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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饮马河没有爱情:我喜欢的姑娘叫佛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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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27 04: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饮马河没有爱情:我喜欢的姑娘叫佛跳墙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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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我高考失败,去饮马河复读。饮马河的复读学校,有我的好友张志勇、神秘人韩天成和美女李清,唯独没有爱情。



01
2002年高考失利,老爸骑自行车载着我,长途跋涉六十多里路,来到一个叫做饮马河的地方。
饮马河是个村子,原本默默无闻,自从建了一所高考复读学校,立即声名鹊起,成为落榜学子的圣地。
车子扎了胎,爷俩轮流推车往前,到饮马河时浑身大汗,如同溺过水。我俩经人指点,钻进一条脏乱狭窄的巷子,穿过去就到学校。
巷子两边是各种店铺,五金店、小吃店居多。间或有几家理发店、按摩店,不知为何,大多关着门。竟然还有几家寿衣店,寿衣店门口立着纸扎的假人,漆黑的眼珠瞪着过往行人,仿佛能勾魂摄魄。
我感觉自己到了一个化外之地,命运叵测。老爸突然说:“到了。”我回过神,看见前面的洋槐树下有扇黑色栅栏门,树与门之间拉着一条崭新横幅——“青春无悔,从头再来”。
校门两边有两间小房,一间是校医室,另一间是门卫室。门口还有人支着摊子卖磁带、盗版书。学校够低调,连名字都没有,我很疑惑,这是不是传闻中的圣地?疑惑很快被打消,透过栅栏缝隙能看得真切,与我年龄相仿的男男女女在里面走动。
我有点木,想到即将在这个地方熬上一年时光,心里五味杂陈。老爸支住车子,卸下铺盖和学习资料,纸箱子漏了底,资料书掉了一地。我捡起书,拍打上面的灰尘,一个尖利喊声传来。
“妈的,你小子到底还是来了。”是张志勇,他从门卫室跳出来,冲我挤眉弄眼地笑。高中三年,我与他上下铺,是死党。他高考完,立即知道升学无望,没填志愿就来了这里,听说我也要来,特地来接风。他高二时看《大剑师传奇》着迷,从床上摔下,磕掉小半颗门牙,此时他正说话,展示着那个豁口。
老爸交代几句就走了,张志勇和我把铺盖抬到门卫室。门卫老头相貌猥琐,鼻毛纵横,眼皮下垂严重,他靠着椅子,头歪向一旁,似睡非睡,身边桌上摆着小风扇,风扇前有个水杯。风扇脑袋来回摆动,吹得杯中茶叶浮浮沉沉。我初来乍到,不敢弄出动静,张志勇倒是大胆,对老头说要寄存一个铺盖在这里。老头不发一言,眼也不睁。
门卫室里还有一个人,高高瘦瘦,身形颀长,站在桌子一边,弯腰翻看抽屉里的信件。他额前头发垂下,被风扇吹得来回晃动。抽屉里有不少信件,大概是此处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打开收音机。”老头突然开口。
“好嘞。”张志勇手脚麻利,放好铺盖,跨出一步,拿起桌上的收音机,扭一下开关,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传出来。老头用鼻音回应了一声“嗯”,好像很满意。
找信的人,扭头看我们一眼,又回过头去继续忙活。我收拾好学习资料就要走,那人终于找到自己的信,脸上笑容却一闪而过。他端详一番,将信伸到老头面前,说:“怎么湿了?”
老头的眼睛撑开一条缝,又闭上:“潲雨吧,不知道。”这几天没下雨,他显然在胡说。
那人收起信,说:“好,好。”说话间,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窗台上一抹,再将两根手指插进老头的水杯,又轻又快地搅了几圈。那很像武侠小说里下毒的场景。我与张志勇就这么看着,不动声色。
之后三人前后脚走出门卫室,那人和张志勇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过后,我问张志勇,那人是谁。张志勇说:“他叫韩天成,咱们班上的,是我舍友。”
临进校门,张志勇瞥一眼“青春无悔,从头再来”,说了声“操”。这是他的口头禅,心里不爽张口就来一句。和他待久了,我遇到急事也会突然说一句“操”。

02
进了校门,踏到一个破烂的小广场上,地面砖大多裂成好几块,凹凸不平。学校的三栋楼,两高一矮,从侧面看如同香炉里的三炷香。要在这种地方熬一年,真令我难过。
我心里挂念老爸,不知他能否找到补胎的地方。张志勇嘴巴不停,向我介绍班里人员状况,话里有三个重点。第一,班主任是个好汉,据说一拳能打三百斤,曾徒手制服四个歹徒,上过地方晚报。第二,班里同学大多来自各个高中,眼里都只有自己,关系冷漠;有的甚至是不明来历的社会人员,鱼龙混杂。第三,班里有个大美女,人称“佛跳墙”。
“这不是菜名?”我问。
“蔡明?还郭达咧。”张志勇说,“反正比以前咱们班里的女生强多了,听说还有体育生为她打架呢,估计以前也是个风云人物。”或许阳光太刺眼,我眼睛一时有些恍惚。我心如死灰,忽然感觉这不像是来复读,而是来出家。张志勇说的那些,我怎么会感兴趣,他并不了解这心情。
走过广场是两栋高楼中的一栋,五层,土黄色,风格古旧,不知道已经建成多少年了。我和张志勇在四楼的7班,等我俩爬上来,看见一个肚子极大的中年胖子站在教室门口。胖子看着我,露出诡异的微笑,像是在说“你自愿来的,也是自找的”。
张志勇低声提醒我:“他就是传说中的铁拳班主任,老罗。”我心中为老罗建立的梁山好汉形象,不到十分钟就轰然倒塌了。
老罗不像好汉,倒是挺客气,主动打招呼,亲自领我进教室。桌子挨得太密,老罗不得不侧身前进。我座位在第五排,挨着中间过道,位置不错。
张志勇放下我的东西,向后走,我回头看他,他在倒数第二排坐下,朝我挤眉弄眼。我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在示意,看坐在我正前方的女生,那就是“佛跳墙”。
当时,我顾不得揣摩他的意思,只是惶然坐下,机械地摆出书本,内心被忐忑不安的情绪占据。高考时买的简易手表还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2002年8月19日上午10点34分。
我记下这串数字,写在最喜欢的小说《边城》的扉页上。从那一刻起,复读生涯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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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电影《青春派》
书摆得整齐,但是脑袋极乱,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想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就傻坐着,看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第一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个年轻女人,穿着大红衣服,梳着颇为繁琐的发型。据说她刚结婚不久,但不知道为何一直紧绷着脸,好像心情极差。她讲课糊弄,我听着也没劲,这节课稀里糊涂过去了。第一节课就如此差劲,我心里更加不安。
下课后,老罗过来问我铺盖在哪儿,我说在门卫室。老罗又问宿舍没找好吧,我还没回答,张志勇就挤过来说:“我宿舍还有空床,要不就去我宿舍?”老罗点点头,腮帮子上的肉跟着上下晃动。就这样,我和张志勇又成了舍友。
高考结束时,我和张志勇还因为要结束三年的舍友关系而恋恋不舍,没过多久,竟然又混到了一起,真是造化弄人。宿舍有六架上下铺,离门最近的下铺空着,这成了我的新窝,十二张床位全部满员。
一进门,弥漫的脚臭味扑鼻而来,我对此表达不满。张志勇说:“你就知足吧,别的宿舍更爽,走进去辣眼睛辣鼻子喘不动气,连蚊子都能熏死。”他帮我布置铺盖,边忙活边滔滔不绝讲着往事,我听的多,说的少。
张志勇看我没兴致,说明天要带我看个好东西,调节情绪。我问什么东西,他说保密。
“啥玩意儿还要保密?”我好奇起来。
张志勇挑起眉毛,说:“明天早上就知道了。你刚来,明天早操不用跑,到时候在宿舍等我。”
他说完话,嘿嘿坏笑几声。

03
复读学校的作息时间,和原来高中并无二致,凌晨五点半起床,先在学校里跑四圈,再开始早自习。学校规定,男生宿舍楼的厕所由各个寝室轮流派人打扫,打扫的人可以不用跑早操,这天轮到张志勇。
一大早,宿舍楼空荡无人,张志勇回宿舍的时候浑身屎味,好像踩了一脚大便。他说:“你傻啊,怎么开着灯,被人看见不就知道宿舍有人了。”
我说:“知道就知道呗,怕什么。”
他关掉灯,瞪我一眼,然后支着耳朵听动静。我也听了听,除了外面跑操的号子声,再没别的。他示意我跟着走,走到楼道尽头,上楼。期间不断嘱咐我,走路轻一点,别出声,好像要做什么不法勾当。
来到顶层,他爬上通往天台的墙梯,我也跟上去。上了天台,张志勇弓着身子走到墙边,探出脑袋往下瞄。 “看。”张志勇眼里放光。
我脑袋凑过去,看向楼下,学校围墙外是一排沿街房的后墙,左下方有一扇窗户,窗户下半部分拉着窗帘,但是上半部分没有遮挡。透过上半部分,我看见一个只穿着内裤的女人,在睡觉。
“咋样?”张志勇冲我笑。
我咽了口唾沫,心里好像触电,麻了。那个女人侧躺着,怀里抱着毯子,我们能看到她光溜溜的后背和大腿。我第一次见这光景,虽然只能看到背和腿,但对我而言已经极具冲击力,仿佛一记重拳击中了我的胸口。跑操的喊号声断断续续,我的心跳似乎也断断续续。
张志勇后来回忆这场景,说我伸着脑袋,勾着脖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无数次嘲笑我:“瞧你那死样,当时要是有手机真该给你拍下来。”
我内心确实波涛翻滚,我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平时都和班里的女生保持着距离,对异性从来没有任何幻想,但是那天我站在天台,竟然希望那女人翻个身。可惜,直到跑操结束,她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楼下响起杂踏的脚步声,要上早自习了。张志勇领我原路返回,边走边惋惜:“睡得这么死,也不动一动。”原来我俩想的一样。
仓皇回到教室,我心猿意马,握笔的手不停哆嗦。不过,那种状态只持续了十几秒,一看到手表上跳动的数字,继而想起不敢直视的高考成绩,想起昨天极差的语文课体验,我浑身冒汗。
兴奋立即被不安代替,在复读学校里,对高考的恐惧,能驱赶其他任何情绪。教室里读书声震耳欲聋,我拿起英语词汇表,强迫自己背单词,从A字头开始背。
那是一次糟糕的早自习,我背下的单词极少,但至今我仍记得有一个单词是abundant,意思是“大量的,丰盛的,充裕的”。这就是联想记忆法的妙处。
后来,张志勇再拉我去偷看那个睡觉的女人,我不敢再去。其实我也抵挡不了诱惑,但不想浪费早自习的时间。他乐此不疲,甚至以自己脚疼、没法跑步为借口,频繁替别人打扫厕所。
直到有一天,我跑操回来,看见他坐在位置上,一脸惶恐。下课后,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偷窥的事被发现了。
“谁发现了?”我问。
“就那个女的。”他面如死灰。
“咋回事?”
“今天她醒得早,看见我了。”
“不可能吧?”
“妈的,我往下看,她往上看,对眼儿了。”
“没准儿她没看清你长啥样呢。”我安慰他。
“不知道啊。”他靠在椅背上,眼神焦虑,额头不停冒汗。
我俩惴惴不安,担心那女人找到学校来。接下来几天,学校风平浪静。张志勇心里没底,壮着胆子又去看了看,窗户换过窗帘,全部遮死了。

04
自从没法偷看女人,张志勇就将目光转向女同学。
大部分人整天埋头做题,可以一天不说话,学校里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只在跑早操时才稍有缓解。短短十几分钟,于所有人都同样宝贵。
我喊着,跑着,尽情释放学习压力,让大脑放空片刻。我清楚这一年的使命,高考失败的滋味,宁死也不愿意尝试第二次。大部分人也有类似的想法,跑操、喊号子都分外用力,仿佛要把喉咙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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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电影《青春派》

张志勇则不一样。对他来说,女生跑步时扭动的腰肢、晃动的胸脯,是一场视觉盛宴,自从窗帘拉死之后,他就专情于此。
甚至到了早饭,张志勇仍然色眯眯地左看右看,他边嚼馒头边瞅向我身后,说:“嘿,她长得真不赖。”同桌吃饭的人,纷纷附和,并且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复读学校确实无趣,男同学对女同学品头论足,算是为数不多的消遣。他们在说佛跳墙,此时,我已经知道她名叫李清,原本没打算知道更多。张志勇起了头,其他人借势发挥,从头到脚对李清评论一遍,嬉笑中夹杂着污言秽语。
有个满脸青春痘的家伙,来了兴致,吟唱一段流传甚广的顺口溜:“一中的学生爱学习,二中的学生是青皮,三中四中瞎鸡x混,五中亲着小嘴背单词。”
“长得好看的女生都不省油,要么早恋,要么跟某个老师有一腿,尤其五中啊,乱得很呐。”那家伙讲得唾沫横飞,忽然望着李清,“看见没,五中的,估计早就不是那啥了。”
“是不是能看出来?”有人问他。
“当然能。”
“怎么看?”又有人参与进来。
……
我忍不住回头看李清,她侧对着这边,在安静地吃饭,并不知道在熙熙攘攘的餐厅里,掺杂着多少丑陋卑劣的行径。这么文静的女孩,怎么会像他们说得那样不堪。
李清吃完饭,缓缓经过我们桌边,众人望着她,啧啧有声。我依然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她的鼻梁很翘,睫毛很长,头发很黑,她的后颈很白。
她一手托着盘子,一手解开马尾辫子,头发披到肩膀,头绳缠在手腕。她的一举一动,好似隐约散发着光芒。
“看看,那屁股扭得,绝对是。”不知谁说了一句。
“哦……”又不知谁做出了回应。
我收回目光,在议论声中继续吃饭。饭菜本就难吃,此时更觉恶心。这时,张志勇听不下去,拿筷子敲了敲饭盒,岔开话题:“得了啊,嘴上积点儿德吧,哎,今天不知道谁倒霉嘿。”
学校的餐厅只有桌子,没有椅子,所有人站着吃饭。有人站累了,会将手撑在餐桌上休息。餐桌都很破旧,遍布裂纹,时常有桌子突然断腿,然后轰然倒地,也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破烂。
这种意外,隔三差五就发生一起,是枯燥生活的调味品,也是我们每天吃饭时的期待。
大家转而开始谈论,之前发生的几次餐桌倒地事件。在这里,意淫女生和看别人出丑,都充满乐趣。张志勇成功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我看咱这张桌子倒挺结实,比别的都新。”有人很自信,并且双手按住桌子,试图双腿离地。
“咣”的一声,桌子塌下,稀饭撒了一地,那人跌在地上,龇牙咧嘴地自认倒霉。随之而来的是震耳响的笑声,餐厅里所有人都很满意。
跌在地上的是韩天成,前些天我们第一次见面,给门卫老头“下毒”的那人。

