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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一场越过六十载的寻亲记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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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7 08:5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场越过六十载的寻亲记 | 人间

 南山秋 人间theLivings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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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父亲和娘是如何一次次在绝境中寻得吃食的,我们最后竟都挨过了最难的日子,活了下来。那几年中,我与娘的关系奇迹般缓和起来,她备好的吃食,总能有我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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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春江水暖》剧照





1


数年前,舅舅被一场病困在病房中许久。出院后,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提醒我爸去查收一下邮箱。
我替我爸打开邮箱,点开邮件,看到的竟是一篇自传。舅舅用很长很长的篇幅,细细碎碎地回忆了自己的往事,看到最后,对身边各项琐事的交代,竟让人读出了遗嘱的味道,令我不忍细看。
不久前,我又鬼使神差地翻出了舅舅的文字,许是因为这几年间年岁渐增、经历了许多世事无常,再次读这些文字,竟让我看到双目含泪。
我出生时,舅舅已是一个快40岁的中年人,我越长大,他越苍老。在翻看他的传记时,我时常恍惚,花了很多力气,才把那个言辞不多、温文尔雅的老派知识分子和文字里的倔强少年,重叠起来。
我是在成年后才与舅舅亲近起来的。小时候我不喜去舅舅家,总嫌他太过严肃,每次见面,除了耳提面命嘱我好好学习,舅甥之间似乎就找不到什么别的话题。爸爸倒是常念叨说舅舅是个很好的人,“你长大后要好好待他”。这话从我十来岁嘱咐至如今,年少的我只是不解其中意,嘟囔着嫌弃舅舅不肯给我买冰激凌。
外婆家的家庭结构很简单,舅舅排行老大,姨妈老二,我妈是家中最小的。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外公和外婆似乎从未刻意追求过子孙满堂,幸运的是,家里三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几十年岁月苦难如川,一家人终还是能够整整齐齐。
年少时我不知家中往事纠葛,只惊诧于一点——每每外婆发起脾气来的时候,只有舅舅劝得住她。
外婆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老人,据说年轻时就很是精干泼辣,外公去世后,她的脾气更是日渐古怪,而且迷恋上了生病,头痛,肚子痛,腰疼,每个月都要闹一出“要去住院”。到了医院,医生也查不出毛病,外婆就怪人家“医术不精”,要求住进医院,详细做全身检查。
医生只能开了住院证。可老人住院哪是小事,一家子全都被折腾得鸡飞狗跳,三个孩子都正值壮年,天天忙着上班养家糊口。一开始,几家都还郑重以待,排着班轮流去陪护,另外的人在家做饭、送饭。但该做的检查都做遍了,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外婆又只能拎着行李出院。
外婆这样无理取闹的次数多了,家里人的耐心也一点点被消磨殆尽,渐渐不愿再陪着她折腾。一次外婆入院,我妈将她送去病房,嘱咐几句后就离开了。隔两日再去探望时,人还未开口,就被与外婆火速建起革命友谊的邻床老太太们围着教训。老人们怪责我妈“将年迈的老娘扔在病房就不管了”,是“不孝女”,我妈被同仇敌忾老太太们训得面红耳赤,扭头看向外婆,外婆只是别过头闭着眼不理她。
我妈嘴拙面皮薄,拉不下脸,只能回来对着姨妈哭诉。姨妈脾气泼辣,骂完我妈“没用”,便气势汹汹地冲去病房,嚷道:“是哪个说我们不孝顺?”“我妈不打针不吃药,行动自如,怎么就非要有人贴身守着?”“我们陪在这里,谁来给我们挣钱养家?你们哪个给我们发工资,我们就都有闲工夫陪老娘耗着!”
同病房的老太太们噤了声,外婆却像是被捅了马蜂窝:“就是你们不孝!你看看谁家看病不是儿女陪同,前呼后拥?”“我真是命苦,命都给出去,养了三个儿女,老头子一走,就没人管我了,住院都没人管”“你说这养孩子有什么用啊?久病床前无孝子,养了一群白眼狼……”
外婆越说越投入,拍着床沿号啕大哭,声音嘹亮得隔壁病房的人都跑来围观,姨妈仓皇而逃,回来对着我妈无奈长叹:“我也拿她没法。”
她们只能去请舅舅来当救兵,舅舅只是劝慰,说外婆也没坏心,只是心里太苦了,她本就要强,到老了,又经历了外公的离开,一个人,寂寞了。


------
外婆去世的那年,人刚刚84岁。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收自己去”,我总以为是妄言,没想到却一语成谶。
外婆离开那天,正月还没过完,我在早上就被妈妈的电话惊醒,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让我赶快回家。我的心猛地漏了一个节拍,心电感应般地惊问:“是外婆有什么事吗?”妈妈顿了顿,只说了一句“外婆走了”,就挂断了电话,仿佛怕下一秒钟就会把她的哭泣从话筒里传过来。
家里的气氛微妙——外婆的最后几年,性子越发自我,全家老小全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我曾以为她的离开会让自己有种若有似无的解脱感,但却还是抑制不住悲伤在心里排山倒海。葬礼上,我坐在舅舅身边,他的羽绒服上沾了室外的细雨,冰冰的。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妈妈和姨妈已哭到失了主张,只有我们几个小辈在舅舅的指导下打理诸事。
葬礼结束,我妈神志恍惚了许久。爸爸不放心,就想带着她出去散散心。妈妈想了许久,同意了,却只提出一个目的地:外公的故乡。我大惑不解,那个江南小城,外公自半个多世纪前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于妈妈而言,只是一个概念上的“籍贯”而已。但妈妈主意已定,我劝阻不住,只能随她同行。
回乡的路,妈妈不愿意坐飞机,特意挑了晃晃悠悠的火车。晚上睡不着,伴着火车与铁轨叮铃咣当的撞击声,我才第一次听完了之前家中长辈对我们缄口的外公外婆的故事。



