居,给孙子在老家买套房——毕竟支边家庭,很难融入这里,终归是要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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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通往春天的列车》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1


今年盛夏,我又搬了一次家。

其实我很喜欢原先居住的那间复式公寓小楼,虽不大,但采光良好、冬暖夏凉,出门不到200米就是新建的地铁二号线,只可惜公寓里的铁艺楼梯狭窄闭塞,妻子已经怀孕6个月,如果不小心失足摔倒,可不是小事儿。作为丈夫,必须要为妻子和未出生宝宝的安全负责,我便决定换个住处。

正巧妻子大学毕业后曾在离公寓只隔着一条街的“公务员小区”租住过3年,她与那个房东的关系相当好,以至于搬走后仍在当“二房东”,她每月把房子转租出去还可以薅400块钱的羊毛。更重要的是,妻子说那房子有90多平,小区环境优雅,设施还很齐备,有宽大的落地窗和客厅,适合未来宝宝成长,是个堪比“汤臣一品”的豪华宜居小区——最主要的是,房东得知妻子打算搬回来养胎后,竟主动打来电话降租,每月只要800元,这价格在这座三线小城算是白菜价了。

秉承着“有便宜就占”的原则,我和妻子几乎没有商量,很默契地打算搬过去,为此岳母还特地在老家县城里找了个算卦批殃的宋半仙掐了个“乔迁吉日”,说那天正气涤清,邪祟不扰,相当适合搬家运锅。作为无神论者,我鄙视封建迷信,可岳母的话就是真理,就特地让房子闲置了一个多月。

转眼到了“吉日”,我不禁感慨宋半仙算的真他娘的准——头天手机就收到高温橙色预警,清晨不到8点,气温就快飙到30度,太阳毒得能把人晒化,这鬼天气肯定是“正气涤清,邪祟不扰”,魑魅魍魉要是敢出来撒欢,估计瞬间就被太阳晒得魂飞魄散,哪怕是M78星云的奥特曼来了都得中暑。

我特地去药店买了整盒藿香正气水,又忽悠同事开着小舅子摆摊卖水果的“全地形突击车”(大型电动三蹦子)过来拉行李。我们哥俩用了整个上午,炫完整盒藿香正气水,才把行李家具都搬到新房五楼。待一切都归置完毕,我已经累瘫了,满脑袋油汗,窝在地板上耷拉着舌头喘粗气。好在新房离着父母家不远,岳母也特地从老家赶来帮着收拾,帮我免去了许多麻烦。

妻子看着家里井井有条,很是高兴,挺着大肚子在屋里乱窜,还兴致勃勃地在淘宝下单与新房配套的婴儿用品。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没提前来看过房,我被这房子的简陋惊呆了,同事更损,瘫在客厅里用木板拼起来的床上,说道:“老张,你这屋条件也太差了吧?刘禹锡见了都得连夜把《陋室铭》改成《汤臣一品》,农民工住的临时板房也比这强啊!”

同事此言非虚:这房确实有90多平米,不过是毛坯状态,水泥地面上的仿木纹地板革还是妻子租住的时候购置的;客厅的窗户倒是很宽,但布满污渍,也根本没有“落地”,纱窗还缺一个;所谓的“配套设施”,不过是一台老式大屁股电视机和一台已经包了浆的老式洗衣机;厨房墙面和抽油烟机上挂满油污,已看不清本色,灶台是用几张学校老式木质课桌拼接而成,燃气灶卡在上面摇摇晃晃;卧室的床用几块厚床板钉成,书桌也颇为复古,像是20年前教育系统配发的老式教师桌,上面贴着猛男专属hello kitty粉色贴纸。

妻子眼中露着狡黠,向我解释屋里这些家什的来源:房东在教育局工作,好像以前是哪个乡村小学的校长,搞教育的没啥钱,当年2万块买下这房,也没钱装修,就把小学废弃的桌椅板凳搬来当家具,这么一直凑合住着。“亲爱的,你怕我受苦,如果知道这房子比较简陋,肯定不愿意让我来住,所以我才瞒着你。”

对于这间房子,我唯一喜欢的就是每面墙上的绘画,要么是荷花,要么是风景,亦或是些后现代主义的极简线条。妻子是美术生,性格开朗乐观,她说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没什么钱,图便宜住到这里,房子虽然简朴,但生活毕竟是自己的,便拉着合租的同学在墙上作画,还在阳台的大瓷盆里种了多肉植物,后来搬走没人管,这些小花花也长得很茂盛。

至此,我身上的疲惫一扫而光,兴致勃勃地开始陪着妻子装扮新房——毕竟房子是别人的,生活是自己的。作为本市土著,我就好像是个“北漂族”,短短2年搬了3次家。可家境优渥的妻子始终没有嫌弃,反而依旧乐观豁达,跟着我在这座城市里奔忙。



2


在小城的婚恋市场里,房子是刚需。我没房子,所以以前不敢谈恋爱,更不妄想结婚,但我又曾固执地认为,自己其实不缺房子,于是就在这种拧巴的状态下保持快乐的单身汉生活。

我是军工移民后代,爷爷在建国初期参加支边建设,老爹更是在80年代才入伍来到这座小城。相比于本地很多家庭,我堪称“家境优渥”:爷爷是交通厅的处级干部,奶奶在自治区人民医院工作,老爹和妈妈都在国企上班,整个家族都“吃皇粮,挣工资”,作为家里的单传独苗,童年时期居住在“与世隔绝”的军工厂家属院,上有父母宠着,下有工厂兜底,吃穿不愁从未缺过零花钱,手里总有时下最新奇的玩具。

2000年,父母趁着低廉的房价,在市区师范大学附近买了套80多平的商品房,曾一度让发小和同学羡慕。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没过几年,赶上国企改制,老妈下岗,去刚在小城时兴起来的英语补习班代课,每天连轴转;老爹收入减半,作为老党员的爷爷却死活不愿意帮着儿子跑关系调单位,于是老爹干脆辞职,打算入股战友的长途客运生意。

虽然战友愿意帮助他,但老爹生性要强,执意自己出钱购车。他七拼八凑,离20多万的购车款还差些,彼时正赶上军工厂家属院拆迁,厂里表示,职工可以选择在动迁完毕后分配回迁房,亦或者把房子退掉拿4万元的补偿款。于是老爹毫不犹豫退掉了家属院的房子,又向爷爷借了点钱,勉强购买了一辆二手大型客车,开始做长途客运生意。

创业初期老爹根本没多余的钱聘请司机,就自己开车,全年无休。创业不到2年,老爹就靠着客运生意挣了几十万,还高价聘了个司机,彼时塞北小城的经济疲软,房价相当便宜,家里的钱买套别墅都有富余,于是老爹便让老妈抽空去购房,给我将来结婚时备用。只可惜,老爹酗酒的毛病愈演愈烈。他每天的主要活动从跑车变成了收车票钱后喝大酒,老妈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购房的事儿也始终耽搁着。

时光一晃到我初中毕业,城市交通飞速发展,长途客运业受到巨大冲击,车票钱收入减半,房价却开始飙升。泡在酒缸里的老爹终于靠谱了一回,盘算了家里的存款,专门挑个日子,郑重其事地提醒老妈:“孩子一天天长大了,趁着现在还有购房的能力,抓紧下手吧!”

老妈瞅他要多厌恶有多厌恶,已经产生了离婚的念头,这场谈话演变成了吵架,买房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2010年春天,老爹看着一日一变的房价和严重超跌的客运收入,特地停了班车,推了酒局,亲自带着我跑到彼时新建的“东河湾”挑了套商业住宅一楼,还送小院儿和精装,总价60万出头,家中存款恰好可以全款支付,还有盈余。

“这房跟独栋小别墅似的!真他妈的漂亮!”老爹喜欢的不得了,几乎没有砍价就当场签了合同,支付了2万定金。签完合同的老爹兴奋不已,当晚攒了个酒局,都开始憧憬未来退休后带孙子的幸福生活了,期间还不忘给老妈打电话通知此事,可老妈却又在电话中和老爹吵了架。

大概只过了十几天,老爹便在喝酒时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当我和老妈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时,医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这种事对于刚上高中的愣小子属于五雷轰顶,我站在医院不知所措,老妈也不说离婚的事了,跑去办理住院手续——这时老妈才意识到,老爹属于“个体户”,医保需要自行缴纳,可老爹借口没时间,将此事推给她去办理,她却由于看酗酒的丈夫不顺眼,也没把缴纳医保当回事儿。

经过一夜抢救,老爹脱离了风险,可后续每天近1万元的治疗费用掏空了家底,除了把存款全部扔进去外,加上变卖客车和客运线路的钱,才勉强没有借外债。至于那套已经签了合同的房子,听说售楼部扣了老爹预付的定金后,第二天就涨价卖了出去。



3


老爹出院后一改往日飞扬跋扈的性格,老老实实找了家企业上班,也戒了酒,在家里对老妈谦逊十足,也不再说离婚的事了,主动承担家务,两句话不离自己酗酒把儿子的婚房给酗没了的事儿。

“你现在知道错了?”家里“家徒四壁”,可老妈总有种得胜的快感,敲着桌子骂道,“老张!你当初但凡听我一句,咱家也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样!”

厨房里默默洗碗的老爹低声嘟囔:“你要是当初给我缴了医保,也不至于花那么多钱嘛……”

此话一出,气得老妈猛拍桌子,老爹便闭了嘴——其实老妈认真核算过,就算她当年给老爹缴纳了医保,医保外部分也是笔大钱,我那“独栋小别墅”照样留不住。

老爹依旧不担心自己的宝贝儿子没房,毕竟在上世纪80年代初,爷爷单位落实政策,补发了不少工资,还在市中心的“团结小区”分了两套50多平米的小房,我作为家族三代单传的独子独孙,老爹坚定地认为,肯定会获得其中一套。

不过老爹和爷爷的关系不太融洽,60年代初,爷爷在婚后不到半年便跟着部队来到小城屯垦戍边,后来爷爷受到冲击,整整6年没能回乡探亲,期间还有3年不知所踪。可能由于自幼父爱缺失,我眼中稳重严肃的老爹在爷爷面前常像个青春期的男孩儿,父子俩常爆发争吵,以至于后来老爹住院,爷爷都没来探望过。

出院后没多久,老爹就跑到爷爷家献殷勤。这么过了几年,性格大变的老爹终于融化了与父亲之间的坚冰,关系也愈发融洽,爷爷甚至说过:这里比不上老家,等孙子考上大学,就把小城的房子卖掉,再贴上自己的存款,带着全家迁回老家定居,给孙子在老家买套房——毕竟支边家庭,很难融入这里,终归是要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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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一转眼来到2015年初秋,爷爷出门遛弯时摔跤,股骨头和左臂骨折,老爹和我赶到医院,无微不至地照顾。可不知为何,爷爷手术的刀口迟迟无法愈合,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竟在医院住了小半年。2016年春节前,爷爷执意要出院,除夕前几天,爷爷便因突发心梗去世。

说实话,对于爷爷的突然离去,全家人都没任何心理预期。出殡当天,老爹哭了,不是嚎啕,只是坐在灵堂里默默地流泪——我觉得,老爹这是真的伤心,他当初照顾爷爷并不是为了“讨好”,而是很单纯地对自己这段有瑕疵的父子关系感到遗憾和愧疚的补偿。

丧事过后,爷爷的单位来家里收集工作资料,众目睽睽之下,奶奶从书架上一本外文书中找到了遗书——是爷爷出院后不久写的,可能那时候爷爷就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能看出来,遗书是爷爷躺在床上写的,用了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期间换了两次笔,字迹歪歪扭扭,并不工整。

爷爷在遗书里简短地回忆了一生,他觉得年轻时扎根边疆,为了祖国建设无怨无悔,但也哀惜自己始终没能回到记忆中的那个山清水秀的故乡;他还认为,自己对妻子和3个孩子付出太少,导致了3个孩子的悲剧——我的大姑新婚不久,丈夫便因肺癌去世了,留下遗腹女,从那以后,大姑的精神就不太正常,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前几年稳定了才回去上班;小姑性格尖锐乖张,离过两次婚,最终嫁给了一个条件不太好的男人,带着女儿苦哈哈地熬日子;至于我家,父亲因酗酒导致脑溢血,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最终落个近乎破产的情况。遗书最后,爷爷对奶奶和孩子们道了歉,说将自己名下的其中一套房子过继给小姑,而现在居住的这套房,则由奶奶支配。

众人看完遗书,大姑先不干了,当即扯着嗓子对小姑喊,让她把那套房分给自己一半。小姑则说,其实早在爷爷刚出院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委托书去房产局做了过户变更手续,她已经是那套筒子房的所有人了。

此话一出,家里顿时鸡飞狗跳,我和老爹赶忙上去拉架,年过七旬的奶奶坐在沙发上抹泪,爷爷单位工作人员见情况不对,转身便逃。后来,只有老爹读完了遗书的最后部分:爷爷把存款留给3个子女,其中属于老爹的那份,足够给我支付婚房的首付了。

不过银行表示,这些存款有遗产纠纷,如果所有继承权人无法达成协议,就去法院起诉,在最终结果出来前,拒绝支取任何款项。虽然最后大姑和小姑没闹到法院,但这笔存款就一直冻着,也因为小姑提前过户了房子,导致姐俩老死不相往来。

“我当兵后直到转业参加工作,就没怎么回过家,就算回去了,也常和你爷爷发生矛盾。你小姑虽然性格不太好,但她岁数最小,始终陪在你爷爷身边,你爷爷把房子过户给她也在情理之中。”每当老爹回忆此事,都会反复说这些话,“你爷爷上过大学,有文化,脑子里没重男轻女的思想,老爷子反而觉得,我作为儿子,你作为孙子,应该自强自立自主奋斗,女孩儿应当得到最多的照顾。因为我是男孩儿,从小甭管吃的用的,都比两个妹妹少。到了现在,我好歹有个住处,你大姑丧偶,房子自动继承给她,只有小姑,没有自己的房,你爷爷觉得她在婆家抬不起头,才把房子过户给她。”

我悲慨道:“爷爷临终前最挂念的事,就是离开这里,他始终不喜欢这里,气候太干了,也太荒凉,甚至觉得没什么人情味儿。他梦想着回老家居住,哪怕是去世后,也想着安葬回老家,但爷爷也知道没这个可能了,他估计想不到自己去世后两个女儿会争夺房子闹成仇人。”

仔细想想,爷爷住院时,我曾悉心地照顾过,也算是尽到做孙子的责任了,没留下什么遗憾——虽然爷爷并没有给我留下遗产,但作为孙子,又有什么脸面去埋怨上一代人的这些事儿呢?

“所以,儿啊,我去世后,如果有机会,把我的骨灰埋回老家的祖坟里。40年了,我从没喜欢过这个地方。”老爹像是开玩笑,又像是郑重其事,“如果祖坟还在的话,就把我埋进去。不过小20年没回去过了,鬼知道祖坟还在不在。”



4


爷爷去世后,老爹再没说过买房的事。他觉得这几年房价就像坐了火箭一样呈指数级增长,以他那“微薄”的退休金外加我刚入职不久的工资,想要凑个首付都难。但在法律层面,我和老爹名义上还在市中心最繁华地段有1/3套房和近30万存款,说是“家徒四壁”,却又好像有些名不副实。

现实的问题就摆在这,无法解决。

老爹退休后,开始关心起自己年仅24岁宝贝儿子的个人问题,常托战友和同事介绍女儿来相亲。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由于家庭条件确实一般,连套房都没有,外加我长得也只能算“初具人形”,老爹的那些战友和同事并不情愿,只是碍于情面,才把女儿派过来跟我吃个饭看个电影。我单位里的年长同事也常给我介绍对象,但每次聊起房子的事儿,对面的姑娘就“知难而退”了。

只过了几次,我就摸清了相亲的套路,可能是自尊心作祟,后来再相亲便开始故意捣乱,干脆将女方约在单位门口不远的书店咖啡馆,不修边幅,说话言简意赅,明确表示:现在我家比较穷,但架不住祖上阔过,银行里还放着爷爷生前的死期存款和市中心涨到1万多1平米的半拉房,算下来能有个几十万,您如果愿意等,咱俩未来可期,如果不愿意等,我用信用卡分期。

一般情况下,来相亲的姑娘听到这儿,就露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说自己有事先走了,然后在背地里暗骂介绍人是傻X。我就这么浑浑噩噩混了几年,根本不考虑结婚生子这档子事儿。可同事李哥锲而不舍,每年都坚持要给我介绍几个对象,屡次未遂,屡败屡战。2019年末,他又给我介绍了个姑娘,在统计局工作,姓郝,比我大1岁,据说刚分手不久,我可以趁虚而入。

例行公事似的,我挑了个周末,吃过午饭,与相亲对象约在了书店咖啡厅,对方突然发微信说临时有事,让我等她。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便借了本约翰斯卡尔齐的科幻小说坐在咖啡厅里读,正看得入迷,突然有人在耳边轻问:“您是‘张大炮’先生吗?”

“张大炮”曾是我的网名,女孩儿的轻语把我从科幻世界拉回到现实世界,抬头便看到相亲对象,她1米73的个头,化着淡妆,面容恬静,穿了件驼色的风衣,显得知性成熟;而我肥胖油腻,胡子拉碴还不修边幅,与她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看了下表,已经2个小时过去了。她很不好意思,说道:“没想到您还在等我,发微信您也没回,我以为您生气了,赶过来发现您还在,实在是对不起。”

“啊……没事没事。”我拿起手机,果然有几条微信未读消息,解释道,“不好意思,刚才看小说太入迷,没顾上回复。”

“您不生气就好。”相亲对象笑起来很治愈,向我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掌,“您称呼我为郝小姐就可以。”

我起身把书还了,陪着郝小姐在店里逛。她明显有心事,不像前面那几位没聊几句就开始试探家庭和房子的事。我也懒得活跃气氛,便买了几本刘慈欣和东野圭吾的小说准备离开。这时,郝小姐突然让我把书借她。细下一问,她分手一年多,受伤挺深,迟迟走不出来,正在寻找转移注意力的精神食粮。我受宠若惊,连着给她推荐了几本深爱的科幻小说,又带着她去弹弓俱乐部玩儿了整个下午。

大概人人都有反骨,接连打碎几十只啤酒瓶后,郝小姐的精神状态明显变好,话也多了起来,一直待到傍晚才结束相亲。各自回家后,我们依旧在微信上闲谈,聊得很高兴投机。从交谈中得知,她是周边县城人,独生女,母亲是国企会计,父亲在药企工作,爷爷刚从小学校长的岗位上退休,全家收入颇高,放在整个西部地区都算是富裕人家。

我对郝小姐颇有好感,但出于自身硬件缺失,始终没敢明言自己没房这事。经过思想斗争,我开始安慰自己:人家肯定看不上我,后续接触也没必要装了,把自己最真实的形象展现出来就好,还能落个“买卖不成仁义在”。

大概过了半月,郝小姐主动约吃饭,我带她到好友开的音乐烧烤店里,点了满桌大串儿,斜叼着烟,开了瓶白酒开始胡吹,又趁着酒劲儿跑到舞台上嚎了首调跑到二里地外的俄语歌曲《Комбат》,完全将郝小姐当哥们儿处,以至于好友专门对我小声提示:“你带来那姑娘人不错,注意点形象,别搞黄了!”

就我这形象和家境,不用搞也黄了。回到餐桌前,郝小姐很开心,也是借着酒劲儿,对我说道:“张大炮先生,我对你挺有好感的,你这人真实不做作,比那些虚头巴脑的男人好多了,要不咱们相处试试?”