05
韩天成的年龄,比我们都大,但具体大多少,没人知道,他也不正面回应,只说:“知道我比你们大就得了,知道那么多干嘛。”
高中毕业后,他离开山东,远走宁夏银川。打工两年后,今年不知抽什么风,重回学校,立志考大学。
天成有两个怪习惯。第一,他喜欢掺着菜汤喝稀饭。我试过这种菜汤稀饭,咸得难以下咽,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饮食习惯呢?第二,他每次午睡时都脱得只剩裤衩,用被单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露出双脚。冷不丁一看,还以为他赤身裸体。我和张志勇推测,这些习惯,大概与他在宁夏的经历有关。
天成见多识广,经常讲些野史逸闻,大多与西夏相关,最耸人听闻的是成吉思汗之死。他说成吉思汗率军攻打西夏,西夏敌不过,就把最美貌的王妃献给他,企图苟存。
王妃厉害得很,心怀家仇国恨,趁与成吉思汗行房之机发动突袭,一口咬掉了他的命根子。成吉思汗失血过多,不治身亡。一代天骄,弯弓射雕,竟然死得如此风流不羁?这个故事太刺激,我们都听傻了。这当然是胡说八道。
“西夏王妃咧?”张志勇不关心英雄的死法,只关心美女的命运。
“肯定不能活了么,跳黄河自尽了,都记住了啊,千万不能随便耍流氓。”天成讲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却最终落在品德教育上。
我对天成印象挺好。他虽然爱讲荤段子,但不像别人那样嘴贱,也从不对任何女生品头论足,看得出品格不错。
毫无疑问,天成是我舍友中最爷们儿的一个。单说他每天早上,呲啦呲啦刮胡须的样子,就显得男人味十足。其余的孩子虽然也长胡子,但是没人去刮。
他好几次把刮胡刀塞给我,让我也刮,我坚决拒绝。每次看他刮完胡子,总觉得缺点什么,我若像他一样,估计会很尴尬。
关于胡须,不得不提起我们校长。他胡须茂盛,下巴黑压压一片,看上去颇为震撼。天成说曾看见校长敞开上衣乘凉,他的胡子从下巴向下延伸,经过脖子、胸口、腰部,一直没进腰带,跟下面的毛连起来,这种人有专门的绰号——“胡扯蛋”。
校长极其喜欢在早操后发表训话,训话时东拉西扯,令人不知所谓,配上这个绰号简直绝妙。于是,绰号的事很快传开,人人私下以此揶揄他。
说回天成,他床底有个皮箱子,箱子朴旧粗粝,上面写着些我们不认识的文字。他说那是古西夏文,问写的什么,他也不说,营造出一种神秘感。
张志勇脑袋时常短路,有天跟我说,那箱子可能是文物:“说不定是从哪个古墓里盗出来的,要不然怎么不和咱说。”
看他一脸笃定,我只想骂人:“滚蛋,古代西夏人做的箱子有拉链?”
后来,天成说那箱子陪了他好几年,他去哪里都得带着。珍视一件东西,到这种地步,里面定有故事。有一回,轮到我与天成打扫厕所,没去跑操。打扫完回到宿舍,天成说要给我看样东西。他打开箱子,扒开衣服,从底下取出一只精致的木盒。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把明晃晃的刀。与平时常见的水果刀不同,这刀更修长,略微有个弧度,看着像一把缩小的武士刀。刀柄堪堪一握,上面刻的纹路像花朵,也像云彩。刀身惨白,刀锋凛冽,在大红色衬布的映托下,尤其让人不寒而栗。
这把刀有种难以名状的吸引力,让我无法抗拒,忍不住要去摸摸刀刃,想看看是不是真刀。天成一声呵斥:“别碰,锋利得很!”立即止住我的动作,闭上盒子。
我收回手,心里感到惶恐。我问他怎会有这样的刀,从哪里得来的,他语气平静,说是别人送的。他把盒子放回皮箱,我们没再多说什么,沉默着走向教室。
走到半路正好早操结束,大队人马乌乌泱泱迎面走来,天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别和别人说哈。”我点头。在众人面前达成秘密的感觉,十分奇怪,我向四周看了看,大多数的脸是麻木无神。天成冲我笑了笑,走进人群。
那把刀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我时常幻想,它来历非凡,是把名刀。当然,只有做题累得不行,我才敢做这类无聊的幻想。我时常告诫自己,复读生没有资格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复习才是正道。
后来有段时间,我总是不由自主,幻想自己半夜三更提着天成的刀,去杀鸡。原因是老罗经常把颜真卿的《劝学诗》挂在嘴边,时不时吟诵给我们听:“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老罗在各种场合吟诵这首诗,每次都抑扬顿挫,试图营造积极氛围,我每次听都很受触动。一个体型硕大的胖子,用一首朗朗上口的古诗,对我们进行教诲……他神色激昂,肚腩晃动,浑身汗水与油脂,谁能不感怀。
可是,听得多了,我竟有些错乱,总幻想自己提刀杀鸡,离劝学的主旨差了十万八千里。

06
那几年,市里规定普通高中一律不得接收复读生,要复读只能来饮马河,于是这里人丁兴旺。
饮马河的招生政策简单粗暴,只要愿意来都欢迎,但是学费和高考成绩挂钩。高考成绩越低学费越高,最贵的据说一年需要两千多元钱。我们都说这笔钱就是投名状,纳了投名状才有资格上梁山,要不然连落草的资格都没有。
我高考过了二本线2分,不上不下,报志愿难,复读倒是很抢手。张志勇说我那并非高考失败,最起码过了二本线,连老罗这样的好汉,都对我笑脸相迎,分明是人生赢家。
人生赢家这个称呼充满讽刺,尽管我来复读确实不用花那么多钱,老爸说只交了三百来块钱,名目是“学籍管理费”。而那些出了不菲复读费的人,并不都是真心实意来学习的,有的是拗不过父母,找个地方混日子而已。
老罗频繁在班会上提及彪悍的英雄往事,拳头挥得虎虎生风,说一拳能打三百斤,估计是在震慑班里几个混世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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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电影《青春派》
我看这并不起作用,反而引来阵阵嬉笑。三百斤的棉花,和三百斤的铁一样重,但棉花和铁没法比,老罗是棉花。老罗太胖,他除了胖得吓人,并不吓人。
老罗的拳法无处施展,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吹牛,还是真那么厉害。不过他的脚法,曾让我大开眼界。让老罗展露脚法的引子,是一只老鼠。这要从一个停电夜晚讲起。
饮马河是个非常复古的地方,晚上经常停电。我回想起来,高中三年只停过一次电,那次盛况空前,全校学生嗷嗷乱叫,比过年还热闹。
至于饮马河,每隔两周左右就会停电一次,原因不明,停电时间有长有短。次数多了,同学们不再像黄鼠狼进鸡窝一样兴奋,除了有几个人低声骂娘,教室里一片镇定,点上蜡烛继续学习。
同学们用豆腐乳或辣椒酱的瓶盖做烛台。停电时,教室里烛光点点,场面壮观,看上去竟然有种莫名的感动。缺点是太热了,教室变成一个大蒸笼,人人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课间,我们都到教室外的走廊乘凉。张志勇送我一把扇子,那是医院的赠品,印着“前列腺福音”“微创割包皮”之类的广告语。天气如此热,并且身处暗夜之中,我并不在意,只顾扇风。
我们正在瞎侃,只听教室里传出一声尖叫,接着有女生高喊着“老鼠老鼠”跑出来,满脸惊恐。竟然有这等好事,一群男同学吱哇乱喊着涌进教室。除了几个胆小的女生挤在一边不知所措,其他人都在上蹿下跳,找老鼠。
老鼠不知去向,大家遍寻各处,不见它的踪迹。教室里光线暗淡,想找到它还真不太容易。男同学精神更加振奋,个个摩拳擦掌,要和老鼠大干一场,教室里闹哄哄的,几近失控。
天成颇有大将之风,跨上讲台,拿起黑板擦,往教桌上一拍,大喝一声:“都别说话。”大家立即闭嘴,教室静下来,天成侧着脑袋,听动静。大家纷纷仿效,引颈细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
之后,天成轻轻跳下讲台,踮着脚尖在过道里走动,每走一步都谨慎万分,那架势不像找老鼠,倒像是扫雷。
天成走到教室尽头,用脚踢了踢垃圾桶,又踢了踢扫帚和拖把,然后拐进另一条过道,刚走几步,一个女生叫喊起来:“在这里,在这里……”女生边叫边跳,被吓得不轻。
我和女生隔着两排课桌,看不到她那边的情形,天成离她不远,只见他大跨步迈过去,“轰嗵”一声跺在地上,没跺中老鼠。旁边几个同学“这里”“那里”嗷嗷乱叫。
老鼠速度很快,同学们边骂边追,却追不上。唯独天成有章法,他胳膊奋力一挥,扔出去一个东西。那是黑板擦,竟然真就砸晕了老鼠。

07
天成功成身退,不知去了哪里。
有个好事的同学提溜着老鼠,冲出教室。大家欢呼着,也跟着,楼道里随即响起一片杂乱的奔跑声。
那人借着烛光,向大家展示老鼠:“都看看,都看看。”老鼠体型硕大,尾巴很长,看上去有些骇人。此时,它四肢僵硬,口冒鲜血,已经死掉了。那同学意犹未尽,把老鼠甩来甩去,女生纷纷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那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拿老鼠对着李清甩了好几次,吓得李清频频往后躲。李清躲避时蹭歪了她的书堆,也碰倒了我的书,书掉在地上,几个起哄的人踩在上面嬉笑。我扶住桌子,没有胆量阻止那个好事者的恶行。
李清已经退无可退,我顺势一拉,桌子后挪,辟出了一条缝隙,足够李清顺利脱身。
昏暗中,我看不真切,李清眼中似乎泛着光,抿着嘴,愤怒地盯着那个男同学。他嘎嘎笑了几声,转而走上讲台,拿出打火机去烧老鼠的脑袋。一阵“滋滋啦啦”的响声过后,教室里弥漫刺鼻的焦糊味。他还不满足,又去烧老鼠的身体,气味更加浓烈。
所有人忍气吞声,任他胡作非为,最后是天成挺身而出。天成把黑板擦往讲台上一扔,劈手夺下那只烧焦的老鼠,两步跨到窗边,甩手扔了出去。
随即,楼下传来一声怒吼。声音很熟,像胡扯蛋,他训学生时就是这个腔调。形势不妙,大家赶紧各自落座。
我和李清蹲在地上捡书,她捡她的,我捡我的。她捡到我的书,就递给我;我捡到她的书,就递给她,全程无话。我们陌生,好像又很默契。
片刻后,教室门被老罗一脚踹开。那力道要远远大于三百斤,不仅门被踹出一个洞,碎门板砸在墙上,还砸下几块墙皮。老罗的鞋和脚,却毫发无伤。老罗这一脚足以载入史册,踹门声在我耳朵里、空气中回荡,久久不散。
胡扯蛋也现身,站在门口,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据说,那晚胡扯蛋和老罗有说有笑地从校外回来,到楼下时,胡扯蛋突然被一个不明物体砸中脑门儿。
黑灯瞎火,看不清,老罗抬头,只看见7班窗边有个人影,他摸索着捡起那个物体,吓得不轻,竟然是个烧焦的老鼠。二人脚踩怒火,上楼问责。
“老鼠是谁扔的?”老罗大声问。
天成站了起来。
“就你自己?”
没人回应。
“出来。”
天成默默走出去。我看着他走出教室,扭头看向窗外,没有月光,漆黑一片,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烧焦了。
夜里,天成很晚才回到宿舍。有人问上去:“胡扯蛋说啥了?”
“还能说啥,把我训了一顿,哈哈。”天成神态轻松。
“你没和他说是怎么回事?”
“说个球,老鼠就是我扔的,敢做敢当。”天成脱衣躺下,床板吱呀吱呀响。吱呀声隔一段时间就响几次,是天成在翻身,声音持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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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电影《青春派》
回想起来,天成被带走后就来电了。我发现书里夹着一个薄薄的笔记本,字迹隽秀整齐,显然是女生所写。
毫无疑问,这是李清的笔记本。我犹豫许久,没想好怎么开口跟她搭话,最后只是用笔记本戳她后背。
李清回过头来,一脸疑惑看着我。她长得确实好看,却没达到张志勇形容的那种惊为天人的程度,不过是比别的女孩好看一些而已。
“你的。”我扬了扬那笔记本。
“谢谢。”她接过本子,干脆利落。
一年以后,高考结束,我站在学校门口,想交给她一本书,说几句话,却没能等到人。也是一样的干脆利落。
(未完待续)


-END-

作者 | 栾徐宾

 楼主| 发表于 2021-3-28 04: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饮马河没有爱情(二):扫黄记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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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河复读学校,暗流涌动,男男女女私下传阅“黄书”,胖子老罗怎能坐视不管?
本文是《饮马河没有爱情》系列第二篇,点击以下链接,回顾前情:
《饮马河没有爱情:我喜欢的姑娘叫佛跳墙》



01
天气慢慢凉爽起来,复读生涯步入正轨。
再乌烟瘴气,也总归是个学校,学习是第一要务。大部分人桌上堆满书,沿袭高中的惯性,整日埋头做题。
不过,大家是高考中折戟,来饮马河补强,完了就会各奔东西,因而对这所学校并没有归属感。大家对学校,对共处一室的同学,没动什么感情。
大部分老师也是如此,没动感情。张志勇听说,当初建校时缺老师,教育局给各高中下硬指标,规定每所学校必须援助一定数量的老师,才解决了师资问题。
各高中舍得派来的,肯定不是最优秀的老师,没人愿来这穷乡僻壤,为一群学习差劲的学生渡劫。他们大抵是有情绪的,过一天算一天,只当完成任务。我起初不太相信这说法,不过很快就深感认同,像老罗尽职尽责的老师确实少,不负责任者众多,语文老师最甚。
语文老师新婚燕尔,对于来此地教学一事,怨气很重,上课如同给猪喂饲料,倒完了事,别的一概不管。高三时,我的语文老师特别尽职,两相对比,我对这个老师尤为不满。当然,她对我也很不满,她不知为何死死抓着背书这环节,而我总也背不过《滕王阁序》。她一脸漠然,说:“背不过就站着吧,什么时候背过什么时候坐下。”
好几个人被罚站,连续站了两节语文课。第三节,其余几人谎称已经背熟,她头也不抬,也不复查,让他们坐下,说:“下一个。”下一个是我。我感觉没意思,就说还没背过。
“滚出去。”她仍不抬头,高耸的头发,贴着亮片,一闪一闪。我走出教室,靠在墙上发呆。下课后,她径直从我旁走过,连看都没看一眼。
“别人都说背过了,就你个二球说没背过。”天成和张志勇嫌我不会来事儿。
不料,语文老师还记仇,往后一周,不再问我背诵情况,每次上课就让我到教室后墙罚站。张志勇劝我妥协,我寻思语文靠的是平时积累,不像数学似的要大量刷题,于是仗着自己语文成绩拔尖,不为所动。
几天后,一个女孩落难,我才得以解放。那女孩上课时偷看席慕蓉,被语文老师抓个正着。语文老师不听辩解,命令她把书撕成两半,随后从隔壁老师处借来打火机,把书点着,扔在面前,强迫她盯着火焰,直到整本书烧成灰烬。
教室里没人说话,安静得只听见火苗在噼啪鸣响。书烧到一半,女生开始哭,起初是呜咽,后来变成抽泣。我在后面罚站,看见所有人都低着头,看见那女孩肩膀一起一伏,还看见语文老师冰冷的脸。
凉风吹进来,烧纸的糊味弥漫开来,灰烬四散飘飞,甚至落到我脚边。我跺了跺脚,灰烬再次飞起,竟然飞过了头顶。那女孩是班里语文成绩第一名,作文写得尤其好。作为语文老师,本应把她当做宝贝才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十分荒谬。
下课后,女孩趴在桌上哭,几个同学围着她,说着不咸不淡的安慰话。
我也该做些什么。

