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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天地] 阿留申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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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7 11: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0-4 04:21 PM 编辑

阿留申日记 | Day 0:出师未捷身先病

 SummerAfar 远夏在路上 2019-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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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六年六月,美国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


手机上的时钟已跳过零点,太阳才刚刚落山,地平线上弥漫着一层北方特有的澄澈颜色。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里,唯一的收银员看有顾客走进来,不好意思地捂住正打呵欠的嘴,点头用眼神打了个招呼。我们两个连购物车都没推,直奔入口对角的药房,钻进货架间寻找自己的目标。


“找着了,这儿呢!快来快来。”


“我看看……卧槽,怎么这么多种?”


晕船咀嚼片、晕船泡腾片、晕船糖浆、晕船贴、晕船腕带……花花绿绿的药盒摆了整整两大排,上面用各种字体写着“Motion Sickness”。选择障碍的天秤座Eric皱起眉头,研究了半天成分表也不知该选哪个,最终是Lyra果断地小手一挥——拿最便宜的。盒子里装着十六片药,口味是美国人最喜欢的覆盆子,平均每片价格五毛。


很快,我们就将怀揣这盒保命的粉色药片,登上渡轮开启航向阿留申群岛的七十八小时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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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里琳琅满目的晕船药,提示着阿拉斯加与海洋的密切关系。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事实:阿拉斯加拥有北冰洋经白令海绵延到太平洋的三万多英里海岸线,美国最长,比第二名佛罗里达多出足足三倍。全州七十四万人口,除去内陆的费尔班克斯,超过八成居民都住在海边。


无数依海而建靠海而生的城镇,造就了这里独特的“海上高速公路”。


它的全称叫做Alaska Marine Highway System,从美国本土的华盛顿州一直延伸至阿留申群岛,十一条渡轮连接起沿途的三十七个港口。其中的绝大多数社区(甚至包括州府朱诺)不通公路,除了价格昂贵的支线小飞机,与外界的交通全靠渡轮维系。由于它的不可替代性,这条渡轮组成的“Highway”与遍及美国的无数柏油公路一样,被正式纳入国家公路系统,每年接受联邦政府的拨款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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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与航向阿留申的渡轮结缘,最初纯属意外。


Lyra:三年前的今天,我正在琢磨九月北上阿拉斯加,完成自驾Denali的夙愿。不过胡乱搜索间,突然发现了一百五十七美元往返安克雷奇的机票——但是只限六月。史低折扣面前,我毫不犹豫地为五斗米折腰,把秋游计划抛到脑后(也不是,大概象征性地犹豫了半个小时吧),定下了夏天的航班。


这个果断的决定现在看来还蛮正确,因为我们如今去过了九次阿拉斯加,却再没见过那么便宜的票。(而且Denali Road Lottery的夙愿来年就完成了^^)


然而两程机票间的行程仍是空白。毕竟之前已经四次造访阿拉斯加,内陆通公路的地方几乎开了个遍,包飞机空降的昂贵目的地又还去不起,地图上的陌生角落好似并没有那么多。


某一个失眠的深夜,我又一次胡乱搜索,在地图上拖来拖去找灵感,忽然看到了阿留申。一查,夏天果然有渡轮,而且时刻表刚好可以接上我们的机票。顾不得管身边的Eric睡没睡着,我当即把他戳醒,分享这个突发奇想的新思路。


“诶,想不想坐船去阿留申?”


“阿留申?”一脸懵逼的Eric揉揉眼睛,消化了一下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名。“卧槽!这个可以有,这个真的可以有。”


Eric:小时候,家里有一盒世界地图的拼图。每次在茶几上铺开玩,我都是先拼齐容易分辨的陆地,把全是蓝色傻傻分不清楚的海洋留到最后。其实它们也不都是纯色,很多上面都有小字可做提示。印象最深的,便是一块上写着“阿留”,一块上写着“申群”,另一块上写着“岛”。这大概就是我对它最初的记忆了。


后来上高中,痴迷地理的我买了一本世界地图集,有空时便翻开背各种山脉、半岛、湖泊的名字,目标是有朝一日能徒手画出各大洲的轮廓(很惭愧地至今仍未成功)。库页岛、勘察加半岛、楚科奇半岛、白令海、阿留申群岛……北太平洋一带的地理尤其复杂,我便更加深切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被五个字撩拨起的肾上腺素,就这样变成了两张船票。有点随机,有点莫名,有点冲动。


回想起来,似乎那些最让我们在多年后念念不忘的旅途,都是如此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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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落地安克雷奇到上船启航还有两天的时间。六月的阿拉斯加海滨天气晴暖仿佛已经入夏,而风景还是暮春的花开遍地。被大好春光诱惑,闲不住的我们决定用多出来的时间,熬夜徒步去Lost Lake拍日出。这原本是个很聪明的安排。通常,进山等朝霞总不免要搭帐篷在野外住一晚。但在接近极昼的高纬度地带,太阳落下到再次升起只间隔五小时,天空始终泛着朦胧的亮色,午夜出发便足以赶上凌晨四点多的日出,不用背帐篷也不用走夜路。


然而我们漏算了一件事。随着地势爬升,原本清晰好走的小径上开始出现积雪,路程还没过半,就演变成了没过脚踝的茫茫雪原。两个常年住在中纬度的二货顿时傻眼——我们没带任何雪地装备。鞋袜很快便被雪水倒灌浸湿,脚下的每一步都要小心滑倒,身上开始感到刺骨的寒意。万万没想到,六月怎么还有积雪啊!


应该说,不是没想到阿拉斯加仍有积雪,而是根本没想到雪这回事,以至于出发前都没去查查。


我们在雪地上龟速爬行了一个小时,只推进了不到一英里,按时赶到湖边是没戏了。调头返回倒是简单,但之前的山不就白爬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至少等到天光微亮。随便拍两张雪山,也算没白走这半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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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地上哆哆嗦嗦地抖了两个小时,看了个光板日出,黯然下山,已是早晨六点多。距离渡轮启程还剩不到二十二小时。


上船前有一大票事情排队等待完成。要给行李重新打包,要采购船上的口粮,要找个洗衣房洗澡,要下馆子最后吃顿好的……阿拉斯加的初夏里,漫长的白昼与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压榨着我们本就不多的时间。从徒步的Seward到渡轮出发的Homer,短短三个半小时车程,最终被拉长到整整一天。


Lyra:路过Tern Lake,我俩原本打算小睡一会儿。然而我一眼看到一小群万里迢迢从南极迁徙而来的北极燕鸥,瞬间清醒。不睡觉也值了!车里Eric迅速沉入梦乡,我抱着相机一直拍到手酸。回家整理照片,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打鸟一时爽,挑图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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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当我们在Sterling Highway的尽头停下车,背着登山包走向Homer码头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恍惚。(腾云驾雾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候船室里已有了十几名旅客,都横七竖八地摊在地板或长椅上呼呼大睡,等待四小时后渡轮启航。除了劣质喇叭里传来有些刺耳的萨克斯乐曲,大厅里安静极了,我俩拼命压抑却又压抑不住的喷嚏声显得格外响亮。


毫无悬念地——


还没有见到船,我们就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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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远夏“阿留申日记”系列的第一篇,关注时间比较久的小伙伴或许还记得,两年半以前我们曾写过远航78小时 | 阿留申群岛,比远方更远,但受篇幅所限,只选择了漫长旅途中很少的几个片段。当年许诺要写的详细图文日记,拖稿到现在终于开始填坑啦,希望你们喜欢^^

 楼主| 发表于 2020-11-7 11: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0-4 04:26 PM 编辑

阿留申日记 | Day 1:在渡轮上睡硬座是种怎样的体验

 SummerAfar 远夏在路上 2019-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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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百无聊赖的等待中,玻璃窗外的天色终于一点一点亮起来。


经过了前一天晚上失败的刷夜徒步和忙碌的一整个白天,我们正在熬连续的第二个通宵。虽然还要无所事事地等上几个小时,但我们并不敢合眼,生怕打个盹就错过了登船的广播。重感冒的身体此时倒也配合,极致的疲倦之后,反而呈现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神采奕奕的状态。


果然,还没有等到广播,候船室里躺得横七竖八的旅人们就纷纷醒来,卷好睡袋塞进背包,从侧门鱼贯而出挪向检票口。我俩赶忙在一片混乱中站起身来,哑着嗓子相互提醒,确认没有迷迷糊糊地把哪件行李忘在脑后,再摸摸冲锋衣口袋里看了无数遍的白色船票。


天气很给面子,晴朗得一尘不染。远处地平线上的雪山泛着微微的粉色,眼前洁白的Tustumena号也仿佛镀上了金光。


未来七十八小时里,这将是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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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usty Tusty”,是当地居民对Tustumena号的亲切称呼。


在围绕渔业运转的阿留申群岛,“星期”的概念几乎不复存在。毕竟虾蟹始终在茫茫太平洋里等人去捉,渔民们眼中自然没有周中与周末的划分,天天都是工作日。于是比起日历上的数字,夏季每两周去岛链跑一个来回的Tustumena号,反倒成了人们辛劳生活中最可靠的锚点。


说它是阿留申的生命线毫不夸张。一离开大陆尽头的起点Homer,航线上的十三个大小港口无一例外不通公路,与外界的交通完全依赖飞机和渡轮。由于出行是刚需,岛链城镇往返安克雷奇的单程机票常年徘徊在五百美元上下,人口不过百的小村落甚至只能包机。每年五月至九月运营的渡轮不仅票价更便宜,而且能把车辆和大宗行李运进运出。又实惠又可靠,忠实服务了五十五年的Tustumena号非常对得起“Trusty”的赞誉。


但“Trusty Tusty”也有放鸽子的时候。二零一二年,由于春季的例行检修发现了大量金属老化问题,Tustumena号一直在修船厂里待到十月,错过了整个夏天的阿留申渔季。对当地居民来说,人的进出尚可以乘坐昂贵的飞机,车辆和设备却必须依赖海运。最终是州政府出面,协调商业货轮公司帮忙,才勉强暂解了岛链渔民的燃眉之愁。


