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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故事分享]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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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6 07: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三)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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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弥补大儿子入狱的损失,李向东接受了提议,前往尼泊尔开通新的相亲线路。比起巴基斯坦,尼泊尔的环境更加恶劣,沿途险象环生,同行的还有一位被李向东认作干闺女的巴籍女孩。

本文是《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系列第三篇。点击下方链接,回顾前两篇: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二)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01
李向东一直有个愿望,那就是家里能出个大学生。只有后代通过上学走进城市,那才是真正的成功。
钱可以挣回面子,换得车房,却无法帮助李家从复杂的乡村江湖走向更广阔的版图,孩子考上大学,在城市安家,这是最鲜亮、最实在、风险最低的路子。
一天,老婆美滋滋地递上一张精致的奖状,得意地说:“看看,孙子头年上幼儿园就拿了奖状了!”
李向东精神一振,赶紧接过来看。奖状上的一行黑字砸进了他的眼睛:活泼宝宝奖。
“也是个不成器的货!”李向东心里暗骂。
明显是个安慰奖,什么活泼宝宝,说白了就是调皮捣蛋,真要是优秀机灵,到手的奖状就该是“聪明宝宝奖”或“优秀宝宝奖”。幼儿园八成给每个小孩都发了奖状,这叫做“吃席敬酒,不花本钱”,大花轿子人抬人,全他妈是套路。这种摆在桌面上的招数,骗骗那些不经世面土老帽儿还行,在李向东面前搞这个,那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真是没一个好人!”
李向东看着孙子的脸,五官隐隐浮着大儿子李少强的影子,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这崽子不会随老大吧?这个狗货……”
他斜老婆一眼,奖状拍到茶几上,沉着脸说:“隔辈儿不看人,孩子还是让他亲娘看养,你少省点劲儿吧!”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李少强因为破坏河道被逮进去之后,李向东旧疾复发,在县医院足足挂了一个星期的吊瓶。不过,他毕竟没有失去理智,在短暂的恨怒之后,一等恢复元气,马上就开始着手补救工作。
他雇了四五个拖拉机把式,包工包饭,以三十块一车的价格运沙,花十几天时间填平了河道的掘坑,总算给儿子争取了两个月的减刑。
大儿子李少强快出狱了,李向东开始琢磨怎么安置他。对于这个儿子,他还是有很深期许的。李少强性子邪、人脉广,做事敢下狠手,在实力至上的乡村江湖,这些都是很宝贵的品质。但他做事冲动、目光短浅,又是经营事业的巨大隐患。
李向东反复评估,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格局”。这是他早年鼓捣大棚的时候从一个南方化肥贩子那里听来的,他想:“格局就是胆大心细,少强胆子是够一份的,就是不够心细,学文化是不及了,看来还得放他出去历练。”
有了大概思路,李向东马上把精力投注眼下,在大儿子出狱前,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敲定二儿子李少坤的婚事。
他年轻时一贫如洗,全靠借款起家,其间艰难,实是一言难尽。有很多明眼可见的机会,就是因为本钱不足,致使野心扑地。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曾敏锐地预见副食店会成为下一个乡村独角兽。当时省道还没有铺开,整个镇子也没有一家像样的油米店,到了年节,乡亲们要想要备齐货品,只能各处赶集。
他想到了一条“散点批发,集中贩市”的路子,但就是因为筹不到本钱,最终搁浅。时至今日,每次路过镇上的副食超市,看到人家赚得盆满钵满,心中仍是愤悔不已。他不止一次地假想,凭自己的冲劲和精明,倘若有个强后援,不仅可以少奋斗十年,这份家业恐怕也要翻上几番。
李向东告诉自己,再豁出去几年,起码要让两个儿子扎稳脚跟,否则即便退居二线,也有擦不完的屁股。大儿子的路已经明晰,对于内向绵善的二儿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拢一个可靠的媳妇儿,找一个厚实强硬的靠山。
简单的思路往往对应复杂的操作,可一旦成功,必将回馈无穷。李向东对自己的判断毫无怀疑。
不过这个事要尽速推进,因为老二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起了去国外领媳妇的念头,而他老婆考虑到省钱,竟对这个提议非常上心。李向东想,母子俩脑子八成进了粪水,须得赶紧绝了他们的念想。
李向东对外国姑娘没有过分歧视,他在乎的是面子,在乎他用大半生血汗堆砌起来的高大形象。四邻八乡一提起李向东,哪个不夸强?巅峰时期,就是村支书,也不敢空手登他的门。
去国外领媳妇,那是穷家破院的无能懒计,是狗货光棍的绝命买卖,自己什么时候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这是动摇李家体面的事情,绝不能为。
思前想后,李向东决定去登段顺平家的门。
 
02
“顺平,我这次来是给咱家二小子说亲的,我们李家可是相中咱侄女了。”李向东上来就掀了底,倒让段顺平吃了一惊。
这是李向东的谋略,在来之前,他已将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演练了无数遍。对付段顺平这样的老狐狸,客套赔笑不行,装傻充愣不行,自抬身价更是多余,只有实话才能打开局面。
段顺平的家窝在村西一个狭窄胡同,翻过胡同尽头的矮墙,接着一个荒废的奶牛场。过了奶牛场,跨过村里的果园和一片中药试验田,就到了村子的边界。
由于胡同外的小街北宽南窄,农用机械进出不便,所以邻近的几户人家都已另购宅基地陆续迁走,让这块本来就略显荒凉的边角更增废寂。从旁看去,段顺平的房子仿佛不是村落的一部分,倒像是一枚楔子,从村外硬生生钉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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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段顺平的家
这也像极了段顺平的为人。
段顺平之所以迟迟不肯搬走,并不是他不想搬,而是刻意不搬,或者说根本没必要搬。他早已在县城购置两套房子,但只有在冬天村里取暖不方便时才过去住。
他有钱买车,却坚持骑他那辆破旧的小电动。在如今攀比成风的村巷里,他是四邻八乡罕见的务实主义者,也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狠人,年轻时一言不合,撅断亲姐夫的两根手指头,在村里向有“段猛子”的诨号。
段顺平早年经营地下赌场,靠着做局抽头赚得第一桶金,后来还为此进过好几次局子。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仍然不减当年之勇,做起了小利贷款的生意。近年站在男女失衡的风口上,生意更是红火,很快就积累起巨额财富。
段顺平的小利贷款生意分为“放条”和“寄口”两部分。“放条”就是放款给借贷人,按一块钱每月一分五厘的利息计算,贷款三万起步;“寄口”是指接收别人的存款,十万起步。
段顺平会把“寄口”的钱作为“放条”的本金,按照一块钱每月一分的标准给存款人支付利息,赚取五厘的差价。无论“放条”还是“寄口”,他都要求现金交易,而且必须有担保人签字画押,否则一概免谈。
段顺平从不玩利滚利那套东西,他觉得太贪心容易出事,不过也不容任何人破坏自己的定期收息规矩。有时候遇到耍赖延期的人,他就会从几十里外的电缆厂雇外地工人暴力收债。这些雇工们拎着高梯趁夜翻墙入宅,他们只搬抢挪运,除非遭到坚决反抗,一般不动武伤人。
他行走在法律边缘,却靠着严密的乡村逻辑安安稳稳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毕竟市场大于风险,对于迫切想要传宗接代的农民们,小利贷款是他们能找到的打破娶妻困局的唯一方法。段顺平如果倒下,就等于绝了光棍们最后一条路,所以说这种交易本身就是周瑜打黄盖。
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人来查,也轮不到段顺平慌张,那些“寄口”的人会先站出来一推三六五。因为动摇多人的利益,查到最后多半无功而返。段顺平既已捋清这门生意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有恃无恐。
“老哥哥,咱们侄女还小哩。”段顺平试探李向东的真实来意。
李向东猛咂了一口烟:“还小?三月的生日,虚岁都二十一了。”
段顺平暗暗吃惊,李向东连侄女的生日都已打听得这般清楚,看来是真心过来提亲的。他对李向东还是比较佩服的,在他心中,李向东手眼活泛、有胆有识,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尤其是他经营跨国婚恋这事,更是不可思议。
侄女是段顺平二哥唯一的女儿,自从十多年前二哥亡故、嫂子改嫁之后,侄女就跟着他生活。在他心里,早已将侄女当做亲女儿看待,她的出嫁,是段家的上等要事。
他置身于李向东吐出的烟雾中,思绪飞速转动:如果能跟李向东结为亲家,那是上上之选,只不过这好事来得太突然。按照习俗,也该是媒人过来知会,李向东亲自上门,显然有别的说法。
段顺平干笑一声:“向东哥给孩子提亲,连媒人的钱都省了。”
李向东用力挥手赶散面前的烟,缓缓说道:“时下咱们都是赚光棍们的钱,我手里有些闲钱,打算放到你这……跟俩孩子结婚其实是一回事儿,咱们挣多少钱早晚是他们的……”
段顺平心想,你要拿钱放贷,在我这过个“寄口”就行了,绕一大圈子干什么?随即反应过来:李向东之所以特意上门,就是不想走“寄口”这个手续,他是既想挣钱,又不愿意留下纸面担保和合同这样的文书,给自己埋下风险。
更重要的是,走“寄口”只能收一分的利息,要是结成了亲家,那就是入股,不仅没有合约限制,还可以收一分五厘的利息。他这是既给儿子讨到老婆,又给儿子找好财路,拉屎擤鼻涕两头不误,果真是好手段。
段顺平暗骂李向东不要脸,却不禁佩服他的精明,回道:“咱家闺女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是把顶好的算盘,我这点小生意,也都亏了她帮忙哩……俩孩子要真成了,我看两家的生意她还得多费心。”
这是反将一军:要是咱们能结成亲家,小利贷款可以让你入股,但我侄女嫁过去要当家。这是放眼将来的打算,李向东再强,早晚也得退居二线,到时候两个儿子分家,侄女只要能支配他李家一半的家产,那就万事大吉。
李向东早料到段顺平会有这一手,对这个情况他坦然接受,少坤能力不行,距离独立持家为时尚早,儿媳妇既然有能力打理生意,那是再好不过。至于李段两家日后可能产生的利益纠葛,真正遇到再说,最重要的是解决眼下问题。
这两个深谙乡村规则的男人,就这样在互相试探中敲定了一对年轻人的婚事,即便两个年轻人连面都还没有见过。
 
03
李少强灰头土脸地走进家门,看到院子里站着两个本家长辈,心里凉了半截:“看来爹这是要分家了,这次进局子前前后后损失至少七八万,按照爹的脾气,肯定是算的清清楚楚……我这以后可咋办?”
等到进门却又发现不对。
李向东端坐在沙发上,对儿子进屋视而不见。茶几上摆着酒菜。茶几旁站着一个矮瘦的外国姑娘,侧着头,神色漠然。
李少强想起来,这个姑娘是前年父亲从巴基斯坦领回来的。她应该早已嫁到了邻村,不知为何竟然出现在家里。询问媳妇才知道,父亲要收这个叫萨娜的巴籍姑娘做干闺女。
“爹这是搞啥呢?”李少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事情起于几天前,邻村老周夫妇突然登门,说明了他们想要将儿媳妇萨娜改嫁的意图,请求李向东主持改嫁事宜。
老周夫妇的小儿子年幼时非常淘气,有次拿铁锥扎人家拖拉机的轮胎,结果弄巧成拙,把左耳给炸聋了,长大后,正好赶上男女失衡的浪潮,因为身体原因,被婚恋市场无情淘汰。
为了给儿子娶上媳妇,老周夫妇东拼西凑,还从段顺平那借了十万小利贷款,终于通过李向东从巴基斯坦带回一个媳妇。这个媳妇就是萨娜。
搞定小儿子的婚事后,老周夫妇就开始憧憬抱孙子美好生活,没想到天降奇祸,儿子在给工厂房顶安装防雨棚的时候不小心跌落,被雨棚钢铁结构的角铁立杆穿破肚子,据说连肠子都流了出来。
因为揽的是私活,维权困难,老周夫妇又毫无法律意识,经不住工厂老板的恐吓,最后收下三万块钱的“安慰金”,草草埋了儿子。按照乡俗,儿媳妇寡居后可以继续留在夫家,也可由娘家接回改嫁。
萨娜没有娘家,只能留在夫家。可对于老周夫妇来说,萨娜既没有生育,对这个家庭毫无贡献,留着已是无用。加上言语不通,萨娜本身又没有傍身的技能,留着相处不便不说,还多占一份吃食。老两口私下盘算,就想到了将儿媳改嫁这个办法。
李向东对老周丧子的遭遇还是比较同情的。老周为人低调,出了名的老实,一家包着村委会的二十多亩地,靠种棉花和打工为生,生计艰难。李向东心想,他家住着一个外国寡妇确实不行,现在这个行市,不愁给她寻不到人家,因此一口应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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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乡村跨国婚礼一幕
听到李向东同意,老周慢慢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香烟放到面前,笑呵呵补了一句:“咱不求别的,小子没了,能弄个回本儿也就行了……你放心……咱不敢让你白忙活……”
这句话一出,李向东才回过神来:眼前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素有善名的老汉原来是个穿着人衣的鬼!他哪里是要帮儿媳妇改嫁,而是要把人转卖!
按照乡俗,儿媳妇改嫁,意味着放弃丈夫留下的所有财产。因为是清清白白地走,所以即便是娘家没人,按照风俗,拿多少彩礼、定多少份例也是本人说了算,夫家是绝不能干涉的。
老周两口子欺负萨娜无依无靠,竟然打起卖人的主意。这是典型的绝户营生,就是人品卑劣的恶棍,也不会轻易做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事,老周却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李向东看着老周堆成柿饼一样的笑脸,背上一阵阵发凉。
李向东怒气填膺,倒不是为了萨娜遇人不淑而愤慨,而是气恼自己看走了眼,在没搞清楚状况前,就答应了老周的请求。
你那短命儿子白睡了人家一年多,居然还想转手卖掉收回本钱,李向东心想。
不过转念间,李向东就有了对策。他告诉老周,外国闺女要想重新嫁人,得办理很多复杂的证明,还得签署各种文件,少了任何一环都不行。
他还故作严肃,强调萨娜是教徒,巴基斯坦信的跟这边不一样,死过丈夫的女人是不吉利的,转嫁非常艰难……一通忽悠之后,给老周划了一条底线:儿媳妇转嫁顶多让你挣五万块钱。
老周马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知道,李向东说出的话,大半是没有回旋余地的,仍忍不住讨价还价:“哎呀……哎呀……这……她还没生过孩子,是个囫囵身子哩……”
“要不就算了!”李向东提高声调:“本来就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要不你再找找别人。”
“就这,就这!唉……谁叫我们家倒霉哩……”老周不停地哀叹,当真一副吃了大亏的表情。
送走老周,李向东马上有了思路:把萨娜送到岳广兴的老家改嫁。一来那边没人知道她是寡妇,彩礼可以多要一些;二来山高路远,老周就算回过神来,也摸不到人,这叫做一箭双雕。
不过去之前,他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收萨娜做干闺女。有了这个仪式,他李向东就是名正言顺送闺女出嫁,以干爹的名义把闺女的彩礼收为已用,那是天经地义,绝无后患。至于老周,到时候以媒人的名义给他仨瓜俩枣也就够了。什么他妈五万块钱,骗鬼而已。
对于萨娜来说,一切已经无所谓了。
自打她来到这里,就没有一天安稳的日子。丈夫丝毫不照顾她的生活习惯和信仰,平日里除了偶尔拿她发泄情欲,几乎没有交流。
更可恶的是,丈夫死了之后,公婆待她就像空气一般,公公没收她的手机,婆婆连饭都不愿给她做,即便做了,也要等全家都吃过了才让她上桌。她不会用筷子,吃饭只能靠一柄桶装方便面里的塑料叉子。
在这里,她早已生存不下去了。
 
04
和岳广兴会面的日期是一个多月前就定好的。
此行有两个目的:一个搞定萨娜的婚事,二是和岳广兴去西藏尼泊尔边境探路。按岳广兴的说法,去尼泊尔相亲比巴基斯坦简单得多,只要提前准备好护照,在拉萨的尼泊尔大使馆办理签证就能通过口岸顺利出境。
整个业务链条中,边境中介提供一条龙服务,跟巴基斯坦那种跨国中介、边境中介、国内中介三方连环交错的流程比起来,效率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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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尼泊尔山谷地区
最不可思议的是,相亲的小伙子们根本不用出国,直接在边境等待就行,到时候会有人以旅行和贸易的名义,将尼泊尔女孩带进西藏境内跟小伙子们见面。
也就是说,所有的风险都在国内。有过张祥的教训,李向东表示满意。
唯一的问题是,边境中介要求提前跟来自乡村的底层中介见面,却不说明见面的目的,这让李向东心生担忧。不过,他对岳广兴的手段和智谋素来信任,老岳也是走闯过的人,既然趟出了这条路,自己没有理由不跟进,还是那句话:人不发狠,咋的发财?
根据安排,李向东要先带着萨娜去河南找岳广兴。
岳广兴提前给萨娜联络好了相亲的人家。他们计划用大概一周的时间搞定这场婚事,然后跟联系好的司机会合,折向西行,横穿河南、陕西、甘肃、青海、西藏五省,行4000多公里,抵达日喀则市的聂拉木县,也就是中国和尼泊尔的边境地区,和边境中介正式会面。
整个行程至少半个月,颠簸的劳顿加上复杂的气候,对身体是极大考验。李向东身体大不如前,为了保险起见,决定让大儿子李少强陪同出行。
李少强遵照父亲意思,打点好了出行的一切事物,还在媳妇的提醒下买了一些父亲常用的药。出狱后,他急切想再次证明自己,这关乎他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还有分家后的处境。
李少强决定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去河南,这样可省去很多麻烦。在征得父亲同意后,他联系岳广兴,给对方发了一千块钱的红包,将出发前的诸多事宜打点妥当。
出发前,李向东往后备箱里塞了一套崭新的被褥、两身新衣和一部新手机,算是他给干闺女萨娜准备的一份象征性嫁妆。
从老家要周口要走差不多七个小时,为了赶上午饭,李向东一行凌晨就出发了。到达周口的时候恰好正午,岳广兴早已在高速口等待。
短暂寒暄后,岳广兴指示李少强将车开到周口市郊一家颇上档次的烩面馆,狠搓了一顿。之后安顿旅馆,忙前忙后,表现得十分热情。他告诉李向东,给萨娜相亲的人家在农村,距离周口市区有一百多公里,所以只能次日起行。
岳广兴的老家在南阳,离周口有二百多公里,他居然能把生意做到这里,不仅如此,在谈到河南各个地界的路线和风俗讲究时,也是张口就来。这份本事让李向东自叹不如。
李向东让儿子把确认好的日程安排通过翻译软件告诉萨娜,萨娜听了一言不发。
次日一早,岳广兴过来催促起行,嘴里突然蹦出很多客套话,让李向东有些不适。李向东注意到,岳广兴换了一身崭新行头,心想他对这次相亲还挺重视,不由得暗喜。
车子出了周口,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经高速转省道,再穿过一片小型人造林场,七拐八拐之后,开进一座村子,最后在一处门洞高大的新宅前停了下来。河南河北乡村面貌相似,李向东父子丝毫不感陌生,高高兴兴地带着萨娜下了车。
洪亮的笑声中,一个头发半白的胖女人半跑着迎了出来:“哎呀老岳你们可来了!来来来,进门进门,先喝点水!”
岳广兴引着李向东三人刚走进院子,一个男人突然从偏房冲出,一下子扑到了胖女人身上,嘴里呜呜囔囔不知在说什么。这男人约莫三十多岁,两眼横翻、腿歪肩斜,半张着的嘴里露出一排参差焦黄的牙,嘴角往外淌着口水。明显是个傻子。
胖女人安抚着傻男人,笑呵呵说了一句:“你先去玩,娘给你娶个媳妇。”
李向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马上把岳广兴拉出门外,低声吼着:“老岳,咋回事儿,咱们今天是给这傻子相亲?”
萨娜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疯了一样想跑回车里,但是怎么也拉不开车门,她伏着车的后灯,惊慌地看着李向东。
李少强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呆呆地看着父亲,不知道该干什么。
“带她上车,打上火!”李向东冲着少强大喊一声,顺势将岳广兴也拉到了车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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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6 07:3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番外篇)

 不可思议君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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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辟新线路无功而返,李向东操心起二儿子李少坤的婚事,却不知李少坤内心另有想法。本文是《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系列番外

明天,我们将更新系列第四篇,敬请期待。

点击下方链接,回顾前三篇: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二)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三)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01

首次前往尼泊尔无功而返,由西藏返程的路上,李向东病倒了。他不愿在岳广兴面前暴露自己的颓态,一直咬牙坚持,挨到老家已到达极限,未入家门,便让儿子少强把车开到县二院。挂了整宿的吊瓶。直到确认身体没有大碍,才强打精神回村。

按照医嘱,李向东该当静养数日恢复元气,但他心里琢磨着怎么善后萨娜失踪的事,一连几天抽烟不止,双腿又肿了起来。就在这时候,段顺平夫妻突然上门拜访。

“向东哥发财!”段顺平笑呵呵递上罕见的高档烟酒,也不等招呼,大喇喇地坐到堂中沙发的主位。李向东明白,以段顺平这种锋芒不露的人,居然笑得这么开心,而且登门如归家般随便,自然是专程过来商讨二儿子少坤的婚事了。

李向东呵呵笑着,一边喝令老婆整顿杯盘,一边招呼两个儿子过来陪席。他已经痛得下不了床,每走一步,大腿根就像刀子捅一样,仍忍住剧痛,豪饮谈笑。等送走段顺平,下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透,从旁看去,就像尿了裤子。他不敢强撑,再次去了县医院。

一周不到,连续跑了两趟医院,李向东在衰老面前不得不低下要强的脑袋。想到自己在段顺平面前保住了脸面,还将二儿子少坤的婚事往前推动了一大步,又不禁佩服自己的强韧。欣慰的是,新的跨国相亲生意已经上线,不愁没钱赚,而大儿子少强经过磋磨,已经大有改进。

李家在他这个老根基的定盘下,再现复兴迹象。他要通过二儿子的婚事,向四邻八乡宣告,他李向东虽然年迈,但依然是那个响当当的能人。

第二次出院,李向东独自去了老周的家,他将三万六千块钱的现金推到老周的面前,一言不发。当日他答应老周,给他儿媳萨娜安排改嫁,口头许下了五万块钱,原本打算从中大赚一笔,现在却要倒贴三万六。

自从萨娜被领走后,老周夫妇日夜盼着见到钱,早已望眼欲穿,此刻看到李向东拿出的钱,当真又惊又喜,可一连数了几遍,却发现不大对头。

“向东……你说是五万哩……”老周和老伴对望了一眼,结结巴巴地说着。

李向东假装叹了几声,突然提高声调:“那是说正正经经的闺女出嫁,甘肃那边也是庄稼户,人家讲究彩头,一听说死过男人,正经都不敢要,这钱还是我抠出来的,明白跟你说,我也只赚四千块钱!”他轻巧巧扯几句谎,就把老周可能提出的疑问都挡回去。

老周沉默半晌,问道:“这……甘肃那边咋知道她是死过男人的……”

李向东一凛:“这老狗倒不夯,脑子转得还他妈挺快!”当下不动声色:“常干这行都有火眼金睛,你瞒人家也没用,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我认她当干闺女,你两万块钱都见不到,她又是外国人,这里面弯弯绕绕一大堆,你缺了哪个都不能把人安置上。”

理由非常牵强,但李向东语气笃定,加上居高临下的威势,不由老周不相信。

最重要的是,老周已经见到钱了,无论多少,都是额外的黑利。李向东既已瞅准了这个关窍,自然是有恃无恐。

搞定老周,李向东卸下了积压在心头多日的大石,但想到无故失踪的萨娜,心中的阴霾毕竟难以挥去,他不住地劝自己:“说不定她意外寻了个男人,自己偷跑掉了,眼下指不定在哪儿过好日子哩!”

短暂的心安理得后,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暗骂自己:“越老越不成器了!别人家寡妇死活跟我有啥关系,我他妈还倒贴了三万六哩!”