02

烧书事件后,语文老师心情极好,大赦了我,我终于能坐着上课了。
饮马河每月有一次大周,放两天假。几天后过大周,我约张志勇和天成,在市里最大的书店集合,打算买一本席慕蓉送给那女孩,让他们帮着选一选。
哪知席慕蓉如此高产,各种版本的书,排了一长溜。我犯了难,不知道买哪本。天成原以为席慕蓉是写武侠小说的,拿起一本,翻看一眼,说:“诗人啊。”于是将书扔回原处。张志勇也翻着看,说:“老女人啊。”也将书扔回原处。
得知我的意图后,天成才振奋起来,指着书架子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英雄救美够意思,都买,每样买一本。”我每月生活费两百块钱,当然不能太洒脱。天成豪气,说他有办法。他平日里一副建筑工人的做派,莫非那只为了藏富?
天成左右瞅瞅,四下无人,就拉开外套拉链,再抽出塞进腰带里的衬衣下摆,从书架上拿几本书,依次别进腰带里。别好之后,他再塞回衬衣,束紧腰带,拉好外套拉链,下楼,往外走。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他就这么大大方方走出书店,我与张志勇目瞪口呆。
这件事刷新了我的世界观。天成倒觉着没什么,说书店里的报警器都是摆设,用来唬人而已,关键要够胆。他冲我俩抛媚眼,变戏法一样,从怀里往外掏席慕蓉,总共七本。我第一次感受到,诗歌那么重。
“凑齐七个龙珠可以召唤神龙,你整了七本诗集,这是要召唤爱情啊。”张志勇说。
“滚蛋。”如此可矣,我并不做他想。
我其实很没种,做不了偷盗之事,当面送女孩东西也做不到。只好偷偷摸摸地送了。轮到我打扫厕所卫生,早早收拾完毕,模仿天成的方式,带着书小跑进入教室,把书放进她的桌洞。大家早操回来,我埋头看书,耳朵却细听动静。
“呀”的一声惊呼。我知道事成了,不过没敢看她,怕露出破绽。尽管除了天成和张志勇,没人知道是我干的,可我很高兴,整个早上飘飘欲仙。
下午快上课,周遭很吵,我却在“钓鱼”打瞌睡。前夜,我反复谋划送书细节,险些失眠。上午犯困,中午睡了会儿也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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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有人拍了拍我桌上的书,我略微清醒,抬头,是李清。她小声问:“那些书是你买的吧?”
我睡意全无。
“是不是你买的?”她眼神柔和。
“……是,”其实并非买的,而是天成偷的,但我无法和盘托出,“啊……你怎么知道的?”
“早上你没跑早操啊,除了你还有谁。”她笑了笑,回过头去。我不放心,看那语文成绩第一名的女孩,她应该没有发现。李清的心思异常细腻。
我后来得知,那女孩与李清是舍友,午休时在宿舍说了早晨的事。一群女孩,把班里长相凑合的男同学提了一遍,当然,不包括我。我暗自庆幸自己隐藏得好,却不知道是因为长相不达标,根本没被纳成怀疑对象。
过了一小会儿,李清又回过头来,手里拿着口香糖:“吃一块吧,提神。”
我受宠若惊,呆傻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笑着说:“吃吧,别客气。”她眼睛挺大,而且稍显细长,记得以前看过一本古书,说这样的眼睛“狐媚有致,流转风情”,一点儿不假。
我拘谨地抽出一块,打开包装纸,放进嘴里,一股清凉的薄荷味,在口中蔓延。
“管用吧?”李清问。
“嗯。”让我提神的不是口香糖,是她。

03

进入秋冬季节,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压力陡增。得益于相对好些的基本功,我每次考试都能进入前五名,不过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饮马河流传着很多往年的悲剧,许多人复读了大半年,成绩不升反退,考得还不如第一年好。每年都有这样的案例,我生怕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个。
张志勇在班里成绩中等,按照学校宣传的“二本通过率43%”来算,他还有希望。李清成绩好得让我意外,她是前十名,英语全班第一。我这个英语白痴,对此深感惊讶。
因为送书之事,李清与我走近了些。熟络以后,她对我更加惊讶,听说我高考过了本科线却来复读,很是不解。她问原因,我说:“录取我的学校是调剂的,在南方,高考录取通知书上留了两个电话,打过去一个语音提示该号码不存在,一个没人接,家里不敢让我去冒险。”
“怕你被人拐走啊?”她笑。
“不是没可能,你呢?”我问。
“我啊,没考好呗。”
“多少分?”
“离二本线差着十几分呢。”
“复读一年平均能够提高50分,你没问题。”
“哈,50分?谁说的?”
我从桌洞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A4纸,展开给李清看。那是学校的宣传单页,我第一次来饮马河那天就带着,上面印着血红的“五十分”三个字。
“真要这么神的话就好了。”她说完以后,与我相视而笑。谁都知道这是谎话,但我希望这是真的。
后来,我与李清不时聊天,不仅仅局限在学业,也聊些别的。她说话有意思,把可有可无的事称为“小小不然”,把明显没错的事称为“蹦对不差”,她不说“不知道”,而说“知不道”。要是不小心磕到或者碰到,她会喊“哎呦发”,“发”是四声,听着好像 “fuck”,每次我都感觉她在说脏话。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佛跳墙。她不知道,反问我:“怎么了,佛干嘛跳墙,是不是要去外面喝酒解馋?” 
“哈哈哈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不守戒律的和尚都是故事主角,那些老实念经的和尚只有资格做配角。”我脑子乱转,胡扯一通后转移了话题,和她聊食堂的咸鸭蛋。咸鸭蛋的蛋黄,酥软流油,极好吃,我几乎每晚都要买一个。学校餐厅饭菜粗劣,以“吃不死人”为营业准则,唯独咸鸭蛋可算良心。
“整天吃鸭蛋,小心考试也考鸭蛋。”李清告诫我。她嫌味道大,只偶尔吃一回。她每次吃鸭蛋,都乐意与我比一比,谁的蛋黄油多。我俩从大头吃起,吃到蛋黄处停下,瞅准位置咬一口,然后凑到一块比较。不知道为何,她的鸭蛋总比我的油多。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回与她同去买鸭蛋,才明白,问题出在卖鸭蛋的那小子身上。我去买,他爱答不理,随便拿一个。李清去买,他笑脸相迎,左挑右选,找到好的才给。我心想:你大爷的,买个鸭蛋也要看脸了?
于是,李清从此肩负起为我买鸭蛋的重任,她为我当“鸭蛋使者”,直到食堂不再卖鸭蛋才作罢。每次我都躲一边,看那小子一脸贱样,笑嘻嘻将鸭蛋擦了又擦,才情意绵绵地递给李清。他如果知道,那些饱含油脂和爱意的鸭蛋是被我吃了,可得吐血三升。
天成眼尖,洞悉一切,说:“那小子傻球,一片好心喂了狗。”我嘿嘿傻笑,过了好久才明白,他是在揶揄我。

04

天成挺聪明,可成绩很糟糕。他两年没上过学,落下的功课太多,很多基础知识都忘记了,根本不赶趟。对志在考大学的他而言,数学三十来分是很危险的信号,只好抓紧一切时间学习。
他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我回过头使劲伸长脖子,才能看见他的头顶。越过众人才能得见一眼的感觉,很奇妙。他身后倒立着几把扫帚,扫帚张牙舞爪,斜伸出来的枝条几乎戳到他的后背。如果视线模糊一点,会感觉那是几棵枯死的小树,而他就是坐在枯树下的苦行僧。
每当天成拿着题来求教,我都替他感到难过。我费尽力气给他讲解一道很简单的题,他大多时候似懂非懂,却挤出笑脸说一声“嘿,谢了兄弟”,我也勉强笑着应对。
我曾问他为什么来复读,他保持神秘,信口胡说。张志勇开玩笑,问是不是为了哪个女孩。此时,他一反常态,陷入沉默。张志勇继续套话,他说了声“滚球”,不再理人。看来,真就为了女孩,是个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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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张志勇每天除了刷题,就是看女同学,听闻天成是个情种,竟对他极为羡慕。张志勇也想谈恋爱:“上了大学就好了吧?”上大学就可以正大光明追求女孩,谈恋爱。饮马河太压抑,我们恰恰又处于躁动的年纪,很多人心里憋着火。
传闻《泰坦尼克号》女主角露了点,我们那时没看过,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这个话题常聊常新,总有人当场立誓,说有机会一定要看看。机会当然没有,对于真心想考大学的复读生而言,复习以外的话题,都只是用来祛除火气的消遣。“考不上大学都是白扯”,这是大部分人的紧箍咒。
隔壁班有个男孩,头上金箍似乎比别人的更紧。他每天起得很早,别人还在睡觉,他就起床,早早去教室背英语单词。
起初,大家以为他在用功学习,后来才发现另有隐情。从宿舍楼去教室,应该向右走,但他向左,围着宿舍楼转个圈,再去教室。他理应分秒必争,不该走这冤枉路的。
这引起了宿管大妈的注意。大妈闲着没事干,悄悄跟踪,发现了他的秘密——他起早是为了捡掉在地上的女式内衣。女孩们晾在宿舍阳台上的内衣,时常被风吹落,过去两个多月,他每天早起去捡。原本无人察觉,直到被宿管大妈抓住,才东窗事发。
这件事传开,全校轰动,如此刺激的话题不多,每个人都在传。一些来路不明的消息也传开,据说那男孩有个大包,里面全是女式内衣。还有人说,那男孩辩解自己只是拿起来看看,完了就扔回地上,从未偷过。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谁也说不清楚。不过,那男孩被开除,是真事。
“内衣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变态。”这是当时大多数人的评价。我见过他,个子不高,清清秀秀,戴着一副银边眼镜,讲话语气轻柔,和“变态”两个字毫不沾边。后来李清跟我说起,其实,女孩们的内衣大部分是捡回来了,或许那个男孩真的没偷。
那时已是深秋,清晨时分有些寒冷,跑起步来,耳朵鼻子会冻得冰凉。我做题累了,幻想过那个画面:夜色未散,一个瘦瘦的男孩,顶着凉风,站在宿舍楼下,捡起一件内衣或者内裤,凑到脸前,看着。
他其实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我们都被压抑着,没有人比他更高尚。他或许被冤枉了,或许没有。哪天又有谁出了状况,不得不离开,境遇也不会比他好吧。如果是我,希望没人骂我,那样稍显体面些。
转念一想,我高考失败,又获得一次机会,没有比这更体面的事了。

05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能正大光明地以折磨别人为乐,那就是出题老师。我无比佩服他们,不知他们脑中装的是何种特殊物质,能把简单直接的知识点,绕成一道又一道道曲折离奇的题目,人见人怕。
李清有心,每科都整理出一个厚厚的错题本,里面按照题型分类,包含大部分重要知识点,极具参考价值。这种错题本,比买的参考书都好,我时常借来看。遇到典型题,我也会推荐给她,让她补进笔记。张志勇也借着看,当然都是通过我,我先借出来,再给他。还的时候,他给我,我再还给李清。
有一天晚上,刚下第一节晚自习,张志勇把李清的物理错题本交给我,随后问我去不去外面溜达,我说不去,他就走开。李清可能去了厕所,我顺手把错题本夹进她书堆里。等她回到教室,我说错题本给她放好了。
过了几分钟,张志勇又站到我身边,面色焦急。我问原由,他瞅着李清,压着嗓子说:“坏了坏了……”我追问,他说物理错题本里夹着几页黄书。我一愣,没听明白“黄书”是什么意思。看张志勇心急如焚的样子,才恍然大悟,脑袋像是要裂开。
上课铃响了,张志勇回到自己座位,临走前叮嘱我,一定要想办法拿回来。我想:你娘,这他妈让我怎么拿?我坐立难安,要命的是,我看到黄书的边角,已经露出来了,那是一颗地雷。李清低头做题,并没有发现地雷的存在。我伸着脖子看了看,她在做数学模拟题,稍稍缓了口气。
如果现在问李清要那错题本,黄书会不会忽然掉出?到时怎样都解释不清了。也许李清这节课不会碰那个本子,只要坚持到下课,趁她不注意,把本子拿过来,就算拆弹成功。一节课45分钟,谁能保证她不会突然踩雷呢。我心里好像闹了兔灾,有无数只兔子在乱抓乱挠,差点沉不住气,要马上把本子抢过来。
时间过了一半,李清收起数学模拟题,打量面前的书,似乎在想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心脏开始狂跳。李清顿了顿,伸出手去,捏住了那本物理错题本。我脑袋轰隆隆乱响,触发了最愚蠢也是最伟大的本能反应,大喊了一声“我操”。
安静的教室里,所有人先是震惊,然后爆发出哄堂大笑。这是饮马河复读7班最好笑的事,我一吼封神,事情传开后,我被人称为“饮马河最强的男人”。
有一阵子,大家见到我,就唱“青青河边草”,最后那个字发第四声。他们哪里知道,当时情况何等危急,好在李清被我一嗓子吼蒙,她回头,目光犹疑,不明白我出丑露乖为哪般。大家都在放声笑,她不笑,我心存感激,不敢抬头。而这个插曲,让她忘了要拿物理错题本的意图,转而复习化学去了。
下课,李清回头问怎么了,我不敢看她,只说借物理错题本。我主动去取那个要命的本子,回到座位,牢牢压在胳膊之下。那一刹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比高考结束还要轻松。
李清或许以为我复习压力太大,一直与我说话。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回应了什么。只记得身边来来去去很多同学,有的说我有种,有的让我注意身体,大家都在笑……我一概不做反应,直到上课铃声再次响起。
上课铃把所有人都赶走,李清也回过头去,我彻底解脱。哗啦啦的翻书声,此起彼伏,有人咳嗽,有人放屁,都无所谓。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四下打量,没人再注意我。我像一个正在开锁的小偷,打开错题本,看到了那几页险些吓得我灵魂离体的纸。
首先看到一副插图,赤身裸体的男人和女人,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我的世界变了。