Lyra:自二零一三年起,阿拉斯加州便已启动了新渡轮计划,希望尽快退役已被吐槽为“Rusty Tusty”的旧船。然而如今又六年过去,设计图纸才刚刚获批,造船厂预计将在二零二零年开工,下水通航则至少得等到二零二三年——以美国工程界一贯的拖延症,这个期限恐怕也并不能指望得上。


旧船的不可替代与新船的难产,根源在于阿留申多变的天气和地理。阿拉斯加州立的渡轮系统一共十一条船,但其中多数都在峡湾内通勤,符合外海航行标准的“Ocean Class”级只有两条。与此同时,岛链上又有不少极小的码头,船只稍大便无法靠岸。因此,服务阿留申航线的渡轮既要抗风浪,又要维持小巧的吨位,同时还得有足够的承载量满足沿线的需求。各种限定因素加在一起造就了独一无二的Tustumena号,也使得它“新十年,旧十年,修修补补又十年”迟迟无法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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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你往左,我往右,咱俩分头行动。”


“好。看着手机,一会儿电话联系。”


凌晨三点半,检票的船员终于出现在栈桥边,我们紧张地做好冲锋准备。早早到达候船室,一夜坚持不睡,全是为了此刻抢在前排,给接下来的七十八小时找个舒适的容身之所。


与那些豪华邮轮不同,阿拉斯加的渡轮系统中,船票和铺位是分开购买的。船票本身相当于绿皮火车的“无座”,只是上船的资格,不包含任何指定的座位或铺位,想睡卧铺需要单独加钱。


渡轮上的卧铺分成一个个能上锁的小舱室,有两人间和四人间,提供上下铺的硬板床。内部格局类似于火车软卧,不过床位不单独出售,要订就得订下整个房间。以最新的价目表为例,船票每人$406,两人舱要再付$446。


由于Tustumena号吨位小,载货量又大,所以只好压缩卧铺的数量。船上最高载客一百六十人,却只有六十张床,供应有限,通常提前几个月就会订满。


当然即使没有订满,我们也是不会为它花钱的——阿拉斯加的渡轮上“露营”完全合法,卧铺并不是必需品。可以在观景舱的座位上坐着睡,在地板的角落里躺着睡,在太阳椅上铺开睡袋……如果船舱里没地方,甚至还能去顶层甲板搭帐篷。


总之,没买舱位的乘客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挑选自己心仪的“营地”。


我们排在靠前的位置冲上船,一左一右各自迅速扫荡一圈后,不约而同地会合在了前厅。眼前的卡座是经典的酒吧式,两条软质长椅面对面,中间一张桌子,侧边还有封闭的围挡。能躺能坐能放背包,竟然还带那么一点私密感。躺下试试,长度不够把腿伸直,但蜷起来安睡几晚压力不大。


舒适度简直远超预期!


果然,数量有限的卡座瞬间被占满,其中几位一看便知是经验丰富的阿留申老司机。上船晚的过来探探头,看到好位置都被抢先,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开。


抢到了完美“营地”,一夜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困意突如其来,潮水一般淹没了大脑。我们强打精神展开睡袋,又掏出两袋衣服用浴巾裹起来当枕头。铺好床,我们互道早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吞下一片晕船药,便躺下昏死过去。


汽笛长鸣,Tustumena号缓缓驶离了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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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手机闹铃吵醒时已是下午两点。三十分钟后,渡轮将抵达此行的第一站Kodiak。


黑甜一觉睡了整整九个小时,按说精力应该多少恢复了一些。然而上下眼皮却固执地粘在一起,说什么都不愿意睁开,仿佛想要睡到世界尽头。


心中默念四字真言“来都来了”,摸索着灌下大半瓶凉水,强忍困意挣扎着一猛子坐起身。可千万不能睡过停船的时间。阿留申之旅恐怕一辈子只有这一次,就是爬,也得爬下船去走走。


背后刚好有人打开舱门进来,凉飕飕的新鲜海风扑到脸上,头脑才稍微清醒一点。这便宜的晕船药,果然本质都是蒙汗药,毕竟睡过去就不会感觉到晕了嘛。不过出乎意料,传说中能颠到人吐出胆汁的太平洋此刻却格外仁慈,摇晃的程度还不如峡湾里看冰川的游轮。今天的蒙汗药大概是白吃了。


正作用一点没有,副作用倒是不小,直到走下码头,我们的头和腿都还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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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说,Kodiak不能算是阿留申航线的专属停站。虽然是个四面环水的岛屿,但这里和阿拉斯加本土间有频繁的渡轮和航班往来,而且它本身也算个规模相当的“繁华”城镇,远不像此行更往后的港口那么与世隔绝。


有多繁华呢?有一家麦当劳那么繁华。


Eric:在美国,麦当劳可以算人类文明最直观的坐标。虽然很多也都是加盟店,但由于总公司对原料运输有量化的标准,同时也要求当地人口足够支撑门店的盈利,大大的黄色“M”字体往往与城市化水平直接挂钩。阿留申之路上,这将是最后的一家麦当劳。


作为阿拉斯加全州最大的岛屿,Kodiak是约一万只大型哺乳动物的家园——其中六千多只人类,三千多只棕熊。生物学家把科迪亚克棕熊列为了一个单独的亚种,虽然与阿拉斯加本土,乃至俄罗斯勘察加半岛上的亲戚都有基因联系,但自最后一次冰河期以来长达万年的孤岛生活后,它们已经走出了一条不同的进化路径。


一个字足以概括Kodiak Bear的特点:大。其它地方的雄性棕熊平均重两百多公斤,而在这里它们平均体重能达到五百公斤,比其它种群多一倍还不止。Kodiak岛因此成为了世界知名的观熊胜地,每年都有大量游客专程造访。


岛上的棕熊和人类一样以捕捉三文鱼为生,又分别以旅游业和渔业的方式撑起当地的经济。说它们是Kodiak的半个主人,真的一点都不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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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渡轮只在港口停留短暂的三小时,这次显然是没有机会去看熊了。(Lyra:最新的时间表已经改成了在Kodiak停船一整个白天,看熊时间绰绰有余,好生羡慕!)绕着城中心的博物馆和教堂逛了一圈,看看离开船还剩些时间可以打发,被晕船药迷得头重脚轻的我们决定走向麦当劳——旁边的酒厂。


还有什么比在不清醒时继续麻醉自己更快活的事呢?


全美国各州的人均精酿啤酒厂排名中,阿拉斯加令人诧异地高居前列,只落后于俄勒冈、科罗拉多、缅因等少数几个啤酒大州。走遍许多不通公路的阿拉斯加港口小城,几乎在每一处都能找到鲜酿啤酒,Kodiak也不例外。


眼前的小酒馆沿袭了深北方标志性的粗犷风格。木质的吧台正对着门口,午后的阳光把空旷大厅照得通透,陌生或熟识的人们举着玻璃杯,围着长桌站成一圈边聊边喝。偶尔也有身穿工装裤脚踩雨靴的当地人走进来,到吧台买一杯酒大口喝完,然后放下钱转身便走,留下空气里淡淡的海腥味。


Eric:酒厂的主打,无疑是西海岸最盛行的IPA。不过比起本土不苦不罢休,酒精度动辄飚上两位数的重口味们,阿拉斯加的啤酒显得十分小清新,一点也不像周遭恶劣的自然环境。习惯了高度啤酒的我喝了一杯意犹未尽,走向吧台想再点,等酒倒好的间隙却发现墙上显眼地贴着一则告示——“每人最多两杯”。好吧,看来眼前就是我今天的最后一杯了。


和酒保聊过才知道,这条禁令来自于Kodiak市政府,与当地的渔业直接相关。由于酒厂的多数顾客都是渔船上的工人,日常操作的重机械有相当的危险性,为了防止喝醉造成事故,控制他们酒量的任务索性交给酒吧,绝不能卖给任何人第三杯酒。类似的限令在阿拉斯加并不罕见,比起北冰洋油田边彻底禁酒的小镇,Kodiak似乎还算宽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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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最后一家麦当劳,Tusty的引擎轰隆隆地响起来,又一次远离了身后的陆地。


已近夏至的时日里,等到慢悠悠地吃完面包夹果酱配牛肉干的晚餐,黄昏才终于姗姗降临。晕船药带来的倦意和啤酒带来的醉意渐渐褪去,我们拿出相机走上甲板,等待夕阳落入地平线的一刻。船上又多了几个刚从Kodiak上来的新面孔,大家都抓紧难得的晴天站在舱外吹海风。忽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一只鲸鱼在远处跃出了海面,胸鳍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清晰。


这童话般的晴朗天气的确是无比难得,因为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周遭的世界就一下变回了阿留申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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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舷窗的日出与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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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拍张这样的臭美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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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拍来拍去大多数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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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7 11: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0-4 04:31 PM 编辑

阿留申日记 | Day 2:西经160度,爱在午夜黄昏时

 SummerAfar 远夏在路上 2019-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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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留申之路的第二个黎明。


前一天的晴朗天气如约消失,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聚集,把背后朦胧的蓝紫色晨光切割得越发破碎。顶层甲板的角落里,昨天刚搭起来的一顶帐篷已经被强风吹成二维化,全靠捆死在栏杆上的防风绳苦苦支撑,才没有飘进茫茫无际的太平洋。


见不到太阳的清晨六点,所有人都躲在温暖的船舱中避风补眠,只有我们两个信守着每天看日出的原则,尽人事听天命地瑟缩在狂风里等待朝霞爽约。值夜的船员从旁边走过,有些困惑地瞅瞅我们的相机,又扭头眺望一眼越发昏暗的地平线,善意地提醒道:大雨就要来了。


