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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雇佣家人”系列|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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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1 11: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被真女儿嫉妒的假女儿 | 雇佣家人

 陆雾 戏局onStage  202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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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影视寒冬,十八线女演员展敏无戏可演。又一次试镜失败后,她和同样落魄的老演员周望庆、导演谢冬心组了个临时剧组:演雇主的亲戚(活着那种)。雇陌生人扮演自己的家人这事蛮奇怪的,但,孤独的人做什么都不奇怪。

《雇佣家人》将以单元形式连载,不定期更新。作者陆雾,忙着搞科研,欢迎大家催更。

第1场

展敏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瘦窄的小尖脸,荡着水光的圆眼睛,挺拔的直鼻,鼻头微微下拉,像是待吻的唇,颜色略显浅淡,但在上妆时算个优点。她上周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可就她的工作而言,已经是快要老了。她是个演艺学校毕业的演员,至今只演过一个偶像剧的小配角。

娱乐圈是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地方,可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将,等成了枯骨时,抽身也来不及了。今年是影视寒冬,原本演主角的人降格成了配角,原本演配角的就变成了查无此人。原本想混不到电影就演电视剧,演不到电视剧还有网剧,最差还有广告。没想到她上次试镜的一个巧克力广告,15秒的镜头,就有三百人竞争。难怪她有些想得开的同学已经转行去当主播和网红。

展敏是想不开的那类,对演戏有种使命感,并不全为了钱。

所以她租着房子,闲时当淘宝模特,有机会了就去剧组试镜。半年下来,她的试镜是毫无结果,但当模特的淘宝店倒是生意不错。可惜只合作了一个季度,就有更“物美价廉”的白俄模特换下了她。

展敏是个尴尬的演员。论美貌,她确实好看,却不至于美得倾国倾城。论演技,她似乎是有的,比瞪眼念数字的要好,但总是缺乏感染力。更糟的是,她没有签经纪公司,一开始是看不上,拒了几家限制太多、抽成太厉害的。等毕业一年后,知道经纪公司的厉害了,再去联系对方,人家已经有了更鲜嫩的候选人。没有经纪人为她鞍前马后的,她能依仗的只有自己在寒风中的一腔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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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展敏找同事代了个班,匆匆忙忙赶去一场试镜会。虽然是小剧组的配角,但走廊里已经排起了长队,前面有四五个在补妆。她忽然生出一种悲哀,镜子里的她与她们并无多少差别,不过是一把娇嫩的青春。

她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因为昨天睡得晚,到后面支撑不住,索性坐在椅子上打起盹。再醒来是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小姐,醒一下,已经叫到43号了。”

展敏恍惚中睁开眼,面前站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发福,微秃,面容和善却平淡,像是影视剧里常见的主角父亲模版形象。她一望手里的号码牌,急忙起身,一边道谢,一边匆忙推门进去试镜。

房间里的窗帘是拉上的,灯却开得敞亮,光从头顶浇下来,让人不由生出胆怯。正对着展敏是一张长桌,后面坐着三个人,分别是制片、副导演和选角导演。制片稍稍一昂下巴,示意她打开桌上的试镜剧本。

展敏吞了口唾沫,手不自觉一抖,险些没拿稳。她定了定神,飞快地从上往下读,这个场景不算难。角色是个二十多岁的富家千金,性格嚣张跋扈,苦苦追求的男人却爱上了一个邻家女孩。她和他大吵一架后,得知了母亲突发心脏病过世了。要演的是她在医院看到尸体的一幕。

这是很俗套的故事,展敏自认为能演好。她把眼睛一瞪,调子猛地一提,就嚎了起来,按理说是要表演撕心裂肺地痛哭。可她哭不出来,光打雷不下雨,脸倒是因为做表情而发酸了,整个人像是触电般,一抖一抖的。

展敏表演得很卖力,选角导演却急忙叫住她,说道:“可以了,可以了,你回去吧。你这死得不像是亲妈,像是后妈。就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流两滴眼泪,不然和你爸不好交代的感觉。”话音未落,响起几声窃笑。

展敏嗫嚅道:“真的有这么糟吗?”

制片人挥挥手,说道:“你出去吧,叫下一个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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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敏垂头丧气地走了,在走廊又遇到了那个小老头,却不是巧合,他特意等着她。他说道:“没成是吧?别担心,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我叫周望庆,你叫我老周就好。我这里有个角色,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展敏一抬头,将信将疑道:“是去试镜吗?你是制片人吗?”她不敢完全信他,圈子里假借试镜的名义胡来的事数不胜数,由不得她不上点心。

周望庆笑道:“我不是制片,也是个没什么戏演的演员。我现在待的组里缺一个女主角,你可以来试试。这样吧,你先加我个微信,回去考虑一下。想好了和我说一声,我带你去见导演。不过先说好,不是什么大制作,而且很辛苦,什么都要演。”

展敏道:“什么叫什么都要演?”

周望庆解释道:“你不要误会,不会让你做不好的事。什么都要演,就是什么角色你都要试一试,别人的妹妹,女朋友,阿姨甚至妈妈,你可能都要演。”

展敏诧异道:“要一人分饰这么多角色吗?是单元剧吗?还是那种一集一个小故事的?”

周望庆道:“等你去了剧组,见了导演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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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敏失魂落魄回了家,现今她演艺事业的最大阻碍是房租。她刚一进门瘫坐在沙发上,房东的电话已经追过来,“是展小姐吧?我是房东郑阿姨啊,你准备什么时候搬出去啊?”

这是一套市中心的老破小,三十平米不到,卫生间是从厨房里隔出来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市区的一套房子出租,近郊的一套用来养老。展敏对他们并无多少好感,总觉得有许多精刮的地方,连开空调时房门虚掩着,房东撞见了也要唠叨几句。

展敏猛地一惊,从沙发上弹起,说道:“我没说要搬出去啊。”

那一头倒还轻声细语的,继续道:“不是这个意思啊,展小姐,你已经一个月没交房租了,那我就以为你不在这里住了。这房子我已经挂出去了,过几天就有人来看房。”

“可是我完全没有地方住啊,你把房子租出去了我怎么办?”

“那你今天把这个月的房租补上啊。”

展敏带着点哀求口吻,说道:“我上次说了,多宽限一个礼拜就好了,下个礼拜我就发工资了。”

“展小姐,你也要为我考虑啊,谁知道你下个礼拜能不能给钱,人家过来看房,那是马上就交定金的。我这房子小归小,地段还是很好的,很热俏的。说句难听的,你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总是不对吧。你个小姑娘家家,总是要顾及点面子的,不要弄得太难看。”

展敏心头一阵委屈,嘴唇一哆嗦,竟忍不住要哭出来,“我下个礼拜一定给钱的。”她胡乱擦着眼泪,倒还能抽出半分思绪想,以后试镜时再哭不出来,回忆一下现在就好。

她把电话掐断,趴在沙发上,脸埋进手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眼泪流干了,人倒也清醒过来,洗了一把脸,振作起精神,拿出手机看剧组招工的消息。

现在再要找房子已经是来不及了,就算找到了,要多付一个月的房租当押金,她也是拿不出来的。唯一的办法是尽快入组,许多的剧组在影视城拍摄,方便赶进度,都给工作人员就近住旅馆。条件再差些,好歹也是容身之处。展敏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再乱的剧组,只要有包吃包住这一条,她都愿意多看一眼。

可是就算放低了身价找,也一点希望都没有。这段时间开工的剧组都想着节省开支,男女主角一定,剩下的配角都去学校拉学生,再不行,群演里找几个平头正脸的也好,要的就是一个价廉物美。

展敏只能把周望庆的微信调出来,尽量装得半推半就道:“我明天倒没什么事,如果你们这里方便的话,我就来试镜。”

周望庆回复了她,“好的,明天早上十点过来就好。”他发了一个定位,是在一处居民区的三楼。展敏不由得起疑,担心事情有诈。她顺手点开周望庆的朋友圈一看,倒确实像个正经演员,出演过了几部热播的电视剧,展敏也看过,却记不得他的脸。毕竟大多是偶像剧,观众都留心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没人会关心女主角的父亲。

展敏猜招人的剧组是确有其事,但显然不是什么正规剧,说不准就是个电影学院的学生要拍毕业作品,所以随随便便拉个草台班子。借着试镜占演员便宜的事情是常有的。但事已至此,展敏也是无从选择,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到明天,只要她有机会留在剧组,要么是找机会包食宿,要么就是预支酬劳,再找一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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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敏心底压着事,一阵梦,一阵醒,睡不安稳。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灯一开,镜子里的人满脸憔悴。她简单冲了个澡,又喝黑咖啡消肿,用卷发棒把头发卷开,敷完面膜再上妆。试镜常常要求是素颜的,但真正素颜去的演员很少,多少要扑个粉,到最后反而成了化妆技巧的比试,看谁的妆容最是了无痕迹。

展敏按着地址摸到一处旧校区。这儿虽然比她现在租的地方明快敞亮,但也算不上什么高档住宅,栖身在这种地方的剧组自然是谈不上钱的。她的心又沉了沉,但本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她还是决定上楼,赌一赌运气。

房门虚掩着,她叩一叩门,得不到回应,便推门径直走了进去。

第2场

展敏先看见的是一双拖鞋,一前一后甩在地上,像民政局门口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拖鞋的主人就躺在沙发上,毯子一个角垂在地上,睡得很不安稳,沙发不够长,他的腿只能架在扶手上,袜子是黑色的。

展敏轻轻咳嗽了一声,沙发下的男人便坐起了身,温驯的眼睛望过来,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问道:“请问你是来找谁的?”

“你来啦,快坐快坐。这位是我们的导演。”周望庆从阳台走进来,热络地给展敏倒了一杯水,又扭头对男人道:“这就是我昨天说的女演员,过来试镜的。”

“你好,我叫谢冬心,你是展敏展小姐吧。”他客套地同她握了手,像是被父母领来见相亲对象。

展敏咬着嘴唇,不动声色地打量谢冬心,觉得他有些特别。她见惯的落魄导演大致有两类。一种是自命不凡的艺术家,秉承艺术要从头做起的原则,先留了个邋遢的长发,看不起国内一切成名的导演,言必称库布里克和基耶斯洛夫斯基。至于他自己的旷世杰作,尚且酝酿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要先以女演员为缪斯,纵情云雨一番,才有灵感继续创作。

另一种是交际障碍患者。外表上没有定式,但拘谨的神色是甩不脱的。常常戴着眼镜,驼着背,连基本的寒暄都要花吃奶的劲儿才能说出口。不求吃,不求穿,对自己的作品却有一种决绝的执拗,哪怕删减两分钟都能要了他的命。

谢冬心却完全是另一类人。

他的眼睛微微往下垂,眉毛也贴着眼眶弯,配合着他轻声细语的说话腔调,总有种低眉顺目之感。他的长相是一种妥帖的好看,中等身高,偏瘦,轮廓虽深却不嶙峋,鼻子虽高却不尖锐,脸上找不到一处咄咄逼人的地方。气质偏于文雅,又有些疲倦,像是个宿醉未消的科研人员。总而言之,他是个女演员愿意心甘情愿接受他潜规则的导演,只是他看着不会情愿。

谢冬心问道:“你知道过来是试什么戏吗?”

展敏摇头,“只是知道有个机会就来了,是拍毕业作品吗?”

谢冬心轻轻叹口气,转向一边拉高调子问道:“老周你没和她说清楚吗?”

周望庆翘着腿在窗台边喝茶,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说清楚了怎么把人骗来啊。我就和她说是来演戏的,大差也不差。”

谢冬心皱着眉,道:“是这样的,展小姐,我们确实是个剧组,但是并不拍戏,我们是给别人当假亲戚的,不过一切按照拍电影的流程来。”

“不好意思,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话。”

“算了,光说的话,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你跟我来就好了,就当是试镜。你把这张纸上的东西读一读。”谢冬心把一张纸推到她面前,说道:“你把这上面的角色设定看熟,然后表演一下。”

展敏定睛一看,纸上的要求是一个二十五到三十岁的女性,身高体重无限制,性格沉默寡言,学习优异,乖巧听话。有一位退休前当老师的父亲。虽然表面上沉默寡言,但其实很关心父亲。

展敏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她重新走到门口,绷紧脸,神色漠然地闯入屋内,把包往沙发上一甩,下巴朝上一昂,不屑于正眼瞧人。

谢冬心叹气,无可奈何道:“错了。”

“哪里错了?”

“表演的核心是生活化,对人物的理解也是复杂化的,你不应该只着眼于她沉默寡言的地方,即使是冷淡的人也是有热情的地方。”

“所以你不准备用我?”

“不,我让你再试一次。你和老周配一下戏,更好地模拟和父亲相处时的表现。”

展敏似有所悟,一个跨步冲到周望庆面前,抓着他的手,嚷道:“爸,我回来了!你还好吗?怎么看着老了这么多了?”

周望庆一愣,只喃喃道:“我还没死呢?你这像是去太平间给我认尸啊,不至于,不至于。”

谢冬心左手扶住额头,完全是哭笑不得,他轻轻拍拍展敏肩膀,说道:“你起来吧,跟我走,我们出去一趟。”

展敏不明所以道:“出去?出去试戏会更有代入感吗?”

谢冬心摇摇头,“不是,我是直接带你去见客户,如果不成功,我就不接这个单子了。顺便你可以考虑一下改行的事情了,像你这样一般漂亮的演员很多,一般漂亮也不会演戏的演员更多。所以多你一个不多。”

展敏自觉受了侮辱,忍不住回呛道:“像你这样没本事又自以为是的导演也很多。”

谢冬心倒不觉得冒犯,仍是微笑道:“你说的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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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冬心有一辆黑色的奥迪A7,开车送展敏去见客户。他穿着一身偏大的西服,配衬衫,却不打领带,比寻常的保险人员多了一份悠然气度,但依旧不像是电影导演。展敏为先前的话过意不去,说道:“不好意思,我刚才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谢冬心点头,依旧是无所谓的态度,自顾自道:“一会儿去见客户,要是对方认可你。你就算加入了我们了,我也并不与你签合同,社保也是不交的,工资日结,做一天拿一天的钱。你以后要是有更好的出路,只要和我说一声,随时走就好。”

“钱不钱的,我现在不在意,我现在是缺地方住,我被房东赶出来了,你有地方给你住吗?”

“不好意思,我们是不包食宿的,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安排你住。”

展敏急切道:“那我能住下吗?我看你这里还是有个空房间的,就当借我应急,实在不行我可以不要酬劳。”

谢冬心面露尴尬,说道:“酬劳还是拿着吧,毕竟也没多少,你也是要吃饭的。我这里是不要紧,腾一间房间给你也可以,但是你自己先考虑好,毕竟异性之间同居,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我穷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要你一句话,可以还是不可以?”

谢冬心含糊道:“那先等你和客户见过面再说。”

展敏错开话题,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就算当导演没戏拍,也不用给别人当假亲戚。我看别的导演都改行当婚庆摄影师了。”

“因为我很缺钱,我的一部电影的版权不在我手里,我需要四百万再买回来。我也在做别的兼职。给人当假亲戚主要时间比较自由。”展敏努努嘴,暗自觉得好笑,兜兜转转原来谢冬心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还是那第二类导演,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偏执的占有欲。

“缺钱干嘛不卖车?”

