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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1100年,一代情种死后,人间寂寞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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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3 12:5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100年,一代情种死后,人间寂寞五百年

 最爱君 最爱历史 2021-01-22


长沙有个妓女,是秦观的“死忠粉”,接客时只唱秦观的词。


北宋绍圣三年(1096)的某一天,这名妓女接待了一个落魄的客人。弹唱了数曲秦观的词后,姑娘才知道眼前的客人就是她多年来追着词儿唱的秦观本尊。


姑娘有些慌了。但秦观表面维持淡定,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坎坷的时段,两年内遭遇“三连贬”,取道长沙准备到郴州接受“编管”。


为了自证身份,秦观为姑娘写了一阕词:


秋容老尽芙蓉院,草上霜花匀似翦。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

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

——《木兰花》


我们不知道这位痴迷于秦观词的追星姑娘芳龄几何,但秦观的词告诉我们,“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这个姑娘或许已经青春不再,美人迟暮。我们也可以从中读懂词人的自况,时年48岁的他在写眼前风华不再的姑娘,又何尝不是在感慨自己的老去与落魄呢?


姑娘热情款待了秦观,到临别时,二人都很悲伤。秦观又写了一阕词,寄托伤别之情: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阮郎归》


这阕词,字面是伤别之情,内里还是流露出自己被无端贬黜、被迫害的愤懑和伤心。“人人尽道肠已断,那堪肠已无”,词境伤痛至极。大半生被远贬云南的明代才子杨慎,后来读到此词颇有同感:“此等情绪,煞甚伤心。秦七太深刻矣!”


据宋人笔记记载,秦观走后,这位姑娘从此闭门谢客,说要等秦观回来。四年后,却等来了秦观的死讯。她穿上丧服,动身要去见秦观最后一面,经过长途跋涉,终于遇到秦观的灵柩。姑娘“拊棺绕之三周,举声一恸而绝。左右惊救,已死矣”。


这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它发生在最懂写爱情词、被称为“情种”的秦观身上,既是偶然,也是必然。他的词,自诞生以来就俘获了无数男女的心,但也在一声声悲怆的吟唱中预埋了人生不幸的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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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号淮海居士




1



秦观(1049-1100)是北宋版的杜牧。他的整个人生,简直就是杜牧悲剧命运的翻版:明明是治国英才,却活成了青楼常客。


最可怕的是,秦观本人很早就意识到自己与杜牧的相似性。


他早年过着豪放慷慨的生活,自己说“少时如杜牧之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很早开始习赋作文,但并不热心科举,自称“江海人”,“耻为升斗谋”。


他喜读兵书,曾撰写50篇策论,从国家治理到边疆政策,都提出了自己的一套主张。在他眼中,“功誉可力致,而天下无难事”,意气风发,感觉出门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一样。但就像很少人知道杜牧的策论让司马光十分击赏一样,也很少人知道秦观曾在策论中有过多么激愤的爱国主张。


30岁以前,他一度优游于湖州、杭州、扬州一带,宴饮酬唱,登临游览,过着浩歌剧饮、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在他早期的词里,时时流露出豪放的调子:


狂客鉴湖头。有百年台沼,终日夷犹。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州。

——《望海潮》


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饮罢不妨醉卧,尘劳事、有耳谁听?江风静,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满庭芳》


这是他一生中最自由潇洒的时光。或许也是每一个人年少该有的样子:未曾经受生活的暴击,所以活出了最好的状态。


凭借着天生的聪明、才气与敏锐,他在30岁左右就写出了奠定个人声誉的代表作: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庭芳》


而这阕作品,正是与一个歌妓悄然产生情愫的产物。荷尔蒙是一切伟大作品的缘起,想必秦观和他的前辈杜牧都会认同这句话。


由于这阕词太经典了,当时人都不喊秦观的名字,而叫他“山抹微云君”。他的词有很多女性受众,历代都不缺女粉丝。陆游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陆游,字务观。据说,陆游的母亲梦到秦观后,生了陆游,遂取秦观的字“少游”作儿子的名,而以秦观的名作儿子的字。


但有个人对秦观这阕成名作却有些“微词”。


宋人笔记有载,秦观和老师苏轼久别重逢,苏轼向秦观道贺说,你现在填词更厉害了,京城都在传唱你的“山抹微云”那阕词。秦观客气一番,说恩师谬奖。苏轼却接着说,但想不到我们分别后,你却开始学柳永作词了。


秦观不承认,赶紧辩解说:“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先生不要空口无凭,毁我清誉呀。苏轼则当场举例质问道:“‘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观惭愧不已。