2


外婆姓沈,老家在湖南,紧靠长江,坐拥洞庭,又有湘、资、沅、澧四大水系。沈家历代经营船运,家有大大小小六七艘船,来往于各港口之间承揽商货,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在当地也是叫得上名号的人家。
外婆排行老大,人都半开玩笑地称她一声“大小姐”,在家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最好的衣食都先给她,连吃饭都是银勺银筷。年轻时外婆出落得亭亭玉立,免不了娇养出小姐脾气,只是我们谁也没想到,这样的性子竟随了她一辈子,直到人生的尽头,她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受不得委屈的灵魂。
抗战全线爆发后,全国的内河航运遭受了全面打击。沈家的船行在1930年代末被收为国有,所有大船悉数上交,仅留下一艘小船让一家人赖以为生。老爹爹(太姥爷)从此一蹶不振,无心理事,只由外婆母女与家中其他男丁勉强维持家中各项运作。
日军南下,外婆的家乡也沦陷了,很多人都趁着黑夜逃走,邻县没来得及逃走的壮年劳动力一夜之间全被日军抓走做了挑夫,直到一个多月后才有一个年轻人逃了回来,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从此,每每听到日本人要过来的消息,外婆全家就去躲藏起来,有时躲进山里,有时蜷缩在农田。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外婆便坚定地提出要一家老小离乡避难,可她父母都不愿离开故土,老嫁嫁(太姥姥)格外坚持,倚着古树说死也要死在故乡。无法,外婆只得咬咬牙,带着几个弟弟驾船逃生,那一年,她才20岁不到。
码头静得吓人,外婆带着弟弟们上船,和别人家的船一起,沿湘江上游疏散。船上除了他们,还有闻讯赶来想一同离开的同乡,挤满了人的船舱安静异常,人人都面色凝重,谁也不想发出一点响动。
那段水路不算长,却也要大概一天才能到达目的地。途中遇到日本人的飞机呼啸着飞过,扔下一枚枚炸弹,外婆见着不远处的船被击沉入江,隔得远,听不清呼救声,只能看见沉船的船桅在江上翻腾,仿佛是一场漫长的消逝。外婆不由得转身,将弟弟们搂入怀中——年少的弟弟们已经哭都不会哭了。沉寂的船里,所有人都被一种无力感所湮没。终于有女人低声啜泣起来,外婆忍了又忍,还是递给她一方手帕,对那女人说:“不用怕,听天由命吧。”
最后顺利到达海城的船只,所剩无几。逃难的人群散去后,船队为首的船老大提议,船系在岸边终不是长久之计,为了不被日军夺去,最好一概凿沉。其他的船老大都点头同意,众人的目光最后集中在外婆身上。他们看着这个瞧上去养尊处优弱不禁风的女娃娃,不知道她是否能做主。没想到外婆也干脆利落,坚定地点了点头,船老大们都舒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外婆从此留在了海城,再之后,便遇到了外公。我曾见过他们的合影,外公西装革履,白皙俊朗,外婆一副鹅蛋脸面,娇俏的眼神,微微侧脸瞧向外公,似百转柔肠。
解放后,外婆的弟弟们和其他家人先后回去了湖南老家,他们喊外婆一起,外婆独独不肯,留在了海城陪外公。之后姨妈和我妈相继出生,夫妻两人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只是在某日,一位妇女携一个半大少年寻来时,外婆才似遭了晴天霹雳——那寻来的少年,便是我的舅舅。
1956年,11岁的舅舅随他生母从江南小城沿江而上,来到海城。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两年后,生母第二次带他从家乡来到海城,这一次,他就留在了这里,尔后生母独自离开。生母回乡后,次年再嫁,从此,他有了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但他却没有一个家。
我是在长大后,才在长辈们的零星语句中,逐渐猜出了舅舅与外婆的真实关系,而直到读到舅舅的自述,那段过往才在我面前如此真实而具体地徐徐展开。
以下三节的文字,是我摘自舅舅那篇自述。