萨娜成了他的心病。他需要通过二儿子的婚事来冲淡负罪感。和段家结亲关乎李家未来财运,这是头等大事。毕竟穷病远大于心病。

 

02

李少坤到村口的加油站时,段珊珊已经等在那里。她穿着一身有些过时的粉红衣裳,一动不动,仿佛和身后褪色的家电下乡广告牌融成一体。她的头发显然没有打理,胡乱地散在两肩。她眼睛不大不小,眼角斜斜地飞上去,和瘦削的两腮组成连贯的线条,只消眨一下眼,便有一种天然的冷酷。

她不是李少坤喜欢的类型,但也算得上是美貌的姑娘。

“睡过头啦?还是舍不得给我花钱?傻狗!”段珊珊笑嘻嘻说着,脸上的冷酷刹那间消失。一辆卡车从不远处驶过,碾起一片沙尘,她立在尘土织成的大幕前,粉红瞬间淹没了李少坤的视线。

李少坤唔了一声,并不答话。他在初中时代有过心仪的女生,碍于悬殊成绩,最终成为一段没有结局的暗恋,后来听说那名女生去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暗恋更成刻骨的青春伤痛。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随波逐流,掉进乡村青年的相亲大队。但在老父的积威之下,却也无可奈何。

前一日,李少坤才刚举办了隆重的“大见面”仪式。

所谓“大见面”,其实就是一个订婚仪式。男方大排宴席,邀请本家长者出面坐镇,与女方代表进行会谈。双方先在饺子宴前完成婚约缔盟,然后在酒杯里谈妥婚期、彩礼、嫁妆等诸多细节,再在猪头肉里说好婚房婚车的规格和婚宴规模。

为保证成功率,男方会派出族里能说会道的嫂子们进行嘴炮加持,女方也会提前部署本家婶子大娘予以战术还击,场面可以说非常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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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大见面仪式

不过李段两家省去了这些不必要的备战。段顺平要了十万彩礼以示诚意,这个价数如今已经十分罕见。而李向东坚持要封十二万,保证在县城购置一套房子。

他们通过这种和谐的气氛向外界宣示:李家和段家结亲,既非沽婚卖女,也不是媒人牵保,而是你情我愿的强强联合。他们本就是站在乡村顶端的人物,此番结合自然是声势浩大,引起不小的轰动。村里甚至传出谣言:李段两家要合作开食品加工厂。

按照惯例,在“大见面”次日,男方要带着女方去县城逛街,购置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顺便熟络一下感情。在这片土地上,自相亲到结婚,绝少有超过两个月的。男女要在既定的婚盟基础上抓紧时间了解彼此,最好的方式就是购物。花钱一方面可以看出男方的实力,也可以洞穿女方的人品,大家心照不宣。

段珊珊仔细打量着李少坤,想起叔叔段顺平早年说过的话,叫“宁要贼子,不要痴子”,意思是闺女找婆家,宁愿找一个作奸犯科的机灵鬼,也不能找那种老实巴交的土老帽儿,这是段顺平半生总结出来的处世哲学。

李少坤相貌不坏,为人低调而不低下,性格内向却不木讷,是既跟贼子扯不上关系,也算不上什么痴子。

段珊珊往前靠了一步:“你带了多少钱?首饰我可要顶好的!”

“两万……”李少坤心里暗骂:“也是个拜金的土鸡,爹真是瞎了眼!”脸上却不敢稍露不满,岔开话题:“我们打个车吧,县城远,咱们早去早回……”

段珊珊嗔道:“花那个冤枉钱干嘛?你的时间很金贵么?还是说不想跟我逛县城?”

李少坤心想,你要我买三金的时候怎么不嫌花钱?两三万的首饰张口就要,现在又舍不得出那几十块的车费,装啥大尾巴狼呢?正琢磨着,只觉眼前一花,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机已经被段珊珊劈手夺过去。她哈哈一笑,作势便要往马路中间扔。

“这刚买的!”李少坤惊出一身冷汗,伸手去夺。

段珊珊拿着手机在李少坤面前飞速晃动,像举着骨头戏耍小狗一样,直到扯足了兴头儿,才将手机还给李少坤。她不正经递回,而是狠狠塞进李少坤的裤兜,还顺势在大腿上掐了一下。

李少坤红着脸不知所措,出门前,父亲李向东百般叮嘱:“段家的闺女听说不绵善,到时候你可不能怂臊,不然娶回家一辈子受气!”没想到见面,就已经落于下风。他对段珊珊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憎,只觉跟这个女孩多待一秒都是折磨,若不是耽于老父的权威,早就转身回家了。

这个小县城只有10条公交线路,李少坤所在的村庄在县西北边缘,只有9路车通达。段珊珊让李少坤骑电车载着自己先反向走到邻村,把电车存到一个熟食铺子,在那里等公交车。

李少坤不理解:“直接在家门口等9路车就好了,为啥要多走这一公里的冤枉路?”但很快他就明白:邻村跨着县界,接着三四个村子,购物需求极大,往往9路车还没驶出村口,上面已经坐满人,段珊珊这么做,是为了占座。

整个车程,段珊珊没有跟李少坤说一句话,她不停地跟车上的乘客寒暄,仿佛跟所有人都相熟,偶尔被问到去县城干嘛,她就轻轻松松回一句“买衣服”,似乎李少坤不存在。

李少坤对段珊珊的人脉感到吃惊,他哪里想到,段珊珊自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在乡村江湖里翻腾。她本来性格外向,又在叔叔段顺平经营的地下赌场里帮忙,那是村里最混乱、最市侩的所在,经年累月下来,早已浸润得八面玲珑,单就见识来说,比之混迹大半生的李向东也只稍逊一筹而已。

 

03

9路车停在车龙马龙的春季公园。这是一块很小的绿植园,杵着二十多根印象派石雕,再加上地势凸起,从旁看去,就像一个被摁瘪的火柴盒。公园北侧紧挨着县城唯一一家三星级酒店,南侧则是购物一条街,可说是最繁华的所在。

这里原本是黑出租和卖成人光盘的小贩们的聚所,近几年规范市场,集中整改之后,已成为年轻情侣的约会胜地。近年,在男女失衡浪潮的刺激下,还新开了很多高档品牌店。这里是男方求偶的竞技场,甚至已有民谣传出:花园大街北到南,遍地都是血汗钱!

段珊珊麻利下车,买了两个煎饼,塞给李少坤一个,边吃边说:“走吧!”

李少坤心里打鼓,拿着煎饼去首饰店?这也太丢人了!

段珊珊引着李少坤从工商街横穿,之后在各种隐蔽的小路里疾走,显然对县城的边边角角非常熟悉。李少坤暗暗惊诧,这县城他也来了无数次了,但对这些小路竟然知之甚少。

“电子城后面的巷子竟然直接通到了新华书店!”

他意识到,段珊珊不仅在村里吃得开,在县城恐怕也是老江湖。

段珊珊将李少坤带到了一个电动车专卖店。

“这是我小学同学的店……”段珊珊说着,麻利地抬起卷闸:“她老公偷着安装什么基站,就是能给路过的人发信息那种东西,被警察逮起来啦!要拘留半个月,她生了病,让我帮着看店哩,咱们就在这歇会儿。”

“你看店?那买首饰的事儿……”

段珊珊不等李少坤说完,伸手把他薅进店里,从兜里掏出一个绒布袋子,嘻嘻说道:“我早买好啦!”把袋子一抖,里面掉出一条项链,一枚戒指,一对耳环。

李少坤愕然看着段珊珊,一时摸不透她想要干什么。

 “假的!网上淘的,三百多块钱,要光是拿眼瞧,就跟真的一样!这事就我们俩知道,你可别说漏嘴了。” 段珊珊眼睛里闪着狡猾的光芒。

“你这是啥意思?”李少坤一下子混乱了。

“傻狗!”段珊珊用力推了一把李少坤:“两万块钱干点啥不好,非得去买首饰?吃了狗粪的人才干那蠢事!”

李少坤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段珊珊指了指不远处那个叫做“状元名邸”的高档小区:“我那个小学同学,她家就在里边,我去看过,里面还有幼儿园。以后我的孩子也得住这样的房子,不攒钱哪行!”

李少坤默不作声。在他心里,本来对这次约会没有丝毫热情,他可以接受父亲的强制安排,但前提是,相亲的对象也一定要有基本好感,这是他对未来配偶的最低期待。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十分笃定地否认了段珊珊,甚至产生厌恶情绪,可是现在,他竟然犹豫了。

怔了片刻,李少坤低声说:“那边房子可太贵了,我哥偷挖河道,就是为了挣那边的首付。”

段珊珊哼道:“靠你当然不行啦!看你的样子就是娇生惯养的,哪知道我这穷丫头的苦营生?告诉你吧,我手里有四万块钱,那是我偷摸攒的。”

李少坤惊问:“偷摸能攒这么多?”他已摸爬滚打了三四年,深知赚钱不易,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段珊珊一个年轻姑娘。

“以前我在叔叔家的牌室帮忙……”段珊珊嘻嘻说:“一桌麻将打一圈,输赢两家都要给牌室钱对吧?赢的叫抽头,输的叫台租。抽头台租四块,等一圈打完了,我先找赢钱的人拿五块钱,再找输的人拿四块。

“比方说你哥赢了,你输了,我先收他五块,再朝你要四块……

“一般耍钱的人不会把零钱都给出去,所以你八成要拿五块让我找零,这时候我就把拿到的五块钱抽头,还给你哥,让你先找你哥找零……你给你哥五块,他找你一块,然后再把两张五块的给我,我就拿了十块,这不就多了一块钱?你别少看这一块,一整日夜的打麻将,下来少说也有二三百哩……”

李少坤在脑子里捣鼓了半天,还是没搞清楚她这一块钱的暗利是怎么捞到的,他知道段珊珊所言非虚,但嘴上仍然坚挺:“你都能懂的猫腻,人家耍钱的还能不懂?”

段珊珊嗤得笑出了声:“正经好脑子的谁去耍钱?跟你说,村里的牌室都是糊弄人的,你往那屋里一坐,抽不了几根烟人就傻啦!就算有看出来的,我也给他们硬赖到底,没人为了一块钱废话的,更不会跟我这个小丫头较真。”

李少坤望着段珊珊顽皮的表情,抑制不住好奇心:“那你偷偷捞了多少暗利?”

“不到一万二……”她歪起了脑袋:“牌屋里烟味儿又臭又重,我不愿意多待,要不然可不止这个数!”

李少坤心咚咚乱跳,他看着段珊珊那张可爱的脸,呆了半天,才终于挤出一句话:“你可真是个人才!” 

段珊珊接着说:“剩下的两万八,就是靠笨办法一点点攒了,我初中毕业后干过好多事哩,缝西服、打饼干、卖瓷砖……我才不会傻乎乎把挣到的钱全部交给婶子,时间长了,慢慢也就攒下了。”

“我早就想出嫁了……”段珊珊说着,将没吃完的煎饼仔细包好,“我叔觑我跟他亲闺女一样,婶子可不是什么好人……哼!得亏了他们家有钱,要不然她非把我卖了不可!你可不知道,她给我买衣裳都挑大号的,生怕我穿一年就换新的!”

李少坤嘟囔着:“结婚这事,我还得考虑哩……”

段珊珊也不理会他,接着分享自己的计划:“你爹说要在县城买房子,你回去跟他说不要买房,我们在县里没有工作,买来房子也住不久长……我都想好啦,我不要新房子,但要把十几万的首付折成钱,加上我的私房钱,那也有二十几万啦!彩礼我是指望不上了,多半要被婶子昧下,哼哼,我也不跟她争……哎,你会不会开车?”她说得两颊发红,推了推李少坤的肩膀。

“还没拿本……”

“那你赶紧学!等结了婚,你就在县城跑出租,我去纺织厂打工,过两三年,我们买房,然后就不回那个破村子啦!”她越说越响,把原本包好的煎饼再次拿了出来,用力地啃着。

李少坤听得头昏脑涨,废了好大劲儿才捋清楚段珊珊的人生蓝图,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说得倒是热闹,可我啥时候说过要跟你结婚了?”

 

04

两人回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段珊珊担心李少坤露馅,强迫他通过微信给自己转了一万八,还教他怎么扯谎:什么去了几家首饰店,选了什么样的款式,遇到哪个熟人,甚至连怎么跟店员谈判杀价都讲得活灵活现。李少坤甚至怀疑段珊珊是不是真的去首饰店逛过。

分开的时候,段珊珊突然板着脸对李少坤说:“我知道你爹和你哥干的是啥营生,不管咋样,你不能碰那个,要不然咱们马上吹!”

李少坤面带尴尬:“其实他们也不是犯罪……”

“我不管!”段珊珊一整天始嘻嘻哈哈,这时候竟然皱起眉头,显然是真的生气了。“还有啊,听说你哥把你姨家的孩子扔到国外了?”

李少坤微觉意外,这个事的确曾闹得沸沸扬扬,但毕竟已过去了快一年,怎么段珊珊会突然提这个话题。

“丢了个大活人,你们家是别想安生啦!我教你,无论你姨家怎么去你家闹,你们可打可吵,就是不能赔钱,他们见了钱,眼睛一红,能把你们家拆了!”说完也不等李少坤反应,快步的去了。

自从张祥陷在巴基斯坦之后,张国庆隔三差五就带着本家人过来闹事,不过在李向东面前自然讨不了什么好处。时间长了,张家本族也不愿意再趟浑水,各自散去,事情也就此冷却下来。不过即便看不到希望,张国庆的老婆仍是常常上门哭闹,这已成为李家最大的麻烦。

李少坤回到家里,见父母正在吵架,一问才知道,原来二姨家又带着人上门为儿子张祥讨要说法,母亲坚持要拿笔钱出来安慰二姨家,父亲却死口不同意。

“我看你个夯婆子是越活越倒退了!给钱就是自认理亏,他们见不到钱早晚死心,见了钱就会一直闹腾,你他妈懂个屁!”李向东暴怒而起,打飞了桌上的茶叶罐子。

李少坤一凛:“爹的话怎么跟段珊珊说的一模一样?”脑子里浮起段珊珊骂自己傻狗时的样子,她的发音非常独特,“傻”字的声调拉得老高,还故意拖得很长,再突然发出短促的“狗”字。

李向东将老婆骂了出去,板着脸问儿子:“怎么样?花了多少钱?”

李少坤怔了一下:“一万八……”

听到儿子的回答,李向东愁容立展,吁了一口气:“不赖,这事不能省俭,剩下的两千,再给你媳妇儿弄两身好衣裳。下个月我跟你哥出国,走之前去县城给你把房子定下。”

“房子不了……”李少坤想起段珊珊的嘱托,战战兢兢地拒绝父亲,“段……珊珊说了,她不要县城的房子,我们俩在县里没工作……她想要首付的钱……十几万也就行了……”他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心怦怦乱跳。

没想到李向东呵呵一笑,竟然对段珊珊的提议表示非常满意,他也不跟儿子解释原因,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骂了一句:“你这夯狗运气不赖,就是以后免不了受气吃瘪,他妈的!”大踏步走了出去。

农户人家在县城买房不是小事。农民们大都不通房产手续和贷款套路,小地方没有完善的监管机制,中介效率低下不说,还有着千般吃人套路。再加上各方势力对上层资源的瓜分洗牌,致使市场混乱,若无内行指点,稍不留神就会被坑几万块钱。因此农家买房,一定要想方设法托人打听,前后纠结比对,少说也要半个多月。

得知未来的儿媳妇居然不要楼房,李向东当真喜从天降。他一方面为自己的选人眼光而自得。另一方面,裴姐那边已经催促启动跨国相亲的生意,且日程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自己留下来办理买房事宜,那就只能让少强一个人出发,风险太大。他心里琢磨,裴姐之所以不同意改变行程,十九是有走私的安排,自己必须压阵。

他还有个大胆的计划,那就是摸熟整个相亲链条,彻底摆脱裴姐的控制,这个生意早晚要交给儿子,绝不能留下这么大的后患。老命既已豁出去一次,再豁一次也无妨。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取材于相关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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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6 07: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四)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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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完二儿子的婚事,李向东联系岳广兴和边境中介,一行人各怀鬼胎,再度奔赴险恶的尼泊尔。

本文是《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系列第四篇。点击下方链接,回顾前文: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二)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三)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番外篇)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01

李少强和岳广兴约定好,各带五个相亲的小伙子入藏。
李向东在段顺平那里存了二十万的“寄口”,既然已经结成亲家,那五厘的抽头自然就省去了。李向东还不失时机放出话去:优先接受段顺平客户的订单。
跨国娶亲的家庭,十有八九需要通过乡间小利贷款筹钱,既有这个绊子,自然是纷纷涌向段顺平家里。就这样,一条伏于乡村人情褶皱下的相亲借贷生意链条悄然成形,李段两家的收入瞬时暴增。
此次出发全程火车加飞机,只有拉萨至中尼边境日喀则市这段路程才乘汽车,跟第一次探路时的险象环生相比舒服得多。用李少强的话说,是“爽到他姥姥的炕上去了!”
李向东父子先从老家到石家庄,然后乘火车直抵拉萨,岳广兴会提前到达太原火车站,在同一趟列车上跟李向东父子会合,整个车程将近40个小时,所有人都是硬卧。
按照李向东的筛选标准,此行所带的五个小伙子全都从段顺平那里借了小利贷款,他们拿着家庭透支未来的财资,肩负传宗巨任,因此丝毫不敢大意,一路上对李向东大献殷勤,伺候的比李少强还要到位。
自从张祥事件后,李向东肾气大为受损,憋不住尿,偏又得了尿结石,他既戒不了烟,情绪又不怎么稳定,致使病情反复,大腿痛得落下了哆嗦的毛病。一路上没好气,全都撒在了相亲的小伙子们身上。
岳广兴一旁看着,心里暗暗佩服:“这几个光棍都是花钱的,向东这么摔脸子,他们不但不闹,还上赶着伺候,这可得劲!”
在火车驶过西宁的时候,岳广兴队伍里的一个名叫贾志彬的青年跟同厢的乘客发生了冲突,起因是对方把方便面的汁水洒到了他的新鞋里。跨国相亲最忌横生枝节,岳广兴赶紧叫来李少强,在乘务员到达之前稳住了局面,并给小伙子们重新调整了铺位。
李少强冷眼旁观:贾志彬体格壮硕,胳膊粗过寻常人一圈,手指肥肿,显然平时干得是重体力活。他油腻的头发遮住了额头,下巴上摆着几粒疱疹,看起来甚是凶恶。
“这怂狗排场不大,脾气倒他妈的硬臭!”待贾志彬离开,李少强忍不住问岳广兴:“广兴叔,你咋带这种人出来?也不嫌麻烦。”
岳广兴暗骂:你们李家父子三番五次带着不听话的光棍招摇惹祸,我都没说啥,现在路子趟平了,就他娘的开始说俏皮话了!当下嘿嘿一笑:“想挣钱还能怕风险?这笔账你爹比我会算。”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这回是你叔自愿当活菩萨,你不知道,这个熊光棍是他家小辈里唯一的男丁,他爹弟兄三个,一辈子啃土抠地,只落下这一根独苗,他要娶不上媳妇儿,这户可就绝了。”
岳广兴私下又跟李向东说,贾国彬出国相亲的钱其实是他老子用命换来的,他老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就每天在公路边上晃悠,还到处跟人说:“我就是死,这骨头渣子也得砸了换成钱给儿子留下!”有一天瞅着路边人多的时候,突然冲上马路中央,被飞驰的大拖挂碾成了一团烂肉。贾家最终拿到三十多万赔偿金,这笔钱随即成为贾国彬出国娶妻的婚资。
李向东一口老烟没转过气来,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轻轻摆了摆手,岔开了话题。他意识到,自己和岳广兴毕竟不是同一类人,岳广兴为了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萨娜许给傻子,可以拿这种沾了血的人命钱,但是他绝不会。
他年轻时狠过,也骗过,四邻八乡在他手下吃过亏的不计其数,可他毕竟还有点底线,这倒不是因为心善,而是担心报应。
李向东不禁暗忖,自己退休以后,如果这营生还能干,儿子少强免不得要继续和岳广兴搭帮走闯,跟这条只认钱的老狗一块儿出去搏命,顺顺当当还行,但凡牵扯到利益,他可啥事儿都干得出来,这层风险,得早点让儿子领会。
火车如一只硕大的绿色虫子,在驶入青藏高原后,沿着柴达木盆地一路向西狂奔,巨大的机械嘶叫声在广袤静谧的山峦戈壁中回荡,把人的兽性都激发了出来。就连李向东和岳广兴这样稳重的乡村老贼,竟也一时忘了此行的目的,趴在窗户上瞪大了眼睛往外瞧。
驶过诡奇壮观的察尔汗盐湖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但白日拉长,窗外仍是一片明亮。再过了不久,天际线突然飞出一片厚密的乌云,映着山褶旁边成片密集的黑色石头,壮丽开阔的垂天玄画刹那间变得鬼影森森。
岳广兴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发出感叹:“中国这么大地方,咋就没有婆娘了?”
火车到达青海格尔木后,便由西折南,之后接连翻过昆仑山和唐古拉山,海拔直蹿到五千多米。这是入藏前最艰难的挑战。即便是长居青海境内的人,乍然到了这里,也会出现明显的高原反应,更不用说在华北平原生活了半生的李向东等人。
李向东撑着仅剩的精力交代儿子看好同行的小伙子们,之后便沉沉睡去。好在火车开始供氧,一行人虽然昏昏沉沉,却也没有什么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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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火车到格尔木封闭供氧
 
02
熬过了艰难的旅程,一行人终于达到拉萨。
裴姐和大刘现身接待,一切都是熟门熟路。李向东授意儿子向大刘打探萨娜的消息,大刘言辞闪烁,一会儿说不知道情况,一会儿又说正在发动自己在藏边的人脉搜寻,之后便岔开话题,引着众人办理出境手续。
就在李向东和岳广兴办理完签证和体检事宜后,裴姐却突然宣布自己并不参与此次入尼,她也不解释原因,开着一辆英菲尼迪消失在拉萨湛蓝的旋涡里。
李少强用手机拍了裴姐的车在网上搜出价格,李向东和岳广兴惊得险些失禁,他们俩瞬间意识到,就算给四邻八乡的光棍们全都娶上外国媳妇儿,赚入万贯家财,也无法成为裴姐这样的“高级货”。真正能赚大钱的营生在村子外面,但乡村之外的江湖,他们此生已无法插足。
两个老汉因嫉妒和自卑产生了强烈的痛苦感,而痛苦的根源在于,他们明明掌握了乡村的财富密码,欲望却飞到了乡村之外。
按照既定的安排,李向东和岳广兴要先付给大刘三成的中介费,等事成之后再付四成。依裴姐之前订下的规矩,相亲的小伙子们不能入境,只在日喀则等待就行,之所以这么安排有两个原因:一是尼泊尔境内太过凶险,人多了难以保证安全;二是尼泊尔女孩有入境中国的普遍意愿,不需要提前见面。
李向东和岳广兴对大刘的安排并无异议,经历过张祥事件的他们,一想到带人出国就心惊肉跳,这些选择跨国相亲的青年本身就是被婚恋市场淘汰过的,大都性格内向、能力平平,一旦脱缰异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留在国内才是上上之选。唯一的问题是,小伙子们无法亲自挑选姑娘,不过相对于脱单和生育带来的欲望回报,这种细节已经不再重要。
经过商议,大刘带着李向东、岳广兴和贾志彬入尼,李少强则留在境内看着相亲的小伙子们。岳广兴早已和贾志彬达成雇佣协议:岳广兴以优惠两成中介费的代价,换得贾志彬在整个跨国之旅中的鞍前马后。贾志彬入尼属于计划外,大刘在电话请示过裴姐后才勉强同意,当然也不忘狠狠敲一笔。
大刘带着李向东三人经吉隆口岸出境,却把李少强他们安排到了吉隆镇北部宗嘎镇一个人气颇高的私人旅社。
没有裴姐的照拂,大刘表现得十分谨慎。
尼泊尔虽说是宗教国家,笃信平等博爱和因果轮回,实际上却是南亚民风最冷酷的国家,每年死在阶级压迫和女性歧视下的冤魂不计其数。而受困于没有道德底线的印度边境侵犯,人口拐卖和毒品走私猖獗,几有不可遏制之势。
尼泊尔也不像巴基斯坦那样对中国人心存好感。中国在尼泊尔援建方面投入巨大,这里地质条件极差,加上漫长的雨季和频繁的地震,导致泥石流和地面塌陷等灾害频发。
援建人员在施工过程中要不断地跟危险的涵洞和山体作斗争,一些工程师在勘探的过程中滑进塌方的石隙,尸骨无存。至于困途历险、受伤得病,更是家常便饭。可即便如此,尼泊尔人见到中国人,仍是一副敌对的态度。
就算是在加德满都这样的大城市,中国人也时常遭到尼泊尔罪犯的抢劫和勒索。2015年大地震毁掉了加德满都的杜巴广场。在这片已经毫无观赏价值的废墟中,每天都有大批发呆的尼泊尔人,他们只要看到中国游客,就会上前强迫卖票,拿到钱后,就直接把捡来的食品包装纸塞给游客冒充门票。
 