06

纸上只有一副插图,剩下的是文字,共八页。其中一页缺了三分之一,情节却能连得上。后来听说,缺的那三分之一,全是拟声词,夹杂着许多省略号。
我防备着整个世界,把那些文字读完,过程艰难无比。等我读完,发觉自己那么渺小,好像坐于一叶扁舟之上,正在浩渺无际的大海中起伏。课后,我问张志勇这些黄书哪里来的。张志勇也不知道,只管看,哪管来历。本来是很厚的一本,撕开分着看,一人几页,传来传去到了他手里。
此时,我才明白,班里表面平静,实际暗潮涌动。不少男生看似低头学习,实际上都在做不可言说之事。时间长了,班里兴起暗号,都用“桔子皮”代称黄书。起因是有人吃完桔子,把皮放在黄书上,印上了黄色痕迹。人人看到那个印痕,都会喊一声“我操,这么黄”,这与书的内容吻合,“桔子皮”的代称不胫而走。
我知道看这东西不好,可经受不住诱惑,又跟着张志勇看了些,每次都被里面的插画震动得不能自已。张志勇从不掩饰自己的喜好,不管是偷看女生还是看桔子皮,虽然不光彩,但在我面前总是坦荡的样子。相反,我遮遮掩掩,想看又不敢看,看了又怕被别人察觉,压抑着自己。时间长了,我好像活在黑暗里,总是弓着腰曲着腿,无法痛快舒展身体。
我羡慕张志勇,如果能像他那样肆意活着,烦恼会少掉大半,但我做不到。那段时间,我不敢看女生,老觉着她们眼神怪怪的,似乎充满鄙视,仿佛都知道我在看桔子皮。尤其是李清,我在给她讲题时脑袋一团糟,结结巴巴的,无法正常面对她,会情不自禁产生幻想。我幻想她冲我暧昧地笑,说一些撩拨人心的话,甚至没穿衣服。
还会做梦。我数次梦到李清站在面前,一件一件脱衣服。衣服很奇怪,每件都有好多纽扣,要一颗一颗解开,好像总也脱不完。通常,还没等她解完纽扣,我就醒了。
有一天中午,我又做这样的梦,和往常一样,李清又在笑着脱衣服,她用了漫长的时间解扣子,脱到最后剩一件白衬衣。奇怪的是,那衬衣没有纽扣,而是有条拉链。她拽住拉链扣,往下一拉。“哧啦”一声,我醒了。醒来后,我依然听到连续不断的哧啦声,进而怀疑自己还没醒。我坐起来,扭头,看见一个舍友在撕着胶带粘书,那是一摞桔子皮。
就在这个中午,我没来由地产生深深的厌恶感。我也不清楚自己厌恶的是什么,是看桔子皮这个行为,是对李清不敬的梦,还是那种对学习不上心的浑噩状态?我站起来,去洗了把脸,决定不再看桔子皮。
晚上洗涮完,我靠在床头上记单词,张志勇趿拉着拖鞋走过来,把一摞纸塞到我的枕头底下,冲我使眼色:“最新的,带劲儿。”
“不看了。”我不为所动。
“啥?”
“我不看了,”我抽出来还给他,“你拿走吧。”
“看破红尘了?”
“咱看这些东西不合适。”我说。
坐在床沿洗脚的天成,笑了两声,斜着眼看我:“你今年多大了兄弟?”
“刚十八岁。”
“十八?你知道十八岁是什么意思不?”天成脑袋朝我扬了两下。
我说不知道。
“十八岁表示你成年了,二球。”天成说。
这句话,带给我很大的震动,一时有点失神。
“如果你今年不来复读,要么上个烂大学,要么找个烂工作,看两页这玩意儿算个屁。你成年啦,早就不是学生啦。”天成又笑起来。张志勇也嘿嘿笑着。
我没考好来复读,再去参加高考,天天上课、做题、跑早操、吃食堂、睡宿舍,我当然是学生,怎么不是?况且,成年就能看黄书吗?
“这是你的成人礼,兄弟。”张志勇戏谑着,又把那几页纸塞到我枕头下。
我有点恍惚,把那几张纸抽了出来。

07

那几张纸并不新,皱皱巴巴,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
上面印的女人,长得很漂亮,有一对大到夸张的乳房,一只手盖在上面,盖不过来。她冲着我笑,好像在笑我脑袋懵懂。那一刻,我惶惑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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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天成和张志勇站在一边讨论心得,有一架飞机轰鸣着飞过,张志勇还顺嘴邀请天成去“解决问题”。我看完那几页纸,塞回枕头下,躺着神游,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第二天课间,我与张志勇站在走廊里闲聊。我已经把那几张纸还给他,不过留下了那幅插画。此刻,那幅画就在我口袋里,被叠得四四方方。我的手抄着口袋,能感受到那张纸的尖角。
楼下人来人往,李清穿着粉色的外套夹杂其中。她和一个女同学有说有笑,结伴走向水池,在那里涮拖把。她俩又结伴离开,我目送她们消失在一堵墙后。墙上用红漆写着几个字——“一年很短,奋勇争先”。
其实复读生涯并没有一年那么长,我手心冒汗,后背刺痒,好像绑了一身麦穗。如同被一场暴雨淋过,清醒了,于是走进教室来到垃圾桶边,掏出那幅画,看了那个丰满的女人最后一眼,将之撕碎。
插画被扔掉,“成年”两个字却永远留了下来。我感觉自己变得不一样了,这种变化抹平了很多价值观里的沟沟坎坎,展现出一个更为辽阔的新世界,让我既振奋又迷茫。
随着桔子皮的增多,一个人只能分几页的时代过去了,每人可以拿到很厚的一摞。越来越多的男同学为之疯狂,甚至听说有女同学也在看。
“女生也看吗?”我找张志勇打听。
“看啊,成年人么,怕什么。”张志勇说。
“成年人”三个字好像变成了一个垃圾筐,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扔。我感觉事态已经很危险,劝张志勇注意点儿,他不以为然,说:“法不责众,大家都在看,怕什么。”
桔子皮的事情最终败露了。一个男同学竟然在月考时候拿出来看,被监考的老罗当场抓获。老罗原以为是小抄,看了内容,大吃一惊。考试过后,全力扫黄。
老罗牵头刮起一场风暴,所有的桔子皮被搜剿一空,手头有桔子皮的人悉数落网,天成和张志勇也不例外。老罗暴跳如雷,额头青筋毕露,花了一节课的时间整风。从他口中得知,果然有女生看桔子皮。
事态严重,牵连甚广,但张志勇说对了,法不责众,老罗只是把所有的黄书付之一炬,没处罚任何人。教室再次陷入烧纸的呛人糊味中,老罗烧一堆书的气势,比语文老师烧一本书强了百倍。火焰窜得很高,几乎要烧到黑板。
老罗拿教杆扒拉燃烧的书,教杆的前端被烤成黑色,以后每当老师们拿它指指点点,我都会忍不住想起那个不同寻常的下午。火焰熄灭,灰烬被打扫,这件事也不再有人提起,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之后,班里又兴起一阵人体扑克牌,上面印的都是裸体女人,只是在私下悄悄流传,没有掀起风浪。
听说胡扯蛋极为震怒,可他也没有办法,事情就这么翻篇了。桔子皮的来历终究没查清,或者查清了,但出于某种原因对罪魁不予追究,这成了未解之谜。许多男同学偶尔表达遗憾,他们对那些插画念念不忘,后悔没藏起几页来。
记得那时,校外有家小书店,名字霸气,兼具鲁迅和红孩儿的响亮名头——“三昧书屋”,堂而皇之摆着几本人体艺术画册。我每次去都发现摆的顺序与之前不同了,而且越发脏越发旧,大概被很多人翻看过吧。
有一次,我和李清结伴,去三昧书屋买模拟题。无可避免的,我们注意到了那几本画册,尴尬得不知所措。之后,每当李清拿那本模拟试卷,来问我解题方法,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她越笑,脸越红。她捂着脸,在白皙手指衬托下,脸蛋更显鲜红。这种视觉体验很神奇。

08
“哎,我们打个赌吧。”李清拿开手,看我。她要跟我赌,下一次模拟考谁分更高。谁输了,就得年二十九晚上十二点打电话给对方拜年。
“没问题。”我稳赢,一口答应下来。凑巧的是,前一个月,老爸在家里安了座机,真英明。话说起来,这一年除了我高考栽跟头,家里一切都顺风顺水。
“你能坚持到十二点吗?”我问她。
她笃定地点头,说:“那天晚上十二点,我家要下鞭炮放水饺。”
我那时正在削铅笔,手一滑,差点削了手指。
“十二点干嘛?”我睁大眼睛问她。
“下鞭炮放水饺啊,你家不……”她打住,看着我。几秒过后,我俩同时大笑起来。
“你咧?万一我赢了,你可别早早睡觉,忘了打电话啊。”她忍住笑。
“开玩笑,我每年都看春晚。”
她不笑了,像看怪物一样看我,说:“看春晚的人都爱看热闹,因为他们很无聊。”似乎很有道理。
到了年底,经历过无数次考试的洗礼,班里同学的成绩状况大体定型,我稳居前五名,心情通畅了些,紧迫感减轻不少。我也敢于放慢节奏,下雪时不再急着赶路,平常心行走。雪花落在头上,任它落,雪花落在肩上,也任它落,我不拂去,携之同行。
李清大多时候能挤进前十,她拿着成绩单,用手指着自己的名字,说:“看好了啊,这个名字很靠前的。”她这种得意忘形的样子,并不多见。张志勇色心不改,但成绩有了进步,能排进前三分之一。天成奋力学习,可不见起色,仍属于后半截,离考本科的愿望差得很远。
“兄弟,给我讲讲这个题。”天成依然勤勤恳恳,找我辅导数学。那是一道基础题,我发散出几个知识点,仔细讲一遍。
“还是你行,谢啦。”天成回到座位,继续坐在“枯树”下,埋头苦学。我回头,越过一片低垂的脑袋看他,心里感觉不是滋味。
复读生涯快过去一半,该拼命的人,都拼起命来了。不过,总有人会以失败收场,我多希望失败的人里没有天成。
临近年末,学校里空前的冷。寒风刺骨,早操继续,那简直是酷刑。在寒风中跑操,极度痛苦。鼻子、耳朵,好像被狗咬烂。额头变成跑马场,无数匹烈马踏过。在这氛围里,我们又完成了一次模拟考。考试那几天,每个人脸上好像都结了冰。
有个女孩考数学时,鼻子破了。鼻血滴在试卷上,她情绪崩溃,大哭不止,不得不放弃考试,提前回了家。我一开始很疑惑,不知她为何把一次模拟考看得那么重。后来听说她高考考数学时,也流鼻血了。
腊月二十五,成绩揭晓,排名基本没变。我赢了,比李清高18分。出成绩这天,下午就要放寒假,大家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笔,稍稍放松。班里气氛不再那么压抑,李清回头和我聊天。话题涉及天南海北,从小学到高中,从《红楼梦》到席慕蓉,她也读席慕蓉,还说到了王小波。
“我有个朋友很喜欢王小波,我也想看来着,但是哪有时间啊,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题。”她皱着眉,但是样子好看得很。我“嗯嗯嗯”地回应,心想等有机会,叫上天成,再去一趟书店。
我们又聊起了各自心仪的大学。李清想上师范大学,如果她当老师,学生应该会很幸福吧。师范大学与我心仪的大学相隔甚远,如果我们都能达成心愿,这样聊天的机会就已经为数不多了。
“那我们都要加油啦。”李清笑着说。
我当然只能说,好。

09

寒假只有短短十天,在复读的阴影下,许多事情变得索然无味。
多年来,我首次没买新衣服过年,没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没在大年初一出门拜年。而是躲在家里看重播的《还珠格格》,看到动情处,跟着撕心裂肺地吼:“你是风儿我是沙……”像个精神病。
年二十九下午,李清打来电话,她晚上有事。我说没关系,早拜晚拜都是拜,不用非得等十二点。挂了电话,却很失落,好像这个除夕失去了意义。
晚上,我犹豫再三,给李清打了电话。电话接通,说话的却是个男人,我舌头打结,语无伦次。男人说他是李清的爸爸,问我是谁。
“我……”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个我字。等李清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我已满头大汗。
“过年好哇!”李清语气很欢乐。
“哎哎……过年好。”我心虚,只是随意聊几句就挂了。
我躺在床上,听见爸妈屋里传来小品的声音。
“我想死你啦。”冯巩说。
寒假结束,老爸又把我送到饮马河。“青春无悔,从头再来”掉色严重,而且多了好几个洞,破破烂烂。
“成这样了,擦腚都嫌脏。”张志勇也到了。
开学第二天,饮马河举行了一场大考,过年气氛顿时被一扫而光,所有人迅速陷入学习的沼泽中。每个教室的黑板右上角,都辟出一块区域来,写着高考倒计时。数字一天一天减小,像有一把刀,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学校统一安排,每人发了一张折纸,让写上想考的大学,放桌上鞭策自己。桌子堆满书,挤不出空间,大家只能把折纸放在书上面。我扫了一眼,各个大学的名字此起彼伏,好像海上飘荡着无数只尖篷小船,蔚为壮观。
李清写的师范大学,张志勇写了省内一所普通二本,我起身去看天成的。教室里突然刮起了一阵风。有人脑子抽筋,打开了窗户,寒风灌进来,大学全部被掀翻,散了一地。同学们骂骂咧咧,满地捡拾自己的大学。
天成不在教室里。我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大学,走到天成课桌边,地上有几张折纸,都不是天成的字迹。折纸陆续被捡走,始终没有找到天成的。我向旁边的同学打听,他指了指墙角,说:“那就是。”墙角有只纸飞机。
我走过去,捡起来,打开,翻来覆去地看,一个字都没有。
“哎,他没写啊?”我又问。
“写个屌。”同学一脸轻蔑。
我拿着那张纸,刹那间失了神,不知道如何处理,最后按着折痕,恢复原样。张志勇不知内情,突然闪过来,夺过纸飞机,打开窗户,扔了出去。
我想阻止他,为时已晚。纸飞机在风中颤抖地飞翔,风太大,它无法保持平稳,在空中急速上下翻滚,猛地一拐,不见了。
风吹进来,很冷,我感觉脸像是被打了几巴掌。
张志勇嘻嘻哈哈,只认为和我开了个玩笑,李清察觉到了什么,问我:“那张纸上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没有,就是一张白纸。”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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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时间变快了,一周一周目不暇接。年前的从容心态,烟消云散,生怕到了高考还没准备好,不得不加倍用功。
学校与世隔绝,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听传闻外面出现了一种病,好像会传染,会死人。
没人当回事,直到胡扯蛋宣布封校,我们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非典”来了。
(未完待续) 
前情回顾:饮马河没有爱情(一)

-END-

作者 | 栾徐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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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7 1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饮马河没有爱情(三):西夏宝刀出鞘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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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时期,我们被关在饮马河复读学校,每月由家人来探望,送日用品。
坚持不住的人,开始放弃了,他们偷偷爬墙外出,找乐子。仗义的天成,会放弃吗?
本文是《饮马河没有爱情》系列第三篇,点击以下链接,回顾前情:
《饮马河没有爱情(一):佛跳墙》
《饮马河没有爱情(二):扫黄记》


01

“非典”来了。
封校了,学校里到处是消毒水的味道,让人闻之恶心。
每月一次的大周取消了,我们被禁止回家,改成家长来探视。
月末,家长们来到学校,通过栅栏门的空隙,往里递东西。隔门相望,这学校越发像监狱。
学校外面人心动荡,学校里面稳若泰山,依旧大考小考连绵不绝,任何事情都动摇不了这个根本。
时间长了,问题慢慢浮现,首先是理发。陆续有男同学爬墙,去校外理发。胡扯蛋在早会警告多次,各班主任也三令五申,但不起作用,拦不住。
翻墙的学生越来越多,学校无可奈何,只得采取措施。在食堂辟出一个角落,撤走餐桌,放一把椅子,当成临时理发厅。再从外面请来一个理发师,驻校理发。
理发师是个帅哥,打扮时尚,描眼线,画眼影,顾盼生辉。发型也与众不同,中间高耸,两边露头皮,左侧还剃出一道闪电的痕迹,十分惹眼。
同学们奔走相告,纷纷来体验他的手艺。每到课间,食堂那个角落人山人海,仿佛赶集一般。盛况持续了不到一周,没人敢再去。
大概是因为临时理发厅没有镜子,影响到了理发师的发挥,他理的平头总是一边高一边低,看着很滑稽。
那一阵子,学校里好多同学,顶着左右高低不平的发型。他们有统一的称呼,叫“一声吼”,典出《好汉歌》里“路见不平一声吼”这句歌词。
张志勇是“受害者”之一。他第一次去理发,回去照镜子发现左高右低,又去理一次,竟然成了右高左低。头发短到不能再剪,已经没有亡羊补牢的可能。有的同学左高右低,有的右高左低,唯独张志勇先左后右,摇摆不定,因此被我们嘲笑了许久。
理发师又待了几天,只得灰溜溜离开,同学们又开始翻墙。困得久了,学校里人心浮动,翻墙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是去理发,有的人则仅仅是为了逃课。
坚持不住的人,开始放弃了。
老罗在班会上强调多次,说:“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分水岭,咬咬牙就能跟上,咬不紧牙就会落伍。很多人开始劲头十足,到现在则破罐子破摔,完全忘了来复读的初衷。”
天成也忘记了初衷。