谢冬心笑道:“会卖的,已经和中介说好了,只是现在不准备卖,要不然很多事不方便。”

“为什么会有人找到你们?”展敏望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小得有些不真切,“我是说雇佣陌生人扮演自己的家人,蛮奇怪的。”

“是有点奇怪,但是孤独的人做什么事都不奇怪。有的是形势所迫,有的是失去了想再得到,比如这位客户。”

这位客户姓张,退休前是一所重点高中的数学老师兼教导主任,五年前已经退休了,二十年前丧偶,独自一人把女儿抚养大,但女儿却在几年前意外离世,没说明死因。他现在上了年纪独居,身体又不好,一个人去医院有诸多不方便,就想雇个女儿陪着。这是最明面上的理由。谢冬心猜测里面定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展敏无暇细想,但莫名有些怕。她还没有对着人演过戏。

人的目光是有重量的,落在身上,是沉甸甸的。演员拍戏,是站在镜头前的,镜头后面才是人的眼睛,多少有一层阻隔。可现在直接是眼睛对着眼睛,连话剧都不是,直接把舞台摆在面前,聚光灯都省了,演员和观众共处一室,难分彼此。反倒应了那句话,生活就是一出不拉幕布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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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住在六楼,好在是配有电梯的新楼盘,周边的环境也算鸟语花香。展敏不由羡慕起来,转念一想,倒也正常,毕竟这样的人才有闲钱来雇假女儿。

谢冬心敲了敲门,来应门的是一个戴玳瑁眼镜的老人,远比展敏想象中更憔悴。她望定他的眼睛,脱口而出道:“爸,我回来了,我今天忘拿钥匙了。”

张老师一愣,见谢冬心在旁边微笑着点头,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是雇佣来的女儿,接话道:“哦,那你进来吧,下次别忘记了。你怎么总是丢三落四的。”

第3场

张老师独住两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桌面上只零散摆着两本书,一副老花镜和几个茶杯。靠东面的墙上是一个矮柜,放着他亡妻的黑白遗照,微笑的脸尚且年轻。亡者的青春如同积雪的反光,照在同时代的活人身上,愈加显出他的衰老。他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张老师请他们坐下,又忙着斟茶倒水,“来,喝水,你请坐。”

展敏觉得气氛不对,他的客套里带着拘束,显然不完全相信眼前的情景。她对此倒有经验,配角演得多了,常与群演搭戏,知道新手心里总有一种‘演’的意识在,便不能入戏,需要从旁引导着。她便故作随意道:“爸,怎么了?我这么久不回来,你都把我当客人,太生疏了吧。”她知道张老师认识谢冬心,但刻意还要介绍一遍,“这位是小谢,我的同事,是他送我回来的。”

谢冬心自然也接住了这戏,规规矩矩道:“张叔叔好,我是小谢。”

张老师盯着他们,张张嘴,欲言又止。他皱着眉,显然是矛盾的,旧有的印象和眼前的场景在激荡冲突着,他越是迫切地要相信展敏是自己的女儿,越是在心中增添一层迷惑。他终究是叹口气,说道:“不行,不行,我不习惯。”

展敏还是露怯,脱口而出道:“我演得不好吗?”

张老师道:“不是,是我还没把脑筋转过来,我女儿不长这个样子,她是单眼皮,脸胖胖的,你长得太好看了。”

展敏咬着嘴唇笑道:“哦,谢谢,长得太好看这个缺点我也没办法。”

谢冬心从旁接话,说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下午让道具组的同事过来,把您家里的照片换成她的,应该会更有代入感。又或者可不可以给她几件您女儿的衣服。我们会洗干净了再还给你,这都是不额外收费的。”

“这个可以。”张老师点头,“你们还是明天再来吧,明天我估计能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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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张老师家的门,展敏带着点小狗摇尾巴的得意劲,问道:“我演得还可以吧?至少刚才进门的那一下,他还是当真了的。没你说的那么差劲吧。”

谢冬心只淡淡道:“我也没说你差劲。”

“喂,明明是你刚才说我不适合当演员的,不能赖账啊。”

谢冬心望着她,微微一笑,说道:“导演总是很坏的,有时候为了效果要吓唬一下演员。你不算天赋型演员,但只要善于观察生活,就会有进步。”

“那还行,你不是我见过最坏的导演。上次我跟一个组,导演听说演员家里的死人了,立刻让他保持住这个情绪去演苦情桥段。”展敏眨眨眼,摆出撒娇神态,软着嗓子道:“我觉得我留在你身边进步最快,你让我试试吧。”

谢冬心不置可否,把车又开回了他自己家。与张老师的家相比,谢冬心的家是另一重天地,可谓乱得别具一格。他的房子兼具工作室、杂物间与栖身之地三重功能。客厅地上一摞摞堆着书,书房的电脑里剪辑正做到一半,客厅有个小放映机,餐桌上有一叠分镜草稿,显然是用不上了,因为周望庆正用来放瓜子壳。

周望庆听展敏说今天出师不利,嗑着瓜子说风凉话,道:“那老头也是不会享福的,丑女儿看习惯了,一下子来个漂亮的,就知道不是亲生的。”

谢冬心不接话,只是递给展敏三百块钱,说道:“今天麻烦你来一趟了,明天要是有需要的话,我再打给你。”

“那房子的事?”

谢冬心轻声细语,带着些哄骗的口吻说道:“你再先等一下吧,你就算要搬过来,也是下个月的事情,既然付了房租,还有几天的房子也不要浪费。”

展敏知道他在拖延,可毕竟有求于人,也不好意思戳穿,只能低头看手机掩饰情绪。谢冬心是个闷人,不主动与他搭话,他是绝不会开口的。他沉闷木讷的气质甚至让他的脸也显得暗淡无光。

周望庆倒是很多话,但是他那种街头下象棋老头似的活跃,带着丝狡猾,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展敏对这两人全无好感,可又不想主动离开。她小坐了片刻,正巧谢冬心也要出门,就说顺路把展敏捎回家。

展敏知道他也是出去给别人扮演家属,就随口问道:“你是演什么?”

谢冬心略带调侃道:“你去叫别人爸,我去给别人当爸。”

展敏笑道:“这么看还是你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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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谢冬心打电话来,说张老师想约她再见一面,但如果这次还不满意,就不必再上门了。说得很客气,但对展敏当前的处境不算客气。她接电话前刚把两个陌生人赶出去,房东已经找人来看房了。她这两天就算不用露宿街头,家里也成了个免费的博物馆,可随意供人参观。

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她就算找新的落脚点也来不及了,预算少,时间紧,要求高,她估计连地下室都租不到。展敏决心破釜沉舟,明天见面时务必要让张老师入戏,接下来搞定谢冬心,别说是假扮女儿了,就是胸口碎大石,她都愿意一试。

第4场

第二次上门前,谢冬心特意带来了衣服和假发,让展敏暂且先扮上。还拿了张老师女儿生前的照片,让她看着多揣摩。照片里是个十七八岁的圆脸女孩,穿着校服,剪一刀齐的刘海,确实不好看。道具昨天已经换上,张老师家的相框里都摆着展敏的照片。从旁辅助的工作都已到位,接下来全看展敏的发挥了。

谢冬心对她还是不放心,临出门前简单同她说了戏。他说道:“表演说到底就是方法派、表现派和体验派。体验派,我觉得你是没希望了,这要看天赋。表现派,你容易弄巧成拙。方法派还是能努力的,你先完全放松,然后集中注意力,回忆你自己的经历,集中到具体的一个点上。你有在学校里训练过晒太阳吗?”

展敏一愣,问道:“这是什么?”

“就是你坐在椅子上,想象手或者大腿被太阳晒着,有点烫有点热,集中在这个部位,回忆自己曾经被太阳晒的感受。一旦你完全沉浸入自己的回忆,身体就会被自然而然调动。你会觉得背上微微出汗,眼睛有点睁不开。表演也是这样,集中于一个点,一通百通。你明白吗?”

“好像有点明白。”

“还有一点,你对角色是有绝对掌控的。虽然客户对女儿的形象是有自己的定义,但父母对孩子的期望总是好的,如果真的按照他的喜好来表演,反而不真实。父母也清楚,自己的孩子没有那么十全十美。所以你要清楚,这个人物在这种家庭,这种处境中究竟应该是什么性格。”谢冬心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展敏颇感意外,发现他在专业领域倒是个健谈的人。

“我不是很明白。”

“这个客户是个很拘束的人,一板一眼,还是教导主任。他对自己的女儿肯定寄予厚望,同时也会让她感到压抑。那个角色要求是他自己写的,并不完全符合现实。这种家庭环境下的孩子不可能是千依百顺的,要么叛逆,要么拘束,或者两者都是。”

“为什么你会一下得出这么多结论?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头发和衣服。他的衬衫和西裤都是特意烫过的,衣褶都平了。他头发虽然秃了,可是特意打理过,往两边梳开再定型。”

“你怎么看得这么仔细的?我完全不记得。”

谢冬心无奈道:“这是导演的基本功,也应该是演员的基本功,电影就是对生活的提炼。”

这个回答很一板一眼,展敏忍不住想逗他,“你说得这么认真,可惜你太高了,要不然我看你自己戴个假发扮女的去演算了。”

“如果你失败了,我大概会考虑的。”谢冬心敷衍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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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发的质量很一般,弄得展敏的头皮发痒,她努力忍住了,手却不断扯着外衣上的毛球。这次谢冬心只把她送到楼道口,让她自己上楼。她敲门时没想好该露出何种表情,所以见到张老师时是面无表情的。张老师也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客套地点头微笑,像是在走廊上遇到了不熟悉的同事。

张老师把展敏请进屋,给她倒了一杯茶。他们在升腾的热气里互相打量着,一时间都无从开口,因为不清楚该用何种身份交谈。

张老师的全名张志宗,头上一片狼藉,只剩稀稀落落几根头发铺开,无论是从前往后拨,还是从后往前拨,都显得不够用。他有一种资深老师的气质,不算平易近人,是背着手偷偷在操场抓早恋的那种。他坐在沙发上,背倒是挺得很直,但肚子还是鼓了出来。老年的发福是只胖肚子不胖四肢的,连身上的肉都显出一种虚浮感。她与展敏的父亲不是一类人,她也很难对他感到亲近。

张老师举起杯子喝茶,嘴里吃进去一片茶叶,他慢慢嚼着,嚼烂了再吐出来。展敏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有这样一个习惯。展敏的父亲是个机灵人,长得体面,处世又圆滑,在个二线城市的事业单位当科室主任,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周全。展敏小时候去父亲单位玩,人人都夸她可爱,抢着请她吃点心。后来展敏父亲和一个女同事出轨,母亲一怒之下举报到单位,事情闹大了,展敏父亲只得辞职,当起了个体户,离婚倒是没有离,但父亲从此成了一道黯淡的影子,久不在家,回来就是一身的烟味。像是出于报复,他和女人的交往更加没有分寸了,母亲事后后悔,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当初睁一只闭一只眼,一个总比许多个好。

成年后,展敏对父亲的印象是割裂的。有一半的印象留在十岁以前,那时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让她骑在自己肩上去公园玩。然后她长大,他变老,变成一个肥胖臃肿的男人,背过身躲在厨房里抽烟,后颈的肉层层叠叠皱起来,背影笼在烟雾里,模糊一片。展敏不是不爱他,只是没办法全身心去爱。成年人的生活里注定有杂质。

一旦生出这一层感悟,就像是开车穿过隧道,眼前出现了亮光,一下子豁然开朗。一家人相亲相爱,但未必彼此尊敬。女儿对父亲的态度不必太恭敬,有抱怨,有烦躁,但都有血缘兜底,真正的家人都带着点有恃无恐。

展敏放松下来,话便很轻易地顺着嘴边淌出来,抱怨道:“你不要总是这样啊,这样子很不卫生的。直接把茶叶吐出来就好了。”

张老师一愣,像是把这番话在嘴里也嚼了嚼,才说道:“这个茶叶嚼嚼也有味道啊,不要浪费。你们现在条件好了,和我们那时候又不一样。也不是我要忆苦思甜,所谓从奢入俭难,你要懂这个道理。”

“嚼个茶叶你都能说出这么多话来。”展敏微微别过头。

“你又觉得我烦了,烦是有点烦的,但我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展敏不耐烦道:“是,我知道了。你没事的话我回房间躺一会儿。”她起身,径直往卧室去。一开始不熟悉房子的格局,险些走到主卧去。她来到次卧,把门一关,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她担心演得太过了,惹恼了张老师,直接被赶出家门。客厅里一直没动静,大约过了半小时,张老师才来敲门,说道:“今天我不做饭了,我们出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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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敏松了一口气,跟着张老师往外走。这一片是老城区,东面不如西面热闹,又总是在修路,一阵风吹过,卷起灰尘一片。过马路时,展敏拉着张老师避开一辆转弯的车,嘴里说着,“小心车,爸。”

张老师点点头,别过头咳嗽了两声。等过了马路,他瞥一眼展敏的外套,说道:“我和你说过不要穿这件衣服,女孩子干嘛总穿黑色,老气横秋,像个老姑婆。”展敏发现他不太愿意看自己的脸,显然还没有完全习惯。

“黑色显瘦啊。”

“你又不胖。都瘦得干巴巴了。”

展敏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偷偷反驳,在演员里她算是中等体型了,镜头能把人显得浮肿不堪。为了上镜好看,女演员没有不节食的,催吐的也有不少。展敏以前的室友就总是在洗手台吐,事先喝一大杯掺了水的牛奶做润滑,吐出来后,整个寝室都是一股泛着酸的奶味。展敏为这个和她吵过几次,可后来她因为心悸入院,展敏还是主动去探病。演艺圈像是画皮里的妖怪,最喜欢吃人心,圈子里的人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心脏。很多时候要救都救不过来,可就是这样无数人还是前仆后继。展敏也没资格说别人。

他们来到一家面馆,张老师应该是老顾客了,一落座老板就迎上来招呼,嘴里寒暄道:“今天带女儿来吃饭啊,张老师。”他瞥一眼展敏,继续道:“女儿长得好看啊,像你的。叫什么名字啊?”

张老师顿一顿,说道:“张颜,颜色的颜。”

展敏在旁听了偷笑,对男人,不管孩子长成什么样子,都要说长得像他,以免无故引起家庭纠纷。同时她也笃定起来,觉得张老师这头已经稳了。

张老师叫了一碗面加块素鸡,展敏点了番茄炒蛋面。端上来她却没有胃口,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搅动一块疲软的番茄。这一碗面都是主食,她不敢多吃,晚上要做半小时俯卧撑才能消耗。她掏出手机,消磨时间,想看看朋友圈里有没有新的剧组招工。

张老师在旁边叫她,说道:“你快点吃,不然面就要坨了。还有不要总是玩手机,很伤眼睛的。”

展敏随口道:“我视力很好的。”话出口,她才想起照片里张老师的女儿戴眼镜,急忙找补道:“我今天戴了隐形眼镜。你没看出来吧。”

张老师郑重道:“隐形眼镜多戴眼睛要瞎掉的。”
“你听谁说的?”
“网上看到的新闻,那个小姑娘还挺年轻的,就和你差不多大,好像视网膜都摘除了。”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点吓小孩的口气。
“你不要总是看朋友圈,很多就是骗人的。

张老师反驳道:“要是朋友圈都是骗人的,那你们干嘛一直都看?”

展敏无言以对,就低头吃面,心里算着热量,估计晚上要绕着小区跑圈。吃完面到前面一个路口,两人作别。张老师忽然客气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不好意思啊,让你听我唠叨蛮久了。”

展敏想,亲疏远近有时真的很奇怪。按理说,家人是最亲近的,可相处起来反而无所顾忌。可一旦找个陌生人花了钱,反而小心翼翼起来。

第5场

送走张老师,展敏就迫不及待发微信向谢冬心邀功,暗示自己要是没地方住,就不能长期与他合作了。谢冬心的回复倒很简单,只问她准备什么时候搬来,要不要帮忙。

展敏的东西买得廉价,丢得轻易。挑挑拣拣一番后,只剩下几个宜家买的小家电,一袋子日用品和两大箱衣服要带走。谢冬心到晚上开车来接她,亲自把行李搬上车。

正巧房东带人来看房,还称赞说,这个男友不错,可以和他住一起。展敏懒得解释,心里对房东有怨气,本想朝她竖个中指,却没这个胆子,只能阴阳怪气说大妈再见。

谢冬心的房子也是租的,不过是三室两厅,有无限制的热水供应,出入便利。一个寻常的三口之家,指望的也不过是这样的房子。

谢冬心在门口问她,“你在这里无亲无故,住到我家里完全没有保障,你都不担心吗?”