03
在到达加德满都的午后一个操着二手汉语的尼泊尔向导出面接待了众人,他和大刘热情的寒暄,显然颇为熟稔。向导收了钱,指示他们去有着“外国人一条街”之称的泰米尔街落脚,却拒绝带路。
急于表现的贾志彬拦了一辆的士,没想到刚要上车,就被大刘喝止。的士司机怒气冲冲地从车上下来,一声呼喝,召唤来好几个尼泊尔瘦汉,将大刘等人围了起来。他们也不动手,就是不停要钱,给李向东和岳广兴惊出一身冷汗。
大刘拿出一千五百卢比打发了伸手勒索的尼泊尔人,冲着贾志彬大骂:“操!在这破地方,真正的出租车车牌是白底黑字,你没看刚才那辆车的车牌是红底白字?那是私人的黑车,专坑你们这种什么都不懂的老外,没事不要自作聪明!”
泰米尔街上尽是背包客,其中竟有多半是中国人,李向东和岳广兴听着熟悉的语言,稍感心安。
但很快,他们就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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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7 03: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五)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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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姗姗和李少坤的婚礼如期而至。这个强势的女孩为李向东一家带来了新鲜空气,也在打破原有的秩序。而失踪在尼泊尔的萨娜,渐渐成为李向东难以祛除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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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巴基斯坦相亲记》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二)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三)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番外篇)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四)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01

李家盖有两座新居,一座是位于村西小学旧址旁边的拐角小洋楼,另一座是村南李家旧屋基础上翻新的六间红砖大屋。
它们都是李向东当年意气风发时起下的家业,本来用作两个儿子的婚房,没想到婚恋市场奇变陡生,大儿子少强的婚房最终设在了县城。
承载着李向东辉煌过往的拐角楼也因为不适宜乡村居住习惯,最终成了蒙尘的富贵标本,租给了化肥经销商。

李少强在县城置有新居,却没有在县城立身的本事,最终仍旧回到村里。李向东从红砖大屋中拨出三间给少强暂居,之后又让他深度参与跨国婚介生意。少强两口子没什么才干,万事由老父做主,虽然名义上存在两个独立的家庭,实际仍旧维持着一个家庭的格局。

这个格局如今已处在解体的边缘,因为李少坤要结婚了。

父亲突然登门,让李少强颇感惊慌。虽然同处一个院子,老父威严自重,绝少登儿子的门,即便有事,也是隔墙招呼,今天特意上门,显然有话要说。

“我看你们还是先搬回县里住,你也有车了,每天来回两顿饭的功夫,等咱家小楼的租期到了,你们再回来。”李向东直截了当,不等少强反应,接着说:“县里房子住着也舒坦,回头让小娃去县里上幼儿园,钱打我这出,跟你媳妇儿商量商量……这几天就拾掇吧!”说完起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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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二层小楼

对于李向东来说,如何支配家庭财富,如何调整家宅格局,不必跟两个儿子商议,只消安排得妥妥当当,直接下命令就行。这份权威可以保证全家上下按照他的思路向前,也只有这样,他的个人智慧和能力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乡村的营生不似城里人朝九晚五旱涝保收,稍有不慎便要折损家资,李向东绝不容许这样的情况出现。他也知道这种独裁的治家模式有着一个巨大的隐患,那就是一旦主事人错判形势,风险必然棘手,但这种担忧很快就被他的自负给压了下去。

他想,以我的眼光和手段,绝不会把这个家带到窄路上。

从家里出来,李向东向西踱步。他想起岳广兴,想起了苏西瓦,想起了周口那个露着焦黄牙齿的傻子,以及莫名其妙消失在藏边的萨娜……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穿过果园,站到那个熟悉的废窑前面。自他入股的废铁厂倒闭,这里颓破了近一年。时入七月,四周农田里的玉米长到一尺多高,它们抓着地势起伏的田埂,碧油油连成一片,被风一吹,就像一条徐徐舞动的绸子。

在这畅怀的景象里,废铁厂就像一个凸起的疤痕,痛得李向东恍如隔世。

曾几何时,废铁厂是他视为长期投资的营生,是给二儿子李少坤留下的立身之本,没想到说破产就破产。所幸他眼光毒辣,及时跟段顺平结成姻亲。这门亲事算得上是李向东半生经营的神来之笔。

它不仅让李家的收入再升一档,更给少坤找了一个强有力的靠山。但不知怎的,面对大好局面,李向东竟然闷闷不乐起来,他有一种隐忧,这隐忧究竟是什么,却又捉摸不定。

李向东直蹲了一个多小时才起身返家,在路过果园南角的时候,一条黄花草蛇从土甬横穿而过。

“长虫过道,下雨之兆。”

李向东嘀咕着,雨季已经到了。


02

李向东和段顺平在联姻时公开造势,在村里掀起不小的舆论,真正到婚礼的时候,却低调起来。

街坊们私下议论,以李段两家的豪富而论,这场婚礼必将热闹非凡,没想到结果大出意外。两家人不仅在车队、嫁妆、鼓乐、烟酒、仪礼等方面全部采用乡村主流配置,就连代表着亲朋祝福轻重的随礼红包也毫无越格的迹象,一切按照村中旧例举办。两家人就像提前商量好一样,喜事办得毫不张扬。

婚礼的高潮是“上拜”,新婚夫妇将在主屋门侧搭建的天地神位前面向男女双方父母行跪拜礼,之后奉茶改口,接纳喜金。依照乡俗,“上拜”时女方如果在接喜金之前给公婆磕头,那便表示过门之后甘心侍姑奉嫂,做一个听话的儿媳。

这原本是一个包含着阖家美好寄托的礼节,但在男女失衡的现实冲击下,这个礼节彻底变成男女双方互相挣脸面的手段,磕头意味着自承弱势,因此极少有新媳妇会主动磕头。令人意外的是,段珊珊非常爽快地给李向东夫妇磕了个头。不仅如此,还特意把段顺平夫妇请到神位前面一并磕头。

李少坤却始终不在状态,直到和段珊珊完成缔盟,他仍没有从婚礼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他对婚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直到婚礼开始,他才意识到,自己需要接受的不是这场婚礼,而是结婚这件事本身。

他也没心思去想接不接受的问题了,段珊珊正带着那套假首饰敬酒。李少坤心咚咚狂跳,生怕席间有内行的亲戚瞧出破绽,几次三番给段珊珊使眼色,可她假装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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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婚礼现场

段珊珊敬酒时豪爽利落,竟一口气喝下半斤多白酒,两颊泛红,丝毫没有醉酒的迹象。李向东瞧在眼里,暗暗吃惊:“段家的闺女果然不夯,这酒量能扛一个爷们儿!”

不仅李向东惊讶,即便是段顺平,也不知道侄女这么能喝。

段珊珊回门之后,段顺平亲自李向东给送去一万八千块钱,这是“寄口”放贷的收成。李向东在段顺平那里暗存了三十万元,依“放条”的标准收息,四个月已然小有所得。李向东执意拿出八千块返给段顺平,之后加资十九万,凑成二十万后再次存到“寄口”本金里,持续放给那些需要出国相亲的家庭。

这一来,李向东在段顺平那里存了五十万元,而且这件事只有他和段顺平知道。李向东也不敢再贪五厘的利息,稳稳当当地跟段顺平签了文书。

分家之前不揭家底,虽说出于私心,但对两个儿子来说,也是一种保护。乡村大户的没落,大多起于财富继承,儿孙们在定力和能力还未成熟的时候突然取得家资的处置权,往往陷入疯狂,将父辈半生的成果挥霍一空。李向东深知其中风险,因此早已留了一手。他可以为儿子筹谋打算,甚至不惜犯险作恶,但在咽气之前,绝不会让儿子们知道他的老底。

婚后,李少坤想继续在镇上的快递点打工,但段珊珊一个电话,直接帮他辞了工作。她租下邻村早被查封的塑料造粒作坊,准备开设一座私人幼儿园。这想法把李少坤听得心惊肉跳,他想,我们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懂屁的教育,先不说装修和置办设备的花销,光老师、保洁、厨子、保安这些就搞不定,这个想法简直儿戏。

没想到,段珊珊竟然真把这个事做成了。她将旧作坊的车棚和货仓拆掉,在旧墙的基础上搭了一个铁制的尖顶大厅,四围用钢筋水泥浇筑成镂空的围挡,铺上卡通彩砖,搞出一个蘑菇状的建筑,再雇人垫高院子,摆上沙池、木栏、滑梯等东西,中央点缀起一个凹石花圃。找人里外刷漆,隔成各种功能区,挂上亚克力牌……虽然简陋,但依乡村的标准来看,还算是像模像样。

改造作坊的同时,段珊珊还找来两个姑娘做幼教。都是中专学历,原在镇上的移动营业厅上班,营业厅合并裁员后便闲居在家。她们本来就和珊珊相识,大多也觉得新奇,就这么糊里糊涂上了贼船。剩下的厨子保安保育员之类,基本上都是临时拉来的农村闲散人员,可以说乱七八糟。

李少坤万没料到,媳妇刚进门就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数次提出反对,但段珊珊不急不恼,只冷冷说:“我拿自己的钱折腾,谁也管不着!”还强迫李少坤当幼儿园的会计。

李少坤跑去跟父亲告状。李向东一听说儿媳妇要开幼儿园,忙跑去幼儿园查探,粗估一下,仅租赁和翻新两项就有四万多的支出,再加上各种添置还有拉队伍的花销,少说也要八九万。

李向东暗忖:“彩礼和嫁妆都是场面上的摆设,真正入了少坤两口子里的没有多少,杂七杂八的喜钱和份子算上,再加上首付折换的十五万,他们手里顶多也就十七八万……这一下子就砸出去一半?就算这哄孩子的营生赚钱,他们俩小狗连文凭都没有,能把教育界的门道儿扒扯清楚?多半要赔得露屁股!”

当场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段家的闺女不绵善,招呼都不打就敢这么搞,以后得势了还不把家给掀了?让她栽个跟头也好,等她知道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我也就好拿捏了……”打定主意,也就懒得再管。


03

幼儿园的招生出乎意料地顺利,首次开园就招到四十多个孩子。

二胎放开后,村里迎来一波生育潮。如今务农无法维持生计,年轻人多外出打工,留守乡间的,也在各种工厂作坊间奔波,孩子们大都由爷爷奶奶看管。

整个乡镇只有一座公办幼儿园,早几年学生比较少,报名交钱就可以入园。如今育龄儿童扎堆,入园变得相当困难。各种额外费用也多了起来,超出很多家庭的承受能力,而管理老旧、交通不便等诸多因素也在日渐剥离大家对它的的信任。段珊珊开幼儿园,正适逢其时。

段珊珊不知从哪弄了一套教育方案,将孩子集中到一个班里统一管理,搞起所谓“蒙氏”混龄教育,她凭着过人的口才,居然也能自圆其说。村里并不重视学前教育,很多家长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大半是为了腾出手脚打工挣钱。就这么你情我愿,幼儿园居然热热闹闹办了起来。

开办没几天,村支书找上了门,催促段珊珊赶紧去办理相关手续。直到这时候,李少坤才意识到,媳妇什么手续都没办,消防安全证和卫生许可证没听过也就算了,居然连营业执照也没有。然而面对村支书的好心提醒,段珊珊只唯唯应承,过后便抛到脑后。

李少坤担心出事,不停地劝媳妇按规矩走,段珊珊却大不以为然,被问得烦了,开口就骂:“傻狗!要等那些纸片片都挂起来,咱们都七老八十了,还挣什么钱?你别管,赔光了我照样跟你过!”

大概半个月之后,幼儿园出了事:一个名叫冯天宝小男孩放学后不见了。孩子的母亲是巴基斯坦人,父亲正是李向东第一次去巴基斯坦时带着的小冯。

天宝性格内向,继承了母亲的眉眼和皮肤,看起来非常漂亮,但也正因为这另类的相貌,使他遭受到无休止的霸凌。

那天阴沉,眼看要下雨,幼儿园提早放学,清点孩子的时候却不见天宝。小孩们都表示没有看到天宝,考虑到天宝性格内向,经常独来独往,出现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然而诡异的情况出现了,以天宝如此独特的小孩,幼儿园里的大人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去了哪里,即便是心思缜密的段珊珊,回想当天的情况,也只记得天宝被奶奶送到幼儿园。最坑的是,保安一直在手机斗地主,根本不知道有谁进出。

也就是说,很可能有人趁着大家不注意,在幼儿园门口附近带走了天宝。

正值雨季过半,玉米长到两尺有余,自幼儿园北侧起,千万亩绵延横接,就像一个大湖。倘若天宝被人拐走,从玉米田里直接蹿奔,无论是走弯折交错的村路,还是走通达东西的县道国道,都无异于石沉大海。

段珊珊背上升起一股凉意,她后悔自己没有安装摄像头,对人员的管理也太过松散,但现在不是吃后悔药的时候,如果天宝丢了,不仅幼儿园保不住,她自己也会折进去。

段珊珊一边发动人员寻找,一边指示李少坤回家,请公公李向东出面跟冯家交涉,一边赶往镇派出所报警。

直到天黑,仍是一无所获。

李向东先到冯家赔礼道歉,随后气急败坏地赶到幼儿园。对于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找回天宝,而是设法保住儿子儿媳。小冯的老婆是他帮忙从巴基斯坦拢回来的,尽管他收了钱,但在人情天大的乡村逻辑里,毕竟是一个面子,面子让事情有回旋的余地。

加上他李向东的名声,只要肯破财,总能对付过去。可段珊珊的问题不是钱能解决得了的,非法经营幼儿园在先,弄丢孩子在后,罪上加罪,指不定落到什么地步。

李向东一连想了七八条对策,都觉不妥,最后把心一横,拨通了段顺平的电话。这是弃车保帅的法子,他不得不考虑最坏的结果:如果有人因为这个事住监狱,那一定不能是李少坤,幼儿园既是段珊珊开的,就让她去顶雷吧!

让段顺平介入,一方面让他明白这是两家人的事情。另一方面,也为抽身做好铺垫。唯一的问题是,李向东还在段顺平那里存着五十万的巨款,段顺平攥着刀把子,一旦决裂,死猪他也能捅出血来。不过为了保全儿子,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04

到了深夜,几声闷雷响过,雨水倾倒下来。中原腹地的雨季虽然短促,声势却非常浩大,不是雷电交加,就是狂风冰雹。倏来倏去间,农田成了洪泽。

雨势越来越大,李向东喝令李少坤停止搜寻,但段珊珊就像疯了一样,回家抄起雨衣和手电筒便又出了门。她心里存着一丝指望:或许冯天宝是自己跑出去迷路呢?她计划沿着幼儿园附近五条乡路来回搜一遍,五条路跨着六个村子,若要把所有的岔路走遍,至少也有二三十公里,这样的雨夜,可不是闹着玩的。李少坤追了出去,劝说不成,只好跟着段珊珊一起去搜。

李少坤和段珊珊沿着小路向前,寻了两个多小时依然一无所获。这时候雨势已经非常大,密集的雨点打在玉米叶子上,滴答声混着风嘶,就像有无数人在念咒一样。

乡路和县道交叉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涵洞。段珊珊心想,如果天宝是淘气迷路,说不定就在里面避雨。下到涵洞要迈过十几米的马路牙子,路旁是一条深逾三米的排水沟,沟沿上杵着一排碗粗的杨树,枝杈乱摆,映着手电筒的微光,透着森森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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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乡路

李少坤心里打突,不停地劝媳妇回去。段珊珊固执不从,沿着马路牙子往涵洞的方向一点点挪步。路边的石墩下面全是黏土粗砂,平时坚固无比,但到了雨季,水浸过之后,土质就变得异常松软,根本经不起踩踏。段珊珊走到一半,脚下一陷,半侧身子连着石墩一齐下沉,手电筒也甩了出去。

李少坤大声惊呼,伸手去拽。段珊珊不仅没有伸手去拉,反在李少坤身上用力推了一下。这一来,李少坤向后退开,一步踏上了坚实的沥青,而段珊珊的下堕之势更狠,尖叫声中,滚进了黑魆魆的水沟。

雨势越来越急,李少坤喘着粗气,怔了好一会儿,大叫一声:“珊珊!”

手电在水沟底部凿出一个光斑,眼前的景象把李少坤看傻了:段珊珊半个身子泡在浊水中,脸上胳膊上全是血道道,她的背僵挺着,咬着唇不停颤抖,显然受伤不轻。

这水沟连着几个村子的食品厂,直通泄洪区,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垃圾,而沟底的树枝和碎石头,像倒刺一样铺得密密实实,摔到上面,无异于滚落钉板。

李少坤吓得不知所措,哭了出来。

段珊珊苦笑道:“傻狗,赶紧把我拉起来,耳朵里进脏水了……痛得难受……”

李少坤答应着,嘴咬着手电筒,伸手搀珊珊,手一入水,一股黏软的触感直冲头皮,使劲一拉,竟然是一条狗尸,它本来已经深度腐烂,经段珊珊的身体一压,更是恶臭难闻。

“死狗,死狗!”李少坤张口狂叫,手电筒噗通掉进水里,周围瞬间被黑夜淹没。

段珊珊撑着后背的剧痛,一把将死狗的尸体扯开,骂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干嘛还跟出来!”说着薅住李少坤的胳膊,站起来喊道:“开你手机的灯,我想起还有个地方没找,咱们赶紧去!”

李少坤还没从惊慌和恶心中回过神来,段珊珊已经快步向前走去。

段珊珊摔进水沟里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突闪灵光。她想起,幼儿园里那个蘑菇顶建筑的上面是中空的。她为了省钱,只用石棉瓦做了简单的吊顶,在边角开了一个气孔。气孔不过两米多高,即便是三四岁的小孩,也可以踩着四面围挡的镂空格子钻进去。

段珊珊的判断没有错,天宝果然就藏在蘑菇顶上。他一时好奇发现气孔,爬进去却因为害怕不敢下来。自知做了错事,不敢出口叫人,再加上性格内向,躲得时间越长心里越害怕,后来即便听到大家的呼叫也不应声,就这么呆呆地在吊顶上面待了十几个小时。

段珊珊顾不得处理身上的脏污,马上通知冯家人接走天宝,之后给派出所通了信,还让李少坤给公婆打去电话。她已经连续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在大雨中奔波了二十多公里,又跌进水沟,实际上早已乏透,全凭着一缕执念强撑,等到事情解决,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狂吐起来。

李少坤赶紧背着珊珊去就医,到镇卫生所的时候,珊珊的右臂已经高高肿起,后背还有一大片淤青。李少坤眼泪不停往下掉:“你咋不抓住我?要真摔坏了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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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7 01: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扎拉篇)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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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拉,是李向东带回的第一个巴基斯坦女孩。她无依无靠、背井离乡,远嫁到中国农村,在这里体验到种种光怪陆离。孩子天宝的失踪一度使她濒临崩溃,直到幼儿园的主理人段姗姗,向她发出了一个邀请……

本文是《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系列第二部番外篇,点击下方链接,回顾前文: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二)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三)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番外篇)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四)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五)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01
“妈妈,翁买的……”扎拉把一个包裹递到婆婆手里,她强迫自己表现得像村里的其他女人那样抗寒耐冻,但仍是控制不住浑身哆嗦。比起家乡炭窟般的炎热,这里的冬天是另一个世界。
“翁翁翁的,你男人的名字都念不成……”婆婆将锅炉盖子重重摔上,劈手接过包裹,又嘟囔了几句。扎拉不敢说话,用铁钩挂开锅炉的盖子,替婆婆添完剩下的煤,转身缩回北屋。
她没有接受过正经教育,乌尔都文字都所知有限,怎么可能在短期内掌握艰深的汉语呢?丈夫小冯下班后会拿着手机教她说普通话,丈夫不在的时候,婆婆却要求说方言。光是区分这两种语言,扎拉就花了好大力气,学来学去,仍是夹缠不清,一个“冯”字的发音怎么练习也纠正不过来。
电视上播着奇怪的电视剧,耀眼的城市、精致的男女,还有令人晕眩的车水马龙,很难想象,屏幕里的世界和窗外灰蒙的天空是同一个国度。换到另一个频道,穿着古怪服装的男女在天上飞来飞去,漂亮得简直不像话。
扎拉记得丈夫说过,这是一种讲述中国古代的功夫片。她很喜欢这个,不过即便喜欢,也不敢太长时间盯着电视或者手机,因为婆婆会过来骂她。
扎拉惧怕婆婆。院子里的每一块砖墙上仿佛都长着婆婆的眼睛,只要盯着电视或手机超过一小时,她就会过来训斥,而且动不动就跟小冯讲她的坏话,扎拉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电视上出现了婚礼的剧情,扎拉想起她和小冯的婚礼。
那是个奇怪的仪式。扎拉本来已经在小冯家住了两天,和小冯同寝同食,甚至已经开始准备适应不同的饮食和语言。但突然有一天,小冯拿了两套婚服,告诉她要先搬到一个亲戚家里住两天,再由小冯带着车队娶回家。
“新娘一定得从外面娶回家里,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
扎拉非常诧异。既然是规矩,那就这样吧。她从小过着贫寒的日子,但对婚礼也有过美好的幻想。她想象着,有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带着庞大的队伍来迎娶自己。女人们穿着金黄的衣服,捧着精致的甜食,给她戴上黄金手镯,在她身上涂满金色香油,在她手臂上绘满漂亮花纹,再围着她唱歌跳舞。
涂油和手绘花纹是扎拉家乡的婚礼仪式,叫做“芒恰”和“满享迪”。扎拉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画臂纹了,她希望自己能亲手种下一生婚姻的图腾,希望帅气的新郎在金色帐篷里抱起她,走进伊斯兰堡一座有着白色宝顶的大房,希望新郎的妈妈笑着往她嘴里塞进一枚“勒杜”(一种金黄色的球状甜食),然后把她搂进怀里。
可是扎拉无法选择生活。她的家乡,位于巴基斯坦旁遮普省锡巴哈瓦尔讷格尔南边的村落,那是圣战主义者的聚集地,邻接印度边境,战火不断,法制崩坏,女孩子基本上是供家庭支配的财产,根本谈不上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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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巴哈瓦尔讷格尔街头

就在扎拉出嫁的几年前,她的父亲被圣战组织强拉过去,充当恐怖活动的黑卒,死于非命。之后,舅舅以去北部避难为由,将扎拉一家带离家乡,半路上把她卖给了一个牧师。
牧师带着她和另外一个叫萨娜的女孩去了费萨拉巴德和中国青年相亲,由此结识了小冯。几天后,她和小冯被几个商人模样的男人带到伊斯兰堡中国大使馆办手续。就这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被不同的人挪来挪去,糊里糊涂地嫁到中国乡村了。

02
扎拉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民族穿着,但她不得不适应。
小冯拿过来的婚服看起来很奇怪,除了成片的红色,和一碰就变形的透明饰品,几乎看不出什么美感,领口处有两块颜色较深的不规则贴布,像被雨水揉搓过的蝴蝶翅膀,被细密的红线死死固在两侧,顺势扯出一个V型领口。做工之糙,即便是她这个从没有拿过针线的异乡姑娘,也看得出,它原本是一件圆领长衣。她怀疑这衣服是不是被别人穿过。
扎拉希望丈夫能给自己买长裙,但不知怎的,这个请求被婆婆知道了。她不仅指示儿子拒绝媳妇的请求,还将扎拉仅剩的两件长裙没收了去。这个在乡村世界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才不在乎远来的儿媳妇有什么讲究。她平日里侍奉天地灶王,对扎拉携来的信仰自然也存着一丝敬畏,但在儿孙满堂的期盼前面,她又表现得神鬼不忌。
婚礼当天,小冯带着车队将扎拉从亲戚家接出来,九辆轿车依“三三无尽、六六无穷”的乡村讲究组成前后两队,沿着龟裂的水泥路蛇形向前。西装革履的小冯交给扎拉一包绣花针,告诉她,车队经过路口的时候掰断,丢出窗外,却没有解释原因。
好不容易到了小冯家的胡同口,又经历跨火盆、撒麦麸、坐圈椅、迈红街等种种繁琐仪式,终于走进小冯家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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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婚礼供桌
院子里挂着脏污的红色旗子,西墙堆着一口夸张的大灶,在鼓风机的咆哮声中,跳动的火舌伸出了灶口。灶旁的空地上摆着大小不一的铁盆木盘,和堆得像山丘一样的白菜。四周横七竖八摆着款式不一的暗色木桌,上面摆满菜肴。
这勾起了扎拉的食欲和热情,她联想到故乡婚礼的“弗利玛”,不过“弗利玛”是在婚后宴请,与眼前所见大有不同。“弗利玛”之后,新娘要和新郎回到娘家,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
她已经没有娘家了,她的家乡在战火边缘,早已风俗崩坏,舅舅把她交给牧师后,她也就跟母亲和两个弟弟失去了联络。现在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融入这片陌生的土地。眼前基于欲望的婚礼让她明白,要想融入这样,首先要适应味觉。
突然,半只猪被抬上了木案。
这一幕瞧得扎拉一阵晕眩。禁食猪肉,在教义苛于法律的巴基斯坦尤甚。她早已和小冯谈起过这个问题,当时小冯得意地说:“啊,我知道的,猪是你们的祖先!”扎拉笑着否定。
小冯又说:“我记错了,猪救了你们的祖先!”扎拉摇摇头,她瞬间明白,他在相亲时表现出的教义皈依,完全是假装的,他的信仰跟自己完全不同。她不吃猪肉,单纯因为从小接受的文化告诉她:猪肉是秽物。
婚礼开始前,好多人来了,他们拥进内屋,哈哈大笑起来。有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有的妇女则直接挨着她坐下,拉手攀肩膀,不知道在干什么。最让她惊讶的是,宾客们竟然拿着黑色墨水在小冯的父母脸上疯狂涂抹,被抹之后,小冯的父母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加疯狂了。
婚礼就这样,在一团混乱中匆匆结束。