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儿能对我说出这种话,我酒被吓醒了大半,慌忙解释道:“我家庭一般,还没房子,其实现在不具备结婚的条件……”

话没说完,就被郝小姐打断:“我只是说先相处,你就开始琢磨结婚的事儿了?”说完,她从手机上找出照片给我看:“我有房子,就在地铁站边儿上,是间小公寓,刚装修完,正在开窗通风散甲醛。张大炮,我相信你未来可期,买个房对你来说是小事儿。”

我捏着手里的酒杯,脸红到胸脯上,一时竟不知所措。



5


可能年近而立的爱情就是极简主义,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刻骨铭心,我和郝小姐很简单便确立了恋爱关系,并发展迅速。未来的岳父岳母对我竟很满意,随之而来的便是压力——郝小姐长得漂亮,还家境殷实,父母不但给她在城市里买了间公寓做嫁妆,还有辆15万的标致轿车,而我穷得叮当响,作为支边三代,本市土著,甚至在这座小城里连间房都没有。

由于此前的经历,我对购房的事儿怀有深深恐惧,觉得以自己的能力绝无可能完成如此“壮举”——然后,三线小城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虽然房价经过飙升,但本市普通小区二手房的房价并不算太离谱,每平米8000元左右,凑个首付应该并不困难。

得益于我的好人缘,不少战友和同事得知我要购房,纷纷主动表示可以借款。2020年3月初,我趁着新冠疫情导致房价略降,几乎没怎么挑,便在西城区选了套位置、地段和配置都不错的房子。房主是个医生,表示可以留下全套家具和家电,于是我拿出工作这几年的全部存款,又向同事朋友借了7万付了首付,贷款30年,每月还3500。

当月末,房产局过完户,我拿着新房钥匙坐在车里,恍惚间感觉这就像梦:购房对我来说并不算“洪水猛兽”,集齐首付款的过程并不困难,而后每月的房贷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压力,用公积金就能付掉大半……可能是老爹的原因,导致我把购房这件事看成了人生中最大的障碍。

不过这时我才想起来,买房这事儿竟然还没来得及告诉女友和父母。老爹接到电话,开始坚定地认为“你这小厮是闲得无聊来消遣洒家”,直到我举着房产证来到新房,给老爹视频过后,他才相信。随后老爹坚定地表示,每月房贷他包圆儿了,也算是变相为儿子买了婚房,我却想明白了很多事儿,跟老爹说:“爸,其实给儿子买房这事儿并不是义务,父母没必要捆绑在孩子身上,就像爷爷把那套房子给了小姑一样,留给咱们是情分,不留是本分,现在我还贷没什么压力,您也不用多想。”

听完这些话,老爹不禁老泪纵横,说自己熬了一辈子没买成功的房,咋他娘的在儿子手里就像玩儿似的……不过儿子是真长大了,不论物质还是精神,都要远比他富足,“这样吧,我把房贷替你还一半,然后把房子租出去,每月租金可以抵扣另一半,儿子你就无债一身轻结婚吧!”

不过我没同意老爹的意见,既然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么一定要住进去。就在过户后拿到钥匙第四天,我叫着同事帮着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搬了过去,有几个同事还特地将家里闲置的书架、冰箱和洗衣机送了过来。此后的几天,我把旧家具扔掉,将新家以自己的思路收拾布置妥当,又在新厨房给自己做了个硬菜,独饮掉一瓶白酒,躺在主卧的大床里,心里说不出的美,此前没有房子带来的自卑和辛酸一扫而光。

当年9月,我与郝小姐去民政局扯了结婚证,婚期定在1年后的国庆节。作为已婚人士,双方父母执意让我们住在一起,好能尽快要个宝宝。不过我的房子离妻子的单位太远,思来想去,我做了“软饭男”,又搬了一次家,住进了妻子小公寓中。

婚后的生活很幸福,但问题很快便来了——当然,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由于借了同事7万元外债,自尊心作祟,我总想着尽快还上,免得在单位“低人一等”,便开始有计划地存钱,又开了本网文做连载,用稿费投资了好友的二手车行,与此同时还在备战司法考试,每天甚是辛苦。可妻子那边又表示,结婚需要8万元彩礼,虽然她家表示并不着急要,甚至可以免掉,但这无疑刺激了我脆弱的玻璃心,久而久之,我的脾气开始暴躁。

其实原房主也不怎么地道,房子看着干净整洁,但实际上,客厅、卫生间的暖气漏水,厨房电线短路,淋浴器甚至有安全隐患,房子租出去后,租客不停地反映问题,为了省钱,我亲自挤出时间开车半个多小时跑到新房进行修理——近半年的时间,我变成了一名技术精湛的水暖电工,可心态也崩了,只要妻子提起关于房子或是彩礼的事,就会爆发一场争吵。



6


心思细腻的妻子看出我的自卑心态,为了不让我在同事和好友面前跌份儿,正巧赶上租客退房,便私下拉着老爹和老妈去新房布置,好让我把妻子娶回到属于自己的房子里。

所有女孩儿都想着有个完美婚礼,她将婚房布置得极其细腻。可彼时我的心态已经完全炸了,得知此事后,耐着性子跑过去陪着妻子布置婚房,终于在结婚前3天,萌生了退婚的想法——当着老爹老妈的面,我与妻子爆发了领证后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幸亏有同事和家人的耐心开导,我还是结婚了。婚礼当天,奶奶和两位姑姑都没出现,由于没有亲戚,结婚仪式中需要有男方亲属出席的场合都由年长的同事和父亲的战友“假扮”。已经在警队中担任高级领导的师父,特地向分局审批,担任了我结婚的总代东。婚礼结束,父亲破例喝了点酒,脸红扑扑的,眼里好像是有泪,搂着我的肩膀说:“咱们这种外来支边家庭,总是自带优越感,不喜欢这座城市的一切,想逃又逃不掉,只能在这儿扎根,开枝散叶,不知不觉早就融入到这座城市里了。儿子,你长大了,虽然在这没有什么亲戚,却有不少愿意真心帮你的同事和朋友,这算是另一种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方式,在这点上,你做的比我好,但你要放下偏见,真真正正地把心融到这座城市里才行啊!”

老爹这番话其实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不过对我来说,也如醍醐灌顶,让我终于做好了当丈夫的心理准备。我的房子在婚后不久又租了出去,外加老爹的帮助,我至今也没有体会到房奴的感觉,也正式在这座塞北小城里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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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趁着新冠疫情刚在小城销声匿迹,我带着怀孕的妻子从小公寓搬到了公务员小区,又用了好久来布置这间堪称简陋的房子——如果以我婚前的性格,肯定是不愿意劳神费力地为了保胎而搬家,更别说布置房子了,甚至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带着老爹逃离这里,回到老家生活。

转眼到了今年10月,新冠疫情突然又肆虐在这座塞北小城。我被封在家里,感慨妻子眼光独到:我购买的那所房子小区已经成为“高风险”,而公寓更甚,由于人员繁杂,几乎隔几天就会出现阳性病例,物业也瘫痪了,全靠社区撑着,整间高层公寓里青黄不接,生活垃圾无法处理,已经成了垃圾场——如果还住在那里,是对妻子和胎儿的致命威胁。

而现在所居住的小区,物业精干,又有社区工作人员和志愿者的默默奉献,至今都是“无疫小区”。在网格员的帮助下,妻子的孕检进行得很顺利,2022年11月10日,妻子顺利在医院诞下一女。因为疫情,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就被医院“赶”了出来,再次回到简陋的家中。

我已经变成了父亲,升级为母亲的妻子依旧保持着开朗乐观的性格,丝毫没有产后虚弱的状态,躺在床上在微信群里给家长们开视频晒娃。父母们也被封在了家里,老爹隔着屏幕看着孙女,开始担心起来:“你们现在住的地方那么简陋,我们又过不去,你能伺候好这娘俩吗?”

妻子却丝毫不担心,笑容快要溢出屏幕了,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您家当年支边过来,条件可比这艰苦多了,不也挺了过来了嘛!现在张大炮是个合格的好丈夫,这儿虽然条件简陋,但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猪窝也是我们的家。”

我觉得,妻子的话就是真理。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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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4 08: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蜗居的西安城中村,装不下半点体面 | 人在城中

 西河居士 人间theLivings 2023-03-14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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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西八里村,我发现它是中国版的“贫民窟”,里面寄居的多是社会底层、是小人物、是穷人,但绝大多数人都不甘于平凡,都在努力地活,并梦想未来能体面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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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2014年3月,我、石海涛和李晓明,三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薪资微薄,迫于生存压力,搬进了西安西八里村。

西八里村是西安十大城中村之一,脏兮兮的匾额、蜘蛛网般交错的电线网线、蜂房一样密集的店铺、鱼鳞般排列的招待所、错落有致的民房、狭窄的街巷、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油烟熏黑的墙壁……我们就在这样的城中村开启了“蚁族”的生活。



1


西安综合实力在北方城市里居前列,又离我们老家近,故而毕业后,我们仨不约而同地选择在西安工作。

我那时24岁,老家在陕西咸阳农村,毕业于河南一所二本大学,供职于某报社,任编辑;石海涛比我大1岁,我发小,中等个儿、微胖、单眼皮、宽鼻梁、肤白,常戴一副眼镜,博学多识,又有点小闷骚,他毕业于西安一所三本院校,在一家旅行社做计调;李晓明与他同岁,老家与我家隔河相望,高个头、瘦脸、颧骨突出、鹰钩鼻,留着酷毙的发型,一边的刘海常遮住左眼,他毕业于西安某专科院校,供职于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系剪辑师。

我们租了西八里村一套院子里的其中一间,拉开粗糙掉漆的木门后,是一道装着电子锁的铁栅门,砖铺的门道。老式窗户上住着穷年累月的灰尘,楼梯的铁扶手被租客们磨得光滑,借助于感应灯昏黄的光,才能爬上暗黑的低楼层。

院里的楼栋共7层,4层以上为加盖层,每层仅1个公用水龙头和池子。整院仅2个厕所,一个在1层楼梯下,低矮、狭小、阴暗,吊个15瓦的灯泡,进去就得低头弯腰,另一个在7层天台,去的话得爬楼梯。

民房建于90年代初期,1层一年四季几乎见不到什么阳光,站在院子向上仰望天空,一股强烈的压抑感扑面而来。下午2点以后,一缕缕明媚光线会斜照在3层以上的楼道和墙面上,这点阳光比金子还宝贵。上到7层天台,一出楼顶小门,浩瀚的天空、暖煦的春风,连同几盆清新的绿植,立刻将我们从刚才的压抑氛围中解救出来。我恍然间发现,原来西八里村的街巷里没有任何绿化类的花草树木。

我们的房子是301室,20平米,东西面各有个窗户,推开东面窗子,隔了不到2米远的东北向和东南向各有一栋民房。窗帘既薄又脏,且有破洞,白墙上留着些杂乱的铅笔画。屋里横着2张床、1张桌子和1个简易无纺布衣柜。房费月付,每月350元,电费每度8毛钱,水费一人3块/月。因为要上网,所以我们便付费拉了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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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一家五口,老太婆和老大爷住在1层,大爷腿脚不便,常坐在轮椅上,儿子一家三口住在4楼。房东老太婆约摸68岁,白发疏松,瘦得好像一具行走的木乃伊,但精神矍铄。她满脸皱纹好似黄土高原的沟壑,老年斑一坨一坨的,一双犀利的三角眼,手腕上的银镯很是抢眼。

老太婆很霸道,家里啥事均由她说了算。招租、收房费、退租等事儿,她从头捋到尾,掌着家里的财政大权,老大爷、儿子、儿媳都不敢与她顶嘴。她平时就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墩子上刻着“泰山石敢当”,以一副睥睨一切的样子盯着往来之人。但凡谁领个朋友过夜,她会第一时间盘问清楚对方的底细,生怕闲杂人等闯入家中生出什么事端来。

在我眼里,老太婆趾高气昂的底气源于这套民房。城市化的高速发展是这里人的机遇,但我们“蚁族”和“西漂族”才是她的上帝。当然,西八里村的土著们除了收租度日以外,要么会开个店做个买卖,要么一日三餐后靠遛狗、打麻将棋牌填补内心空虚。

租客呢,大都是些命贱的人,日夜奔波,旨在让自己越来越值钱。我们院里多半是“蚁族”,一张张青涩的脸庞,让老态龙钟的西八里村稍显朝气。302室住的弟兄俩干配送,休假时会烧制几道小菜、弄点小酒,还会特意邀请我们仨过去小酌几杯。303的房客是个跑保险的业务员,整天一副西装革履的打扮,人收拾得干净帅气,不过房门总是紧闭,等到他退租时,房东老太婆特意把我们整层的租客叫过去观摩——只见室内垃圾堆积如山,一股股刺鼻的恶臭弥漫开来。我们当时震惊极了,真是万万没想到!



2


周内,如监工鞭子般抽打的闹铃声,一阵一阵将我们催醒。早上6、7点钟,我们要排队洗漱,人太多的话,我们会窜到别的楼层去。排队上厕所也让人很无语,故最怕腹泻。后来,我们想出了个招儿——用大可乐瓶子当“夜壶”,尿满了,就深更半夜把它偷偷倒了,再用水冲洗一下水池子……

下班后,我们聊聊天、看看书,打几局游戏后便滑入梦乡。凌晨1点,夫妻吵架声、壮汉打鼾声、情侣男欢女爱声、母猫发春声等市井喧嚣不定回荡在民房院子内。

周末是“大洗”的日子,洗衣晒被、打扫卫生。洗澡得去村子里的公共澡堂,一次5元钱。花洒有的出水快,有的出水慢,有的水温刚刚好,有的过烫或过冷。水蒸气里混着脚臭味、尿液味、汗渍味。众多成人用品店和发廊以澡堂为中心分列于巷子两旁,发廊里有些坐台小姐举止轻浮、卖弄风骚,偶有男人前去光顾。每次路过时,我仿佛能闻到逸散出的脂粉味、金钱味、汗渍味和精液味。

收拾完毕,我们仨会去大雁塔等免费景点感受古都风韵,也会在省体育场外听周杰伦等众多歌星的演唱会,跟着节奏吼几声——场内最便宜的门票,我们也买不起。西八里村毗邻小寨商圈,坐7、8分钟公交,就能抵达西部销售额第一的商场——西安赛格国际购物中心。商场里不少面容姣好、身材火辣的美女结伴而行,她们要么肩背LV包、要么手拿苹果手机。各家店铺的导购眼尖地打量着每个路人,空气里弥漫着金钱的味道。那一刻,我们对钱的渴望很强烈。

当然,我们只是看看,平时都很少买新衣服和鞋袜(在我们眼里,男人穿得干净整洁就行了),更怕生病去医院,一趟最少折进去好几百块,请病假还会被扣工资。我们交际圈都不大,石海涛拒绝参加大学室友聚会,他上的三本大学,宿舍里好几个富二代。毕业后,人家都靠家人“走后门”去了著名企业,工作稳定、收入高、福利好,很快就能在人生的道路上靠捷径超车,石海涛因此蛮自卑。但回到老家,又会被亲戚朋友叔伯阿姨盘问收入婚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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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出租房,凝望西八里村,我发现它是中国版的“贫民窟”,里面寄居的多是社会底层、是小人物、是穷人,但绝大多数人都不甘于平凡,都在努力地活,并梦想着未来能体面地活。我每天举目所及,是青涩的大学生情侣,走路时一摇一摆的摩登女郎,西装革履的男白领,忙得不可开交的贩夫走卒,蓬头垢面的瘸腿乞丐,灰头土脸的农民工,浑身脏兮兮的清洁工,猥琐的毛贼,巷弄里不时会窜出一个肚腩鼓胀、浑身酒气的中年酒鬼……

西八里村日夜目睹着他们的辛酸和坎坷,像一块柔软的海绵,广泛地容纳了一切城市寻梦者。白天,生存的压力巨石般沉重地一压,无数“蚁族”与“西漂族”蜂拥而出讨生计。夜里,巷子里竞相闪烁的招牌霓灯,静待忙碌一天的人归来。

外地商贩偶尔会遭到西八里村土著们的欺凌,我曾听过这样的事:一个新来的卖土豆片夹馍的商贩,因摊位位置摆放不当有碍当地村民停车,结果遭到围殴,差点导致右眼失明。不过与冰冷的钢筋水泥丛林相比,西八里村的人间烟火很温暖。譬如那家卖杨凌蘸水面的同乡大娘,若是店里客人少时,就会给我多捞点青菜,还让我照顾好自己,趁年轻多赚钱,不要乱花钱,否则没钱的时候,人最作难。卖砂锅饼的大叔是个文学爱好者,一有空闲就抱本诸如《古炉》之类的小说疯狂地看,他告诫我,一定先把自己的世俗生活安顿好,再挤时间搞文学创作,千万不敢把文学写作当饭吃,他就吃了这亏。

在西八里村蜗居的日子里,虽然我们都苦中作乐着,但说句心里话,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多住一天,我们也都不知道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3


我们3人中,当数李晓明的工作最累,但收入相对最高,加完班,月薪能拿到4000多块钱。我和石海涛则徘徊在2000左右,所以都挺羡慕他的。当我俩下班后躺床上追《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时,李晓明在加班剪片子,当我俩约一群好友在陕师大对面的KTV团购K歌时,李晓明还在加班剪片子,熬夜到凌晨1、2点,对他是家常便饭。

“我虽然收入比你俩高一点,但这工作真他妈的累啊!我真不想干了,够够的了。”李晓明时常抽着烟,向我们俩吐槽。

直到2014年7月初的一个晚上,李晓明躺在床上连抽3根烟后,突然倏地起身,郑重其事地说:“我一个同学叫我去郑州跟一个河南籍的老板搞工程呢!那个老板挺有实力的,据说这活儿来钱快。我实在没心劲干眼前这份工作了,因为要久坐,我怕我得上腰间盘突出、颈椎病、前列腺炎……我想了好久,决定去呀!”

我和石海涛一脸惊愕,不约而同地问:是哪位同学呢?

李晓明答曰:严鹏。

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事不靠谱,怕是个骗局。严鹏是李晓明的伙计,也是我们老家那里人,彼此也认识。此人大专学历,大学期间曾干过不少小本生意,挣了点钱,是同学眼中的“创业明星”。他为人仗义,对兄弟和女友都很大方,但行事不够老成持重,比较鲁莽,总把赚钱这事想得很简单。毕业后,他本来能留在汉中铁路段,可他说厌倦了职场的勾心斗角,先是在西安西辛庄城中村里开了家烧烤鱿鱼店,结果经营惨淡,不得不转让店铺,负债10万。没想到,这才没几个月,他又跑外地去搞工程了。

我和石海涛劝李晓明再谨慎考虑一下,毕竟这是一件大事,最好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见。李晓明以家人学历有限、外面的事他们不懂为由搪塞了过去。我俩特别在乎和李晓明的这份兄弟情义,暗地里寻了李晓明的几个发小,想让他们帮忙劝劝他。

一个周五晚上,我们在省体育场附近的馆子里摆了个局,众人轮番上阵,可李晓明只默默地听着我们说话,没有和我们辩论,最后执意买单,说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去是肯定要去的,我们只好作罢。

随后,李晓明带着自己攒的小1万块钱,又问家里要了2万,启程去郑州,剩下我和石海涛两人继续蜗居西八里村。



4


李晓明去郑州后不到10天后的一个周一,我下了班,像往常一样回到住处。刚准备用钥匙开门,突然发现房间门是轻轻合上的。我当即推开门进入室内,心里纳闷:难道石海涛今天下班比我早?