展敏笑道:“本来是有点怕的,但是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倒不担心了。我这人一个优点,胸大胆子大。”

话虽如此,展敏洗了澡,就早早躲回房间,睡前不忘把房门反锁,再用椅子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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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谢冬心是个和善的好人。他没收房租,张老师给的劳务费也全交到展敏手里,只意思意思收了两百块伙食费。但展敏和他亲近不起来,觉得他的脾气不讨厌,也不讨喜。他沉默寡言,表情略带嘲讽,总像是在冷眼旁观,又太轻易能看透别人,而不屑一顾。他是个躲在玻璃后面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存在,可以交流,却不能亲近,伸手摸上去,就是又冷又硬。但与客户相处时,又显得人情通达,机警敏锐。展敏冷眼旁观,只觉得同情,看看讨生活多难啊,逼得社交障碍患者都出来揽客了。

展敏偷偷搜过他的名字,他的处女作是部文艺片,叫《私人的皮格马利翁》,听名字就够曲高和寡。电影在first青年导演投创会拉了投资,然后就再没消息,估计是导演和投资方有矛盾。这在圈子里很正常,投资方坑导演的故事汇总起来,可以写部一千零一夜。有个笑话是,一个广告牌掉下来砸中十个人,有九个是失去剪辑权的导演,剩下一个是失去署名的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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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展敏在老时间与张老师见面。她已经驾轻就熟了。演戏就是这样,进入一个角色时最难,可一旦入戏了,就像是顺着一条河往下漂流,有一种顺其自然的轻松感。

这次他们绕着一所高中散步,就是张老师退休前就职的那所。他从代课老师一步步做起,四十年,大半辈子轻飘飘就耗在里面。路上张老师总是在咳嗽,原本他雇个假女儿也是为了上医院方便,但他迟迟不愿提这事。老人和孩子一样,上医院总是能拖就拖,展敏也不方便主动开口。

到了学校门口,张老师抱怨说,这几届的学生已经不认识他了。好在保安还记得他,很恭敬地叫他张老师,轻易就把他们放了进去。张老师领着展敏在操场外散步,一群穿草绿色校服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旁边站着个体育老师,很用力地吹了声哨子,示意他们走开些。

张老师连忙拉着展敏走开,悻悻道:“这是个生面孔嘛,之前没见过,估计就是这两年来的。”

绕路到一号教学楼,正巧有个女老师回办公室,碰上他们,就热情地打招呼,说道:“张老师,你今天回学校看看啊。”她略带好奇地望向展敏,问道:“这是女儿啊?和读书时不一样了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

张老师顿了顿,说道:“还行啊。”

那个女老师倒没起疑,对展敏殷勤道:“你高中也是在这里读的啊,学校也变了蛮多了。是不是都有点认不出来了。”她是那种很热情的性格,但也因为太热情,反而略显造作。

展敏顺着她的话,故意四处打量,问道:“教学楼的外墙是不是重新刷过了?”

女老师笑道:“是的啊,去年全弄过了,实验室也整修过了,你们读书时是没碰上好日子。可惜这两年条件好了,生源反而不行了,学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张老师显然不赞同,带点硬邦邦的口气反驳道:“关键还是要用心教,用心了就没有教不好的学生。”

女老师讪笑着,又同他们寒暄了一阵,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王雨霞怎么样了?是不是快放出来了?”

张老师勉强道:“我不知道,我和她没联系了。”

女老师感叹:“她还真是可惜了,你待她这么好,资助她读书,结果弄成这样子。所以说人啊,真的很多时候料想不到。你说是吧,张颜?她也是你同学吧,你们以前玩得挺好的。”

“嗯。不过现在也不怎么来往了。”展敏偷偷瞥她眼色,似乎是故意戳张老师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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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刚走出校门,张老师就气不平,忿忿道:“她以前总是不好好上班,三点钟就溜出去买菜,让我抓到好几次。现在有个儿子在美国,她就觉得不得了了,扬眉吐气了,什么人啊。”

展敏原本好奇王雨霞的事,但还是忍住了没追问,毕竟张老师如今是她的衣食父母,比亲生父母更得罪不得。但她回去后还是和周望庆聊起这事。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给她出了主意,说道:“如果真的人关进去了,你去中国裁判文书网搜一下这个名字,说不得能找到当时的审判文书,就知道是犯了什么罪。”

展敏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按着读音搜了几个大众化的名字,再按年龄筛选,竟然当真有发现,三年前有个叫王雨霞的交易员因为内幕交易,被判入狱八年,缓刑四年,她当时只有二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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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展敏兴致勃勃地和谢冬心聊起这事,说道:“你说,这个张老师还蛮可怜的,亲生的女儿死掉了,资助的学生又坐牢了,标准的一个孤寡老人。我是不是应该对他更温柔一点?”

谢冬心道:“你假装什么事都不知道比较好,你只是被雇佣的家人,不要涉及客户的家事。这种时候入戏太深,没人会觉得你敬业,只会给你自己惹麻烦。”

展敏对着他把眼白一翻,低头闷声喝汤。她知道谢冬心的话说得不错,但讨厌他那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和凡事总往最悲观处去想的态度。

昨天也是晚饭时,展敏与他聊起一条娱乐新闻,是某男星示意保镖推搡粉丝,被拍了视频,惹得议论纷纷。展敏之前和这个男星有过接触,对他印象极差。当时她还是大二,被拉壮丁去剧组当群演。上午结束后,她坐在台阶上吃盒饭,男主演从旁走过,瞥一眼盒饭里的肉菜,半开玩笑道:“给群演吃这么好的菜,再拍下去,钱要不够了。”

到下午,有十多个他的粉丝来探班。一群女孩等在门口,穿着裙子冻得瑟瑟发抖,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保安去赶人。他只拍了几个钟头,就坐上保姆车赶下个场子了,晚上他有个时尚活动要走红毯。

展敏幸灾乐祸道:“这家伙本来就是靠粉丝吃饭的,这次他就要倒霉了。”

谢冬心淡淡道:“这未必,他把投资人打点得很好,经纪人也很厉害。他身上的价值还没有被榨干,公司应该会保他。这件事要压下去不难,人都是很健忘的。”

展敏觉得他的猜测太悲观,但事情发展果然如他所料,隔天某知名女星被爆离婚,闹得沸沸扬扬,风头盖过了先前所有的娱乐新闻。经纪公司再花钱到各大论坛删帖,封锁消息,他的丑闻就无声无息平息下去了。

谢冬心是对的,而且一副对得理直气壮的样子。展敏看不顺他,暗地里和他赌气,她偏要和张老师搞好关系,弄清他家里的纠葛。

第6场

展敏偷偷调查着张老师,其实也不敢有什么大动静,就是上网搜了搜张志宗这个名字,又和上次的女老师私下聊了聊。她也没查出什么内情,就知道张老师是个有口皆碑的好老师,做事负责,对学生用心,就是为人死板强势。学生对他又敬又怕,老师对他敬而远之,又和副校长闹不和,所以到最后也不过是个教导主任。

张老师认死理,高标准的性格,展敏已经领教过了。相处不过几天,张老师就对表演提了更高要求,追加了许多细节。真正的张颜不爱吃鱼,喜欢喝排骨汤,冬天也吃冰激凌,听一个他也叫不出名字的日本乐队,喜欢猫,有洁癖。为了最后一条,展敏撩起袖子给张老师打扫了一次卫生。展敏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是额外服务,但张老师过意不去,多加了钱。

张老师道:“这个合同里只写了给我扮演女儿,没说别的事情,你这个也算是额外劳动了,我这辈子从来不会占别人便宜。”

展敏笑笑,不吭声,知道一推脱张老师肯定和她急,觉得受了侮辱。其实她已经发现了,谢冬心让客户签的一系列合同和条例都是废纸,没有法律效力,只是让客户觉得这是合法雇佣。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就是个野路子的私人小作坊,连营业执照都没有,更不可能有法务。

谢冬心会想到干这个,也完全是意外。一次喝喜酒时他被老同学请去,连哄带骗让他假扮新郎在瑞士定居的哥哥。原来新郎是上门女婿,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想找人假扮厉害亲戚充面子,还编了一个哥哥是同性恋,和家里人闹翻的故事。事后为了封口,新郎给了谢冬心一大笔钱,他顿时明白这生意可做。

谢冬心发动关系网,私下一打听,想雇佣假亲戚的大有人在。他就拉了周望庆入伙,归根结底一句话,有钱不赚王八蛋。不过涉及别人家务事很容易惹麻烦,严重了还会被告是诈骗。所以谢冬心拟了一堆毫无法律效力的合同,让客户不敢胡来。他还很谨慎地挑选客户,不找太穷的,也不找太有钱的,基本都是熟人介绍,像张老师,就是谢冬心大学室友的高中老师。展敏知道了内情,对谢冬心倒是刮目相看。

这人看着不声不响,其实胆子大,人又狡猾。为了攒钱买回他的电影版权,可谓不择手段了,要是科技更发达些,给钱让他去火星拓荒,他估计都愿意了。

展敏其实也没考虑好要不要长久做这一行。毕竟不是什么正经职业,搞不好还要担风险,而且和张老师的相处已经让她心生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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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不是个讨喜的老头,至少远没有周望庆讨喜。周望庆时常会给展敏带些瓜子花生,讲一两个在剧组里听来的八卦,他很有分寸,从来不会多问别人的家事。张老师却毫不客气地问她,“你家里人同意你在外面做这个吗?”

“什么意思?”

“我说这句话,你不要觉得不好听,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无依无靠的,你爸妈也担心你。娱乐圈又很乱,你陷进去了要脱身都难,全是潜规则,要是你被拉着做一点违法乱纪的事,跑都不了。还是早点转行比较好。”

听他的口气,展敏差点以为自己在贩毒。她出于好奇问了张老师心目中的正经行当。模特演员一类吃青春饭的自然不行,导演画家作家一类的艺术家也容易饿死,互联网这样的新兴行业不够稳妥。公务员事业单位国有银行职员,这种给政府打工的职业,他最为青睐,但对券商颇有偏见,认为那个环境会带坏好人。王雨霞以前就是做证券交易。

展敏没有戳穿,只是随口附和了他几句,觉得他可怜又可笑。有一次他们在路上碰到张老师以前的学生,对方认出是他,远远地就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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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阴天,张老师的风湿犯了,打电话问展敏愿不愿意跑个腿,帮他去邮局寄封信。展敏犹豫了一下,想反正也是闲着,就拿了信坐公交去邮局。

信是写给王雨霞的,寄到东面监狱,展敏一路上和自己的好奇心做殊死搏斗,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拆开偷看。她猜张老师一直和入狱的王雨霞通信,只是不好意思和旁人说。展敏终究是个外人,让她知道倒也无所谓了。

张老师犯风湿,只能卧床休息。展敏放心不下他,特意买了点水果又绕回他家。张老师没料到她会回来,正用热水袋敷着腿在沙发上看相声。电视机开着,他的头一点一点,似乎是盹着了。听到展敏的脚步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说道:“噢,你回来了啊。”等到彻底清醒后,他的神色又有片刻黯然。

展敏疑心,他那一瞬间是弄假成真了。

张老师不好意思收她的水果,就让她从冰箱里拿一只冷冻的鸭子回去。展敏一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半盒速冻饺子。张老师这才想起,鸭子在月头就吃掉了,他这段时间都是用青菜下面条,偶尔配一碗饺子。

展敏忽然想起了自己父母,回到住处急忙给家里打了电话。一如往常,是母亲接的,她在电话那头叫嚷道:“女儿打电话回来了,你把电视开轻一点,我都听不清她说什么了。”

“你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饭吃了吗?”母亲的声音热切里带着点不知所措,似乎有许多话要涌出来,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事,就是正好有空了,打电话回来和你们聊聊。你们最近有好好吃饭吗?不要因为我不在,就吃得很随便,什么青菜下点面条就凑合了。这样不行的,知道吗?”

“没事,我和你爸吃得挺好的,今天吃了牛肉。”

“牛肉挺好。牛肉长力气。”

“你怎么了?怪怪的,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不是,就是今天在剧组里看到一个老头,六十多岁人了,还是演个配角,当演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指望了,外面还接别的活赚钱,回家就吃个水煮面条,怪可怜的。我就想到你们了。”

展母嗤笑道:“你真是想多了,我的退休金管够的,不会这么瞎抠门的,到时候一身的病还要再花钱。这个老头也真是的,这么大年纪了,还七搞八搞的有什么意思。演戏当明星这种事,是留给你这种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的。你最近在剧组里拍戏,累不累?”

“还行,我最近有个女二号要演了。”

“那是什么名字啊?电视剧还是电影啊,我们家的电视能不能收到啊。”

“不一定能播出,这两年堆了好多剧都播不出来。反正就算不播,我也一样拿钱的。”

“你现在钱够花吗?”

展敏故作轻松笑道:“够啊,我不是说了,我有新戏要拍,片酬肯定先给一部分的。对了,忘了说了,我刚换了一个地方去住,搬家了,宽敞了一点。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那我下个礼拜把水果寄给你。你要记得加衣服,我看天气预报,你们那里突然降温了,你不要感冒。”母亲顿了顿,问道:“你要和你爸爸说话吗?”

“下次吧,他反正在看电视,就不叫他了。”挂断电话,展敏趴在床上忍不住哭了。她有满腔近于荒唐的委屈无处倾诉,又觉得辜负了自己的父母。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抽着鼻子去客厅喝水。谢冬心坐在椅子上,把她吓了一跳。她原本以为他要到傍晚才回来,也不知他把她的哭声听去了多少。

展敏尴尬道:“原来你回来了啊。外面天阴沉沉的,在下雨吗?”

他倒是若无其事道:“没有下雨。今天晚上包馄饨,我买了皮子和馅料。你要来帮忙吗?”

第7场

当天晚上,展敏辗转难眠,忽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青春已经快枯萎。二十五岁,是研究生毕业的年纪。可放在娱乐圈,是演纯情女主的最后期限。过了三十,市面上适合的角色只剩一半了,三十五之后,只有女主的妈妈可以选了。这两年再混不出来,她的演艺生涯基本就完了。

展敏的惶恐里混杂着愧疚,她不愿意承认母亲是对的。她当年要考电影学院时,母亲反对。母亲宁愿她上个末流二本,也不同意她当演员。怕她学坏,也怕她挨饿。但展敏一意孤行,她不单是为了理想,还充满野心。她不想当泛泛之辈,做什么倒是其次。

小城市里风言风语流传得广,谁都知道她爸爸外面找女人,让家里的女人举报了,弄得一家都难堪。有人说她妈妈傻,有人说她爸爸奸,总之她就是在指指点点里长大的,拼了命也要逃出去。

可在读书上,展敏是没指望的。她有一个优点,就是睡眠质量好,更具体些,就是一看到数学书就犯困。好在她会唱歌会弹琴,长得出挑,走野路子不至于毫无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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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演员这事上,父亲是支持她的,却不是对她寄以厚望。他多年的积怨还没发泄干净,故意要在这事上和妻子对着干,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意。学校方面考艺术生,要家长签字,就是父亲背着母亲签的,也是他买的火车票送展敏去北京面试。

可真拿到录取通知书,父亲反而懵了,反觉事情真的往无可挽回中去了,他有了无可推卸的责任。母亲哭过也骂过,倒也想开了,后来逢人便说自家女儿争气,以后要当大明星了。展敏唯一演过的电视剧,母亲特意录下来,一遍遍看她的出场镜头,还把她的定妆照打印下来,夹在相册里给亲戚翻看。

展敏知道父母是害怕的。单以最世俗的观点看,养儿防老,父亲的退休金少,母亲的身体不好,以后都要依仗她。但她也没钱,又在外漂泊着。父母越是怕,越要装得若无其事。

她其实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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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敏没睡好,清晨吃早饭时带点恍惚,问道:“你觉得我是不是不适合当演员?我要不回老家找工作吧,婚庆公司里当主持人据说钱也不少。”

谢冬心问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当演员呢?”

“因为不甘心,我长得好看,又有天赋,要是一辈子埋没在一个小地方,太浪费了,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谢冬心苦笑道:“这世上大部分人会被浪费,一个人的大部分人生也会被浪费。”

“所以你是劝我回家去吗?”

“我没有建议,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不过你要走的话,记得这几天的伙食费结一下。”

展敏撇嘴,问道:“我看网上的资料,你好像是摄影出身。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当导演呢?”

