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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比王小波更会讲情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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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6 12: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比王小波更会讲情话的人

 血钻故事编辑部 血钻故事 2020-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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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哲空空。


本期“血钻读书”,我荣幸地请到了我的好朋友青年作家文珍,来为大家分享她的阅读体验。


这次她跟大家分享的书是:《朱生豪书信全编》,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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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北京阴了大半日,商略有雪意,结果到第二天又若无其事地出起大太阳来。


从桐乡——正好也属于嘉兴——回北京的高铁上读《朱生豪书信全编》,没看几页就心底一动。查了一下,发现再过两天的12月26日正是这位大翻译家的忌日,但世人多半只记得领袖的生辰,加之平安夜在即,圣诞气氛甚浓,更没人想起这故纸堆里的名字。但我突然想了解他更多,更多。回到家就开始找各种书和资料,不停歇看了整整两天。不是无聊,只是扔不开,心底始终有一种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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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生豪

 

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我看过不多,只有《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和《仲夏夜之梦》等薄薄几本小册子,还是十多年前在地坛书市随手买的,只记得非常便宜。


当时我刚从金融本科考上中文系的研究生,未窥堂奥,只觉得译笔精妙,余香满口,后来才知道朱是译莎大家,早已故世多时了。数年后再读,却是他写给宋清如的情书集。宋何许人也?他为何要写给她这么多封情书?又何以值得几十年后仍然出版,给世上所有人看?未及多想,已被那些蛮不讲理又情深一往的句子吸进去了。

 

“想把你抱起来高高的丢到天上去。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你这人,有点太不可怕。尤其是,一点也不莫名其妙。”

“天好像是很冷是不是?你有没有吱吱叫?”

“凡未认识你以前的事,我都愿意把它们编入古代史里去。”

“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织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淘气且可喜,痴心又新鲜,就像一个真正的彼得·潘在和他的温蒂絮絮说着话。在另一封信里他果然自称是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这不禁教人想起另一个诗人顾城来——并央求宋清如将来一定要把这句断语写到自己的墓碑上。


最感动我的却是这段。

 

“我多分是一个趣味主义者,不是十分讲理的,我爱你也许并不为什么理由,虽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聪明,你纯洁,你可爱,你是好人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适合我的趣味。因此你仍知道我是自私的,故不用感激,感激倘反一反很容易变成恨,你愿意恨我吗?即使你愿意恨我,我也不愿意被你恨的。我们永远要好,就是那么一回事,今天下雨自然有下雨的原因,但你能说天什么理由一定要下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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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生豪与宋清如

 

我一生没有看到过比这短短一段话更美的告白。


就这样一个百世不遇的才子——除去知情识趣不说,民国时的词学大宗师夏承焘当时任之江大学教授,看到他的文字也不免要赞叹一声“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未易才也”——竟然还自惭不会写情书。


他有次在给宋清如的信里说,“要是有人问我,你善于踢足球呢,还是善于写情书?我一定说,比较说起来,我还是善于踢足球。世上最无聊的事便是写情书。”然而关键是他的体育并不好,差点就因为体育不好拿不到高中毕业证书。


他甚至不以为这些信是情书,只承认是两个好友间的通信,甚至在信里还会主动探讨宋清如今后要不要嫁人、自己要不要和别人结婚的问题,虽然想了想也表示“你嫁人时候我一定不来吃喜酒的,因为我会脸红”


为什么会脸红呢?他却没再解释。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6 12: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

人们的命运同你我相仿佛



朱生豪出生于嘉兴诗礼之家。


外祖父仙州公当过贡生,在嘉兴缙绅间薄有文名,可惜还没有做官就早早去世了,而且一生只有三个女儿,没生儿子。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与亲戚合开了一家油瓷店,并且遵其夫遗命,让年纪最小的外孙女朱佩霞招赘了商店学徒陆润为婿——这二位,就是朱生豪的父亲和母亲。