的确。


即使在相对干燥的夏季,通往阿留申的航路也动不动就阴雨连绵。等我们钻回睡袋闭上困倦的双眼,再迷迷糊糊地从回笼觉中醒转过来,原本通透的舷窗早已盖满密密麻麻的水滴。阳光无迹可寻,如影相随的阿拉斯加半岛也隐没在弥漫的雨雾后。船舱里日光灯管彻夜长明,窗外却一片昏暗。睡在长椅卡座上的我们丧失了时间感,几乎分不清黑夜与白天。从睡袋里摸索半天掏出手机,才发现自己竟然又睡了足足四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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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受控制(然而实在难得)的充足睡眠,多少驱走了上船前连续熬夜的困倦。趁着离下次停站还早,我们起身离开窝了二十四小时的卡座,终于有心思仔细打量这三天里临时的家:Tustumena号渡轮。


除了最下面装运车辆的货舱,船上的空间一共分为三层。


顶层是被称为Solarium的“日光浴室”——在天无三日晴的阿留申,这名字颇有些讽刺。刚走出楼梯间,咸湿的海风便扑了我们一个满怀,把厚重的金属门砰地一声关死在身后。阴沉天气里,由雨蓬勉强遮挡的U形回廊和“日光浴”扯不上任何关系。四周的落地窗与头顶的天窗,还有散落在各处的十几个折叠躺椅都成了摆设,苍白地声明这里原本的用途。回廊两侧的出口毫无遮挡,北太平洋的冷风夹着雨水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地面潮湿一片。唯一与寒意抗衡的,只有房檐下大功率辐射热量的电暖气。


我们好奇地东张西望,无意间才发现窗边竟然躺着睡得正香的两个人。想必,这就是那顶半夜被吹塌的帐篷的主人,不得已只好撤到了舱内。之前查攻略时见过照片,七八月盛夏满载的渡轮上,顶层甲板完全露天的后一半甚至会扎满帐篷,互相之间脚挨脚用宽胶带粘在地上,比此刻六月中旬的景象热闹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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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楼梯退回到二层,去路被门上的告示拦住:两侧的走廊里都是私人舱室,一头船员一头乘客。作为只买了船票没买舱位的“二等公民”,我们当然没资格擅入。不过今天貌似运气不错,正赶上船员收拾客舱,他看我们好奇,大方地应允了进去看看拍照的请求。眼前这间是最便宜的两人舱,只有洗手池没有马桶,上厕所得去走廊里的公共卫生间。舱室内部和网上的平面图完全一样,除了上下铺两张床和一扇窗户再无他物,怪不得买了卧铺的乘客也很少在自己房间里待着。想想我们的免费卡座,花四百多美元睡床还是不怎么划算的。


最热闹的当属一层。我们占领的长椅在靠近船头的Forward Lounge,几排带扶手的靠背椅摆在前面,是白天最适合坐定看书赏风景的地方。长椅侧边有个三面围挡的方形区域号称是“儿童游乐区”,刚上船的时候,一个妈妈带着两个小萝莉在这里支起了行军床,还没起锚娃儿们已经酣然入眠。母女三人在Kodiak下船,这里又被一个当地胖大妈宣示了主权。这位一看就是阿留申的老油条,随身只有两个装满衣服的大号黑色垃圾袋,躺进墙角枕着自己的行李就睡,什么防潮垫睡袋一概不需要。比起她,我们似乎都是娇生惯养的城里人。


向后走,船舱中部是另外几间客房和一个录像厅。二十多个座位前面,一台式样古旧的三十寸彩电挂在墙上,循环播放着关于阿拉斯加的自然纪录片或美国老电影。进来的人似乎没几个是为了看片,纷纷缩进屋后的角落补觉,大概是贪图这里的昏暗灯光,还有自带催眠功能的磁性男中音旁白。


厨房和餐厅占据了一层的后半部分。每天,渡轮上的广播除了偶尔报告有鲸鱼出现,大半时间都是“现在开始供应午餐”、“距离午餐结束还有半小时”之类的提醒,还不忘附上当日菜单:煎蛋饼、汉堡、三明治、炸鸡炸鱼——永远都是不变的老几样。听到最后,我们都快背熟了千篇一律的广播词,颇有种“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的既视感。不过和火车上的餐车不同,渡轮餐厅一过饭点立即关门,买份食物在里面坐一天的法子可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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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小时的连续航行后,Tustumena号终于在正午抵达了此行的第二个港口Chignik,停船九十分钟。


这是我们第一次造访不通公路,人口不过百的阿拉斯加海滨小镇。淅淅沥沥的小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来到船边接人的当地居民个个踩着齐膝高的塑胶雨靴,大步流星地走过泥水飞溅的坑洼地面。我们扎紧冲锋衣的兜帽,和其他好奇的乘客一起陆续下船,闯进阿留申模糊一片的雨幕。


码头边散发出隐约海腥气的大团渔网,昭示着这里的经济来源。上世纪初,Chignik一度有近六百名居民,大半都为盛极一时的罐头工厂打工。在当时的人们眼里,淡水河口处洄游的三文鱼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摇钱树,无数罐装厂于是沿着北美洲西海岸一路开花,把美味又唾手可得的三文鱼装进真空罐头,销往全世界的餐桌。金钱的诱惑下,甚至有包工头从旧金山运来成船的廉价华工,还因为和当地人抢生意产生过不少争斗。


然而正如十九世纪末的淘金热一般,海鲜罐装工业来得快也去得快。到了二战前后,随着其它保鲜技术越发先进,人们对罐装食品的需求日益减弱。同时环保思潮兴起,政府随之出台了一系列渔业管理的限令,原本繁荣的工厂渐次关门停产,仅存的几个也大幅缩小了规模。Chignik与无数类似的海滨小镇一样,人口从几百骤减到几十,以个体户的模式继续从事渔业。


我们跟着来自渡轮的人群,走上两侧荒草丛生的小径。路旁的房屋大多破旧不堪,分辨不出究竟是早已废弃还是仍有人居住。颜色不一的木板,保存着多年来反复修补的痕迹。越来越密的雨势下,腿上的速干裤迅速湿透,贴紧皮肤把寒意送到全身。码头到小镇中心的教堂有一公里远,冻得哆哆嗦嗦的我们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不知还要不要冒雨跋涉过去。


正在犹豫的当口,右手边一间不起眼的白色小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甜腻的烘焙香气。前面带路的船员脚步一转,推开门领着众人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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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竟然是一家糕饼屋。女主人系着粉色的鲜艳围裙,背后的桌子上摆好了几大盘各种口味的甜甜圈,柠檬、肉桂、椰蓉、蓝莓……还有我们记不住名字的当地野生莓果,一块五一个任君挑选。在船上坐了一天,见到新鲜甜食的乘客们个个两眼放光,毫不犹豫地掏出钱包,一买就是一打。


Lyra:食指大动的Eric也想买一打,拿回船上攒起来慢慢吃,被我赶紧拦住——甜甜圈这种东西趁热才美味,咱俩买四个就足够啦。


排队的间隙,大家纷纷和女主人闲聊起来。一问才知道,她和丈夫大半年都住在美国本土的华盛顿州,只在夏天到Chignik暂居。白天男人出海捕鱼,女人就留在家里做点点心,卖给镇上的其它居民。最繁忙的当然就是渡轮经过的日子,她早早起床忙活了一上午,才给我们这些乘客做好了一百多个新鲜出炉的甜甜圈。


Eric:有人问这家店叫什么,她哈哈大笑——“我这儿没有名字”。想来也对,在这连餐厅都没有的小镇,给店铺起名字似乎才是多此一举。


之前带路的船员一直站在旁边,等乘客们心满意足地挑完离开,上前把剩下的甜甜圈一个不落全部买走,还贴心地付了厚厚一大叠零钞,说是船长特意叮嘱的。目睹这一幕,我们忽然意识到,怪不得越是阿拉斯加偏远小镇,刷卡消费反而越普及。因为当地没有银行,现金尤其零钱的供应都成问题,这家店就得靠渡轮每两周带来一美元纸币,才能应付给顾客找钱的需求。


——论Tustumena号对阿留申当地生活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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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留申航线上最小的码头,我们得以亲身体验Tustumena号一个独特的设计:电梯。


美国本土的大型渡轮多数都是两头开口,船停时挡在最前面的铁板放下来,自动变成供汽车进出的斜坡。一头上一头下,确保装卸的效率最高。但这有一个前提条件:码头必须足够大,至少得和渡轮等宽。简单的前提,在基础设施落后的阿留申却成了难题。即使Tustumena号已经设计得尽量小,像Chignik这样不足百人的小镇,也仍然没能力修建足以和它对接的码头,“电梯”于是应运而生。


它是个用低效率换取高适配性的办法。渡轮中部偏后,有一个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以及上下升降的金属平台。靠岸时,Tustumena号垂直于码头对准栈桥,要登船的车先驶上平台,再转九十度并降到下层甲板,然后才能开进底舱深处,和船平行停放。电梯的长度大约十米,小轿车保险杠挨保险杠勉强可装两辆,大一些的皮卡每次只能运一辆。因为电梯与两头开口的设计不兼容,即使在大港也得采取相同的办法,让车一辆辆地低效进出。每到一站,渡轮都要停留至少一个钟头,就是为了给这种装卸方式留出时间。


Chignik的码头实在太小,小到连给人走的舷梯都放不下,乘客必须跟车一起使用电梯进出。我们怀揣热乎的甜甜圈走回来时,距离渡轮离港还剩大约三十分钟。六月是淡季,车辆早已装卸完毕,只等着最后几个流连忘返的旅人登船。栈桥上,来送客的本地居民正与朋友告别,他家的黑色大狗一直站在船边,目送着升降平台载着我们缓缓下沉。


汽笛长鸣,Trusty Tusty又一次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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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下午到晚上,漫长的航程把渡轮变成了一个大号沙龙,来自天南海北的旅人们许是看腻了带上船的小说,陆续在前舱坐下随意聊起天来。