“因为害怕。”谢冬心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起身离席,把碗拿去厨房冲洗。

第8场

一周的阴雨后接着一周的大晴天,张老师的风湿好转了,但咳嗽更厉害了,展敏给他买了点药,吃了也不见效。展敏有一次撞见他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在搜索引擎里打字,‘老人一直咳嗽,痰里有血,是不是肺癌’,她别过头,假装没看到。

拖了一天,实在拖不下去了,他只能让展敏陪着去医院。医院里现在已经用电子挂号了,老年人完全不会用,张老师也不例外。展敏为他把相关手续办妥,回来的时候,张老师已经和一个老阿姨聊上了,还不无得意:“你不会弄的话让我女儿帮你弄,他们年轻人擅长弄这个。”

展敏看到他的炫耀神色不禁感到悲哀,都说老人像孩子。张老师此刻的神情和炫耀父母的幼儿园孩子并无不同。她拿着医保卡为阿姨代办了预约挂号,又耐心为她指了路。

她走后,张老师感叹道:“人老了来看病,没个年轻人在旁边陪着,要被人欺负的。所以还是要有小孩,养儿防老有道理的。”

展敏笑笑,不置可否。这话她只听一半。她已经学会了与张老师的相处之道,听爱听的,剩下的装聋子就好。反正在家里她也是这样。

医院里人头攒动的,他们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看诊。医生让张老师去拍CT。于是他们拿了号,继续等。片子拍出来肺部有阴影,可能是癌,也可能只是炎症,医生又让张老师做了一系列检查,开了药,让他三天后来看结果。

回去的路上,张老师装得满不在乎,说道:“我身体一直挺好的,又不抽香烟,哪里这么容易得癌症。要是癌症,我早就这里痛那里痛,哪有这么太平。”他顿了顿,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这种事情也难说,我以前办公室有个女老师,四十岁就去了,也是肺癌。她也不抽烟,可是家里的男人抽得厉害。不过我家里也没人抽烟,应该不要紧。学校里那些不算,一点点。”

展敏附和了他几句,知道他还是怕的。他们路过一个公园时,张老师忽然道:“那边有个秋千,你要不要去玩?我帮你推。”

展敏觉得好笑,她早过了这样的年纪。原本想要笑着拒绝,可猛然间又明白过来,父母总记得孩子童年时的事,因为那时他们也正年轻着。

展敏点头,坐上秋千,由着张老师喘着粗气给她推。一阵冷风吹过,他们都冻得鼻子通红,缩缩脖子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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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展敏提着袋水果去找张老师。在楼道口见有个女人站在门边玩打火机,短发,浓妆,穿皮衣,搓着手却不愿上楼去。擦身而过时,展敏打量了她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却记不起名字,便问道:“我们以前认识吗?”

女人说道:“我叫张颜,以前住在这里的。”

展敏没忍住,脱口而出道:“我知道,我看过你照片。可你不是死了吗?”

张颜叹口气,很疲惫地笑道:“谁和你说的。我爸吗?原来他是这么想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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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敏一紧张,就把雇佣家人的事和盘托出。张颜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么漂亮,我爸花这么点钱让你来演我,倒是占大便宜了。不过他就是这么个人,不意外。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
她说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张老师是个好老师,却不是位好父亲。因为他总爱把学校里的一套规矩带到家里来。张颜读初中后,张老师就限制她和朋友出去玩,强迫她在家里自修,每天布置额外的卷子给她做,不写完不准睡觉。
张颜的学生时代过得格外苦闷,同学都不爱和她往来,一个人总是形单影只的。这种情况一直到高中才有改善,倒不是张老师转了性子,而是他资助来班上的一个贫困生王雨霞。王雨霞的父亲做水产养殖,母亲开了个杂货铺,原本家里还过得去。可是高一下半学期,她父亲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家里一下子就困难起来。
王雨霞成绩优异,每次统考都名列前茅。张老师惜才,怕她辍学不读,就主动提出要资助她到大学毕业。王雨霞和张颜同级不同班,原本不算熟悉,但受了资助后,王雨霞每天约张颜一起吃午饭,放学一起搭公交回家。王雨霞性子温和,人又开朗,张颜很快就和她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人约好以后要考同一所大学。
三人的关系发展到这里,乍一看,还算是个温情故事。但其实矛盾已经在水面下浮动了。张老师拿管教女儿的方式管教王雨霞,她私底下有怨言,可是毕竟受了恩惠,不能恩将仇报。她只能偷偷对张颜抱怨几句。
张颜幼年丧母,平日也没有朋友。王雨霞因为家境不好,从小比同龄人成熟。对她既像是姐姐,又是唯一的朋友。张颜近于病态地依赖她,虽然她隐约也猜到王雨霞接近自己有更复杂的动机。
他们保持着跷跷板一样微妙的平衡,直到高三时的一次名校自主招生。一个年级有五个名额,选的是统考前五名,张颜是第六,王雨霞是第三。但王玉霞主动提出放弃,把名额让给了张颜,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的意思,没敢去问。到填志愿时,张老师劝王雨霞考师范学院,一样有985能选,毕业后方便找工作,可以贴补家里。王雨霞却坚持要学经济,吵到最后,她摔门出去。这是张颜第一次见她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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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颜参加自主招生却没被有录取,高考失常只上了个普通一本。王雨霞则考入了名校的王牌经济系,她们的大学不在一座城市。

读了大学后,张颜脱离了父亲的管束,交了新朋友,学会了抽烟,也渐渐与王雨霞生疏了。她依旧问心有愧。再见面已经是四年后,王雨霞回张家吃了一顿饭,敬了张老师两杯酒,说自己工作后会尽快把张老师资助她的钱都还上。这话听起来像是要划清界限,张老师借着酒劲发了一通火,闹得不欢而散。但王雨霞还是每个月都把钱汇到账上。

张颜毕业后换了好几份工作,最长也不超过一年。父亲在学校里待了一辈子,让她对安定有一种天然的惶恐。王雨霞则在外面混得如鱼得水。她每年都会抽几天回来看望张老师,每次都大包小包带了不少礼品。她没有刻意露富,但一身都是名牌,包里还有车钥匙。有知道的内情的人都说张老师好人有好报,福气要来了。

福气就是王雨霞很快被捕入狱,涉及内幕交易,金额在两百九十万,属于情节极为严重。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金额这么大,王雨霞是为上面人顶包。但她是被实名举报的,原本就逃不过,只是判几年的差别。举报人就是张老师。王雨霞受审时,张老师作为证人出庭,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

张颜彻底同父亲闹翻了,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简直毁了她一生。”

张老师理直气壮,道:“她错了就是错了,又不是我让她去犯法的。我是一直让她好好做人,她要是去考个师范就没有这种问题了。”

张颜道:“我不想听你讲道理,你的道理讲得这么好,我看你这一辈子也没有过得有多好。”她当天晚上就提着行李走了,认定父亲举报王雨霞完全是出于私心,他不接受她们的忤逆。

这之后,张颜就再没有和家里联系过。

第9场

展敏问道:“那你现在回来是为了看看你爸爸吗?”

张颜冷笑道:“没那么高尚,是昨天突然有个以前的老师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和我爸在一起。我说没有,她说我爸老年痴呆了,拉了个陌生人说是自己的女儿。没想到是你。”

展敏仔细打量着张颜,发现她比照片上瘦了许多,眼窝凹陷,下颚锐利,便好奇她是怎么减肥的。

“青春期胖过的人这辈子都不敢胖,我靠抽烟节食。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一天能抽两包烟。”她斜了眼展敏,阴恻恻一笑道:“不过胖的时候不好看,瘦下来也不一定好看,我可不像你,我可不像你,怎么样都好看。”

“你不上去找你爸爸吗?”

“不用,我想在这里一个人待一会儿。”

展敏无言以对,她本就觉得尴尬,被张颜阴阳怪气的态度一激,愈发觉得难堪,只把水果往她手里一塞,就近于慌乱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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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她把前因后果和谢冬心说了,他倒不意外,只是说道:“事情倒比我想象得更复杂,还好你没有陷进去太深。”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颜还活着?”

谢冬心承认道:“我不会选完全不了解的客户,也不会只听客户的一面之词,我有事先托人打听过,好几个同学还和张颜有联系,很容易就能找到她。她现在在给乐队当经纪人。不过她这次回来得很突然,我也没想到。”

展敏一摊手,故作轻松道:“反正和我没关系了,现在真女儿回来,我这个冒牌货就要撤了。”

“不过你忘了说最重要的话。”

“什么?我可不会说什么煽情的道别,很肉麻的。”

“不是,你忘记问他们什么时候付尾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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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归尴尬,吃饭还是要紧事。没钱就没饭吃,展敏只能硬着头皮发消息给张老师,让他尽快结清尾款。可是大半天都不见回应,打他手机也不通。展敏想起体检报告的事,隐约觉得不安,还是匆匆往张老师家跑了一趟。

张老师不在,开门的是张颜,她卸了妆愈发显得苍白。展敏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就站在门口和她说了一阵客套话,把先前借出的衣服装在袋子里还给她。

张颜有些不耐烦,问道:“这些衣服我早就不穿了,你丢掉也无所谓。我爸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你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就不请你多留了。”

展敏讪笑道:“其实我是来要钱的,之前雇我的尾款没付清,因为你爸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所以我就过来了。”

“这样啊,我爸的手机坏掉了,电充不进去,他就是瞎省钱,买了个二手机。他也不是有意不给钱,估计是忘记了,你留个微信给我,我转给你吧。”

展敏点头,问道:“对了,你爸的身体怎么样?之前肺里好像有阴影。”

“没事,就是肺炎,吃点药就好了。”

“那就好,你在家里准备长住吗?”

“这和你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我爸雇了你,又不是我雇了你。他要是觉得我这个女儿不好,换一个好的,我也无所谓。”张颜作势就把门一关,展敏苦笑一声,转身就往楼下走。刚出小区大门,正巧撞见张老师提着些熟食回来。他脸上喜气洋洋的,不由分说,就把展敏又请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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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方桌坐三个人,各坐一边,怎么样都是不平衡的。张颜的脸阴沉沉的,展敏不敢多看她,就埋头喝汤。

张老师偏要火上浇油,对张颜道:“这段时间你不在,小展帮了我不少忙。张颜啊,你起来谢谢她一下。”

张颜白了一眼,道:“谢什么谢,又不是没给她钱。”

“你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快点起来,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人家是客人,说一声谢谢。”

“我不想说。”

“你还是不是我女儿了?平时我怎么教你的?快点,听话。”

张颜无奈起身,敷衍着展敏道了谢。展敏连忙说太客气,只觉得自己要折寿。

张老师给女儿盛了一碗汤,讨好道:“你小时候最喜欢排骨汤,我特意给你买的。”

“以前是以前,我早就不喝这个了,又腻又没有营养。”

“怎么会没有营养呢,骨头汤是补钙的。”

“补钙是假的,只有嘌呤和脂肪。”

“以前都是说补钙的,人家生小孩坐月子都是喝这个的,肯定有道理。你不要听别人瞎说,那都是伪科学。你看你,饭都不好好吃,所以脸色也难看。不要闹脾气了,快点趁热喝掉。”

张颜漠然道:“我脸色差是因为我得肺癌了,和吃不吃饭没关系。”

张老师猛地把脸一沉,说道:“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是肺癌,你要把我检查报告给你看吗?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看你?想得美,我回来是为了看医生,户口在这里,医保能多报一点。”

“你真的得肺癌了?早期还是晚期?怎么会这样子?”

张颜眯起眼,带着点报复的快意冷笑道:“因为我抽烟太多了,你不让我抽,我偏要抽,我现在要死了,你满意吗?反正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好让你再去找一个更满意的小孩。学生里挑女儿已经不够你选了,是吧?现在花钱也要找个更好的。”

张老师慌乱道:“别把死不死的挂在嘴上,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哪有什么病不能治,你这个是早期的吧,肯定是早期的啊,你这么年轻啊。”

“早期的癌不是癌啊,你干嘛要说我死了啊。”张颜把碗一摔,猛地站起身,瞪着张老师。展敏以为她要哭,或是要闹,偷偷连纸巾都准备好了,却根本没见闹起来。张老师只抬起头,静静凝视她,不说话,以一个老师及父亲长久的威严说道:“你坐下,吃饭。”

张颜咬着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逞强,可又从潜意识里天然生出一层畏惧。她身影晃了晃,仍旧站着,态度却不算坚决了。

张老师顿了顿,面无表情道:“抽烟是不对,我和你说的没错吧。你现在要听话,快点坐下吃饭。”

张颜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忽然间,这家人就成了比展敏更高明的演员,很熟练地演起了若无其事。

张颜埋头吃饭,张老师给她夹菜,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说她以前的同学,谁谁谁找不到工作啃老,谁谁谁抑郁了要自杀,好像过得都不好。张颜举起碗要喝汤,张老师给她盛了。

父母好像总有这样的本事,越是小的事情越是讲得惊心动魄,越是大的事越是轻飘飘接过去。展敏想起,自己母亲去举报父亲的那个早上,也不过是在家里下面条,多给她加了个荷包蛋。

张老师把碗递回去,轻轻往她背上拍了一下,提醒道:“别把背驼着,坐直一点。以后也别化妆了,都是重金属,对身体不好。”

张颜轻轻嗯了一声,把背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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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敏离开时,张老师嘱咐女儿道:“去送送人家,上门都是客。”

张颜一声不吭跟着她下楼,脚步声也没有,像是一道郁结的影子。到楼道口时,展敏说道:“我想和你说一些我自己的事,是我突然想到的。”

“我不想听。”张颜懒得看她。

“随便你听不听,反正我要说。有一段时间我爸失业了,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学校里订牛奶,一个学期一百五十块,每周两瓶。我很想喝,我妈不同意,说这个牌子对身体不好,其实就是舍不得钱。我很想喝,就偷偷问同学要,喝完了把盒子放在书包里。我妈晚上翻我书包看到了,狠狠把我骂了一顿,说再穷也不能问别人讨东西。其实她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折腾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现在看到这个牌子的牛奶,就想起这事,就觉得恶心。我到现在都不喝牛奶。家人很奇怪,就像是一座山,很多时候挡着你,让你不方便,可是有一天消失了,忽然又让你觉得空荡荡的。不知不觉里,你已经被他们塑造好了。”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害怕吧。”

“那你说完了,可以走了吧。”展敏转身离开,还没来得及走远,就又被张颜叫住,追问道:“你抽烟吗?”

展敏道:“不抽。”

“不抽就好,以后也别抽,对身体不好。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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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颜转完钱就把展敏拉黑了,展敏也无从得知这对父女之后的事。展敏问谢冬心,“你说张颜会留下吗?”

“不知道,就和我无关。”

展敏自顾自道:“我觉得她不会走,我看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张颜没必要为了王雨霞再怪张老师,我看到张老师还给牢里的王雨霞写信。”

谢冬心劝她不必多想,说道:“人在叙述时总是会把自己美化,你就不好奇,张老师怎么会知道王雨霞进行内幕交易。她显然不会亲自和老师说这种事。”

展敏问道:“你是说有人通风报信?”

“有这个机会的人也只有张颜,她和王雨霞毕业后还算朋友,多来往一下,总能知道些内情,有意无意就能和她爸说了。”

“你是说张颜故意想让张老师举报王雨霞?可是为什么啊,她们不是朋友吗?”

谢冬心道:“可能是无心之失,也可能是嫉妒。你是个假女儿,王雨霞也是个假女儿。张颜嫉妒你,也会嫉妒她。把孩子当学生抚养,孩子就会像学生一样竞争。”

“既然这样,张颜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她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

“有些事外人能猜到,父母怎么会猜不到。张老师喜欢当道德家,留在他身边,张颜就成了个污点证人。孩子总以为离开父母能变成一个全新的人,其实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过旧生活。”

谢冬心自嘲一笑,说道:“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你不必当真。你还是先考虑一下自己,你还准备继续这份工作吗?”

“我不知道,你让我想想。”

谢冬心道:“那你慢慢想,尽量在世界末日之前给我回复。”他说这话时很一本正经,展敏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这是第一次听他开玩笑。他顿一顿,继续道:“先出去吃饭吧,今天太晚了,来不及做饭了。”

展敏自告奋勇道:“我来做饭吧。”

“不用了。”

“没事,不麻烦。”展敏热切地抓过他的手,左顾右盼找围裙。

谢冬心抽出手,说道:“不是麻烦,是我肠胃不好,所以还是出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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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吃的是馄饨,附近小吃街上价廉物美的一家店。是一家夫妻店,老板娘在前面收银,老板在后面下馄饨,一掀开隔热帘,腾腾的白烟往脸上扑。

展敏一口气吃完,让热气熏得脸颊发红,望着谢冬心,郑重道:“我还是想当演员。求你帮帮我,再让我住下来吧,我也愿意继续演假亲戚。”

谢冬心轻轻点了头,他不吃葱末,正用勺子一片片往外捞,脸上似乎有些朦胧的笑意。等白烟散尽,又看不见了。

馄饨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在他们旁边,有个女孩挂断电话,正趴在桌上哭。有个母亲在教儿子数学题,有个房产中介在推销地铁旁边的一套房子,有个高中生在插着耳机听音乐。他们在吃馄饨。对面的商铺在卖糖炒栗子,有个中年女人买了一袋边走边吃,捎来一阵软甜的风。

第一单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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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楼主| 发表于 2021-4-11 11:4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进精英幼儿园,她给儿子雇了个完美父亲|雇佣家人

 陆雾 戏局onStage  2021-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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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好久不见,《雇佣家人》终于回归了。上个故事里,影视圈“老中青废柴”三人组成功开了第一单,展敏给人扮了假女儿。这次,轮到导演谢冬心去给人演丈夫。雇主是单身妈妈蒋映,她雇这个临时丈夫的目的竟是陪自己一起去考试——精英幼儿园的入学面试。这年头,进幼儿园不单看钱,还要看家庭氛围。父母离异的不要,有一方是大专以下学历的不要,连体重超重的也不要。

这样的“完美爸爸”,谢冬心能成功出演吗?