3


据家乡老辈和邻居老人讲,(我们)周家是在二百多年前从更远处迁移到如今的那个江南小城的,现在还有一支住在城南面前的朱滩圩。2007年,整个圩被拆,上面建起层层叠叠的新楼房。
我的记忆中没有祖父的印象,老人们讲,他驾过船、种过地,还做过裁缝,记得在故乡读小学交不上学费时,还在家里找出一个祖父用过的铜火熨斗卖了,才凑齐钱。
祖母约在1953年去世,那年我8岁。祖父母一共生了三个姑娘和一个幺儿,幺儿便是我父亲。母亲和父亲都是小城本地人,小城不过几百户,两人虽不算青梅竹马,但也是自小相识,长大后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母亲姓仇,因仇、周二字在当地发音颇相近,故人们遂将她的姓也写成了周,直至去世,母亲也没有改回本姓。
我出生在1945年的冬天,母亲说,那天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屋里生了火炉也冷得刺骨。刚出生的我皱巴巴却精力十足,伸手蹬足,哭声嘹亮,被父亲如珍如宝般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她抬眼看,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那时,父亲愁眉不展已经很有些时日了,见他这般开心,母亲很是欣慰,却猜不到父亲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母亲在后来和我说过,她猜想,也许就是在那一天,父亲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然而这唯一的联结并未让父亲离开的脚步有所停顿。在我出生后不久,父亲就在某一个平常的日子沿着长江驾船离开。这一走,直至1998年他在海城的家中去世,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父亲驾船离家后,我与母亲、祖母相依为命。年少的我,经由伙伴们的嘲笑才明白没有父亲是一件不常见的事情,我亦不知道母亲用了多少力气去接受。平日里,操持家务,照顾老人,凡事均是她承担。我尤其害怕她忙碌空隙突然安静时的模样,那时,她的目光总是茫然散开,如村里水塘里的涟漪,星星点点的光芒转瞬即逝,找不到焦点。她常常会猛然回头,仿佛期盼着一点动静一点声响,又似乎为那期盼而感到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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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冬天,我快4岁了。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到长江北八圩港口,在撤往江阴前又一次到乡下抢劫。有消息灵通的乡亲赶来提醒,人们纷纷沿十圩港坡向北逃难。慌乱之际,母亲将我交给熟识的秦道士,好言求他带我向北跑,她想回家把喂养的一头小猪救出来。
母亲刚走,这个道士就把我往地下随意一放,自顾逃命去了。我边哭边跟着人群胡乱奔跑,视野望去,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得子弹打在芦苇上的沙沙声,不断有人歪歪斜斜地在前方倒下。我惶恐至极,不知所措,不知不停歇地跑了多久,我的聋子舅舅和他的一个堂兄弟由北面跑来,他俩一个抱起我转身向北跑去,另一个往我家方向跑去寻我母亲——聋子舅舅现在已90多岁了,我每次回故乡总要去看他,给点零花钱。
见到聋子舅舅的那一瞬间,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跑不动了。他抱着我,我扭头看向他,他面如死灰,一双眼睛红得可怕。我们一直跑到西面的大姨妈家,才松了一口气——那儿已经“解放”了。
姨妈家门口有一株粗大的槐树,雪白的槐花层层叠叠,我拿着姨妈给我的小铃铛,一边摇一边在葡萄藤下等妈妈。一日,我正兴高采烈地玩着铃铛,却听到姨妈和姨爹小声商量,说这么久不见消息,实在是不知我母亲还活着没,得寻个安全的时候过去看看。我吓得丢开铃铛号啕大哭,姨妈被吓一跳,赶紧抛了手上东西,赶过来抱住我,泪水涟涟。
就这样不知等了多少天,母亲竟奇迹般出现了,她挑了一点借的粮食,来姨妈家寻我,我哇哇哭着奔向母亲,她弯下身子紧紧搂住我,勒得我喘不过气。
母亲又哭又笑地和姨妈告别后,抱着我回家。眼看到了圩东头,突然从一座坟后晃出一个士兵,母亲和我都吓了一跳。士兵手上举着枪,枪上还有明晃晃的刺刀,他大声嚷嚷着,不让我们进村,让母亲拿出路条才能放行。
好在那士兵除了驱逐,并未太过为难我们,母亲转身离开,找到附近一个姓陈的老奶奶,把我交给她后,又独自返回北面去了。我想问母亲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找我,可是,一路的奔跑与担惊受怕,超过了一个4岁孩子能承担的极限,我什么都喊不出口,便在陈奶奶的怀抱里酣然入睡了。母亲什么时间回来陈奶奶家,怎么将我再抱到姨妈家,我已全然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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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在姨妈家就这么住了下来,村子里住满了逃难过来的人,有人受伤,有人沉默,许多人失去了亲人,处处见不到笑脸,常常是一个人开始哭,就引得全家人哭,然后那哭声就像会蔓延一般,引得整个村子呜咽。  
我常常远远眺望自己茅屋的方向,猜想什么时候能回家。我在自己4岁的时候,学会了乡愁。
开春后,母亲带着我寻到机会回到了家,生活慢慢归于正常。然而,这种虚幻的平静并未维持太久。一天,太阳很好,母亲抱着我和邻居在外面晒太阳,突然,东面又响了枪声,是国民党士兵又杀了个回马枪回来抢东西。
母亲带着我,跟着一群人轻车熟路地向西面逃跑。跑了没多久,母亲犹犹豫豫地停住,牵着我的手在路边蹲下,顺着她的眼神,我也回头看向我们的屋子——我家的房屋是芦苇做的,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邻居家也都差不了多少,那些国民党士兵也懒得进屋,只在村子里游荡,看到邻居家的几只鸡,就拿竹竿追着打,鸡身上的羽毛七支八楞,惊慌失措地四散逃命。我家的大黄狗见状冲上去想咬,一个士兵从背上取下枪就要打,我惊得连声叫唤,好在大黄狗耳朵支愣了一下,就转身飞快地逃开。我哭着吵嚷要回去带走大黄,妈妈也恍恍惚惚着站起,想要带着我回去,旁边路过逃命的邻居急忙拉扯住我们,大吼一声“快跑!”,母亲才收回心神,带着我跟着邻居匆匆逃命。
那些国民党士兵也不敢久待,他们临走前,放火烧了我们的房子。
不久后,战事停歇,我和母亲回到了自己的家。茅屋已经夷为平地,大黄也再找不到了。竹园北面坎下的防空洞,里面铺了稻草,点了煤油灯,成了我们几个少不更事小孩的乐园。
再之后没多久,这座小城终于全面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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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力,自然很是贫寒。每年在栽秧前,我都要跟母亲一起踩秧草(一种藤蔓植物,埋在地下可做肥料)。六七岁孩子正贪玩,哪里耐烦干这种单调的事,所以常常惹得母亲发火。可母亲每次狠狠打过我后,又常常抱住我哀哀痛哭,弄得我没法继续生气。
1952年9月,我7周岁已过半,母亲才攒齐学费,送我进入公所桥小学读书。小学是解放后建在一片坟地上的新学校,房柱下垫的是装骨骸的坛子,处处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漆黑的夜晚经常有“鬼火”。
放学后不用帮妈妈干活的时候,我就和乡间的伙伴们玩耍。那次,我与邻居家的男孩玩着玩着,不知怎地就打了起来,他手一伸,我便失足滚向旁边的河床。幸亏我个子小,被芦苇桩拦住,未落入河中。
本以为是逃过一劫,未料几天后母亲发现我鼻腔流脓,发出阵阵恶臭,她慌忙对着日光查看,才发现竟有一片芦苇插入了我的鼻内,已经肿胀到整个鼻腔里全是粘液。
家里实在看不起病了,母亲没有去带我去找医生,只自己用镊子将整个芦苇碎片拔出。血喷涌而出,流了我一脸,怎么止也止不住。毕竟是孩子,我又怕又痛,一声“爸爸”脱口而出,接下来便是高一声低一声地止不住唤“爸爸”。
那是我第一次哭着喊“爸爸”,母亲愣了半晌,一个巴掌狠狠扇了过来,我的血糊了她一手。母亲没有打来第二巴掌,而是缓慢地缩回手去,抚上自己的面庞,掩住嘴巴,发出像是受伤的野兽般的“呜呜”声。那声音由小而大,最终融成了一片潮水击岸般的悲鸣。我的哭声戛然而止,呆呆看着母亲流泪的脸。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再提及父亲。