这件事发生时,“大宋第一流行词人”柳永已经故去多年,但他在词坛的影响力丝毫未减。苏轼标举豪放词,故对柳永的风格带有深深的偏见。秦观呢,表面上对老师说惭愧,骨子里对于词的理解,却近于柳永而远于苏轼。这也是他身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而没有顺从苏轼的路数,反而成长为婉约派一代词宗的原因。


说起来,秦观确实很有才华。


他早年寂寂无名,经人推荐认识名满天下的苏轼。但他们的相识过程是这样的:秦观先模仿苏轼的笔迹和笔意,在他们约定见面的寺庙的照壁上题词。苏轼到了之后,恍惚半天:这地方我来过吗,还题过词?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经人点破,才大惊叫绝,原来是秦观这小子冒老夫之名呀!


如果有粉丝跟秦观“面基”,一定对不上号:眼前这个长相粗犷的男人,真是写得一手唯美婉约词?确定不是代笔?


一般人想象中的婉约词作者都是白面书生,但秦观的样貌,最大的特征是“多髯”,胡须茂盛。他的师友们一旦聚在一起,就会拿他的长须开玩笑。有一次忍不住了,秦观“反击”说:“君子多乎哉?”这是《论语》里的话,秦观巧妙借用,强调君子不嫌胡须多。没想到,苏轼笑着接了一句:“小人樊须也!”这也是《论语》里的话,樊须是孔子的弟子,苏轼在这里玩了个谐音梗,“樊须”即“繁须”,调侃秦观胡须多是小人。


这样欢乐的时刻,是苏轼生命中的常态,但对秦观来说,却颇为难得。如他所言,“不称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开口笑,一月亦无二三”。


毕竟他的一生,逆境远多于顺境,而他偏偏学不来苏轼的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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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1037—1101) 图源/纪录片截屏




2



高邮秦氏是宋代社会中一个典型的耕读家族。秦观的祖父虽是进士出身,父辈也入仕,但家族经济条件并不宽裕,还需要致力于农业生产。


秦观曾自述,其家有“敝庐数间”,“薄田百亩”,但由于“聚族四十口”,日常开销所费不赀,“田园之人,殆不足奉裘褐,供饘粥(稀饭)”,所以他时常感叹:“家贫素无书。”


他的妻子徐氏,家境好得多,出身高邮大族,“金钱邸第甲于一乡”。不过,从秦观后来的生活困境来看,岳父一家对其扶持应该十分有限。


秦观十多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那时候,他还年少轻狂,豪放度日,不太懂得父亲之死对他意味着什么。等到年岁渐长,家族生活日益陷入拮据,他才深刻感受到,父亲之死意味着家族责任已经转移到他身上了。


按秦观自己的话说,他不得不“强出应书,侥幸万一之遇”。他必须走上士人上升的唯一通道——科举之路了,尽管内心是抗拒的,但家族的责任压倒了个人的自由。


中国传统社会的结构,只看得到家族,而看不到个人。家国一体,在家族中,尤其是在处于逆境的家族中,做一根顶梁柱是整个社会赋予你的使命。而家族中的个人,往往没有自主选择的空间。比如唐代大诗人王维,人称“诗佛”,但在父亲很早过世后,作为家中长子,他必须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大半辈子都“佛”不起来,只能很现实地谋科举,谨小慎微地做个小官员。很多我们熟知的历史人物,都曾像我们现实中的每个人一样负重前行——只是经过时间的淘洗,我们只看到他们成功的一面,而忽视了他们困苦的另一面。


30岁以后,那个豪放的秦观“死”了。取而代之,他的内心进入了痛苦困厄的状态。


他经历过不止一次科举失意,也经历过全家族的饥荒。最低谷的时候,他说自己“气血未衰心已衰”。


元丰八年(1085),37岁的秦观终于考中进士。但也是在这一年,他将自己的字“太虚”,改为了“少游”。太虚是指宇宙,也指道家的道,如秦观所说,自己早年“好大见奇”,认为天地间的事都很容易。如今,他读了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从弟马少游绝意事功、淡泊求安的故事,若有所悟。“愿还四方之事,归老邑里,如马少游”,遂改字为“少游”。


考中进士,向来被认为是光宗耀祖、人生得意的盛事,但奇怪的是,秦观只是兴奋了一下子,然后怅然若失。早年那种豪放奋厉的精神,在这重要的时刻却蜕变为退避的生活态度。是否在冥冥之中,他已预见了自己将在官场上遭遇的悲剧?不得而知。