我心大得像前一天一样,洗了个桃子坐在床沿开吃,并准备打开电脑——直到这时,才突然一激灵,我的电脑不在桌上!我四处搜寻,发现电脑数据线被扔在了床上,再一瞅,石海涛的电脑也不见了。我心里嘀咕:有人进我们房间偷东西了!又赶紧拉开衣橱,发现西服口袋里的300元现金还在。

很明显,这小偷是直奔我们电脑来的。我赶紧给石海涛打电话,石海涛一脸懵逼,告诉我保护好第一现场,等他回来再报警。石海涛快速奔回来,我俩报警,不到10分钟,一辆警车哇儿哇儿停在了我们院门口,我俩老早立在门口迎接警察了。

街上的人们听见警车鸣笛声,驻足围观、议论纷纷。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向我俩询问情况,我俩刚说了个大概,高个警察便当众训斥起来:你俩得是刚大学毕业?怎么这么粗心的呢?这可是城中村,毛贼多的是,先——走,上去看看情况。

他俩简单转了一圈后,高个警察让我跟他回局里做笔录,让矮个警察在我们院子里挨家挨户问问,但没办法翻箱倒柜地寻,毕竟他没有搜查证。我和石海涛顾不上吃饭,分开忙碌,等折腾完了后,已经快晚上10点了。我买了两瓶啤酒和一份素菜拼盘,为了保护现场,我俩蹲在地上大快朵颐。

我给大姐打电话抱怨,大姐安慰我:“丢了就丢了,认命吧!这是你们该给社会缴的学费,也别抱啥幻想了,该上班安心上班去吧!以后出门在外,务必保护好个人的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

高个警察说一有消息他便会及时通知我们。结果我俩等了3天,渺无音讯。我们遂决定请假要求调村里的监控查看。我们给矮个警察买了半个西瓜、一盒“芙蓉王”、两瓶农夫果园,他跟我们客套了下,当即带我们去看村里的监控。

从早到晚,我俩除了吃午饭,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里的每一帧画面,然而进进出出的只有房东和租客,始终没有看见什么人背着电脑离开的画面——看来绝对是“内贼”所为,电脑肯定还在我们院子里没被转运出去。不过,更令我们吃惊的是,村里的监控将洗浴中心逼仄街道上妓女招徕顾客的违法画面拍摄得一清二楚,我们还诧异为啥警察不去扫黄呢?后来一想,他们应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矮个警察厚道些,谆谆告诫:城中村里的人很复杂,以前有个特大杀人案的罪犯就是在西八里村被抓获的,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安安心心上班去,大不了换个新电脑。

很明显,警察们要破大案子,或者说,他们应该知道是哪些惯犯作的案,只是没空查案破案罢了。我俩甚至都怀疑过房东儿子,但却没有有力证据。没办法,只能认栽。



5


一直到离开我们,李晓明都迟迟没谈女友。他一直想找个家境好的独生女,日常的口头禅是:娶个白富美,人生不再累。他觉得自己没含金钥匙出生,也没考上名牌大学,靠自己辛苦一辈子也很难翻身,婚姻是他改变命运最重要的机会之一。

当时,我谈了个安康的女友,叫苏星辰。她正在武汉一所三本院校上大四,个头高挑,有文艺气质,我们因写作走到了一起。我想着法儿省钱给她买礼物,关心她,她也会为我抢购我喜欢的书籍,偷偷买万能充电宝送我。她给我买的一双袜子,我一直舍不得穿,甚至连同塑料袋叠得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衣柜里。

我们常聊文学,一路从鲁迅、郁达夫、朱自清、林徽因聊到当代的陈忠实、贾平凹、余华,也会交流写作技巧。三日两头,从晚上8点半聊到快凌晨12点,还舍不得挂电话。我原以为我们能冲破世俗藩篱最终走到一起,结果没想到爱情还是败给了现实——她父母都有正式编制,嫌我是单亲家庭出身的农村娃,常劝她跟我分手,说婚姻只有爱是不行的,得有物质基础,他们随便都能找个比我家庭条件好的。

慢慢地,女友对我忽冷忽热,打电话不接,也不再回我信息。我连篇累牍发消息,过了很久才得到一条微信:“我刚在忙,没看到,怎么了?”语气冰冷,让我那天上午的工作状态完全不在线。

我起初很坚定,后来又纠结,这份感情让我失魂落魄的。于是,我果断在当年7月底选择了放手。

石海涛则跟一个漂亮的商洛女孩处了大半年,女孩很享受他的各种好。石海涛舍不得给自己多花一分钱,倒学会了给女孩买衣服和化妆品,请女孩吃西餐。恋爱谈得他手头很紧,他一改往常,厚着脸皮向大学室友开口借钱,可那女孩顶多让他牵个手,一旦他有亲吻搂抱之类的亲昵行为,就会立刻推开他。

8月初,商洛女孩以一句“咱俩性格不合适”将石海涛甩掉后另择新欢,据说新欢是个“拆二代”。石海涛因此郁郁寡欢。夜里,他睡不着觉,房间网络差,他就偷偷跑到楼顶,一边抽烟解闷一边刷QQ空间和微信朋友圈。白天,他上班没精打采的,工作上出了不少纰漏,没少挨业务主管的批评。

9月一个秋雨潺潺的夜里,石海涛提了份凉菜和两瓶白酒回来,说他心口疼得像被人用刀子剜呢,让我陪他喝酒。我爽快答应。那是我见他喝酒喝得最爽快的一次,我们用一次性纸杯喝白酒,我第一杯还没喝完,他已经豪饮了两杯,脸红得像下蛋鸡。

“咱们寒窗十几年,经历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惨烈竞争,好不容易上个大学,总想逃离农村和土地,结果一毕业竟然混得这么惨,又回到了西安的农村,收入还不如农民工高。我掏心掏肺对她好,她咋能这么狠心呢!”石海涛的眼泪旋即夺眶而出。

“兄弟,你想开点吧!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放下,是不在乎。只怪咱们没本事,留不住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说到底还是咱们太天真,没有面包的爱情就像海市蜃楼,我们被现实扇的这个耳光真疼啊!”我也不由得委屈。

话音刚落,石海涛却突然拿起没喝完的白酒瓶使劲摔在地上,玻璃碎渣溅了一地,酒香弥漫。我瞅见石海涛右手被玻璃碎渣扎得鲜血直冒,还没来得及带他去村卫生室包扎,楼下的租房子的小伙已经找上门来。石海涛借酒壮胆,朝人家大声吼叫,还差点跟人家动手,我好赖拦住了他。房东老太婆立即赶来询问情况。我急忙让石海涛冷静下,给小伙解释和道歉,并保证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最后,那小伙眼神中流露着一丝同情地悄悄下了楼,房东老太婆却感叹了一句:“不就失恋了么,有啥想不开的呢,你的爱情又不是全院子人的爱情!”

“你可真够刻薄的了。”我实在忍不住,怼了房东老太婆一句。

之后,我赶忙带着石海涛去村卫生室包扎,一路上秋风吹得我俩直打哆嗦,雨水混着生活污水淹没了我俩的鞋袜和裤腿。此时的西八里村,恰似浮在水上的吊脚楼——没错!我们“蚁族”唯一的出路,只有“自渡”。

回来后,石海涛躺在床上抽泣,嘴里叨叨:“我最近晦气得很,前两天吃午饭时,还把几百块钱丢了。”

“我去!你也真命背。不过,你想想我那电脑,还是我舅送我的好机子呢,我还没怎么用过呢,就让贼娃子弄走了,更何况苏星辰也和我分手了!”我急忙关上散味的窗户,拉上窗帘,又清理完玻璃碎渣,再坐在床边给他宽心。

但我那些宽心的话似乎对石海涛毫无意义,于是,我只好放歌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开始是《男儿当自强》《大男人》之类昂扬的歌,他毫无反应,直到播到那年邓紫棋的成名曲——《泡沫》的副歌部分,“爱本是泡沫,怪我没有看破,有什么难过?”——他突然就不哭了,收住情绪,之后便一直把这首歌循环播放着,慢慢地进入梦乡。

石海涛睡着了,我却失眠了,我也为自己的爱情悲剧而感到挫败。不过从此以后,《泡沫》成了石海涛KTV必唱曲目。



6


为了尽快放下那段感情,石海涛还干了一件事。

他在某著名婚恋交友网站注册了会员,很快结识了一个自称祖籍福建、在西安工作的漂亮女孩。女孩加了他的微信后,主动关心他,找他闲聊解闷,还主动要他电话,并急切地想和他约会。

石海涛那阵子快乐了一段时间,很快答应和女孩线下见面。他们约了一个周六下午,在五路口的一个小广场见面。那女孩挽着闺蜜的胳膊,是两人一起来的。

“你咋和网上的照片有点不一样。”石海涛感叹。

女孩赶紧解释:“我那些照片都是P过图的,嘿嘿。”然后又说:“我和闺蜜逛累了,咱们就在附近的那家咖啡店里简单喝点吧!”

“好啊!”

可他们一行三人刚一踏进咖啡店,店里的青年男女便纷纷望向他们,特别是对着石海涛上下打量,那些眼神让石海涛觉得有点儿怪异。他们坐进2楼一个卡座,那女孩立马招呼服务员拿菜单来。

石海涛说:“你俩随便点嘛,别客气!”然后,女孩要了两瓶红酒和一个果盘,石海涛要了杯奶茶。倒好了酒,女孩举杯说:“来,为我们的相识干一杯!”

他们仨刚一碰杯,喝完红酒,那位服务员便要求买单。石海涛问他多少钱,对方答:“先生您好!您一共消费了865元。”

石海涛猛然一惊,他瞅了眼那女孩,发现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你们这都是些什么红酒?”

“先生,你们刚点的是新西兰的进口红酒,口感很好。”

石海涛猛地想起自己以前看到过的一条新闻,讲的是某大学生被酒托女诈骗5000多块钱的悲惨遭遇。他立马意识到自己掉进圈套了,但灵机一动,装出淡定、大方的样子,先付了900元,又把找零执意塞给了女孩。女孩还在骗,说自己还有点饿,提议再点儿甜点。石海涛说,没问题啊,不过咱们先把酒和果盘消费一下嘛,别浪费。

酒喝了一半,石海涛那杯奶茶也大半进肚,便以去卫生间为由伺机飞奔逃出咖啡馆。出了咖啡馆后,他隐约感觉背后有两壮汉尾随,吓得赶紧跳上一辆公交车,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安全了。

石海涛立刻给那女孩发微信,刚在微信上打了“我X你妈!你个狗日的贱女人不得好死”之类泄愤的话,还没发出去呢,就发现被拉黑了。这下,他更加坐实自己被酒托女诈骗的事实。他很想报警,但又一想,若是别人知道他因好色被骗,脸面更加荡然无存。最终,他自认倒霉,只把这事告诉了我,我让他以后别在网上找女友了,不靠谱。

之后突然有一天,石海涛把床头墙上贴的刘诗诗的海报撕掉了,又贴上一张白纸,纸上写了尼采的名言:那些杀不死我的事物,只会让我变得更有力量。



7


我在报社主要负责副刊编校、报纸征订、活动方案策划及执行等工作。单位女孩多,是非也多。譬如,部门主任今天带这个妹子外出采访,另一个就不开心了;某个女娃拉到活动赞助有提成了,另一个长得不错的妹子就嫉妒得窝火……即使我兢兢业业、少说话多做事,但终究难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我总觉得在报社没学到多少采编经验,反而整天得看人脸色说话行事,还得站队,费尽心力征订出去的报纸提成,也会被部门主任以各种借口迟发少发。

2014年9月17日,我下定决心离职。当时,我想进西安最具公信力的《华商报》,可惜人家不招人;我又想去《陕西日报》,那边的人事则嫌我工作经验太少。

“换工作穷半年”,此话不假。我犹记得前报社部门主任给我们说的一句话:钱难挣,屎难吃。霎时间,我觉得这土掉渣的俚语简直就是真理。

石海涛平时很少向我吐槽工作,因为他怕闹笑话,毕竟他大学念英语专业,一毕业就进了旅游行业,完全是个新人,从零学起。

但当我9月中旬离职,他也前后脚于9月底鼓足勇气不干了。原来他也在一直隐忍——在公司带石海涛的师傅是个45岁的中年女人,他办完离职手续后,那女人立时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条说说,“终于走了个害群之马!”气得石海涛直接撕破脸回怼:你就是个傻X!然后刷地将那女人的微信删掉。不过,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职场风雨,我至今都不得而知。

10月中旬,石海涛换了家旅行社,继续开启新的打工生涯。我和他的打算不一样,再也不想随便找一家单位继续被人当廉价劳动力压榨。我想寻个彼此都觉得合适的单位上班,最好是能学到东西。

那段待业期,石海涛上班后,若有面试,我会准备面试,没有的话,我就躲进网吧里撰稿投稿,以期能多赚点稿费。虽然没有合适的工作,但偶尔送来的文学报刊和零碎稿费也能让我高兴半天,身边的同学也常戏称我为“作家”。周末去干兼职补贴,我发过传单,一天能赚80元。11月开始,石海涛托关系找了“房托”的兼职,我们跑一家楼市可赚15元。于是,我俩双休日纷纷上岗当“房托”,他每天跑5家,我能跑7家,也因此了解到了西安楼市的前沿讯息。

2014年,全国楼市在“去库存”,西安均价6000多的房子成为不少有钱人投资的“香饽饽”,我有几个同学也在家人的帮助下顺利搭上了车。我心里深知这是个机会,但我家凑不够首付的钱。

为了生存,我曾连续三周只吃电子烤饼(用大的电饼铛烙的饼,便宜)夹豆腐乳,一天三顿,每顿一个。每次一出家门,特别是中午,我望着缭绕着的煮面、煮饺子的水蒸气,望着熟食店老板售卖的卤肉,一波又一波的口水被我使劲吞咽了下去。

有一次午饭点,我正在吃豆腐乳夹馍,母亲打来电话问我生活费够不,我骗她说够着呢。殊不知,毕业1年多了,我一分钱没攒到,还欠伙计2000多块钱。但我一想着56岁的母亲还在老家种地,给别人疏花、套袋子、摘苹果、剥玉米,实在没脸问她索要生活费。

挂了电话后,我一想到爱情与我无缘,好工作跟我无缘,唯独缺钱跟我太有缘,再想想当下的“蚁族”生活,瞬间觉得自己太失败,潸然泪下。我气愤地将夹着豆腐乳的烤饼直接扔进垃圾桶,一个人默默地爬上7楼天台,呆呆地望着蓝天白云,许久许久……

我真可笑啊!我大学期间把社会和前程想得太美好了。当年,正值“TF BOYS”走红,标志着00后将闪亮登场,而我们90后即将退出历史舞台,心头隐约有种压迫感。失眠常和我在夜里邂逅,路遥的《人生》被我翻了5、6遍,书上写满了我的札记;白天没面试邀请的话,我会焦虑不安,很怕自己重演方方笔下“涂自强”的人生悲剧。

那时候我很喜欢许嵩唱的《山水之间》,逍遥避世,甚至都想过回老家过田园生活,人活着好累!人在低谷期,自我否定和怀疑会纷至沓来。但幸好,我很快能调整好心态,继续吃豆腐乳夹馍,并甘之如饴。因为我确定,人生触底即可反弹,总体而言,我是个“乐天派”。

天无绝人之路,12月初,我终于找到了份称心如意的工作,是西安一家杂志社的采编。杂志社的大股东为一位酒业大亨,身价过千万。面试我的编辑部主任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酷爱文学、擅长写作,而我有幸凭几篇之前发表在刊物上的文艺作品得到了她的赏识。新工作双休,有年终奖和节日福利,有加班费,甚至有采暖和高温补贴,缴齐五险,月收入翻了两番,出差则能达到5000多。



8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我仅在杂志社工作一个月后便转正了,也很快还清了债务。我开始攒钱,石海涛也开始攒钱。我俩的梦想很简单:工作稳定,收入能慢慢提高。有朝一日,一定要在城里贷款买房,顺利完成“蚁族”到“房奴”的跨越。

李晓明去了郑州以后甚少跟我们主动联系,平时都是我俩联系他。我们问他在那边具体干了什么工程,他有时候说给小区装监控,有时候说接了路桥工程的活……直到年底回老家,我、石海涛还有别的兄弟聚会时,才得知李晓明和严鹏就没回来过年,而且中途问家人要了不少钱。

2015年3月,我交往了新女友,她和我是老乡,感情还算稳定。当年6月底,我搬出西八里村,和女友在莲湖区西门外的南小巷开启同居生活。石海涛则搬到了高新区的南窑头社区,和我另一个伙计合租。

彼时西安楼市仍然低迷,房价甚至比兰州都低。直到2017年3月以后才从均价7000多一路飙升,且有价有市。我们在家人和亲友的帮衬下,相继背上30年房贷,石海涛以每平方8000多的单价,买了西咸新区沣东新城90多平的地铁盘两居室,月供2800元;我比他买的晚,以1万2每平买了同楼盘77平的双地铁盘两居室,月供3400多。

接下来的几年,我们相继结婚、生子,生活总算是步入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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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明和严鹏于2017年初回到西安,他俩双双被银行列入征信黑名单,家里的钱也兜空了,俩人都背了债,有伙计说至少每人20万,有的说更多,还有人说他们误入过传销,但两人矢口否认,避而不谈。李晓明父亲为了帮他还债,曾于2019年远赴印尼打工,次年3月奔回国。

那几年,我们常会收到某银行的电话,说李晓明欠钱未还。他当初借款时留了我们的联系方式,但我们一问起李晓明,他就矢口否认,还劝我们不要理那些金融骗子……

2020年4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石海涛忙着和女友约会,我和李晓明相约去西八里村重温青春。西八里村依然没有拆迁,成了政府、开发商与村民三方博弈后维持现状的产物。

那里很熟悉,但却再也不属于我们,我俩在村里吃了点小吃后,便去了曲江池遗址公园。末了,李晓明请我吃烧烤,我们喝了1瓶白酒、8瓶啤酒,一直聊到凌晨12点半才作别。

临别前,他红着眼说:“感谢在我作难的时候,你能借钱给我。这份情义,我记着呢!”