4


1956年夏,母亲携我,到海城找到了父亲。出生十余年,我第一次见到了父亲。路上我曾一遍一遍想象他的模样,之前我所有关于父亲的想象,都来自于母亲只言片语的描述,而等到真正四目相对时,我却慌乱地躲开身去。
父亲是一名英俊的男子,我却无法在他身上看到意气风发的张扬。他沉默,言语很短,总给我一种缩成一团的感觉,目光亦很少直视我们。父母相顾无言,我偷眼看向母亲,她的手微微哆嗦着。那时我才知道,父亲已与另一位沈姓女子在一起生活数年,育有两女,时年一个3岁,一个半岁。
我不知道母亲是早已知晓,还是和我一样刚得知这个事实,但她的镇定出乎我的意料。母亲没有哭闹,也不见伤心,似乎经年累月的苦难已经磨去了她所有的触觉。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我被判归父亲,由于年幼,仍由母亲抚养,由父亲支付生活费,随即我和母亲回到了老家。
之后的两年,父亲寄来过两次钱,共约15元。和钱附在一起的,有短短的信笺。那信笺母亲总是交由我展开,里面寥寥数句,问母亲好,问祖母好,信的末尾总是在问候我,嘱我听话、勤奋,好好读书。
我问母亲是否要回信,她别过头去,哑着嗓子低声道:“随便你。”我提笔想写,思忖许久,却不知能说起何事何物,想了又想,只能黯然放下笔。
父亲没有第三封信寄来,母亲亦从未追问过。直到1958年8月,我要上初中了,母亲终于再也负担不起,遂将我送到海城父亲处。从此,她再未到过海城。我在经济独立后才能常回故乡探望母亲,每年能见母亲两三次,直至2001年11月她老人家去世。
我离开家乡时,家里的房子已东倒西歪,一到雨雪天就漏水,连个放床的干地方都没有,没有棉被,只能盖秧被(植物秧子编的)。江南的梅雨季节,灰灰的屋里常年弥散着奇异的腐旧气味。在我后来的数十年,这样的情景常常入梦,即使如今我已年近古稀,也未有停止。
13岁离开母亲后,长绳系日,我与她一辈子再相聚的日子,也总共不过几百天。我只惭愧未能在母亲有生之年尽到为人子女之责任,“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我的童年不算顺遂,但留在海城,于我而言,才是迎来了人生真正的第一次磨难。在难熬的日子里,我一遍遍地思念故乡,想念我的母亲,怀念我的童年。虽然童年充满了苦难和艰辛,却是在海城的困顿时光里,支撑我活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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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海城的次月,由父亲引领,我们来到江口安宁巷里的第35中学(给我)报了名。海城相比我的故乡,是个繁华的大都市,学校的报名程序非常简单:一位老师出了一份算术考卷扔给我,便踱到一边去了。我看了看试卷,题目很是容易。我飞快地做完,老师接过卷子时,粗粗看了一下,毫不掩饰他的惊喜,隔天就告诉我可以上学了。
至此,我终能继续学业,于我,已是万般满足。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便与那位沈姓女子正式结婚,我改口唤她“娘”。我和母亲的到来,给娘的世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娘的性子烈,不似母亲隐忍。人前人后,娘真的应是花了许多功夫去消化(这事),却始终意难平。从此这一口气,在娘心中氤氲数十载无法消散,直到40年后父亲去世,她仍没能彻底原谅他。父亲走后,娘又独自蹒跚踟蹰17载,只偶尔提及父亲,不见喜悲。娘最后离世时平静祥和,不知她在临走前究竟有没有将往事消解。
即使尚是少年懵懂,我也是明白自己当时的处境的,这是我13年以来第一次离开母亲,从此事事都得自己考虑。我小心翼翼,尽自己的全力去理解娘,不敢烦扰她,她亦当家中没有我的存在,大小事务,缝补浆洗,我全自己干。放学回家的餐桌上,是没有我的碗筷的,我不敢声张,好在案板上总还留有一碗米汤或白饭给我。
父亲实在是个老实人,一辈子从未大声与人说过话,更未与人争过嘴红过脸。我的到来,似乎让他在家里变得更安静了,我常见他默默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仿佛想把自己隐形起来,以躲开娘每每突如其来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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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入冬,我见娘并无给我添置冬衣的打算,只能转而向父亲求助。父亲同样为难,他所有的工资全在娘手中。思来想去,万般无奈,我只得给母亲写了信,求她给我寄衣服来。
我离家时,家中已是家徒四壁,母亲在乡下是如何艰难地筹齐布料和棉花,我想我永远不得而知了。此事不能回想,每每想象其情景,都忍不住心如刀割。母亲的冬衣寄来时,已是寒风彻骨的深冬。与冬衣一起经由缓慢而拖沓的邮路送来的,还有一封信。母亲一辈子不识字,这是唯一一封她托人写给我的信,信很短,只请我原谅她无法再伴我左右,嘱我好生照顾自己。信的末尾,母亲说,今后换季时都会寄来衣物给我。
冬日昼短,一封信被我反复读了很久,待我注意到时,窗角的窄光已经偷偷走了。屋子里已经暗得看不清全貌。我收回心神,把信仔细叠好,藏在棉衣深处,字字句句如刀般刻在我的心头,从此不需再取出。每每思念母亲到无可自抑时,我便裹上棉衣,面向故乡的方向暗自流泪。
然而,母亲寄来的冬衣虽解了我燃眉之急,却也又一次激怒了娘,我与娘原本还算相安无事的生活,被彻底打翻。
我常常在睡梦中被骂醒或被打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娘愤怒到略带扭曲的脸,以及劈头盖脸的责骂。次数多了,我也渐渐猜出了原委——娘心气难平,便与父亲争吵,偏偏父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股气撞到了棉花,自是要寻到罪魁祸首处。
我躲闪不及,抑或不想躲闪,就直直地挨打。父亲在一边不敢阻拦,只能在事后劝我:“求个饶可好?说句‘我错了’,或许能少点皮肉之苦。”我梗着脖子不答应:“我可有做错什么?如果没错,我为什么要认错求饶。”父亲叹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那个家是不太容易回了——是不能,也是不敢。我常常整晚在江边游荡,江水有时汹涌有时温柔,成了我唯一的慰藉。直到估计娘已入睡,或是实在体力不支,我才躲闪着偷偷走进家中。
我成年后,父亲有次曾问过我,当年未能护我周全,那时我可有怪他。
我沉默许久,低下头回他:“太久了,不记得了。”
从此,我们父子间再未谈过此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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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夜,饭桌上的菜比平日略微丰盛了一些,娘也在父亲的请求下默认我坐上了餐桌。
煞风景的是,我却未表现出该有的感激。我坐在桌尾,举箸的片刻忍不住恍惚,心心念念牵挂起远在家乡的母亲——祖父祖母早已不在,如今我又远在他乡,母亲独自一人,这个除夕该怎么过?透过窗户往家乡的方向望去,已是漆黑一片。我沉浸于万千思绪,一时竟未能忍住,眼中泪水吧嗒掉入面前的碗中。
那几滴眼泪在一瞬间引爆了娘的怒火,毁了这一餐年饭。她恨恨揪起我的后衣领,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拉到堂屋里,抓起煤炉上烧得通红的火钳奋力往我打来。这一把,比起往日的责打,娘是下了狠手了,她似是要将所有的怒火齐齐喷出。火钳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的意思,直直打向我脑袋的方向,我本能地伸出胳膊迎头挡住,于是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棍。
火钳烫开了单薄的棉衣,在皮肉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屋里一瞬间弥漫出焦臭的糊味。父亲此时才来得及拦住娘,娘用力丢开火钳,推开父亲让他滚,嘶吼着叫嚷说,这个屋里最没资格说话的便是他。父亲便又在那一瞬哑了声,颓然缩到一边。
我是在两个妹妹的哭声中离开家的,没有管胳膊上被烫出的伤口,直至今日,那个印记都没有完全消失,仿佛是一个笨重丑陋的年轮,长在我的臂膀上,我常在闲暇时忍不住轻轻抚弄它。
我独自一人在雪地中走了好久,直到精疲力竭时才发现竟是无处可去。到最后,寻到安宁巷一处码头的候船室,才算有了个避风的容身处。已是除夕的后半夜,黢黑的江面早已停航,街道上偶尔传来一两声爆竹响,空无一人的候船室里显得黑暗却安全。江水的低鸣伴着北风的尖啸,有种暴烈的冷清。我裹紧棉袄,在阴冷潮湿的长条凳上,睡了许久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那一夜,没有人寻到我,不知是没找到,还是没有人来找。第二天白天,我在空旷的候船室呆坐许久,还是回家了——太冷了,我实在无处可去。
推开家门,娘抬头看我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人再提起昨晚的事情。之后,也从来没有人再提起过。