02

我座位在前,天成座位在后,书堆越来越高,我平时很难看到他。还以为他继续坐在枯树下苦学,其实他已经不学习了。
天成跟人闲聊,多是谈武侠小说,今天是《笑傲江湖》,过几天是《绝代双骄》,再过几天是《大唐双龙传》。
我起先以为他以前读过这些书,现在提起来,是为了活跃气氛。后来,他总是趴在桌上不动,我才知道他变了,不再刻苦做题,而是看武侠小说,睡觉。
听张志勇说,天成已经不打算考大学,转而想办法挣钱了。他似乎很缺钱,弄了很多武侠小说,往外出租。
有些同学像天成一样放弃了,他们不学习,需要其他的东西来打发时间,武侠小说是最好的选择。
很厚的一本武侠,一天租金才五毛钱,连租三本是一块二,比三昧书屋便宜得多。因而天成的生意很好。
有一天午休时,其他班的同学来我们宿舍,还给天成一册《寻秦记》,并且问他要另一册。天成和那人小声嘟囔了什么,那人说声“好”就走了。天成回头,我在看他。
“兄弟,看武侠不?”他满脸笑容。
“不看。”我说。
“行,好好学习,哈哈,看的时候和我说,不要钱。”天成从床底下拉出箱子,打开,里面码着很多武侠小说。他把那本《寻秦记》放进去,码得整整齐齐,然后合上箱子,躺在床上脱衣服。天冷,他依然脱得只剩内裤,钻进被窝,露出两只脚。
刻苦学习的天成彻底消失了。我很难过,试着劝他回头。他坚定地说:“还学个屁,我再学也学不过你们,一人一个命啦。”他开始逃课,隔三差五便消失一回,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依旧是个迷。
学校西北角有棵大柳树,离墙五步远。爬上树,蹬住向外伸的树枝,纵身一跃就能到校外……所有逃课的人,原本都是从这里出入,天成也不例外。胡扯蛋为杜绝翻墙现象,找人锯掉了大柳树的树枝,可天成依旧时常不见踪影。
天成不可能像小说描述的那样会飞檐走壁,但神龙见首不见尾,又真像一名大侠。并且他为人仗义,还藏有一柄宝刀。他首次向众人展示宝刀,是因为张志勇。
有一天,张志勇问谁有剪刀,打算修一修头发。谁也没剪刀。天成忽然说,有把刀子,可以当剪刀用。他关上宿舍门,拿出了那把箱底的刀。当初老罗扫黄,搜缴桔子皮时,也没收了一把西瓜刀。不过这把刀躲过了一劫。
张志勇仰躺在床,脑袋垂到床边,天成在地上铺报纸,拿刀给他削头发。那刀果然十分锋利,天成左手捏住头发,右手拿刀轻轻一划,头发齐刷刷断开。手一松,头发落到报纸上,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天成还在削头发,张志勇试图去看刀子,眼珠往上翻,像不停地翻白眼。
“别动!”天成低声喝斥。
张志勇只得老老实实,不再乱动。等到头发修完,天成吹了吹刀刃,拿出鹿皮,慢慢地擦。张志勇坐起来,拿过镜子左照右照,十分满意。
“嘿,你这刀法不错啊,赶明儿可以当理发师。”我说。
“刀好。”天成说。
“是是。”张志勇附和。
“知道这把刀以前干过啥吗?”天成问。
我和张志勇摇头。
“见过血。”天成语气平淡,却把我俩吓住。
“哈哈哈哈,”天成大笑,“你俩怕啥?割过手指头啦!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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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天成应该有两个身份, “学生”和“社会人”。他打工两年,经历与我们完全不同,他抽烟,有QQ号,出入网吧,看过成人电影……天成说他网名叫“一品堂主”,可以和全国各地的网友聊天,不仅能发信息,还能看到对方。这在我们听来,简直天方夜谭。
“等你们上大学就知道了,好玩得很。”天成的语气让我印象深刻,有很浓的“过来人”意味。
也许那把刀真的见过血,也许天成还有女朋友。
这样一来,他就更像侠客了。

03

何时解禁是未知数,社会上的惶恐蔓延到了学校里,时常有传言:哪个班的谁谁谁发烧,烧得很蹊跷,已经被隔离。
传言最终被证明是子虚乌有,不过所有人警觉起来了,好像“非典”随时能突破学校的围墙,冲进来大开杀戒。
我的扁桃体,每年都要发炎几次,这个节骨眼上又开始发炎。起初,只是吃饭有痛感,最后发展到连唾沫都不敢咽。
以前吃几天环丙沙星就能好,这次完全不管用。校医室的医生如临大敌,全副武装,战战兢兢做过检查,排除我得“非典”的可能性,才心情舒畅,哼着小曲给我上了吊瓶。
月考时,我把吊瓶支架拿到教室,边输液边答题,赢得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关注度。我也因此成了“非典”传言的主角,从“饮马河最强的男人”,变成饮马河第一位“非典”患者。
“你怎么没被隔离?”李清笑着说。
我不敢说话,用手指着喉咙,示意自己有多惨。
她摇头晃脑,看了几眼,说:“还好你不是‘非典’,要不我就不能向你请教啦,来,你给我讲讲这道题怎么做。”
张志勇恰好从旁边走过,说:“你这表情啊,就像被阉了一样。”
李清也放开了,可她不会那么下流,只是说:“好像吃了大便才对……”
这两个形容都很别致。
考完试,我回到校医室,继续输液,同时坚持做模拟题。有一个病友比我惨,不知为何上吐下泻,半小时跑了四趟厕所,最后虚脱得趴在病床上,身子摊成一堆烂泥。饶是这样,他都不忘背单词。过一下午,他缓解了些,挣扎着回教室去,走时连连放屁。我不由得担心他会在半路窜稀。
校医室只剩我一人,我沐浴在浓浓的臭味里,继续刷题。有时候也会走神,不时想起张志勇和李清的比喻,竟然能笑起来。
校医室就在校门口,门卫室也在附近,被天成“下过毒”的门卫老头时不时嚎两嗓子京剧,声音难听之极却乐此不疲。我俩透过校医室脏乎乎的玻璃窗,对视好几次,我傻笑,他傻嚎。我看他像怪胎,估计他是这样看我。
几天后,炎症消得差不多,正输着最后一瓶药水。医生推门,伸脑袋进来,问我是不是7班的。我说是,医生缩回脑袋,在外面说了句“他和你哥一个班,你把东西给他吧”。话音一落,一个女孩提着两个包,走了进来。
女孩个子不高,瘦瘦弱弱,长得挺顺眼。她站在门口,有些不自在。
“那你俩说吧。”医生说完走开。
我俩却都沉默了。门卫老头又开始吊嗓子,咿呀鬼叫,难听,却缓解了我与女孩拘谨的气氛。
“你找谁?”我先开口。
“韩天成,”女孩晃了晃手里的包,“给他送点东西。”
“走,我带你去找他。”我收起模拟题,站起来。
药水还有一小半瓶,不打了。拔下针头时,针眼处冒出一滴血,微微刺痛。我从旁边桌上拿起一支棉棒,按住针眼,起身往外走。
女孩却没动,划一下垂到额前的头发,说:“麻烦你让他来这里吧,我不进去了。”
寻思着领到班里也不合适,就让她等着,我去叫人。她说了声“谢谢”。我走到门口,想起来忘了合上笔帽,一回头,看见她走向桌子,要把包放到桌上,这才显出走路一瘸一瘸的样子。我仔细看,她右脚向内斜着,拐出一个夸张的角度,似有残疾。
此时,老头停止鬼号,透过窗户往校医室里看。他脸上老肉堆叠起来,睁开整天眯着的眼睛,散发着好奇的光,又是一副看怪胎的表情。
我赶紧回过头,快步走掉。

04

正上着数学课,老罗在讲题。我从窗户偷偷往里看,天成不在。
正无计可施之时,张志勇不知怎么回头一瞥,正好与我对上眼。我朝天成的位置做了些动作,张志勇立即领会,嘴巴动动,好像讲了两个字。可我看不明白。他重复几遍,我仍一头雾水,他改了嘴型,依旧是两个字。这次我看明白了——厕所。
我奔向厕所。天成果然在这儿,在和一帮我不认识的人抽烟。这场景出乎预料,我不知所措,天成也愣了一下。有人低声开骂着:“妈的,还以为胡扯蛋。”我不往里走,抽烟的人都扭头看我,烟雾缭绕中,气氛诡异。
“你解手?”天成把手里半支烟掐了,扔地上,踩灭。
“不解手,那个,有人找你。”
“谁?”
“不认识。”当着这么多人,还是不细说为好。
“在哪儿呢?”
“校医室。”
有人抽了抽鼻子,好像吸鼻涕,说:“媳妇吧?”
“滚球。”天成吐口唾沫,拉着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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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天成没问来人的情况,却问起我的病情。我说好了,他说:“那就好。”两人陷入沉默。
走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你们就是缺少锻炼,整天坐着不动身体没个好。”
“早上不是也跑操,就当锻炼了。”
“那管个球用,三分钟五分钟,也就拉泡屎的功夫,还不如多睡点觉。”
我听完就笑,他也跟着笑。
走到校医室门口,我停下脚步,天成清了清嗓子,走进去。里面许久不见动静,我透过门缝往里看,天成和那个女孩坐在床上,两人抱在一块儿,脑袋靠得很近,好像在接吻。
我只瞥了一眼,心脏就狂跳不已。想起刚来饮马河,张志勇带我去偷窥那个睡觉的女人,那时的感受与眼下相似,可又有所不同。不敢多看,我赶紧走开,站在墙角处,为他俩放哨,正看见门卫老头睁大眼睛往里瞅。
老头注意到我,吓得浑身一激灵,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走开,躲进门卫室。校门外,几个家长聚着聊天,校园空空荡荡,目光所及之处都无聊至极。
目光无处安放,我就仰头看天。天高云淡,有鸟飞过,它们不用高考,不用复读,让人羡慕。片刻,我回过神来,想起医生说过,天成是那女孩的哥哥。看来不是。
过几分钟,天成拉着女孩的手走出来。他一脸兴奋,上前拍一下我的肩膀,说:“今晚别上课了,咱出去吃饭,我请客,烧烤!”这一下,生痛。
天成请客吃烧烤,还要叫上张志勇,这是好事。我这个土鳖,只知道上学,还没吃过烧烤。张志勇是只好苍蝇,不管有缝无缝,只要是蛋就叮一口,他欢呼雀跃,说:“封校封得我嘴里淡出鸟来,早该开荤了。”
不过翘课是不行的,我俩没这胆量。天成不为难我们,决定过大周再聚,算算日子还有不到一星期。我想了想,去问李清要不要同去。
李清听说要吃烧烤,兴奋得不行,可她看着高考倒计时,拿不定主意。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也去。我难掩激动,连续按断了两次铅笔。
大周到来,学校还没解禁,学生不能出校门。但学校大开善心,允许我们不上晚自习,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大家就可以自由活动。
我和张志勇谋划如何出去,思来想去,只能和天成一起爬墙。

05

“爬墙?”李清大吃一惊。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显然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
“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咱总不能飞出去吧?”张志勇说。
“可是……不好吧。”李清犹豫不决。
“怕什么,咱吃完饭就回来了么。”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在打鼓。
“被老师抓住怎么办?”李清看我。这一看,让我没有底气了。
“哎呀,反正今晚不上课,老师不会查人数啦,再说我们悄悄去,悄悄回,也没人知道啊。”张志勇底气很足。
“我还是觉得……”李清不再说话,紧皱眉头,面露难色,坐在那里揉橡皮。
“好啦,”张志勇打断李清,“晚上七点半,准时出发,就这么定了。”
张志勇撂下话,跑出教室,我和李清面面相觑。
“……去么?”李清问我。
“去吧,”我说,“咱们早去早回。”
李清往桌上一靠,头微微仰起,抿紧嘴唇,眼睛一下一下眨得很用力。
“我觉着,天天做题也做够了,脑袋轰轰的,出去玩一玩,说不定也是好事,你觉着呢?”我试图说服她,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李清最后终于叹口气,说:“好吧。不过咱得早点儿回来,我还是怕被老师抓住。”
“说实话,我也怕。”我俩都笑了笑,随便聊两句又开始各自刷题。
最后一节课结束,大部分同学去吃完饭,又陆续回来学习。李清递来一小包锅巴,让我充充饥。锅巴是孜然味的,听说烧烤要撒孜然粉,我问她,烧烤和锅巴是不是一个味儿。
李清白我一眼,说:“你傻么,肉和淀粉能一个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道数列题纠缠得焦头烂额,突然有人拍一下我肩膀,是张志勇。他低声说:“走。”李清听见了,回过头来。
不知她什么时候别了个发卡,额前的刘海梳到旁边,露出额头,额头上有几个小疙瘩,显得青涩好看。
该出发了。我跟在张志勇后面,鬼鬼祟祟往外走。天黑了,月亮缺了大半,教室透出的光,能让我们勉强看清路面。我俩站在墙角的黑影里,等李清。
过了几分钟,李清现身,站在门口四处打量。我冲她招手,她会意,走过来。她太紧张,下台阶时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我们在黑暗中汇合,对视一眼,沉默着径直走向学校西北角。大柳树巍然耸立,夜里看更显高大粗壮。
天成从树后闪出来,说:“怎么才来,都等你们半天了。”隐约看见墙角,竟然立着一个梯子。
“哪来的这玩意儿?”张志勇很惊讶。
“烧烤店老板的,专门为爬墙的学生准备的,走。”天成扶住梯子,张志勇一马当先,噌噌往上爬,踩得梯子嘎吱嘎吱响。
“你轻点。”李清警惕地环顾四周。
“没事儿,没人管。”天成说。
张志勇爬上墙头,蹲在上面惬意得很。我和李清也爬上去,双手扶墙,不敢乱动。天成也上来,骑在墙上,把梯子拉起,架到墙外。
四人陆续落地。李清被人称作“佛跳墙”,这次真的跳了墙。