但秦观的确是一个内心极其柔软和敏感之人。


北宋党争的激烈,超乎我们的想象。进入仕途后的秦观,身处其中,命运浮沉,内心实际是恐惧的。他给友人的诗中,含蓄地说了一句:“蚁斗蛾飞愁杀人。”


他想过逃离,舍弃功名,归隐乡邑。但家族的重任,世俗的牵累,终归让他无法听从内心的召唤。在送弟弟秦觏赴任地方为官的诗中,他在说弟弟,实际也是说自己:“道山虽云佳,久寓有饥色。功名已绝意,政苦婚嫁迫。”


人生有太多无可奈何。他只能强忍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允许自己崩溃:“夜参半不寝,披衣涕纵横。”


按照一般人的理解,秦观进入仕途的前八年,正是宋神宗死后,高太后掌权、新党遭到清算的元祐时期,被归为苏轼门生、旧党成员的他,仕途理应顺风顺水才对,哪有这么多的愁苦和眼泪?但实际上,旧党内部的倾轧,不亚于新、旧党之间的权斗。而倒霉的秦观,常常沦为旧党内部倾轧的靶子。


元祐三年(1088),秦观被召进京,准备担任馆职。正遇上程颐的洛党与苏轼的蜀党斗争得厉害,结果秦观遭殃,未能如愿。直到一年多后,经由范仲淹次子范纯仁的推荐,才任秘书省正字,大约相当于校对典籍的清职。仅仅一年后,他又受到洛党成员的攻击,朝廷随之取消对他的任命。仕途反反复复,对于政治与人心,秦观早已心累不堪。


究其原因,北宋政治斗争中,生活作风问题是搞倒对手的切入口。秦观因为早年流连青楼的经历,被认为行为不检点,洛党的人由此突破,攻击他“素号獧薄”,“刻薄无行,不可污辱文馆”……在秦观受到洛党弹劾的过程中,每次都牵连进苏轼兄弟,导致事情越闹越大。这是洛党的人希望看到的结果,却是秦观最不愿看到的,他被裹挟在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宋代程朱理学对青楼女子的偏见,连带着对写婉约词的文人也产生了极大的偏见。南宋的朱熹就认为,跟着苏轼的人都是轻薄文人,行为失检,这其中秦观又最糟糕,要是这些人聚在朝廷上,天下何能致太平?所以传统中国政治宁可要伪君子,也不要真性情。


但实际上,被认为行为失检的秦观绝非“渣男”。他对女性,甚至沦落青楼的女子都有一种同情的理解。他有个侍妾叫边朝华。当他后来被贬出京后,生怕连累边朝华受苦,遂送她回到其父身边。但边朝华不离不弃,又跟过来,“玉人前去却重来”,秦观只好再次遣她回家,并对她说明“此度分携更不回”。尽管他自己内心十分不舍,肠断伤心,但从女性的角度考虑,还是做出了这个决绝的决定。


他的爱情观,即便放在今天,也是十分健康和正确的。他最著名的词作之一,是借七夕节写的爱情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鹊桥仙·七夕》


可以说,此词一出,其余爱情词尽废。“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或许正是他在仕途受挫之后遣还边朝华的原因。


初入仕途,秦观除了与恩师苏轼、“苏门四学士”其他人有过坐而论道的短暂欢乐,这成为他后来追忆往事难得的甜点,绝大多数时间,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忧郁。


我们还记得,他是扛着家族责任被迫应举进入官场的。但即便在他做官之后,因为都是清官薄禄,他的家庭经济还是处于窘迫的状况,没有太大的改善。元祐八年(1093)春,他曾写诗给户部尚书钱勰,谈到自己的生活处境:“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花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钱尚书因此接济了他两石米。


元祐8个年头,已经熬得这么辛苦,接下来的暴击,秦观能顶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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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文游台,写”山抹微云“的牌匾 图源/图虫创意




3



我们对这段历史已经很熟悉,高太后死后,一直受到朝廷官员冷落的宋哲宗也长大成人,亲政了。宋哲宗公开表示要继承其父宋神宗的遗志,于是,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新党的人纷纷得志回朝,而旧党的人一个个被贬出朝。


苏轼被越贬越远,直到天涯海角的轨迹,基本上就是苏轼门人遭受朝廷黜落的共同轨迹。黄庭坚如此,秦观也如此,而这两大才子最后都死在了广西。


起初,秦观被外放为杭州通判。离开汴京前夕,他已有不祥的预感,写词怀念苏门师友聚会欢谈的日子,而现在,大家都要开始凄苦的贬谪之旅,想来“都是泪”: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江城子》