除了通勤的本地人,Tustumena号上的主流人口无疑是退休的老年夫妇,和我们岁数相仿的年轻人(抓紧扮个嫩)大概不是在科罗拉多登山滑雪就是在佛罗里达晒太阳泡夜店。


选择阿留申渡轮而非传统游轮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儿七十高龄的科罗拉多老夫妇,说他们已经去过了美国全部国家公园(我们现在还差两个),这次是专程来渡轮上猎奇。还有从Kodiak上船的一大家子韩国人。年轻的夫妻俩很是健谈,他们平时在首都华盛顿生活,此行带着一对儿女和公公婆婆坐船去阿留申。一开始没听到他们说英语,我俩还没敢去搭话,此时才知道夫妻都是美国出生的ABK,只有和父母沟通才说韩语。


不知才几岁大的两个孩子,日后会不会记得此刻的航程,又能不能理解这是怎样壮阔的旅行。


当然,我们最佩服的还是敢于独自踏上漫长旅途的人。一个日本小哥从上船就睡在对面的卡座,要么在一个牛皮本子上不停的写写画画,要么翻阅一册日文的阿拉斯加指南。他似乎英语不太好,见人总格外友好地点头微笑,但也不说话。在船上三天三夜,从没见过小哥去餐厅点菜,只看他到了饭点去接热水泡面,跟我俩面包薯片牛肉干的伙食标准差不多。

 

Lyra:在船上休养生息了两天,打喷嚏流鼻涕的感冒症状见好,但我的嗓子却失了声,几乎说不出话。所谓的和别人“聊天”,只是像个哑巴一样在旁边听着(并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还得靠Eric解释“她失声了不是懒得理你们”。哎,长这么大都没这么沉默过。后来证明,这是我人生中最重的一次呼吸道感染,两三个月之后才慢慢能够发声。本来嗓音就不够娘,这下又公鸭了一个度,生这场病简直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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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轮再次停站时已近午夜。十一点一刻,北纬五十五度的天空正是日落时分。头顶的阴云从下午开始渐渐散开,黄昏笼罩在漫天的温暖霞光中,暂时驱走了阿留申惯常的冷峻气息。


Sand Point的码头离镇中心很远,停船仅仅一个多小时,我们只能站在堤岸上遥望着远处的东正教堂,来不及走过去认真探访。这里人口近千,显得比Chignik热闹了许多。栈桥上,来接人或送人的车早早就已抵达,等待Tustumena号带来或带走他们的亲人朋友。难得不下雨的天气里,大人把小孩抱到车前盖上盘腿坐下,一起看着每两周经过两次的大船。


Eric:我站在舷梯边等着Lyra拍晚霞,旁边一个满脸胡茬面相凶巴巴的大叔晃悠着走过来,一手夹着根烟一手端着杯咖啡,这边抽一口那边喝一口。多年在美国本土的生活经历,让我有点本能地想要躲开些,谁知他却主动过来搭讪。岛链居民真是人不可貌相,大叔一开口,和善温柔的语气跟外表判若两人。细问才知道,他给Sand Point本地的渔业公司打工,已经很久没回到过“正常世界”了,这天无聊来码头随便晃晃。望望头顶仍未褪色的彩云,大叔忽然叹了口气,有点莫名其妙地念叨了一句“好想吃汉堡包”——看来,每天吃三文鱼帝王蟹也是会吃腻的。


新的一站,又给渡轮带来不少新乘客。两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跑到舷梯下面,又拥抱又挥手地跟小伙伴们一一告别,说着“see you next year”。她们口中的“明年”,大概是九月开始的下一个学年。美国的中小学学期很短,五月中旬就早早放假。小姑娘们的夏天,想必要在航线终点的乌纳拉斯卡度过——对阿留申岛链来说,那里无疑是繁华的大城市了。


跨过西经一百六十度线一路向西,距离乌纳拉斯卡还剩下三十四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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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阿留申日记”系列的第三篇,龟速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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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0-4 04:37 PM 编辑

阿留申日记 | Day 3:这个不通公路的美国小镇,住过一万多苏联海军

 SummerAfar 远夏在路上 2019-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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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和咯吱咯吱的咀嚼声终于停息,我们刚打算翻身好好睡个囫囵觉,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开始震动——闹铃响了。


前晚上船的两个小姑娘一坐进隔壁的卡座,就不眠不休地聊起学校里的八卦。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仍然很容易抓住重点:谁暗恋谁,谁跟谁亲嘴,谁喜欢挑拨离间,谁背后说谁坏话……卧谈累了,俩人还从旁边的自动售货机里买来一包接一包的薯片,两张小嘴不是在说就是在吃,整宿都没停过。


想来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在别人眼里大概也是这么熊孩子吧?


窗外已经曙光微露,竟然是个天高云淡的好天气。我们赶紧披衣起床,今日的睡眠算是到此为止了。


渡轮在离岸不远的海面上默默前进,眼前的景象恍若穿越。距离一年中日照最长的夏至仅剩五天,地平线上太阳移动得格外缓慢,虽已升起了一个多小时,却仍躲在满目苍翠的山丘背后不肯露面,把低空飘浮的水汽团映成一片金黄。近岸湿漉漉的草甸里开了小片的紫色鲁冰花,叶子上还挂着大滴露水,几乎触手可及。花朵与晨曦的组合,以及拉丝的高云背后透出的隐约蓝天,在某个瞬间仿佛带来抵达夏威夷的温暖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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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推开舱门,迎面透心凉的冷峻狂风就适时地把我们吹回了北纬五十五度的现实。阿拉斯加时间早晨七点半,越来越接近阿留申群岛的Tustumena号渡轮刚刚下锚,要在此程的第五站King Cove停留七十五分钟。


来自美国本土的手机运营商只有断断续续的不靠谱信号,之前加载的离线地图显示:这个人口仅一千的小镇由一家叫做彼得潘的海鲜罐装公司主宰,分属新教与东正教的两间教堂隔着小池塘相望,邮局旁边竟然还有个中餐馆……可惜停站时间太短,并没有机会仔细探寻它们。King Cove一向以天气恶劣著称,此刻虽然不是阴雨连绵,但北太平洋的寒意仍然轻松穿透了羽绒服。我俩沿着港口上下快步走了一圈,草草拍下几张照片,便飞速逃回温暖的船舱。


今天将是漫长的一日,我们得养精蓄锐,为阿留申航线上的最重要一站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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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许多人所不知,二战期间,阿留申是夏威夷之外,美国太平洋战场上另一条直面炮火的前沿战线。


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件后,这里一下子成为了战略要冲。阿留申群岛横跨北太平洋,美日两边都担心对方以此为大本营,直接轰炸各自本土的城市。彼时距离向俄国买下阿拉斯加仅仅七十四年,美国对当地还没有大规模开发,军事设施远不能满足世界大战的需求。为防备可能的袭击,美军秘密开工屯兵,在海鲜加工厂的幌子下迅速建设了新的空军基地,把士兵伪装成罐头工人悄悄运到阿留申,玩了一出暗度陈仓。


它很快被证明是个正确的决定。美日宣战后仅仅半年,作为中途岛战役的一部分,山本五十六下令空袭了阿留申最大城市Unalaska(又称Dutch Harbor,荷兰港)。然而日本人情报失误,对新修的秘密基地毫不知情,以为援军只能从更远的Kodiak(渡轮的第一站)赶来。持续两天的轰炸并未造成太大破坏,就被火线驰援的美国战斗机迅速击退。


Eric:荷兰港之战被算作美国本土第二次遭遇敌国空袭。至于第一次其实相当无厘头——一九二九年,墨西哥北部的内乱中,叛军找来爱尔兰雇佣兵帮忙,结果老哥弄错目标误炸了亚利桑那……


但即便如此,日本军队还是在几天后最终占领岛链西端的Attu和Kisko,宣告了自一八一二年战争以来,美国领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敌国控制。阿留申群岛一向被视为北美大陆的延伸,这次战役给民众的震撼甚至比珍珠港更强烈,西雅图、旧金山、洛杉矶等大城市骤然笼罩在空袭的阴影之下。整个阿拉斯加的军事化程度从此急剧提高,作为美国军事前线的地位一直延续至今。


我们即将抵达的Cold Bay,正是当年修建的空军基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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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九四五年,又一个秘密计划Project Hula再次扩大了这里的规模。随着盟军转入反攻,罗斯福与斯大林谈判合作,以租借军舰加培训水兵为条件,换取苏联正式加入太平洋战团,进军占领库页岛和千岛群岛。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共计一万两千名苏军士兵先后来到Cold Bay受训,一百四十九艘大小舰船也被转交。由于当时苏联尚未对日本宣战,一切计划都是秘密进行,直到后者投降才逐渐公开。


Eric:不知罗斯福那时是否预料到,美苏的短暂蜜月在二战胜利后随即宣告终止。冷战时期,阿留申上的基地转而成为防范苏联的第一道警戒,然而“借”出去的军舰泼出去的水,想再要回来可就难了——持续十年的艰难扯皮后,苏联才终于同意归还最后一批。但美国人一看,自家的船早已是战斗成色,只能归类为可回收垃圾,而且派人去收的花销比它们能卖出的钱还多。两国索性谈判,苏联按废铁的价格象征性给美国付点费用,并且在后者的监督下把船都沉进太平洋,这破事儿就从此翻篇吧。


冷战结束后,阿拉斯加的海量军事基地陆续被裁撤,其中多数直接废弃,包括Cold Bay在内的少数则转为民用。与阿留申岛链上的许多村庄不同,这里渔业不算发达,也没有世代在此的原住民。若非美军看中附近地势平坦,适合修建营房接纳大量士兵,它恐怕始终都将是一片荒原。今天Cold Bay人口刚刚过百,多数都是为气象台、机场等公共设施服务的雇员。唯一的学校因为只有四名学生,不能获得州政府拨款,在二零一五年便已无奈关闭。