06

墙外是一大片麦田,落脚地却光秃秃的,显然被很多人踩踏过。
天成和张志勇走在前面,我和李清尾随。走在麦浪里,一股很好闻的青草味随风而起,让我有一种要大声喊叫的冲动。
沿着围墙转了半圈儿,我们踏上一条狭窄小路。天成说不要走右边,右边麦地刚浇过,很泥泞。于是,大家贴着左边走。
刚走出几步,李清突然一声尖叫,只见一个小东西飞速蹿过,钻进麦地。
“野兔。”天成说。
李清惊魂未定,哆嗦着问:“这里怎么会有野兔?”
张志勇说:“荒郊野外的,别说兔子了,黄鼠狼都有,还有蛇。”
“真的假的?”李清更加警惕。
“你瞎说啥?”我踢了张志勇一脚。
“哈哈,吓你的啦,还真信。”张志勇笑。
天成吹了声口哨,哨音响亮,四周显得越发寂静。他边走边说,以前在家里,冬天的时候,骑着摩托牵着狗去地里转悠,一晚上能逮三四只野鸡野兔。
小路不长,直通附近一个村子。天成领路拐了几个弯,进入一个大院,院里人声鼎沸,上方挂着一道道彩旗,这是一个饭店。里边有台电视,放的是《红番区》,成龙上蹿下跳痛打“洋鬼子”……饭店里气氛热烈。
先前去找天成的女孩,独占一张桌子,看见我们后赶紧站起,冲着我们笑。
“来来,都认识认识。”天成拉我们坐下,把我们挨个介绍给女孩。女孩笑着点头,看样子很善良,很温和。我想知道她的名字,但天成没透露,只说“这是你嫂子”。
女孩坐我旁边,腿伸到桌子下。我不太敢看她,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与天成抱在一块的场景。扭头看四周,发现店里有不少同龄人。毫无疑问,他们也是爬墙出来的复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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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琢磨啥呢,放心吃,老师不来这里。”天成掐着一大把烤串,放进桌上的铁盘里。香味近在咫尺,让人食指大动。张志勇抄起一串烤肉,边嚼边嚷嚷“嗯嗯,真好吃”。我拘谨,不好意思动手。
天成给每人倒一杯啤酒,我和李清都表示喝不了酒,天成说不喝不行,一起出来吃个饭不容易,不喝酒哪行?我们推辞不过,答应尝一点,天成也不再强求。大家碰杯,我和李清只喝一口,天成和张志勇一饮而尽,女孩端了下杯子。
啤酒这玩意儿真难喝,女孩看我和李清龇牙咧嘴,笑着说:“我去给你们拿饮料。”她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向柜台,李清和张志勇都一愣。
“有什么好惊讶的。”天成笑着说,“她下生的时候,让医生把脚扭坏了,有点儿残疾,走路不利索。”天成扭头看她,眼神温柔似水。
“治不好么?”李清问。
“能治,就是医疗费高,拿不起。”天成说。
我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天成会不会在攒手术费?此时,女孩高低走来,一手拿着瓶饮料,一手攥着肉串。她把饮料和肉串放到李清面前,热情招呼我们趁热吃。
看着那些肉串,我心生惭愧,这一顿烧烤要花不少钱。不知天成得租多少书,才能挣回来。我刚要说话,突然人群大乱。
店里众人四散奔逃,慌不择路,酒瓶子被碰倒、摔碎,桌椅互相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只听有人大喊:“快跑,校长抓人啦!”

07

天成猛地蹦起来,其余人还在傻坐着。他拔腿就跑,出去几步,回头冲我们喊:“还他妈坐着干嘛,跑啊!
我、张志勇、李清这才回过神,慌慌张张站起,跟着跑。女孩也跑,一拐一拐跟不上,天成不得不放慢速度。
一行人穿过鬼哭狼嚎的庭院,跑到尽头,尽头有道篱笆墙,已经被撞出一个豁口。我们从豁口里出去,拐进一个胡同。
电灯突然全灭了,一片漆黑,好像有人撞到女孩身上,她差点摔倒。天成扶住她,怒喊一声:“操你妈,慢点!”
身后,院里有电筒光乱晃,胡扯蛋的声音通透嘹亮:“都待原地别动,谁也别想跑。”没人乖乖束手就擒。
我们在胡同里拐来拐去,已经不知东西南北。这村子很奇怪,胡同歪歪扭扭,每个胡同尽头都是分岔路,像一座迷宫。
天成还能摸清方向,最后领我们拐进一户人家。我很纳闷,他怎会有这户人家的大门钥匙。他扭头看着女孩,说:“她在这里租了房子。”
天色漆黑,我隐约能看见四边都是房子。院子很小,摆着些辨认不出的杂物。天成对女孩说:“我先领他们回去。”女孩说好。
天成径直走向墙角一个小屋子,我们跟过去,发现那是厕所。厕所简陋,在地上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垫着几块木板。天成说有一块木板快断了,让我们留心。
他小心翼翼,推了推后墙,没推动,加力气,还是不动,他低声骂一句,飞起一脚,后墙扑通倒地。原来那不是墙,而是一扇门,为了方便向外掏大粪,才这么设计。
我们跑出去,发现外面是那片熟悉的麦田,学校的围墙立在远处的夜色中。梯子靠在墙外,有人已经爬上墙头。一行四人在麦田里狂奔,像极了不久之前被我们吓到的兔子。
天成在前带路,突然站住,喊着“别过来”,但为时已晚,我们都踩进了泥里,稀泥没过脚踝。泥巴灌进鞋里,十分冰凉。
时间紧迫,来不及退回,重新找路。我们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等我们好不容易来到墙边,却发现梯子不见了踪影。
张志勇破口大骂,天成反应快,双手扶墙,蹲下来:“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快!”
“有泥。”张志勇不停甩脚,泥点子打在墙上,发出噗噗声。
电筒光追到麦地里,有好几个人跟我们一样,陷进泥地里,吆喝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好像是两伙人。
“都啥时候了还管那个,快点!”天成声音急促。
张志勇不敢再等,脱下鞋子,扔进墙内,挽了挽裤腿,攀上天成肩膀。天成颤巍巍站起来,张志勇双手扒住墙头,身子一拔,翻了上去。
我也能爬上去,李清不好办,只能让她先上。李清没办法,也脱下鞋子,刚扔进去一只,就听张志勇喊:“梯子在里边。”
张志勇纵身跳进学校,把梯子立在墙边,顺着梯子爬上来,骑在墙头上,把梯子拉到外面。
终于顺利回到学校。天成说不能让那帮孙子轻易进来,于是把梯子拖进校内,贴着墙跟放倒。
此时,李清找不见鞋子,张志勇的鞋也少了一只,黑灯瞎火中没法寻找。李清急得不行,眼看就要哭出来。
张志勇认为有混蛋使坏,趁我们翻墙之际,藏了那两只鞋子。他气愤难当,狠狠踹了大柳树一脚,只听啪啪两声,两个物件落下。定睛一看,正是他俩的鞋。幸福来得太突然,他连喊好几声“操”。
李清穿上鞋子,一边蹭着泥一边问,该去宿舍还是教室。张志勇说去宿舍,洗脚换鞋换裤子,这个熊样往教室一站,谁都能看出不对劲。其余人一致同意,向宿舍进发。
经过操场,寥无人际,安静祥和,与墙外鸡飞狗跳的情形截然不同。李清去女生宿舍,我们去男生宿舍。走到宿舍楼门口,却发现楼门紧锁。
我们敲门,宿管阿姨一脸不耐烦地出现,说:“校长讲了,所有人回教室,宿舍内不准留人。”她甩下这句话,趿拉着拖鞋走掉。
正当我们无计可施之时,李清跑过来,神色慌张。我问怎么了,她说管理员不给开门。我想。可能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远远听到,学校大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他们回来了。”天成伸长脖子往校门口望去。
“谁?”张志勇问。
“胡扯蛋。”天成说。
“怎么办?”怎么办?”李清急了。
“走,回教室。”天成保持沉着。
我们又只好跑向教学楼。教学楼安静得可怕,跟我们走之前的热闹气氛反差极大,让人越发心慌。
爬到四楼,蹑手蹑脚靠近教室后门,天成伸头往里看,我们都全神贯注盯着他,身后响起一声爆喝:“干嘛呢你们!”几人被吓了一跳,李清差点瘫到地上。
是胡扯蛋,他后面还跟着不少人,有教务处主任、各学科老师,还有老罗。这些人都和我们一样,鞋子沾满泥巴。
“都去楼下!”胡扯蛋双目圆睁,气愤异常。
我们惶恐地走下楼去,楼下已经站着十几个人,如同被抓了现行的罪犯,垂头丧气。如果我们四个人站进去,正好凑成三排。
这些人里,李清是唯一的女生。

08

十几人在楼下站了许久,胡扯蛋还未没出现,老罗也不见踪影。只有几个老师在旁边抽烟,边抽烟边嘀咕什么。
听不全说话内容,只零星听到“无药可救”“本性难移”之类的词,间或有人笑出声来,言语间充满嘲讽意味。
我扭头看李清,她面色苍白,站着一动不动。我很后悔,不该怂恿她爬墙的。这时,下课铃响,同学们进进出出,我们则站着接受检阅。
男同学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唯独李清低着头,黑发垂下,挡住了半边脸。她的发卡消失不见,不知是摘了,还是丢了。
终于,老罗出现了,他站在台阶上,影子呈一个奇怪的形状。他喊了我与李清的名字,让我俩跟他走。我刚要抬腿,天成突然大声喊:“和他们没关系,我让他们出去的。”所有人都盯着他。
天成笔直站着,头微微仰着,灯光在脸上拓下阴影,明暗相间。老罗与他对视片刻,又看向我和李清,说:“你俩先回教室。”
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走。李清率先挪动步子,默默走进教学楼,我只好跟上。我俩一前一后爬楼梯,沉默不语。推开教室门,许多同学抬头看过来,我俩在这注目礼中回到座位。李清打开一本书,然后趴在书上,一动不动。
我心烦意乱,死活看不进书,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喊道:“快看!”很多人趴在窗台上,向下看,窗外红光闪耀,好像着火了。
挤到窗边,我看见楼下空地,有一个打开的箱子,箱子内外堆着很多书,正在熊熊燃烧。
火焰跃动,映照出箱子上的奇怪字符,是古西夏文字。那是天成的箱子,那些书是天成的武侠小说。
后来,张志勇向我描述了事情经过。
在我和李清走后,又有几人被各自的班主任叫走。胡扯蛋有吩咐,各自班里排名前三十的学生,不追究责任。张志勇恰好是第三十一名,只能和余下的人继续罚站。
胡扯蛋破口大骂,绝大多数人老老实实,垂头听训,唯独天成不低头。胡扯蛋继续训话:“有的人不仅自甘堕落,还拖累别人,这种害群之马要坚决清除,不能让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此时,天成梗着脖子,忽然说:“你说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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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胡扯蛋冷笑几声,点出几个罚站的同学,让他们跟教务处主任去办公室。片刻后,他们把天成的箱子抬到了现场。箱子打开,里面全是武侠小说。
胡扯蛋捡起其中一本,去扇天成的脸,扇了十几下。天成不躲不闪,胡扯蛋越打越狠,最后那本旧书散了架,手里只剩下几张纸。胡扯蛋仍不罢休,将纸攥成团,扔到天成脸上。这一下很用力,纸团打中天成的脸,弹出去好远。
“给我烧了。”胡扯蛋下了命令。平时抽烟的老师,拿出打火机,像逢年过节烧纸钱一样,点燃那些武侠。火焰蹿起来,很快蔓延到整个箱子。
天成依旧面无表情,站着不动弹。

09

我向楼下看的时候,书已经烧了不少。看不到天成的表情,只是看到他像一尊雕塑似的。突然,他动了起来。
天成冲到箱子边,用脚踩踏火中的武侠。火星子从他脚下飞起,如同受惊的萤火虫。他无法阻止火势,干脆用双手去扒拉箱子,奋力把箱子翻过来,武侠散了一地,火焰反而更加旺盛。
火堆中出现一个木盒。我猛然一惊,木盒里藏着一把刀。
天成弯腰,要去捡木盒。
“你干嘛?站那别动!”胡扯蛋喊着,却没上前。
天成不理会,捡起木盒。木盒也着了火,但火焰很小,天成将木盒往身上按,火焰熄灭,升起一缕青烟。他怀抱那个冒烟的木盒,身子前倾,好像要慷慨赴义的武士。
我浑身僵硬,看着天成慢慢抬起右手,压在木盒上。胡扯蛋不明就里,还在骂骂咧咧。我想大喊,让胡扯蛋闭嘴,让天成别冲动……可我不敢,担心一喊,反而导致情况失控。
僵持了十几秒,天成最终没有打开盒子。他收回右手,低下头,直到火堆熄灭。楼上围观的同学,陆续回到座位。此时,我已全身湿透。
这一天晚上,我回宿舍时,天成的铺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留下。
他消失了。
(未完待续) 
前情回顾:
饮马河没有爱情(一)佛跳墙
《饮马河没有爱情(二)扫黄记


-END-

作者 | 栾徐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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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7 0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饮马河没有爱情(大结局):断电的女生宿舍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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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过后,有人在校长胡扯蛋的办公室里放了把火,这是饮马河最后的狂欢。
本文是《饮马河没有爱情》系列第四篇,点击以下链接,回顾前情:
《饮马河没有爱情(一):佛跳墙》
《饮马河没有爱情(二):扫黄记》
《饮马河没有爱情(三):刀出鞘》



01
2003年高考前,饮马河发生了三起烧书事件,烧诗集、烧黄书、烧武侠,恰巧都与7班有关。
焚烧武侠事件次日早操后,校长胡扯蛋又一次发表训话,先是宣布开除天成,再含沙射影批评老罗:“有的班主任尸位素餐,懒散无能。”老罗脸色铁青,倒背双手,一言不发。
我以为,老罗会在早自习大发雷霆,结果很意外,他整节课没说一个字。下课铃响,他站起来,扫了全班同学一眼,说:“马上就高考了,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分心,好好学习,还有,想吃啥不用翻墙,和我讲。”
老罗语速不快,声调不高,可每个字都铿锵有力。他耍了帅就走,我坐在教室里,心情难以平静。坐在前面的李清,自始至终在埋头学习,不知道她现在什么状况。如果埋怨我,我欣然接受,如果不怪罪我,那我是否该先开口打招呼?
往常这个点,该结伴去食堂吃早饭了,她却一动不动。我还在揣摩,她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心头猛地一沉,果然,她生气了。我收起书本,肚子很饿,可不想去食堂。
“喂,不吃饭啦?”是李清的声音。她站得不远,皱着眉头看我。
这天,喝稀饭挑出一条虫子,我反倒很高兴,以为那是“重”归于好的见证。后来把这事讲给张志勇听,他说:“Do you have bing ?”我没听明白,他直说了:“你有病。”
不久,语文课上发生了一件令人开心的事。语文老师举起一张卷子,拍着桌子,问以往稳居语文第一名的女孩:“你什么意思?”去年,语文老师亲手烧了那女孩的席慕蓉,这一幕所有人都是忘不掉的。
“就这个意思。”女孩话音响亮、清楚,气得语文老师瞪大双眼,却又拿她没办法。
那张卷子被大家传阅,原来女孩在作文里写了这样一段话:“复读学校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石头掉落砸起水花,终究是方向不改,继续向预设的方向而去。叛逆者或被剿灭,或被招安。一年的时间太短,只够你研习八股,不够你聚义梁山。”
这段话真带劲儿。作文被判了27分,连总分的一半都不到,可这并不影响大家对女孩的钦佩。如果天成还在,肯定也会竖起大拇指。
说起来,天成走后,宿舍里有张空床,教室里有个空位。看到这两处空的地方,就不禁想起他。
我要想办法联系上他。