03
婚后的扎拉其实还算幸福。
小冯踏实肯干,在县淀粉厂打工,收入还算可以。他曾在南方打工多年,见多识广,思想前卫。别看他在真实世界里木讷内向,在虚拟世界里却是评天侃地的老司机。
只要有时间,小冯就会拿着翻译软件跟扎拉聊天,这样的待遇,是大多数远嫁的巴籍姑娘享受不到的。更多的姑娘在进门后过起透明人的生活,她们需要主动学习适应,远嫁异乡的种种憧憬,要么在漫长的孤独中变质,要么在无休止的冷落中消亡。
小冯为了彰显自己的诚意和博学,疯狂恶补巴基斯坦文化,想通过诸多努力打开扎拉的心门。
事实上,像扎拉这样的女孩,连文字都所知有限,怎么可能对宗教有什么深刻的理解和恪守?那些用力的虔诚,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规则,在她们心中,奉教跟守法其实差不多。
神秘感戳破之后,两个人都为对方的无知感到惊讶。
所幸,小冯真心把扎拉当做妻子,不仅在物质上不吝花费,也很懂得照顾扎拉的情绪,这在乡村的婚姻逻辑里,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最麻烦的还是小冯母亲,这个四肢闲不下来的村妇,只要儿子不在家,就会对扎拉进行无死角监视。
北方乡村的住宅大都是高门厚墙,无论占地多少,定是密砖大瓦、四面起屋,散发着迷你四合院的气质。
小冯的新宅继承这样的格局,还有独特的创造:在西屋和北屋中间搭了一个洞屋。这本来是为了给锅炉遮雨用的,扎拉进门后,小冯的母亲将其改造成了小厨房。
她拿了一个高凳放在锅炉旁边,透过窗户,可以清楚看到小冯婚房里的边边角角。她对扎拉的监视和禁足毫不掩饰。村子里四处飘着外国媳妇儿跑路的传闻,她绝不允许这种事落到自家头上。
小冯因为扎拉遭到禁足气得跳脚,数次跟母亲沟通都是无果,说得急了,还遭到母亲的责骂:“不成气的夯货!你买猫买狗还拴链子哩!十几万拢回的媳妇儿,你不上心,还要老子娘给你看着!”
扎拉在监视中过了一年多,直到她生下儿子天宝,才终于被婆婆解禁。
婆婆的注意力转移到孙子身上,也不再过分关注扎拉的动态,但她对扎拉的态度没有本质改变,把扎拉听不懂方言、用不好筷子归责于懒惰。
“能吐能咽的活人,咋就说不成人话?鬼日的懒黑!”懒黑这个词是小冯母亲的独创,她对扎拉的黑皮肤有一种奇怪的排斥,当孙子表现出机灵和活泼,她会跟街坊们炫耀:“这聪明劲儿随俺家三儿!”
孙子一旦哭闹任性,她就戳着孩子的额头大骂:“不成器的混儿,净学你那懒黑的娘!”口出恶言毫不避讳,以为扎拉完全不懂,却不知扎拉早就可以无障碍理解了。
小冯无法改变母亲的想法,便萌生了带扎拉去南方打工的念头,然而一经提出,遭到举家反对。连平日里素无往来的嫂子和弟妹也过来聒噪,放话说她们在小冯的婚资上有过助力,所以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小冯气得几乎当场发作,且不说嫂子和弟妹是否出过钱,即便有,也是应当应分。自己在南方多年打工,对哥哥和弟弟的贴补细水长流,总括下来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真要拨明算细,她们还得倒还钱,现在竟然还有脸过来喊叫?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们在婚资上有过表示,也不能限制扎拉的自由。
她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
争论是没有结果,小冯最终强压怒火,和家里商妥一个折中的办法:孙子白天由爷爷奶奶带看,晚上再跟着小冯夫妇。这样的安排对扎拉是有利的,婆婆注意力在孙子身上,也就无暇再管束儿媳,等到丈夫回来了,她有了依靠,也不用在乎婆婆的态度了。
度过漫长的磨合期,小冯和扎拉婚姻也渐渐步入正轨。扎拉已经习惯这边的食物和气候,服饰也不再拘泥于长裙,开始尝试新的款式,甚至还做了一个简单的发型。

04
小冯经常带着扎拉和孩子去县城的政府街,他们会买些零食,然后在街尾公园年久失修的喷泉前看别人放风筝。
喷泉四面有好多根石柱,上面遍布传统文化的浮雕和镂刻,这本是县文化工程遗下的杰作,但在扎拉看来,它像极了巴基斯坦寺庙四围的尖塔结构。如果站在喷泉凹池里往上看,真的有置身礼拜殿的感觉,这让扎拉感到安心。
为了让扎拉尽快融入乡村的人际圈子,小冯刻意安排她去取快递。村里的网购文化早已成熟,受限于村落星散的群居格局,快递一般不往村里送,而是放到乡镇上的集中货栈。
除非几个村子紧挨在一起,才可以在居中村子的小卖部里设一个小快递点。小冯家距离镇上的货栈不足一公里,收发快递比较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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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乡村快递点
小冯的母亲在扎拉生下孩子后,一方面觉得这笔跨国婚姻投资已经连本带利赚到,另一方面认为血脉可以拴住儿媳妇的心,再想到儿子小冯对媳妇的百般护佑,也就放宽了对扎拉的管束。只要扎拉出门不带孩子,愿意疯浪就去疯浪,出了事活该。
扎拉喜欢去取快递。一公里的路程,半截乡道,半截省道。
乡道两侧是视野开阔的农田,里面矗立着高压线架,线架间隔而设,像一排呆立的巨人,托举电线的模样让扎拉想起家乡的朝拜礼。
沿着乡道向南几百米就是省道,自省道左拐路北,穿过各样店面组成的一字长蛇阵,就到了货栈。扎拉在穿过村民聚集的店面前时会加快步速,她跑步的样子非常奇特,双手基本上不随着脚步摆动,而是折肘贴在腰间,像一只黑猫跳过泥潭,溅起一片惊叹。
那时,货栈的主事李少坤一边分拣一边登记,忙得晕头转向。他做快递行业两年多。货栈本来是他的生意,随着快递的触角在乡村光速铺开,货栈迅速被基层更有实力的授权代理吞掉,行业重新洗牌,归入集中管理和正规化操作。
李少坤一夜之间从一个小老板沦落成打工者,工作还是那些工作,且更为苦重,收入却只有当老板时的三成。见扎拉过来,李少坤迅速从成堆的快递中找到小冯的包裹,左手递给扎拉,右手已经完成了代签。
“嘻——嘻——”说完蹩脚的谢谢,扎拉转身就走。

05
转眼到了天宝上幼儿园的年纪。小冯想以此为机会分家,然后带着扎拉去县城租住,却遭到了全家的强烈反对。小冯的母亲更以“你敢走,就让亲戚和你们根断!”为由进行要挟。
在乡村,几乎所有的活动都跟亲戚走动深度绑定,脸面情分,迎来送往,构成复杂又粗暴的生存秩序。对于小冯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底层立身的资源和管用的人脉都被长辈紧紧把着,失了父姑母舅的照拂,他的生活寸步难行。母亲这样要挟,实际绝了他选择的权力。
收起单独过活的想法后不久,小冯发现,母亲再次加紧了对扎拉的监视。
他起初以为,母亲是因为分家的事耿耿于怀,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母亲的行为越来越奇怪。吃饭的时候,她对扎拉无端辱骂,后来竟铰了扎拉的丝巾,还在明知扎拉不吃猪肉的情况下,强迫她喝下大碗冬瓜肉汤。
小冯气愤不过,站出来替扎拉出头,却遭到了母亲和嫂子们的围堵,几次三番下来,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刺激得母亲陷入更深的疯狂。
某日小冯歇工返家,见扎拉神色惊惧地缩在墙角,一问才知道,母亲拿走了她的手机,不仅如此,她还强制带走天宝,剥夺了母子仅有的晚间相处时光。怒急的小冯立即找母亲讨要说法,经过一个多小时的争吵,终于搞清楚原由。
前段时间,母亲带着扎拉去邻村赶集,意外遇上老媒婆耿簸箕。
耿簸箕这个外号的来由已无人知晓,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偶尔被人问起,便舞动着枯瘦的手念叨:“簸箕搓土,肚子吃鼓,老辈人留下的好名儿哩!”相传她爷爷曾在太行山土匪窝里混过几年,靠着劫道挖坟弄回来一兜金坨子,自此家道中兴,还让孩子都入了外县的学堂。
耿簸箕的父亲和叔伯都参了军,结果大都死亡或失踪,只有一个叔叔挂着半只耳朵回来,由此家道再次衰落。不过,耿簸箕一生的确没怎么挨饿受苦,她自幼衣食无缺,长大后因识文断字,被村里的会计看上,招了儿媳妇。
那个年代还是全面计划经济,村民们靠挣工分从生产队拿口粮,人饥马馁,没几个人能混个饱肚,但耿簸箕借着公公家在公社供职的便利,成日里从蒸馒头的笼布上刮面皮吃,竟也养得白白胖胖。
度过艰苦的时代,耿簸箕当上了专职媒婆,她业务精湛,很快在十里八乡竖起金字招牌。街坊们甚至编成童谣:“耿簸箕,嘴像瓢,十里八乡搭红桥,只要舍得给大票,泥鳅配起金鱼苗!”虽说夸张了些,但经她保媒拉纤而成的夫妻绝不下百对,据说十几年前收的喜布至今都没有用完。
不过,随着男女失衡浪潮的到来,耿簸箕便被江湖淘汰了。像她这样一生顺遂的人,性子高傲,突然从人人敬仰的媒人变成没用的老夯婆子,自然是心绪难平。
歇了一段时间后,也不知怎么的,耿簸箕竟冒出一个非常古怪的想法:“我得想办法打破那些从外国拢了媳妇的人家!”自己之所以沦为无用之人,全是李向东这种跨国中介给搞的,要是给这些老狗做坏了风俗,她耿簸箕岂不成了摆设?
为了东山再起,必须要给那些从国外娶媳妇的人家一点颜色看看。
耿簸箕在集市上偶然看到扎拉,她见这个黑乎乎的外国女人居然穿着干干净净,马上来气,当即将小冯的母亲拉到一旁,指着扎拉问:“老妹子,她学咱们这的说话了不?”
小冯母亲瞧了扎拉一眼:“这事我不管,俺家三儿每天教她念哩,不过瞧这懒黑,三年五载她也说不利索。”
“你可糊涂!”耿簸箕摆出惊讶的神色,攀住小冯母亲往旁边一扯:“咱老婆子掏心跟你讲,十几万拢来的人,可得多个心眼!”不等小冯母亲回应,接着念叨:“听说了不?县东边几个庄户家买的越南媳妇全跑啦!”
小冯母亲一凛:“咋说?”
“这些外国人不比咱们家养的闺女,十万八千里趟过来,谁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你想想,她们不会咱们中国话,出了村就是睁眼瞎,只要盯住了,不怕她跑,可要是她们学会了咱们的说话,心眼一活,你看都看不住!”
东南亚国家的女性拐卖虽然跟中东国家一样猖獗,但那边人口稠密,底层姑娘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很多,加上国家立法的相对完善,是以女孩们在被拐之后普遍有逃离的意愿,自救的手段也很多。
对于那些被无良中介卖到中国的女孩们来说,自救并不困难。中国在打击非法跨国婚恋犯罪方面毫不手软,接到报案,一定会设法营救遣返。
外来的姑娘们倘若熟悉这个法治环境,往往拼命学习汉语,一旦迈过语言这一关,脱困的几率就会大大提升。而那些拢了外国媳妇的庄户人家,往往严格限制外来姑娘们的人身自由,他们有着惊人的耐力,能熬到这些姑娘们生下孩子,熬到孩子长到四五岁,熬到外国媳妇彻底认命。
于是奇怪的情况出现了:外国媳妇想要融入乡村,就得拼命学汉语,花了重金的庄户人家为了防止媳妇出逃,又拼命阻止她们学汉语。语言不通导致生活压抑,女方逃离的意愿越来越强。男方为防止逃离,监视和管束强度越来越高,又让女方学习语言的难度越来越大……最终形成纠结不开的疙瘩。
另一方面,被强制拐卖入境的姑娘们即便嫁人生子,也往往因为手续不全沦为黑户。数年之后,等到真正可以决定去留的时候,她们的孩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
为了成全孩子的人生,她们又会主动求助警方,或者联系大使馆补办护照和其它合法手续。被漫长的时光碾压后,姑娘们抛却青春年华,最终在中国的乡村彻底扎根。
耿簸箕神通广大,将外国媳妇的种种自救手段和生存现状搞得清清楚楚,不过她不跟人说实话,而是断章取义,制造恐慌。
小冯母亲果然上当,耿簸箕的一通胡扯听得她一阵阵哆嗦。自从扎拉进门以来,鸡飞蛋打的噩梦便紧紧缠住了这个乡村老妇的灵魂。随着孙子天宝出生,噩梦好不容易稍见沉寂,如今因为心里有了生二胎的贪念,噩梦又毫无征兆地泛滥开来。她无法排解儿媳妇可能逃跑带来的恐惧,只好付诸疯狂。

06
因为没有分家,小冯和扎拉虽住在新屋,却仍要在父母的老屋吃大锅饭。小冯的母亲会在吃饭的时候提前把天宝带到小冯嫂子的南屋,直等扎拉离开后再陪着孙子吃小灶。
由于长时间见不到天宝,扎拉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加上饮食习惯突然被强制改变,额头和左眼角起了严重的红疹,接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好不容易熬到疹疾稍愈,又查出身孕。
好事的亲戚们隔三差五登门,以慰问为由瞧稀罕,一个本家嫂子甚至听信“外国媳妇只能站着生娃”的传言,天天琢磨着怎么一睹究竟。
小冯的母亲逢人便说:“盼着家里能再添个闺女,凑成个好字……就怕闺女长得像她懒黑的娘,啧啧,又不是唱梆子戏,脸上倒跟刷了墨一样黑球!”她嘴上跑风,却不知扎拉虽然表达窒滞,却什么都听得懂。
扎拉无法摆脱婆婆无处不在的监视和刻薄,而在分家之前,小冯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冲破父辈经营半生的原生牢笼,为扎拉提供实质性的帮助。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某天小冯刚交接了晚班,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是儿子天宝走丢了。火急火燎地赶回去一问,才知道母亲私自做主,将天宝送进一家三无幼儿园。
更让他吃惊的是,幼儿园老板竟然就是带自己去巴基斯坦的李向东的儿媳妇,她的丈夫李少坤,竟然就是扎拉曾经常取快递的货栈伙计。
点击链接: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五),了解段姗姗开幼儿园的故事
小冯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罩住了。尽管从某种层面上说,李向东是他和扎拉的月老,但他从未对这个月老存过什么感激之情。相反的,每次想起李向东,小冯总感到一缕凉意在身体里乱窜,他也说不清楚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如今天宝的失踪又跟李向东家产生了交集,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冯对整个家庭产生了一种绝望。如果不是守旧无知的父母掌控着宅基地和家资的处置权,不断替他安排生活,哪里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不过比起愤怒,小冯更担心媳妇的安危。
对于扎拉来说,归乡已无可能,她在这里一没圈子,二没自由,婚姻也是依附大于情感,唯一的寄托便是天宝,倘若儿子被人拐走,无疑是要了她的命,更棘手的是,她还怀着孩子。
好在苍天保佑,天宝最终幼儿园的老板段珊珊被寻回。小冯心想,经此一事父母该当同意自己去县城租住,没想到父母不仅不同意,竟执意让天宝继续在段珊珊的幼儿园里上学。
小冯乘着怒气跟父母理论,提出分家的要求,却遭到了强烈反对,母亲受不了儿子忤逆,血压一高,居然大病一场。嫂子和弟妹不失时机地过来聒噪:“要把咱娘气出个好歹,你们两口子要负责奉老!”
家产无法满足私欲的时候,赡养老人便成了乡村分家最棘手的包袱,两个儿媳妇抓紧一切机会制造舆论,为日后分家积攒筹码。
小冯争论不过,摔门而去,火速带上扎拉去幼儿园接天宝。他下定了一个主意:你们不是不分家吗?好,我也不上班了,就吃家里的大锅饭!你不是要把扎拉和孩子分开?好,以后我来接送,爷爷奶奶就一边浪着,看谁耗得过谁!
站在幼儿园门前,小冯惊呆了。数日前天宝失踪的时候,他曾到过这里,那时候乱彩陋瓦、简具松散,俨然是个土堡。没想到刚过去没多久,竟焕然一新:不仅园区扩了将近一倍,一应设施也丰富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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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幼儿园
艳丽的橡胶方格接着木棚,与院中花圃和滑梯在南墙连成一线。废旧轮胎扎成的防撞墙立于北边。东西两面矮墙上则嵌着琴键形状的木条,与卡通涂鸦组成一副彩画。就连自行车棚也安上了崭新的醒目蓝顶。教室亦换上了大窗,透光可见学习、玩耍、食宿保健各区,界限分明,井井有条。
如果不是对这个地方甚为熟悉,小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07
当小冯提出要提前接天宝放学的时候,段珊珊牵过扎拉的手,问:“你能听懂我说话不?想不想在幼儿园打工啊?”突如其来的一问打懵了小冯和扎拉。他们来的路上带着情绪,只想把天宝接回家,不料段珊珊会冒出这么一句话。
夫妻俩轻轻对视。他们对段珊珊是有好感的,毕竟天宝失踪大半是因为自己淘气,段珊珊虽也有责任,但雨夜寻人,还为此受伤,足见这人是个值得相信的热心肠……但这建议实在匪夷所思,完全跳出乡村逻辑,小冯一时接不上话。
段珊珊见小冯和扎拉对视,知道扎拉可以听懂自己的话,便又拉起对方另一只手,笑道:“你生的孩子机灵得紧,就是不爱说话,平日里也总受到其他小娃的欺负,靠老师管束哪里能行?你来我这打工,正好能看着天宝。”
扎拉“唔”了一声,低下了头,并不答话。
段珊珊接着补充:“你放心,过来就是收拾东西,搞搞卫生,可不累!” 
对于段珊珊来说,此举并非临时起意,早在天宝找到的那天便已种下。雇佣扎拉,一方面能解决天宝被霸凌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可缓解幼儿园人手不足的境况。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扎拉是李向东从巴基斯坦带回来的,这么做可以在村子里制造一种舆论:段珊珊跟她公公不是一路人。
李向东办事干练果决,在跨国相亲这个营生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可以说滴水不漏。段珊珊却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情况,她想万一哪天公公因犯法折进去,自己这个小家即便不被牵连,也必沾一身脏水,从此抬不起头来。
在人言如刀的乡村猎场,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所以必须提前对外营造出一种裂痕明显的错觉。只有这样,在李向东倒霉之后,她才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退一万步说,就算李向东运势大顺,雇佣扎拉对她本身也没有任何损失,主动解决外国媳妇的就业问题,对于她本人和幼儿园的宣传也都大有助益,说不定还能被乡里评个典型什么的。
她野心极大,不仅要把幼儿园开得风风火火,还计划攒足钱后开一家童装厂,要想实现这个目标,广泛的人望是必不可少的。天宝事件已让她火了一把,而扎拉正好用来趁热打铁。当然了,雇佣廉价的扎拉还可省下一笔费用,这也是整个筹谋的添头。
回过神来的小冯立即响应了段珊珊的建议。他当然不及段珊珊思虑深远,但想如果扎拉能够在幼儿园打工,既可以解决母子分离的问题,也能最大限度摆脱母亲的监视,还能帮助扎拉融进村里的生活,求之不得。
几天以后,扎拉正式在幼儿园上班了。小冯父母本来非常反对,但想到幼儿园是李向东的儿媳妇开办的,耽于李家的人情和名声,也就不再过分干预。
扎拉白天在幼儿园干杂活,既能跟天宝时时相聚,又摆脱了婆婆的控制,感到心满意足,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李少坤却深感不安,得知段珊珊雇佣扎拉后,吓了一跳。曾几何时,他就是因为在货栈跟扎拉接触多了,才产生过娶外国媳妇的念头,还为此遭到父亲的痛骂。如今成家,那份幼稚的冲动自然早已深收,但终归是件尴尬隐事。
李少坤越想越觉得不安,忍不住试探媳妇:“你咋雇了冯家的外国媳妇儿?”
“你别管了,我要是有事拿不准,会跟你商量的。”段珊珊淡淡答道。
李少坤知道难以改变媳妇的决定,但仍忍不住多嘴:“这种事儿……咱们要不还是跟爹商量一下?”
“跟谁商量!”段珊珊突然猛推李少坤的肩膀:“你爹当家可以,就是别想做我的主,除非你不要我了。”
“你生啥气?我就是觉得爹看得长远……”
“用不着,我怎么嫁了你这只傻狗……”段珊珊高声打断了李少坤,语气又迅速转向缓和:“很多事我才不跟你说,你这夯脑袋还没开窍哩!你先别管我的事,这两天去买件新羽绒服,再去县北市场称几两好茶叶,好好表表孝心,这钱要舍得花。”说着又推了一下少坤的肩膀。
李少坤每被媳妇推一下肩膀,就原地晃半个圈子,他的思路也跟着乱晃,低声嘟囔:“不年不节的,没事买东西孝敬干啥?爹又不是七老八十……再说,这又不是冬天,买啥羽绒服?”
“唉,你真是!你爹跟你哥只怕过几天又要去外国给人招媳妇了,这都看不出来?”段珊珊知道少坤想不透其中的关窍,也就不卖关子:
“这几天家里有多少上门的,你数得过来吗?我看他们都是给家里光棍拢媳妇的。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哥拿回一袋子药,净是你爹日常用的,不出远门,一下子备这么多药干嘛?他们上次回来说在西藏赶上下雨,黑夜里差点冻死……所以啊,买件羽绒服肯定没错。” 她一通分析,眼中蕴着一丝狡光。
将信将疑的李少坤还是依段珊珊的建议,当天晚上便给父亲带回了一件羽绒服。
李向东颇感意外,依着裴姐的严令,他和少强最晚一天后便要再度启程去藏边,由于事出紧急,还没来得及跟二儿子说,没想到这夯狗居然头窍大开,连御寒的衣服都备下了。
李向东心中一阵温暖。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并不是李少坤的心意,而是儿媳妇的手笔。他暗暗吃惊,这个儿媳妇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看起来对家里的事漠不关心,居然还能把事情看得这般通透。
李向东突然想起,二儿子在开办幼儿园这件事上跟自己公然唱反调,心头再次浮起一阵不安。
他手上加劲儿,在羽绒服上攥出一个小疙瘩,笑着对少坤说:“回去告诉你媳妇,能拢上她这么好的闺女,咱们李家可是起了大运了!”
点击链接: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五),了解段姗姗开幼儿园的故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取材于相关事件


-END-

作者 | 岩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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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7 06: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六)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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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姐,是迄今为止李向东遇见过最危险的人物。边境亡命、走私虫草,种种罪行昭示着她的危险。直到现在,关于她的一切依然扑朔迷离。实际上,裴姐原名裴霞,云南人,童年随父母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她十七岁那年……