5


1958年,我在海城读初中不久,便迎来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学校里搭起土高炉炼钢,我们的学业日渐松散。不上课的日子,我和同学常常抬着小箩筐到处捡铁,到江边的山上抬来“观音土”,只是一场轰轰烈烈后,最后亦不见炼出何物,只在路边见到越来越多的铁疙瘩。
娘很精明,早早偷偷收起了家里的铁锅铁铲。趁深夜没人注意时,她和父亲一起撬起家里的地板,将这些宝贝藏于地下——反正家里也不做饭了,每日餐食都由父亲从单位带回。最初父亲还能带回大包的白面馒头和米饭,虽然见不到肉和蛋,但萝卜苞谷还能常常吃到;渐渐的,馒头越来越小,越来越黑;再到后来,带回来的只有稀粥,然后是米汤;最后,就带不回什么东西了。
我升入初二时,粮食短缺攀爬到了顶峰。两个妹妹被娘送到了她在湖南老家的农村——在那里,尚能从土中挖出一口吃食。我无处可去,只能留在海城。
饥饿不是在某个瞬间突如其来的,而是一点点、一点点缓慢地侵蚀着人。娘,父亲,我,都越来越枯萎,最开始是干瘦,然后变得浮肿。我常常饿到忍不住呕吐,偷偷翻遍家中诸物,可除了桌子床衣柜,还能有什么呢?
娘有次撞见我将头埋进在碗橱里——其实,橱柜里连碗都没有两个了,只剩几根筷子顽强地立着——我听到脚步,回过头看到娘,惊恐地以为她会打我,但她只是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嘟囔:“早就空了,翻什么呢?”说完就蹒跚着回到床上躺着了。
她已经没有打我的力气了。
我和同学常常在外四处寻找吃食,若我哪天的运气足够好,能捡回一些菜叶,娘竟也会亲昵地搂住我。娘蹲下身子在水盆里清洗菜叶,那些边缘枯黄卷曲、皱巴巴的叶片在水中很快四散成碎片。娘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细碎的小物一点点笼到手心,眯着眼将它们郑重地放去碗里。我倚在门框处看着娘——她曾是多么挑剔傲慢的样子,此刻竟缩成一团,整个人仿佛都“小”了起来,动作缓慢而迟钝。
等到了冬天,路上能看到的人,大多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菜叶早已是不用指望了,远郊地里的野菜也都被人挖光了,只有树皮成了果腹之物。
不知父亲和娘是如何一次次在绝境中寻得吃食的,我们最后竟都挨过了最难的日子,活了下来。那几年中,我与娘的关系奇迹般缓和起来,她备好的吃食,总能有我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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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的冬天最冷的一天,班主任万老师用虚弱却兴奋的声音告诉我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校方从农村寻了一些萝卜,用船运到江口北府河,叫我们找些还有力气的男学生去搬。
我和几个男学生自告奋勇地去了。接过几板车的萝卜时,伙伴们眼里都露出狼一样的光芒,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神,但想来也强不到哪里去。我和离我最近的王晗互相打量着,欲言又止,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王晗瘦极了,褴褛的衣服在风中晃动,人像一株没有根的麦秆,似乎随时会飞起。
我们犹豫了片刻,便向本能缴械投降,并排坐在板车沿边,每人操起萝卜就往嘴里塞。辛辣的汁水呛得我们泪水横流,萝卜所特有的尖锐而清冽的味道,混杂着刺鼻的土腥味道。直到肚子涨痛,我们停嘴,每个人又默契地往怀里各揣萝卜,多到装不下才停。
回校时路过马场路,阴沉了许久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雪,鹅毛大的雪花慌张而无声地簌簌落着,行人稀少,车辆更少。初到海城时,我曾好奇过“马场路”这个地名,想着在并不遥远的过往里,这里是否真的曾有过繁华的跑马场。我们沉默地拖着板车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怀里的萝卜,见证着我们心照不宣的愧意,但又觉得道德的分量在饥饿面前,如微尘般不值一提。
突然间,王晗推推我,顺着他的目光,但见对面几辆无人看守的板车上高高地堆满了东西。我们对望一眼,放下板车走过去看。只见走在前面几步的王晗猛地顿住了脚步,脸色变得灰白,回头摆手招呼我们赶紧离开。我不明就里,还是抢一步向前——映入眼帘的竟是整整一车用破布包裹的小孩尸体,这一幕惨景,在日后成为了我许久挥之不去的梦魇之一。
后面的同伴见我们的脸色,也大约猜到了什么。快到学校时,我们再次默契地停住,思忖许久,每个人都从怀里拿出萝卜,还回到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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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1961年夏天,我参加了父亲单位的“家属队”做搬运,任务很简单,把货从一艘船上搬到另一艘船或趸船上。吸引我的是队里能提供一点伙食,小小年纪,即使饿到皮包骨头,咬咬牙还是能撑出一点蛮力,加之队里的大妈们很照顾,倒也不觉得很苦。
高强度的劳作没有让我生出怯意,我觉得就这样也不错,便想自食其力,从此独立生活。我将所有的课本都打包起来,满脸坚定地对父亲宣布:“我不要再读书了,就这样吧。” 
父亲对我发了脾气,这是懦弱、沉默、寡言的父亲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发表意见——我曾以为,他是不会大声说话的。昏暗的灯光下,父亲呼吸粗重,身子微微发抖,瞪圆了眼睛,目光灼灼,任由我昂着头滔滔不绝讲了不少理由,中间无一句反驳,积攒了许久的力气,最后只用来重重拍了几次桌子,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一定要读下去!”
见我垂下头,父亲起身走到我旁边,轻声询问:“你是担心娘?”我默不做声,他拍拍我肩膀,声音再次变得轻不可闻,似乎是在对我说,也似乎是在喃喃自语:“肯定会让你读下去。”他抬头看着我,眼角有些清亮的水迹。
我望向父亲,心中的冰块有了裂缝。许是父子间的默契,我跟父亲很少提到母亲与我独自在故乡的那些岁月,我亦从来没有问起过他对母亲是否会怀有愧疚。这是一个巨大的心结,盘桓在我与父亲、母亲以及娘的心头,它像一个丑陋的肿块,我们都能清醒地看到它,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让我和父亲之间一直有着时有时无的冷淡和疏远。
这一次父亲坚持让我读书,是他最接近于弥补的一次。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娘的,最后娘竟同意了。我小心翼翼地想向娘道谢,嗫嚅着却不知如何开口。娘依然未对我有何温柔,她嘴唇紧闭,下颌略带尖刻,并未扭头看我,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是个读书的料,就别糟蹋了。”说完人就起身走开。
那是娘难得给我的柔情,我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竟说不清心中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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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娘四处给我筹集学费,还是不够,幸有好心的班主任老师帮我补齐,我才得以磕磕碰碰读完初中。毕业时,想着家中经济困难,我又一次提出不读高中,去考技校(那时读技校不收学费),但父亲和娘坚持让我报考,我遂考入了海城第四中学。再三年高中毕业,我没有辜负父亲和娘的期待,考取了北京的大学。
两次未能成功的辍学,成了娘与我关系的转折点。大学毕业后,我回到海城工作,定居,娶妻生子,除了每年几次回故乡探望母亲及族亲之外,其余时间都是与父亲和娘朝夕相处,尽人子之孝,反哺养育之恩,直至娘在84岁那年与世长辞。
葬礼上,悲欢尽消。