由此可见,朱生豪的母家应是小康之家,可惜人丁不旺,很快就家道中落。他十岁那年,母亲已因病去世;没两年,父亲也撒手人寰,从此成了孤儿,寄居大姑母家。


身世如此飘零,好在读书成绩实在了得。


朱生豪的高中一直是文科第一名,却终于因为体育考试不及格无法报考当年创办的国立浙江大学,最后由秀州中学一九二九年保送进入教会办的私立之江大学。——据宋清如回忆,“在之江校史上,一个非基督徒而能享受巨额助学金的,也许仅朱生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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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江校区


而一九三二年秋天,宋清如方才考入之江文理学院(自一九三一年春,之江大学改名为文理学院),也就是低朱生豪三届的师妹。入学后不久,即在之江诗社的活动上认识朱生豪——不禁让人想起当年本科听过的一句名言:防火防盗防师兄——从此成为挚友。


两人何以迅速互相吸引,只能从文字中觅得端倪。想必彼时皆翩翩年少,宋清如师妹其实还比朱生豪师兄大几个月,大概也是那个时代女生开蒙通常较男生更晚的缘故。从她后来的追忆文章里,能够看出近乎母性的怜惜,“生豪一向沉静的性格,自从家庭迭遭丧患,成了孤儿之后,更加寡言少语。”

而他自己也在信里回忆:

 

“高小一毕业,我就变成孤儿了,因此一生中最幸福的时间,便是在自己家内过的几个年头。……我姑母家就不然,喧噪代替了冷静,城市人的轻浮代替了乡下人的诚朴,天天不断着牌声。”

 

负梓生涯寂寞如此。幸好遇到了宋清如。

 

我读朱先生这本书信集,一方面对作者情感之烈、才华之著、性情的天真烂漫留下深刻印象,另一方面更好奇的,是他恋慕的这宋清如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因此特找了《朱生豪宋清如诗文选》,又找来其子朱尚刚所著的《诗侣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据说坊间还有一本朱宏达、吴洁敏伉俪合著的《朱生豪传》,但朱尚刚的传记写于这本传记之后,又有其子身份之便,资料或更全面翔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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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关于朱生豪的生平简介,宋清如一个人早已说完了。


但凡牵涉到人物、地点、生平节点,她许多篇写于不同时候、不同用途的文章,各种细节都基本保持一致,哪怕写于朱生豪逝世五十周年后的文字也依然思路清晰,毫无偏差。不知斯人去后,她曾多少次反顾其言行,更时时重温珍藏的数百封书函。而在这些追忆文章里,宋清如的语调也多是客观中正、不过分夸耀的:

 

“关于莎氏剧集译笔的优劣,我并不想为他夸张或文饰,因为贤明的读者,自有公正的评论。但我可以顺便提及的,便是他开始译述至死亡为止,中间经过了整整的十年,笔力方面,有着相当的差别。大概说起来,最初成功的几部,多数是喜剧部分,如《暴风雨》《仲夏夜之梦》等等,文笔是可爱而轻快自然。而后来成功的那些悲剧、杂剧、史剧等,却显得老练、精警、流利,正是所谓炉火纯青的境地。……但在用语体诗译出的部分,确实早期的译作更较优美自然: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刚脱离大学时的朱生豪,完全是一个诗人。有一个朋友过,‘朱生豪的本身,便是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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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悲剧喜剧全集》,朱生豪 译

 

只在那篇《生豪周年祭》的早年悼文里,她才让自己的情感稍微显露多一点:

 

“在胜利声中,在《中美日报》复刊声中,在《莎氏全集》出版声中,只有我使用眼泪追悼着你,一名为文化事业奋斗过而不幸中途牺牲的无名英雄。……你告诉我从辛苦的思维中蕴藏着无限的乐趣,可是害你生病的病魔,却也从此生了根。你自己明知道翻译莎氏剧本是顶着石头做戏,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可是你却始终不懈地惮心竭力,毫不顾惜自己的精力有限。……你以为忠实地为中国文化努力,不顾一切地在困苦中努力,是你的本分,可是你却不曾明白现在的时代,绝不是如你那般忠厚、纯洁、清白的人所能应付的。”


“我知道你最后仍不能放下我和孩子,而我却为了竭力减少你的痛苦起见,勉强说着‘我们总不致走上绝路’,要你放心。其实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我的希望,我的敏感。一年来,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自己,要不是为着这才满周岁的孩子,我不知道哪来活着的勇气。”

 