第1场

谢冬心天没亮就出门了,他被叫去救场。

他一个朋友的剧组里灯光导演突发冠心病送去住院了,现在缺一个人负责布光,就把谢冬心叫去顶两天。这其实是个棘手活,一来他是去当临时工,以后片尾有没有署名还另说。再一个灯光导演是个重要职位,上下都要配合着,他一边急着要上手,一边还要和剧组的人磨合。最后,电影已经拍了一部分,前后风格要统一,所以谢冬心的布光也要跟着之前的人来。这样子基本算是个枪手了,业内稍微有点名气的人,都不愿意帮这种忙。

谢冬心当过导演,所以知道导演的不容易,剧组一开工每天都在烧钱,耽搁不起一礼拜。而且他现在正缺钱,这次酬劳是日结的,他还是能帮就帮。他去的路上粗略扫了眼发来的样片,还有上一个灯光导演的手稿照片,算是大致了解了布光风格,心里有了些底。可真到了现场,他才发现真正的麻烦不在这里。

有个女演员是带资进组的,同时赶两个场子,说好了今天上午九点到剧组,等到十一点人都没来。好在谢冬心趁这个时间和摄影指导定了基调。为了效率,每个灯是在拍摄前就架好的,拍摄过程中不会再调整。他们找替身试光,定好走位,一口气等到十二点,女演员才不急不缓地到了。

谢冬心见了她就是一愣,明白灯要重新调过。她的脸太肿胀了,完全是一颗光滑的鸡蛋,找不到骨点,就没有阴影和层次感。谢冬心朝导演使了个眼色,这可比说好的要棘手。导演朝他一摊手,示意他尽量克服。

谢冬心原本是以自然光为主调,用背光显得她面容柔和,但这样一来,她的脸在大屏幕上只会更肿胀。他只能改用前侧光做辅光,以鼻梁为分水岭增加立体感。一张脸再不济,鼻梁和眼窝还是有的。谢冬心觉得自己是在和她的整容医生做着殊死对抗。

主光调完,按着走位调辅光,试了几次光女演员有些烦了,抱怨道:“拍电视都不用这么试的,你们怎么这么烦啊?”

谢冬心没应声,摄影指导倒是恼了,回呛道:“拍电视剧多简单啊,糊个滤镜就好了,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眼看就要吵起来,导演只能两边调和,谢冬心趁着注意力不在自己这里,立刻把光布好,总算平平稳稳过了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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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冬心在剧组一共待了四天,临走前倒和女演员混熟了。她也不是个坏人,请剧组人员吃过一次点心,只是娇气又天真,总爱说些傻话。她当演员是不够格的,脸肿成?就无需谈演技了。但她当明星也不合适,因为对镜头不敏感,不清楚自己最好看的角度。明明人中偏长,却总爱低头正脸对镜头。

人的机缘总是难以预料。单论演技和长相,她还不如展敏,这几年倒还小红一把。谢冬心离开时,她还主动问要不要让助理送他一程。

谢冬心说自己有车,就没有麻烦她。她点点头,也懒得再搭理他,急着继续打电话。她这几天忙着买套新别墅,许多手续没空亲自去办,只能电话交涉。谢冬心走出几步,还听到她嚷嚷道:“我说了那里地段不好。学区房?我为什么要学区房啊,我找个好男人结婚比什么学区房都管用。”

谢冬心背过身去苦笑,这念头有些荒唐,但他还要感谢这种荒唐让他多了一份收入。他新接的一位客户是个单亲妈妈,也是为了相似的原因,雇佣他假扮丈夫,方便儿子通过幼儿园的入学面试。

第2场

谢冬心到的时候,蒋映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头也没抬,忙着在手机上回消息。蒋旭东坐在旁边写数学题,偷偷朝谢冬心做了个鬼脸。

蒋映处理完公事,就忙着嘱咐谢冬心,皱眉道:“你看着他把前三个单元的题目做完。明天就要面试了,时间不等人,等我下班的时候再一起练一遍。你今天迟到一刻钟,那就多留一刻钟,可以吧?”她的话是问询的口吻,但语气已近于命令。

谢冬心微笑道:“可以。”他尽量不与她产生矛盾,不单是为了生意,也是因为她太焦虑了,像是个吹得太鼓的气球,轻轻一碰,就要爆炸。

蒋映转身吩咐了几句,又捏着儿子的脸,急切又潦草地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转过身,便匆匆忙忙开车走了。蒋映走后,蒋旭东大松了一口气,带点肆无忌惮地去冰箱拿冰激淋吃,这种程度的放纵,谢冬心还是愿意帮着打掩护。所以孩子也对他这个假爸爸态度不错。

蒋旭东咬着勺子抱怨道:“昨天妈妈生气了,骂我了。”

谢冬心问道:“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我问妈妈什么是小镇做题家,她就发火了,问我是哪里看来的,我说在网上看到的,她就更生气,让我不要上网,把眼睛会看坏的。”

谢冬心了然,蒋映是从小城市考入名牌大学,一步步改写命运的,恰是最符合小镇做题家的一类人。她为这个受过不少轻视,也就更不愿意让人提起。但对小孩子解释这些为时尚早,他只笑道:“那她是关心你。确实不应该多上网,要保证充足的户外活动,不然以后会近视的。”

“可是戴眼镜很酷的样子,妈妈也近视啊。”

“近视会变丑的。”

“可是妈妈不丑啊。”

“如果她不近视说不定更漂亮。”谢冬心轻轻摸了他的头发,搬了把椅子到书房,示意他要开始写作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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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映的名字是改过的,原名叫蒋英,她觉得太土气,就不顾家里的反对改了。她在许多事上,都是这样决绝的秉性。她瘦高个子,短发,露出鹤一样的长脖子,也就学不来鹌鹑样。她当年是高考全省的文科前一百名,风风光光进名校,找了个大学同学当丈夫。结婚两年后生了个孩子,又过了一年丈夫出轨。她知情,却忍了下来,一路忍到外面的情人怀孕。倒不是心存期待,而是知道再有个孩子,丈夫对第一个孩子的抚养权就不看重了。分财产时她让了步,家里的两套房子她都没要,只拿了一百多万,为的是让丈夫同意给儿子改姓。于是赵旭东就成了蒋旭东,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蒋映吃过出身不好的苦,就绝不让儿子重蹈覆辙。她立志要从幼儿园起就给儿子最好的环境。蒋旭东原本的幼儿园是他生父选的,蒋映不满意,一门心思要给他转学。正巧东面新建了一所幼儿园,对外宣传是精英双语教育。蒋映急着要给儿子转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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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冬心也是长了见识,第一次知道幼儿园也能转学的。他因为心脏动过手术,根本没上过幼儿园,六岁之前都是一个人在家待着,钥匙挂在脖子上。他对童年模糊的回忆就是抓螳螂玩,手要捏在螳螂脖子后面,捏肚子,内脏挤出来,螳螂会被捏死。捏得太靠前,就会被钳住手。他有一次被夹得哭了,抱着养母的腿给她看伤口。养母拿碘酒给他消毒,又笑着抱了他一会儿。一双干燥又温暖的手,这就构成了他对家人,最初的记忆。

但精英幼儿园不是这么容易进的,世上最不缺想把子女培养成精英的父母。蒋映是外企中层,职位不低,收入不错,但这家幼儿园不单只看钱,还要看家庭氛围。父母离异的不要,有一方是大专以下学历的不要,连体重超重的也不要。蒋映无奈,只能花钱给儿子雇一个假父亲,要求外貌优越,谈吐不凡,还必须是985高校毕业。谢冬心不满足最后一点,好在艺术从业者自带光环,可以网开一面。

见面的那天谢冬心特意换了件羊绒外套,围着红色格纹围巾,蒋映眼前一亮,倒不忘追问道:“你这件衣服看着挺贵的,服装费要另算吗?”

“置装费、交通费和证件的制作费是统一算在道具费用里的,如果不需要定制,就不需要另外加钱。”谢冬心把价目表推给她,说道:“如果您觉得没问题,请在合同上签字。”

“你们这个合同有法务看过吗?我怎么觉得格式不太对,不像有法律效力啊。”

谢冬心顿了顿,笑道:“关键不在于合同,关键在于您是否急切地需要我的服务。”

蒋映会意,干净利落签了字,也不多追问,但在细节上还是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说定,她多付百分之四十的费用,但谢冬心要在她上班时负责照顾孩子。她还问出谢冬心会弹钢琴,就要求他每天在蒋旭东面前至少弹半小时琴,对他进行音乐熏陶。谢冬心自觉成了个有一技之长的保姆。

第3场

蒋旭东才只有五岁,坐在书桌前,脚还碰不到地,但小学两年级的数学题已经开始做了,英语歌也会唱两首。按照蒋映的培养方针,他要在六岁前读完四大名著,会做小学奥数题,能弹钢琴,能阅读一百字的英语文章,这样才能通过全区最好小学的面试,五年后再考入本市最好的附中,由此一路走向坦途。

蒋映制定的时间表里,每学习一个钟头就可以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蒋旭东休息时,谢冬心给他削苹果吃,小孩子问他道:“你读书的时候也要做这么多功课吗?”

谢冬心如实答道:“不需要,我身体不好,读小学的时候一周只有三天去学校,我父母让我不要太辛苦,晚上八点以后写不完作业就别写了,直接上床睡觉。”

“那为什么我妈妈让我写这么多作业?”

“因为她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

周五的晚高峰堵得出奇,蒋映到家时比说好的晚了半个小时,她连道歉的时间都没有,忙着打电话谈公事。谢冬心倒也习以为常,继续给蒋旭东弹钢琴,反正多出来的时间他会额外收费。

蒋映的房子不大,还在还贷款,但她还是把客厅划出来一半放了架施坦威,为儿子将来学钢琴做好了一切准备。谢冬心觉得她操之过急了,蒋旭东看着是个小骨架,如果几年后手指的长度不够,没办法跨八度,学琴会很困难。但打击一个东亚家长在教育上的积极性,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谢冬心依旧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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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的面试就在明天,蒋映聊完公事,就拉着谢冬心做流程模拟。她把儿子拉到跟前,指着谢冬心,说道:“明天你要叫谢叔叔爸爸,面试的时候老师问你爸爸是谁,你也要指他,剩下的你什么都不用说,妈妈会说的。你再多看看错题册,明天面试的时候不要粗心。”

蒋旭东敷衍着点头,蒋映又配上了全套行头,拉着谢冬心去停车场排练。她嘱咐道:“明天你尽量打扮得文艺一点,要像个艺术家。我会开车来接你。等到了路口,你再换我来开车。等到了学校,你一定要记得拉开车门时要把手挡在门框上。这样学校就会知道你很有绅士风度,我们的家教很好。”

谢冬心按她的话做了一遍,拉开车门,挡着门框,把她从车里搀扶出来。蒋映亲切地挽住他的手臂,试了两个姿势,都觉得不合适,犹豫道:“我要挽着你吗?我有点不太习惯。”

谢冬心道:“不用勉强,故作亲密反而显得貌合神离,一般夫妻结婚这么多年后对话会变少,默契会增加,很多时候眼神示意就好。”他松开蒋映的手臂,替她拎着包,与她隔开半个手肘的距离,“留这么多安全距离就好,既亲近,又不会太肉麻。你把包给我的时候不用说谢谢。”

蒋映点头,说道:“好,反正你是专业人士,只要我儿子能通过面试,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明天的假已经请好了,公司里出什么事都不会打扰我们。”

“我明天可以和你有肢体接触吗?”

“可以,你掌握好分寸就好。”

“你放松一点就好,演戏和面试太紧张都会发挥失常的。”

“到底不是你儿子,你不懂。”蒋映微微叹口气,正色道:“有些话我要先说清楚,你明天也不要太懒散,和老师啊别的家长啊都要搞好关系,如果因为你的原因我儿子不能入学,尾款方面我们就要再谈了。”

“这我明白,你第一次见面就说了,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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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冬心的假身份依旧用原名,是蒋映结婚八年的丈夫,是个有独立工作室,开过个展的摄影师。他出身中产,品味高雅,志趣不凡,年轻时在罗德岛求学,对音乐、艺术和儿童心理学都有独到的见解。

谢冬心第一次看到人物小传就哭笑不得,他拍电影都不敢这么设定主角。可能是电影工作者被开除了艺术家身份,谢冬心认识的导演全是短发,偶尔还有几个光头。

但电影是拍给观众的,戏也是演给别人看的。大众的认知如此,他就要迎合着来。他伪造了毕业证书和个人作品集,还特意花了半个月留长头发,来模拟那一丝仅存在于幻想中的艺术家气息。

谢冬心搜了网上的教程,在手上抹开发蜡,对着镜子把头发往后抓。展敏猫在后面嘲笑他,“你怎么把头发搞得像刺猬一样啊?”她坐在沙发上嗑瓜子,情绪不错。她刚给网店拍了一组宣传册,新到手了几千块,终于能付上谢冬心的伙食费。

谢冬心坦白道:“我确实不太擅长这个。看着学会了,但是和教程里的就是不一样。”

“你这个头发没有修过,没有层次,抓出来当然不好看。来,我帮你剪一下。我的刘海都是自己剪的。”展敏连哄带骗,把谢冬心按到椅上,找了条毛巾塞在领口,又把雨衣倒披在他身上,颇有架势地拿着剪刀上下比划了一番。剪下第一刀前,她有片刻迟疑,半开玩笑道:“你怕不怕我把你的头发剪坏啊。”

谢冬心一本正经道:“无所谓,剪坏了我就剃光戴假发。”

“你这人真无聊,逗都逗不起来。”

展敏给谢冬心剪出长刘海,又用卷发棒打卷。她剪碎发尾时,周望庆从外面进来,见一地的碎发,调侃道:“怎么了啊?导演要剃度出家了啊?”

展敏笑道:“我待在他身边,他才舍不得出家呢。”话出口,她又觉得别扭起来,好像他们的关系还不合适开这种玩笑,微微有些害羞。

谢冬心没搭腔,只是抖了抖身上的头发,在镜子前歪了歪头,嘟囔道:“感觉和刚才没什么大差别啊。没有剪短太多啊。”

展敏道:“就你这眼神还当导演啊,明显好看了不少。不过你明天到底做什么啊,要这么打扮?”

谢冬心不会主动聊客户的事,展敏看他早出晚归的,也只知道他是陪小孩子玩。谢冬心索性原原本本把蒋映一家的事说明了。

展敏调笑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积极,原来是给人家当老公啊。”

谢冬心纠正她,“不,只是给孩子当父亲。”

“那就是给别人当老公啊,没有老婆怎么会有儿子。”

“这不一样,自我定义不同。”

“什么意思?” 展敏有些莫名,谢冬心似乎总能把简单的话题聊出深奥的意味。

“你是谁?”

“我是展敏啊,你有毛病啊。”

“那你是谁的谁?”

