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和咯吱咯吱的咀嚼声终于停息,我们刚打算翻身好好睡个囫囵觉,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开始震动——闹铃响了。
前晚上船的两个小姑娘一坐进隔壁的卡座,就不眠不休地聊起学校里的八卦。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仍然很容易抓住重点:谁暗恋谁,谁跟谁亲嘴,谁喜欢挑拨离间,谁背后说谁坏话……卧谈累了,俩人还从旁边的自动售货机里买来一包接一包的薯片,两张小嘴不是在说就是在吃,整宿都没停过。
想来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在别人眼里大概也是这么熊孩子吧?
窗外已经曙光微露,竟然是个天高云淡的好天气。我们赶紧披衣起床,今日的睡眠算是到此为止了。
渡轮在离岸不远的海面上默默前进,眼前的景象恍若穿越。距离一年中日照最长的夏至仅剩五天,地平线上太阳移动得格外缓慢,虽已升起了一个多小时,却仍躲在满目苍翠的山丘背后不肯露面,把低空飘浮的水汽团映成一片金黄。近岸湿漉漉的草甸里开了小片的紫色鲁冰花,叶子上还挂着大滴露水,几乎触手可及。花朵与晨曦的组合,以及拉丝的高云背后透出的隐约蓝天,在某个瞬间仿佛带来抵达夏威夷的温暖错觉。
然而一推开舱门,迎面透心凉的冷峻狂风就适时地把我们吹回了北纬五十五度的现实。阿拉斯加时间早晨七点半,越来越接近阿留申群岛的Tustumena号渡轮刚刚下锚,要在此程的第五站King Cove停留七十五分钟。
来自美国本土的手机运营商只有断断续续的不靠谱信号,之前加载的离线地图显示:这个人口仅一千的小镇由一家叫做彼得潘的海鲜罐装公司主宰,分属新教与东正教的两间教堂隔着小池塘相望,邮局旁边竟然还有个中餐馆……可惜停站时间太短,并没有机会仔细探寻它们。King Cove一向以天气恶劣著称,此刻虽然不是阴雨连绵,但北太平洋的寒意仍然轻松穿透了羽绒服。我俩沿着港口上下快步走了一圈,草草拍下几张照片,便飞速逃回温暖的船舱。
今天将是漫长的一日,我们得养精蓄锐,为阿留申航线上的最重要一站做好准备。
为许多人所不知,二战期间,阿留申是夏威夷之外,美国太平洋战场上另一条直面炮火的前沿战线。
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件后,这里一下子成为了战略要冲。阿留申群岛横跨北太平洋,美日两边都担心对方以此为大本营,直接轰炸各自本土的城市。彼时距离向俄国买下阿拉斯加仅仅七十四年,美国对当地还没有大规模开发,军事设施远不能满足世界大战的需求。为防备可能的袭击,美军秘密开工屯兵,在海鲜加工厂的幌子下迅速建设了新的空军基地,把士兵伪装成罐头工人悄悄运到阿留申,玩了一出暗度陈仓。
它很快被证明是个正确的决定。美日宣战后仅仅半年,作为中途岛战役的一部分,山本五十六下令空袭了阿留申最大城市Unalaska(又称Dutch Harbor,荷兰港)。然而日本人情报失误,对新修的秘密基地毫不知情,以为援军只能从更远的Kodiak(渡轮的第一站)赶来。持续两天的轰炸并未造成太大破坏,就被火线驰援的美国战斗机迅速击退。
Eric:荷兰港之战被算作美国本土第二次遭遇敌国空袭。至于第一次其实相当无厘头——一九二九年,墨西哥北部的内乱中,叛军找来爱尔兰雇佣兵帮忙,结果老哥弄错目标误炸了亚利桑那……
但即便如此,日本军队还是在几天后最终占领岛链西端的Attu和Kisko,宣告了自一八一二年战争以来,美国领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敌国控制。阿留申群岛一向被视为北美大陆的延伸,这次战役给民众的震撼甚至比珍珠港更强烈,西雅图、旧金山、洛杉矶等大城市骤然笼罩在空袭的阴影之下。整个阿拉斯加的军事化程度从此急剧提高,作为美国军事前线的地位一直延续至今。