现在Cold Bay最为人所知的,要数从二战时期沿用至今,长度名列阿拉斯加第五的柏油跑道。它在以渣土机场为主的阿留申群岛属于珍稀物种,平日里是居民和货物前往附近小渔村的中转站,应急时也可供跨越太平洋的大型客机迫降。


Lyra:果不其然,我们刚刚经过后的十月,美国航空一架从上海飞往芝加哥的波音787就由于引擎故障,被迫降落在Cold Bay检修。附赠一次免费的阿留申十二小时经停,我俩听起来是挺羡慕,不过飞机上的乘客们大概一脸懵逼——我在哪儿?我怎么在这儿?……类似的意外每两三年就得发生一次,当地人半开玩笑地抱怨,每次几百名旅客直接空降,镇上连厕所都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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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们关心的,是Cold Bay的另一处“宝藏”。当地有个自然保护区,名叫Izembek National Wildlife Refuge,为驯鹿、棕熊、狐狸和各种水鸟提供着不受打扰的栖息地。每次渡轮经过,驻守的管理员会提供免费的两小时观光团,开车带乘客去看动物观风景。唯一的限制:只有十七个名额。


美国人当然又祭出了驾轻就熟的抽签大法。抵达Cold Bay之前一天,船上广播几次催促,让每个有兴趣参加的乘客签字报名。公平起见,船员把总人数用无线电告知保护区,由他们抽出中签的号码传回,再用马克笔圈出幸运儿的名字公之于众。行前读攻略时,我们早就听说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从上船起便一直祈祷好运降临。风景倒不那么重要,主要这地方一辈子恐怕就来一次,失之交臂未免遗憾。


报名截止后仔细一数,四十三人竞争十七个座位,中签率刚好四成。


Eric:因为是Lyra负责拍照,我俩说好假如只有一人中签,无论如何都派她去。这样算来,彻底去不成的可能“只”有36%,好像又稍心安了一些。


Lyra:我们运气爆棚。公布结果时,我紧张得不敢去看,听见Eric高兴地大喊,才知道两个人都中签的好消息(只有15%的概率哦)。路过的船员看我们高兴得直蹦,赶紧慈祥地训斥了一句——渡轮上不许跑跳吵闹。


上午十点半,渡轮准时抵达Cold Bay,保护区的管理员早已等在码头边。短暂的历史介绍后,一行人很快分乘三辆越野车,驶向十英里外俯瞰海岸线的观景台。


据气象部门统计,Cold Bay是全美国阴天最频繁的地方,平均每年三百多天都乌云笼罩。虽然只相隔一个海湾,但King Cove的好天气没能延续,头顶不出所料地一片灰暗。同车有个热爱观鸟的德州老头,眼尖地瞥见远处山坡上三只熊隐约的影子,赶忙喊管理员停下拍照。然而镜头里的画面并无美感可言,失去了阳光的庇佑,清晨时分的温暖错觉一去不返。


狂风夹着咸湿的海腥气肆虐盘旋,地平线上雾气弥漫,鲁冰花在风中颤抖,几只健壮的白头鹰迎风起起落落。除此之外,视野中只剩近处泻湖边棕褐色的碎石滩。船上没中签的人或许在庆幸,多亏没顶着凄风苦雨去看根本看不见的风景。躲进瞭望台换镜头的间隙,我们不由感叹了一句没意义的废话:阿拉斯加和夏威夷都守着同一个太平洋,可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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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这句玩笑话好像说错了。


我俩几乎同时意识到了可能的误区,赶紧哆哆嗦嗦地打开手机求证。屏幕上,地图清楚地解答了刚才的疑惑:眼前的确已不是太平洋的北缘,而是白令海的南缘。


一直以来,渡轮都沿着阿拉斯加半岛的南面航行,使我们错觉自己始终在太平洋的海岸线上。然而随着陆地越发缩窄,Cold Bay南北两侧的直线距离仅剩几英里,保护区的旅游团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对面。瞬间,如同当初被“阿留申群岛”五个字撩拨的那刻,两个人对陌生地理的敏感又一次被触发。从计划行程到买票上船,我们似乎从未认真想过这七十八小时与白令海三个字的关系。对着世界地图畅想未来的童年仿佛就在眼前,曾经印象中远在天边的地名,如今竟忽然成为了眼前的现实。


Lyra:是这样的时刻让我们明白,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事情,也许并没那么遥不可及。小时候觉得开车两小时就是出远门,现在已经横穿了六次美国;原来觉得通向北冰洋的公路九死一生,现在已经自驾跑了五个来回……如此看来,今天觉得无比遥远的泛美公路和房车环球旅行,大概不久的将来也会一点点实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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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Cold Bay,Tustumena号终于要抵达真正的阿留申群岛了。狭长的阿拉斯加半岛从北美大陆向西南展开,延伸五百英里后才正式终止,变为破碎的岛链继续向西,接上俄罗斯远东的勘察加半岛,勾勒出北太平洋边缘的火山带。由于地形复杂天气恶劣,虽然半岛上的村镇理论上与大陆相通,但之间并没有公路连接,事实上仍像孤岛一般。所以文化和经济上,它们彻底被视作阿留申群岛的一部分。


当日渡轮停留的第三站,全程的第六站,将是刚好与阿拉斯加半岛隔海相望的False Pass小镇。这一天的几次行船都时间不长,舷窗两侧越来越逼近的陆地,告诉我们Tustumena号已经调转船头向北,驶入最窄处仅七百米宽的伊萨诺茨基海峡。身处地理分界线的感觉无比奇妙:背后是太平洋,前方是白令海,左面是阿留申群岛,右边是阿拉斯加半岛。


正应了那句非常喜欢的歌词: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


脑内刚刚开始播放的小号声,意外地被“出来看熊”的广播打断。人们纷纷涌向右舷,举起相机或望远镜对准山坡上的小黄点。行前读到的文章里写,阿留申群岛没有大型陆地生物的存在(除了两脚兽),棕熊们最远只能到达阿拉斯加半岛尖端,往后的海峡则是无法泅渡的天堑。想来,眼前的这只应该被称作“哥伦熊”或“马可波熊”,一直探索到了属于熊类的世界尽头。


Eric:然而船员及时纠正了众人对哥伦熊的赞美,告诉我们海峡对面False Pass所在的小岛,才是棕熊最遥远的家园。这些强壮的生物足以游泳跨越狭窄的海峡,只有后面二十多英里宽的水道才能挡住它们。


怎么觉得对它们的敬意又增加了一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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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lse Pass的名字其实源于一个误解。最早航行至此的船员以为这里吃水太浅,不够他们的船只通过,便给它扣了个“假海峡”的帽子。不过后来测绘发现,只要不是吨位极大的超级货轮或游轮,小镇旁的水道足以让普通船只从太平洋穿越到白令海——事实上,从西雅图出发经白令海峡前往北冰洋的航线,正是走这里最近。


作为阿留申渡轮沿途最小的停站,False Pass仅有三十五名居民。因此,Tustumena号只在去程时经停此处,返程直接甩站。当地人若想前往阿拉斯加本土,得跟船去终点乌纳拉斯卡转一圈才行。


刮了整天的大风到傍晚终于渐渐平息,让我们下船活动腿脚时不必再瑟缩着脖子。天气依然阴沉,乌尼马克岛雪顶覆盖的火山群也隐没在云后不知所踪。码头边只有一家小超市能供人随便转转,渡轮上下来的几十名旅客一窝蜂地涌进去,刘姥姥逛大观园一样东摸西看,就是什么也不买。少数的几个人挑了些零食饮料,我们好奇地瞅瞅价签——还是算了。在物价奇高的阿留申群岛,一瓶可乐贵到跟船上的自动售货机差不多,就喝白水吧。


Eric:作为超市爱好者的我,每到一个陌生地方都喜欢去window shopping,看看当地的物价和食谱。问了一下,False Pass这家商店每两周一次从西雅图进货,每次货船要在海上走一周,易坏的水果蔬菜自然不会有。仔细看看冰柜,出售的肉食很多是内脏和边角料,比如猪肝猪肚猪蹄之类。想不到,这些美国本土只能从亚洲超市寻找的“稀罕食材”,在阿留申反而成了主流。


Lyra:不知是为了补充缺乏的维生素,还是因为它们比纯肉便宜,当地人更买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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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庆祝成功抽中Cold Bay的自然保护区旅游团,我们这天午餐小小地奢侈了一回,在船上餐厅下了馆子。


上船前我们就听说渡轮的食物不便宜而且不那么好吃,因此专门从超市采购了面包、果酱、薯片、牛肉干,准备靠它们撑过七十八小时的航行。枯燥的食谱并没有想象中难熬,大概因为一个小病初愈,一个大病未愈,我俩都没有太多食欲,闻着隔壁日本小哥的方便面竟也不怎么馋。


Eric:上船的头一天,我还相当体面地拿餐刀把果酱在吐司上抹匀,夹成三明治再吃。后来越吃越懒越懒越放飞,再加上果酱买多了怕吃不完,索性一手拿勺一手捏面包,左一口右一口到嘴里再混合,反正吃进肚子都是一样——论舌尖上的阿拉斯加。


Lyra:早知船上有热水供应,我就带几包户外干粮泡着吃了。不过转念一想,除了坐船哪还有敞开肚皮吃零食的的机会呢?多来两筒薯片好像也不亏。


船上的午餐和预想中差不多,菜单上全是美国人最熟悉的那些,把冷冻食材过油加热后端出来,不美味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我俩分喝了一碗奶油三文鱼浓汤,又各自点了一个炸鱼汉堡和一份炸鸡柳配薯条,算是难得的一顿热食。价格倒是不贵,每道主菜十美元上下,还不需要付税和小费(渡轮属于公共服务,船员收小费犯法),但回味过后我们还是决定,刚刚就是渡轮餐厅的第一顿和最后一顿了。


然而这些被我们嫌弃的鸡肋食物,在当地人眼里却是两周才能打一次的牙祭。从保护区的参观团返回时,住在Cold Bay的一家三口刚上船吃过午餐,还又打包了四盒拿回家,大概是放进冰箱慢慢消灭的节奏。简直不敢想象,没有渡轮经过的两周里,他们究竟都在吃些什么?