6


直到如此细致地明了地读过了舅舅的文字,我才开始慢慢懂得外婆。
一辈子心高气傲的她,哪里咽得下丈夫还有妻儿的这口气,可她偏偏对外公舍不得又放不下,一直耿耿于怀,在艰难的岁月里,心里的伤口一点点拉扯成了乖戾,也许至死都未释怀,憋憋屈屈过完这一生。
从我记事起,便时常见外婆与外公怄气,有时怄得紧了,外婆就收拾行李吵着要回湖南,可是回娘家住不了多久,又会回来——大多时候是外公去湖南接,有时也会只见她一个人背着行李回来,咧咧嘴,扯出一些理由,仿佛给自己圆场。直到老嫁嫁溘然长辞前,气若游丝却久不肯瞑目,亲戚都说她要等自己的大姑娘回家。可惜外婆还是错过了见老人最后一面,在那之后,外婆就很少回湖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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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车厢顺着铁轨摇晃,我妈也把故事讲得支离破碎,我追问许多的细节,她皱着眉头回忆许久,最后只能摇摇头,说“记不清了”“不知道”“那时你外婆也没说那么清楚。”
回头想来,在外婆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家里好像没有一个人会放下手中似乎永远做不完的事情,认认真真坐下和她聊聊天,好好听她讲讲话。她不发火的时候,时常会拉着我聊天,我却总是听一会儿就打断,扯个理由离开——其实,倒也不是真有多忙,只是她的故事讲得混乱杂碎,颠三倒四,同样的情节翻来覆去多了,便有点味同嚼蜡,久了,也就没了耐心——那些遥远的如隔世的惊心动魄,于我只是陈年旧事,而如今当我真的很想静下心来听一听时,却再也找不到外婆了,那些往事,也永远无法知晓全貌。
我们将外婆葬入公墓时,距离外公离开已经整整17年了。隔着17年的独自悲欢,他们再次相逢,不知是否已恩怨尽消。舅舅说得对,外婆真的只是寂寞了,往事的苦在寂寞里发酵膨胀,似巨大的脓肿,她没有力气去消解她生命中重重叠叠的委屈,只能任性地拉着每一个亲近的人,跌跌撞撞,茫然四顾。
我终于理解了她的那些无理取闹和做作,在与她的往事重逢的恍惚中,我被愧疚击中,感到了无声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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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第二天早晨到达终点,舅舅、妈妈和我,一行三人终于回到了那个江南小城。舅舅轻车熟路带我们从火车站穿出,在车站外迎接我们的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戴着副眼镜,头发有些微微谢顶,面相却还很年轻。妈妈偷偷告诉我,他是舅舅的母亲后来所生的孩子。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打招呼,终究还是以“伯伯”称之。
妈妈说她想去看看外公的老屋,伯伯犹豫了片刻,开来车,招呼我们,上车吧。
小车慢悠悠地在镇里打转,来到远处的一片荒废的房子。小路尽头一拐进去,空气里突然充盈了清新的稻香。彼时已是黄昏,暮霭挟着薄雾,给每个人身上罩上了毛茸茸的一层。旧屋的砖瓦早已坍圮,褪色、斑驳的墙面爬着荒芜的杂草。我踮脚从钉上木条的窗户缝隙里往里看,瞧不见全貌,只隐隐看到一地的杂物,木头地板已经残破不堪。窗户上的木条有一种江南雨水特有的潮气,微微带着霉味。
伯伯说,原本的茅草屋数次翻建,最终成了现在的样子。2005年说老屋要拆旧换新,协商数次后,他们在3年后搬去新建的楼房。只是不知为何,这老屋却一直留下了。一直在旁边没出声的舅舅突然开口:“没拆也是最好,母亲是在这间房里走的,留着,总有个念想,让她找得到回家的路。”
我扭头看向舅舅,一个老知识分子口中说出这样神神叨叨的话,让我产生一种奇妙的违和感。舅舅似乎被回忆击中,突然说起了芦苇——他童年的零碎回忆里,总是与芦苇脱不开干系。舅舅说,以前家门口是大片大片的芦苇地,他小时候常常搬着小凳子,盯着那片芦花,等待他母亲忙完回家。有一次,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在芦花败了的时候,外公会回故乡。然而从春到秋,芦花开了又衰,他一次次看着那片生机勃勃的深绿变为大片大片的雪白,周而复始许多年,他也终于不再等待了。