本文是《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系列第六部,点击下方链接,回顾前文: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二)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三)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番外篇)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四)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五)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扎拉篇)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01
离开果布扎勒的裴姐循着各种隐蔽小路一直往东,在开到曲水县才纳大桥的时候,背部突然痉挛。她攥紧方向盘,左手拇指的伤口随即开裂,鲜血如一条蚯蚓,缓缓爬到了虎口。
裴姐头昏脑涨,赶紧驶离大路,将车开到附近山脊下一处坦地,在灌丛和浅滩相咬的涸沟附近停下,坐在一块巨石上,掏出止疼药,就着葡萄糖大口大口灌下肚,又连抽了好几根烟,才算稍稍宁定。
裴姐早瞧出大刘心怀鬼胎,但因为对自己的掌控力颇为自负,便没有特别在意,还放心将跨国相亲的生意全权交给他打理。没想到大刘突然发难,居然借着办跨国相亲的机会,偷走了原本预定要交易的冬虫夏草。
这批货足有三十七公斤,按每公斤八千多美金的黑市行情,总值超过二百万人民币。为了这批货,裴姐不惜深入尼泊尔边陲的喜马拉雅山区,在凶险的鲁库姆和德尔帕高原搏命两个多月,后又跨过印度锡金地区,去不丹的牧草地昼夜奔走二十多天,可以说九死一生。
更要命的是,大刘和一名姓吴的司机合谋,以裴姐的名义从另外两个相熟的买家手里套了两笔订金,还将李向东和岳广兴跨国相亲的提成全部昧下,给裴姐挖好大坑后才逃之夭夭。
买家交了订金却收不到货,自然去找裴姐算账。这些边境走私犯大都是亡命徒,一言不合就要见血。裴姐百口莫辩,觑着情况不妙,便掏出随身携带的六棱铁锥自保。
藏边岗巴县也日莫波土丘上一场恶斗,裴姐捅翻四五个马仔,扎瞎买家一只眼,趁乱跳车逃走。她体力几已枯竭,后背又受了重伤,疲惫得险些昏过去,但还是强撑着开了七个多小时去往果布扎勒。
她明知大刘早已逃走,仍抑不住怒火赶到这里,看到李向东和岳广兴还没有离开,便临时起意,强迫他们再次带光棍过来。
她想跨国相亲一本万利,既然货没了,总得往回找补,况且刚跟边境走私犯械斗过,必须蛰伏一阵子,也需要大笔的钱。眼前两个乡巴佬虽然俗骨贱面,却能从光棍身上敲出巨款,这是送上嘴边的肉,如果不趁机坑一笔,那就太糊涂了。
撇开最后一枚烟头,裴姐掏出手机,编了如下一条短信:
1B00C010AD10
C10E0E0111D1
10A0E01F11F1
犹豫了片刻,按下了发送键。
这是她自己编的汉字密文。加密方式对应六点盲文,方法是用数字“1”和“0”指代3×4盲文表格里的“点”和“空白”。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以三个数字为一组,每四组对应一个汉字。至于里面的字母,实际上是一种障眼法,“A”“B”“C”其实就是“1”“D”“E”“F”就是“0”。以此方法,把密文译成盲文,就是:货被抢。
这是她跟丈夫陈贵提前约定好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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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基于六点盲文的自制密文
陈贵曾是藏边黑道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头目,早年在广东经营过电子商铺,在内地哄抢港货的黄金期疯狂走私,挣下一笔巨款。他天性放浪,有钱后便跑到马来西亚的销金窝里声色犬马,最终将大半积蓄都扔在了吉隆坡的红灯区和地下赌场里。
一无所有的陈贵想起某个赌友说过中尼边境货贸的情况,认为有空子可钻,便揣着剩下的积蓄连夜奔赴藏边。他谈吐得体,出手豪阔,很快就在龙蛇混杂的日喀则打开了局面。不长不短的身高和不俊不丑的相貌又让他显得毫不惹眼,以此掩护,生意更是一日千里。
尼泊尔有十五个区跟西藏接壤,相触的边界总长有一千四百多公里,其中有约七百公里的边界因地势险恶而无法进入。中国对尼泊尔援建方面不遗余力,一度赢得尼泊尔政府的信任,很长一段时间里,双方基于互惠的睦交,在边界两侧二十公里内都未设置武装人员。
这自然给星散居住的边境百姓入山摘菌提供了便利,却也被很多不法之徒利用,助长了走私的气焰。陈贵就是利用边境的松散管制,靠走私绒毯和小电子设备再度起家。
财富来得太过容易,陈贵的欲望飞速膨胀。当时的中尼边境检查点的开放时间是从早上八点至下午三点,之后为了提升贸易便利,又在傍晚五点额外增加了半小时的开放时间。
陈贵为了赚钱,居然联合两个本地蛇头,在樟木镇和尼境塔托帕尼的民居里私设娼笼,一方面祸害尼泊尔底层女性,一方面套路往来的游客和货商。
也正是在这段时期,陈贵结识了裴姐。

02
当时裴姐正干着走私红檀香木的营生。她跟边境木材商人合伙,从印度南部迈索尔地区低价购入红檀原木,然后向南五千多里到达朝圣之城赫尔德瓦尔,再从形同虚设的边境偷入尼泊尔。
印度在打击走私方面一向雷声大雨点小,虽然立法甚严,基本上就是做做门面,根本没有实质行动。更可笑的是,印度最大的走私犯往往就在警界和政界高层,红檀走私更是如此,走私的商贩只要能跟印度警方搭上线,就可以破财买路,畅通无阻。
进入尼泊尔境内后,只要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从喜马拉雅山区雇到一队穷苦的尼泊尔百姓帮忙运货。当时的木材商人也利用了边境线的管理疏漏,借着树丛的雨雾的掩护,在中尼边界两侧山体间拉了一根钢索。
每次走货,裴姐会带人先将贩来的红檀树按照成色分类,割成一米左右的圆木,之后以运送一根圆木500卢比(约人民币40元)的价格雇佣当地的尼泊尔山区乡民,将木头运到峭壁上面。等到约定的时间,再把圆木挂上钢索,一路滑到中国藏区。
木材贩子会提前开着卡车在钢索附近等待,收到货后便开赴各地。他们在国内大都有正常的企业背景和商务身份,只要补交一笔税金,便可以光明正大处理这些昂贵的木材。裴姐万里搏命,却是从旁人嘴里掏食。
某次贩木,裴姐失足跌进了尼泊尔中北部希马尔山区的一个石罅,恰好被陈贵碰上。当时陈贵正伙同尼泊尔人贩子在山区村落里物色尼泊尔姑娘,便顺手把裴姐救了出来。
这两个人都是唯利是图的亡命之徒,年纪相仿,又在异国僻壤巧遇,自然十分亲热,后来接触多了,干脆住到一起。他们在边境各有人脉,再加上行事霸道狠辣,数年之后,居然混得风生水起。为了行事方便,便在道上以夫妻身份示人。
陈贵发达后再次昏了头,竟利用在广东打拼时学来的本事,跑到甘肃和安徽从事电信诈骗活动,终于上了警方的通缉名单。他躲进藏边的山区风餐饮露二十多天,才在裴姐的掩护下侥幸逃到尼泊尔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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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龙蛇混杂的塔托帕尼乡
中尼没有引渡条例,再加上尼泊尔低廉的生活成本,数年来吸引了大批中国逃犯。陈贵和裴姐在巴格隆旅游区买了一座小堡,自以为可以高深无忧,没想到不久后中尼联合开展了“猎狐”行动,专门打击电信诈骗犯。逼得紧了,陈贵只好一路西逃,最后在中印边界附近的古拉里亚猫了起来。
裴姐则在道上放出风去,说丈夫死在尼泊尔大地震中。她胆大心细,尽管和陈贵在尼泊尔形影不离度过了数年光景,在国内却没有留下任何可查的交集。
尼境黑恶势力只知她和陈贵从事走私和女性皮肉生意,却不知道他们在喜马拉雅山脉北侧的诸多非法勾当。她以边境线为界,将自己隐藏着一个无人探知的空白领域,警察摸不到她的非法动作,道上的同行也不清楚她的具体底细。
可如今,裴姐的好运到头了。随着中尼联合执法的日渐深入,走私活动本来已困难重重,好不容易干了一票大的,又被大刘这个王八蛋抽了梯子。
今天扎瞎的那个人并非泛泛之辈,日后肯定要伺机报复,而且说不定大刘还将她的动向放风给了警方……总之她陷入绝境,如果要脱身,必须要有陈贵相助,这是一步非常危险的棋,但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了。
抽完最后一根香烟,裴姐体力渐复,后背的疼痛也稍稍平复。正值藏区的雨季,天气算不上凶恶,但云团仿佛幽魂,在墨色的山廓缝隙里来回徘徊,只消凝聚在一起,便会垂下冷雨。眼前风冷云暗,显然是变天的前兆。
“操!谁都靠不住!”裴姐等了两个小时不见回信,起身将沾了血的六棱铁锥朝浑浊的水里搅了几下,又往裤子上拭去铁锥上的水,便欲离开。
就在这时,手里传来叮地一声,亮起的屏幕上,可见一条短信:
BCA0ED01A010
1001B001010E
1A010F01A001
意思是“老地方”。
 
03
裴姐原名裴霞,云南人。
她生在乡村,但父母辛勤劳动,家境也算过得去。在十七岁那年,她收到了某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三十多年前的中专根本不愁就业,她憧憬着毕业后在县城谋个会计的工作,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梦想,在开学前几天突然破灭了。
那天她在镇上遇到了一个高中同学的父亲,对方邀请她去家里玩耍。那个同学跟自己关系不错,所以她毫无防备跟着去了。结果,这个男人在她进门后便换上了一副狰狞面孔,先是对她施暴,之后更对她猛烈地毒打。
整整一天一夜,她被摧残得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黄土高原的一辆硬板车上。
裴姐被拐卖了,迎接她的,是一个年过四十的老果农。
她尝试逃跑,但每次都被堵了回来。
一年后,她生下一个儿子。某天,她试图带着儿子出逃,结果被追回。公婆狠狠地在不足一周的孙子脸上抽打,大骂:“死皮不要脸,你再跑一次,我们就把这娃抽死!”这当然是虚张声势的恫吓,他们舍不得打死来之不易的孙子,但裴霞却不敢再跑了。
儿子快三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发起了高烧。裴霞要求带着孩子看病,但丈夫不肯。他找来一位邻村的江湖医生,给孩子灌下了一大碗用椿树叶子熬成的绿水,结果不但没能祛病,反而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致使孩子永久失聪。
当时儿子已经学会喊妈妈了,由于听不到声音,语言能力也渐渐消逝。那个年代,在资源极度贫乏的黄土高坡,四体健全的孩子尚且无法得到正常教育,更何况一个失聪的幼儿?不过,裴姐并不认命,为了儿子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学习文化,她日夜苦修,短短四个月内就熟练掌握了盲文。
可就在裴霞倾注一切的时候,儿子竟突然消失了。丈夫死沉着脸说不知道,语气中没有丝毫惊慌,公婆则干脆撂下一句:“养不大的哑巴,就当这娃没来过家里,再生一个就行了!”
后来,有个好事的街坊偷偷告诉裴霞,她的儿子其实是被公婆卖给了庙会上的戏班子。村里还传出另外一种谣言,说是她的儿子被公婆卖给了过路的乞子。虽然说法不一,但可以肯定的是,儿子的失踪跟公婆有关。这两个老王八蛋,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居然亲手把年幼的孙子推进火坑。
裴霞自此坚定了逃离的念头。
某天晚上,迫切想再要一个儿子的丈夫突然对裴霞施暴。裴霞想起儿子的不幸,瞬间暴走,抄起支撑挂面杆的铁棍,往丈夫的大腿根猛戳了下去。她不等丈夫大叫,又拿铁棍往他身上猛甩了数十下,接着翻身把他摁在地上,用膝盖压住他的胳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改锥,掰开他的嘴一通扎。
不知怎的,行凶后的裴霞竟出奇的冷静,她用烂毛巾堵住丈夫的嘴,从家里翻腾出二百多块钱现金,用被拐时身上背着的书包装了一身衣服外加几个饼子,趁夜逃了。
被拐卖时,裴霞还没有办身份证,所谓的婚姻不过是一场肉体占有,只要人没死,根本不用担心夫家报警。她运气不错,奔走了一夜之后,居然在垄沟遍布的荒原摸到了大路。她识文断字,又带着现金,一上大路,便是游鱼脱网,再也不用担心被抓回去。
几天以后,裴霞重新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却殊无归家的喜悦。回到家后才知道,在自己被拐卖的第二年,母亲就得病去世了。她不跟任何人交流,一连数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之后出门办理了身份证,不辞而别。她没去找当年坑害自己的恶棍算账,跳上火车去了安徽。
之后几十年,裴霞几乎跑遍了中国所有的城市,边挣钱边找寻儿子的下落。她摆脱不了逃离甘肃那夜的血腥梦魇,买了一根六棱铁锥傍身。此后,再也无法跟任何人建立起信任关系。
由于长期混迹于社会边缘,裴霞耳濡目染,性格越来越乖戾,做事也越来越大胆。四十二岁的那年,她在洛阳某个市场贩茶时跟人起了冲突,抄起茶台打得四五个小伙子落荒而逃,由此赢得“裴姐”的大号。多年后,她跟着一位木材商人去藏边私红檀木,便扎下根来。
 
04
“那个姓刘的把东西都吞了?”陈贵脸色大变,但说话仍是不紧不慢。他长得不高不矮,体态微胖,五官周正,椭圆形的肥脸上架着一个银边窄框眼镜,颇具书生气质。单看样貌,很难把他跟十恶不赦的逃犯联系到一起。
“你还是这老毛病……”裴姐边处理拇指上的伤口边说:“……管得住嘴,就是管不住手脚,又不是被逮住了,慌成这个样子!”
这是尼泊尔中南部布德沃尔的一个不起眼的蓝顶平房,是裴姐和陈贵几年前通过一个尼泊尔商人买下来的。他们之所以选这个地方,一方面因为这里旅游业繁荣,街上遍布观光客,本地人对外国面孔见怪不怪,不会注意到他们;另一方面,这里四周环绕着成片林区和村落,还是通往尼泊尔西部的交通枢纽,一旦有警,可以迅速脱身。
陈贵轻轻甩手,定了定神:“这两年坐吃山空,这次货可是把我们两个的积蓄全都投进去了。”
“全投进去了?咱们这么多年,别耍这一套,你会不留下一笔保命钱?”裴姐用铁锥在地上划出“刺刺拉,刺刺拉”的声音,吐出一个烟圈。
陈贵“嘿”了一声,隔了半晌才说:“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弄钱,你有什么思路?”
“操!”裴姐冷笑一声:“姓刘的自以为能吞下那笔货,在这地界上,抢东西容易,出手可没那么简单。”
“你是说姓刘的还在尼泊尔?”陈贵的眼睛射出寒光:“只要他在尼泊尔就好办,冬虫夏草不卖到国内是挣不了大钱的,他在这行吃得可没你深,就算是提前约好买家,也得犹豫几天……你是不是打算再把货抢回来?”
裴姐点头:“这批货是咱俩的身家性命,当然要抢回来,就是你得冒点险。”
陈贵立即明白了裴姐的意思。大刘虽然跟了裴姐好几年,却从来没有见过陈贵,甚至没有听过陈贵这名字,只知道裴姐有个丈夫姓陈,在尼泊尔大地震后失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陈贵想,如果自己冒充买家跟大刘联系,开出一个比行市高得多的价格,一定能引他上钩。但这样做的话,就相当于把自己曝在阳光下面。最近风声虽然不怎么紧,但也不能排除这是警方在故布疑阵。
这两年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在古拉里亚寻了处稳妥的藏身之所,就为了这一百多万的货,值得豁出去冒险?可是人穷志短,没有这笔钱,又怎能继续安稳潜踪?
见陈贵迟迟不下决心,裴姐大怒:“没用的孬子,你也是干过大事的人,当了两年缩头乌龟,连干事的胆色都没了!动动脑子,这批货如果抢不回来,咱们两个月也坚持不住!”
陈贵经裴姐一激,心一横,问道:“怎么才能联系上姓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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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6 12: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七)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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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掉叛徒与边境蛇头裴姐再次入险境。她潜入昔日的藏身地,偶然发现陈贵留下的逃亡路线,终点是她未涉足过的陌生国境。

走前,生搏命的裴姐打算再捞一,这是金盆洗手前的最后一票。

她想到了岳广兴和李向东。

本文是《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系列 第七部。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01
直到坐到审讯室,岳广兴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跟犯罪扯上关联。
当日他正在医院照顾老婆,村支书带着派出所的两个警察找上了门,随行的还有他一个堂弟。他这种在乡村江湖叱咤数十年的老贼,只动动鼻子,也能闻出什么味儿来。
眼前这几个人,一个是平日里巴结久了的乡村领袖,一个是跟自己往来稀疏的本家兄弟,另外两个则是眼神如针的执法人员,他们一齐出现,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当听到警察说自己涉嫌组织他人偷越国边境和拐卖人口时,岳广兴惊得几乎失禁。
他倒不是因为害怕而震簌,他本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数十年偏悬行事,什么胆大包天的事都干过了,心中早已做好了随时翻车的准备。
真正使岳广兴心旌摇动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吴司机骗了。而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即便警察已经把事实摆在面前,在短暂的飞绪中,他依然没有在有关吴司机的回忆里捞出任何异常。
“狗娘养的憨比!”
随着警方审讯的深入,岳广兴才终于明白,吴司机带到藏边相亲的姑娘其实根本不是尼泊尔人,而是来自东边的孟加拉国。
这些女孩本来在孟加拉国从事皮肉生意,不知何故被拐卖到了印度,染病后又被卖到了尼泊尔。至于她们怎么经尼偷入藏区,又怎么会成为吴司机的摇钱树,就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岳广兴心思缜密,本来不会轻易掉进陷阱,但随着一次次相亲成功,在听惯了四邻八乡的吹捧后,还是放松了警惕。
他盯着即将到手的五成利润,想着之前跟大刘和吴司机在尼泊尔那次成功的经历,再将这笔生意跟裴姐那笔相比较,最终说服了自己。
像他这种自负惯了的人,做事前挠心抓肺,一定要把诸般情况都量算的清清楚楚才下手,可一旦做出决定,就果断扫净所有疑虑,是福是祸再不纠结。
这样做当然有风险,但在资源有限的乡村,却是翻身富贵的上选策略。
一条道走到黑的处事方式博来了家业丰厚,再加上在跨国相亲生意上的凯歌频奏,让岳广兴彻底失了准头儿,他沉浸在巨额回报的狂喜中,甚至于直到带回来的姑娘们查出恶疾,他仍不相信是受了吴司机的欺骗。
办案警察将伪造的体检证明放到岳广兴的面前,让他提供线索。直到这时候,岳广兴才意识到,自己对裴姐、大刘和吴司机这些人的底细其实一点也不了解。
在家乡,他是如雷贯耳的能人狠人,是财资雄厚的村镇豪强,是可以帮助绝户家庭接续香火的高大传奇。
到了边境,他就是一个在人家嘴里掏食的小角色,他连对方的真实联系方式都没有,还谈什么发财?
岳广兴觉得不值,但无法回头,想起李向东在最后关头的精明,更是悔恨交加。
因为是在外籍女子入境后才接手,并未直接参与偷越国境,为恶有限,按照法律规定,岳广兴最后以“协助非法入境、非法居留外国人逃避检查”的罪名被拘留罚款,所有非法所得也全部上缴。
而经裴姐之手带回来的三个尼泊尔女人虽然没有病,却因没有合法入境手续被一并安排强制遣返。
岳广兴本来已经做好蹲大牢的准备了,没想到最后居然只是拘留罚款,当真喜从天降。
不过,他心里还是不停抽抽,六个外籍女人全部遣返,他需要自掏腰包补上裴姐和吴司机卷走的八十多万巨款。再加上家宅被烧、轿车被毁、老婆住院等等,几乎要将多年积蓄全部耗竭。
然而噩梦还没结束。
尽管国家在艾滋病知识基层普及方面力度很大,但村里对它仍抱有莫大的恐惧。染疾的三个家庭先是被圈了围墙,后被村民们赶到了村东的废地。
在人情天大的乡村,即便有一小部分开明的街坊,也无法跟沸腾的群体情绪作对,至多是帮助这几户农家在废地搭起屋棚,通上水电而已。
倒了霉在农户被排斥到了社群之外,他们无法参与村里的活动,无法走亲访友,甚至连赶集也会被轰走。
于是他们把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了岳广兴的身上。而另外三家相对幸运的农户,本已娶得外国媳妇,到头来却是空欢喜,越想越气,便也去触岳广兴的霉头。
岳广兴一家人的很多证件在宅火中化为灰烬。他的儿子在回村开证明的时候,被人堵进小巷砸破了脑袋,后来尽管捡回一条命,却也落下了难以复愈的后遗症。
平日里亲热无比的亲家连夜带走了女儿,放出话来要强占岳家在县里的楼房。亲戚们也受到了牵连,岳广兴的堂弟在去浇地的途中被人拽进了村南的土沟。
他的一个外甥刚刚结婚,黑夜里却被人用花圈堵门。事情越闹越大,亲朋好友们纷纷跳出来划清界限。
如是三番,岳广兴日夜惊怒,再加上照顾病号,精神终于垮了。他多年来在村里高调风光,做事不讲情面,一夕倒霉,成了乱人捶的破鼓。
思前想后,岳广兴拿出了仅剩的财资,拜托周口一个朋友觅一处宅子,准备等老婆和儿子的身体好些就举家迁过去,没想到那个朋友收到钱后便再也联系不上。
这个跟头彻底击垮了岳广兴,他在去给老婆取药的时候跌下楼梯,后被检查出脑梗,失去了讲话的能力。
 