02

“非典”虽未结束,气氛却慢慢变得不再那么恐慌,社会上的形势也缓解了些,学校解禁。我们终于能正常过大周,每月休息两天。
老爸来接我回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能看见天成带我们穿越的那片麦田,还有一起摸黑走过的小路。那天晚上感觉路面高低不平,如今看去竟然很平坦,完全不是印象中的模样。
天成在干什么,那个右脚有残疾的女孩怎样了呢……我和张志勇找到女孩租的房子,但她已经退租了。问房东知不知道二人的下落,房东蹲在地上刷牙,咕噜噜漱口,漱完口,抹了抹嘴角的白沫,才说:“不知道不知道,我他妈怎么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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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想起来天成有个叫“一品堂主”的QQ号,或许可以通过QQ联系到他。我和张志勇商议后,找了个网吧,一头扎进去。两人第一次去网吧,完全不懂套路。老板说一小时一块,我交了钱,却不知道干嘛。
老板让我们随便找台电脑,我俩坐到电脑前,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开机。老板收过钱就不见了人影,网吧里大部分人在玩游戏,没人在意我们。旁边是一个打扮很潮流的女孩,头发一撮黄一撮红,很扎眼。她戴着耳机,嚼着口香糖,身子不停地摇摆,好像在听歌。
我俩伸过脑袋,看她的电脑屏幕,只见满屏花花绿绿,一堆看不明白的色块和符号交替闪现,更加稀里糊涂。女孩突然停止晃动,扭头瞥了一眼,伸手按下我们这台电脑的开机键。电脑开机,我俩呆头呆脑,仍然不知怎么操作。女孩频繁往这边看,最终取下耳机,手把手教我们。
女孩坐在椅子上,我俩各站一边,像两个侍卫。她外衣领口开得有点低,我一晃脑袋,看到了里头的内衣,心里随之一紧。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她穿着胸罩。
班里的女同学貌似都穿背心,没有穿胸罩的。我像触了电,刻意抬头,不再看她,发现张志勇也像是触了电。我俩对视一眼,表情尴尬。张志勇咳嗽一声,专心看电脑屏幕,我也扭过头去,眼睛不敢斜视。
在女孩指导下,我和张志勇分别申请了QQ号,一个叫“古道西风”,一个叫“断肠天涯”,马致远提供的灵感。学会查找账号之后,搜索“一品堂主”,出来好几个人,我们很快锁定了目标,有个头像里有古西夏文字。
等了许久没有回信。女孩凑过头来一看,说:“头像是灰的,他不在线。”
“他什么时候在线?”我问。
女孩一笑,露出两排好看的牙齿:“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网就什么时候在线呗,等他上线头像就变成彩色的啦。”
又等了很长时间,头像仍然没有变成彩色。余额不足了,我们不得不关掉电脑。女孩加了我俩的QQ,也加了天成的,说她会一直在线,等天成上线会替我俩传话。
我们道过谢,垂头丧气地走出网吧。张志勇百无聊赖,买了两罐可乐。那是我第一次喝可乐,喝第一口时舌头发麻,感觉气不顺,想打嗝。
“不好喝。”我吐舌头。
“可乐就这个味,土鳖,”张志勇吐槽我,“以前没喝过吗?”
“没喝过。”
“吃烧烤那天桌子上就有,你没喝?”
“有吗?”我不确定。
“当然有。”张志勇很笃定地说。
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的烤串,一口没吃到,连桌上有没有可乐也不记得。
我打了个嗝,又喝一口。可乐啊,这名字起得真他妈好。

03
2003年的高考要提前一个月,我们虽然早就知道,可心理准备一直没做好。日子越近,大家越感觉急迫。
不知是否鼻子出了问题,我常能闻见教室里有一股血腥味。李清知道后,抽动着鼻子,左右闻闻,说:“哪有血腥味,是消毒水味好不好,你鼻子是不是破了。”鼻子好得很,并没有破。我抹风油精,抹清凉油,却都不管用,血腥味摆脱不掉,好像真的有血。
我抠鼻子,确认里面没有血。进而怀疑自己神经衰弱,产生了幻觉。
“你不是神经衰弱,是精神病。”张志勇乜斜着眼瞅我。
我停下抠鼻子的手,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张志勇,想起了刚刚被送走的一个男同学。
那个男同学复读了三年,很用功,每天不停地做题,可成绩一直徘徊中游。他看人时眼珠撇向一边,从不正视对方眼睛,而且突然莫名其妙笑起来。那是一种压得很低的“嘿嘿”声,让人浑身发毛。
不知什么缘故,他做题时经常叹气,让人费解。有一次,我看他做着题,突然停下笔,叹了口气,继续做题,过了一会儿,又叹气。那道题不难,他也答得很对,实在不明白为何叹气。
后来,他开始自言自语,老是嘟囔着“题这么难,我弄死你”,吓得没人敢与之同桌。过一段时间,他不见了,据说得精神病,被送进医院了。有了解的同学说,他第一年差二本线1分,第二年差2分,第三年差3分,被逼疯了。
没法考证这传闻的真实性,但我对“精神病”的惧怕是有的,害怕变成他那个样子。
“你别吓我。”我紧张地对张志勇说。
“闻到血味而已,吓成这个死样,不是精神病是什么?”张志勇继续嘲笑我。
转而又想,我现在没流鼻血,万一像去年模拟考时崩溃的女孩那样,去到高考考场却哗哗流血,岂不是全完了?我更加提心吊胆,甚至梦到鼻血怎么也止不住,答题卡和试卷泡在血里,题目、答案被吞噬掉,触目惊心。
我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大汗,再也无法安然睡去,睁着眼睛直到天色渐渐变亮。白天,浑浑噩噩地听课、做题,什么也进不去脑子。
恐惧衍生出悔恨,我后悔没去南方上那所大学,后悔来复读,甚至后悔当初把那张色情插画撕掉。如若还留着,现在不是可以看看,缓解缓解压力吗。
我去问张志勇,还有没有桔子皮。他说没了,都被老罗烧了。他见我苦恼不已,不知去哪里借来一个小小的CD机,里面有张光盘。
看不到画面,只能听声音。放学后回宿舍路上,我俩一人戴一只耳机,按下播放键,边走边听女人的呻吟声。没想到,这种行为是饮鸩止渴,我失眠越发严重。
晚上睡不着觉,早上逼着自己起床,好几次穿好鞋才发现没穿裤子。张志勇说:“你咋了,听黄碟听得裤子都不穿了?”
最后,是李清救了我。

04
解禁后,学校为了缩短学生的吃饭时间,开始食堂卖面条。
这种面条,汤里加点酱油,放片菠菜叶,没滋没味,却要四块钱一碗。吃下去肚子发涨,大便干燥,每次上完厕所,肛门都像着了火。
不过,吃面条确实能省下一半的吃饭时间,学生们抢着买。确实是“抢”,大家前呼后拥围着卖面条的档口,外面的人拿着空碗往里挤,里面的人举着盛面的碗向外挤。
我个子矮,不占优势,每次都要在人缝里偷生。看见有人举着碗往外挤,我寻思场面这么混乱,万一碗里的汤洒了怎么办。有一天晚上,真就有一碗面倒在了我头上。
等我奋力挤出人群,肇事者已经不见,或许他还不知道碗是空的。我划拉两下头发,抓下一把面条,再划拉两下,又是一把面条。妈的,全是面条,怎么连片菜叶也没了。
李清和张志勇笑岔了气,七手八脚帮我收拾。头发沾满汤水,不洗干净没法上课,可是学校为了防止男同学翘课,锁了宿舍大门。我去找宿管大妈说情,好说歹说没能奏效。李清考虑一会儿,建议我去女宿舍水房清洗。女宿舍是不锁门的,说是方便来例假的女同学处理意外情况。
“我能进去吗?”我不知这建议能否可行,可心里实在没有别的主意。
“应该没事吧,管理员阿姨挺好的。”李清挺有把握。
这个阿姨确实挺好,把我堵在门口,盘问了许久,还要我把个人资料写下来存档。我弯腰趴在窗口前,像要入监的犯人在交代自己的罪行。
头发上的汤水滴下,落到纸上,发出脆响。我想起自己的噩梦,眼下的场景,就像梦中鼻血滴下的场景一样。于是,我脑袋使劲偏向一边,不让汤水继续滴到纸上。窗台上积了很多灰,水滴砸出一个个小坑。李清后来说,我当时的姿势十分可怜,像一只被提着脖颈的鸭子。
好在最终能去洗头了。我跟在李清身后爬到二楼,她打开宿舍门,摁了开关。这宿舍的格局与男寝一样,只是要干净整洁得多。她走到靠窗的床前,床上放着那本曾令我魂飞魄散的物理错题本,床头挂着几件衣服,衣服有大有小,还有一件裙子。
李清从床底拉出一个脸盆,取出里面的牙膏、牙刷,还有一些瓶瓶罐罐,只留下洗发膏,递给我,往西指了指,说:“最头上是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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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我接过脸盆,领命而去,走到一半,又被李清叫住。她跑过来塞一条毛巾,我嘿嘿傻笑。毛巾很厚很软,比我的好多了,上面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水很凉,但不是问题,男同学洗冷水澡成习惯了,洗个头更不算大事。洗发膏很香,洗完头,我神清气爽,用李清的毛巾大体一擦,端着脸盆往回走。走到半路,我心里一惊,吸两下鼻子,发觉血腥味不见了。再仔细闻闻,只有香味。
我高兴得想哭,原本以为眼泪不会掉出,最后还是没忍住。不得不又回到水房,洗了把脸,不想眼泪却越洗越多,心中憋闷被发泄得干干净净。这时才看见,水房的窗台上放着一盆植物,叶子斑驳有趣。多年后,我又看到这种植物,一打听才知道那叫虎皮兰,于是买了一盆回家,看到它就会想起这个夜晚。
心情平复后,我走出水房,朝着唯一一间亮灯的宿舍走去,那像是一座灯塔。李清坐在床上看错题本,我犹豫要不要进去。她放下本子,却没有站起,没有来接脸盆,说:“进来吧,又没有别人。”
我故作镇静走进去,把脸盆还过去。她接了,弯腰放回床下,直起腰,说:“你洗头这么快?”
“那可不,分秒必争。”我用力擦着头发,“咱走吧。”
李清不着急,说:“急什么,半小时还没到呢,坐下歇会儿,等你头发干了再走。”

05
“第一次来女生宿舍吧?”李清笑着问我。
“嗯,第一次来。”我老实回答。
“什么感觉?”
“干净。”
“你们男生宿舍什么样?”
“一个样啊,就是脏点儿,比你宿舍差远了。”
李清很开心地笑:“咳,你头发真少,怪不得洗得这么快,我看等你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就秃顶啦。”
“愁啊。”我说
“你学习那么好,愁啥。”
“你不说了么,我三四十岁的时候秃顶,我能不愁?”
李清笑得更厉害了,她边笑边把手伸进头发里划动,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我擦得差不多,就把毛巾还给她,她接过去挂起来,边挂边说:“考考你,判断带电粒子在磁场中的受力方向,是用左手定律还是右手定律?”
“左手。”
“判断环形电流磁场的方向咧?”
“右手。”
“嗨,可以啊,这么厉害。”她语气里的赞叹不像装出来的。
“左手力,右手电,老师讲了很多遍了好吧。”
“正好,你给我讲讲这道题。”李清拿起错题本,递过来。我伸手去接,看那道题,刚看了几个字,眼前一黑,停电了。
黑暗中,我俩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我怕她松手,错题本掉到地上,于是往前挪了挪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她倏地缩手回去,错题本“啪”一声掉在地上。
我浑身发烫,摸索着捡起错题本,慢慢适应了黑暗,看清她的轮廓。她低着头,双手攥着,放在腿上。不知道该做什么,两人只是傻坐着。我想站起来,坐到床上去,可又不敢。
李清的枕巾下隐约透出一丝光线,好像底下有东西在发光。
“那是什么?”我率先打破沉默。
“嗯?”李清抬起头,“哦,一个玻璃球。”她揭开枕巾,拿出一个夜光水晶球。水晶球发出柔和的蓝色的光,温和优雅。里面有两个手拉着手的小人,摆出翩翩起舞的姿势。
李清晃了晃,水晶球里下起雪了。雪花飘扬,我产生了错觉,以为两个小人在动。
“这是我去年的生日礼物,别人送的。”李清又晃了晃,雪花变得更加繁密。幽蓝的光映在她的脸上,有种迷人的美。
“你生日是哪天?”
“五月初九。”
“啊?过了?”
“阴历啦,哪有人过阳历生日。”我立即在心里盘算,到时候给她买什么生日礼物,还没想到,来电了。
灯光耀眼,房里好像比停电前亮了很多,水晶球不再那么璀璨夺目,但依然好看。
“你要不要看看?”李清向我伸了伸手。
“好啊。”我也伸手。
光伸手不够,我打了个小算盘,觉着这是靠近她的好机会,就站了起来,准备向她迈一步。
“时间到了啊!”楼道里突然传来宿管阿姨的吼声。
“你的头发干了没?”李清收回手。
我也把手收回来,抬起来摸了摸脑袋,说:“差不多了。”其实根本就没干,手湿乎乎的,心里也湿乎乎的。
“那咱们回去吧。”李清把水晶球放回枕巾底下,盖好。
总是差一点,希望高考不会如此。

06
食堂尽头有个小卖部,墙上挂着日历,我去看了看,李清的生日正好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反复再好几遍,确定无误,但我仍不放心,偷偷撕下那页日历,塞进口袋。
还有二十几天,我要加把劲了。班里气氛极为紧张,原本那些混日子的人,也拿起课本啃两口。不管是素来勤奋的,还是临时抱佛脚的,都发了疯一样地刷题。大家想方设法节省时间,去厕所的人少了,“多吃饭,少喝水,不午休”成了九字真言。
班里有个神人,据说大便只需5秒,成为我们羡慕的对象。起初,我们怀疑他在吹牛,脱裤、拉屎、擦屁股……怎么可能只用5秒。
有一天,张志勇做题做得心烦,就想消遣一番,去测试神人的大便耗时。神人也想证明自己,张志勇就拉上我和几个同学,带着手表,一起去厕所。神人事先把卫生纸叠好,攥在手里,蓄势待发。
张志勇喊着“三二一”,话音刚落,神人拉开门闪了进去。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我们尚未反应过来,他已推门而出,恰好五秒。
“他擦腚了没?”张志勇刚反应过来。
“擦了吧,你看。”一个同学推开门,向我们示意里面有用过的卫生纸。
我和李清说过这件事,她一脸恶心的表情,说:“你们真无聊。”无聊归无聊,我们只是放松一下,脑袋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了。
越接近高考,班里的人就越少,起先没人知道他们去了何处。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有门路,早就转学籍到了别处,据说那地方分数线低,在这里上不了二本的人,到那儿可能上重点。
也有好处,随着学生的减少,离经叛道的人也少了。不过,胡扯蛋不仅没有松懈,反而要求更严,明令规定自习时不得抬头,违规者要通报批评。为了保证规定严格实施,他时常突击进教室巡检,故意弄出动静,谁抬头就抓谁。
我们把脑袋压低,一节课下来,脖子酸痛无比。
老罗自从被当众批评以后,开始跟胡扯蛋唱反调,上自习课站在门口把风,让我们放松些。胡扯蛋来时,他示意我们低下头,胡扯蛋走后就让我们随意些,好像在带头玩捉迷藏。
有一次,老罗突然发出预警:“快,低头!”我们迅速低下头,竖起耳朵听动静,许久不见有人进来,却听见老罗在嘎嘎笑。
“你们要是干什么都这么听话,早就考上大学了。”老罗乐不可支。
原来胡扯蛋并没有来巡检,是老罗在搞恶作剧。大家都笑,这恶作剧充满了温情。
当然,老罗也没法每节课都来放哨。有一天晚自习,一位女同学肚子饿,偷偷吃苹果,被胡扯蛋逮住了。事情很小,可胡扯蛋不依不饶,早操时又批评了7班一番。不过,老罗扭头,左看看右看看,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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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次日,老罗显示出了他的好汉本色。第一节晚自习后,老罗喊几个人出去,一人搬进来一个纸箱子。纸箱子在讲台上排列整齐,老罗器宇轩昂站在一边,说:“打开,一人一个。”纸箱子被打开,里面全是苹果。不多不少,正好一人一个,教室里顿时充满甜甜的香味。
老罗倚在门框边,神色得意:“先别吃,等我命令,我说吃再吃。”我们拿着又大又红的苹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清回过头来,低声说她那个太大,吃不了,要和我换。我就与她换了。
“都傻看什么?该干嘛干嘛!不学习了?”老罗收起刚刚的风骚模样,一脸严肃地说,“哎那谁,你干嘛,谁让你吃的?”
大家顺着老罗的视线看去,一个男同学抬起头来,右手捂着腮帮子,说:“我没吃,牙痛。”
“就你事儿多,看书!”老罗瞪了他一眼。
我们放下苹果去做题,不到五分钟,老罗咳嗽一声。我们抬头看他挺着大肚子,走上讲台,站着不说话,好像在听教室外的动静。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们都明白他的用意了,齐刷刷拿起苹果,只等他一声令下。静待几秒,他突然右手一挥:“吃!”我们大口吃着苹果,教室里响起一片咔哧声,如同无数只老鼠钻进了塑料袋,热闹非凡。
不出所料,胡扯蛋出现在教室门外,目瞪口呆地杵在走廊里。
我们只管吃,故意不去看胡扯蛋。这时,老罗敲敲黑板擦,说:“赶紧吃,吃完就学习,力争考出好成绩,为学校争得荣誉,都给我听好了,绝不辜负学校对我们的期望,都明白不?”
“明白!”我们梗着脖子大声回应。我喊得太用劲,几块碎苹果从嘴里喷出,险些砸到李清后背。
胡扯蛋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之后,有人起哄:“老班,再来一个。”教室里响起一阵大笑。
“想得美,”老罗朝我们瞪了一眼,“学习!”
想起初到饮马河,张志勇说的三个重点,对应着老罗、天成、李清。如今回头看,因为认识了他们,这一年似乎并非一无是处。在这里的经历奇奇怪怪,上别处是遇不到的。
在这复读生涯接近尾声,老罗用几箱苹果,为暗淡无光的生活泼下一抹亮色。
李清非常感慨,说:“上了这么多年学,认识这么多老师,唯独老罗有英雄气概。如果他能多当一年我们班主任就好了。”
“我可不想再复读,一年够了。”张志勇说。