距离终点站还剩十五个小时,我们解决掉最后一筒薯片和最后一片面包,最后一次铺开睡袋在长椅上躺下。黑夜降临,向着无熊之地,Tustumena号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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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阿留申日记”系列的第四篇,这边的坑还没填完,那边我们又要踏上下一次远航之旅了。这次是从美国本土出发,坐着渡轮一站一站慢慢摇向阿拉斯加,在那里过完最后的夏天。

 

所以,暂时跟大家告个假,秋天再见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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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7 11: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0-4 04:41 PM 编辑

阿留申日记 | Day 4:七十八小时远航的尽头,雨后圣光照渔港

 SummerAfar 远夏在路上 2019-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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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摇摇晃晃的长椅上惊坐起身,我们甚至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景象究竟是现实还是噩梦。


日光灯把船舱照得一片惨白,四周的不锈钢扶手闪着阴森森的冷光。舷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暴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噼噼啪啪地击打船体的钢板,子弹般的声音锋利地灌进耳朵,在昏沉的脑袋里不断回旋。


阿拉斯加时间凌晨六点,风雨如晦的黎明里,渡轮慢慢停靠在Akutan码头。去往阿留申群岛的漫长航程中,这是终点前的最后一站。


我俩披上冲锋衣,走到窗边望望不远处的码头。路灯下雨点连成雨丝又织成整片水幕,连没戴眼镜的Eric都能看得真切。垒到几米高的捕蟹笼旁边,当地居民个个穿着厚重的塑胶雨披,等待随船而来的亲友靠岸。Lyra刚试探着把舱门推开一条小缝,狂风中倾斜的冷雨瞬间劈头盖脸直闯进来,吓得我们赶紧又四手合力把门关严。


Lyra爆发出一串惊魂甫定的咳嗽,Eric一边拍背,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不,还是别下去了?”


没想到,我们要在渡轮沿途每站都下船走走的目标,就这样在终点前被暴雨无情地击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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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承认,我们大大低估了阿拉斯加渡轮的舒适度,以至于到了船行的最后三个半小时,Tustumena号仍在给人惊喜。


”发现了新大陆哎,船上貌似能洗澡!“


”啥?“


”不开玩笑。我刚上顶层遛弯,发现中间有扇门写shower,里面喷头出的还是热水。“


”卧槽,早知道前几天就去洗了,简直损失一个亿啊!“


于是,我俩赶在下船前的最后时刻,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看之前旅客的游记再加上自己脑补,总觉得去往不毛之地的慢船上什么都没有。淋浴间这种奢侈品?当然连想都没想过。原本计划睡了四天硬座之后,下船第一件事就是得去找澡堂,看来这个麻烦可以省了。


Lyra:没能早点发现这个洗澡间让我悔青了肠子。在滚烫的花洒下面站上几分钟,呼吸着温热的水蒸气,感觉到冰凉的皮肤从外向内,再由内而外地暖和起来,简直是这次船程中最舒服的时刻。要是前几日每天能来淋淋热水祛祛寒气,我的呼吸道感染大概也不会变得这么重。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把摊开来的睡袋和装备重新打包收好,渡轮已经驶出了清晨的阴雨。浓密的云层渐渐松散,甚至还露出了一线蓝天。Unalaska出现在地平线上,低矮的建筑和港口中停泊的小船只占据了岸边窄窄的一条,人烟背后,绿绒绒的山坡上覆盖着新雪。


终点站到了。


行前以为船上生活艰苦,思考了各种方式准备耐心熬过这漂流在太平洋边缘的漫长时光,然而当旅途尽头真的来临,我们才发现七十八小时转瞬即逝。最后一次走下长长的舷梯与Tustumena号告别,伤感远远盖过了软禁结束的解脱。


Eric:对Lyra这样的工作狂风光狗而言,远离陆地的放空时间是弥足珍贵的休息,恨不得盼望船再多开三天。平日的行程太匆忙,每天不断徘徊在哪里拍、拍什么、怎么拍的问号之间,只有坐在慢船上才能心安理得地无所事事。渡轮到站,意味着要重新拾起焦虑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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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令人焦虑的事是租车。


在阿拉斯加不通公路的小城里,衣食住行没有哪一样能轻松查到信息,即使查到也往往不怎么靠谱。Unalaska这家租车公司的“网站”并不例外,价格、车型、取还车之类的关键内容统统隐去,代之以"please contact us for more information"的一行说明。仔细看下来,页脚的电话号码是唯一有意义的字符。


令人欣慰,电话打到第三次就打通了。对面的大姐态度很好,很快确认了我们登岛的两天有车,最便宜的小三厢七十美元一天——对阿拉斯加是个相当实惠的价格。预订过程出乎意料地简洁,大姐问清名字和取车时间,没要信用卡号码也没给出任何订单号之类的确认,来了句“no problem”就要挂断,赶紧被电话这头的Eric拦住:


“等会儿,租车柜台不是在机场嘛,可我们是从渡轮码头下船,需要叫个出租过去提车吗?”


“不用,有车去接你们。”


就这样,我们怀揣着口头的租车订单下了船。大姐电话里的说法,让人想当然地认为会有租车公司的雇员等在码头,开车载我们去机场的柜台签合同拿钥匙。然而茫然四顾,来接人的几辆车纷纷等到了亲人朋友先后离开,哪里有租车公司的影子。徘徊五分钟后,一个码头工人才终于给满脸困惑的我们指了方向:看看路边停的那些车,有没有哪辆贴着你们名字?


原来,“有车去接”真的就是字面上的“一辆车在码头等着你们”的意思。这辆浑身是泥的丰田凯美瑞车门没锁,钥匙就插在点火开关上,风挡上放了张白纸,写着Eric的名字,背面小字提醒:拿车后别忘了开去机场办手续。


相当于,合同都没签车就开走了?


不过细想倒没什么不妥。太平洋北缘与世隔绝的小小孤岛,岛上公路加起来也不过几十英里,我们难道还能跑路不成?在美国玩了这么多年,想不到来到阿留申,又接受了一轮旅行方式再教育。


再看一眼朝夕相处四天三夜的Tustumena号,我们发动引擎,开起二十万英里高龄的小车驶入渡轮线路的终点与阿留申群岛的起点,Unalas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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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听说Unalaska(或者它的另一个名字Dutch Harbor——荷兰港),都是因为讲述捕蟹船生活的著名真人秀Deadliest Catch。


一个令人惊讶的统计:这个孤悬海中的偏远小城,竟然是全美国最大的渔港。每年,在此捕捞的鱼虾贝蟹等海产重量接近八亿磅,价值足有两亿美元以上。“高达”五千的常住人口,再加上大批季节性来渔船上打工的流动人口,令Unalaska轻松成为了阿留申岛链上最大的人类聚居区,也是我们离开Kodiak后,沿途最为繁华的所在。


在渡轮上啃了四天干粮,我们一进城,就立刻直奔餐厅。


怕Unalaska岛上信号不好,我俩在行前仔仔细细地研究过这里的吃食,为午餐选定了一家越南人开的泰国馆子。可别笑,比起阿拉斯加日餐馆里动辄由墨西哥人捏的寿司,厨师与菜品间如此近的亲缘关系已属十分难得。大概是习惯了脚踩胶皮雨靴的当地渔民,见到两个陌生的亚裔面孔推门进屋,老板从柜台后面迎出来,脸上写满了诧异。都还没点菜,他就好奇地搭讪起我们从哪儿来,又为什么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听闻是专程来旅游,老板脸上的诧异只增不减,放下菜单后摇摇头念叨了一句:


“You people are crazy!”


菜单和预想中差不多。各式炒面炒粉炒饭,配上鸡肉猪肉牛肉虾肉,无非是淀粉x蛋白质x酱汁的笛卡尔乘积,一份不到二十美元。我俩点了一盘经典泰餐Pad Thai,再加一盘很难做毁的菠萝炒饭。比起面包果酱和薯片,此刻任何炒锅里盛出来的食物都是珍馐美味。平时若在大城市吃到这样两份番茄酱和辣椒酱勾兑的菜品,我们一定会评价味道感人。然而在那一天,它的味道可真的是不带反讽地感人。


Eric:后来,每当有人问起旅行的意义,我总会回想起这一刻。窗外,北太平洋的阴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飘落,在布满泥坑的街道上砸出一朵朵水花;放下筷子,不管有多不正宗,舌尖仍有来自遥远东方的滋味隐隐回旋;屋角的十九寸小电视上,从地球另一面传来的卫星信号转为模糊的图像,直播着欧洲杯葡萄牙对奥地利的小组赛。恍然有一种身处多重时空的穿越错觉。


Lyra:这一刻,双脚已经踩在坚实的陆地上,而身体仿佛还在随渡轮行进的节奏轻轻摇晃。思绪沿着七十八小时的航线飘来飘去,似乎是直到这一刻,我才对抵达曾经地图上的传说中的乌拉纳斯卡有了一些实感——这是我们的世界尽头,我们终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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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alaska由一大一小两座岛屿连接而成。北面小一些的叫Amaknak Island,承载着机场、港口和海产工厂的厂房,放眼望去全是工业化风格的铁皮建筑。南面大数十倍的Unalaska Island则是居住区和大片荒芜山野,学校、活动中心等市政设施都在这里。


其中最醒目的建筑物,当属南侧大岛上高耸的一座东正教堂。


作为阿拉斯加的前主人,俄国与这片土地的渊源已经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早在西欧人沿着北美洲西海岸来到这里之前,俄国探险船队便已从远东跨过白令海峡,抵达狭长的岛链。十八至十九世纪时,海獭皮毛是令欧陆贵族趋之若鹜的时髦商品,很多远道而来的俄国商人便在阿拉斯加扎根,以皮毛贸易为生。