我回:“都是兄弟,你就别见外了!兄弟只希望你早点儿还清债务,早点儿完婚,早点儿让叔和姨抱上孙子。”

时至今日,严鹏仍在西安折腾,至今无房无车,也没结婚。李晓明辗转去了江苏昆山,又跑去广西南宁。我和石海涛劝他早点回来发展,他说自己征信出了问题买房不能贷款,西安动辄1万8每平的高房价让他无立锥之地,唯有逃离。在异乡的月夜里,他爱上了《流浪歌》《离家的孩子》……听着听着,鼻子就酸了。

每年大年初一,河对岸李晓明老家街道上家家户户门口几乎都停着辆轿车,妇女们拉家常,孩子们奔跑着,而李晓明的父母则将大门紧闭,躲在家里,村里人多的地方,他父母也不愿意去凑热闹。说实话,我和石海涛很想帮李晓明,但我们也爱莫能助。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编辑 | 吴瑶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张皓雪




西 河 居 士

90后老人。

一流饭桶,二流酒鬼,三流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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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1 09: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和贵阳的七年之痒:我离了婚,净身出城 | 人在城中

 田有有 人间theLivings 2023-03-21 08:07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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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刻,我终于与这座城市和解。我们谁也没有辜负谁,我们谁也从来不属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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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2022年年末,我的朋友圈里,一堆人在晒贵阳的雪景,依旧是小小的雪粒,但在贵阳的人似乎个个都为之疯狂。

这里湿冷绵长,却很少下雪,夏天倒是极为凉爽,号称“爽爽的贵阳”。这是一座很休闲的城市,关系好的人平常见面,说得最多的就是三连问:“克()哪点吃饭?”“克哪点喝酒?”“克哪点唱K?”让人听起来,好像整座城市都带了点湿漉漉的玩世不恭。

我也在贵阳生活了7年,是我青春正好的7年。



1


2010年秋,我拖着一口崭新的行李箱,从家乡的小县城去了280多公里外的省城贵阳上大学。这是我第一次离家远行,虽然贵阳比不上其他一线大城市,但是相比我从小待到大的县城,她的多彩与华丽,处处荡漾的休闲氛围,林林总总的美食,总让我欢喜和赞叹。

我们学校建在鹿冲关的松林之间,校园中最壮观的建筑便是从宿舍区到教学楼的半壁长楼梯。每天早上,大家睡眼惺忪地走出宿舍楼,爬完等同于一座山的长楼梯时,无不气喘吁吁,浑身酸爽,精气神儿瞬间支棱了起来。

那时候贵阳还没有地铁,我们这帮穷学生出行只能靠公交——骑行在这座山城是不现实的。穷学生最喜欢探索的就是本地的美食,什么“三拖一的麻辣烫(就是素菜1块、荤菜3块)”,锅底免费、蔬菜随吃的老火锅,5块钱一大碗的砂锅粉……至今想起来,我都还会流口水。那些年,我们一帮同学常常穿行在小十字、四川巷、虎门巷、盐务街,总能找到又便宜又美味的吃食。吃饱喝足后,就沿着紫林庵往师大方向逛夜市,与精明的老板们讨价还价,20块买一件T恤,80块买下一条长裙,然后在夜风中笑闹着坐上20路,返回学校。

班里的同学大多都是本省人,外省的就5个。大学4年下来,他们早被魔音灌脑,不但能听得懂贵阳话,甚至还能说上几句。大家都喜欢贵阳的气候,春天温暖,夏天凉爽,秋天高远,即便是冬天的湿冷,我们也“敝帚自珍”。总之,我们很快就习惯了这座城市,无一例外地爱上了她。

毕业时,我们宿舍的4个女生,除了本身就是贵阳人的燕子,我和甜妞都选择留在了贵阳,只有小玲回了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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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择留在贵阳,是因为她的灯红酒绿,比老家那座朴素的小县城更具吸引力。这个决定和我爸妈的要求相悖,他们希望我回县城考公,在他们眼里,“一个女孩能挣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稳定和体面”。

我没有听从爸妈的意见,毅然决然和甜妞以每月800块钱的租金先租下了一套“老破小”。这套房子位于南城的一条巷子里,每天爬完台阶抵达房门前,我们已经气喘如牛。这里虽然偏僻,但不远处就有一个农贸市场,吃的、用的都能买到,比起大商超来要便宜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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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巷(作者供图)

住的地方是找到了,但已经拿到法学专业毕业证的我们还没找到工作。我也想过找像公务员、事业编那样稳定的工作,但没有贵阳户口,选择的空间很少。独立生活后,才知道吃喝拉撒都要花钱,为了尽快找到工作解决温饱问题,我不敢挑肥拣瘦,不管是什么公司、什么岗位都愿意一试。

最终,我接到了一家公司的offer,公司位于城北湘雅村,从住处去那里上班几乎要跨越整座城市,路上得花费1个半小时左右。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入职了——每天早上6点起床,来不及吃早餐就跑下台阶,挤上人满为患的69路,大多数时候我都没有座位,拉着扶手摇摇晃晃地补补觉,车窗外似明未明的天光晃在我紧闭的眼上,如同黑暗中的光束,温暖又鲜活。

公司是做广告的,我的职位是“法务助理”,除了要负责审核商务合同,任何打杂的活儿都得干,比如去工商局办事儿、去税务局报税、去跟客户对接项目进程等等。老板总说:“年轻人就要多锻炼、多摸索,才能更快独当一面。”可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公司太小了,当然得一个人干三四个人的活儿,只有极度压榨员工,省下一切该省、不该省的钱,公司才有存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这样一份工作,必定薪水不多,每个月交完房租、水电,账户里的余额就所剩无几,我根本攒不下钱。

尽管现实不甚如意,但那时的我也并没有好高骛远,只要能在这座城市留下来,躲开父母的桎梏,跟喜欢的朋友天天在一起,有吃有喝,有住有玩,那些压在心底时而闪现的愁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如今回头看,那是我最为开怀的一段岁月。一到周末,我们就呼朋引伴,但凡毕业后留在贵阳没有走的同学都会聚在一起,起初得有十来个人,即便有人临时有事来不了,七八个人的场面还是能够保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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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阳夜市(作者供图)

当时的陕西路是贵阳最有名的“烧烤一条街”,合群路则是最有名的“酒吧一条街”,这两条街也是我们聚会的根据地。路灯刚刚亮起、楼宇的阴影中尚能窥见一丝暮色遗落的光斑时,我们已经坐在烟熏火燎的陕西路撸串,然后再一路游荡到合群路,找一家音乐好听、装修有特色、老板喜欢送酒的酒吧坐定,在推杯交盏间,消耗掉一个又一个眉眼舒朗的夜晚。并非次次都喝得酩酊大醉,但我确实喜欢那种似醉非醉的眩晕感——就好像人生中的不如意都是幻觉,不管是爱情还是金钱都唾手可得。

我们这帮学法律的外地大学生,为了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起初的工作都略显潦草——我随便在一家小公司打着杂,甜妞在一家DM杂志社当编辑,小余在通讯公司做销售,Wendy在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当老师,其他人也都大差不差地混着,只有大勇,考入了银行,算是我们当中工作最体面的人。

燕子和大丁作为本地人,起点比我们轻松一些。燕子家庭条件很好,一心考公,毕业后参加了无数场考试,上岸未果,仍旧能在家无压力地啃老。大丁不知是怎么说服了爹妈,一毕业就抵押家里的房产,贷出一笔款,在红星美凯龙开了一家画廊,专卖家装装饰画,当我们都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对未来无限迷茫之时,他已经目标明确地开始了他的创业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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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轮到大勇请客。杯盏间,他并没有多少找到“铁饭碗”的欣喜,反而跟我们抱怨起自己有多少贷款任务和存款任务,又说银行系统的规章规程和考核标准之严,让他每分钟都觉得自己混不下去。

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甜妞突然问:“我们为什么都要留在贵阳?”

大家全都愣住了——大丁和燕子自不必说,他们的父辈和根基都在这里,这座城市与他们血脉相连。而我们呢,因为一纸录取通知书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然后再也不想走了,到底为什么呢?

大勇说:“我家在农村,贵阳有更多希望。”

小余说:“我喜欢贵阳,我喜欢的女孩儿也喜欢贵阳。”

Wendy说:“在贵阳我更自在,要是回了老家,就只能事事都听我妈的了。”

我说:“贵阳有你们,我不想跟你们分开。”

甜妞最后做了一个总结:“贵阳有我们的青春,每一朵云和每一朵花都可以证明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无怨无悔的4年,留在贵阳,我们就能永不长大、永远年轻。”

甜妞的话让我更加笃定自己留在贵阳的决定是对的,这座城市与我的青春相关,让我甘愿在这里停留,不问未来,不问明天。



2


如果我爸不突然病倒,那种毫无斗志的生活,恐怕我还会多过几年。

2016年的夏天,我爸突然患上重症胰腺炎。病来势凶猛,他几次被送去抢救室,转院3次,在医院整整住了4个月。我家条件一般,为了救我爸,家里的积蓄迅速花光,而我这块废柴根本掏不出半毛钱。甜妞知道我家的困境后,就在班级微信群里跟同学们讲了我家的情况,号召大家能帮的都帮我一把。

那不过就是我们大学毕业的第二个年头,除了经常在贵阳见面的同学外,大多数人都如散去的候鸟回归了故土,虽并未彻底断联,但确实也联系不多,而且大家都刚刚走上工作岗位,想来手头也不会有多少余钱,甚至还有七八个人一直在考公考研,根本没有收入,所以,我对同学们的援助并不抱太多期望。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接二连三的转账,少则几百,多则几千,1小时内就收到了好几万块。大家的说辞都简单利索:帮不上太大的忙,只能聊表一下心意,先把老父亲的病治好,至于钱,以后有就还,没有就算了。同学一场,只盼我好。

那天,我在出租屋里趴在甜妞的肩头痛哭,彼时窗外的火烧云映红了整个房间,甜妞温柔地轻轻拍着我的背心,我和她如同深陷于人间水火中的两只小鸟,羽翼都被炙烤得焦躁无比,却妄图在瞬间就一飞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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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阳甲秀楼(作者供图)

在我的眼泪风干之后,趁着天光未灭,甜妞拉着我来到甲秀楼前。她指着被绚烂的夕阳渲染成金色的甲秀楼告诉我:“看到没有,这座城市如此之美,我们一定要留下来,在南明河畔拥有一个家。”

从此之后,我开始重视钱了,任何想要摆烂的借口,都无法浇灭我熊熊燃烧的挣钱欲望。

我很快就从广告公司辞职出来,干起了之前最看不上的销售工作。那时正好有个号称全中国最大的楼盘的在贵阳开盘,销售火热进行中。卖房子的工作提成高、来钱快,入职也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五官端正、口齿伶俐就行,要是能完成业绩考核,月底就能拿到不菲的酬劳。我已经能讲一口正宗的贵阳话,不再像大学时还带地方口音,很多来售楼部咨询的本地人都愿意跟我聊天,再加上我对贵阳的大街小巷十分熟悉,总能在楼盘的区位优势上说出自己中肯的见解,很快便获得了一部分目标客户的信任。

不管遇到有意向还是没意向的客户,我都热情相待:“叔叔、阿姨,来都来了,我们就当吹哈牛,来来来,坐到喝杯水,我慢慢给你们介绍。”当我操着纯正的贵阳话同客户们闲话家常时,总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在那一刻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贵阳人了。

没有客户或者客户很少的时候,我就自己去“扫街”或是“扫楼”——就是带着楼盘广告彩单和自己的名片,走到大街上、居民楼中去宣传,以全方位撒网的势头来为自己寻找客户。每次远远地看到老旧的楼栋,我都想要进去扫楼,而有经验的同事就会提醒我:“不要克,之()里头都是租户,真正有钱勒贵阳人早搬家哦。”

我不同意他们的说法,土生土长的贵阳人早就在这城市有了自己的家,只有那些如我一般的外乡人,买房才是刚需。我干脆做了一整套销售方案交给总监,说应将宣传的触角辐射到贵阳周边的县份上,毕竟我们项目的体量太大,完全靠本土贵阳市民来消化,一定很难。

方案得到了公司的认可,宣传的大巴车和销售团队如子弹般精准弹射进周边的县城,拉来了源源不断的客户。那些想在省会落地生根的外乡人比比皆是,每当看到他们在买售合同上郑重地按下手印时,我就会羡慕,也会微笑着祝福。

同时,我也想,总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们一样,为自己在贵阳买下一套房,在这里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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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公司站稳了脚跟,也赚了不少钱,毕竟,一个卖房的“销冠”确实很牛。

钱带来的好处毋庸置疑——我爸的病治好了,家里的债务全部偿清。原本,日子该往欣欣向荣的方向狂奔了,但我在夜深人静时却常常觉得有所欠缺。那时候甜妞已经考公上岸,正式成为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书记员,但她没有停下来,每天还在看书学习,准备来年拿下司考。她说:“总有一天,我要坐上法官的席位。”

2016年年底,为了省下路上的通勤时间,甜妞想要搬到市中院附近住,何况,她已经有了一个要好的男朋友,两人早就合计着想要同居,我虽然舍不得那些与她同吃同住、亲密无间的日子,但也不得不放手了。

在甜妞搬走的前一晚,我们彻夜未眠,回忆了所有我们能记起的过往,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事情,经过时间的沉淀,都闪耀出几分光芒,让我们两个二货又哭又笑。那晚,连窗外蛐蛐的鸣叫声都异常怅惘,而我只记得,我希望我和甜妞都能在这座城市中拥有一个妥帖的立足之地,一个温暖的家。虽然我们是外乡人,但此时已经把贵阳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第二天起来收拾空酒瓶时,我们都忍不住暗自咋舌: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酒量变得这么好了?这是否也算成长的“附加值”?在把弱鸡变成翘楚的同时,总会附赠隐藏技能,比如千杯不醉,比如心硬如铁,比如冷漠圆滑,再比如交心只对特定的人。



3


甜妞搬走后,我更加孤独,在拼命挣钱的同时,生出了想要谈场恋爱的念头。

恐怕是老天爷听到了我隐而不宣的心声,余军适时出现了。按理说,他这样的人不应与我有任何交集——他初中毕业就入伍当了兵,4年后退伍回到贵阳,除了一身腱子肉别无所长。也不知家里给他托了多少关系,终于被分配到一家单位给领导当了司机,算是有了一个铁饭碗。

但命运就是这样,总喜欢在猝不及防间给我们一个参差不全的故事。我们相遇的那天,贵阳已经连续下了一周的雨。贵阳的春天就是这样,日无三日晴,下雨如过冬。我正裹着一件厚毛衣瑟瑟发抖地看着街对面的碗饵糕流口水,余军开着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路边的污水劈头盖脸溅了我一身。

而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心中的怒火一蹿三丈高,硬是追着余军的车跑了半条街,边跑边骂,在路人的侧目中如战神般将他的车堵在丁字路口的红灯前。我现在还记得余军满脸问号地降下车窗,在我的讨伐声中震惊又尴尬地看着我,最后只讷讷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在接电话,没注意路况,不晓得溅你一身水。”

见我满脸愤懑,他又赶紧补了一句:“你全身都湿咯,要不你上车嘛,我送你回家。”

既然气氛都烘托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只得按照命定的安排,气鼓鼓地上了他的车,毫不客气地使唤他往左往右或是直走,直到他安全地把我送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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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碗饵糕(作者供图)

我们彼此出场的方式虽不友好,但并不影响后来我们进一步联系。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的彪悍和泼辣有别于他认识的所有女生,以至于令他对我念念不忘。总之,余军出现的时机正好,正是我有了点小钱,处于物质基础刚刚夯实、精神需求亟待完善的阶段。于是,在余军的穷追猛打下,我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带着余军跟甜妞两口子吃饭时,我也发现了余军与我们的不同。余军家祖辈都是贵阳的农民,住在贵阳的城乡结合部,家中的自建房虽然宽敞,但周边环境只能用糟糕来形容。他父母早年忙于生计,疏于对他和他弟弟的照管,以至于他们都在初中后就辍学了。好在余军生得人高马大,这才得以应征入伍,如今又以退伍军人的身份谋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他言辞粗鄙,脾气火爆也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没见过他几面的甜妞都曾言辞隐晦地告诉我:“人是个老实人,不过……脾气不太好呀,多处处吧,多处处再做下一步打算……”

我知道甜妞害怕我头脑一热就跟余军领证结婚,但那时的我实在太渴望有一个家了,太渴望在这座城市的夜晚,有一间屋子里亮着属于我的一盏灯,有一个不管多晚都会等我回家的人。我忽略掉余军的所有缺点,也屏蔽了好友的劝告,很快就搬到他家与他同居了。

我其实喜欢跟老人同住,总觉得家里有老人才算真正的家,余军的父母起初也待我极好,让作为外乡人的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接下来,竟如甜妞猜测的那样,我头脑一热就与余军领了证。

我的骨子里仍有小女生的浪漫情结,想要一场浪漫的婚礼。可余军说他没钱,他爸妈也不准备资助他,“我们的婚礼要办可以,不过估计会办得极为寒酸”。

我拿出自己的存折,指着上面的一串数字说:“姐有钱,婚礼的钱姐出!”

余军还是拒绝了:“不如把你的钱交给你爸妈,然后我们回你的家乡办一场婚礼,这样我这个女婿去你娘家时,你娘家人才挑不出理来,我也有面子。”

我被余军说服了,其实也并不是完全为他着想,我想得更多的是我白发苍苍的父母,也许只有按余军的办法,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

于是,我花自己的钱将自己嫁了出去。给父母的彩礼,我们的钻戒、服饰、婚庆以及婚宴等一切事情,都是我拿的钱,但在我爸妈及亲友们眼中,那都是余军诚意满满的表示。人人都说我嫁得好,不但嫁给了省城地主家的儿子,还办了一场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档次极高的婚宴。我父母的脸庞上满是舒爽,一个能干的女儿,外加一个在体制内上班的女婿,是他们那几年唯一的骄傲。



4


结婚后,我们过了一段非常甜蜜的时光。

余军不舍得我挤公交,每天都开车送我上下班。傍晚回到家,婆婆也早就备好饭菜,我们洗洗手就能开饭。吃完饭,我们要么溜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腻歪,要么就在顶楼的天台靠在一起极目远眺,对着灯火下贵阳的剪影指指点点,预测城市化进程何时才能开拔到我们家的门前,拆掉我们这座三层小楼,让我们成为不劳而获的“拆二代”。

我至今还记得那些日子里余军眼里的柔情和期冀,他质朴得像个孩子,只知道附和我、赞扬我,一心只希望我快乐。

当然,在朝夕相处间,我与公婆之间免不得会有矛盾。比如公公老是喜欢讲脏话,又不讲卫生,婆婆则不懂得尊重我和余军的隐私,总是不敲门就闯进我们的房间,还老爱翻我的东西。

更让我厌烦的是,余军的弟弟没有正当职业,就在家里的一楼开了个麻将馆,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打麻将,烟熏火燎、人声鼎沸也就罢了,关键是公婆和小叔子都像焊死在了麻将桌上一样,不分昼夜地打牌。他们没什么赌运,十打九输,家庭麻将馆赚的钱往往是左手进右手出,不赔本就已是万幸,多数时候,要么动用公婆的养老金兜底,要么需要我和余军补贴家用,不然这个家的生活就难以为继。

我神经大条,诸如家用这样的小钱懒得和公婆、小叔子计较。我每天脚不沾地地上班,实在没有太多精力为一些家长里短、蝇头小利去争吵。既然心中有了不舒服的种子,我就开始琢磨贷款,想买个房搬出去。

余军不反对买房,但他还是那句话——“我没钱”。按当时贵阳的房价,买个100平的三居室,首付20来万就够了,但余军一个月工资几千块,又抽烟又喝酒,根本存不下钱。

我扬扬眉,毫不犹豫就说:“我有钱,我买得起。”

此言一出,彻底暴露了我的经济实力,引得婆婆要开一场家庭会议。她念叨着长兄如父,要求余军拿出一笔钱给他弟弟买台车,让他去跑网约车,断掉他坐在牌桌前赌牌的契机,做一份真正能养活自己的营生。余军不说话,只看着我,我只得抬起头看天。

那是一个凉风爽爽的夏夜,上弦月默默地挂在夜空中,散发出柔白的光芒。我瘦弱的影子被光线拉长,躺在余军家的院子里,那般的无依无靠。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心里却想得明白:余军要当兄还是当父,都行,他愿给弟弟多少钱我也不干涉,只要他自己有钱。但想动我的钱,没门。我已经花掉了大半的积蓄把自己嫁进了余家,剩下的是我的保命钱,我想买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谁也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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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让我和公婆的关系急转直下,公婆说我认钱不认人,根本没把他们余家人放在眼里。为了惩罚我,婆婆说再也不给我们两口子做饭了,让我们下班回家吃不着现成的。于是我加班就在公司食堂吃饭,不加班就自己买菜回家做饭,过得倒更是自在了。

我自在了,余军却整日里如芒在背。几个月后,他终于唯唯诺诺地对我说:“要不咱们还是拿笔钱给弟弟吧,让他写借条,以后还咱们。”

我坚定地摇头:“我没钱。”

余军问:“你的钱呢?”

我说:“我妹要嫁人,我借给我妈了,我妈要给她置办嫁妆。”

余军大怒,说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跟他商量,几十万说给就给,还质问我:“你们家的姑娘有那么金贵吗?嫁个闺女要花几十万?”

我冷冷地说:“对呀,当初我不就是花了几十万把自己嫁给了你?”