07
余下两周时间,7班气氛出奇的好,所有人勤勤恳恳,不再像以前隔三差五就出个乱子。同学们彼此有了亲切感,真正的像一个班了。这种状态来得太晚,但弥足珍贵。这都多亏了老罗的苹果。
高考前要拍照留念。当天,我们本应直接从教室出来,去楼下拍照,最多不过十分钟的事。可老罗提前给女同学们放了半小时假,让她们回宿舍打扮打扮。
李清说,女同学们为了拍照,凑钱买来一套化妆品,口红、眼影、眉笔、睫毛膏……样样不缺。她们不会使用,就自己研究,效果竟然很惊艳。
男同学商量着不能被女孩们比下去,翻箱倒柜找来最拿得出手的衣服,还得收拾收拾。有人提议喷点香水。一哥们儿,平时整得花枝招展,这天,他的香水、啫喱水被大家征用。
他有些心疼,说:“这瓶香水很贵的,省着点用。”没人怜惜那瓶香水,大家拿来当花露水使。还有他的啫喱水,散发怪味,好像一种叫做“臭死妮子”的花,我们也不管,一个劲儿往头上抹,用手划拉着做造型。
等男同学们摆好椅子,站立成排,女孩们才嬉笑赶来。她们结伴走来,穿着原来的衣服,梳着原来的发型,可脸上化着淡妆,个个都神采飞扬,似乎还闪着光。
唯一让我觉得别扭的,是她们油油的嘴唇。事后问李清,她说抹了唇膏,还问我好看不。我嘴上说“好看好看“,心想抹了猪油一样,好看个屁。
我问李清,我们身上好闻不,她不留情面,说:“你们身上都抹了些啥,香不香臭不臭的,难闻死了。”我傻眼了,香水、啫喱水用了不老少,拍照时还特意挤到她身后,梗着脖子摆造型,竟然得到如此不堪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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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不过,等照片洗出来,我觉着一切都值了。照片上的我,好歹也算人模狗样,看着挺顺眼。照片拍得挺好,可惜没有在背后贴上名字。
大半年的相处,时间太短,估计毕业后大部分人都会忘记彼此吧。也不知道谁起的头,让所有同学在照片背面相应位置,写下各自的名字。我跟了风,先拿照片让李清签名,她举起照片,对着灯光找准地方,一笔一划写下名字。
又过几天,高考倒计时终于走到了“1”。学校停课,我们上午自由活动,下午去看考场。老罗说:“考试前适当放松一下,更加有助于考场发挥。”
吃过早饭,我和张志勇转两趟公交车,来到书店。老早就打算好,送李清一本王小波的书做生日礼物。两个穷光蛋商量着,怎么把书偷出去。天成不在,我们得自食其力。我下决心,这次绝不能怂。
王小波的书也有好几本,《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张志勇问:“这几本书和圣斗士星矢有什么关系。”我说有个屁关系,根本不是一回事。张志勇左右张望,又问:“要哪本?”我看书不厚,就说全要了。
说完我就寻思,坏了,来之前没琢磨好形势,偷书计划要泡汤。当初天成偷书是秋天,穿的厚衣服,好藏书。如今是夏天,我俩都只穿着T恤衫,根本没办法藏书。
张志勇试了试,果然不行,又把书放回去。没有办法,我俩掏光口袋,凑齐买一本书的钱。既然张志勇入了股,就要征求他意见,买哪本。
“买《黄金时代》吧,金子比银子和铜值钱。”张志勇说。
回学校后,我把书放在褥子底下,打算考完试就送给李清。
下午看考场,学校租了十几辆大巴车,一列列停在操场,站在教室望过去气派无比。
张志勇说看:“我们要被押赴刑场了。”
“不是刑场,是战场。”李清说。
我们仨被分到不同的考点。我所在考点恰好与去年一样,时隔一年,这所学校还是老样子。
有个同考场的考生问我:“哎同学,你是哪个高中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就说:“瞎混。”时至今日,每当有人问我,复读那一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不说努力,也不说压抑,依然用自嘲的口吻说“瞎混”。
第二天,2003年6月7日,高考降临。

08
老爸送来两罐红牛,说是能提神,不打瞌睡。我送给李清一罐。她说:“给我了,你怎么办?”
我晃了晃另一罐,说:“还有一个呢不是。”
“不够啊。”
“不敢喝多,万一喝多了要上厕所,那不麻烦了,这一罐我能喝一天。”
我俩互相检查对方的考试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准考证、橡皮、削好的2B铅笔、中性笔、尺子、手表,一样不少。最后一项是对表,确保分秒不差。
上车时间还没到,我们坐下来,互相打气。
“打个赌怎么样?”李清抿着嘴唇。
之前也打过一次赌,不痛不痒,输赢只是找个乐子。这次不同,关乎我们的前途命运。
“好啊,赌什么?”我问。
“你赌不赌?”李清转而去问张志勇。
“赌就赌,你说,赌啥?”张志勇浑不吝。
李清拿出张纸,让我们把前一年高考成绩写下,我的最高,李清次之,张志勇垫底。
“很简单,喏,这是我们去年成绩,等今年成绩出来,拿这两次作对比,谁提高的分数多谁就赢,怎么样?”
赌注合理,我们仨击掌为誓。
时间到了,我们坐上不同的大巴,奔赴不同的考场。所有人面色凝重,好像前往的不是刑场,也不是战场,而是火葬场。
两天后,考试结束。解脱了,我走出考场,好像一条褪了皮的蛇。
考试期间发生了些事。之前听说把眼镜放在桌上,只要调整好位置,能看到身后考生的试卷,我实验后发现那纯属扯淡。在考场里,根本不可能打瞌睡,感觉不出老爸买的红牛管不管用。
2003年的数学题特别难,好几道大题让我抓了瞎,拿笔的手哆嗦得厉害,交卷时极度失落,等走出考场,亲眼看见几个考生已经泣不成声。甚至考完最后的理综,我们心里仍有很重的怨气,返校车上骂了一路。
回到学校,看到乌泱泱的人群,忽然释怀了。走进校门,看着熟悉的砖瓦花草,明明只呆了不到一年,却感觉过了好多年。我想跟这个学校打招呼,说:“嗨,你好,我考完试回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回来,以后我他妈再也不会和你见面。”
操场上人潮涌动,我劈开人群向宿舍走,路上遇见张志勇。他脸上不显悲喜,不提考试的事,遇见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咱这就滚蛋了?”
“对,咱这就滚蛋了。”我说。
我试图在人群中找到李清,一路上看到不少班里女同学,却没有看到李清。正张望,突然人潮向一个方向涌去,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我和张志勇被裹挟着,向前走,有人说校长办公室着火了。
果然,办公楼有扇窗户往外冒烟,是胡扯蛋的办公室。看样子火势不大,赶紧灭火或许还来得及。这时,人群中爆发出可怕的欢呼声。
男同学们激动莫名,好像在运动场边,为自己的同伴加油一样,振臂狂呼。好多女孩也被气氛煽动起来,跟着嗷嗷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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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犬少年的天空》
这是饮马河最后的狂欢。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使劲向前看,老罗领着几个老师堵在办公楼门口,别的老师拿着脸盆跑了进去。人群拥挤不堪,晃来晃去,我跟着晃来晃去。张志勇个子高,看得全面,一个劲儿喊“我操我操”。
我问怎么了,他说有几个学生也要往办公楼里冲,被老罗拦下了,老罗发威,一拳一个把他们轰了回来。老罗一拳能打三百斤的事,只听过嘴上说说,此时终于得见他大显神通。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里不再冒烟,狂欢随之结束,人人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散去。纵火者是谁?管他呢。
我跑回宿舍,舍友们在收拾铺盖。我找出《黄金时代》,拿着就跑,要在李清离校前送出去。刚才在操场上一闹,已经耽误了时间。
楼道一片狼藉,许多人背着大包小包往外走,我左闪右闪,遇到一个舍友。他刚从厕所出来,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拉拉链,看见我就“哎哎哎”地喊。
“你干嘛去了?刚有人来找你呢。”
 “谁?”我站住。
“李清。”
“她去哪儿了?”
“回家了吧,她让我跟你说声,有人来接她了,先走了,让你有事打电话。”
我拔腿就跑,兴许还能追上。楼下人太多,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汽车乱停一气,我爬到一个三轮车上向四处看,没找到李清的身影。
“咳!你干嘛呢?下来!”车主晃动车把。我没站稳,跌倒在车斗里,膝盖撞到车沿上,很痛。车主还在聒噪,我咬牙站起来,跳下车,坚持着跑向校门。
学校大门敞开,人们进进出出,我站在那儿。摆摊卖磁带的人,问我要不要买磁带,我说不买,他说不买就闪开,别耽误他做生意。我换个地方,又过了很久,依然没看见李清,她真的走了。
我拿着《黄金时代》,伤感莫名,里头夹着一张卡片,写着“孔子育人三千,何止桃满天下;屈原悲天九问,岂能浊世独醒。”
句子狗屁不通,是我生捏硬造的两个字迷,谜底为“李”“清”二字,可是没法给她了。

09
我很失落,垂头丧气往回走,人们热热闹闹的,唯独我是个另类。
走进楼道,垃圾比出来时多了一倍不止。我踩在上面,摇摇晃晃走回宿舍,坐在床上拼命想,想记起李清家的电话号码,死活想不起来了。
有个笔记本上写着呢。我去找那笔记本,怎么也找不到。原先放在床上,可能被谁当成废品收走了?我心里空荡荡,像破房子一样,四处漏风。
我翻开枕头,枕头底下压着那张日历,上面画了很多叉,只有一个圈,那是李清生日,也就是明天。我把日历撕碎,扬手一挥,碎片飘洒一地。
“还不收拾东西,你干嘛呢?”张志勇推了我一下。他的被褥都已经卷起绑好,一个巨大的蛇皮袋鼓鼓囊囊,似乎被褥之外的东西都被装了进去。
我把《黄金时代》塞进背包,开始叠被子。东西不多,在张志勇的帮助下,一会儿就收拾完毕。等我整理好,舍友都走光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妇女,每人拿一个袋子,挨个宿舍转悠,捡拾能卖钱的东西。
宿舍里,有个舍友的床头钉着一个木头书架,她们觊觎良久,好几次假装从门前路过,扭头往里看。最后看我和张志勇迟迟不走,干脆大摇大摆进来,拿着钳子、螺丝刀向下撬。我俩的东西碍事,被她们抬脚踢到一边。
我俩待不下去,就这样离开宿舍,身后还传来骂声:“娘了个逼的,这么难弄。”张志勇从地上的垃圾堆里捡起一个不锈钢餐盒,卯足力气扔进宿舍。宿舍里响起一阵“咣啷咣啷”的巨响,骂声骤停。
张志勇的老爸来得早,已在大门外等候。张志勇与我约定好,几天后一起去市里玩,然后就走了。我爸还没来,只好站在学校门口等着。
人渐渐稀少,我百无聊赖,开始幻想。
或许李清还没走,她有事耽搁了,现在正往外走,正巧见到我,留下了她家电话号码,反复叮嘱我:“别再弄丢,否则一辈子吃不上咸鸭蛋。”
老罗又买了很多苹果,碰到班里学生,就送一个。最后剩下半箱,看我走得最晚,就说:“咳,都给你吧,多吃苹果,平步青云,高考必胜。”
在网吧里遇见的那个女孩,突然出现,专门来这里,就为了告诉我:“天成在QQ让我给你传话,他说‘兄弟呵,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幻想的三种情况,都没有发生。老爸出现之前,没人来和我说话。
老爸浑身是汗,头发贴在额头上,好像刚去河里洗了个澡,和当初第一次来饮马河时一样。他支住车子,问考得怎么样,我说一般。
“没事,先回家。”老爸解开绳子绑铺盖。他好像感冒了,不停地咳嗽。
我看老爸边咳嗽边绑绳子,突然想起天成的话:“你是已经过了18岁,是成年人了。”心突然酸了起来。
“走吧。”老爸跨上车子,示意我坐到后座,又咳嗽了几声。
“爸,我载你吧。”我说。
老爸很意外,扭回头来,见我不像是开玩笑,就问:“你载我?能载动?”
“能载动。”我很坚定。
老爸想了想,把车子让给我。我握住车把,回头看一眼。洋槐树,黑色的栅栏门,看门老头在吊嗓子。条幅换了新的,字却没变——青春无悔,从头再来。要迎接新的复读生了。
“上车啊。”我催促老爸。
“你先骑,骑稳了我再上。”老爸说。
“好。”我蹬脚踏板,车子蹿出去。老爸跟在后面脚步匆匆,突然车子一沉,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
车子晃得厉害,好像随时会歪倒。我奋力握住车把,使尽全身力气保持平衡,最终车子平稳起来,不再摇晃。
穿过那条光怪陆离的巷子,骑上大路。
面前豁然开朗。
(已完结)
前情回顾:
饮马河没有爱情(一)佛跳墙
《饮马河没有爱情(二)扫黄记
《饮马河没有爱情(三):刀出鞘》


-END-

作者 | 栾徐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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