7


离开老屋后,我们坐在伯伯家的露台上喝酒。天色将晚,风有点凉,漫天星光将晦涩的夜空照醒。晚风里,我终于从伯伯的口中,听到了舅舅的母亲,讲过的外公的故事。
外公老实巴交,一辈子没当过什么官,却偏偏在1942年到1945年当了3年“保长”。 
这个词从伯伯口中吐出的时候,我不禁微微一怔,不自觉地“啊”了一声——在我的印象里,它无论如何也不算是一个褒义词。伯伯见我的表情,笑着摇摇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后来我查资料,当时的解释是:“党国要求,一个‘保’里少则一百、多则二三百户人家,千把人口。保长设有办公处,有正副保长及民政、警卫、经济、文化干事各一人;保长兼任保国民兵队队长和保国民学校校长,实行政、军、文‘三位一体’;按规定,‘10户为甲,10甲为保,联保连坐’。所谓联保,就是每户联合作保,共具保结,连坐就是一家有‘罪’,九家举报,若不举发,10家连带坐罪。”
外公当上这个保长,并没通过村民选举。据说只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他凑巧去当时的县政府办事,撞上县长在商议空闲的“保长”一职的人选。县长见到外公,许是想起他能识文断墨,再加上性格温、容易控制,便也没有问句“愿不愿意”,就指定他了。
外公虽老实,可也聪明,心里很清楚在时下,“保长”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过去当保长的,都是村里有钱有势的人,现今油水早已没有,都早早辞了职位。现如今,保长只是光杆司令一个,可筹集、摊派之类的事全由保长一人负责,连个分忧的人都没有,还得事事跑腿,担惊受吓。外公极不愿意,又怕得罪县长,左思右想,权衡利弊,最后只得答应。
外公最主要的工作是筹集粮钱、分配人员去接待“上面”的人、安排壮丁和担夫名额等,桩桩件件都是得罪乡亲的事。贫穷的乡亲们早被前几任保长榨得油尽灯枯,哪怕村里地主富农,家中也没长工丫鬟,比穷人只不过多几亩薄田、能吃上些许白米饭而已。连着几年收成不好,地主与贫农一道,家家苦挨日子。
筹粮是外公最头疼的,开不了口,也收不上粮,邻乡的吴保长给他出主意:“交不上就打,不怕打就绑起来。绑来了人,还怕他们不拿粮食来换?”
外公心软,下不了手,收来的粮食常常大打折扣,大米不够,乡民们拿地瓜片充数,还有的缴来大麦、糠麸,甚至萝卜干,五花八门。外公睁只眼闭只眼,给姓名簿上打了勾,乡民们便兴高采烈地回了家。只等外公自己交差时,总因“办事不力”,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被枪托、皮带打得遍体鳞伤。
外公办事公正,不贪污不害人,日子久了,倒也得了民心,威信越来越高,邻里间起纠纷,家事闹矛盾,都会来找他来评理,后来碰到要出力出钱的事,乡亲们也都尽全力配合,日子渐渐安稳了下来。 
吴保长劝他,合适的时候还是为自家考虑一下,“你说这图个什么呢?”外公只说:“图个心安吧。”
也许是因果报应,这些积累下的福报,保了后来外公的命,也护了舅舅母子十余载。
“听家里的老人说,保长这个职位,真的是一般人难以称职的,按当时的局面,有国民党、日本人甚至还有土匪,这几拨人都要应付。真的是谁也不能得罪,要说这份差事也实在难办,真是得多长几个头脸。”伯伯告诉我们。
我仔细回想外公的模样,沉默,寡言,怎么也没法将他与“长袖善舞”、“圆滑练达”联系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叔叔,但是认识的老人都说他是个好人。叔叔也许就胜在老实吧,为人和善,不管是谁,都觉得他不会诳自己。那份藏在老实里的人情练达,才能帮他周旋其中。”伯伯眯着眼睛,悠悠地和我们讲起他听来的外公。
不论国民党多么霸道难缠,比起日本人,还是小儿科。外公做保长的时候,已经走向颓势的日本鬼子已经陷入了最后的疯狂,抢铁路,沿线筑碉堡、修工事,常命外公在村里派民工。尤其是春种夏收劳力紧张时,要的人就更多。
外公心善,乡里的人找他哭一哭,他就心软,派不足人数,日本人就只管向他要人。外公不出声辩解,却也不肯交上人。日军把他往死里打,好几次,外公都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没想到,命大,还能鬼门关上走一圈后再爬着回来。这样的毒打,外公一年里至少要挨两三回。
我妈听到这里,突然就红了眼眶:“爸身体差,老了后更是各种病不断,到最后走得也早,应该就是那时候伤了身子骨。做保长做成他这样窝囊,也是没见过。”
伯伯继续讲:1944年,日本人为防备共产党和其他抗日武装,要在县里从东到西挖封锁沟。尽管乡亲们敬重外公,愿意配合他的工作,但也仅限于出粮出物,一旦涉及到出人,家家退缩,谁都不愿去——谁都知道,这事搞不好就没命回来。
可日军不管那么多,只拿着枪对着外公宣布:某日某地,要见到30人。外公无法,只能挨家挨户说好话,鞠躬哈腰,恨不能跪下,屋里的人哭,外公也跟着掉眼泪。
最终,乡里以抓阄的方式确定了人选,派出了30个青壮年。按日军的要求,要挖的沟标准为深5米、宽3米,还要保证挖出的水达到1米半深,才算合格。倘若不合格——随行的翻译官做出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整个队伍顿时噤若寒蝉。
乡里的这30个小伙子,被分配的任务是挖20米,大家轮流挖沟,换班休息,挖到手掌全是水泡。日本人端着机枪,时不时响一梭子弹警示,震得人头皮发麻。挖了快20天,完工那日,日本军官前来视察,队伍里有人忘了行礼,被拎出猛扇耳光,拳打脚蹬,一直踢到沟下。
30个年轻人完完整整回来时,外公跌坐到地上久久起不来身,颤抖着嘴唇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不停念叨:“好,好,终于好了……”之后人大病一场,卧床半月。
其实,除了应对日军和国民党,外公还有一件自找的活计:暗地帮助“红军”(伯伯的原话,大概老年人对历史不熟悉,想必说的是新四军)。
“红军”有时会在夜里求助,寻些粮食款物,父亲就利用亲戚朋友之便,转弯抹角也要凑齐所要物资。敌人“扫荡”乡村之前,他还偷偷发动村里的青年,秘密挖了一个地洞,把重伤员隐蔽在里边,好几次几乎要被发现,凶险无比。有人劝外公别招惹麻烦,他只淡淡一句:“只是发于本心。” 
外公如一个走钢丝的人,每一天都游走于危险的边缘,如履薄冰。他从未抱怨过什么,只是越来越寡言。