余军彻底崩溃了,他的脸涨得通红,指着我逼问:“你还在计较彩礼的钱是你垫的对不对?你就是嫌我穷!你嫌我这个初中生不像你这个大学生会赚钱!你不光嫌我,你还嫌我弟,嫌我爸妈!自从你嫁给我,你就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但我是逼你了还是骗你了?是你自己要嫁给我的,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搬过来的!现在后悔,现在后悔晚了!”

我攥在一起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淡淡地回了一句:“穷是有原因的,没本事不要怪别人。”

我还来不及看余军的神情,他就动手打了我,那是毫不收力的一记耳光,我嘴里立刻就有了腥味。

我满眼金星地看向他,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此陌生,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执意要嫁给他。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寒凉,余军被我看得毛骨悚然,他冲过来推开我,拼了命般冲向屋外,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而我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第一次开始构思没有他的人生。



5


那天我连夜去了甜妞家。她给我准备了温暖的床铺,还帮我冰敷消肿,睡前又灌了我一杯热牛奶,她为我做了很多事,但唯独没有说让我离婚的话。她只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先睡觉,睡醒了再说。”

幸好在这座城市我始终有条退路,有一个怀抱以及一个小小的房间。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但一直头晕,下午终于顶不住去了医院。我非常担心自己得了什么绝症,不是都说“麻绳偏挑细处断”么,我这样鸡飞狗跳的生活,难免会招来厄运。

而医生却恭喜我,说我怀孕了:“只是有些贫血,食补一下,平时多注意休息就好。”

我喜极而泣。

我没有半分迷惘,立刻就想要这个孩子,胸腔中那些柔软的情绪浸润了全身,在分秒之间就原谅了余军所有的错。我只想生下这个孩子,尽我所能给他全部的爱。知道我怀孕后,余军痛哭流涕地向我道歉。但那些都不重要,我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他生下来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他不会像我一样一直是个外乡人,我会给他一个家。

浓烈的母性让我全身心都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我不与余军争吵,也不与公婆争吵,随便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只躲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念书给我的宝宝听,放音乐给我的宝宝听。我做很多胎教,全身心等待宝宝的到来。

医生说我体质弱,最好能卧床静养,于是我毅然辞掉了工作。公婆觉得我不可理喻,那么赚钱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我不想解释,我知道跟钱比起来,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更为重要。

余军那段时间罕见地忙了起来,他陪着领导四处出差,一走三四天。婆婆一直对我不咸不淡,总说我难伺候,有时候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在牌桌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甚至会忘了给我这个孕妇做饭。书上都说怀孕时不能生气,对宝宝不好,所以我拼命告诫自己,不要跟她计较,饿了就自己动手做,懒得做就出去吃,不想出去吃就叫外卖,总不至于把自己饿死。

我收起所有的怨怼、不满和坏脾气,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只想生下一个活泼可爱、健康聪明的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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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天并不怜惜我。在我怀孕第11周去产检时,医生遗憾地告诉我,胚胎已经停止发育,我的孩子没有了。余军追问医生是何原因,医生说就是物竞天择,“这个胚胎不够好,所以就被淘汰掉,不被允许来到这个世间”。

躺在手术台上做清宫手术时,我心中却想出了另一个答案:这个孩子不想来到这个家,他不想要我这样的妈妈,也不想要余军那样的爸爸,更不想要公公婆婆那样的爷爷奶奶。他宁愿失去这一次做人的机会,也要摆脱掉我们这样的血脉亲人。

回家之后,婆婆的脸上有几分愧疚之色,嗫嚅着说:“没关系,我们不怪你,你们还年轻,想生孩子容易得很。”

我很奇怪地反问她:“你们不怪我?你们能怪我什么?”

婆婆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公公一把将她推进了房间。

那天晚上,余军紧紧地抱着我睡了整晚,好像生怕他一松手我就消失不见一般。第二天,他轻手轻脚地起床上班,临出门前还俯身亲了亲我的脸颊,就像我们刚谈恋爱时一样。

等他走后,我站在楼顶俯瞰贵阳这座日渐繁华的城市。余军家的三层小楼建于城郊结合部的高处,触目所及都是低矮的自建房和逼仄的道路,只有极目远眺,才能远远看到钢筋水泥的石头森林构筑出的片片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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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俯瞰贵阳(作者供图)

我在这座城市待了7年,仍旧没能与它水乳交融:我上大学时因为格格不入的地方口音一度被人取笑,毕业后想考公务员很多单位又要求贵阳本地户口;为了留下来我随便找了份仅能糊口的工作,然后为了挣钱又开始干销售。人前人后卖着笑脸,每天打上百个电话邀人看房,虽然挣了不少钱,但我从未有过安全感,直到遇到余军,直到他给了我一个家。

我太想在这座城市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不想再漂泊,我想要定下心来扎根于此,让远在小县城的父母放心。可是,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就像手中的细沙,握得越紧漏得越快,就像我与余军的感情,就像我们的那个孩子,不知不觉间全都消失了。

那天的天空如水洗般蓝,阳光照在我的脸上,给我的眼底眉梢都镀上了一抹淡淡的金色。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笑容绚烂的自拍,我的背后便是贵阳苍茫的城市楼宇。

在那一刻,我终于与这座城市和解。我们谁也没有辜负谁,我们谁也从来不属于谁。

也是在那天,我终于生出离开贵阳的念头,并且立刻就实施了。

我收拾了很少的行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花了100多块买了一张客车票,下午就回到了熟悉的小县城。妈妈看到我回家,立刻就哭了,爸爸只拍了拍我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还是父母最懂自己的孩子——我脸色苍白只身而来,尽管我从不向他们诉苦,但他们立刻洞察了我的悲哀,各种际遇竟也猜了个七七八八。那天晚上,余军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去哪儿了,我妹一把夺过我的手机大声回答:“我姐回家了!她回家了!”



6


一个月后,我参加了我们县的公务员招考,如命中注定般,竟一次上岸,轻而易举就拿到了我爸妈心心念念的铁饭碗。

又过了大半年,我终于回了贵阳,不过是来与余军办理离婚手续的。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站在民政局的大门口,我同余军告别。余军对我说:“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没有给你想要的生活。”

我看着他清瘦的脸庞和刮得发青的下巴,笑了。我对这个男人竟没有任何一丁点的恨意,我最后一次拍了拍他的胳膊:“希望你以后过得好,咱们就不要说再见了,因为……不用再见了。”

余军张了张嘴,应该是还有哽在喉咙没有说出的话,但我真的不想再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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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别余军,我再次经过一条熟悉的地下通道去和甜妞碰面。看着周遭的一切,我还是生出几丝物是人非的怅惘,但这种怅惘很快就消失了。

甜妞的脸色有些不好,我知道她在为我难过。我们还特意回了趟学校,站在我们609的宿舍楼下吃烤肠。身边是青春靓丽的学弟学妹笑闹而行,透过他们清朗的目光,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可我知道,昨日已不可留。

甜妞已经拿下司法考试,成了一名真正的法官,也结了婚,和老公在贵阳贷款买了房子,成了“新贵阳人”,完成了我们最初的梦想。甜妞叫我不要忘了贵阳,不要忘了她,不要忘了我们一起相守的众多日夜。我自然不会忘,不但不会忘了她,即便是余军,即便是我那没能出生的孩子,连同我曾经的公公婆婆,我都不会忘。

我知道人生中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有他出现的意义,要么让我获益,要么让我吃亏,要么给我快乐,要么给我伤悲,反正总有出现的必要。除了接受,我们别无它法。从情感上来说,我还是很喜欢贵阳,这里气候宜人,绿植繁盛,一年四季如同喜怒哀乐般分明。而那些长街小巷中的烟火气,胜过所有的城市。这里有我永远吃不腻的丝娃娃,原汤牛肉粉,毛肚火锅,还有不用开空调的凉爽夏季。留在这里的还有我的好友,就让他们代替我每天看着东山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如同我未曾离开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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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娃娃(作者供图)

回家后,我在单位的法规科负责相关方针、政策的贯彻执行等工作,算是捡起了我大学的专业,在按部就班地向前,游刃有余地成长着。

我要求自己不再轻易踏入一段婚姻,再说,在我们那座小县城里,可供我选择的人也并不多。父母接受了我的单身状态,从未在我面前催婚,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那颗曾经失望过的心。

在下班后,看到街头稀稀落落的人,我偶尔还是会想念贵阳的夜晚。但当我回到家,看到父母亲切温暖的笑脸,又觉得也许这才是属于我的生活。

而留在贵阳的伙伴们,也各有各的人生——大勇当上了一个支行的行长,甜妞成了首席法官,Wendy终于考下了律照,但她离开了贵阳,回到家乡进了一家律所,成了一名职业律师。小余早就离开了通讯公司,他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又参加了学校的招考,正式成为一名人民教师。而燕子和大丁似乎交换了人生,燕子一直没有考公成功,后来干脆做起了生意,开了一家外贸公司,大丁结束了画廊之后又搞了一家干洗店,抽出时间考公,竟然在毕业7年后考进了贵阳市政府。

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朝着我们当初想象的轨迹运行。但命运就是这样,不是在这座城,也会在那座城,为每个人的人生标注特定的注解。任何事情,不会早一点也不会晚一点,该说你好的时候就说你好,该挥手告别的时候也别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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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阳街景(作者供图)



尾声


去年夏天,单位派我去省厅学习,我终于又再次站立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当年我与同学们混迹的合群路早已不复存在,被一条贯穿南北的人民大道取代,那些刻印在我记忆中的小酒吧都消失在时代的进程里,变成了贵阳的通天坦途。新开发的观山湖区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开导航我完全找不到方向。我记忆中那座小巧、充满烟火气的城市,终于迈开脚步在城市化进程的道路上狂奔,一如如今的我们,早已不复少年时青涩的模样。

在老家加完班独自开车回家的路上,昏暗的星光未曾让我迷过路,我非常清醒地知道,我必定将在这个小县城终老,但在我的心里,永远有座叫贵阳的城。因为那里有我的青春,有我年轻的伙伴,有我逝去的爱情,也有我曾经那么想要的一个家。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王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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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23 07: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失去名字的小镇,带走了我的童年 | 人在城中

 何颜 人间theLivings 2023-05-22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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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换过很多城市。只是那个叫临溪的小镇,于我依然是特别的。因为它,其他城市都成了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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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天才基本法》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2022年夏天,我应了远房表妹阿雅的邀请,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汽车盘山而上,左边是山,右边是河,河对岸又是山。细细的溪水依着山势一路汇聚而下,水势渐浩荡,至一处山崖,便如白练入了一汪碧蓝的潭水,白水涧由此得名。如今,白水涧也算本地小有名气的景区,我却只知道溪水一路向下,会经过我童年的故乡临溪。 

算起来,我有十几年没回来了。这些岁月里,我却总是梦见这溪水。水是暗绿的,安静得像是凝固的时间。水面慢慢涨上来,轻轻托浮起我,河里的鳐鱼摇摆着柔软的身体,在我的周边翩跹,隔岸影影绰绰有一两个人影,寻寻觅觅。

二十多年前,我和阿雅也曾这样沿河岸行走,日头晒着,通往小镇的路像是没有尽头似的。村里人三三两两坐在门槛,用猜疑的眼光审视着我们。

“唉?那是不是那个死了爹都不会哭的孩子?”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都十来岁的孩子了,还不会哭?”

“真是不懂事。”

……

附和的声音尚在远处,听上去却如同锤击。“他们乱说,你不要理会他们。”阿雅小声地说,勇敢地拉着我向前走,仿佛她纤细的双手可以将我从泥潭里打捞出来。

如今,再次回到这里,这过去的一幕幕,仿佛电影倒带般地在眼前清晰起来。



1


80年代末,我出生在沃野千里的临溪。长辈们都说,临溪在建国初期是鼎鼎有名的生产队。这里有两条互相垂直的柏油马路,一条贯穿中心街市,一条通向杭州城。

我的童年就在这直角边的粮站里度过的。两米多高的白墙围成院子,统一规格的粮仓,像一个个小水泥盒子沿墙排列。粮仓里堆满了稻谷和小麦,粮食上面用木板铺一道落脚处给管理员。有时候我们淘气,便会顺着木板爬上那高高的谷堆。

院子中心是一个四五米高的大凉棚,可容约百人。白天扬稻谷、晒稻谷,晚上大家歇了农活,就在凉棚下纳凉唠嗑。凉棚下有风车有水井,红色的吊桶上上下下,有时井水上面会浮着个翠绿的西瓜。

粮站周围散落一些高低大小不同的水泥房子,若前面带小小的菜园子,那就是粮站体制里的人家。有一个菜园子里,鸡冠花和凤仙花开得红彤彤一片,金桔树仿佛一把绿伞,那便是我家了。

那时,粮站的工作是份令人羡慕的差事,周围小伙伴的家庭虽然各有各的复杂,但父母双方里在粮站工作的那一位总是“好的”。而我父母亲皆在粮站,自然都是“好的”。我母亲当年作为知青下乡,多少和村里的人有些不同,人生得端庄,针黹又巧;我父亲是临溪人,爱看书,擅长手工,伞骨改钓竿捉泥鳅,做昆虫标本等等,总能和孩子们玩到一起。

下乡的知青嫁给了当地青年,母亲在结婚时受了家里不小的阻力,其中大部分来自我的外祖母。外祖母年轻时从临溪小镇嫁去了苏州城,她觉得既出了小镇,断无回去的道理。可适逢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只得送宝贝女儿又回了临溪(外祖母娘家当时也是临溪的大户人家,想着亲戚们多少能照拂一些),心里却总盼着哪日政策变了,女儿能回苏州。她反复叮嘱我母亲说:“一时受些苦没什么,若是嫁给当地青年,那就铁板钉钉,回城便千难万难了。”

虽然性子泼辣的外祖母也曾说了“敢下嫁以后就别回来”“断绝母女关系”之类的话,但我母亲后来觉得和我父亲合适,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外祖母拉不下脸来,我父母结婚时,她坚决不参加,只让舅舅到临溪送了礼,全程陪着。然而,终究是血浓于水,我父母结婚以后,外祖母虽然嘴上哼哼唧唧丝毫不让步,但还是会让我父母一起去苏州团团圆圆过个年。有了我以后,外祖母开始敛着不中听的话,过年时也是笑眯眯的样子,让我有了个“苏州慈祥外婆”的印象。

爷爷早早就相中了我母亲这个儿媳妇,最后成真了,自是欢喜。我大伯和二伯早已在余杭成了家,我父亲继承了爷爷粮管所的工作,留在了临溪,姑姑也跟了临溪当地诊所的一个医生,算是离鳏居的爷爷最近的一双儿女了。

记忆中,我的父母不曾吵过架,家里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书也多。粮站的大人们过了大凉棚,总会顺道上我家来坐坐。有带着针线和女工活计来的,有来围着炭盆烤火的——那青皮的栗子在火盆里哔哔地响,还有嗑瓜子聊天的,借钱的,借书的,说事儿的——跟他们一起来的孩子们和我,只等着父母一句“你们去后门玩吧”,就彼此追逐着,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后门是我家厨房北门,门墙内是粮站,门外是田野竹园和小溪,井水旁边的水渠欢腾地穿过我家后门,跑出粮站,汇入山溪中。打开后门就像打开游乐场的大门:溪水里捉鱼,摸螺蛳,溪边抓蜻蜓,捕蝴蝶。山上的映山红一大片,像在浓绿里打翻了海棠红的染料,还有野百合,桔梗,黄花菜。“捻佛珠”(薏苡的别称)的种子可以摘下来做手链,竹林有笋,有荠菜,有大人们能发现不了的野鸡,毛色鲜艳。我最爱的还是大片大片的紫云英田,盛夏的时候和小伙伴躺进去,看风将身边的叶片一浪浪地翻起,托举出一朵朵紫色的小花。

白水涧的表妹阿雅是外婆娘家的后辈,同我年龄相仿,也常来到我的游乐场。傍晚微凉的风,带来父母亲的呼唤:“燕子——回来,燕子——”我们便像鸟儿归巢似的,各自飞奔回去。暖橘色灯光从晚饭开始亮起,直到母亲编织着衣服,哼着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我由它温柔地包裹着,沉沉睡去。

月末,父母工作便繁忙起来,开会出差加班都是常事,我有时去粮站小伙伴家吃“百家饭”,若是小伙伴爸妈也忙,我们便一道沿溪走个一里地,到我爷爷家吃饺子,再不济,就去爷爷家隔壁的姑姑家吃饭。姑姑邀我吃饭倒是极为热情,但每次去她都在骂,不是骂姑父就骂爷爷,声嘶力竭。夏天时候,她还会当着我和小伙伴换衣服,一把脱下汗衫乳罩,我们吃完饭就赶紧开溜。

小镇里人情简单又复杂,简单的是家家相识,门不闭户,永远热情,复杂的是为一点利益就可以大打出手,哪怕兄弟手足。我母亲却总能和每个亲戚家保持微妙的平衡,家长里短,闲言碎语都不沾身。姑妈和爷爷,甚至是居住在余杭的大伯二伯都时不时有些龃龉,大家倒是总能心平气和地来我家坐一坐。

我的童年是快乐的,就像那紫云英,在大地上恣肆地生长。



2


到了我读小学的年纪,父母开始担心起我的教育来。我自小不见得是个爱读书的孩子,书看着看着,便开始撕着玩。阿雅表妹在幼儿园做错了一两道题便哭着回家,我错了不少也全不当回事儿,颠颠地又去玩儿了,时常还找借口赖学。上幼儿园没几日,我爬上桌子把日光灯砸了,老师提溜着我上了门,要我退学,母亲好一顿说,才给老师劝了回去。

晚上打完板子,看我依然没心没肺的样子,母亲兀自叹气:“你看隔壁那风风,年年全班第一,坐下来就看书。我们燕子怎么就不爱读书?”

“风风那也太过懂事了,哪有咱女儿活泼可爱。”父亲总是这样,十分偏爱我,平时若是我和孩子打架输了,他也要来帮一帮忙。

“风风全年第一,去了城里也就能读个杭州普通中学,我们家燕子不会中学都考不上吧?”

“考不上也没事儿,燕子开开心心不挺好。”

“好什么好,我们家都是读书好的,她一个读不出书多丢人。”

“也还好吧?不就是不爱上课。我看她写字画画就颇有些风骨。”

“就给你宠坏了。”母亲转过身去收拾毛线,不再理睬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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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有棵泡桐,紫色的花随风扑簌簌落下来,带着些腐烂的香味。树下摞着些赭色的坛子,我坐在那些坛子上,望着碧蓝的天空发呆。秋天的天空高而远,只有丝丝缕缕的云,仿佛被风打扫过似的。

母亲走过来问我想些什么。

“苏州外婆家。”我随口答了一句,浮出来外祖母的那张笑脸,它在母亲每日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歌谣里,被空间和时间逐渐美化。

“带你去外婆家好不好?”