“我就是我啊,什么叫谁的谁。”

谢冬心淡淡笑道:“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回答的。对有些人来说,她是丈夫的妻子,这个客户她是孩子的母亲,这个身份高于一切,所以我不是扮演她丈夫。”

“不是很懂。”

“对这种事不明白是一种幸福,你至少还是为自己而活。”谢冬心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谢谢你帮我剪了头发,记得一会儿瓜子壳收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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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蒋映的雇佣外,谢冬心还接了一个外包,熬了几个晚上给人做后期。晚饭是展敏做的,不太值得恭维,但他们还是吃得盘光碗净,鼓励她再接再厉。周望庆一般会留到晚上七点,有精力的时候就教展敏演戏。他这样有资历的绿叶演员,手边总有几个熟悉的选角导演,不用像横店群演一样去蹲场,但片约不多,一闲能闲上大半年。他又是独居,回家去也不过是冷屋冷灶,索性留在这里耗一些时光。

周望庆也不是客,谢冬心就不费心招待他,只躲回房间继续工作。他出来喝水时,展敏正在洗澡,周望庆则站在玄关准备走了。

周望庆见他出来,随口道:“导演,你没事吧?脸都白了。” 他从来不叫谢冬心名字,只叫他导演,不知是调侃还是寄以厚望。

“可能是没休息好,最近有点累。” 谢冬心从口袋里拿出硝酸甘油,含在舌下。

“看不出来啊,年纪轻轻就不行了。”

“不是治阳痿的药。” 谢冬心皱着眉,少见地有些窘。

周望庆哈哈大笑道:“逗你的,逗你的,别急眼,我知道是心脏病的药。你心脏不好,那就更不要操劳。”

谢冬心应了一声,反问道:“老周,你有孩子吗?”

“我要有孩子,至于这么瞎混吗?”

“那你扮演父亲的时候是怎么找感觉的?”

“熟能生巧吧,你有听过那句话吗。一部偶像剧平均能损耗两个爹,没有冲突了,就死一个爹。我这辈子演过的爹比你见过的都多。”

谢冬心低头微微一笑,周望庆也就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说真的,十全十美的爹妈就像是龙一样,谁都没见过,可心里都有个大致的形象。你就照着自己的爹来演吧。我觉得你为人处事的样子,你爹妈对你还是不错的。”

“是嘛。”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说出口自己是被领养的。

回忆起来,谢冬心和养父母之间也不是不亲近,但总有些不安隔膜着,像是豌豆公主察觉到有东西藏在床垫下面。他已经说不清是自己天性疏离还是身世所致。但他确实还记得,一个晚上隔着房门他偷听到养父母的对话。

养母道:“小冬好像和我们不是太亲近,今天给他削了梨,他还和我说谢谢。”

养父道:“他就是这个脾气,领养的和亲生的总是有差别。平时多注意一点吧。”

第二天餐桌上他想忍住不和养母道谢,但终究还是说出口,他害怕有一天他们厌烦了自己,此刻的无礼就会成为一项罪名。

第4场

第二天谢冬心起了个大早,空出大把时间整理他的艺术家发型,还顺带温习了下速成的儿童心理学常识。蒋映说面试时也会抽查家长的知识水平。

蒋映的车比说好的晚了十分钟,不单是路上堵车,还因为蒋旭东太紧张,昨晚没睡好,早上就赖床。他一路上都在后座打哈欠,蒋映看了也是心烦意乱,犹豫要不要给他喝杯咖啡。谢冬心急忙把她劝住,说道:“这么小的孩子喝这个对心脏不好,而且他到时候找厕所更影响发挥。”

哈欠和紧张都是有传染性的,谢冬心也扭头打了个哈欠,暗暗发觉自己有些坐立不安。他一面觉得这是件荒唐事,一个孩子的幼儿园入学面试罢了,却郑重得像是决定他前半生的背水一战。另一面又不得不承认当今教育形势很紧迫。

蒋映这个圈子的母亲总有几个专属群,时时刻刻在里面发布教育信息和孩子近况,每天能有一百多条消息更新。诸如谁的孩子得了全国绘画金奖,面试入了一所小学,和名人的孩子当了同学。谁的孩子八岁已经能熟读四大名著,写了五百字的读后感。又或者哪所名校的附中要缩减招生,只收特定三所小学的学生。这样的消息看得多了,一切有上进心的家长都会惶惶不安。他们自觉掌握着孩子的未来,但这份未来又不完全为他们所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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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到幼儿园门口,蒋映让儿子先下车,她则对着谢冬心喃喃道:“怎么办,我也很紧张,我在想要是今天面试失败了,以后我儿子成为一个普通人,他会不会恨我一辈子。”

谢冬心想,谁都是普通人,差别只是能不能接受自己的普通。但他没必要在这种时刻火上浇油,索性笑道:“别担心,你紧张的时候别的家长也紧张,所以你只要镇定下来,就胜过他们了。快走吧,别让我们儿子等急了。”

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带上一抹懒洋洋的柔情。蒋映惊叹他入戏之快,而谢冬心已经打开车门,把她扶下车,步履轻快地牵着儿子往前走。

这场面试的流程像是试镜,他们先在入口处登记,拿了一个号码牌就在外等候。走廊里尽是衣着体面,神色焦虑的家长,和停车场的名车相映成趣,身份不够的人还没资格来这里受搓磨。

面试分为五个组,蒋旭东这一组前面只有三个人。他们等了十分钟,紧闭的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个哭鼻子的小女孩,她母亲在旁数落道:“你刚才那个问题怎么又错了,我不是在家里和你练了好几次了嘛。不准哭,这个礼拜没有电视时间了,都要用来画画。”

蒋旭东缩了缩脖子,像是只待宰的鹅,怯怯道:“我要是做不好,妈妈也会这样子吗?”

蒋映道:“先别想这个,努力尝试了再说。我们要是过了,妈妈请你出去吃好吃的。”

一个老师出来叫名字,等在他们前面的一家三口昂首挺胸地进去了。又过了七八分钟,再出来时,那位母亲喜气洋洋的,摸着儿子的头笑道:“宝贝真厉害,刚才的问题都回答得很好,这次肯定没问题。你比别人都强。”

这一家三口从蒋映身边经过时,她特意打量了几眼,等他们走后,她凑在蒋旭东耳边道:“你别听她瞎说,你肯定比她儿子厉害,是这里最好的。她背的包比妈妈的包差多了,她的老公看着也有四十多了,比不上你爸爸。”

蒋旭东问道:“比不上哪个爸爸?”

蒋映顿了顿,说道:“每个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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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他们这组时,谢冬心特意和开门的老师道谢,又在进去后,主动为蒋映拉椅子。桌子后面的面试教师有两位,较年轻的一位说道:“谢先生很有绅士风度啊。”

谢冬心道:“客气了,主要在孩子面前,我觉得要做个好榜样,言传不如身教。他妈妈为他做了很多事,感恩很重要。”

“看得出来,你们是一个模范家庭了,我们学校的教育理念一贯是家庭和学校齐头并进,共同给孩子营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的环境。所以我们会排除单亲家庭,一个孩子如果在父母争吵 的环境下长大,势必会受到很多负面影响。像你们这样,夫妻双方受过高等教育, 幸福美满的家庭,才是我们的目标家庭。”这次开口的是年长的那位,四十来岁,戴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在脑后梳成髻,典型得能当模版的老师形象。她推了推眼镜,继续道:“我接下来还有些细节上需要核实,会问几个问题,你们如实回答就好。”

谢冬心与蒋映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平日你们的工作时间有多久,有没有足够的时间与孩子进行亲子互动?”

“我妻子比较忙,一周会有几天加班,我是自由职业者,工作时间比较灵活,我会尽量保证每天和孩子有六个小时以上的相处时间。”

“那你平时会陪孩子做些什么事?”

“我会陪他阅读原版绘本学习英语,弹钢琴给他听,帮他培养乐感。”

“你们有癫痫、哮喘、心脏病的家族病史吗?”

“没有,我和我太太都很健康。”越是谎话,他说起来越是顺畅。

“这样就很好,生理状态也会影响心理状态,患有这类慢性病,更容易有敏感多疑的性格。好了,接下来我会问孩子几个问题,让他做一组测试,希望家长能保持安静,不要从旁提示。”

蒋映点头,仍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谢冬心笑着握住她的手宽慰。她下意识想抽回,可瞥了一眼面试官,就反手回握住他。

面试老师一共问了几组题目,包括简单一千以内的多项运算,英语诗歌朗诵,成语典故辨析和名著常识问题。有一题是问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是《红楼梦》的第几回, 谢冬心都愣了愣,蒋旭东倒是对答如流。他没读过这书,但母亲让他背过目录。

老师在纸上写了个分数,合上记录册,和颜悦色道:“接下来会有一个小型的亲子活动,需要你们和孩子一起做一些游戏,也和其他家长认识一下。你们有时间吗?”

“当然有。”蒋映喜形于色。

出了面试教室,蒋映一把抱起儿子,忍不住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宝贝,你真厉害,妈妈就知道你可以的。我们过了初试了啊,我之前打听过了,只有通过初试的孩子,校方才会把他们留下来参加亲子活动。”她春风满面地领着儿子下楼,到楼梯间又把谢冬心拉到一边,告诫道:“接下来只要我们好好表现,和别的家长搞好关系就好。尤其是你,不要闷着不说话,多和别的家长聊天,以后家长会单独拉一个群,这些都是我儿子的人脉。”

谢冬心点头,抿嘴笑了,想着幼儿园同窗的人脉,倒还真是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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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户外的活动场地,已经有二十多个家庭候着了。母亲们多半是守在孩子身边,又忙里偷闲和别的家长交换消息。父亲们的姿态则多样些。有几个很卖力照顾着孩子,另有一些漫不经心看着手机,还有几个脸色僵僵的,似乎刚与妻子吵过架,又不能当众发作。剩下的看着像是被外星飞船拐来此地,一脸的茫然,完全不知自己为何来此,又该做何反应。

一张桌子上摆着许多玩具,不少胆子大的孩子已经自顾自拿起来玩了。蒋旭东有些怕生,只站在旁边观望。有个男孩拿了一个木头马,他的母亲在旁边说道:“你不要一个就想着自己玩,要学会分享,分给旁边那个小朋友一起玩。”她指的就是蒋旭东。

谢冬心代蒋旭东道谢了,上前与这位母亲攀谈起来。她是许夫人,全职的家庭主妇,丈夫做的是私募。

谢冬心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这样的,我丈夫出差,和校方事先沟通过了,我就把他的相关资料带过来,然后在线上视频面试。”

蒋映插了进来,连忙同许太太握了握手,递上一张名片,说道:“这是我儿子蒋旭东,我是蒋映,这是我老公谢冬心。以后我们的孩子就要当同学了,也麻烦你们要多多照顾小东了。”

许夫人的目光在谢冬心脸上顿了顿,笑道:“孩子长得和爸爸很像呢,也是个小帅哥。和妈妈姓,倒是很少见。”

谢冬心道:“我和我太太事先说好了,是女儿就跟我姓,儿子和她姓。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孩子。”

“你是真的很开明。加个微信吧,以后我们的孩子就是同学了,也方便交换信息。”蒋映站在许夫人跟前,但这话却是对着谢冬心说的。

他隐约觉出些不妥,便道:“你和我太太联系吧,平时还是她照顾孩子比较多。”

许太太没有拒绝,加完微信后又和蒋映聊了几句,但态度不算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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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二十来分钟,校方的几名老师终于赶到了,一位男老师拿着话筒,让家长和孩子们安静下来,说接下来要组织一个亲子互动游戏。说得吓人,其实就是很常见的两人三足。家长和孩子的腿绑在一起,最先到终点就算赢。按孩子年龄的大小一共分为五组,每组五个家庭,由小到大开始比赛。

蒋旭东读大班,被分在倒数第二组,由蒋映上场和他参赛。许夫人和她的儿子在第一组,比赛开始后,他们起跑最慢,原本落在最后,可是路上配合默契,在中途就超过了三个家庭,最后几乎和领先的家庭齐平。只可惜临近终点时,孩子的鞋跟被后面人的踩掉,他停下脚步想去穿鞋子,反倒拖累了许太太朝后一仰。她要摔倒时怕弄伤孩子,就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用手肘支撑,再起身时,左手已经被擦破皮了。

第一场游戏就出了事故,在场的家长都有些悻悻的。许太太是一个人来的,手擦伤又扭到了脚脖子,要人搀扶着去医务室。现场只有一个男老师要维持秩序,谢冬心就自告奋勇去照顾伤员。他扶着许太太时,她犹豫了片刻,才抓住他的手臂。他怕她太紧张,就讲了个笑话,逗得她花枝乱颤。

医务室在教学楼底楼,里面的装修很新,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坐班,她随意用碘酒给许太太消毒了伤口,又帮她揉了揉扭伤的脚踝,许太太痛得叫出了声。

谢冬心问道:“这里没有冰块吗?她的伤口应该要冷敷。”

老妇人摇头,“医疗箱还是这个礼拜刚到的。”

谢冬心暗暗起了疑心,觉得这种档次的幼儿园不至于如此。他偷偷溜出去,在整栋楼逛了一圈,发现学校的消防设施也不算完备。谢冬心客串过场务,对后勤一贯敏感,衣食住行,意外事件,都要时时留心。

谢冬心扶着许太太回去时,比赛已经全部结束了,蒋旭东得了第二名。蒋映安慰道:“没关系,第二名也挺好的。”

蒋旭东茫然道:“可是我没说第二名不好啊。”

蒋映讷讷,一时间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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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谢冬心回来,一位候场老师快步朝他们走来,小声道:“蒋旭东的爸爸妈妈,方便过来一下吗?我们有些话想和你们说。”

一位年轻老师把他们带进空教室,关上门,说道:“是这样的,原本只要通过前面一轮面试,按照惯例,孩子就能入学了。但是我们为了确保生源的优良,不单要考核孩子,也要审核家长。”

蒋映急忙道:“我们有哪些地方不符合你们的条件吗?”

“主要是谢先生这里,我们看到刚才活动中,谢先生表现得很积极。倒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以后家长之间的交流比较多,我们想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明白,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刚才谢先生一出现,好几个妈妈都在关注他。以后等孩子入学了,家长之间是有小群的,都有彼此的微信,而且刚才也说了,谢先生平时照顾孩子多一点。我们学校是很重视名声的,不希望有一些意外发生。”

蒋映斜了谢冬心一眼,话说到这地步,也活该他顶着一个蓝颜祸水的名头。

老师站起身与他们握手,说道:“不好意思,今天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谢冬心没有动,反问道:“你们刚才的意思是因为我是蒋旭东的父亲,才不收他,那如果我不是呢?”他扫过一脸愕然的蒋映,“蒋旭东的生父因为车祸过世了,因为担心校方不接受单亲家庭的孩子,我才被雇来假扮孩子父亲。”

“蒋女士,他说的是真的吗?”

蒋映低着头,一言不发。谢冬心继续道:“虽然欺骗是不对的,但是也要考虑到例外,蒋映和她的丈夫不是离婚,感情没有破裂,虽然是单亲家庭,也没有影响到孩子的心理。最关键的是,你们要看到她为了孩子不顾一切的决心。”

老师做了个手势打断他,说道:“好了,谢先生,我们了解情况了,关于蒋旭东入学的事,我们还要再商量一下,一有后续进展,我们会立刻通知你们,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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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蒋映痛骂了谢冬心一番,“你为什么要擅自作主,都不事先和我商量下?我雇你来是让你帮我儿子转学的,不是让你来逞英雄的。你不要人戏不分,别以为这和电影里拍的一样随便说两句就能解决问题。”

蒋旭东在后座怯怯道:“我不想转学,转学了就没有小朋友陪我玩了。”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谢冬心等她稍稍消了气,才开口道:“这间幼儿园未必像你想得那样高档。我刚才看过了,他们连基础设施都没筹备好,就开始招生了。他们可能很缺学生。”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复杂的面试?没道理啊。”

“你自己搞营销宣传,不是最应该清楚这种心理吗?”

“你是说这是饥饿营销?”