随探险者和商人一同前来的,当然少不了传教士。阿拉斯加沿海地区遍地皆有东正教的身影,与堪察加相连接的阿留申群岛更是如此。渡轮的旅途中,东正教堂始终相伴左右,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沿途的各个小镇,Kodiak和Unalaska的两座甚至还是大教堂(Cathedral)。


坐落在深北方小岛的海滨,城市地标基督升天大教堂(Holy Ascension of Our Lord Cathedral)尤其上镜:通体洁白的外墙,两个绿色的洋葱形圆顶,上面竖着不会认错的东正教十字架。教堂前院里,初夏的野花在草坪上开得正好,几乎覆盖了通向海边的小径。十几座墓碑点缀在时隐时现的阳光下,丝毫没有深北方想象中的肃穆之感。


随着时间临近黄昏,西天的浓密乌云渐渐裂开一道缝隙,日落前的金色阳光穿过其中,无数条细碎的光柱指向Unalaska。我们在镇上看到这样的光线,赶忙奔去旁边的山坡,眼前的场景美得震撼人心:背后仍是铅灰色泛着暗蓝的厚重云层,前景的街道与建筑却被映得格外明亮,还带了一点点西斜日头的淡淡金红。云缝中透出的一线圣光如同一道天然的聚光灯,渔港小城则是它唯一的焦点。


Lyra:上午下船时,天气预报还并不乐观,说我们在Unalaska的短暂一晚停留会在阴雨中度过。万万没想到,原本觉得希望全无的日子,竟然会在最后时刻神奇地爆发出万丈光芒。得以一见这转瞬即逝的黄昏圣光,这趟阿留申已经来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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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知道Unalaska是阿留申最大城市,这里的繁华程度仍然令我们吃惊。除了中午刚吃过的泰餐,当地还有着近十家大小餐厅,日本料理、披萨饼、海鲜、牛排、酒吧……不一而足。


突如其来的好天气,令我们决定犒劳一下自己,把原本打算随便对付的晚餐,升级成日料店的寿司和生鱼片。餐厅开在水边,大落地窗外海湾里碎波涌动,倒映着尚未彻底变暗的天空。日裔模样的女服务生过来点单,看我们要了当地捕捞的Sockeye三文鱼刺身,还不忘推荐下Unalaska特产:要不要尝尝新鲜的帝王蟹寿司?


不必啦。今天是星期六,旁边大酒店每周一次的海鲜自助正是周日中午,到时帝王蟹要多少有多少。


——说起来,那好像才是我们来Unalaska最重要的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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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阿留申日记”系列的第四篇,年初开始这个填这个坑的时候,本想着今年之内能够更完,然而美好的愿望终究是变成了一个flag😂 还有最后一篇阿留申日记,只好明年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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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7 11: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0-4 04:46 PM 编辑

阿留申日记 | Day 5:哪有惊心动魄,哪有世界尽头

 SummerAfar 远夏在路上 2020-04-23

从南美逃回家整整一个月,我们似乎很快适应了宅家防疫的新生活。除去买菜,一个月只出过一次门,完成吃了睡睡了吃的主要任务之后……才想起来好像应该填个坑?于是,我们终于良(bei)心(ren)发(cui)现(gao),决定补上去年承诺要更完的阿留申日记最后一篇。


没读过前文的小伙伴可以戳这里:

Day 0 | Day 1 | Day 2 | Day 3 | Day 4


现在中国各地已经陆续解封,而欧美的路还有很长……想出门却被疫情困住的话,就跟着远夏的图文云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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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alaska的荷兰港机场(又名Tom Madsen Airport),是不少飞行员眼中噩梦级别的目的地。


仅一千三百多米长的跑道,一侧是山两头是海,容错率远低于普通民航机场,只有最资深的机长才能执飞。为防备可能的事故,每当航班起降时,尽头的公路都得截住车流,以免飞机失控冲出跑道。


这的确很有必要。短短半年前,从安克雷奇飞来的半岛航空3296号航班,便因为大风没能成功刹车,一直滑到柏油路下面的礁石上才停住,差一点撞进白令海。由于螺旋桨叶脱落打破机舱,乘客中十人轻伤三人重伤,其中一名之后在医院不幸去世,是近年来美国最严重的客机事故之一。


一个人口上万,每天三架民航班机进出的城市,怎么会有个如此危险的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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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Unalaska由一大一小两座岛屿构成,之间以一座公路桥连接。较小的Amaknak Island上,集中了港口、机场、海鲜工厂等主要设施。较大的Unalaska Island面积是前者的三百多倍,但只有一小片住宅和市政建筑,余下全是荒芜山野。


阿留申群岛位于板块交界处,是太平洋板块俯冲至北美板块之下形成的火山岛弧,地势相当破碎起伏。Unalaska也不例外,它的最高点马库申火山海拔足有两千多米,周围都是“地无三尺平”的连绵丘陵。


这里的地理优势无可比拟。大岛Unalaska Island北部有个凹进的海湾,Amaknak Island坐落其中,小岛尖端还伸出一道天然堤坝,造就了防风阻浪的优良港口。因此,早在珍珠港事件尚未爆发时,美国便为防备可能的太平洋战争,在这里修建了海军基地,Unalaska从此一跃成为岛链重镇。战后军港回归民用,转为白令海的渔业大本营,继续维持着它的地位。


然而这里适合船只,却对飞机不太友好。两个岛加起来近三千平方公里的面积,唯一可供修建跑道的,仅有Amaknak Island中部窄窄的一条。从二战时期的军港,一直到今天全美国最大的商业捕捞港,Unalaska始终只靠这条简陋的短跑道,迎来送往士兵、渔民和游客们。


Eric:而且白令海还以大风著称,更增大了飞机起降的难度。这里风速经常超过每小时六十英里,极端时甚至可达一百七十迈,以至于无法使用风车发电——因为扇叶转得太快会被折断。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将由此登上返回安克雷奇的飞机,结束短暂的阿留申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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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aa.gov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上午当然不能荒废——不过,得先看天公的脸色。


总有无聊自媒体喜欢炮制标题党的榜单,比如“美国最爱下雨的十个城市,排名第一的竟然是……”之类。仔细一看,下面必定得写行小字:阿拉斯加除外。的确,如果把阿留申算上,本土城市全得被挤出去。气象统计显示,Unalaska每年有二百多天降水,即使是相对干燥的夏季,平均每天也只出八小时太阳。而在临近夏至的北纬五十三度,漫长的白昼足有十七小时,晴天的几率还不到一半。


这天早上,盼望的小概率事件并未发生。我们凌晨五点多被闹钟叫醒,迷迷糊糊地开到机场跑道尽头,停在公路旁等待日出。可天空始终一片灰暗,厚重的云层盘旋在头顶,把相机死死地按在背包里。眼见时间还早,基本没睡醒的我们索性再次放倒座椅原地补觉,决定等光线好些再开车上山,把乌纳拉斯卡仅有的一条公路转一圈。


Eric:半年前飞机冲出跑道,刚好发生在我们早上停车睡觉的地方(好在清晨没有航班)。那时还不了解机场的凶险,现在再去坐飞机,大概得多几分提心吊胆了。


回笼觉在阳光下醒来。乌云神奇地在两小时间几乎散尽,露出背后清澈的蓝天,临别的阿留申最终还是展露了她的笑颜。


我俩赶紧发动小车,调头向着大岛后山的公路Overland Drive开去。


地图上的所谓公路,其实是二战期间为军用修建,此后一直处于半废弃状态,路面布满碎石和坑洼。开着二十万英里高龄的丰田凯美瑞,一路都得小心翼翼生怕爆胎抛锚。要不是之前在租车柜台,大姐信誓旦旦地担保“这车去哪儿都行”,看路况估计就要打退堂鼓。


随着海拔爬升,岛屿与城镇的全貌逐渐显现,眼前风景与行前的想象截然不同。以为阿留申群岛会是凄风苦雨的荒蛮之地,然而难得的晴天映衬着漫山起伏的草甸,温润的青翠颜色铺展至海滨,淡粉金黄的野花夹杂其间,连艳阳都仿佛染上了湿漉漉的气息。


六月初夏,大概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Lyra:受大风和高纬度影响,阿留申群岛没有树木生长,城里圈起来保护的少数几棵,也都由俄国人带来,后山只有矮矮的大片荒草。所以,当地有个专蒙外地人的笑话——“乌纳拉斯卡的每棵树后,都站着一个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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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时间充裕的上午,因为神奇生物的出镜,而忽然紧张起来。


全世界恐怕没有哪儿比这里更当得起“鹰巢城”的名字。岛上的海鲜工厂每天丢弃大量的内脏、鱼骨等废料,吸引了大群白头鹰。据估计,Unalaska约有七百多只美国国鸟,全美密度最高。本地居民反而成了弱势群体,手里的披萨被当街抢走的悲剧时有发生,而且还不能举枪报复——人家是保护动物哦。


早前由于农药和捕猎,白头海雕一度濒临灭绝,但近年来在严格保护下,它们的数量已经大幅回升。今天,从阿拉斯加一直到墨西哥,大半个北美洲都有它们的踪迹,但本土四十八州加起来也不过两万多只。每次在国家公园现身,都是比棕熊狐狸等等更加罕见的存在,总能招来大批长枪短炮。而到了Unalaska,几乎每根路灯杆子顶上都站着白头鹰。究竟应该盯着哪只拍,简直要犯了选择障碍症。


Eric:开车走在海边,一只尚未长出标志性白头的小鹰,堂而皇之地降落在公路中央,爪子里拎着一条满脸惊恐的活鱼。鱼腥味引来它的一只成年同类,一大一小两只鹰扇动翅膀对峙了一会儿,最终小鹰不为所动,大鹰悻悻飞走。小鹰埋头啃了两口,想换个地方吃午饭,起飞的时候还不小心把吃了一半的鱼掉到了地上,然后又回头来捡猎物……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几米之外。