“好。”

那天晚上橘色的灯光和之前很多个晚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母亲的毛衣也不织了,父亲的书也不看了。他们絮絮叨叨地讨论学校、教育,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决定。

于是,8岁的我,甚至来不及仔细理解到外婆家玩和寄宿外婆家的区别,就懵懵懂懂地寄宿到了苏州外祖母家,开始了异地求学。时间铺展开来,在临溪的日子变成了无限的时间轴上一些小小的线段,这些线段越来越短,间隔越来越长。

外祖母的耐心与和蔼很快就到了上限——她有轻度的躁郁症,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让她的疼爱总是和伤害并存——每每我用临溪话说要去玩:“我要去溪……”她就不耐烦地皱眉头:“你说什么?你想说要去‘白相’(吴语,玩耍)?改改你那乡下的口音。”又或者是在她不小心撞到门框时,反手就是啪啪两下打我出气。但她依然一日复一日地送我去学校,在离学校还有一座小桥的地方向我挥手告别。

苏州的自来水充满了漂白剂的味道,人亦如此,我总觉得同学们的皮肤白得仿佛漂洗过。那时的我被故乡的山风吹得黧黑,野性十足,约莫不是很讨老师喜欢。满教室的苏州话,我只消一开口,老师便解释:“她从浙江山里来的,听不懂大家讲话。”转身便开始用苏州话说:“妮都弄书飞到替尼涅(你们把书翻到第2页)……”

班主任来自一个军人家庭,残着一条腿,性情颇有些暴躁。她每天踏着铃声进教室,摇着手里的戒尺啪啪响,学生们得像庄稼那样端坐得整整齐齐的,不然就挨板子。我听不懂苏州话,每每张望别的孩子,想从他们的动作里判断出老师说了什么,稍不留神,便会挨打。

到后来,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年幼的我也不知具体缘由,似乎也不全然是肤色和口音,毕竟我后面极白净的男生也天天被点名:“XX,乃伊前是扇了两记耳光哉进来个呀,成绩介个别介,早晓得伐收乃个……(你之前是被扇了两个耳光进来的,成绩这么差,早知道就不收你了)”那男生白净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学生们便哄堂大笑,老师也浮出满意的笑容。

同学们虽然不懂事,却也多少能感知到老师的喜恶,这使得我在班里格格不入。幸而我小学前便能识字阅读,一年级的功课对我来说并不难。唯独一次,班主任考试时临时改了拼音填写的格式要求,用的依然是苏州话。我全然没听懂,又不敢问。试卷发下来,不及格,拼音那题打了个鲜红的叉,扣40分,外祖母只能去了学校。坐我前排的女生,皮肤略黑,五官却很好看,外祖母问了问她几分,便同我说:“你看人家比你多两分,要好好向人学。”那女生转过头来,朝我笑了笑。

就这样,我突然有了朋友。她叫海燕,名字也带个燕字。我和她一起逃课,一起偷偷留在学校不回家。我们找到一处废弃的公交站,爬上那半米来高的扶手栏杆,任晚风吹着。我想起来我在田埂上奔跑的时候,风也是这样自由。

公交站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一日我和往常那样叫她海燕,却看见她和班里白净的几个女生走在前面,像商量什么似的。我悄悄跟上去,想吓她一吓,却听到她开口说:“我就是很讨厌她这样拍我一下肩,好像和我很熟的样子,然后叫我去那个什么公交站……”另一个女生竖起眉毛附和:“乡下人就是这样,没有礼貌……”“我就觉得她那个角落老有味道……”

我自己去了公交站,发呆,直到风变冷。

夜幕时我回了外祖母家。我无比地思念临溪,想念那些方方的水泥盒子,想念我的游乐场和家里暖橘色的灯光。苏州夜晚的星星异常遥远,只能望见沉闷的黑色天幕上点点微光,全不似故乡的星星,璀璨流光。

到了冬天,我穿着单衣几小时几小时地站在阳台发呆,看对面暖橘色的灯一盏一盏熄了,变成一个个黑色的窗洞。外祖母便骂将过来:“你要作死啊?乡下养出来的真的弄不好。”



3


在苏州半年多,父亲终究先忍不住来看我。我从一堆唧唧呱呱的散学孩子中沉默地走向他。他像小时候那样笑着一把抱起我,左右各亲了一下,刚要开口,我就捂住了他的嘴:“爸爸你不要说话,他们会说你是乡下人的。”然后问他:“爸爸,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从苏州回家,在后悔和自责里反复煎熬,问她把我送来城里是不是错的事。但回到理智,他们依然觉得应该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去看看临溪外面的世界。他们加倍努力地赚钱,以供我在苏州的学习和生活。

父亲开始接一些别的活,我断断续续在外祖母家听到一些“跑供销”“帮人卸货”“累吐了”的字眼。

终于熬到了暑假,我回到了临溪。乡亲们的欢喜像是汩汩的泉水似的:

“小燕回来啦!”

“来,来我家吃午饭”

“来我家,我家今天杀了鸡,还有你爱吃的豆腐干。”

“我家XX(小伙伴名字)一直说要找你玩。”

“小燕长高了啊,来拔一拔萝卜能长更高。”

小伙伴们从大人身后笑着看我。不多会儿,就得到大人的赦令,拉着我去后门玩。那熟悉的游乐场又像往常一样为我打开了。

母亲陪我去看爷爷。爷爷依然沉默寡言,眼神却很欢喜:“小燕子回来啦!中午不要走,在这里吃韭菜饺子。”他拖出一张坑洼不平的长条椅给我坐下,立马到厨房揉起面来。

母亲去帮忙,爷爷想起什么来,去了里屋。厨房到里屋有高高的木门槛,他迈过时已经显得稍稍费力。他跨进去又跨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包:“爷爷过年见不到你,红包给你留着。”爷爷家里四面钉着些捡来的破木板,桌面也掉了漆。我那时不太懂,但心里觉得酸涩起来。

表舅刚买上摩托,听说我回去了。兴冲冲地骑摩托接我去白水涧。我很喜欢那段从临溪到白水涧的路程,起伏的青山相连,空气里是树林的清香。白水涧的水很清,阿雅教我怎样两手交替地撑在水底,假装游泳,怎样抓那些虾子,都是些新鲜有趣的事情。

其余亲戚家也都是依次要见一见的,余杭的大伯也时不时邀我去他家玩。

去到大伯家,他掏出家里稀奇玩意儿逗我。那时他刚有BP机,教我用它打电话。第一次打到了父亲的办公室,父亲很紧张:“燕子,你怎么了?”

“大伯教我打电话。”

第二次,还是这样。

第三次,我拿起电话:“爸爸,我想回家。”

余杭到临溪20多公里的路程,父亲没多久就出现在大伯家门口。

那天中午的阳光很热,路边金灿灿的稻谷堆一个接着一个,我紧紧趴在父亲背上,像只小树袋熊,心里却有十足的安全感。

这样的生活一晃3年。每次回临溪,大家对我加倍的欢喜和热情,似乎要弥补大半年的别离。再回到苏州,每一天都变得很漫长。我在苏州的冷漠和临溪的热情中被反复拉扯着,暑假的我和非暑假的我,仿佛是两个人。临溪的小伙伴们慢慢也习惯了等待暑假,我回去他们就拍手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夏天来这里……” 



4


那年我11岁。

我在匆忙间被舅舅舅母塞进了小汽车,说家里突然有点事,学校已经请了假,可以带我回去几日。

我不喜欢车,我喜欢风拂过头发的感觉。那一路,我听着外面猎猎的风不停地拍打着车身,像是在唤我。黢黑的树影在晚风中被拉长,变大,像诅咒似的朝小汽车扑上来。我记得窗外的夜空,星星仿佛落了一颗,眼皮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我终于看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心里暂时踏实起来。我那方方水泥盒的家,必定是干净整洁的。父亲一定会像之前抱我起来,用胡子刮我脸。

可是迎接我的是一柱袅袅的烟,母亲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头发糊在了脸上,我从未见爱干净的她如此凌乱过。她一把拉过我,泣不成声:“你爸爸就这样没有了,他昨天出门还好好的,就这样没了啊……啊……他就这样胸膛开着,人就没了啊……”

亲戚们拉开了母亲,她又哭倒在床上。我抬头看见卧室白墙上悬着黑白的照片,和我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带着温柔的笑。

我大脑空白了一会儿,我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努力消化眼前的一切。

这大概是个梦吧?我再睡一觉就会好的。我掐了掐自己,没有变化。我看那些父亲常看的书籍和收集的标本,都像往常那样被收得整整齐齐的,好像他马上就会过来把它们打开似的。但是父亲没有了,再不会回来了?

姑妈更大的哭声把我从呆滞中拉了回来,更准确地说,是干嚎。她眉眼挤在一处,脸却是干的。我才意识到卧室里挤着好多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大人。

母亲又哭着过来抱我:“燕子,我没有你爸爸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突然醒过来一样,哭着抱她:“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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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陪同母亲守夜。灵堂里满是人,过了半夜,打牌的打牌,笑的笑,就像往日里来我家那样,母亲的悲哀竟是与他们毫无关联。我穿过喧闹的人群,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理解“父亲没有了”的含义:他不要他的书了,也不要我了?我看到灵堂的灯光投下来密密的人影,像黑色的烛火般摇曳。唯有爷爷沉默地坐在影子末端的一张小竹椅上,仿佛铜像一般。许久,他转过头来,擤了下鼻子。灯光映出他古铜色的侧脸,盈盈有泪。

梆子声响了一下,灵堂里又传来姑妈干嚎的声音。

总是要强的母亲给父亲办了小镇里最盛大的一个葬礼,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花圈车水马龙地上了山,一个接一个地码在墓碑前。无非是给活人看的,父亲长眠在故乡的山里,夜晚只有千里的孤坟。我揪着路边的花草,沉默而带些恶毒地望着昨天晚上还嘻嘻哈哈的人群,他们开始高高低低地号哭起来。

小镇里闲话总是传得很快。葬礼过后没多久,我和母亲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有说我母亲克夫,有说我是个不会哭的混账孩子。寡妇门前是非多,有风言风语说母亲要改嫁。而说得最凶的,是我的姑妈。

姑妈和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至今是个谜。她是当地卫生所的医生,姑父则是所谓的“所长”。姑妈在卫生所是出了名的蛮横,那二层充满了双氧水味道的小楼仿佛是她的私家诊所,想骂便骂。我童年时十分害怕靠近卫生所,我怕消毒水的味道,也怕还没到门口,能听到姑妈扯着嗓子骂姑父:“你这个死人,没种的东西……”

父亲出事时,先去了卫生所。据说是灌了大量的生理盐水,服了些头孢。父亲进卫生所的时候还是八九分的精神气儿,灌完盐水就被横着抬出来了——姑妈赤脚大夫出身,所学也就是“输头孢”,在镇上看病,虽然有些纠纷,居然也应付过来了。也就这次,一袋药下去,眼见没有效果,姑妈就吼着护士让她加大快输液的速度。

“我们那平时输液啊,都是一滴一滴的,给你爸输液,像开了水龙头。”葬礼那天,卫生所的小护士说。“在诊所待了半天,开始你姑妈不让(你父亲)走,说多灌点盐水就好,没啥事儿。你爸他拔了管子,你姑妈又给插上,拔了又插上……拗不过就这样灌着,后来突然就不行了,也不知道谁叫了救护车……”

送到杭州市立医院,上了手术台,父亲已经只有出的气了。医生似乎是尽了所能开了胸腔,然后又缝合了回去,宣告死亡。

于是就有人议论:

“你听过没有,她姑父之前在余杭医死了人,才偷偷到临溪来的。以为没人认识。”

“这又不是她姑父治的,是她姑姑。我看这都是天命注定的。” 

姑妈对我父亲的死讳莫如深。邻居听到她同爷爷吵架,说到父亲名字后,她就将将的泼妇骂街起来,嚷嚷着“天生短命”“克夫”……衬着她原本凸嘴瞪眼的脸,越发地可怖。爷爷一言不发地从姑妈隔壁搬了出来,自此极少与她往来。

母亲整理父亲遗物时,翻到心血管疾病的书,发现父亲曾做了不少的标记,其中有一条就是心肌炎应避免大量输液,可能诱发心衰。加之父亲临终前对姑妈的治疗手段激烈地抗拒过,母亲总是心里存了疑。可她只能把话都咽下去,却多少和父亲那面的亲戚也生分起来。

母亲自此变得敏感而爱哭,偷偷地哭。我知道她心里苦,总会晚上一个人悄悄去父亲坟上。我找到她时,她已经下了山,在群山黝黑的背景前,披着泪珠似的月光。她无声地牵过我,手指冰冷而潮湿。我们就这样沿着田埂小路,漫无目的地走。在月光下,沉默地,走啊走。旁边的溪水,也被夜色染得漆黑。多亏这一点点的浮光,显得不那么幽深。

童年好多次,是父亲带我走这里的,我喜欢趴在他的背上,有时他把我举得高高的,逗得我咯咯笑。这是我记事起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关于父亲的记忆。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自己过说的:“爸爸你不要说话,他们会说你是乡下人……”嚎啕大哭。

母亲开始相信神佛,开始相信自己克夫。她絮絮叨叨责怪自己,说如果直接把父亲送去市立医院,说如果早点看出父亲生病的蛛丝马迹……给过我美好童年的水泥方块屋,每日烟火缭绕,龛里的观音,眯着细长的眼。



5


学校请的假期很有限,我戴着黑纱,又被送回了苏州。

外祖母自从知了我父亲死讯,每日便坐在家里骂起来。她可以间或不断地骂上三四个小时,骂我父亲是个早死鬼,骂我母亲瞎了眼非得嫁到乡下。若我正在哭哭叽叽,便一并骂上,骂我父亲是我“哭死的”。

那以后,暑假寒假,但凡我提起临溪二字,就会触动外祖母辱骂的开关。所以母亲并没有回到苏州寻找庇护,而是要求粮管所给她调动到其他城市,又托了大伯,凡是能问的都问了。余杭粮管所的经理大约是动了恻隐之心,也因为母亲在临溪的工作表现也不错,就将母亲调到了余杭,依然是当会计。

母亲搬出了临溪,那个凤仙花盛开的水泥盒子不再是我的家了。故乡没有了我的居所,在苏州的日子变得更长。

几乎全年级同学都知道我是丧父的穷孩子,乡下人的身份,倒是被他们渐渐淡忘了。母亲一个人供我上学终究是有些吃力,我每日穿着外祖父和外祖母给的过时的旧衣服,用努力学习伪装我的格格不入。

班主任换了个脾气好的,笑起来像我第一次见到的外祖母。她每次都想着法儿给我减免些学费,授课也都成了普通话。上学的氛围好起来了,我成绩颇有起色。因为书法绘画拿了一些奖,同学老师突然对我都宽容起来,即便母亲没法去学校,老师有时也能让我跟着其他家长一起开家长会,看老师向家长们告状,倒也新奇有趣。若是有新的同学问我自哪里来,我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浙江”。

四年级时来了个转学生,据说是之前是个太妹,在学校里爱打架闹事。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些消息,对我丧父这件事产生了莫大的好奇。来的第二周,她早早地站在教室门口,叉着手占了大半个门框,拉着人便一脸兴奋地问:“是你爸没了吗?”

“没有没有。”我不想惹事,敷衍着回答。

“你爸才没了呢!”班长到底底气足一些。

我从她身侧挤进教室,好容易拾起来一些信心又坍塌了一地。没有人会来帮我,父亲也不会再孩子气地来帮我出头了。

我变得安静起来,这世界与我隔了一层,教室热闹的时候我听到很多人声,意识却像被蒙了一层翳,怎么都听不明白。严重的时候,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我依然喜欢看书,看书是我最好的伪装,这样连外祖母也安静下来,大家识趣地散开,仿佛不该打扰一个乖巧的好学生。我对着书,经常长时间地发呆和出神,想起母亲的哭泣,又不得不逼自己好好学习,用了最笨拙的方式,熬到夜深人静,一遍遍刷题。

我恨姑妈成为我失去这一切的源头,恨那些冷漠和事不关己的笑脸,恨那些流言蜚语。可就算这样,临溪依然是我每年夏天想回去的地方,即便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住处了。      



6


我再次回到母亲身边,是五年级暑假。

余杭要比临溪城市化很多。母亲彼时的栖身之所在一个机械所厂房的二楼,一间临时腾出来的办公室,还是大伯托了关系弄到的。楼下正是主干道的十字路口,一楼作为沿街店铺,每日早晨放着“太阳出来红红的火……”然后机械所一楼也开始叮叮哐哐砸起板筋来。

到了中午,40多度的热浪加上周围的噪音,知了也开始拼了命地叫,我只觉得的头脑嗡嗡作响。没有厨房,餐食是母亲从食堂打包来的,没有卫生间,用的是楼下厂子里的公共厕所。

即便这样,母亲依然对生活怀着些浪漫的幻想。她在窗台放了不少的盆盆罐罐,种了些小月季和太阳花。每次开花,她便欢喜起来。若是有迷路的蝴蝶飞过,她便笑着跟我说:

“蝴蝶它可以托人的魂魄,像梁祝那样。”

“你看这蝴蝶一直在这里,是你爸他还舍不得走,他在看着我们。”

只是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母亲笑起来都是苦味。

说来也怪,机械所堆满钢铁的厂房,那年总有一两只阴阳“梁山伯”,黑色带红,拖着水滴形的尾翼,翩翩地在我们房间门口飞,然后在母亲新种的太阳花上落下。

可我已经是一个沉默的小怪物了,对母亲的话总是无动于衷,看什么都可以出神和发呆。淘米时候,母亲和一个远房表舅回来,快活的小表舅将我的手一把从淘米水中拎起来:“呀,你这手指都泡胀了,快别洗了。哈哈哈,你这女儿怎么回事,莫不是个傻的?”

楼下哐哐哐的敲砸声,掩过了小表舅更快活的笑声。

最炎热的几日,母亲托了点关系,将我们房间旁的办公室空调开了,带我进去纳凉。我讨厌空调的气味,挤出一句:“我想回临溪,比这里好多了。”然后从空调房跑了出去。

这里没有浴室,晚上机械所的人走光了,母亲搬出一个大木桶让我去洗澡。周围一片漆黑,月光是有的,被围墙阻着,照不太亮。我泡在木桶里,对面屋顶上的野猫开始嚎叫起来,我便也呆呆地听它们叫着,像婴儿的哭声似的,显得格外凄厉。

也不知听了多久,母亲突然啪地将一条毛巾重重甩了进来,然后听听哐哐地砸起了脸盆:“你有什么不满?你还想要什么?你爸他死了死了!你这个死样给谁看?回临溪?以后不准提临溪两个字……”

说着说着,她又大哭了起来:

“对不起燕子,对不起。”

“你不要这样了,看看关心你的人。”

“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妈妈为什么这样命苦…….”