“有可能,而且我觉得他们拒绝我也不是因为明面上的理由,他们不单是挑学生,也是挑家长。他们选的是有经济实力,又迫切想让孩子进去读书的家长,这样的家长入学后就会完全听他们的安排。你既然都愿意雇个演员来参加面试,应该是符合他们的标准。”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还要找个人再好好问一下。简单的事情越搞越复杂了。唉,小孩读个书,怎么就这么烦。”

第5场

面试后,许太太倒还和蒋映保持着联系,蒋映省掉谢冬心是假父亲的一段,把事情掐头去尾同她说了。许太太说手边有招生处老师的联系方式,暗示她可以送些礼物走关系。

蒋映就做两手准备,忙得焦头烂额的。她公司里的一个项目走不开,还想办法送了些礼打点关系,又要忙着找人调查那所幼儿园的资质。她抽不出时间管儿子,索性雇了谢冬心两个整天,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基本是全职保姆。好在蒋映的房子不过三室两厅,但凡有个保姆房,她就要让谢冬心收拾东西住下了。

照顾一个五岁的男孩不算容易事,尤其这个孩子还身负重任。蒋映给儿子改了日程,琴暂且不听,业余爱好要先上手一门,就从最方便的绘画学起。早上八点上线下绘画班,每天作一幅小画,然后分别是线上英语班打卡,线上数学课打卡,阅读理解打卡和运动时间。因为课是在pad上在线的,谢冬心还要时时提防着他看到锁屏密码。蒋旭东已经学会下应用玩游戏,在妈妈回来前再偷偷删掉。算是上一代孩子偷偷看电视的加强版。

谢冬心问他,“为什么你闲下来不愿意看书或者做点别的事情?”

蒋旭东理直气壮道:“因为妈妈回来也是看手机看平板啊。”

谢冬心苦笑,倒也想到对付他的办法,他就待在蒋旭东面前,很认真地读起了书。他反倒有些好奇地凑过来问他在看什么。谢冬心就抱着他看掉几本绘本。

因为谢冬心远比蒋映好说话,蒋旭东同他熟了,也开始没大没小起来,央求着他在运动时间带自己出去玩。

谢冬心道:“出去玩倒也算是运动,我觉得这个提议很合理,但是你妈妈知道了,就要开除我了。”

蒋旭东信誓旦旦道:“妈妈不会知道的,我不会和她说的。我和你拉钩。”

“拉钩不算,你还要发个誓,要是你告诉你妈妈,会怎么样?”

“我要是告诉妈妈,我就一辈子吃不到薯条。”

谢冬心摸摸他的头,道:“去换一身衣服吧,我带你出去走走,你想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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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旭东到底是个孩子,真要出门了又记不得路,原本不知该去哪里。谢冬心开车带他去就近的商场吃饭,一人一碗牛肉面。

蒋旭东坐在椅子上荡着腿,兴致勃勃道:“我昨天做了一个很厉害的梦,梦里有一群坏人,一群好人,好人坏人打架打了很久,他们要抢一个宝石,然后抢着抢着宝石就爆炸了,炸成天上许许多多的星星。”

谢冬心道:“你这梦倒也没错,也算是符合宇宙大爆炸假说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把自己的梦记下来。”

“妈妈不会同意的,她让我不要做和学习没关系的事。”蒋旭东手一松,一块牛肉没夹稳,落进汤碗里,几滴油渍溅在他衣领上。他扬起头,很诚恳地问道:“一个人可以有两个爸爸吗?”

谢冬心舔舔嘴唇,沉默不语,不知他这个年纪知道这种事是不是太早。好在是他误会了,蒋旭东继续道:“我以前爸爸一直带我出去玩,你也带我出来玩,要是没有妈妈,只有爸爸就好了。”

谢冬心问道:“你不喜欢你妈妈吗?”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妈妈看着总是很累,又很少夸我。为什么妈妈总是一副很烦的样子?”

“因为她想让你以后过得不要像她这样烦。她想帮你把事情都做掉。”

“可是她没有做掉什么事,就给我布置了很多功课。”

“她觉得现在做功课,能让你以后少很多麻烦。”

“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个?大人们都知道以后的事吗?”

“不知道,可是大人们会假装知道。”

一个外卖员急匆匆从门口进来,经过他们桌前时,捎起一阵风。蒋旭东指着他的背影道:“那个人,我以前也见到了,他也到我们家给妈妈送过饭吃。”

谢冬心道:“那是外卖员,你见到的不是同一个人,只是相同的职业,穿着一样的制服。他们的职责是上门拯救要饿死的人。”

“好厉害啊,像是超人一样,还能去别人家里玩,我长大也要当外卖员。”

谢冬心低头,笑而不语,多少怀着些恶作剧般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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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冬心的小动作,蒋旭东只保密了两天。他是无意间说漏了嘴,告诉蒋映,他的理想是以后当外卖员。蒋映只差当场昏厥,急忙追问儿子原因。蒋旭东就把谢冬心的一番话又复述了一遍。蒋映自然猜到前因后果,儿子衣领上的油迹就是佐证。

蒋映气急败坏,当场就给谢冬心下逐客令,冷冷道:“我们的雇佣关系结束了,我叫你来,不是让你把自由散漫的坏习惯带给我儿子的。你有没有想过,你随便选一家店多不卫生啊,牛肉面又那么油腻,我儿子拉肚子怎么办?你马上走吧,我们的合作结束了,离我儿子远一点。”

谢冬心彬彬有礼道:“好的,那麻烦把尾款结一下。”

“是你先违反了我们之间的规定,按道理不应该有赔偿吗?你把什么事情都搞砸了,我儿子的幼儿园面试没通过就算了,你还把他弄得心都野了,完全不用在学习上。我雇你来的目的全没有达到,我为什么要付你钱?”

“打个八折是可以的,但是完全不付尾款,未免不太合适。这也算是您对儿子教育投资的一部分,最好还是不要太吝啬。”

“你什么意思?”

“您知道我们的合同没什么法律效力,打官司也是你赢,但是把事情闹大了,对你儿子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您觉得呢?”

“你这是在威胁我?”

“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提出一种可能,希望您再考虑一下。”

蒋映凝视了他片刻,没有说话,只是颓然地挥挥手,示意他出去。这天是周四,蒋映连续加班的第六个晚上。谢冬心在剧组待过,这样的脸他看得太多了,疲倦中混杂着愤怒。很多导演都像她这样,压力太大时会生一切人的气,也生自己的气。烦躁到极点,他们甚至产生了一丝困惑,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不能按照预想中进行。这种时候没必要吵架,最快地结束对话,然后放他们去睡觉,这是谢冬心的经验之谈。

所以他没有纠缠,很顺从地开车离开,第二天中午蒋映发来微信,和他讨价还价一番后,终于转来了尾款。谢冬心收到钱,客客气气地道谢。

蒋映问道:“你要和我儿子道别吗?或者有什么话要转告给他吗?”

“不麻烦了,我没有话想和他说。”

“不愧是电影学院毕业的,你的演技真好。”这句话一发出,蒋映立刻拉黑了他,似乎很不屑他这样收钱办事的态度。家长往往有一种错觉,觉得旁人有义务热切地爱着自己孩子。就算不是所有人,保姆,老师一类接触孩子的人必须要有爱。但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谢冬心的养父是医生,一边给病人开刀,一边和助手聊天,偶尔会讨论接下来去吃什么。工作就是工作,能完美完成工作的人并不需要爱。

谢冬心自认为对蒋旭东的态度还算和善,如果让蒋映见识过导演调教儿童演员的办法,她可能会当场昏厥。有时为了让小孩子哭出来,导演会把他们反锁在房间里,说里面有条蛇,他们被卖给剧组了,蛇会把没人要的孩子吃掉。

第6场

事情到此本该结束,谢冬心已经很迅速地忘记了这对母子。他依旧忙着在剧组间找活,网罗下一个潜在客户。但他被拉黑后的第五天,蒋映就主动打电话来,语气很急切,“我的儿子丢了,谢先生,你知不知道他大概跑到哪里去了?”

谢冬心道:“我不是很清楚,你可以问问别人。”

他刚挂断电话,展敏就从旁指责道:“你真的是超级冷酷,你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里长大的?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谢冬心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一般人听到自己照顾的孩子丢了,至少会紧张一下啊。”

“这不是我紧张就能解决的问题啊。她应该去报警。”

展敏哼出一声,抱着肩不理睬他,自顾自坐在沙发上生闷气。谢冬心为她单方面的冷战感到滑稽,他不理解她对旁人的过度热情。他们沉默了二十分钟,天色逐渐转阴,外面打起雷,谢冬心起身收衣服。

展敏道:“下雨了啊,那个小朋友要是一直淋了雨肯定要生病的。”

“他可能躲在室内。”

“他要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怎么办?他还这么小,都找不到自己家在哪里。”

“噢。”

“什么叫噢。”展敏推着他到门口,强硬地把伞塞给他,催促道:“人家一个单亲妈妈,小孩也丢了,现在肯定急死了,你去帮她找一找啊。”

“我为什么要掺和在这种事里面?”

“人不就是你帮我,我帮你的吗?你现在帮了她,以后你有麻烦了,她也会帮你的。”

“我现在就有个麻烦了。”

“什么麻烦?”

“你很麻烦。我当初应该让你露宿街头的。”谢冬心把伞放回原处,带上门,冒着雨,下楼去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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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冬心找到蒋映时,雨势已经转大了。她没有打伞,冲在雨里,一边走一边大叫儿子的名字。蒋映见他赶来,有片刻愕然,欲言又止。

谢冬心打了个手势,截住她的话头,道:“不用客气,要加钱的。”他把她叫上车,劝她先冷静下来,“你知道孩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吗?”

蒋映把湿发往后拨,恍惚道:“我也不知道,我吃中午饭的时候和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我不放心,回来看,他已经不见了。小区监控也看过了,十点钟他就一个人出门了,保安也没有拦住他,我交了这么多钱他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先别急,他好端端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是去找朋友玩,还是和你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昨天我让他去睡觉,他愿意睡。我就说了他几句,他吵着说要爸爸。我和他说爸爸不要他了,不行就自己去看。我真傻,不应该和他说这种话的。他可能真的去找我前夫了。”她把脸埋进手里,带出哭腔,“我给我前夫打过电话,可是他那里也没有,就一个劲数落我,他凭什么啊。”

“你有报警吗?”

“还没,打了个电话过去,警察说要先立案录个口供才能派人来,我现在没空。”

谢冬心开着车在小区附近打转,东面有个小公园,里面布置着些儿童游乐设施,还挖出一条景观河,有一段路是没有栏杆的。他担心小孩子失足跌进去了,又是下雨天,真的呼救也未必有人听到。他想着支开蒋映,再细细找找,问道:“这些地方你都看过了?”

“都看过了。”

“这是很大的一片区域,你这么快看过,肯定没找仔细。这里面有很多缝隙,成年人进不去的地方,小孩子可以藏在里面。他这种年纪,不搭交通工具的话,走不了几公里。你往外面去看看,我在这里仔细找找。”

蒋映勉强同意,谢冬心索性把车钥匙给她,让她开到外面去。他自己则下了车,双手插兜绕进小公园。他抢先到河边去看,好在岸边没什么痕迹。要是真有孩子失足掉下去,至少会有几个挣扎的脚印。公园里有个大的滑滑梯,做成大象外形,中间是空的,有个小洞,孩子可以轻易钻进去。谢冬心从洞口往里看,黑沉沉一片。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又叫了两声,并不像躲着人。雨劈头盖脸地下,谢冬心也懒得躲,想着蒋旭东这孩子,胆子并不是很大,就算和妈妈吵嘴闹离家出走,也不至于走太远。按照他的性格,有可能走到半路就反悔了,至于他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一片的住宅区,分为一到六期,都是同一个开发商,不留心就走错大门。

蒋映只往儿子去过的地方找,谢冬心反倒觉得他是走岔路,到了没去过的地方,所以躲起来不知该怎么办。这几处小区都有门禁,但对小孩子应该会网开一面。谢冬心找保安挨个问过来,没费太大力气,就真把这个孩子找到了,他躲在三期别墅群的地下车库里,保安也通过监控看到他了。谢冬心一问,他就说车库角落里有个孩子,不清楚是不是住户的孩子。找到蒋旭东时他浑身都湿透了,下雨时他正坐在户外的秋千上,等雨势大了,为了避雨,才溜到地下车库去。谢冬心一摸他的额头,正在发烧,就打了电话让蒋映立刻来接人。他在母亲怀里很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

送到医院量体温时,热度已经有四十了,医生建议他们挂完水后多待一会儿,这个年纪的小孩感冒很容易恶化成肺炎。谢冬心帮他们去缴费,回来时候蒋旭东在吊水,蒋映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

蒋旭东问道:“妈妈,你不生气吧?”

蒋映道:“只要你尽快好起来,我什么都不生气。”

“我不转学可以吗?我想和我的朋友一起玩。”

“好,只要你健康开心,妈妈什么都答应你。”

谢冬心旁听这样的对话,觉得索然无味。他小时候在医院待了很久,自己动过手术,养父又是医生,他一个人闲逛时总会见到类似的场景。人们对着生病的家人,痛哭流涕,赌咒发誓,许下一切的承诺。并不是说他们虚情假意,只是他们的真诚往往不能保留到出院后。

到了下午蒋旭东就咳嗽得厉害,化验后医生确定是肺炎,用了抗生素,就让蒋映去办住院手续。这不是什么大病,但蒋映只请了半天假。她低声下气地打电话,把今天的假期延长到下午,又带点哀求目光看向谢冬心。他同意和她轮换着陪床,晚上六点来交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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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冬心回去换衣服,一开门,展敏就迎上来问他有没有找到人。他就简单把情况说了,展敏松一口气,立刻帮他去洗草莓。

草莓是房东送来的。展敏感叹道:“你的房东和我房东年纪差不多,也是个老太太,怎么人就这么好?这些草莓都是送给我们吃的。”

谢冬心道:“为什么要送给我们?”

“因为他们多了吃不掉,她儿子要结婚了,送了他们十多斤,放着也要烂掉,就送送人。”

“真是谢谢他们了。”谢冬心感到一阵烦躁,他是个冷静的人,很少无端发火。了解他过去的人知道他成了导演,都是大吃一惊。他理科很好,高中是物理课代表,别人以为他会读计算机或者去教书。养父有考虑过让他当医生,又怕他身体吃不消,就让他自己选择。他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也没有特别想成为的人。他那时候只是觉得压抑,和蒋旭东一样想着逃离。现在看来,他似乎与五岁的孩子一样幼稚。

谢冬心拦住展敏,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当演员啊?”

展敏毫不犹豫道:“为了成名啊,当明星,赚大钱,我不想被人看不起。我知道这么说挺俗的,但我就是个俗人。那你呢,又是为什么要当导演?”

“因为不知道。”

“什么?”展敏歪着头一愣。

“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想当导演。我不知道爱与被爱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真正的家庭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谁才能陪伴我。不躲在梦里,我就无处可去。”

展敏茫然道:“不是很明白你说的话,不过容身地的话,这里不就是吗?你要人陪的话,我和老周也都一直陪着你啊。”

“展小姐,你这种悟性,要当演员真的很不容易了。不过谢谢你。”谢冬心愣了愣,转而低头笑了,拿了身干净衣服,去浴室洗澡。

第7场

谢冬心到医院时,蒋映正在同一个男人吵架,看样子应该是他的前夫。毕竟是在医院里,双方都压低了声音,但是光看表情,已经是剑拔弩张了。男人想去看蒋旭东,但孩子已经睡了。蒋映把他拖到走廊上,又吵了几句嘴。两人拉扯一阵后,男人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谢冬心等他走后再上前,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给蒋映母子带了饭。蒋映先给儿子喂了粥,又狼吞虎咽在走廊上吃盒饭。

吃饭的十多分钟里,她又接了个电话,“对,是我,我现在家里有点事,一时间走不开。这个project的后续,你去找Grace跟进一下。啊?明天的会我一定要出席吗?嗯,对,我儿子得生病了。好吧,我尽量。”

交接时蒋映不放心完全把儿子托付给他,又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细节:喝水要用绿色的保温杯,吸管在柜子上面的塑料袋里,毛巾有两块,蓝色的是擦脸的,白色的是擦别的部位。睡觉时要让他穿着袜子,定期检查,不然他会偷偷把袜子脱掉。

谢冬心一一点头应下了,蒋映又觉得他敷衍,要他复述一遍才满意。

临走前她放柔了口吻,道:“今天麻烦你了,我去买杯咖啡给你吧。钱的话等过两天我再和你结。”

医院门口的便利店可以买咖啡。蒋映起身往楼梯走去,可还没穿过走廊,就在地上摔了个结实。包里的东西就哗啦啦撒了一地。她蹲在地上,一样样捡起来,爬起身,左脚的鞋跟又断了。她低头骂了句脏话,脱掉高跟鞋,拎在手里,趔趔趄趄朝前走出几步,就坐在地上,忍不住抽泣起来。

过道里人来人往,不少人偷偷用余光扫她,但都不做停留。医院里最不缺流泪的家属。谢冬心由着她哭了一阵,才上前递纸巾。

蒋映接过去,擦鼻涕的声音很大声。她边哭边说道:“我今天还有同事要结婚,每个领导要给1000块的份子钱。凭什么啊,我结婚的时候都没这习惯。”

“那你就别送。”

“不行,别人都送了,我不送很奇怪。洋鬼子全他妈的王八蛋,说是大中华区,上次出了事,一样的职务,中国人的领导就走人了,外国领导也就平调。中层管理层里就我一个女的,我就请两天的假,他们就要跳起来了。”

“你是挺不容易。”

“得了吧,别骗我了。我是不是很讨厌的一个人?为了一点钱斤斤计较,什么都要争,一点都不体面。小时候我妈就是这样子,她三十多岁下岗了,后来就在超市当售货员。小地方,客人凶,她就比客人更凶。每次去开家长会,我都不想让她去,总觉得我妈妈不如别人的妈妈好。她就一门心思抓我读书,我有一次说不想上补习班了,她一耳光打得我鼻血都出来了。我那时候就想,我以后有孩子了,绝对不要当这样的妈妈。可是人怎么就总是会走父母的老路呢?”