我们即将抵达的Cold Bay,正是当年修建的空军基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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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九四五年,又一个秘密计划Project Hula再次扩大了这里的规模。随着盟军转入反攻,罗斯福与斯大林谈判合作,以租借军舰加培训水兵为条件,换取苏联正式加入太平洋战团,进军占领库页岛和千岛群岛。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共计一万两千名苏军士兵先后来到Cold Bay受训,一百四十九艘大小舰船也被转交。由于当时苏联尚未对日本宣战,一切计划都是秘密进行,直到后者投降才逐渐公开。
Eric:不知罗斯福那时是否预料到,美苏的短暂蜜月在二战胜利后随即宣告终止。冷战时期,阿留申上的基地转而成为防范苏联的第一道警戒,然而“借”出去的军舰泼出去的水,想再要回来可就难了——持续十年的艰难扯皮后,苏联才终于同意归还最后一批。但美国人一看,自家的船早已是战斗成色,只能归类为可回收垃圾,而且派人去收的花销比它们能卖出的钱还多。两国索性谈判,苏联按废铁的价格象征性给美国付点费用,并且在后者的监督下把船都沉进太平洋,这破事儿就从此翻篇吧。
冷战结束后,阿拉斯加的海量军事基地陆续被裁撤,其中多数直接废弃,包括Cold Bay在内的少数则转为民用。与阿留申岛链上的许多村庄不同,这里渔业不算发达,也没有世代在此的原住民。若非美军看中附近地势平坦,适合修建营房接纳大量士兵,它恐怕始终都将是一片荒原。今天Cold Bay人口刚刚过百,多数都是为气象台、机场等公共设施服务的雇员。唯一的学校因为只有四名学生,不能获得州政府拨款,在二零一五年便已无奈关闭。
现在Cold Bay最为人所知的,要数从二战时期沿用至今,长度名列阿拉斯加第五的柏油跑道。它在以渣土机场为主的阿留申群岛属于珍稀物种,平日里是居民和货物前往附近小渔村的中转站,应急时也可供跨越太平洋的大型客机迫降。
Lyra:果不其然,我们刚刚经过后的十月,美国航空一架从上海飞往芝加哥的波音787就由于引擎故障,被迫降落在Cold Bay检修。附赠一次免费的阿留申十二小时经停,我俩听起来是挺羡慕,不过飞机上的乘客们大概一脸懵逼——我在哪儿?我怎么在这儿?……类似的意外每两三年就得发生一次,当地人半开玩笑地抱怨,每次几百名旅客直接空降,镇上连厕所都不够用。
不过我们关心的,是Cold Bay的另一处“宝藏”。当地有个自然保护区,名叫Izembek National Wildlife Refuge,为驯鹿、棕熊、狐狸和各种水鸟提供着不受打扰的栖息地。每次渡轮经过,驻守的管理员会提供免费的两小时观光团,开车带乘客去看动物观风景。唯一的限制:只有十七个名额。
美国人当然又祭出了驾轻就熟的抽签大法。抵达Cold Bay之前一天,船上广播几次催促,让每个有兴趣参加的乘客签字报名。公平起见,船员把总人数用无线电告知保护区,由他们抽出中签的号码传回,再用马克笔圈出幸运儿的名字公之于众。行前读攻略时,我们早就听说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从上船起便一直祈祷好运降临。风景倒不那么重要,主要这地方一辈子恐怕就来一次,失之交臂未免遗憾。
报名截止后仔细一数,四十三人竞争十七个座位,中签率刚好四成。
Eric:因为是Lyra负责拍照,我俩说好假如只有一人中签,无论如何都派她去。这样算来,彻底去不成的可能“只”有36%,好像又稍心安了一些。