黑夜里,我看不到她的眼泪,我不知道大人也可以这样脆弱,那时,我只想长成冠盖蔽日的大树,来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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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机械所熬着漫长的暑假,不敢在母亲面前再提临溪。但日子有时候还是太苦了,我抠着回忆里的细节,像是舍不得丢掉的棒棒糖签子。

小表舅来余杭,问我要不要去白水涧。

“能带我再看一看临溪粮管所吗?就一眼。”我忍不住偷偷问他。

“和你妈讲去我家吧,顺带带你去一下粮站,别待太久,不然到白水涧得晚了。不过粮站现在大不如前了,要拆了合并。粮站里的人也有不少搬出去了。临溪镇子都可能要被合并了。”

全国粮食价格市场化之后,粮站似乎慢慢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当年那些如日中天的粮站,财务审核后,合并的合并,倒闭的倒闭。临溪粮站也一样。我当时不知道的是,下一个便是余杭。

我终于又来到了粮站,外面的围墙拆掉了一些,铁锈的大门却还在。一进大门,本来是个豆腐作坊,酸臭的味道没有了,门敞着,只剩了把椅子。再往前走,有个二层的水泥盒子。我小时候淘气,往这家窗户里扔过小石子,被揪到了母亲那里。而现在,窗户敞开着,窗玻璃也裂了。透过窗户向里看,黑洞洞的,看不到那些熟悉的面孔。

一个接一个的荒废院子,光秃秃地点缀着些苋菜。我缓慢地向前走,一直走,心里有什么慢慢地在下坠,走到水井那里,依然没有见到人。

而前面就是我最熟悉的水泥盒子了。门口的凤仙花没有了,鸡冠花也没有了,金桔树被人挖去了,洞还没填上,像睁着没有闭上的眼睛。纱窗上结了厚厚的蛛网,上面挂着些死了的蛾子。所有门都锁着,我再也没有打开它们的钥匙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夏天来这里……”

我回来了,但我回不去了。大家都不在了。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到了白水涧,一旦走出表舅家,我就听到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没良心”“不知道哭”“她爸是注死的”……阿雅时时陪着我,努力地想让我不去注意那些声音。



7


我在白水涧大病了一场,仿佛有什么下坠得厉害,迷迷糊糊中听到呼唤声,我被人扶起来,突然又“哇”地吐了一地。后面几日,发了烧,有时呢喃着些话语,有时又清醒些。表舅给我去医院配了些药,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又去村里叫了人给我驱邪。驱邪的人也知道我家里的事,做了些道法,说是我爸放心不下我,表舅便又去父亲坟上烧了些纸钱。

醒来前,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看见父亲在一个高高的悬崖上,悬着腿坐着,向我微笑,我们的两山间隔着一条河流。我努力向他跑去,他却神情大变,大声喊着叫我不要过去……

我又听到无数的声音在唤我,好像是叫我去吃韭菜饺子,又好像是谁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苍老的,稚嫩的,欢快的,关切的各种声音喊“小燕子,小燕子,小燕子……”

我悠悠醒来,看到母亲关切的脸,她从余杭赶来了。表舅和阿雅表妹在她后面站着。我已经记不清母亲当时的样子了,大约是憔悴而瘦削。

我记忆里的母亲有很多好看的时候,在一大片红色的凤仙花里笑着的少女,又或是和小姊妹坐在石崖上,头微微仰着,悬着双腿,俯瞰着摄影师,高傲、美丽、干净。而她现在像浮萍似地漂泊着,变得这样的黯淡。也许,当年她若没有到临溪,会依然是班上功课最好的那个学生,然后读大学,在苏州城里过着顺遂的日子。

“你妈给你找个新爸爸怎么样?”舅舅曾经问过我。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母亲从没有动过再嫁人的念头。母亲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追求者们,每次有追求者要开车送我们,请我们吃饭,不是说“要走走”,就是说“燕子她大伯马上来接我们了”。

“我怕万一那个人对你不好,但其实也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你爸。我想我一直都是爱他的。”很多年后,母亲解释说,“每次清明,我偷偷去看你爸的坟,我也想过跟你爸一起去了。可是你怎么办?还是得把日子过下去。”

我知道这些年里她一个人在外,跌倒了还想抓把泥起来。我知道她一个人在余杭的辛苦,耳朵里却还灌满了闲言碎语。我过得不容易,母亲的不容易却是我的很多倍,但她只是跟我说:“想想给我们住处的大伯,想想爷爷,白水涧小表舅……那些对你的好,有时候比你爸给的关心更加细致。”

生病的日子里,阿雅表妹帮着里里外外地忙,时不时地还要安慰我:“以后你随时可以来白水涧玩,你住我家,不要理会别人。”

她再也不是喧闹的送葬队伍里,跟在最远处的那个小小孩子了。而我,却抗拒着长大。过完暑假,回到苏州的我,只是觉得自己该往前走了。幸而功课之前没有落下,认真准备一下,便要考初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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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之年快到了,余杭粮管所也快倒了。母亲面临着失业的压力,机械所里的房子可能也要被收回。她总是不说自己经历着什么,我和母亲时而书信来往,她总让我想想那些关心我的人。

顺利考上重点中学的我,暑假又去了趟白水涧。表舅妈正在灶头做饭,把铲子一扔,大喊道:“燕子运气真好,都给考上重点中学了!这么出息!”

阿雅表妹紧张地扯着她妈衣角:“啥运气好,妈你咋说话的呢?”

我读高中了,余杭粮管所也倒了。母亲终于存够了在苏州买房的钱,向葬着父亲的青山做了最后的道别。母亲在苏州很快找了个收银记账的工作——说是很快,对她来说却觉得很久。她在街上一家一家地看,只要有“招人”的字样便进去问。

母亲的房子离外祖母家不远,也便于她照顾老人。见到我母亲,外祖母依然是要骂的,说一些揭伤疤的话,只是终究还是心疼女儿的不易,我家房子装修时,她天天去现场督工。她也依然关心我的学业,有时我考得好,她还会骄傲地说:“多亏我严格教出来的。”

我逐渐能分辨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伤害背后的柔软和疼爱,就像苏州这个城市,哺育我也给过我伤害。我至今虽然听得懂苏州话,但极少开口说,不过自中学以后,大家也基本都讲普通话了。

我靠着奖学金和母亲的积蓄读完了大学,生活过得省而又省,也交了一些温柔而勤俭的朋友。2011年,我拿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全奖,千山万山地漂洋过海,开始留学、工作。

出国前,母亲和我聊了很久,她依然让我做选择:“我一直觉得每个人的人生应该是自己选择的,虽然当年你可能太小了。”就像8岁时那样,她依然支持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眼里的世界大了,有些事情也能放下了,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8


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换过很多城市。只是那个叫临溪的小镇,于我依然是特别的。因为它,其他城市都成了他乡。我依然会在梦里偷偷地窥望那个锁上的房间,它干净如新,暖橘色的阳光洒在父亲的书柜上,他的标本上,仿佛等着他来打开。我依然思念着故乡,欢喜终究比厌恶要绵长。
我再次见到姑妈的时候,姑父已经因为肝腹水去世了,她和堂姐的母女关系也十分紧张。但她竟不像之前般张牙舞爪了——虽然依旧凸着嘴,黑黄皮肤,佝偻着背,我已经可以微微俯视她了。这一点竟让我觉得她有几分可怜。我已经成长得足够,她的那些中伤也早变得无足轻重了。
2015年,在我父亲葬礼上无比沉默的爷爷也离开了。他留下了之前父亲和伯父们住过的一处小屋——在曾经的临溪——嘱着伯父修葺好了:“得留个房间给燕子住,这样她以后回家,还有个去处。”
大伯说,爷爷离开时呓语着:“燕子什么时候回来?美国是不是要和中国打仗了,叫她快些回来。”我黯然,心里给他道别,也想着再也吃不到他包的韭菜饺子了。
大伯遵着遗嘱,每日五六点就去小屋督工,催着修缮进度。不几个月,建筑外立面都弄好了。大伯说,从楼上能遥遥地看见葬着父亲的青山,问我和母亲要不要去看一看。

母亲依然摇头,临溪这座伤心之城她终究不愿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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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时隔十多年,我独自一人,再一次回到了一溪相连的白水涧。临溪终究是连小镇的名字也没留住。我站在溪边,过往一幕幕地浮了出来,百味陈杂。

阿雅表妹在屋外唤她女儿:“昕昕——回来,回来——昕昕。”

小外甥女儿晃悠着红色的小水桶,颠颠儿地向她跑来,就像很久很久之前,我跑回家的模样。

(本文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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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03: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身上流着渔溪的血,可我在这里找不到家 | 人在城中

 正好 人间theLivings 2023-06-05 08: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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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牵着他,在拥挤人潮之间往前穿。他突然抬头问我:“你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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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江山如此多娇》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1


正月过完没多久,老家渔溪来信,要父亲带我回去吃酒,说是大堂伯八十大寿。

我本不愿去——疫情阴霾刚散,新毒株爆发的新闻常见报端,贸然穿越城际,风险难测,更重要的是,渔溪于我太过陌生,找不到舟车劳顿前往的情感驱动。

我祖父十六岁离开渔溪,随后在三明的县城生根。父亲降生在县城,至于我,早已自诩三明人。三十多年里,我只回过渔溪一次,还是上幼儿园中班那年。彼时祖父身体健旺,也是带我回去吃酒。

孩童记忆浅。渔溪于我是抽象的、户口本上的一个地址,遥远的血脉之地。我对渔溪的认识来自百度百科:“渔溪镇古称虞阳,晚唐置镇,历史悠久,迄今有1000多年历史,是福清市老五镇之一。其四周地形开阔,北临东流入海的渔溪”,“渔溪镇旅外乡亲近4万人,分布在50多个国家和地区,是有名的侨乡”……抛开冰冷文字,我对它所知甚少。

正欲拒绝返乡贺寿,老家人的礼貌周到却猛地跃进脑海,让我犹豫起来。

最近一次见到老家亲戚,是在祖父的葬礼上。2018年初,祖父没能熬过寒冬,临近年关时凉了身子。除夕近在咫尺,祖父却愈发遥远。家人忙不迭地操办丧礼,希望祖父在除夕夜前入土为安。对速度的执着让葬礼变得潦草,很多环节都能省则省了。

守丧第一天,渔溪却来了人,父亲就安排我招待老家人。曾祖父膝下无女,只有三个儿子,二伯公、四伯公,祖父排行老五(老一辈人堂亲间统一排大小辈分)。四伯公有两个儿子,二堂伯辉和三堂叔朝。大堂伯锦则是远房叔伯兄弟,由曾祖父收养。此番来祭拜祖父的,是大堂伯与二堂伯两家。他们驱车四五个小时,赶在祖父下葬前来道别,风尘仆仆。

初见面,他们围着我端详,我也盯着他们探看。全然陌生的脸上,我依稀发现部分自己的模样,支离破碎,却确凿存在。我在心里笃信,眼前之人与我有着隐秘的联系。

葬礼结束,我带着老家人在县城逛。作为旅游城市的三明县城,街角巷弄都有别出心裁的景致,我了如指掌。三十多年,足够我熟悉这里每条巷子。我侃侃而谈,都像推介故乡了。临别时,二堂伯拍着我说:“有空一定要回老家一趟,渔溪变化很大。”

想到这里,我便不再推脱,由着父亲把我带回渔溪。



2


酣春二月,天气尚寒,驱车四小时有余,我们才下高速,距离渔溪还有半小时车程。疲乏的困意来袭,让人睁不开眼睛。笔直的柏油路直通前进,道路极宽,常有满载的大货车超车而过,五米高的车身贴着我们,压迫感扑面。父亲说,渔溪交通便利,早年便是商贸重镇。

车行沿线,路灯通明,两旁人家却稀疏,灯火零星。我试图穿越暮色,却满眼陌生。窗外风物,任我如何调动记忆,也找不见熟悉的一鳞片爪。

回渔溪第一站,父亲决定拜访他的二堂哥——也就是我二堂伯,四伯公的长子。二堂伯长我父亲十岁左右,前几年刚过了七十大寿。说起他,父亲语带赞叹。二堂伯在当地颇有声望,当过村干部。在乡村,敢说敢干,旁人才会敬你,烈性子能集聚声望。父亲说:“你三堂叔用来盖房子的土地,便是他‘争取’来的。”

前些年,村子动土搞建设,铺路车压坏了家中三棵龙眼树。二堂伯拦下施工队,据理力争。他不同意赔树,而是要求赔偿一块地。正是这块地上,盖起三堂叔的七层小楼。

“没点本事,弄不来那块地。”父亲说。作为长子,二堂伯对外强硬跋扈,对弟弟妹妹却照顾有加,他是四伯公一脉的话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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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堂伯已等在门口。他比五年前略瘦了些,精神抖擞,面泛红光,牙齿略有黄渍,全然看不出年逾古稀。他迈步向前,握住我的手,手掌宽厚有力,有些粗糙。

“早就要回来看看,多走才亲。”他对我说,乡音浓重。

他家的房子面积百余平,每层都设计成套房的模样。正厅方正,两间卧房朝南,整体布局分明,只是稍显凌乱,茶几上胡乱摆着书本教材。卧房面积大,床铺摆在中央,显得孤零零、冷飕飕的。

二堂伯关心时政,言语间都是大事。他聊社保政策,抱怨农村社保的不公:“为何农民不能拿到和城里人一样的退休工资?”又义愤填膺:“就应该全部统一,城里乡下一个样。”

他对官场如数家珍,召开了什么重要会议,会议是什么内容,他都清楚。他甚至掏出手机,神秘地展示一段文字,据说是“官场秘辛”。

聊着天,二堂伯脸上红晕更胜。他日子过得悠闲:清晨六点起,先绕小镇健步走,风雨不改;紧接着接送孙辈上学;余下时间便在街坊四邻间游走喝茶,交流天下大事。他拍拍肚子,不无得意地说:“戒烟,还有锻炼,肚子消了大半,身子骨清爽!”

客厅里,两个孩子好奇地看我,我猜乱糟糟的茶几大致是他们的“杰作”。他们是二堂伯的孙辈。还有一个大孙女,成绩好,考进当地最好的中学,住校。说起大孙女,二堂伯颇为自豪。

“会读书以后的日子才轻松。”他冲着两个孩子说得恳切,没放过教育的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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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父亲留宿二堂伯家,我被安排去三堂叔家。两兄弟的房子相隔不远,步行可达。夜色笼罩,周遭都是拔地而起的七层建筑,一排排房子整齐排列,家家户户殿堂楼阁。

薄雾般的月光影影绰绰,穿越楼栋缝隙,铺洒在塞满窄巷的轿车上。渔溪之夜,夜风轻寒,时闻狗吠,一切于我都甚为陌生。



3


二堂伯也曾有过苦日子,80年代,他和大堂伯曾到三明务工,在我祖父家落脚。

渔溪临海,捕鱼凶险,靠天吃饭,饥饱难定。镇里少量土地也非良田,只连片种着些龙眼树,填不了肚子。彼时,连栋的高楼尚不存在,老家人待不住,纷纷外出讨生活。比较而言,三明倒是块福地了。那段时间,省内重工业策略性后移,不少企业从沿海迁往山区,三明人的日子好过。

我祖父母都在县城商业系统工作,计划经济时代顶好的单位。那时商品凭票购买,祖父近水楼台先得月,旁人买不到的,他都能优先购买,外加子女已长大成人,祖父母生活负担小,家境殷实。80年代末,祖父给父亲操办婚礼,很是风光。电视、冰箱和三用机(收录机),结婚“三大件”样样齐全,而且都是进口货。亲朋好友结婚,都要来家借三用机充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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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伯和二堂伯来投靠我祖父时,两人接连倒了五趟班车才到县城车站。祖父早已等在那里,他穿着暗蓝色中山装,正白的衬衣领子笔挺,脚上穿着厦门产的皮鞋。大堂伯和二堂伯则灰扑扑的,穿着洗得发白的便衣,手上提着简单的行李。渔溪海风大,把两人的皮肤都吹皱了。大堂伯有眼疾,左眼萎缩,只靠右眼视物。二堂伯干瘦,头发如乱草。

两人一眼望见祖父,憨笑起来,带着疲惫。祖父接过行李,把两个侄儿往家领。祖父的房子在青廉巷,是县城中心、芦烽山山麓。那一片都是政府公房,联排的两层砖混小楼很气派,住的都是干部职工,整条巷子也亮堂,人气十足。

祖父的房子在巷子中段,房子对面是一截豁口,早晨太阳升起,阳光第一时间就能铺洒到卧室的床上。祖母已备好午餐。半斤五花肉,用酱油烧好,香气四溢。祖父将两人领进门,安排住进偏房,再盯着他们把一桌饭菜吃干净。

第二天,祖父外出帮忙找工作。彼时户籍制度森严,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泾渭分明,农村人想外出务工极为困难。两位堂伯没有手艺在身,只有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力气,祖父多番找工作无果,两位堂伯只得在县城拉板车。他们守在天桥下,妻儿都还在渔溪嗷嗷待哺,微薄的收入难以糊口。

最终,两位堂伯只待了半年,便决定返身渔溪,另寻出路了。祖父又把他们送回汽车站。没能帮上忙,他颇有些愧疚。临上车,他递给两个侄儿一个包裹,装着些衣物、县城土产。他反复鼓励道:“不要怕卖力气,日子会好的。”

县城家中存着不少祖父与老家人的合影。祖父每次返乡,宗亲便相约在祖屋前合影留念。渔溪留着祖父太多回忆,也记录着祖父的羁绊。当然,情分也留两位堂伯在心中——留在三明的叔父(我祖父)心里还有老家,待他们是好的。返乡的时候,祖父多把我父亲带在身边,父亲一口不算地道的家乡话,就是在返乡途中与叔伯兄弟点滴学到的。



4


渔溪交通便利着实不假,笔直的马路把小镇连进密致的交通网,川流的货车昼夜不停。那些满载的货车,碾压柏油马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夜色倾盖间,闷响尤为突出,扰人清梦。而且,我还有认床的毛病,所以夜宿渔溪的一晚,不算好眠。

清晨,我被车流声闹醒。三堂叔和婶婶已在餐厅等我,早餐很是丰盛,花生汤搭配着米糕和海蛎饼,都是渔溪特色小吃。花生汤软糯香甜,香气四溢,刚入口就令人精神一振,尽扫颓靡。婶婶见我大快朵颐,放下心来。

熬花生汤费功夫,婶婶五点便起,把去了皮的花生仁放进电饭煲。花生汤的绵密口感是被时间熬煮出来的。花生汤下肚,身子暖和起来,婶婶抢过我的碗,再添一碗。我竭力寻找话题,扮演恭敬健谈的晚辈,三堂叔夫妻也对我好奇,早餐桌上气氛和乐。

三堂叔曾是木匠,我父母结婚用的家具,多是请他到三明制作的。那些家具伴着我长大,几十年了还结实牢固,朱红色的漆面仍泛着光。但木工手艺难养家,2000年左右,三堂叔押上全家积蓄,远渡阿根廷。

说起那趟行程,三堂叔仍心有余悸。他说,自己语言不通,落地阿根廷后,必须按照中间人的要求,在准确的时间点到达指定的卡口,安检入关。机场很大,如织的人群挤在一排通关卡口外,人声鼎沸、语言纷杂。三堂叔定了定神才往前走,眼睛在关卡的编号上来回扫——他必须找到被买通的工作人员,只有从那里通过,才算是真正抵达阿根廷,如果走错卡口——三堂叔说到这里,停了停,看向我:“不仅自己,同行的所有人都会被海关扣下,遣返回国。一切都完了。”

签证盖上印章,只是苦日子的开始。异国他乡,举目无亲,三堂叔晚上睡在公园长椅,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须在阿根廷扎下根。他先在华人餐厅打零工,安稳下来再把婶婶接去。几年后,夫妻俩攒下本钱,开起杂货铺,日子才有了起色。

三堂叔说得轻描淡写,其中艰辛不易却清晰可闻。

他们全家团聚又是几年后的事了。女儿高三,放弃高考,到了阿根廷就帮着父亲顾生意。儿子初三,在阿根廷完成高中学业,大学读了一年,也不了了之。说起这事儿,婶婶颇为懊恼,后悔当时没远见,尽想着早些赚钱了。

“我那儿子,当时成绩很好。”她说。

三堂叔脸老,头顶稀疏,神色总有些疲惫。谈及阿根廷的生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初到阿根廷,生意好做,比索(阿根廷货币)和美元汇率1比1,“买卖都是直接赚美元”。现下,南美经济环境不复往昔,阿根廷陷入经济危机,比索和美元汇率已狂跌至50比1仍有余势。更可怕的是,阿根廷汇率波动大,杂货铺的经营举步维艰。

疫情前,三堂叔夫妇才从阿根廷回国——难怪五年前祖父的葬礼上我未曾见到他们。三堂叔把阿根廷的生意留给一对儿女看顾,自己带着孙女回乡,孙女现下在市区小学,三年级,还是阿根廷国籍。

“不再回去,留在渔溪养老了。”三堂叔说,“从阿根廷回国,飞机得近两天,必须在荷兰中转。”

阿根廷和渔溪在地球两端,时差近12小时,一根隐秘的线,穿越地心,从北半球到南半球,如此遥远。三堂叔当初选择远渡,想必下了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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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溪多侨胞。过去日子苦,讨生活不易,同乡便跨过洋流寻求生机。最先离开的人最艰难。他们通过违规的渠道出国,在危机重重的新环境扎根,每道关卡都要人性命。很多人为了出国,躲在渡船的甲板下,有的尚未抵达,便魂归故里。