Lyra:这里最爽的一点就是没有蚊子。夏天在阿拉斯加本土,每次下车拍照都得全副武装,帽子手套防蚊网统统戴上,不能有丝毫裸露的皮肤。有时稍微偷懒,按快门的食指上就冒出两三个肿包。


“五分钟,再拍五分钟咱就走。”


“快点快点,再不走赶不上吃大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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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美国最大的海鲜捕捞港,乌纳拉斯卡每年出产近八亿磅海产,其中最著名的无疑是帝王蟹。


Discovery频道的纪录片Deadliest Catch中,详细记录了捕捞帝王蟹的凶险航程。事实上,这是现今美国最高危的职业,水手死亡率高达千分之三,受伤率更是接近百分之百——没谁能毫发无损地返回。


捕蟹的流程并不复杂。船上带着几百个蟹笼,里面装着鱼作为诱饵,开到选定的海域,水手会逐一把笼子放入水底,等一两天再收回船上。然而它们都是薛定谔的蟹笼。被绞盘拽出水面之前,笼里有没有珍贵的帝王蟹,没人知道。运气不好时,同一批放下的全部蟹笼可能颗粒无收;运气好时,每个蟹笼收获几十只,远在捕捞季结束前,就能捕满份额提前回港。


可以说,帝王蟹捕捞是一场盛大的赌博。每次放笼收笼的时间,转移地点烧掉的燃油,都是要斤斤计较的成本。如果整季走背字,三个月白干并不是天方夜谭。偌大的白令海上,船长得凭经验,盲选出成功率最高的捕捞地,然后等待开奖。虽然可以参考水文信息,但捕蟹没有任何确凿的科学判断方法,最终成败全在于船长的决策,一半人事一半天命。


而船员们的命运,也和船长紧紧捆在一起。除了少数新手,多数捕蟹工人都按收获分成,没有基本工资。如果满载而归,一个水手三个月能挣五万美元,其间还没有任何花销——对一份不要学历的蓝领工作而言,这薪水着实不算低。当然,如果整季下来捕不到限额,水手也可能只拿一两万,甚至更少。


因此,他们甚至比船长更拼命,放笼收笼的关键时刻不眠不休都是常事。由于白令海上风大浪急,水手最常发生的事故,便是坠海或因寒冷失温。至于被蟹钳割破手指,被蟹笼撞几块淤青之类,在阿留申都算不上意外了。


高风险的捕捞,令美味的阿拉斯加帝王蟹价格不菲。即使在仓储超市Costco,蟹腿的价格每磅也要至少二十多美元,品质更好尺寸更大的动辄卖到四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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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这里,当地大酒店每周日中午的自助餐,帝王蟹无限量随便吃。猜猜多少钱?


每人三十五美元!


啊,万恶的资本主义。


我俩从上午十点半自助餐开门,一直吃到下午两点多,等快要赶不上飞机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鲜甜的帝王蟹们。食客不用说都是看上了餐台中央的大盆蟹腿,店家也不吝啬,流水一样换着堆到冒尖的新盆。隔壁桌的两个老头看来是常客,从头到尾一刻不停地开蟹腿,别的食物一点不碰。我们初来乍到,忍不住诱惑吃了好多配菜:熏三文鱼、白灼虾、烤牛排,甚至还有西瓜……别说,按隔壁超市的物价,新鲜水果大概是房间里最值钱的食材之一。


Lyra:其实在Unalaska的那天,我已经病到说不出话了……服务生热情地打招呼,我只能勉强笑笑,让Eric帮我解释“她只是得了个小感冒有点失声但没啥事不严重啊”。上船前在冰天雪地冻出来的呼吸道感染愈演愈烈,睡车里整夜咳嗽也没有休息好,只能靠桌上滚烫的咖啡续命,提神暖身顺便压住时不时就要再爆发的咳嗽。不过嘴巴不能用来说话正好可以用来吃饭,身残志坚的我仍然爆发出最强的战斗力,和帝王蟹奋战了四个小时。


Eric:幸好回程的飞机比较平稳,要是遇到什么气流,还真得担心肚子里的蟹腿被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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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美国最贵的航线几乎全在阿拉斯加。从安克雷奇到荷兰港,仅仅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单程票价常年稳定在四百多刀。往返阿留申的乘客都是刚需,而且其中有不少公款消费,机票再贵也得坐。


但对造访阿留申的旅行来说,这可是个不小的障碍。单程渡轮虽然也要将近四百美元,不过沿途航行是难得的经历,所以也有人选择船去船回。但乘渡轮返回在终点站的停留时间只有短短七小时,就看不到前晚的黄昏圣光,拍不到满街的白头鹰,也吃不到今天的帝王蟹大餐了。


古话说得好,攒点千日,用点一时。平日开动脑筋赚到的积分,此刻终于派上了无可替代的用场。用阿拉斯加航空的里程兑换,返回安克雷奇再转机去渡轮起点Homer的飞机(租的车还停在码头),按点价算才每人两百美元,相当于打了对折。


——论玩信用卡攒积分的重要性。


于是下午三点钟,顶着白令海边难得的艳阳天,我俩拖着圆滚滚的肚皮,登上了返程的飞机。


再见,阿留申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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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世界尽头?


旅行得越多,越开始思考这些看似没什么意义的哲学问题。是地理上的天涯海角吗?是公路网的尽头吗?还是最难抵达的地方?最早写下的那篇远航78小时,曾经被用来回答知乎“你去过的最接近「世界的尽头」这个称号的地方是哪里”这个问题,但如果必须给“世界尽头“的概念一个结论,那就是——它恐怕无法被定义,也永远不应该被定义。


航向阿留申群岛的渡轮,无疑是属于我们的世界尽头。无论行前读多少游记攻略,这里始终远在想象之外,散发着二十一世纪里最为珍贵的陌生感。荒芜、繁盛、温暖、冷峻、遥远、亲近……无数看似矛盾的词汇,只有当我们亲身抵达,亲自触碰,才能毫不违和地被联系在一起。


去程漫漫七十八小时的船行,回程仅用两个多钟头就从上空掠过。当飞机降落在安克雷奇,我们走下舷梯迈进嘈杂的航站楼时,过去五天的体验仿佛一个泡泡里的梦境,不那么真实却又历历在目。


大概没有什么结尾,比三年前写的这段话,更适合给这个系列画上句号了:


“看着大厅里的人群,我们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喧闹的文明社会。打开手机,无数的新闻和消息涌进屏幕。勇士队输掉了总决赛的抢七战,希拉里在八个摇摆州大肆投放着广告、川普大爷炒掉了自己的竞选经理……然而,和刚刚过去的阿留申之旅比起来,这个世界简直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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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今天的乌纳拉斯卡


最初开更这个系列的时候,还想把它写成一份“阿留申漫游指南”,或者至少提供一些帮助读者拜访Unalaska的实用信息。然而这世界变化快,在写下本篇文章的此时此刻,如果你也想坐渡轮或飞机去趟阿留申——


对不起,恐怕难度很大。


近年来,阿拉斯加的渡轮系统每况愈下,不仅政府补贴被砍掉大半,还有船员工会罢工火上浇油,很可能命不久矣。二零一九年夏天,我们继阿留申之行后再次登上渡轮,带着爱车一路从美国本土航向阿拉斯加,中途便在小城彼得堡遭遇渡轮罢工停摆,被困十六天才得以继续旅程。


围绕着这条“海上高速公路”,是一系列复杂的政治角力。阿拉斯加有大量不通公路的沿海村镇,渡轮通常是居民们唯一的公共交通,购物、就医等生活必须依赖它。为了维持低票价,渡轮系统本身入不敷出,一大半开销要靠州政府补贴。这引来了一些内陆居民的不满,抗议自己交的税,被拿来提供自己用不上的福利。


现任州长也站在渡轮的对立面,提出要把沿海运输私有化,并大幅削减了政府拨款。背后的对错暂且不论,结果是渡轮系统岌岌可危,大批班次被取消,好几条船还因为没钱维修,只能停在港口无法使用。当下的新冠疫情显然更雪上加霜。若旅行禁令持续到夏天,渡轮一直停摆,它很可能会就此倒下,无法恢复。


那飞机呢?没船了,还可以飞去吧?


暂时也不行。就在半个月前,运营Unalaska航线的Ravn Air宣布因疫情破产,员工遣散飞机停飞。多年来,它一直和更大的阿拉斯加航空共享市场,前者用几十人的小飞机飞小城镇,后者用上百人的大飞机专跑大机场。然而如今Ravn Air停飞,阿拉斯加航空即使想填补空白,它的波音737也没法在荷兰港的短跑道降落。


Eric:反而在美国本土,阿拉斯加航空有一些专跑短途的小飞机,可以执飞荷兰港机场。但把一架飞机运去阿拉斯加,只为运营一条航线,成本上显然不现实。


幸好,距离Unalaska不到二百英里,有个二战时期修建,并一直保存至今的大机场Cold Bay。之前的推送里写过,这里的跑道足以接纳现今最大的宽体客机,时不时有美亚之间的航班因为机械故障,飞来这里迫降。目前,阿拉斯加航空已准备启动ANC-CDB航线,乘客坐波音737来到Cold Bay后,再转乘当地小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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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Ravn Air完成资产重组,飞机重新升空之前,这将是阿留申群岛与阿拉斯加本土之间,最经济的交通方式。眼下,新航线仍在计划中,尚未开始运营,本地居民暂时只能包机往返安克雷奇。每架飞机九个乘客,单程一万美元。


未来,还有可能去阿留申群岛旅行吗?没人知道。乐观推测,渡轮恢复的概率大约五五开,直飞航线最终肯定要重启,但早则下半年晚则明年甚至后年,价格怕是便宜不了。


Tustumena号或许无法再成为那条阿留申的生命线“Trusty Tusty”,这次渡轮之旅也可能终将绝版,难以复制。每念及此,心情总是有点复杂,一半庆幸,一半伤感。未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能做的只有努力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去找自己的世界尽头。


趁我们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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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留申日记到此正式完结啦,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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