8


1945年,日本人投降了,乡里一片欢天喜地,外公却日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心事重重。吴保长偷偷找到他,忧心忡忡地商量:“听说,已经有保长受了教育了。知道李保长吗?听说被乡里的乡亲吊起来问:‘为什么要死心塌地给日本佬办事?’。谁死心塌地了?我们能怎么办?只不过被逼无奈,拿命做事,又不伤天害理。到现在,大家都好了,咱们却是没有容身之处了。”
话到最后,吴保长劝外公:走吧,老家是留不住了,再留下去,命都没了。
外公思来想去,下不了决断——那时舅舅刚出生,外公舍不得也放不下,心如刀绞。他找到乡里的老人,说了自己的困境,老人们也只能垂泪说:“你走吧,越远越好,我们能不为难你,却拦不住外人。你家的娃娃,我们会帮着照顾。”
外公踯躅月余,终于在风声越来越紧之时,咬牙舍了妻儿,沿江而上,躲到了海城。临走前,外公曾对舅舅的母亲承诺,等安顿下来,就接他们母子离开。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十余载。从此命如蜉蝣,聚散浮沉,各自面对命运。
大概是外公做保长的那几年结下的善缘,让舅舅母子最终还是暗暗受了乡亲们的庇护。在日后层出不穷的运动里,孤儿寡母从未受到过一次批斗,还有不少明里暗里的照顾。那间老屋,在土改时曾被没收,等到后来政府分配的时候,乡邻们又默契地把房子分还给了舅舅母子。幸有这一片遮风挡雨之处,能佑他们免受狂风暴雨。
讲到这里,伯伯收回心神,停了停,声音涩涩的:“叔叔当年走也是对的,乡里真的是回不得了。”
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和我们说起吴保长——吴保长后来过得很惨,三天两头随地主富农一起接受来势汹汹的改造,劳改之余,接受批斗更是家常便饭。每次被批斗后,人就被关进他们乡里学校的杂物间,一关就是三两天,双手背在后面反剪捆着,没有吃食,就给一碗水,饥渴时只能跪在地上,如狗一般舔食凉水。他每次从杂物间拖出时,都是奄奄一息。“据说,关吴保长的那个学校,还是他在任时亲自主持建起的”。
我后来打听到,那小学据说至今还在,几次翻修后,已是一座现代化的教学楼,满操场奔跑着快乐的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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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别数年后,吴保长和外公曾偷偷见过一面。吴保长一遍遍劝外公,千万不可再回故乡:“你知道吗?你当年真是走对了。我也算幸运,留了一条命。不知道有多少保长被活活打死,还有的,还没等到被批斗,听到脚步声,就慌慌张张一头扎进了池塘。” 
外公就此彻底断了回乡的念头,留在海城,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直到舅舅母子找来,往事才被掀开一角。
好在外公在海城依旧安分守己,人缘极好,在后来运动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被贴了几张大字报,名字上被打了血红的叉。几天后,带着外公名字的大字报就被新的大字报层层叠叠埋在了最下,此事从此如被埋入地下的旧事,渐渐少人提及。熬到风暴终于过去,平静的生活重又回来,已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聊到此处时,舅舅突然幽幽插了一句:“不是的,不是没人提及的——父亲的事情后来对我很有影响。当年因为身份的问题,我大学毕业后没能留在北京,也没有被分配工作,只是那些年我一直漂泊在外,你们不知道而已。”
我们齐齐望向舅舅,他垂下眼帘,停顿了很久,才再次开口:1970年,他大学毕业,却因为外公的历史问题不能被分配工作。别的同学兴高采烈奔赴工作单位时,他被分配到湖北一个农场接受“再教育”。天寒地冻,烈日炎炎,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本就不好的身体更加脆弱,一次劳动中遭遇大雨浇淋,雨停后,他的左臂就患上了“脉管炎”。之后的大半年里,舅舅先后辗转于周边各省数个医院住院治疗,待到1971年年底出院回到农场时,农场里“大学生营”已解散,同批劳改的同学们也都已重新分配好工作单位,他第二次错失了工作分配。
最终,还是舅舅自己奔波于各个部门,几经辗转于各个省委、市委,跑了近一年,终于被分配到一所大学任教,才幸得不枉十余年寒窗。
伯伯听他讲完,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这么多年了,你怪叔叔吗?”
话音落地,四周一片寂静,柔柔的风拂过树叶,惹出一片绵密的沙沙声,好像一张柔软的纸,被轻轻地揉皱了。我也低下头盯着地面,不敢去听舅舅的回答。
外公已离世近20年,那时间是那么久,久到我已经快忘了他的轮廓。我与他相逢于他人生的最后十余年,只记得他脾气虽温和,却很少笑,眉眼之间总似结着愁郁,除此之外,竟从未对他那如被砖块般一点点叠垒的沉默人生,有过超过我认知力的好奇。
此刻,不论是哪一种回答,对他们父子都足够残酷。舅舅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我记得,舅舅是在“自传”里写过一笔: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将母亲的名字在喉咙深处翻来覆去,仍未找到合适的机会问过父亲——可还记得我的母亲?
而母亲在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后,脸上看不到一丝起伏,她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好,好。”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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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山 秋

理性乐观派,

用自己的方式与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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