02
拿到相亲中介费的裴姐在藏区休整了一天,她本来想出境入尼,可在口岸附近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里面既有边境走私犯的销货商人,也有蛇头长雇的打手。眼下风声正紧,又非贩货的黄金期,突然冒出这么多人,她怀疑有人要跟自己过不去。
裴姐不敢现身,当即北上。她花了十一天时间,出藏入疆,经喀喇昆仑公路跨过国境线,几经兜转后进入印度。她早年走私红檀香木,诸般刁钻险恶的路线已不知跑了多少遍,对南亚诸国的黑沟暗道如数家珍。
在印度躲了两天后,裴姐决定偷偷潜回尼泊尔。
这是非常危险的选择。一者,她刺伤了边境蛇头,贸然进入执法松废的尼泊尔,一旦暴露,很容易被干掉。二者,大刘不明不白地消失,他的同伙肯定会怀疑到自己头上,对方会不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来?
最后一点,也是最棘手的,她至今都无法估计杀死陈贵可能带来的风险。她和陈贵的确经营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古拉里亚的藏身所和布德沃尔的隐秘小堡。但像陈贵这种老江湖,难道会不多留一手?
裴姐甚至想,陈贵会不会也想自己一样,早就起了杀心?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在尼泊尔就极有可能还有其他同伙,返回尼境的风险可就太大了。
二十多公斤虫草还在尼境,这是自己搏命挣来的钱,无论如何也要拿回来。
裴姐不敢在加德满都停留,她驾着提前订好的车,全速向西开进,经婆罗多布尔、布德沃尔,在班克区一个破旧的加油站换上一辆面目全非的破车后,趁着夜色,驰进了古拉里亚。
整个行程五百多公里,跨七个区,车要不停地在大道与小路之间穿插,还要轧过比斯纳马蒂河边险地和狭长湿滑的拉布蒂山径,若无人指点,很容易迷路。
这条路是裴姐从陈贵那里听来的,订车换车则是通过一个姓胡的旅游中介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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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开往古拉里亚的途中
尼泊尔遍地胡中介这种旅行投机商,这些人经营日久,除了偶尔载客逃税,基本上不干什么坏事。他们跟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又不直接参与边境犯罪活动,是最稳妥的中间人。这也是陈贵留下的人脉资源。
裴姐打开了古拉里亚南边住宅区一个红砖长屋的门,这里就是陈贵的藏身之所了。
她身上本来就有伤,近日来提心吊胆,精神始终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边境奔走之后,又连续开了十五个小时的车,身体早已透支到了极点,进屋后长吁一口气,攥着六棱铁锥,瘫在破旧的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裴姐一直睡了二十多个小时才醒。她填饱了肚子,精神稍复,马上开始四处翻找。按照她的预料,像陈贵这种老奸巨猾的人,肯定会留下一笔保命的钱。
这地方本来就是她和陈贵共同经营起来的,毫无秘密可言,不多会儿便在皮沙发底部的镂孔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工具箱。
“操,孬子果然留了一手!”
裴姐撬开小箱,触目是两个白色大信封。没有看到期待中成沓的钞票,裴姐一阵失望。
她骂了一句,用力扯开两个信封。一个信封中掉出了一摞底色发黄的钞票,她在边境混迹多年,识得各样币种,却从没见过这种钱,只感觉上面印着的人物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打开另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港澳通行证,一本韩国护照,一本蒙古国护照,还有十几张地图和旅行社广告,以及一本旅行手册。
裴姐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学生时代的课本上见到过纸币上那个人物,正是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也就是说,这沓钱应该是蒙古币。
拿起一张地图,上面可见铅笔勾画过的痕迹,虽然笔画凌乱,但也可以很明显的看出,这是一条精心规划的路线,行程涉及南亚和东亚多个国家,最后的目的地是蒙古国乌兰巴托。
那些旅行社广告则填补了旅程中的诸多细节,比如预定哪个酒店,从哪个车行租车、哪里购置SIM卡、如何换汇等等,甚至于天气、风俗、饮食等都有涉及。
裴姐疑惑尽解,这是陈贵私下规划好的逃跑路线,而且披着旅行的外衣。
陈贵虽然倒卖过多年的电子产品,也干过电信诈骗,本身却是个非常守旧的人,平时很少接触电脑和网络。
在中尼“猎狐”行动开展后,他成了惊弓之鸟,对智能产品更加排斥,连手机也换成了老派的按键机。他把所有的计划都付诸纸笔,固然降低了风险,却也把所有的秘密封到了一起,便宜了裴姐。
旅行手册背面的日历上,一个日期被打上了红叉。裴姐看到,这个日期就在四天以后。也就是说,陈贵早已做好了独自跑路的准备。
这很可能是陈贵在知道大刘抢货后临时定下的时间,他计划拿到巨款后就去蒙古逍遥自在。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来得出手,就被裴姐干掉了。
“谁都靠不住!”裴姐怒火中烧,心头却也漾起一阵惊惧:如果当日不对陈贵下手,此刻躺在崖底的那具尸体,恐怕就是我了。
有了现成的逃跑路线,裴姐马上动身。她再次冒险穿过边境入藏,办理相关旅行证件。她计划先去蒙古,等以后尼泊尔的边境蛇头放松对自己的追杀,再偷偷跑回来。
最近奇变陡生,身体的衰退让她愈加谨慎,她想以后能回尼泊尔当然最好,可如果蒙古那边诸事顺遂,就此金盆洗手也无不可。
她还不得不考虑另外一种情况:万一哪天走私虫草的事暴露,自己势必成为警方通缉的对象。她想起陈贵四处逃窜的狼狈,心想与其落到那一步,还不如提前出境,把所有的风险都毙掉。
抓紧时间,这是眼下最重要的。裴姐虽然自信在国内没有暴露,却丝毫不敢大意。可等证件全部备齐,裴姐却又犹豫了。蒙古是个陌生的地方,仅靠陈贵留下来的那个近乎旅行指南的东西,没有实际对接人,未知的风险太多。
裴姐用半生搏命悟出一个道理:钱可以最大限度降低风险。可是在短时间内,如何才能快速捞一笔?
她想起了李向东和岳广兴。
 
03
接到裴姐电话的时候,李向东正在为村里的舆论发愁。
上次相亲带出去六个,结果放空一半,让李向东名声大跌。拢回外籍媳妇的三户人家,也对李向东产生了不满。别看相亲成功的小伙子们在藏边表现得欢喜雀跃,一回到家,心态马上就发生了变化。
村里没有秘密,家长里短一出门,顺风飘出十里地。随着一波又一波看稀罕的街坊们聚堆又散去,小伙子们才意识到,他们领回的媳妇并不惹眼,跟李向东之前带回来的姑娘相比,可说是又老又丑。
他们不敢公然找李向东讨要说法,可不满的情绪毕竟还是发了出来。
这些情绪就像田垄上的野菜,一籽落地,百茎千叶,疯蔓不绝。村里很快传出了各种谣言,有的说李向东和“外面”的中介勾结,专坑老实人;有的说李向东良心浸了狗尿,拿了钱不办事;还有人说李向东从尼泊尔领回的女人实际上都是骗来的。
这些谣言起初只是田边巷口的笑话,后来竟越传越真,甚至于李向东怎么勾结跨国中介,怎么设下重重陷阱,怎么在半夜偷偷猫进尼泊尔的村里偷女人等等细节都是活灵活现。
每个人复述的时候又不忘添油加醋,发展到最后,没有人能说清这些说法是从谁嘴里蹦出来的,但都深信不疑。
李向东倒不在乎旁人说什么。舌头根子嚼烂了也吐不出二两血,没本事的人才憋着编排别人,而没本事的人根本不足为虑。
真正让李向东感到心慌的,是辛苦几年经营起来跨国相亲业务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陷入了停滞。
上次相亲的失败经历让李向东憋着一股劲儿,他急需再次带人出去,以证明自己依然那个硬顶的能人。
他斗志高昂,提前收了两家的订金。等了一个月,却再也没了音讯。这一本万利的营生,边境中介居然失了联络,明显不正常。
李向东先是联系了岳广兴,当时岳广兴还沉浸在捞回巨款的快意里,并不着急再次出发,便没有在意中介的异常,他劝李向东万事不急,还不失时机地讥讽了几句。
这让李向东更加惊疑不定,他甚至猜测,会不会是因为先前得罪了吴司机,被人家从这营生里踢了出去?或者,岳广兴已经甩开自己单干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当李向东再次给岳广兴打电话的时候,听到的却是一阵沙哑的嘶叫:“出事啦!干娘的,我给姓吴的骗了,领回来那三个女的,全有爱死病……干娘的……改天我给你打电话……不说了!”说着挂断了电话。
李向东双腿发颤,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依他的心性,得知岳广兴倒了大霉后该当幸灾乐祸,他眼光毒辣,提早看出吴司机不对头,正是他强过岳广兴的明证。可不知怎的,他非但没有任何喜悦,反而阵阵心慌。
心慌之后,李向东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罩住了。他明白,这几年的风生水起全是表面文章,在跨国相亲这条利益链条上,他自始至终都是可有可无的底层中介。
他想起羊场里盯梢的黄狗,表面上统御百众、威风凛凛,说到底也就是为了一根骨头贱活的下坯而已。
再过了二十多天,李向东尝试联系岳广兴,却发现对方已经关机,发微信也没有任何回应。
李向东明白,以岳广兴的为人,即便和生意伙伴分道扬镳,也不会用这么粗暴的方式,这个人自负精明,逮机会就要撩裆往别人脑袋上骑,他要单干,炫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唯一的解释就是出了意外。
李向东精明决断,但受限于学识,看事情也突破不了人情和乡情的樊笼。尽管有了大致判断,但一连转了十七八条思路,也没想透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会让岳广兴突然失联。
李向东把大儿子李少强叫来商议。少强除了满嘴跑火车,根本拿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只是反复抱怨:“爹啊,咱们真不该得罪那个吴司机,说不定就是这四眼狗在使坏!”要么就是大骂岳广兴:“这老狗八成是找到路子去单干了!”
父子二人把所有的人性狡诈和生意套路都琢磨了个透,却错估了跨国相亲背后潜在的危险,更没想到会卷进走私和杀戮的湍流。
就在李向东以为跨国相亲的营生已经走到头的时候,裴姐突然打来了电话。
“跟上次一样,我会提前把人安置好,你们父子两个就能搞定,不用带光棍们过来。” 裴姐仍是那副强凶霸道的语气,她把地点交代清楚,又再三要求李向东四天内带队出发,便挂断了电话。
李向东哼哼哈哈地应下,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裴姐定下的规矩当然是为了自己方便,但对于他来说,跨国相亲牵扯重大,容不得丝毫侥幸。
万里之遥,巨款挥掷,除了风雨险恶,还有吃喝拉撒等诸般琐碎,一旦出什么意外,就是有万张嘴,也打发不了村里那些发癫的狗货。只有带着光棍们一同上路,万事才有担待。
李向东打定注意,马上给岳广兴打电话。依之前的惯例,岳广兴应该也收到了同样的通知,可是他的电话仍然提示关机。
李向东能想到岳广兴的处境,恶疾带进乡里,可不是罚款进局子那么简单,街坊们的恐惧和排斥是最致命的,倒了霉的庄户会不会报复也很难说。
深思熟虑后,李向东决定单干,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思。裴姐看起来不怎么靠谱,但毕竟已打过好几次交道,没有其他跨国渠道的时候,先拢套好这个恶娘们儿,也不失为上上之策。
实际上,裴姐的确给岳广兴去了电话,同样没有打通。她对吴司机的行径丝毫不知,当然也猜不出岳广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她眼里,岳广兴这样的人只不过是四处钻营的小脚色,根本无足轻重,联系不上,那就换另一个。
如果裴姐了解李岳二人私下跟吴司机交易的事,或者知道岳广兴已被警方处理,绝对会放弃这次相亲安排。
如果再等上几天,镇派出所就会接到河南警方的通知,以“涉嫌协助非法入境”传唤李向东,在他启程入藏前截断这笔买卖。然而事出凑巧,这短暂的风平浪静,让裴姐和李向东再次拉起一支相亲队伍,踏上边境之路。
 
04
此次出发,李向东一改往日的筛选标准,挑了四个悍勇外向的小伙子同行。他们少年时代都是村镇里数得上的扛把子,成年后在混混圈里趟过,近年来气焰已非常收敛,但昔年气质毕竟还有残存。
李少强有些看不懂老父:“爹,带着这些狗货出去,怕是不大稳妥,你忘了德虎?”
“你懂个屁!”李向东不满儿子眼界浅薄,也懒得解释。
李向东有深邃的考虑。一来此次相亲不需要出境,狗货们即便发癫惹祸,也有回旋的余地;二来这是他和儿子首次单独起行,面对裴姐,不免心里发虚,拉几个做事狠辣的小狗,也是一种威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一点,这些声名狼藉的狗货在光棍队伍中处于最底层,为拢媳妇,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正好狠狠敲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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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出发前一日下起雨
历经颠簸之后,李向东一行人终于到达拉萨。
李少强出发前还因为能够单干而狂喜,等真正站在萨拉滚烫的日影中,又心慌地四处张望。同行的小伙子们出发前各抒豪言,一路上更是荤口不断,可到了藏区,全都打了蔫,你推我搡,眼睛里满是惊慌。
李向东身体不好,这一趟原本只打算掠阵,让少强单扛大事,没想到这狗日的历练了这么久,还是临阵拉稀,忍不住大骂:“全是窝里呲牙的赖狗,都给我把胳膊腿捋直了,谁要是生窃,他妈的就别想回去了!”
按照裴姐的要求,一行人雇了一辆车,往果布扎勒方向开进。
本来目的地仍是大刘安排过的地方,没想到车刚行到续曲河畔,就接到裴姐的电话,说临时改到西南侧一个叫做朗贡的山间小村。再过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开上了朗贡西侧的山路,裴姐又打来电话,说地点改到南边的仁布县。
三番两次折腾,司机不干了。他在藏区天天跟游客打交道,什么险路也跑过了,没遇到过途中频繁变卦的。眼前这几个人浑身散发土气,一看就不是正经旅客,所指的方向又尽是荒僻崎岖的小路,这让他产生了可怕的联想。
李向东好说歹说,临时从小伙子身上敲了八千块钱,又把众人的身份证押给司机,这才说服对方继续开进,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天黑之前到了目的地——仁布县城北侧山梁旁一个牌漆剥落的加油站。
入夜后的藏区寒风刺骨,李向东穿着羽绒服,仍然支持不住,李少强喝令同行的小伙子们轮流贡献出自己的厚衣给父亲御寒。众人在星空和山影的囚困中站了整整两个小时,终于在两道阴森的弧光中等来裴姐的车。
 “说了只你们父子来,怎么带了人?”裴姐厉声喝问,她的声调也不怎么高,但锐如锋芒,旷野四散,听得人头皮发麻。
李少强急道:“都是猴急的壮小伙子,他们花了钱,就当旅游了!”
裴姐呯得一声关上车门,冷冷说道:“那你们旅游吧,这次就算了!”作势便要驱车离开。
李向东几步向前,一把攀住裴姐的腕子,边道歉边哀求:“我的老大姐,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多带几个人还不跟遛狗一样?这些小狗干熬了七八年,夜里睡觉,嘴里还淌骚尿哩,你给个脸,有啥事我们父子兜着……”
“既然不守规矩,这生意就不做了!”裴姐推开李向东,发动引擎。车灯的劲光从小伙子们身上掠过,把他们的影子拽到数十米外的山石上,像一群孤魂野鬼。
李向东苦苦哀求,裴姐只是不允,一直纠缠了十几分钟,终于统一意见:李向东由原定好的先付三成中介费提高到四成。
裴姐尽管同意继续相亲之路,却提出天亮启程,不再理会李向东的乞求,钻进车里,打开暖风,舒舒服服地睡去。李向东一行人又冷又饿,在荒郊野外枯站了五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身体也到了虚脱的边缘。
小伙子们为了博得外籍新娘青睐,都穿着崭新的皮鞋,一晚上下来,脚指头险些冻断,一个黑壮的小伙子甚至委屈得哭出了声。李向东克制住双腿的抖动,心里不停咒骂:“早知道狗肉上不了席面,他妈的一个个五大三粗,遇上点事就窜稀!”
裴姐精神饱满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李向东去仁布的一家银行转账。此次相亲,李向东收了每个小伙子二十六万,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已有四十多万落进裴姐囊中。
 
05
当车从仁布主干道直冲向东,在丝毫没有减速的情况下开进山谷水渠缝隙里的小路时,李向东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上了裴姐的当。
藏区荒僻之地甚多,她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地势复杂,若没有人领路,进去容易出去难。还有就是这里左近就有银行,方便快速拿到钱。也就说这娘们儿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坑他,就算没有那些小伙子,她也会找其他的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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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仁布县西侧银行
李向东暗骂自己糊涂,居然主动把中介费多提了一成,事到如今,除了暂且忍耐,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拿到钱的裴姐情绪大好,猛踩油门。五座破车上挤了七个人,负重超荷,车身极为不稳,裴姐浑如不见,仍在碎石遍地的山甬谷径中间穿行,仿佛驾驭的不是一辆汽车,而是一匹野马。李向东等人就像野马胃里的食物,互相攀撞,却怎么都冲不出厚实的包围。
一个小伙子高喊晕车。李少强一巴掌砸过去,骂道:“他妈忍着!你要敢吐到我的身上,扯烂你的狗嘴!”这个小伙子跟李少强同龄,原本是乡里人人见愁的狠人,经过几天捶打,锐气大挫,居然不敢还嘴。
李向东看着儿子,暗忖:“少强这个夯货,两只眼睛只管出气,什么都瞧不出来,他做事又不稳……算了,这次相亲之后就再也不跟这鬼娘们儿打交道了……可是先前给她走私过东西,这可……唉……他妈的!”他思绪万千,始终理不出一条稳妥的路子。
汽车驶离山路后直接往北,一直开到了日喀则机场高速路附近一个简陋的修车行。修车行的左侧有一堵用铁网、木条和防火帆布搭成的简易围墙。裴姐喝令众人下车,独自绕到围墙后。过不多时,领了一个矮瘦的黑脸男子出来。
黑脸男的左眼不知是天生有异还是受过伤,瞳仁错位,眼白极重。他在李向东一行人身上扫过,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侧头对裴姐说:“你捅瞎了胡老大的眼,竟然还敢来我这走货。”
此言一出,李向东一行人无不悚动。
李向东经营跨国相亲已有四年,各地走闯,见过的狠人着实不少。他心里清楚,边境中介能打通诸多关节,迢迢万里领着光棍相亲,底子不可能干净,但乍然听说裴姐干过扎瞎人眼这种狠事,还是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李少强在父亲耳边问:“爹,你听见了不?这老娘们儿……”话没说完,就被李向东使眼色制止。
裴姐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外面的传言你也敢信,让了你一千美金的价,别给脸不要脸!”说着走到车边,打开后备箱。
李向东抻着脖子偷瞧,只见车后覆着一团破旧的塑料布,裴姐一把揭开,露出两个崭新的酒箱。
“过来搬,跟着他走!”裴姐一边冲李向东喊,一边指了指黑脸男。
李向东双腿一哆嗦,肾气紊乱,险些尿了裤子。他想起之前糊里糊涂帮裴姐走私虫草的经历,冲着两个小伙子喝道:“去帮忙!”到了这时候,躲避已是不可能,既然如此,那就让狗货们上吧,出了事他们担着,这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两个小伙子毫不知情,抱起酒箱跟着黑脸男走进围墙后面,裴姐从驾驶座下方抽出六棱铁锥,跟在后面。
几分钟后,搬酒箱的小伙子空手走了出来。李向东仔细打探,得知那两个酒箱很轻。问起围墙后面的情况,一个小伙子说里面有七八辆旧车,一排矮房,其余没什么异常,也没看到其他人。
再过了一会儿,一辆七座商务呼啸着从修车行后面转出,倏然停在李向东的脚边。车窗摇下,司机居然是裴姐。她枯瘦的身影缩在硕大的车身里,强烈的光照和车胎附近缓缓腾起的尘烟裹合飘荡,让她的身影时隐时现。李向东使劲挤了挤眼,以为见到了鬼。
“上车,现在出发!”裴姐说着,空踩油门,轰出巨大的声响。
众人落座,李少强问道:“咋突然换车了?”
“不换车怎么上高速,你们挤得很舒服?”
裴姐面不改色,头发胡乱一挽,开足马力驶上大道。
 
06
车沿着日喀则高速向西出发,坦途疾行,再无停留。
相亲的小伙子们本就受不了高原反应,再加上仁布寒风的刺扯和山间险路的摇晃,早已疲惫不堪,倒在车座上沉沉睡去。李向东松了口气,和儿子商量好轮流休息,便也歪头睡去。
七个小时后,车驶到了切热乡临近强雄藏布河的一个岔路附近。这时候天色大暗,天空阴沉,不见半点星光,但隔河而望,几处山廓中间的空白处,竟然投射出一片亮白,光线飘落到河面上,斑斑浮动,幽寂莫名。
李向东父子见惯了藏边的诡奇景象,也不觉得有多震撼,相亲的小伙子们却惊得连声骂娘。
裴姐将车驶出大道,循着最近的灯火往南走出十多公里,寻了一个小旅馆暂歇。李向东身体不适,一晚上醒醒睡睡,非但没能恢复精神,反而越来越疲累。
次日一早,裴姐催促出发。她驾车沿着原路回到大道,在上高速之前还遇上了检查。裴姐操着一口流利的藏语,跟交警解释一车人是河北的农商,来日喀则为了考察当地著名的黑木耳,说着指示众人掏出身份证。
电商兴起后,藏区特产风靡全国,这里物饶丰产,不过受限于交通和产业模式,细品精品输出有限。冀豫两地农商发展迅猛,近年来打造原生态品牌,从藏区进货已成常态,各路行商人马络绎不绝,交警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奇怪,再加上裴姐枯瘦的相貌和惊人的演技,居然顺利过关。
随着强雄藏布河渐渐化成身后的一片模糊,李向东忍不住开口询问:“老大姐,咱们还是去上次那个地方相看闺女么?啥时候能到?”
“到了地方就见到了,先休息。”裴姐罕见的语气柔和,反而让李向东感到别扭。
李向东的确需要休息一下,这次出来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提不上劲儿,他的心里有种奇怪的隐忧,可究竟在担忧什么,却又捉摸不定。
在旅馆歇宿的当晚,李向东甚至产生了放弃这次相亲提前回家的想法,他走闯半生,行事从不瞻前顾后,如今居然出现退缩的念头,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不过,即便心中再怎么泄气,也不能表现出来。跨国相亲就是搏命,他必须在小伙子们面前保持强者姿态,才能罩住局面。李向东借着昏睡的空档,慢慢消化心里的悲观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出现一阵小幅颤动,引擎声戛然而止。
李少强高声问:“车咋停了?”
李向东一瞬清醒,隔着车窗掠了一眼,发现车居然停在一座石桥的中间。这里视野开阔,清晰可见天边密布的层云。前后路线笔直,在起伏的地势上时隐时现,仿佛一条丝带。桥两侧湍流甚急,水声却被更大的风声盖住了。
李向东探着脑袋问:“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车发不动了,我下去瞧瞧,你们在车里等着。”
裴姐并不回答李向东的问题,从副驾驶的储物盒里拿出一把扳手,又从座位底下抽出六棱铁锥,麻利地下车。
见裴姐将打开车前盖,李向东冲着小伙子们骂:“看到没?他妈的净是这种荒郊野外,为了给你们拢媳妇,我这老命都快保不住了!”
小伙子们心里有气,却不敢还嘴。
李少强见父亲生气,赶紧转移话题:“爹,这是哪儿?咱们是不是还得去送货?”
这句无心的话却引起了李向东的警觉,他瞪了眼儿子:“你狗日的瞎琢磨啥呢?送什么货?”
“这车后面也有纸箱子,我看跟上一辆车后面拉的酒箱挺像……”李少强说着,扒在后座挡板上面的杂物,露出一个细长的缝隙。挡板上原本放着两顶遮阳帽,一把长柄雨伞,还有纸巾、毛巾、饮料瓶子等杂物,这缝隙紧挨着头靠,若不仔细查看,还真不易发觉。
李向东凑眼一瞧,果然看到了一角纸箱,还有一团胡乱覆盖着的塑料布。他疑心大起,向窗外瞧了一眼,喝令小伙子们闭眼装睡,又让少强盯着裴姐的一举一动,抄起挡板上的长柄伞,从缝隙捅了进去。
随着塑料布被拨开,纸箱露出全貌,竟然跟之前车上的酒箱一模一样。李向东用伞尖抵住酒箱推换方位,在两个箱子紧挨着的两面上,赫然可见一些红色的斑点,沿着斑点往内侧瞧,五六个黑红的斑块接连映出。
很明显,这是血迹。
没想到,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酒箱旁边,居然有一枚完整的指甲。指甲上面挂着几缕皮肉,血迹干褐,呈绳结状。
“爹,爹!”李少强出言提醒,推了推李向东的肩膀,他还不知道父亲看到了什么。
这他妈是咋回事儿?李向东心里浮现出无数可怕的念头,甚至想起几年前去巴基斯坦相亲返程时遇到偷猎犯的情景。
他的手簌簌发抖,想要用伞勾住塑料布重新覆上酒箱,可一连勾了三四次都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只得把雨伞从缝隙里塞了进去,回身坐好,假装闭眼睡觉。
 