Lyra:我们运气爆棚。公布结果时,我紧张得不敢去看,听见Eric高兴地大喊,才知道两个人都中签的好消息(只有15%的概率哦)。路过的船员看我们高兴得直蹦,赶紧慈祥地训斥了一句——渡轮上不许跑跳吵闹。
上午十点半,渡轮准时抵达Cold Bay,保护区的管理员早已等在码头边。短暂的历史介绍后,一行人很快分乘三辆越野车,驶向十英里外俯瞰海岸线的观景台。
据气象部门统计,Cold Bay是全美国阴天最频繁的地方,平均每年三百多天都乌云笼罩。虽然只相隔一个海湾,但King Cove的好天气没能延续,头顶不出所料地一片灰暗。同车有个热爱观鸟的德州老头,眼尖地瞥见远处山坡上三只熊隐约的影子,赶忙喊管理员停下拍照。然而镜头里的画面并无美感可言,失去了阳光的庇佑,清晨时分的温暖错觉一去不返。
狂风夹着咸湿的海腥气肆虐盘旋,地平线上雾气弥漫,鲁冰花在风中颤抖,几只健壮的白头鹰迎风起起落落。除此之外,视野中只剩近处泻湖边棕褐色的碎石滩。船上没中签的人或许在庆幸,多亏没顶着凄风苦雨去看根本看不见的风景。躲进瞭望台换镜头的间隙,我们不由感叹了一句没意义的废话:阿拉斯加和夏威夷都守着同一个太平洋,可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不对。这句玩笑话好像说错了。
我俩几乎同时意识到了可能的误区,赶紧哆哆嗦嗦地打开手机求证。屏幕上,地图清楚地解答了刚才的疑惑:眼前的确已不是太平洋的北缘,而是白令海的南缘。
一直以来,渡轮都沿着阿拉斯加半岛的南面航行,使我们错觉自己始终在太平洋的海岸线上。然而随着陆地越发缩窄,Cold Bay南北两侧的直线距离仅剩几英里,保护区的旅游团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对面。瞬间,如同当初被“阿留申群岛”五个字撩拨的那刻,两个人对陌生地理的敏感又一次被触发。从计划行程到买票上船,我们似乎从未认真想过这七十八小时与白令海三个字的关系。对着世界地图畅想未来的童年仿佛就在眼前,曾经印象中远在天边的地名,如今竟忽然成为了眼前的现实。
Lyra:是这样的时刻让我们明白,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事情,也许并没那么遥不可及。小时候觉得开车两小时就是出远门,现在已经横穿了六次美国;原来觉得通向北冰洋的公路九死一生,现在已经自驾跑了五个来回……如此看来,今天觉得无比遥远的泛美公路和房车环球旅行,大概不久的将来也会一点点实现吧。
离开Cold Bay,Tustumena号终于要抵达真正的阿留申群岛了。狭长的阿拉斯加半岛从北美大陆向西南展开,延伸五百英里后才正式终止,变为破碎的岛链继续向西,接上俄罗斯远东的勘察加半岛,勾勒出北太平洋边缘的火山带。由于地形复杂天气恶劣,虽然半岛上的村镇理论上与大陆相通,但之间并没有公路连接,事实上仍像孤岛一般。所以文化和经济上,它们彻底被视作阿留申群岛的一部分。
当日渡轮停留的第三站,全程的第六站,将是刚好与阿拉斯加半岛隔海相望的False Pass小镇。这一天的几次行船都时间不长,舷窗两侧越来越逼近的陆地,告诉我们Tustumena号已经调转船头向北,驶入最窄处仅七百米宽的伊萨诺茨基海峡。身处地理分界线的感觉无比奇妙:背后是太平洋,前方是白令海,左面是阿留申群岛,右边是阿拉斯加半岛。
正应了那句非常喜欢的歌词: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
脑内刚刚开始播放的小号声,意外地被“出来看熊”的广播打断。人们纷纷涌向右舷,举起相机或望远镜对准山坡上的小黄点。行前读到的文章里写,阿留申群岛没有大型陆地生物的存在(除了两脚兽),棕熊们最远只能到达阿拉斯加半岛尖端,往后的海峡则是无法泅渡的天堑。想来,眼前的这只应该被称作“哥伦熊”或“马可波熊”,一直探索到了属于熊类的世界尽头。