让我看哭的却是最后一段:

 

“但是,生豪,人们的命运同你我相仿佛,也许多的是。多少成功的英雄,是踏着牺牲者的血迹前进的。我祝福你灵魂的安谧,我祝福同你我同样命运的人们有较好的遭遇。”

 

在斯时斯地生离死别之际,尚且时时顾及他人,她的确是配得上朱生豪最初信里所说的,“我爱宋清如,因为她是那么好,比她更好的人,古时候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现在绝对再找不到。”以及那句充满感情的孩子气问话:

 

”我与小猫哪个好?”“我与宋清如哪个好?”“我与一切哪个好?”“如果你回答我比小猫比宋清如比一切好,那么我以后将不写信给你。”

 

假使一个读者只偶然读到朱生豪的书信而并不了解他的身世,也许会觉得字句可爱,仿佛还有点现代的卖萌。倘若知道他们苦恋十年,战乱中方匆匆结婚,未两年即天人永隔,再看这些信,恐怕就不免要替当事人觉得伤心惨目。年轻人恋爱的时候常忍不住赌生咒死,老以为自己也好,对方也好,总会天长地久地活下去。然而世事无常,彩云易散琉璃常脆,一个人生命的脆弱,其实常常超出我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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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6 12: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
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2018年的早春,我在白罗斯首都明斯克参加明斯克书展,也顺道参观了这个城市著名的二战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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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本文作者


当看到那些死去战士的日用品和书信、玻璃框里存放得完好无缺的家人小照和私人信笺,几乎是猝不及防地,现场落下泪来。


试想当时摩挲这些照片和信纸的人,无论怀着如何温柔的心情和笑意,如今俱已化作不可见的岁月烟尘;而即便可以在博物馆里永垂不朽,他们也远没有三十二岁就去世的朱生豪幸运,因为有一本惊动世人的书信集,我们也因此知道有这样一个好男子,曾如此情真意切地孺慕过一个好女子,又在英年早逝后被她铭记了整整五十三年;也仿佛没有结婚两年就孀居的宋清如幸福,因为曾被如此可爱的一个人爱过,且放在眉梢心上时刻不忘,乃至生命彻底终止。

 

“世上一切算得什么,只要有你。”

“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为什么我一想起你来,你总是那么小,小得可以藏在衣袋里?我伸手向衣袋一摸,衣袋里果然有一个宋清如,不过她已变成一把小刀(你古时候送给我的)。”

“但愿来生我们终日在一起,每天每天从早晨口角到夜深,恨不得大家走开。”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

“我不笑你,但我真愿你不要再病了,永远地,永远地。不是假惺惺,真有点怅惘。有得时间生病,宁可谈恋爱。”

“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或许海誓山盟的情话真的不应该说得太多,抑或是俗语所谓,“恩爱夫妻不到头”。比丰功伟绩更危险的,就是浓情烈爱。朱生豪在信里动辄提到来生,最后终于一语成谶。舍弃了一切的是他,无慰平生寂寥的,却是宋清如。


是那个总是在信里反反复复质疑爱(可惜她那边的书信我们看不到)、却十年未曾结交其他男子的宋清如。


是在战火中匆匆下嫁、痛失所爱后独自抚养遗腹子成人的宋清如。


更是此后余生发誓“要把他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的”,甚至亲自动笔翻译余下的几本莎士比亚,可惜终究未能出版的,宋清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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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宋清如

 

此后余生,她当然也曾遇到过别的有可能性的男子,但终究决定不再与任何他人一起生活。也许所有丰盛的生命力和欢乐,明媚鲜妍的青春与希望,都留在了那十二年最好的光阴里;之后孤儿寡母,九死一生,人生寔难,到耄耋之年,才终于以翻译家朱生豪的妻子身份被世人知道,并被陌生崇拜者反复登门搅扰。


但这已是她孤衾寒灯地独居数十年后。有文坛耆宿提议要在嘉兴市区给朱生豪修一座铜像,她说,“至于立像之计,似非必要之举。良以逝者已矣,卷帙长存。莎翁杰作,深入人心,生豪有知,当可瞑目。”


意思是,人早走了,书还留着。铜像不铜像的,就算了吧。


到老了仍然非常之“宋清如”。还是那个朱笔下的,“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的宋清如。