赴杭州途中,秦观接到了朝廷追贬的命令,再贬处州(今浙江丽水),任酒税——大概就是到市场上收取酒税、鱼税的地方小吏吧。原因是有御史弹劾,秦观与黄庭坚等人参与编修的《神宗实录》“污毁先烈”,二人遂遭到更严重的贬谪。


在处州两年,秦观处处受人监视,心情郁闷。期间,他写的一阕词反映了他的心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千秋岁》


这阕词悲哀过甚,传出去后,读到的人都认为秦观的精神状态很差,恐怕不久于人世。秦观的朋友孔毅甫读到“镜里朱颜改”,大惊道:“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后来见了秦观,回去后跟家人说:“秦少游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


但是,朝廷中人对秦观的打击并未到此为止。新党的人看不惯秦观在处州抄读佛经度日,继续弹劾他“读佛书,败坏场务”,于是秦观被遣送到更加偏僻的郴州接受编管。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如梦令》


在赶往郴州的途中,当时已是冬天,秦观住在破败的驿亭中,夜不能寐。老鼠出没,寒意袭人,各种嘈杂声,传达出词人极度的精神痛苦。也是在去郴州的途中,秦观于长沙邂逅了后来为他的去世悲恸而绝的妓女,写出“人人尽道肠已断,那堪肠已无”的伤痛离别词。


宋人笔记还记载,某天,秦观行在郴州道上,突遇大雨,身边负责搬运行李的老仆人冲着秦观发牢骚,说学士呀,苏轼兄弟做到很大的官,如今被贬谪遭罪也够本了,可你跟着他们起起落落,最高也只做了个清水衙门的闲官,现在又有什么好下场呢!秦观只得苦笑说:“没奈何!”老仆人则呛了他一句:“你也晓得没奈何!”


没奈何,听起来苦涩,但它却标示着秦观的道德底线。在剧烈的党争中,亲人相互举报,朋友反目成仇,背后捅刀子的事屡见不鲜,人性的弱点彻底暴露。就算一生达观的苏轼,在乌台诗案中也感受到人情冷酷。而秦观自从认苏轼为师后,就知道自己的前途将在更大的政治波浪中起落,但他从未背叛恩师——哪怕有人暗示他,检举揭发或与苏轼切割,就能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他也从未动摇过。


顺境见胸襟,困境见担当。“没奈何”,是他无法掌控个人命运的感叹,但也是他誓死坚守人品道德的呼声。这就是秦观,越是忍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就越是让人敬佩。


绍圣四年(1097),秦观又被贬至横州(今广西横县)。在四年内,他被连贬四次,而且几乎是作为囚徒被押赴横州的。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郴州旅舍》


这也是秦观的名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点出,“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为凄厉也”。凄厉,说明秦观的精神几乎崩溃。但古往今来,很少人体会到词人写作此词时的心境。清初大学者王士祯说,“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是“千古绝唱”,但他也没意识到,在这两句话背后,秦观的“千古绝望”。


在横州,秦观寄居在一户祝姓人家,终日饮酒买醉,“醉乡广大人间小”。


秦观被贬的最后一站,是雷州(今广东湛江)。在那里,他为自己写好了挽词,死亡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了。


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

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

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

昔忝柱下史,通籍黄金闺。

奇祸一朝作,飘零至於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

修途缭山海,岂免从闍维。

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

岁冕瘴江急,鸟兽鸣声悲。

空蒙寒雨零,惨淡阴风吹。

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

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

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自作挽词》


凄厉,恐惧,黑暗,这是一首对于生前死后都绝望透顶的挽歌,令人不忍卒读。用现代医学分析,此时的秦观已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


但是,他的恩师苏轼却不能理解秦观的抑郁。


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驾崩,政局起了变化,被贬谪的人陆续被召回。六月,苏轼从海南过雷州,与秦观见面。秦观向苏轼出示了他自作的挽词,苏轼读后哈哈大笑,认为秦观学老庄已经炉火纯青了,“齐生死,了物我,戏出此语”,不必当真。他把秦观的痛语当成了游戏文字,并未往心里去。可见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尤其是天性达观之人与悲观之人,更是难以看到事情的同一面。