Eric:然而船员及时纠正了众人对哥伦熊的赞美,告诉我们海峡对面False Pass所在的小岛,才是棕熊最遥远的家园。这些强壮的生物足以游泳跨越狭窄的海峡,只有后面二十多英里宽的水道才能挡住它们。
怎么觉得对它们的敬意又增加了一分呢。
False Pass的名字其实源于一个误解。最早航行至此的船员以为这里吃水太浅,不够他们的船只通过,便给它扣了个“假海峡”的帽子。不过后来测绘发现,只要不是吨位极大的超级货轮或游轮,小镇旁的水道足以让普通船只从太平洋穿越到白令海——事实上,从西雅图出发经白令海峡前往北冰洋的航线,正是走这里最近。
作为阿留申渡轮沿途最小的停站,False Pass仅有三十五名居民。因此,Tustumena号只在去程时经停此处,返程直接甩站。当地人若想前往阿拉斯加本土,得跟船去终点乌纳拉斯卡转一圈才行。
刮了整天的大风到傍晚终于渐渐平息,让我们下船活动腿脚时不必再瑟缩着脖子。天气依然阴沉,乌尼马克岛雪顶覆盖的火山群也隐没在云后不知所踪。码头边只有一家小超市能供人随便转转,渡轮上下来的几十名旅客一窝蜂地涌进去,刘姥姥逛大观园一样东摸西看,就是什么也不买。少数的几个人挑了些零食饮料,我们好奇地瞅瞅价签——还是算了。在物价奇高的阿留申群岛,一瓶可乐贵到跟船上的自动售货机差不多,就喝白水吧。
Eric:作为超市爱好者的我,每到一个陌生地方都喜欢去window shopping,看看当地的物价和食谱。问了一下,False Pass这家商店每两周一次从西雅图进货,每次货船要在海上走一周,易坏的水果蔬菜自然不会有。仔细看看冰柜,出售的肉食很多是内脏和边角料,比如猪肝猪肚猪蹄之类。想不到,这些美国本土只能从亚洲超市寻找的“稀罕食材”,在阿留申反而成了主流。
Lyra:不知是为了补充缺乏的维生素,还是因为它们比纯肉便宜,当地人更买得起?
为庆祝成功抽中Cold Bay的自然保护区旅游团,我们这天午餐小小地奢侈了一回,在船上餐厅下了馆子。
上船前我们就听说渡轮的食物不便宜而且不那么好吃,因此专门从超市采购了面包、果酱、薯片、牛肉干,准备靠它们撑过七十八小时的航行。枯燥的食谱并没有想象中难熬,大概因为一个小病初愈,一个大病未愈,我俩都没有太多食欲,闻着隔壁日本小哥的方便面竟也不怎么馋。
Eric:上船的头一天,我还相当体面地拿餐刀把果酱在吐司上抹匀,夹成三明治再吃。后来越吃越懒越懒越放飞,再加上果酱买多了怕吃不完,索性一手拿勺一手捏面包,左一口右一口到嘴里再混合,反正吃进肚子都是一样——论舌尖上的阿拉斯加。
Lyra:早知船上有热水供应,我就带几包户外干粮泡着吃了。不过转念一想,除了坐船哪还有敞开肚皮吃零食的的机会呢?多来两筒薯片好像也不亏。
船上的午餐和预想中差不多,菜单上全是美国人最熟悉的那些,把冷冻食材过油加热后端出来,不美味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我俩分喝了一碗奶油三文鱼浓汤,又各自点了一个炸鱼汉堡和一份炸鸡柳配薯条,算是难得的一顿热食。价格倒是不贵,每道主菜十美元上下,还不需要付税和小费(渡轮属于公共服务,船员收小费犯法),但回味过后我们还是决定,刚刚就是渡轮餐厅的第一顿和最后一顿了。
然而这些被我们嫌弃的鸡肋食物,在当地人眼里却是两周才能打一次的牙祭。从保护区的参观团返回时,住在Cold Bay的一家三口刚上船吃过午餐,还又打包了四盒拿回家,大概是放进冰箱慢慢消灭的节奏。简直不敢想象,没有渡轮经过的两周里,他们究竟都在吃些什么?
距离终点站还剩十五个小时,我们解决掉最后一筒薯片和最后一片面包,最后一次铺开睡袋在长椅上躺下。黑夜降临,向着无熊之地,Tustumena号继续前进。
本文是“阿留申日记”系列的第四篇,这边的坑还没填完,那边我们又要踏上下一次远航之旅了。这次是从美国本土出发,坐着渡轮一站一站慢慢摇向阿拉斯加,在那里过完最后的夏天。
所以,暂时跟大家告个假,秋天再见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