07
裴姐回到车里,往后座扫了一眼,问道:“要撒尿现在就去,后面五六个小时不停车。”
李向东睁开眼,干笑两声:“老腰生了锈了,硬是兜不住尿,呵呵……”拉着李少强下了车。
迎风站在桥边,李向东解开裤子,低声叮嘱儿子:“等开到有人的地方,咱们就带着那几个狗货下车,这买卖……咱不做了。”
他本想假装撒尿,不料寒风钻进裤裆,双腿痉挛,竟然直接失禁。一开始还只稀稀拉拉,随着强烈的尿痛直达头顶,下三路就像开了水闸,再也遏制不住,风一吹,都淋到鞋裤上。
“爹!”李少强手忙脚乱帮父亲提起裤子:“都走到这一步了,咋能说不做就不做,咱们已经付了那老娘们儿四成的钱了,日他娘的!那……那可是四十多万啊!爹,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李向东掐住少强的脖子,骂道:“不成器的混狗,这娘们儿带着咱们溜东溜西,可有拢媳妇的意思?四十万咱们赔得起,你听我的!到了人多的地方,咱们就下车!你也独个儿走闯过巴基斯坦,别他妈担不住事儿,啥也不要怕,旁的也不要想,该花钱就花钱,一定把这几个狗货带回去!”
车笛疯狂地响起,李向东瞪了少强一眼,拉着他回到车里。
裴姐怒道:“再磨磨蹭蹭,把你们全扔到山里!”
李向东满脸赔笑:“老大姐,我这身体不好,撒不出尿来,你觑着咱是没见识的乡下人,消消气。”
再走三个多小时,车开进一条湿漉漉的宽路,周围地势渐低,青葱连绵,车辆也多了起来。
一座路牌一闪而过,李向东看到了“仲巴县”三个字。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路过一个大拐角时,瞥见路边不远有个门面不小的饭店,饭店左侧的空地上停着好几辆拉货的重卡,由此可以确认,附近一定有人烟。
李向东频频给儿子使眼色,伸手去掐他的大腿,可少强一脸茫然,居然对老父的暗示丝毫不解。机会稍纵即逝,李向东顾不得许多,拉过儿子左手,掰开他食指反抵自己背后,咬了咬牙,突然往后猛仰。
伴着一声脆响,李少强杀猪一样嚎了起来。小伙子们跟着齐声惊叫,车里乱作一团。
裴姐把车停到路边,喝问发生了什么。李向东在少强脸上抹了一下,眼里崩出老泪:“不小心把孩子的手指头撅折了,要赶紧去医院拾掇拾掇!”
裴姐见李少强不停发抖,食指外翻,已经完全变形,知道不假,心里暗叫不妙。此行,她根本没安排什么外籍女人相亲,那些不断改变的路线,严格约定的时间,咄咄逼人的谈判,且走且停的谨慎,其实都是幌子。
整个行程的真实意图只有两个:销货和出逃。
她一边冒险联系熟识的虫草货商,诱以巨利,借对方的走私网将虫草从尼泊尔弄到藏区日喀则。另一边则跟藏疆交界阿里地区另外一个货商约定交易。在修车行以金易货后,便突施辣手,干掉了黑脸男,抢货抢车,然后直奔下一个交易地点。
在裴姐的计划里,李向东父子除了是待宰的羔羊,还是质朴的掩护。她打算在阿里将虫草出手后就对李向东摊牌要挟,拿钱后再寻机干掉他,直奔喀什,出境后在南亚或东亚择地中转,最后去往蒙古,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裴姐自认为整个计划天衣无缝,真正实施的时候却发现了问题。
一是人员数量,她没料到李向东这个乡巴佬居然不听招呼,私自带来四个光棍,这虽然让掩护显得更加真实,却也在无形中增加了行程负担。
二是相亲的中介费难以到手,李向东不过是个农民,没办法像黑脸男那样做到以金易货,如要拿到钱,就得找银行转账,这在出发前不是问题,可一旦上了路,万里荒蛮,哪里找银行?更何况一路杀人越货,丝毫不留后路,已不可能再入闹市。这两件事让她十分头疼,如今李少强又出了意外,看来离境前尚有一番折腾。
就在裴姐思绪起伏的时候,李向东指挥所有人下车,他攥紧少强的手,对四个小伙子破口大骂:“少他妈拉丧着狗脸,媳妇放着跑不了,看好少强的伤,再带你们去相!”
说完瞬间换上一副笑脸,向裴姐哀求:“老大姐,孩子这手不能耽搁,咱们不敢耽误你的大事,你就先走,回头给我个方位,等孩子看了医生,我们雇车跟你会合……放心!你放心!雇车的钱全是我们出,相亲的钱,我再让半成,可行?”
裴姐盯着李向东满脸堆起的皱纹,心里蓦地腾起一种奇怪的不安。她从来就没把眼前这个土掉渣的老汉放在眼里,此时看他,却觉得对方眼神深邃,不可预料。
裴姐不禁怀疑:难道他察觉到了危险?还是说发现了什么?他说不能耽误我的大事,他怎么知道我除了带光棍相亲之外,还有别的事要办?
凭着多年搏命练出来的嗅觉,裴姐发觉李向东不是个简单角色,她在瞬间做出一个决定:无论如何,绝不能放这个人走。
她燃起一根烟,冷冷道:“我一个人怎么领四个尼泊尔女人?这样吧,让这几个年轻人带着你儿子看手,你跟我去领人。”她把烟卷用力啐出,不等李向东回答,接着说:“别忘了你之前帮我运过货,我们是自己人。”
李向东明白,裴姐说的是走私冬虫夏草的事,这是他心里最大的忧虑,也是无法破解的把柄,裴姐亮出这张牌,就是没给他选择的余地。
李向东想到用武力解决问题,但很快又把这个念头给毙掉了。他很清楚,带来的四个狗货壮壮声势还行,真要让他们帮忙动手,恐怕很难办到,毕竟出门在外,谁都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重要的是,狗货们是为了拢媳妇才来到这里的,在他们眼里,裴姐就是送子观音,动起手来,他们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帮这恶娘们儿,这险不能冒。
权衡之后,李向东选择接受,他对少强细细叮嘱,末了补了一句:“回去路上看好这几个人,多给我打电话……遇到急事,要是我的电话不通,就找老二媳妇商量,可不敢自作聪明……”
李向东没有直白告诉儿子酒箱上有血的事,少强脸上藏不住事,他要领着狗货们回乡,知道得越少越好。他明白,这样做会让自己陷入更大风险中,但为了儿子的安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目送少强领着小伙子们往附近的饭店走去,李向东再次上了裴姐的车。
“老大姐,咱们去哪儿相看外国闺女?还是上次那个村子?”关于去哪儿拢媳妇的问题,李向东一路上已经问了无数遍,裴姐始终没有一个痛快的回应。
“这次在西藏最北边,跟上次不是一个地方……”裴姐伸手往后递过一根烟,却没有回头:“……车要再开十几个小时,可以睡会儿,过后你可就没机会了。”
李向东接过烟,再次哀求:“老大姐,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庄户,不比你走闯南北,走私的事儿,我们是真不懂,你抬抬手吧!”
裴姐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李向东无奈,横躺在后座上,合眼睡去。
路的尽头是湛蓝的晴空,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到那里。

- 未完待续 -

作者 | 岩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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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5-13 05: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八)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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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的失败,让李家成为众矢之的。村里谣言漫天,没有娶到媳妇的单身青年纷纷涌到李家门前,讨要说法。好勇斗狠的少强、性子软懦的少坤都拿不出主意,担子顷刻落在段姗姗身上……

本文是《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系列 第八部,也是倒数第二篇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01

目送裴姐的车消失在褶皱起伏的山廓,李少强茫然若失。相亲的小伙子们站在滚烫的阳光里,一个个失魂落魄,仿佛身处梦境。

手指的剧痛让李少强清醒起来。他扯着嗓子骂小伙子们一顿,以防他们乱来,然后沿着大路拐角下坡,往公路饭店的方向走去。

在国道与村镇交叉路段的两侧,常见这种百姓自营的简易饭馆,除了提供食宿,还兼设洗车和配货业务,某些炊烟稀少的矿区饭馆,甚至还有牌室和洗头房等配套设施,堪称迷你服务区。

李少强的老家就在省道边上,虽然相隔万里,但车马形似,倒也见怪不怪。他远不如李向东谨细,但也隐隐晓得老父的用意:

在茫茫荒野挑中这个栈穴,甚至不惜折断儿子的手指头制造机会脱身,肯定有什么隐情。他想起石桥边,父亲有气无力地说着放弃这次相亲的场景和偷看后备箱时的心神不宁,越琢磨越觉得不大对头。

李向东向来临事不慌,纵然境况棘手,最多也就是假意示弱,内里从不失体面,可这次却面愁气颓,一副失魂蔫败的模样。

不过即便有诸多反常,李少强仍没有往最可怕的方面去想。跨国相亲是搏命的营生,父亲在这条路上走闯了五年多,眼宽手辣,再不济也能囫囵回家,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把四个狗货带回去,以免出什么岔子。

在饭馆老板的指点下,李少强在三公里外一家诊所处理了指伤,当日天色已晚,一行五人便重新回到饭馆歇宿。晚饭时跟人拼桌,意外认识了安徽的重卡司机老董。

老董年近五十,但长身红面,肌肉发达,倒像三十出头的青壮。他原本有一辆属于自己的重卡,随着货贸规模化加剧,走空成为常态,再加上各路神仙的盘剥和贷款的重压,单打独斗难以支撑。为了生存,他便把车转让给了一个货队,成了专职的司机。

李少强一行人都曾是乡里蹿跳的混混,跟老董这种老江湖特别谈得来,三言两语便揭了底。老董听说他们要回乡,马上表示可以载他们一程。车队有六辆重卡,车头准乘三人,除正副驾驶,恰容一个空间,完全可以把五个人捎出藏区。

这里临近空静远寂的柴河,灌丛密布,石丘纵横。即便去往东边的日喀则,也没有公共交通可以乘坐。要想离开,只能驶进有着“死亡公路”之称的G216高速,在崇山峻岭中碾着千里峡风出东北方,或在萨拉转乘,或出藏入青海。一路上光影迷乱,云雾重重,如果不是熟门熟路的老司机,很容易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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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死亡公路 G216

李少强一听说老董愿意帮忙,感动得连连喊哥,自掏腰包请司机们大搓一顿。

出发之后,老董的态度却冷淡起来。在车通过拉萨的时候,李少强提出下车,居然遭到无视。

拉萨一直是相亲队伍的往返中枢,李少强轻车熟路,已不需要再乘坐卡车,可老董却以赶路为由加速驶离了萨拉。当车队呼啸穿过那曲大桥后,李少强已经迷失在那曲河的波光里,想下车也不能了。

一天半后,车队顺利横穿青海,开进永靖县西北方一个配货站。老董指挥李少强等人,从车上卸下五个两米多长的胶囊形改装油罐,在配货站一个老头的引领下,拖到一个装有油压起降机的水泥大凹池。

这些油罐是司机们用来贩运汽油的。藏青有很多民营加油站,每升油价和中原地区正规加油站能相差一到两元。老董开的重卡配有六百升大油箱,用自制油罐沿路补给,一趟走货可以赚近一千块钱的外快。

不仅如此,他还联合其他司机兄弟,与偏远地区的货栈老板批量偷运廉价油,私贩给同行们赚更多的差价。

卸完油罐,老董不再强留。他其实并没有出格的恶意。之所以找李少强他们,因为这种事擦着法律边沿,属于越线操作。有机会就找人顶缸,是司机们心照不宣的套路。

李少强连夜租车奔赴兰州,购买返乡的车票。

到了人烟稠密的地界,相亲的小伙子们渐渐从惊惧和疲惫中回过神来,压抑多日的怨气再也遏制不住,一口气发泄出来。

其中有一名叫姜会鹏的狗货表现出尤为强烈的敌意,他想起几天前在仁布附近,就因为抱怨一句晕车,居然被李少强当众扇耳光,这是奇耻大辱,无论如何也要报复回去。

凌晨,火车快到省会时,姜会鹏偷偷将方便面汤灌进了李少强的鞋里,由此爆发激烈的冲突,险被乘警处理。换乘大巴的时候,姜会鹏又撺掇剩下三人,把李少强围到客运站西侧的小花园里凑了一顿。

李少强手指上着夹板,行动不便,只能任人宰割。他试图用拢媳妇缓和众人的怒气,却脑袋短路,顺嘴冒出一句:“等我爹回来,以后再带你们去拢媳妇!”

狗货们脑袋混沌,可也不是傻子,立刻听出话头不对。一个名叫任伍的狗货大声喝问:“啥叫‘以后再拢媳妇’?是说这次黄了?干你娘的,你爹可是收了钱的!”

李少强情知失言,想要一赖到底,偏偏演技有限,越描越黑,成了狗货们的出气筒,好不容易挨到回村,矛盾已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02
参加完县城的学前教育安全培训后,段珊珊就在幼儿园吃住,一连七八天没有回家。培训期间,她接触了县城东南诸镇几个幼儿园的主理人,备受打击。
参加培训的三十多个园长中,段姗姗年龄最小,加上幼儿园不成规模,没有人愿意跟她交流。强撑着笑脸主动搭讪,要么碰钉子,要么换得一堆毫无营养的废话。

段珊珊憋着一肚子火,赌气要把别家的东西全都学起,把幼儿园带进更高层次。可等真正实施,发现连阅读都颇有滞碍,她不甘心因为学问不行被比下去,发狠在幼儿园住下来,拿着县里发的各样材料,逐句重学。

就在她跟自己死磕的时候,家里出事了。

李少强灰头土脸回来了,却不见李向东的身影。少坤询问父亲的动向,李少强一脸淡定地说:“爹独个儿去给人拢外国媳妇了!”

少坤打了几次电话,均提示无法接通,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李少强归家的次日,镇派出所的警察找上门,强制传唤李向东。

在岳广兴事发后,镇派出所就收到了河南警方的通知,便以“涉嫌协助非法入境”口头传唤李向东。当时,李家父子已经去了藏区。村支书苦口婆心上门劝说,李向东的老婆浑不当回事,叉着腰大叫:“万事等向东回来再说!”

村委会递话失效之后,镇派出所便将传唤升级。与此同时,上次领回的三个尼籍女人也被列进县里强制遣返的名单。花了钱的庄户根本无法理解遣返,他们只有一个心思:

李向东拢回那么多外国媳妇,花一样的钱,咋偏偏我们家拢来的就犯法?有一家以为警察索贿,光天化日给人塞钱,结果罪加一等。在人财两空、绝户的恐慌中,三户家庭失了常性,结伴去李家讨要说法。

这时,李向东的老婆才真的慌了,赶紧唤来两个儿子商议对策。李少强好狠善斗,说来说去总是“干他娘的!”“日他奶奶!”“他妈的谁拍谁!”之类的浑话。李少坤生性软懦,也拿不定主意。娘仨儿商量了很久也没有头绪。

最后,向来沉默寡言的少强媳妇竟出来说话,建议把段珊珊唤回来拿主意。李少强对段珊珊没有一点好感,也不信这小媳妇能撑起什么大事,然而想起父亲的嘱咐:“遇到急事,要是我的电话不通,就找老二媳妇商量……”算是勉强应了下来。

少坤二话不说,去幼儿园接姗姗。


03
段珊珊故意把少坤扣在幼儿园,拖了一整天才慢慢悠悠回家。

村子里谣言在沸腾,一种说法是李向东被抓,只等判罪运回来;第二种说法是,李向东跟张国庆的儿子一样,陷在国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娶到外籍媳妇的庄户虽然被遣返通知搅得惊慌失措,但毕竟生米已成熟饭,损失有限。他们本就是计划生育年代撑到最后的“强狗”,身怀各种藏人绝技,逃事避祸个个行家里手。

如今家中参与跨国相亲的光棍就是当年东躲西藏生下的,所以害怕过后,也就静下心来,琢磨怎么打游击,把拢到手的媳妇留住。有了这个心思,自然也就没空去找李家的晦气了。

真正的麻烦,是李少强带回的四个小伙。

这些狗货年轻时就是镇上出了名的混混,在被婚恋市场淘汰后,颜面扫地,再加上身无长技,一下子跌到底层。本来指望领回外籍媳妇重振威名,没想到招来更多的嘲笑,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听到传言怒气冲冲,结伴堵上李家的门。

李少强邪火上升,扯下雨棚的木骨就往人身上招呼,手背破了一层皮,勉强打跑了两个。另外两个打红了眼,合力把李少强拖进巷子,当着左邻右舍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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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幼儿园附近的乡路

段珊珊和少坤赶到时,家里已经翻了天,李少强被姜会鹏和任伍摁住打耳光。她识得眼前这两个人:

身材高大、头发稀疏的是南街姜老锅家的二儿子姜会鹏,这个人曾在县里的KTV干过几年保安,后来参与恶性群殴,打伤了人,在监狱蹲了一年。

五官端正却腰长腿短的是邻村的任伍,也是游手好闲的混混,胳膊上有条长虫模样的褐疤,据说是几年前去城东单晶硅厂偷东西,翻墙逃跑的时候玻璃碴子划的。

两人都是段顺平家牌室的常客,行事悖赖无耻,赌品极差,还经常骚扰牌室里的女人,段姗姗未成年时,也被他们动手占过便宜。

“少坤!抄砖头,干他们狗日的!”李少强扬着胳膊一阵乱抡,从夹攻的缝隙中抽出身,抵着门垛召唤弟弟。

李少坤应了一声,便要上前相助,却被段珊珊用力扯住,最后还是本家几个长辈出面才勉强平息。

段珊珊让李少坤带着少强去卫生所治伤,自己没有进家门,随围观的街坊散去,直到晚上,啃完几页幼教材料,才又不急不慢地回家。

刚一进门,李向东的老婆指着她大骂:“你别以为粘着段猛子的光就能耍强,在李家门里,你这小骚面皮还不值钱哩!”

骂完又去骂儿子少坤:“长着眼睛只会出气!看你哥挨欺负,死杵在那儿看笑话哩!也不知喝了谁的骚尿,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接着又数落少强:“不成器的货,李家门里那么多亲戚,你喊哪个不行!亲兄弟迷糊了眼,就看着你被人打哩!”

嘴里三连骂,拐来拐去,总是归到段珊珊的头上。

段珊珊也不生气,一句话不说,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村里普遍认为婆媳关系是家庭矛盾的根由,段珊珊则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她认为妯娌关系才是所有问题的源头。

庄户人家人多财薄,最患分配不均,即便父母一碗水端平,儿媳妇们也会怀疑是不是吃了暗亏。不光是家产分配方面,就连父母的连劳动付出、帮带孙子的时间长短等也被拿来衡量是否偏心。发展到最后,往往以婆媳之间的冲突收场。

看清其中关窍的段珊珊从进李家门起就格外重视妯娌关系。她对李少强的媳妇表现得十分亲热,不仅日常走动频繁,每逢嫂子娘家添喜过寿,也必有所表示,可谓面面俱到。

有一回少强媳妇借用电车,她直接拿出备用钥匙塞到对方手里。结婚时陪送的鹿皮绒外套,也是说送就送。每当李少强带人出去相亲,她也一定打发少坤把嫂子接回家,殷勤相待。就在前不久,还以婶子的名义给小侄子添了一身新衣。慷慨豪爽又细心,哄得少强媳妇团团转。

于是,李家冒出奇怪的现象:亲兄弟之间隔阂明显,妯娌之间却无话不谈,而这一切,又在公婆的认知范围之外。李向东的老婆不停对段珊珊发泄不满,可是谁也不拿她的撒泼当回事。


04

等婆婆休息后,段珊珊才让少坤把少强请到屋里,询问最后一次相亲的经过。她心里明白,像李向东这种谨细惜命之人,要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绝不会轻易独自犯险,怕是有什么妨碍。

况且派出所已经明确告知,上次给人领回的三个外国女人是非法入境,相熟的甚至再三上门提醒:“没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赶紧让李向东回来主动认罪,河南那边的中介已经被处理了,不要一错再错,把小罪拖成大麻烦!”

李少强不情不愿地讲了相亲过程,他口才不行,叙述颠三倒四,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诸多关节说清楚。

段珊珊思绪飞转,她虽然聪敏,受限于学识,一时也理解不了跨国相亲的诸多套路和边境江湖的深沟暗渠。但她有基本的判断,那就是李向东摊上事了,而且非同小可,不仅导致这次相亲落空,还逼着他下狠手,撅断少强的手指助他脱身。

“大哥,你认识的人多,明天想办法放出风去,就说爹死在外面了……”段珊珊沉默许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啥?”李家兄弟面面相觑:“爹明明去给光棍们拢媳妇了,怎么说他死在外边了?哪有这么咒自己亲爹的?”

段珊珊并不解释,将李少坤扯到身边,低声嘱咐:“你这两天也不要去幼儿园了,去买东西,把超市、果蔬架棚、熟食铺子都逛一遍,再去理发店拾掇一下头发……记住!就去人多的地方,见了谁都高高兴兴的,要有人问你爹的事儿,你就说快回来了,知道没?”

两人莫名其妙,连问原由。段珊珊说几天之后你们就知道了,却不肯详细解释。李少强急道:“你没看那几个狗货找上门了?他们他妈的想要退钱!咱们先把这个事平了再说别的!”

段珊珊嚯地一下站起,狠狠地说:“你就是把人打死,也平不了事!反正我就是这么安排,你们不愿意就算了,你爹能不能回来管我什么事。”

自从段姗姗搞定幼儿园以来,李少坤对她言听计从,虽然开口咒亲爹匪夷所思,不过毕竟是口头耍活,心里敞亮,也不惧牛鬼蛇神,他正好不想在幼儿园收拾琐碎,便应了下来。

李少强怼了段珊珊几句,便骂骂咧咧的回了家,冷静下来,脑子里又一片空白。他不想受弟媳的指挥,可又没有别的主意,当晚被媳妇的枕边风一吹,终于不情不愿地接受现实,第二天乖乖照段珊珊的吩咐去做了。

05

第二天是周六,幼儿园没课,段珊珊一早就回了家。她没有回结婚时安置的新房,而是去了隔壁公婆那里。

午晌过后,姜会鹏和任伍又找上门,还带了几个本家的兄弟。姜会鹏猛踹李家的铁门,故意弄出“嘡”“嘡”的巨响,把街坊招过来,接着一通狂骂。

家里没有男人,李向东的老婆骇得丢了魂儿,躲在西屋里面不敢露面。段珊珊估摸着巷子里聚满了看热闹的人,打电话通知少强和少坤回家,才好整以暇地走出去,对姜任二人说:

“我公公冒险给你们拢媳妇,你们不闹,他可能还上些心,你们动了手,就是弃了娶老婆的念想,也不打听下这是谁家的门。”

姜会鹏梗着脖子咆哮:“诓打谁呢!现在全村都知道李向东死外面了!拢媳妇?先拢他的尸首吧!”四下张望,冲着门洞大嚷:“把李少强叫出来,今天不退钱,老子撅了他的狗话儿!”

“拿瞎话当棒槌,活该你们打光棍儿!”段珊珊挡在门前,语气挑衅地说。

姜会鹏怒气上涌,一把将段珊珊搡倒在地。

段珊珊穿着一件掐尖儿领的高腰小蝙蝠衫,摔倒后身子一挣,雪白的腰线露了出来。混混们齐齐“哦”了一声,放肆哄笑起来。

直到这时,李家本族的男女老少和街坊看客才像软蛆一样,缓缓蠕动到李家门前,哼哼哈哈,摆出劝架的模样。

接到段姗姗电话时,李少坤正在西街的熟食店闲逛。赶回家,看到地痞混混们堵在门口,也只是杵在珊珊身旁,不知如何是好。

对好勇斗狠的李少强,混混们还稍有忌惮,可段姗姗身旁只有那个老实巴交、窝窝囊囊李少坤。混混们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为首的姜会鹏还在放肆大笑,脸上突然挨了一拳,没留神,脚下失了重心,趔趄着摔倒在地。

李少坤没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揪着头发把姜会鹏扯到门垛边,疯了般拳脚往他身上招呼。论身板、打架能耐,他远不如姜会鹏,可肾上腺素激发出的凶悍,让少坤整个人变了。他的叫骂、姜会鹏的惨叫,都掩不住指节猛凿在骨头上的砰砰乱响。

这一幕突如其来,远超所有人想象,连段珊珊也懵在当场。

混混们欺软怕硬,眼看占不到便宜,竟谁也不敢上手帮忙。

段珊珊回过神,来不及掸掉身上的土,招呼本家的长辈合力拉开丈夫,指着姜会鹏说:“你们拢不到媳妇可跟我没关系,真要动手,先不说李家,段家也不惧你们。”

混混们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小娘们儿是段顺平的侄女。段猛子的名头在四邻八乡的混混圈里可谓如雷贯耳。传闻当年在牌室,有人亲眼目睹段顺平抄起一根条凳,把闹事的混混打翻在地,还把对方的脑袋踩进碳灰里碾来碾去。

姜会鹏满脸混着血和泥土,抱着脑袋,灰溜溜撤出了巷子。同行的混混们没想到吃了这么个大瘪,垂头丧气,一哄而散。

李家门洞重归沉寂,段珊珊抚了抚少坤的脑袋,嗤得笑出声:“不成器的傻狗,原来你也会打架。”

“就是上头了!”李少坤看着媳妇的衣服,嘟囔道:“看你穿的是啥……”


06
天黑后,村子一片死寂,除了偶尔响起的狗叫,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纵横交错的细街就像清空秽物的肠子,夜风东西乱窜,出村奔散入千亩,仿佛憋了一整天的闷屁。

路两侧矗着锈迹斑斑的路灯。这些路灯年久失修,灯丝老化,闪着暗黄的光芒。再加上灯杆遭到雨浸风蚀,漆面开裂剥落,远远望去,就像一排竖立的花纹巨蟒。

段珊珊沿着村路向西,迈过最后一组路灯投下的黄色晕圈,走进叔叔段顺平的家门。

“叔,姜老锅和杨头庄东口卖农药的任家,有没有从你这借过钱?”