当然,这些艰难求生的老家人,已经开出花来。镇子里的高门大院,便是他们从海外淘金回来盖的,像极了一枚一枚勋章,荣归故里了。

前一晚,二堂伯说起当地经济,不无骄傲。在他看来,对渔溪的GDP统计不准确——家家都是侨眷,源源不绝送回家乡的侨资是无法计入本地生产总值的。事实上,渔溪比纸面上来的更为富有。二堂伯的女儿也在北爱尔兰,他盖起的小楼,便有女儿的功劳。



5


往前追溯,家族中最先远渡重洋的,其实是二伯公,也就是我祖父的大哥。他早在50年代便离开渔溪。

几个儿子中,曾祖父最疼爱二伯公。他是黄埔军校末期生,光耀门楣。毕业后,二伯公在厦门郊区警署当差,发妻和儿女都留在了渔溪老家。解放时期,曾祖父敏锐察觉到政治风向转变,便把长子送上南下的航船,二伯公就此流落印尼。

行程匆忙,发妻仍被留在渔溪,身边还有一双儿女,只能靠着来自印尼断断续续的汇款,艰难求生。她命途多舛,独子十四五岁游泳溺亡,留在身边的只剩多病的女儿。后半辈子,她未曾再嫁,一门心思将养女儿,所幸幼女顺利长成。

那时我祖父也会收到来自印尼的包裹,有时是粮油、有时是印尼土产。但海外关系也是危险的,漂洋过海的包裹会引起警惕与怀疑。

祖父靠读书一步步从渔溪乡下走进省城中专,如果不是政审有瑕疵,他还能进入更好的学校。50年代,祖父被分配到三明工作。在单位,祖父是高材生,业务能力过硬,却并未得到重用与升迁,除了脾气臭硬之外,也与亲哥哥身在海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各单位鼓励把干部调到下层机构去工作或送到农村、工厂去“锻炼”。在这场运动中,祖父首当其冲被“选中”。

年轻时,祖父烟酒不沾,下放让他性情大变,又烟又酒,祖母都快认不出了。他一路考学,并没有耕种过田地,乡下的田地能吃了他,抽烟喝酒大概是日子太过苦闷的缘故。一直到退休之后,祖父才戒掉香烟,对酒则痴迷了一辈子。

祖父下放农村时,祖母则留在三明县城,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住在一栋木屋里。多年后,祖母还常述说当时的恐惧:木屋老得看不出年纪,木桩与墙壁都是暗色,看不清纹路,能吞噬昏黄的白炽灯光,周遭类似构造的木屋挤在一起,把狭窄的甬道挤在中间。晚上政治学习结束,她独自穿越漆黑的街道,石板路上,鞋底哒哒哒的声音来回回荡,总让人疑心有人尾随。

回到木屋也不安生。木质阁楼上老鼠来回穿梭,像是知道家里没有男人,欺负孤儿寡母。祖母的恐惧不仅关于居住环境,侨亲的关系也让她惊慌失措,她做好了随时被“下放”的准备。

二伯公此生再未踏足渔溪,他在印尼再有家室,生儿育女,这一支血脉音讯渺茫。关于他略显传奇的故事,多是这次返乡我从族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

在大堂伯的寿宴上,我见着了二伯公的女儿。这个艰难长大的女人,如今身材肥胖,嗓音沙哑。她的母亲,二伯公留在渔溪的发妻,早在90年代便已去世了。



6


在三堂叔家吃完早餐,父亲带我去拜访大堂伯,这次寿宴的主角。

宗族亲戚住得近,大堂伯与三堂叔家仅隔着一条窄路。大堂伯兴致极高,八十岁高龄的他,身材比五年前臃肿不少,缓步走来把我们引进家门。

同乡喊大堂伯“独眼龙”。他的右眼失明,眼眶已缩成一团。许是年纪大了,仅剩的左眼也有些浑浊。大堂伯是养在我曾祖父家中的,当初,他父亲过世,母亲改嫁,所幸曾祖父收留,才磕磕绊绊地活下来。

大堂伯和我祖父年龄相差不大,两人自小生活在一起,关系极好。此番返乡,大堂伯拉着我,一再说我长得与祖父神似,接着感叹时光飞逝,自己竟也行至八十了。

大堂伯的独子专门从墨西哥回来为父亲做寿。谈及儿子,大堂伯很骄傲,说儿子现在在墨西哥“赚大钱”了。

大堂哥身材与大堂伯相若。中等身高,精壮,大嗓门。叙谈间,他电话不停,听来都是生意琐事。他语气急、声量大,方言利落,颇有气势。

当初去墨西哥,大堂哥也是逼不得已。他原本在国内投资煤矿,遇到国内能源改革,旧能源的生意一落千丈,欠下巨额债务,最落魄时,债务压得他喘不过气,不得不卖出自家住房。但身边朋友无人接手,房子最终被银行拍卖,颜面尽失。清偿欠款后,留在手上的钱不足二十万,堂哥一咬牙,用这笔钱去了墨西哥。

在墨西哥,堂哥做箱包生意,从义乌皮包城进货,经由海运集装箱,把箱包铺进墨西哥城。几年间,他从煤矿生意的泥沼里爬起来,每隔几个月就有一个属于他的集装箱从太平洋横穿而过。

大堂伯对寿宴很看重。大堂哥专程回国,早早在渔溪最好的酒楼定位置,给一众亲朋发请帖,连远在三明的我父亲也没落下。我理解其中的意义,寿宴必须办得气派,这事关家族脸面。

听闻墨西哥营商环境的崛起,三堂叔极有兴趣。他打算结束阿根廷的生意,鼓动子女改道墨西哥。阿根廷比索贬值太快,他经营多年的杂货铺过去转手能卖两百万人民币,如今只值四十万了。

参与宗亲聊天是艰难的。渔溪通用方言,我母亲在三明土生土长,父亲则是渔溪“移民”,家中惯用普通话交流,我从小缺乏练习方言的环境。在我看来,方言是故乡不可或缺的部分,而我身上独独缺少这块文化基因。

聊天中,得知曾祖父身后留下的老房子依然留存,我颇有兴趣,叔伯们顺势要带我去看看。那几间位于十二间排的破屋,是他们长大的地方,也是祖父长大的地方,算是我的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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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间排是渔溪镇的一条老街,过去镇子的繁华之地,我祖父祖母皆出生于此。

祖父母是街坊乡亲,但结婚前二人并不相识。祖父大祖母九岁,祖母长成时,祖父已外出考学,祖母只是听闻祖父是十二间排出了名“秀才”。祖父在三明县城落脚,一年回乡省亲,好心人牵线,才与祖母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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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间排老街现状作者供图


祖母年轻时貌美,鹅蛋脸,两条麻花辫垂在身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祖母家境好,父亲开铺,经营一间杂货店,手还巧,能做篾匠,还通晓木饰雕花。在他的操持下,一家人日子红红火火。

反观祖父,家境伶仃,几间破房着实不像样子。但祖母的父亲喜欢祖父,他把小伙子叫回家,两人吃了一顿酒,便相中了眼前这个会读书的年轻人。他把祖母叫到跟前,说:“跟着他去,不会吃亏。”从此,祖母便跟着祖父离开渔溪,落地三明了。

祖母怀头胎时曾回十二间排养胎。彼时,她不过二十出头,弱不禁风,未来摇摇欲坠,她把握不住,渔溪的十二间排才能让她安下心。那几个月,她再次和母亲睡一间屋子,贴身相伴。有母亲在身边,剧烈的妊娠反应也不那么骇人了。

那个孩子最后没能养大。祖母告诉我,是个女孩,一岁多得脑膜炎走了,我该叫声姑妈。

过去祖父祖母的聊天间常提及十二间排。离开渔溪几十年,那里仍是祖父母记忆中的灯塔。那里的老邻居,谁家孩子娶媳妇,谁家老人过世,他们都知道,就像没离开过似的。祖父说,渔溪临海,夏天多台风,暴雨时道路泥泞,走过巷子全身会溅满泥点子。

无论身体如何远离,生命的根系是不会变的,祖父祖母如是,远走海外的宗族亲眷亦如是。十二间排总能反复出现在同乡的对谈之中,犹如涓流入海。



7


从大堂伯家往东,叔伯带着我步行约二十分钟便到达十二间排,现在这里叫“横街路”。

十二间排早已变样,乡贤们出资,改造了古街,泥水路面变成青白的水泥,再也不怕暴雨天气了。街巷两旁仍有岁月痕迹,不少木质房屋保留下来,晃晃悠悠。一户人家大门敞开,堂屋放着电视剧,主人躺坐屋外,悠闲地和邻居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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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间排老街重修所立的碑作者供图


十二间排中段是“基督教中心街堂”,高耸的十字架意味基督教在此生根。大海让本地人生出飘摇无依之感,需要从宗教中获得归属。教堂比周边木屋华丽,但大门紧闭。叔伯解释,每逢礼拜日,这里才会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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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间排老街上的基督教堂作者供图


古街往外,有小片龙眼树林。过去,渔溪广种龙眼,十二间排附近全是果树。盛夏,龙眼结果,深翠的叶面下坠满成团浑圆的果实,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跑出门,聚在龙眼树下,配合着摘果。夏风阵阵,乡亲躲在树下阴凉处吃果子,那段时间,能把龙眼当饭吃。

小时候,我也吃过渔溪的龙眼,是四伯公带来的。祖父的二哥忠厚老实,带着一麻袋透甜的龙眼来三明。那些龙眼被精心挑选,保留着一小段枝丫,保证新鲜。和三明本地龙眼不同,渔溪龙眼个头不大,但是肉厚子小,甜丝丝的。

如今龙眼树林只剩小小一片了。只有目光所及的老树,在乡村改造中幸存下来。这些龙眼树树干呈黄褐色,外表粗糙,偶有微凸的小瘤体,树龄逾百年。叔伯感慨,他小时候龙眼树便是如此,“现在我都七十了”。

站在龙眼树下,我感知与渔溪的联系。祖父曾吃过这树下的龙眼,凝望过沈翠的叶冠;而我也早在人事不知的幼年,品尝过这片土地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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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溪镇子一小片龙眼树作者供图


古街尽头,出现一口水井。父亲兴奋地向前,说,看到水井,便是到家了。过去他回老家,几位堂兄弟便带着他围着这口井玩。跑得远了也不担心迷路,只要找到水井,就算找到了家门。

这口井很小很矮,被塑料盖封着。二堂伯说:“这口井现在已经没人用了。”

十二间排街尾,祖宅到了。饶是有所准备,它的破败仍出乎我意料。这栋被反复提及的老房子,院落只有一进。一圈瓦房,围着近百平的天井。天井杂草丛生,乱横的竹竿上,零星晾晒着老人的衣服。瓦房木石结构,木头与砖块混杂在一起,泥黄色的砂浆暴露在外,多数瓦房因年久失修、无人居住而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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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溪祖宅全貌作者供图


交谈间,一位依母(老妪)缓步走上来。她应该是这里仅剩的住户,天井里衣物的主人。依母狐疑地看着我们,叔伯上前打招呼,她才热情起来。

祖宅如今是半个宗祠了,宗族有活动,会放在这里。堂屋正中央,挂着历代宗亲木匾,沉黑中透着木色,有些古旧。二堂伯指着西南角落的一间老房,说他们一大家就曾住在那里。房间上着锁,我透过门缝往里望,不足二十平的房间里堆满了杂物。四伯公有五个孩子,我不敢相信这间房能安置如此一大家人。叔伯都笑了,过去住房紧张,家家户户都是蜗居。老房上方搭建阁楼,便是所有孩子的卧房。

“在过去,人和牲畜同居的都是有的。楼下养牛,楼上住人。巅峰时期,祖宅挤进十来户人,摩肩接踵了。”二堂伯颇有些感慨。

看着眼前的祖宅,我想起祖父——他便是在这里度过少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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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能安置一家人的祖宅破屋作者供图



8


1930年代,祖父出生在十二间排,是家中老幺。

祖父儿时日子苦。曾祖父有三个儿子,但各有不同的母亲。祖父尚小时,亲生母亲便已西去,以至于他一生不能辨明自己准确的出生年月,身份证上的日期,不过是糊弄旁人罢了。

曾祖父是渔溪的蛇头:他组织关系、船只,把在本地难以糊口的乡民送往国外讨生活。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局势转换初有苗头时,快刀斩落麻地把大儿子送往印尼。曾祖父义海豪情,但却不顾家。别的蛇头赚大钱、买房置地,他却乐善好施,乐于接济亲族。谁家缺衣少粮,都找他桥借,自家日子却过得紧巴巴。

曾祖父1961年过世,在我父亲出生前几年,享年六十七岁。他于我全然陌生,以至于这次返乡才有机会在二堂伯门厅见到他的遗像。我细细端详,那张脸熟悉又陌生,我身上的血源自于此。

祖父不足十岁,曾祖父续弦,新妻带着女儿改嫁进门,自然是不愿待祖父如亲生子的。祖父年纪轻轻便家务缠身,要砍柴,要打菜侍弄家畜,劳作不勤还会被后母责备。毕竟还是少年,贪玩,有时回家晚了,饭桌早已收拾一空,那顿饭便没了着落。

所幸祖父天资聪颖,听老家人说起,他总是乐呵呵地四处耍,从未见他在书桌前枯坐,考试成绩却出奇好。比较之下,祖父的二哥——四伯公就差一些,虽是勤奋肯读,却成效不显,始终没读出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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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溪祖宅现状作者供图


祖父一路高歌猛进,十六岁考进福州财经中专,走出十二间排。往后的日子,都是少年郎靠读书铺就的。

那个年代,读书就是赚钱。刚参加工作,祖父的工资便有近四十元(那时大米只要几分钱一斤)。每个月,祖父省下近半工资,寄回老家,曾祖父很是满意。

祖父的继母也是奇女子。她一生只有一个女儿,在乡村,如此是无人养老的。三个继子,老大漂泊印尼,老三远在三明,她索性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留在渔溪本地的四伯公——这样四伯公既是继子又是女婿,她不怕他不给自己养老。

老太太长寿,活到八十七岁,安享晚年。老照片里,她面似银盘,眉目严厉,阴沉着坐在正中间,极有家长的派头。祖父和四伯公分坐左右,其他小辈乌泱泱地站在后面。

叔伯们带着我走进祖宅,我们在此久久逗留。老房子具象地立在我眼前,和照片里颇有区别。我带着好奇探看、流连,寻找祖父的痕迹,这间老屋便与我也有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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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祖宅,迎面遇见一位耄耋老人。老人单薄,没有拄拐杖,风吹即倒的模样。父亲和叔伯围上去,叔伯介绍,这是祖父的发小,从小光腚一起长大。过去祖父但凡回渔溪,都会找他下象棋。

老人颤颤巍巍,眼睑透着血红。他指着父亲,一再确认,确认他是祖父的儿子。别过后,我仍回头张望,老人没走两步,便坐在一截土桩上歇脚。

如果祖父还活着,也是这般年纪了。



9


临近正午,我们离开十二间排,步行去参加寿宴。

大堂伯的寿宴放在渔溪最好的酒楼,他们一家已在迎宾。人们彼此用家乡话客气问好,人群中应该还有宗亲,只是返乡时间尚短,我还来不及认识。

酒楼二层,大堂伯的寿宴与另一家的订婚宴共用大厅。大厅约篮球场大小,两家各有二十来桌客人,人潮挤攘在一起,难分彼此。

一个小男孩坐在我身边,小学一年级,和我当初返乡时差不多大。细问之下,男孩的父亲是我远房堂哥,也在阿根廷做生意。在渔溪,这类情况多见,父母出国谋生,年幼的孩子留给老一辈照料。等到孩子更大些,出国抑或是靠着海外关系获取高考优惠政策,在国外赚美元的父母都能提供更多帮助。

我与这个侄子很投缘。孩子脸胖,眼睛亮,大厅闷热,他脸颊泛起驼红。如果我早些结婚,大概也能有这般年纪的儿子了。

渔溪临海,从寿宴的菜品可见端倪。寿宴从黄瓜拌海蜇开始,途径娃娃菜蒸螃蟹、白灼虾、蒜蓉粉丝蒸鲍鱼……一直到清蒸龙胆鱼,尽皆生猛海鲜。大堂伯在寿宴上费了心思,酒席绵延,我几度认为菜已上齐,之后仍有美食上桌。

小侄子在一旁手忙脚乱。吃海鲜是精细功夫,他吃力地从虾壳蟹脚之间寻觅细微的绝味,还学着大人的样子,拿出塑料袋,把没有吃完的餐食打包,精打细算的样子惹得众人发笑。他说家里还有个哥哥,“要带回去给他吃”。

酒宴过半,大堂伯兴致很高。他领着家小逐桌给亲友敬酒,“别客气,好吃好吃!”每到一桌,大家便齐刷刷站起身,给大堂伯祝寿——“祝寿星百子发千孙,合家老幼乐安康”“福寿延年,命活长长”,人人都语带吉祥。

另外半个大厅也很热闹。订婚人家请来经验老到的司仪。司仪妙语连珠,和到场的亲朋默契配合,你来我往间,酒宴气氛高涨。紧接着,司仪登台献唱,几首闽南语歌唱得地道,现场掌声不断。

宴席尾声,小侄子用纸巾使劲擦手,海鲜残渣留在手上,让他不自在。他看向我,我识趣地领他去洗手间。我牵着他,在拥挤人潮之间往前穿。他突然抬头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渔溪对我来说,是“回”还是“来”,我心中没有定数。

寿宴上,父亲同样满载而归——大堂伯给每位到场亲朋准备香烟做伴手礼,二堂伯见无人吸烟,索性让父亲包圆,父亲喜滋滋地收下桌上一整条香烟。香烟之外,伴手礼还有粮油和大米,寿宴办得非常客气。

二堂伯用本地话说:“锦(大堂伯)乐坏了,他自己讲,人生够本了。”

盛大的寿宴、满门的宾客让大堂伯骄傲,几乎要掉泪。当初,身患眼疾的他离开渔溪,或许就是为了一次盛大的宴席。如今,远行的儿子完成了他的人生夙愿,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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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结束,我们回到三堂叔家围炉煮茶。闲谈间,父亲有感而发,主动说起今年清明要返乡扫墓。曾祖父和先祖都埋葬于此,而过去几十年,我们一支都没尽到子孙责任。

二堂伯作为四伯公家的长子,过去是他每年探望祖先。扫墓不是轻松活,祖坟山高路远,丛生的杂草会覆盖道路,每年都得带着镰刀进山,从头开路。进山要带光饼(福清市传统特色小吃)和海鲜。祭祖之后,后辈围在坟头,吃光饼,配海鲜,最后还要把海鲜脚留在坟头。这是告诉世人,这不是无主孤坟,这家的香火,还在燃烧。

此番回渔溪,激起父亲的乡土之情,他决定替祖父担起责任。这个清明,他注定忙碌。祖父安葬在三明县城公墓,和本地人葬在一起。公墓建在城北山坳,县城多山,不足十平方的墓地层层叠叠,梯田似的,规矩地靠在一起,远方是叠翠的山林。父亲买了双穴墓,祖母以后也会葬在这里。今年,父亲先要在三明帮祖父扫墓,再动身前往渔溪,跟着宗亲上山尽孝。

三明和渔溪,都让他割舍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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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我决定离开渔溪。

过去,我与老家渔溪之间,是透过祖父的记忆维系,但随着他的离开,我已经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重新与渔溪建立链接。此番返乡,叔伯宗亲都很客气,热情招待,我却仍觉得时光像是一堵越来越厚的墙。祖父的记忆在消散,渔溪留给我一种走不回去的感觉,我无法长久停留。

或许,我便是没有故乡的人了吧,我在心里想。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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