这次重逢,秦观还作了一阕词: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江城子》


64岁的苏轼,52岁的自己,在秦观眼里只是两个“衰翁”,没有欢喜,反而有莫名的悲哀。漂泊多年,一言不发,这是秦观一生所写的最后一阕词。


一个月后,秦观从雷州北返。又一个月后,在归途中病逝。


当时,他走到藤州(今广西藤县),困了,在光华亭下休息,梦见自己填过的一阕词。醒来,讲给别人听。讲得有些口渴了,说要喝水。人家把水取来,他却看着那水笑了。


就在笑声中,一代词宗溘然长逝。


此时,苏轼也在归途中,听到自己最爱的弟子病逝的噩耗,两天吃不下饭,“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经过多日的心情平复后,苏轼为秦观写下了最后的文字:“当今文人第一流,岂可复得。此人在,必大用于世,不用,必有所论著以晓后人。前此所著,已足不朽,然未尽也,哀哉哀哉!”


秦观病逝仅一年后,苏轼也仙逝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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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文游台,苏轼秦观曾经聚游之处 图源/摄图网




4



情深不寿。这或许是伟大文人的宿命,秦观亦不例外。


南宋初年,随着国事变迁,当年的党争之人多已作古,宋高宗下诏追赠秦观为直龙图阁大学士。至此,秦观才得以彻底平反。这是他死后整整三十年的事了。


他或许生在一个最好的时代,用他的婉约词在历史上取得永恒的一席之地;或许生在一个最坏的时代,遭遇残酷的党争而无法调适,以致过早结束了他的一生。


他的命运随同苏轼、黄庭坚等师友而浮沉,却无法像他们一样乐天知命,缺乏旷达不羁的胸怀,因而常常流露出一种备受压抑的悲哀。


得知自己被贬后,他写出了“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悲怆之句。而同等遭遇的黄庭坚,却跟没事人一样,倒头便睡,鼾声大作。


在尝遍了现实的残酷后,他的内心越来越灰暗,以至于写出来的词句十分凄厉。而苏轼以佛道思想看穿忧患,以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吟出了“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心声。


北宋僧人惠洪《冷斋夜话》记载,秦观被贬雷州后内心凄怆,作诗曰:“南土四时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如石,一时忘了家乡?”黄庭坚被贬宜州(今广西河池),则内心坦然,作诗曰:“轻纱一幅巾,短簟六尺床。无客白日静,有风终夕凉。”而苏轼被贬海南儋州,写诗说“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则有一股英特迈往之气,不受梦幻折困,可畏而仰哉!


遭遇同样的挫折,苏轼以旷达、洞穿生死的心态排解,黄庭坚以随遇而安的心态调适,只有秦观,带有“钟情”的特质,虽然也抄佛书、学老庄,却始终未能超脱,背负着沉重的枷锁,直至人生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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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1045—1105),号山谷道人


我们读苏轼,读黄庭坚,都希望自己是苏轼,是黄庭坚,能够活得洒脱。但现实往往是,我们很难是苏轼,很难是黄庭坚,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秦观——懂得了很多豁达的道理,却依然纠结于人生的苦痛。


超脱,说起来容易而已。因此,我们在膜拜苏轼和黄庭坚的同时,也应当对秦观的不幸抱有深深的同情。


或许也正是这种敏感脆弱的心理特质,才能使秦观写出了独步千古的婉约词。


据说,苏轼经常写完词后就拿给“苏门四学士”的晁补之和张耒看,迫不及待地追问:“何如少游?”跟秦观比,怎么样?可见,在苏轼的心目中,秦观虽是自己的弟子,但其写词的水平已经达到了自己要拼命追赶的程度。晁补之则评价说:“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


历代对秦观的词评价都相当高,认为他写的词才叫正宗。将士大夫生命的悲歌倾注词作中,语句虽婉约,却少了柳永“语词尘下”的毛病,同时在苏轼被诟病的“以诗为词”之外另辟新径,使得秦观一人雄霸元祐、绍圣、崇宁三代词坛,并成为词史上上承柳永、下启周邦彦的关键性人物。


晚清人冯煦对秦观有一个经典评价:“后主(李煜)而后,一人而已。”并说,秦观和晏几道是“古之伤心人也”。别人写词,是词才,秦观写词,是“词心”


秦观去世,词心凋零。


500多年后,清初才子王士祯经过高邮,想起了多愁善感的一代词宗: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



参考文献:
[宋]秦观:《淮海集笺注》,徐培均注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元]脱脱:《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缪钺、叶嘉莹:《灵谿词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周义敢、周雷:《秦观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1年
朱德才:《论婉约派词人秦观》,《山东大学学报》,1961年第4期
苏文健:《秦观词在两宋时期的经典化生成》,《北方论丛》,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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