然而我痴心揣度,她不肯让人立像,也许是不人心看到这样一个冰冰冷的塑像放在外面被风吹雨打,又不复能被温柔地抱在怀里。那个人年轻时可爱的面容常存心底,这样也就够了。——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一九四三年下半年,腹部疼痛,牙床炎,不时折磨着他,但他长期忍受,不肯求医,而且仍在半病状态中勉强坚持工作。那时我正值产后,又一向体弱,忙于家务、孩子,确实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致他的病根,在我的麻木无知中,逐渐地加深滋长。截至一九四四年初,他按照原定计划,次第译出了悲剧杰作,继《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后是《汉姆莱脱》《李尔王》《奥瑟罗》《麦克佩斯》四大悲剧和《裘力斯.凯撒》《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考列奥来纳斯》三本罗马史剧共八种,杂剧《爱的徒劳》《维洛那二士》等十种。生豪估计如果一切顺利进展,年内可以把所有英国史剧十种全部译出,大功告成。……为节省生豪的时间和精力,这批校对任务,全部由我代劳。……其时他体力已很衰弱,但仍勉强支持。从年初至四月中旬,又陆续译出了英国史剧《约翰王》、《查理二世》、《亨利四世》上下篇四本。……其后他仍勉强支撑着断断续续译出《亨利五世》第一、二两幕(译稿已毁于1966年)。延至六月初,他突发高热,手足痉挛,延请沈开基医师诊治,确诊是结核病。……但那时并无特效药……潮热继续不断,病情毫无转机。到十二月,病情日益恶化,但他神智始终清楚,谈吐中仍念念不忘译莎工作。……有两次,他仰卧床上,高声背诵莎剧原文,音调铿锵,表情严肃,过后却神情漠然,正似久久绷紧的琴弦,终于断了。延至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长辞人世。终年三十二岁。”       

        ——宋清如著《朱生豪的生平及其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过程》

 

而上述一切,就是那些哀感顽艳的情书集背后的故事。


是一个一生都为文学事业劳作的人,向人世留下的最后一点温柔。而这个世上最好的宋清如,婚后甘愿为君羁绊柴米油盐之间,却终究无力将爱人从死神手中夺出。平生终夜,只得长久生活在无限缅怀中。他非为她而死,但她却为他一直活下去。

 

我实在想象不出来还有比这更美又更伤心的爱情故事:


因写诗而相遇。一个诗一样的灵魂,爱上了另一个诗一样的灵魂,一起写了无数的新诗旧词,并约定以后合出集子。这么有趣的建议也是朱生豪提议的:

 

“你的诗集等我将来给你印好不好?你说如果我提议把我们两人的诗选剔一下合印在一起,把它们混合着不要分别那一首是谁作的,这么印着玩玩,你能不能同意?这种办法有一个好处,就是挨起骂大家有份,不至于寂寞。”

 

提议的那一天,是1936年10月2日的晚上。离他们1932年初遇,已经过了四年多;离1942年5月1日两个人成婚,尚且还有遥不可及的六年;而离1944年12月26日天人永隔,则剩下不到区区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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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6 12: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

刻骨相思始自伤



我手上这本《朱生豪宋清如诗文集》,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2013年6月第一版,只印了5000册。人文社2002年也出过一本《秋风与萧萧叶的歌》,收录了朱宋约百余首诗词,之后也未再版。倒是朱生豪书信集的各种版本很多,但目前看来以手头这本《朱生豪书信全编》最全,收入凡308封。


里面不完全是甜得齁人的情话,也有各种琐事的日常汇报,半真半假的争执分辩,和大段大段的对自己梦境的书写,甚至不讳言在噩梦里差点和别的不认识的女人逃跑,但是更多的梦里,都是“待我不好”“待我好”“世上最好”“最不好”的宋清如。


而他自己的态度,则是永永远远地,“我待你好。直到你不待我好了为止。也许你不待我好了,我仍待你好的,那要等那时再说。”


但她其实一直都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对他更好:因为知道,所以怜惜。

 

情缘是从最初在诗社相遇就注定了的吧。他先为她而写的三首《鹧鸪天》,里面字字句句都美到不祥:

 

不须耳鬓常厮伴  一笑低头意已倾

忆昨秦山初见时  十分纤瘦十分痴

谁知咏罢河梁后  刻骨相思始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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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8月,在宋清如断然拒绝、再与旧友反复商量近十五年后,《寄在信封里的灵魂——朱生豪书信集》正式出版,这段半世纪前缠绵悱恻的鸿雁情缘方才首次披露于世人面前。


她在序言里说:“从信中对我的许多称谓和他的署名,可以看出他惟有与我作纸上谈时,才闪发出的愉悦和放达。一旦与我直面相处时,他又变得默然缄口,孤独古怪了。因为这是第一手资料,足可信赖的。也因为这是第一手资料,可以作为他传记的补充,从而进一步认识理解一个三十年代的知识青年在那特定的时代中独特的思想和生活历程。”

 

这段平平淡淡的话里藏有多少不可见的悲哀和怀想!她也终于活到了这一天,看着最亲爱的“为文化事业奋斗过而不幸中途牺牲的无名英雄”,终于被无数读过其著译并为之感动的读者更深地知道,他曾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

 

两年后的六月,宋清如因心脏病遽然离世,正如《两周年生豪祭》所说的:

“当我走完了这命定的路程时,会看见你含着笑向我招手。那时候,我将怎样轻快地跟着你的踪迹,那管是天堂或是地狱。”

 

她这样写,是因为,1934年有一个署名为”米菲士都勒斯“(《浮士德》里的魔鬼,现翻译为”靡菲斯特“)的痴人曾如是说:

 

“我很悲伤,因为知道我们死后将会不会在一起,你一定到天上去无疑,我却已把灵魂卖给魔鬼了,不知天堂与地狱之间,许不许通信。……我希望悄悄地看见你,不要让你看见我,因为你不愿意看见我。”

 

但是宋清如一定是愿意的。她也必定会看见他含着笑向她招手,在诗人的天堂里重逢。


她离世于1997年6月27日,生于1911年7月13日。在昔年最热烈的盛夏来到这个世界,又在另一个蝉鸣如噪的盛夏悄悄离开。

 

“要是我们现在还不曾结婚,我一定自己也不会知道我爱你是多么的深。……只要仍然能够看见你,无论挨受怎样的痛哭都是值得的,可是我不能不为我们浪费的年华而悲惜。我们的最初二十年是在不知道彼此存在中过去的。一年的同学,也只是难得在一处玩玩,噩梦似的十年,完全给无情的离别占夺了去。大半段的生命已经这样完结了,怎么还经得起零星的磨蚀呢?” 

 

这是我读到的朱生豪最后一封信。写于婚后宋归宁期间。他每天都写信盼她回来,思念一封比一封急迫,却始终没有发出。这么哀感顽艳,简直像《秋灯琐忆》的蒋坦想念归宁的妻子秋芙——那也是非常美的一本小书,推荐大家去读——而朱生豪一定想不到,更长久更残酷的离别还在后面:虽然宋清如看完这封信后,再也没离开过生前的他。

 

“我们都是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天愈更深切地爱你。”

“我待你好。待你好。你好。好。”

“接到你的信,真快活,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朱生豪书信全编》

 

最后读第二十五封信。也是我自己最爱的一封。

 

我们做人,就像在一个童话里。昨夜跑出来把信丢在邮筒(油桶,我们从前说的)里,弄堂里看见月亮,一路上充满了工厂里吐出来的煤气,这就是我们的蔷薇花香了。Sol sol me,re do' la do' fa,la do' solme re sol do. 这是他们的歌,我不知道是什么歌。我买了一包奶油巧格力。        

                                                

没有日期只有年份,依旧是1934年。我猜那是一个快活的,晴朗的春夜。朱生豪还只是一个世界书局的编辑,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还有两年才开始翻莎士比亚,日日坐班,苦闷,无聊,发誓三十岁“还这样没出息”就自杀。用功读书,看电影,吃糖。爱同样二十二岁的宋清如,每天写信给她。


END


本文作者:文珍,青年作家,曾获老舍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上海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山花双年奖等。

原发《山花》2020年第12期,本文为新媒体首发,作者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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