自打李段两家结成亲家,李向东就放出风,说优先跟那些在段家借了小利贷款的庄户人家做相亲生意,他既有这个安排,带出去的光棍们八成都背了段家的婚贷。

“那两家啊,是从我这拿了钱。”

珊珊从段顺平手里接过账本。任伍家半个月前贷了十七万,跟相亲时间合榫,可是姜会鹏家陆陆续续贷了十九万多,而且最早一笔六万居然是九个月前贷的,按照一块钱每月一分五厘的利息算,几笔借贷累积已有一万六千多块钱的利息。

段珊珊问:“叔,姜老锅家怎么净是些碎账?他家儿子跟着我公公去国外拢媳妇,二十几万应该是一次付清的。”

“姜老锅家三女一儿,为了续香火,整日里托人相亲,依现在的行情,可不就是给女方家送钱?他自己没本事,婆娘又是个半病,只能耗三个闺女,几年下来,把闺女耗空了,只好从我……从咱们家一笔笔的借钱。”

段顺平顿了一下:“像姜会鹏这种只会在窝里屙尿的赖狗,砸多少都是白饶,姜老锅为了给他儿子拢媳妇,失了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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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姜家

段顺平语气不紧不慢,不带任何情绪。借贷的庄户大都有一个吸血的子女,他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哪个值得可怜。

段珊珊皱起眉头。姜老锅年老体衰,根本背不起这么大笔的债,但是叔叔还是源源不断地把小利贷放给他,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姜老锅的三个女儿替父扛下了巨债。

她无意求证,把账本递还,话锋一转:“三叔,姜老锅家算到这个月底的利息有一万六了,你去跟他说,这笔钱李家替他还,就当是耽误相亲的补偿……明天我和少坤过来吃饭,把钱带过来补账。”

“出啥事儿了?”段顺平感到疑惑,姜老锅跟段家和李家都素无往来,侄女怎么会突然要替姜家还利息?李家虽然殷富,一万六也不是笔小数。

“花钱出口气,捎带解决一烦心事,过后我再跟你讲。”

段顺平瞧着侄女。灯影下,她眉眼清秀,依稀还是出阁前那个俏丫头,不禁一阵恍惚。

他曾不只一次假设过,珊珊要是亲闺女就好了。膝下一儿一女,儿子是十足狗货,没读到高中,学业抛废,整日里胡侃乱哨,脑袋里全是狗粪。女儿学习虽然不错,但皮黑体肥,脸上不见半寸齐整,连珊珊的头发梢都比不上。

这也是他老婆对珊珊始终敌视的原因之一。

段顺平心狠手辣,却把亲情看得极重,自打收养侄女,他就立言要给她寻个好归宿。现在他兑现了昔日誓言,但不知怎的,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眼前的段珊珊非常陌生。她跟之前一样聪明漂亮,但意态镇静、目光犀利,跟印象中那个低眉顺眼,寡言勤谨,从来不添麻烦的小姑娘相去甚远。

“莫不是受了李家的影响?还是说……她本来就这样,这些年一直跟我扮戏?”段顺平暗暗嘀咕。


06
段顺平按照段珊珊的要求去了姜老锅家。
姜家听说李向东帮着抹了利息,乐得合不拢嘴,连说李家敞亮,段家地道。段顺平本来想好几条理由搪塞,结果一条也没用上。

几天后,姜会鹏和任伍在村南瓷砖门市前互殴的消息传遍村子。

这次打架非同小可。姜会鹏拿水平尺砸豁了任伍的下嘴唇,连带卸了三颗牙。任伍则用自行车把姜会鹏压在地上一通猛踹,身上硌出一条条血口子。两个人打红了眼,下手越来越狠,若不是被强制拉开,后果不堪设想。

姜会鹏和任伍本就是乡里出名的狗货,他们互相撕咬,正是大家乐得观赏的直播路演,反而没人好奇这两个狐狗搭档究竟为啥翻脸。

与此同时,有关李向东死在外地的谣言突然转了风向。街坊们议论纷纷,唱衰李家的乡村舆论不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至还传出了“李向东在外地干大事呢!”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即便李向东和段顺平这样万事不惧的能人,在人言江湖里也往往一筹莫展。可如今,一个已经深入人心的谣言居然不攻自破,这种反常让李少强和李少坤感觉摸不着头脑。

李少坤把好消息告诉段珊珊,却换来一声傻狗。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看来他们的脑子是真不好使。”段珊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对这事丝毫不觉意外。当日从段顺平家出来后,她便回到幼儿园吃住,再没有回过家。

“你嘟囔啥呢?”李少坤看着媳妇因熬夜而红肿的双眼,不禁心里抽抽。幼儿园对外托名是夫妻俩办的,自己只是幌子,里外都是媳妇操持。她从圈外踏进这营生,一没文化二没经验,每天千头万绪,其中艰难,实是一言难尽。

“你知道我在牌室里帮过几年忙……”段珊珊起了话头,却不往下说,而是推着李少坤出幼儿园,上了附近的田垄。

正是小麦抽穗的时节,风裹炎丝,虫蚜渐密,空气中蕴着一股粘稠的草香。笔直的乡路上,千万亩绿叶向着同一方向弯曲浮动,给人一种加速的错觉。

沿着幼儿园往北几百米,可见一座巨大的烟囱。这里本有一高一矮两根烟囱,某年村里闹怪病,死了十几个小孩,引发骚动。乡里的师婆辣姑演算,说是烟囱泄了地母的神气,批言“南北掐住双风口,东西庄户走骷髅”。乡亲们惊疑不定,为易风水,便凑钱把矮烟囱给炸了。

烟囱年久闲置,早已红砖剥蚀,但当年的痕迹仍然稍有留存。一条烟熏的黑线自顶滑落到底,在宽大的底座上积成一团乱污,就像一个巨大的男性生殖器,也因此得名“大裆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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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大棍档”

段珊珊推了推李少坤,指指远处的烟囱,嘻嘻一笑:“你说这个东西像什么啊?哈哈!”

李少坤脸上一红,赶紧转移话题:“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牌室帮过忙咋了?”

“在我跟前你还扮小细犬哩!”段珊珊掀手把李少坤扯进地垄,哈哈一笑,往前跑去。她玩了好一会儿,直等兴奋劲儿过去,才终于换上平日的冷面孔说:“我问你,牌室里输钱的人发赖打架怎么办?”

李少坤犹豫:“那……就劝架呗,总不能跟着拱火……”

“我告诉你,输急了的人早就不是人了。他们听不懂人话,旁人怎么劝也是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免掉台租,让输了钱的人凑一起接着玩……”

“输了钱还让他们接着玩?”李少坤感到奇怪。

 “无论他们输得多惨,只要能赢回一块钱,或者看到有人比自己输得更惨,脑子立马就利索了,也就不会再动手了……”段珊珊嘴角轻扬:“姜家在我叔叔那里扛着小利贷呢,前天咱们不是给了我叔叔一万六千块钱吗?那是我替姜会鹏还的利息。”

李少坤睁大了双眼,不知道媳妇意指若何。

段珊珊接着说:“我破财给姜家还一笔利息,然后放出风去,说你们李家把上次去相亲的四个光棍的各项花销退给了姜会鹏。”

小利贷款关乎庄户人家的脸面,借贷双方经营着一套默契的保密习惯。除了中间保人外,往来贷金勾添和利息缺补全凭签押的文书。

也就是说,姜家的利息即便清账,在本金还清之前,也无法拿到有保人签字的账条。

正因为这个掣肘,姜会鹏明明得了李家的便宜,却没有办法证明得来的好处其实用来填了自家借贷的利息,跟相亲花销毫无关系。

他越是证明不了,就越遭到任伍的嫉恨,再加上段顺平的沉默,段珊珊放出的谣言,四五运作之下,便将一个私吞同伴钱财的小人形象塑成了。

狗货圈子里,一言不合就动手几乎是日常节目。

“姓姜的居然敢欺负我,活该找死!”段珊珊冷冷地说。

李少坤心里打了个突。段珊珊这手虽然漂亮,但是狗货们动手岂是闹着玩的?姜会鹏和任伍起了那么大的冲突,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他对姜会鹏恨之入骨,却也从没想过把他怎么怎么样,可段珊珊显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善罢甘休。

“村里那些跟爹有关的传言呢?”李少坤接着问。

“别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只能让他们自己改口。我让你哥去跟别人说你爹死在了外面,又让你在村里闲逛,就是为了让说瞎话的人再编出新的瞎话。

“你哥名声不好,说出去的话没几成可信,旁人肯定半信半疑。人人又都知道你这傻狗是个老实孩子,看你在村里高高兴兴地乱窜,心里还不犯嘀咕?你们亲兄弟俩一个明着说黑,一个暗里描白,造谣的人总得选一个人相信,他们为了让自己编的瞎话可信,当然就选了你啦!

“只是他们没想到,你们兄弟俩说的话都是假的。”

“你可真行!”李少坤由衷佩服媳妇,心下也不禁黯然:“可是爹到底咋样了呢?”

“走吧,回家去。”段珊珊扯着李少坤的胳膊,沿路返回。

暮色淋到幼儿园的墙上,但鲜艳的涂彩还是穿透了乡间的烟尘,和半里外的村廓重叠在一起,仿佛新生儿身上的一枚胎记。李少坤和段珊珊挽着手,头也不回,朝着胎记的方向快步走去。


- 未完待续 -

作者 | 岩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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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10 08:5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去巴基斯坦相亲记(大结局)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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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李向东为了给儿子少坤积攒彩礼,踏上跨国相亲的搏命之旅。如今家底厚了,少坤娶到段姗姗,李向东的威名重新挂回庄户们的嘴上。

他受了罪,造了孽,也倒了大霉。

本文是《去巴基斯坦相亲记》系列 最后一篇。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01

眼看汽车消失在山坳尽头,李向东惊魂稍定。他担心裴姐会去而复返,不敢动弹,顶着刺骨寒风,硬生生在路傍斜坡上的蒿草丛里趴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哆哆嗦嗦地起身,向着裴姐相反的方向奔逃。

四周夜色弥漫,不辨方向。李向东神经高度紧张,不知不觉跑上旁侧斜埂的断头岔路,一脚踩空,滚到一处蒿草丛生的浅谷底。

浅谷是狭长山线的边缘地带,相邻不远便是一片森林。

李向东后脑勺磕到石头,鲜血迸流。起初不觉得怎么样,爬起身来继续找路,没走几步,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地上。

前方突然出现了十几个间隔参差的光点。这是手电筒的光芒。李向东奋力挣起,趔趄着走出几十米,眼前一黑,就此不省人事。

当日李少强带人下车后,裴姐拉着李向东一路西行,一直到普兰县巴嘎乡才停。这里接近冈仁波齐,旅游业兴盛,各方游客商人聚集,龙蛇混杂。

补给完食物和汽油,裴姐买了几个特产礼盒,倒掉里面的东西,用来盛贮虫草。这些特产礼盒上面写着“高原特产”、“雪域珍品”,却没有具体标明是什么东西,印花粗糙,一看便知是小作坊生产的。

景区商家将自制特产精装贩售是再常见不过的营销手段,游客们往来捧场,谁也不会在意包装上面的信息,再加上虫草本身就是藏区的珍稀特产,可以说是完美的掩护。

汽车离开普兰县后,便沿着G216向前,与噶尔藏布河水流并辔疾行,一直开到阿里昆莎机场南面十五公里。目送河流西逝,向北驶出数里,横穿森格藏布河,刺进阿里地区的核心腹地。

虫草的交易由买家单方面安排,不仅路线刁钻,沿途还有很多避不开的关卡。对方一面保证路上没有风险,一面又反复更改交货的时间和地点,让裴姐愤怒不安。她在藏边叱咤多年,比这次交易危险得多的状况也遇见过,即使面对穷凶极恶的蛇头也不会发怵,但像这样一路受制于人,却是从所未有。

即便心绪不宁,在李向东面前,裴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峻。藏疆边界南北遍布检查站,这个乡巴佬正是沿途涉关的幌子,出藏之前要把他稳住。

此时的李向东已经对拢外国媳妇不抱任何希望。跨国相亲是特殊的营生,最大的风险不在交易本身,而是漫长的往返和复杂的换乘。中介们为了最大限度降低风险,往往提前定好地点,紧凑安排行程。裴姐这次驾车驱驰千里,沿途还走走停停,明显不是去拢媳妇。

李向东打定主意:时机一到马上脱离裴姐,万事等回家再说。

当车跨桥经过森格藏布河,裴姐突然问:“看过西游记吗?”

离了仲巴县,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跟李向东说话。

“啥?”李向东愣了一下,不明白裴姐想要说什么。

裴姐呵了一声:“这条河叫做森格藏布,又叫狮泉河,据说就是《西游记》里的通天河。”

“通天河?被老王八晃进水里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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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森格藏布河,也称狮泉河

李向东精神一振,扒着窗向外瞧。天上浓云密布,云底雪白,轮廓外沿乌色镶嵌,堆积在天际线和河流的天然夹角里,仿佛随时都会掉进水中。河面平滑如镜,不见半点波澜,有天光衬映,但邃不见底,壮观之中蕴着一股肃杀气象。

李向东被眼前的奇景震慑住了,直到河流渐成远方的一条亮线,才回过神感叹:“我大名向东,却跑到西天边给人拢媳妇,他妈的,要是唐僧活到现在,保管他娶媳妇比取经还难!”

裴姐发出爽朗的笑声,李向东也跟着干笑几声。

 

02

车沿着麻嘎藏布河谷徐徐前进,在黄金草甸和天水一色的胜景中向北,掠过一片褐石错落的莽原,便到了碧水淙淙的班公湖。沿着班公湖继续北进,穿过歹戛勒隧道直奔多玛乡,冲出雪山的环抱,就到了著名的无人区——“死人沟”泉水湖。

这个地方海拔超过五千米,狂风肆虐,氧气密度不足平原地带的四成,如不自备氧气,极易猝死,因此有强制性的通行时限。

裴姐长途驾驶,身体严重透支,再入无人区,无疑于搏命,但血债累累,身后已是悬崖,除了前行别无他法。

她半生奔波,没有一天安宁的时光,眼下最大的愿望就是逃到蒙古,过一段平静生活。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值得拼命。更何况交易的时间定死,根本无暇纠结退缩。

李向东到这里,只觉天旋地转,不多时便因高度缺氧昏过去。裴姐也出现意识模糊的症状,汽车失控,偏出道路后直冲上三四百米外的沙地斜埂。若不是被路过的旅客看到,第一时间联系就近检查站进行吸氧抢救,恐怕要交代在荒原雪影里。

鬼门关前点完卯,李向东马上提出中止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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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多玛乡一角

裴姐口头答应,却以不方便停车为由继续前行,经界山达坂后跨过藏区,直开到南疆和田阿克萨依湖畔附近才停车暂歇。她双眼通红,几根烟抽完,灌下两袋葡萄糖,立时回复了精神。

至少李向东看来是这样。

车里响起一阵尖锐的电话声,铃声陌生,裴姐和李向东一愣,都以为出现了幻听。裴姐循声在副驾驶储物盒里找到一台老式按键机。这手机体积不大,恰好被车辆维修手册、纸巾和乱七八糟的小票埋住,若不是待机时间极强,恐怕永远也不会被发现。

裴姐握着手机,脸色大变。在满是细纹的小屏上,闪动着来电者的姓名:解春。

解春正是日喀则修车行里那个黑脸男。

修车行是解春的接货据点之一,他人马稀疏,但经营着一条特殊的销货渠道,得以不依附于任何边境势力。边境荒蛮之地,每年都有因猎奇深入而殒命的游客。解春熟悉诸多险沟暗壑,常常派小弟去拖捡那些无主的汽车,或改装自用,或暂租短借,或卖给边境蛇头。

当日货讫,裴姐突然发难,捅死解春,将尸体塞进修车行院角的铁桶,以油浸没,掷火引燃后夺车而走。

裴姐再三确认来电号码——的确是解春的号,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恐惧:

解春早已化为灰烬,他不可能打电话,况且处理尸体的时候明明将他的手机踩烂,一并扔进油桶,现在怎么会有解春的来电?

唯一的解释是,这辆七座商务车不是黑车,而是解春的车,或者即便是黑车,也是解春日常自用的。行车本上显示车主名字叫齐卫申,这个人从未听说过,他究竟是死于非命的旅客?还是解春的同伙?

如果是解春的同伙,发现解春消失不见,怎么处理?车上这老式电话是谁的?为什么会存着解春的号码?最关键的是,解春的手机已经毁了,号码怎么会重新启用?谁有办法做到这点?

凭借在边境多年练就的嗅觉,裴姐很快得出判断:

这个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麻烦大了。

裴姐将手机关掉,丢进平静的阿克萨依湖中,快速收拢思绪。此地离交货位置不远,必须趁着风声不紧,把虫草出手。一踏出国境,什么都不用怕了。

李向东已经半死不活,头发和胡茬脏乱不堪,五官看起来好像埋在杂草中一样,他看着裴姐,强打精神,笑呵呵地说:“老大姐,这趟不拢媳妇了……你心放妥!钱咱不往回要,以后还要倚仗你哩!”

裴姐不答话,掏出李向东的手机,插到车载充电器上,燃起一根香烟,从座位底抽出六棱铁锥,边开车,边在方向盘上敲出一个节奏奇快的拍子。等手机充电完毕,放回贴身的兜里,不开机。

李向东惊疑不定,看到裴姐手里的六棱铁锥,脑子里突然浮起黑脸男说过的话:“你捅瞎胡老大的眼,竟然还敢来我这走货……”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车厢里的气氛却陡然紧张起来。

 

03

一连几天在车上吃喝,两个人都已经颓废不堪。裴姐久居藏区,身体勉强还能撑住。李向东的身体却反应明显,胳膊起一层红点小斑,后来脸上热痒难耐,浮肿了,手一抓,皮屑簌簌掉落,甚是吓人。

在和田县南侧的莽区边角,裴姐挂断电话,回到车里,将手机在李向东面前晃了晃,冷冷说:“你儿子打来电话找你,我告诉他把尾款打过来,不然你就回不去了。”

李向东惊怒交加,想要发作,却已是强弩之末。他本来对裴姐这个亡命徒就有惧怕,几天磋磨下来,身体虚疲,聚不起二两气力,真要闹崩了,别说动手,便是动嘴骂人,也坚持不了多久。

李向东不甘心任人宰割,这亡命徒已经刮走四十多万,倘若再把尾款都给她,那就是七十多万。拢媳妇无功而返,他还要退还狗货们的婚资,空入实出,里外里翻倍,就是一百多万。这笔支出足以使多年奋斗化成泡影,数次冒险出入巴基斯坦和尼泊尔,都白费了。

惊慌背后,也隐藏着李向东的一缕窃笑,即便裴姐能唬住少强,也轻易拿不到钱,银行卡的密码只有自己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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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班公湖附近

他做事向来留一手,对儿子们也不例外。分家前不露老底,这是他的治家智慧。如今乡里亲恩倒退,尽孝跟物质反馈渐渐等同,只有手攥真金白银,才能对儿孙产生长久的震慑。

这是事关老年生活质量的大事,怎么藏私都不过分。不过这件事不能告诉裴姐,密码关乎汇款能否顺利实施,她要是知道身边这个老汉是敲诈的关键节点,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

“只是少强这夯狗,能把住事么?”

对于裴姐来说,自穿过关卡密布的藏区边界那刻起,李向东就已经失去价值。她原想在南疆寻一荒僻之地结果他,然后轻车上路。没想到虫草买家突然提出,延后四天见面,连交易地点也临时改到别处。

这一变故让裴姐暂时收起杀心,她灵光一闪,心想与其干等,不如再从李向东身上狠敲一笔。

年轻时,她曾被卖到山村,接触过那些为传宗接代疯狂的乡民,以此推量李向东,觉得这种乡巴佬不过是世间奔命的牲口,就算机警,能有多少成色?于是大着胆子,用李向东的手机给李少强打去电话。

当夜,裴姐蜷在车座的凹窝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空旷的大路上。路尽头是边境关口,旁边矗着巨大的界碑。她朝着前方奋力奔跑,刚冲过关口,周围的景象就坍塌了。大路变成土丘,界碑化为老树,身后是沉睡的村庄,前方一片漆黑。

这是裴霞逃离夫家的夜晚。她惊惧万分,转身往回跑,却寻不到来时的关口。周围响起村民追赶的叫嚷声,此起彼伏,仿佛鬼叫。

她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04

李少强终于接到父亲来电,可电话那头却传来裴姐的声音。她语气疲惫,仍厉声要求李少强付清三十多万尾款,否则后果自负,末了发过来一串银行卡号码。

李少强硬着头皮想了半天,不得已,去找段珊珊商议。

段珊珊当场报警,严令家人对外闭嘴,对内瞒住婆婆。

警察很快查出,汇款账户是一个叫做顾标的男人。这个人并没有案底,信息显示他几年前出境尼泊尔,却没有返回记录。

更奇怪的是,他的签证早就过期了,始终没有补办。继续深追,发现顾标在青海一家货棚当过七年司机,平时专务轻卡,社会关系非常简单。他父母早丧,离异多年,有一姐一弟,但似乎没有什么往来。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生活在社会真空里的人。

直到警察详细问起裴姐的情况,李少强才意识到,他对这个女人知之甚少,手里既没有信息,也没有照片,甚至连对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更郁闷的是,由于之前联络都是父亲经手,他连手机号码也无所掌握。

少强尝试回拨父亲的电话,号码是通的,却无人接听。

次日,裴姐再次打来电话催要尾款,随后发来一条音频,是她和李向东的一段简短对话:

“我的老大姐,咱这西天取经,就算真的拢到了外国闺女,我也带不回乡,这次就算了吧!”

“什么事都要有规矩,怎么能临时变卦?”

“规矩还不是你老大姐来定?我一个庄户人懂啥,这样行不行,先付四成只当是搭伙的交情,剩下的钱咱们下次再……”

对话戛然而止。

这是裴姐刻意引逗李向东聊天,瞅准时机,在不相干的言侃中录下来的。整个对话是在一方盛气凌人,另一方苦苦哀求中结束的,可是单从这一小段听来,裴姐和李向东俨然就是一对讨价还价的商客,跨国相亲业务似乎也在按部就班进行。

录音里听不到恐吓和勒索,也捉不到地点信息,没有危险讯号。最妙的是,话头截断的时候,正好隐约谈到尾款支付的事情。

多年走私红檀香木的经历,让裴姐练就了僻重就轻、断章忽悠的话术,以此对付李少强绰绰有余。

可她想不到,李家还有一位在赌场摸爬滚打多年的段姗姗。

李少强提出借钱汇款,先把老父弄回来再说,却遭到段珊珊的强烈反对。她心里有两点疑惑:一是李向东明知道儿子们手里没钱,怎么放任裴姐不断催款?二是跨国相亲的交易本身,就算要付尾款,也该李向东跟少强联络,怎么只有一段对话?

这种反常在她的思绪里扯开一道口子。裴姐再次来电的时候,段珊珊接过电话,回了一句:

“我们咋能听你一个人说话?”

裴姐愕然反问:“你是谁?”

“我是李家的儿媳妇,给我公公听电话。”段珊珊语气急促,攥着李少坤的手腕,极力压抑内心的紧张。

“他高原反应,戴着氧罩,说不了话,记得打款。”

裴姐说完便撂,没给段珊珊答话的机会。

段珊珊联想到一些可怕的情况。在少强和少坤面前,她表现得镇静自若,胸有成竹,但胸口仍是忍不住狂跳。如果李向东真出了事,首先要保住家里安危。有道是宁碎碗一摞,不破灶下锅。摔了碗,最多饿上几顿,要是凿穿锅灶,就得饿死。

次日下午,裴姐再次遥催汇款,段珊珊却改了口:“家里本来派人去县城打钱了,可是上次从你那拢回的媳妇没有手续,被抓了。家里被叫到派出所,现在都乱套了,要再缓缓。”

第三天中午,裴姐再次拨通电话,段珊珊居然反将一军:“外国媳妇是通过你领回的,现在三家庄户人财两空,这笔账要重新算。”

裴姐意识到,电话那头的“儿媳妇”不在乎李向东的死活,她对着电话唧咕,是故作一副紧张模样,演戏给身边的人看。

在裴姐眼中,李向东不过是额外的添头,趁机榨钱无可厚非。她做事极重自保,即便是系着身家的银行卡,也要大费周折,通过制造境外失联的方法进行收集。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受人摆布。为了顺利出境,被疆区买家溜来溜去就罢了,可李向东那个儿媳妇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耍弄自己?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过来。”裴姐敲敲车窗,招呼李向东。

待他下车,拽过李向东的手,按到车框边沿,突然用力关闭车门。

李向东脸上劲风乍起,还没反应过来,左手已被沉重的车门狠狠夹住,三根手指瞬间皮开肉绽。

“脱手了。”裴姐淡淡说着,拿出手机冲李向东拍一张照片,发到少强的手机上,确认发送成功,再从前座储物盒里摸出一卷纱布,甩到李向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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