“因为你是你父母的孩子啊。没人能真正摆脱家庭。”

她微微叹口气,继续道:“其实我儿子离家出走,一半是因为你的关系。你走后他很想你,想让我再把你找回来。我气不过,就说了他几句。他又要找爸爸,就是我的前夫。我对我儿子这么好,全心全意待他,结果在他心里还比不上你这个花钱雇来的人。你们男的当爸爸多轻松啊,只要陪他玩玩,吃点垃圾食品就好。你说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假的东西?”

“假的东西?” 谢冬心反问道:“你对他的期望就是真实的吗?我觉得你应该对自己坦诚一点。”

“你说我真的做错了吗?”

“我们就是如此热衷于正确,才会犯下许许多多的错误。累了的话,还是停一停吧。”

蒋映泪痕未干地瞪了他一眼,好像平白受了些侮辱。一位有尊严的母亲,不能忍受一个陌生人对她的教育方针指手画脚。其实她不过是想听他说一句没有错,因为她仍是这么坚信的。

蒋映甩下谢冬心,拎着鞋子,赤脚朝电梯口走去。她的步伐极快。谢冬心用手指比作取景器,圈住她的背影,饶有兴致地想这一幕拍到电影里,倒也有个不错的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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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轴转了三天,蒋旭东总算情况稳定,可以出院回家了。蒋映起先还担心谢冬心粗手粗脚照顾不了孩子,后面看他处理得妥帖,索性把心一横,全部甩给他,自己去忙工作了。手边这个项目至关重要,要是出了差错,她就失业还不上房贷了。为了儿子的小学,她已经早早预备了一套学区房。

蒋映到家时,谢冬心刚把蒋旭东哄睡,示意她动作轻一些。

蒋映道:“倒没看出来,你还挺会照顾人的。”

谢冬心道:“我有个妹妹,以前她生病也是我照顾的。”

蒋映略有诧异,似乎没想到他这个年纪,还可以不是独生子女。但她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调转话题,问谢冬心这段时间的收费。

谢冬心大致给了她一个价码,同样是打了八折。

蒋映一口答应下来,顿了顿,继续道:“其实这段时间下来,我觉得你这个人还可以,你有没有考虑过和我发展一个长期关系?”

谢冬心笑道:“等我把不打折的账单发给你,你就知道长期雇我不划算了。”

蒋映别开眼神,道:“我指的是别的方面,你没结婚吧,我儿子也挺喜欢你的。你有没有别的考虑?”

“什么意思?”谢冬心明知故问

蒋映颇为自嘲地一耸肩,道:“我不像是你们搞艺术的,我是个俗人,俗有俗的好,我能把条件开给你,不和你来虚的。我是比你大几岁,但是经济基础也还可以。房子车子都不用你提供,彩礼也不需要。你也不用做什么,就照顾一下我儿子,我也可以定期给你一笔钱。我觉得有个父亲在,对我儿子的成长也很重要,出去也不至于被人指指点点。”

谢冬心淡淡道:“我看你是真的要好好休息了,早点睡吧。我先走了 。”

第二天蒋映把钱打给他,他们都佯装无事发生。谢冬心仍旧按小时收费,上门照顾蒋旭东。

------

蒋旭东病愈后,蒋映答应他不用转学,可以继续留在原本的幼儿园,不过条件是必须在周六参加补习班。蒋映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大幅提升,一下子就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谢冬心不是孩子,自然不信幡然醒悟的桥段。他问道:“是你不让他转学,还是他根本转不进去?”

蒋映笑道:“别把我儿子想这么差,我一万块的礼都送出去了,学校那边早就打点好了。本来是可以入学的,我确实不想让他去。”

“你是对那家幼儿园不满意?”

 “你说的没错。还好我儿子没进去,原来那家根本不是英国的机构,就是中国人的团队, 上次那个赵太太你还记得吗?她的儿子进去了,我看她接下来要傻眼了。”

“你不去提醒她吗 ?”

“为什么要提醒?上当的人多一点,我儿子不就少了很多竞争对手?他们进了这个幼儿园,荒废掉几年,基本就进不了最好的附属小学了。”

“就算这样那所小学也不容易进吧。”

“那是肯定的,所以我要让我儿子去那个辅导班,我全打听清楚了,那个是专业机构,很多老师以前都是从好的幼儿园出来的,小学的入学考试他们都熟,送了好几个孩子进去了。不过那里上课的进度很快,我有点担心我儿子跟不上。”

“要是跟不上怎么办呢?”

“实在不行让我儿子多读一年大班,晚一年去小学。”

“为什么要这样?”

“我生他的时间不对,那时候没这方面的知识。你知道七月是生孩子最不好的月份吗?就是说七月份的孩子最难成大器,因为这个月份的小孩入学就是最小的一个,小孩子差不起一两个月,七月份的孩子在幼儿园就是要跟在别人屁股后面,长大了也没什么领导能力。所以我干脆让小东晚一年上幼儿园,这样他在幼儿园里就是最大的,能避开七月效应了。”

谢冬心苦笑道:“我就是七月生的,难怪成不了大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学艺术的,就不用管这些事。但是我儿子不能搞艺术,我不放心。”

“育儿书上有说哪个月份生孩子最合适吗?”

“四月份,是上半年,又是春天,不会像一二月那么冷,孩子的抵抗力也比较好。金牛座还比较有理财观念。”

“那挺好。”谢冬心假笑了一下,想着希特勒就是四月生的。

------

蒋旭东上的辅导班有晚托服务,蒋映就结束了雇佣。谢冬心待的最后一个晚上,蒋映没有加班,特地请谢冬心留下来吃晚饭。吃的是扬州菜,不过叫的是外卖。谢冬心和蒋映像一对七年之痒的夫妻,除却孩子的话题,就再也没什么可聊的。谢冬心索性翻开谱子弹琴。

弹了几首曲子,敲门声就响了,晚饭送来了。琴声没有停,是蒋映开的门。快递员把袋子递给她,随口道:“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吧,弹得挺好的。”

蒋映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以前学过啊。”快递员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急匆匆就下楼离开。

蒋映愣在门口,久久回不过神来。她瞪大眼睛,像是见证一个世界在面前崩坍。

第8场

结束雇佣后,谢冬心就病倒了,这段时间赚了些钱,也确实太劳累了。展敏手忙脚乱又殷勤备至地照顾他,一天来问候他七八次。周望庆也定期上门搭把手,但不忘说些风凉话,坐在床边调侃道:“你这段时间病着,肯定没空洗衣服了,外套什么的还能丢洗衣机。短裤袜子的总不能让小展帮忙,你要不要雇我给你洗啊,五块钱一条。”

谢冬心道:“你说我要过多少年,才能变得像你这样为老不尊啊。”

“这是天赋问题,跟演戏一样,你要学,一下子还不一定学得会。”他咳嗽了两声,踉跄着起身往外走。

谢冬心病了两天就痊愈了,展敏兴冲冲要带他出门吃饭散心。但他不能吃油腻或者辛辣的菜,火锅烤肉都不行,日料又太贵。结果还是去了上次的馄饨店,连点的品种都一样。展敏穷极无聊,就领着谢冬心去商场。她按富家小姐的架子演戏,在品牌专柜一件件试衣服,自然都买不起,就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往外走。

出了门,展敏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

谢冬心笑道:“我只是觉得你演技比以前好了,至少能骗过人了。”

展敏瞥了他一眼,也跟着笑。

出门逛街却不买东西总有些失落落,展敏最后还是买了个盲盒,一边拆一边说道:“我已经有四个了,拿到海报上的一款,我就集齐这一整套了。”

“海报款一般最稀少,不一定就是你手里这个。”

“我觉得肯定是,我最近运气变好了。”展敏拆开,果然是她心仪的那款。她转手就送给了谢冬心,“这个给你, 我的好运气分你一点。”

------

那天晚上临睡前,谢冬心照例刷朋友圈。他的好友基本都是剧组里的人,许多岗位招人都是内部消息。朋友圈里最新的一条是个编剧发的,她刚辞职,在企业里找了个工作,感慨终于可以远离剧组了,作息不规律,她已经掉了一半的头发,之前做噩梦都是有人要她改戏 。

又隔了几条,是一个制片人在求助,他的侄女要高考了,想考电影学院,问有没有人愿意做家教。

谢冬心苦笑,有人星夜赴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个想当外卖员的孩子要学弹琴,有个会弹琴的成年人在送外卖。人似乎都走在别人的希望里。他又何尝不是,了解他身世的人都会诧异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家出走。

谢冬心随手往下翻,忽然看到一条选角通告。原来是上次见到的当红小花爆出了丑闻,一个由她主演电视剧没官宣,就要重新选人。选角的排位是自上而下的,一旦主演换了人,紧急救场的演员资历总是浅一点,主要的配角一般也会走。一个个轮下去,很多小角色都要重新选角。

谢冬心急忙起身去敲展敏的门,敲了五分钟都没反应。他用力一推,门从里面反锁上。他就拍着门,大声叫嚷道:“展敏,着火了!快起床。”

“啊,哪里着火了?”展敏慌慌张张起身开门,赤着脚,连拖鞋都来不及踩。

谢冬心把外套丢给她,说道:“没有着火,但你的运气可能来了。快起床,跟我去试镜。”

第三单元,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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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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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1 11:5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爱广场爱上网,游戏老太的后退休生活|雇佣家人

 陆雾 戏局onStage  2021-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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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叮,催更成功。

大家期待已久的“老中青废柴”三人组又杀回来了。

展敏在接到了剧组面试的同时,也接到了谢冬心安排的新角色。这次的雇主不是别人,正是楼下那个穿着讲究、不爱广场爱上网的“时尚老太”杨爱民。和别的退休老奶奶不同,杨爱民不愿意在家给儿子带孙女,怀着一颗不服老的心,转头扎进了年轻人聚集的网络游戏圈子里,悠然自得地种田、养鸡、挖矿、打怪,玩得不亦乐乎。可一次来自初中生网友的“面基”邀约,不想暴露自己真实年龄的杨爱民,不得不找展敏代替她去见这个小朋友……

第1场

谢冬心一接到消息就带着展敏去试镜,先坐高铁,再换地铁,算得上是星夜奔袭。展敏多少有些抱怨:“为什么这么着急,我熬了夜,会水肿的,试镜不好看怎么办?”

“像这种戏份中等的女配角,一般是最快定下来的,因为不是主角,不用扛戏。竞争又最激烈,因为中等偏下的演员最多,必须要快。一般试镜的前十个人是被仔细看过的,要是能定下来,也就是从这些人里选。”

“那我要是这样都不中,不就是连十个人都打败不了?”

谢冬心笑道:“你的逆向思维练得不错,但是现在没必要多想。”

他们晚上八点出发,预计第二天早上九点参加面试。高铁十二点停运,谢冬心提前找了宾馆,时间掐得准,十一点半叫出租车去宾馆开了两间房。展敏暗地里有些佩服,到底是当过导演的人,每个流程都衔接得精准。

展敏原本在车上哈欠连天,可当真躺在床上时又辗转反侧,犹豫了片刻,爬起来去隔壁敲谢冬心的门。

他果然没睡,戴着眼镜在笔记本上画分镜。展敏自顾自地坐在他床上,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别坐我床上,你的裤子很脏。”

展敏悻悻起身,谢冬心用一根手指把眼镜往上推:“我无所谓,明天又不是我试镜。你不是说你会水肿吗?现在去睡觉,还能睡六个小时。”

“我也无所谓,我以前也拍过好多夜戏,多喝点咖啡就好。反正按照一个摄影师的说法,我不是电影脸,怎么样都不上镜。你估计也看出来了。”

谢冬心一本正经道:“那人没那么专业,对摄影来说,并没有电影脸这样的概念,只有好拍的脸和不好拍的脸。平脸最好拍,脸太鼓、太凹都不方便打光。你也不算难拍,就是挑打光,肌肉走向不太好。如果让我来拍你,会用辅光擦除些阴影,但这样灯就太多了。”

“你真是不会哄人,一般不应该顺势夸我几句吗?”展敏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坐在床边晃腿,“所以什么样的人最难拍?”

“要求太多又毫无审美的人。我讨厌过度柔光,会模糊原有的面部结构。偏偏不少女明星格外喜欢这样,把脸糊成一个鸡蛋。阴影很重要,对电影、对人生,都是这样。”

展敏喜欢听谢冬心聊电影相关的事,很专业,她也未必完全能听懂,但他会比平时话多些,又带点兴致勃勃的劲。她瞥了眼谢冬心笔记本上的分镜,画得很潦草,勉强看出是个电影院的场景。

“其实有些事,我一直不好意思问你,但既然我们这么熟了,那我还是说了。你这么想把自己的电影版权买回去,到底是和投资方闹什么矛盾了?”展敏问道。

谢冬心道:“因为创作思路差太多,我想把电影的剪辑权要回来。”

“怎么了,他们给你的电影剪了多少啊?”

“我剪的版本有160分钟,制片方觉得时间太长,不适合上院线,然后又剪了个120分钟的版本,本来确定是最终版,但是中途又变卦,剪了一个106分钟的院线版,直接改成一个大团圆的喜剧结局。”

“原本是悲剧收尾吗?”

“原版没有结局。”

“怎么可以没有结局呢?”

“生活中的故事,又有多少有结局呢?”

展敏笑道:“你总是喜欢说这种神神叨叨的话,听不太懂,又蛮有道理的样子。”她站起身,踮了踮脚,“其实我试镜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还一直帮我留心着。我想谢谢你,这话我不能等到明天说,睡一觉说不定就忘记了。”

谢冬心淡淡道:“不用太感谢我,举手之劳。而且你有了工作,早日搬出去,对我也是一件好事。”

“那晚安了。”

展敏走到了门口,谢冬心起身送她,与她隔着门对望了一眼,欲言又止,顿一顿,说道:“好好休息,晚安。”

------

第二天他们提早了十五分钟出发,到的时候才八点。试镜照例是在酒店,他们到的时候,外面已经等了一圈人。展敏眼尖,认出几个熟面孔,都是出道几年的、混出些小名气的腰部演员。蚊子再小也是肉,最近大家揭不开锅,连这种小角色都要抢。

她咽了口唾沫,和谢冬心咬耳朵道:“这就是影视寒冬吗?我觉得简直是南极的温度。我能不能行啊?”

谢冬心苦笑道:“你就秉承中华民族的传统生活哲学,来都来了,还是上吧。我相信你,还是有机会的。”

这话虽听着像是在敷衍,但确实让展敏鼓起了劲。她认为自己的优势还是不小的,算得上是价廉物美。但凡有戏可以拍,就算价钱和配音演员一样低,她也认了。那些混出了头的演员,反而不如她那么容易放下身段。

展敏排在第11号,照谢冬心先前的一番理论,这是个有些尴尬的位置,兴许在她前面已经有人被定下来了,所以到这时候,剧组一方基本对排在后面的也没什么耐心了,如果不是表现得太出色的,很轻易就被打发了。

这次展敏面试的角色依旧是千篇一律的镶边女配:美丽活泼,家里富有,人却没心机,咋咋唬唬,负责为男女主角的感情戏推波助澜,顺便偶尔闹个笑话,活跃气氛。展敏拿到的场景是角色在失恋当天婉拒女主的邀约,还强颜欢笑劝她多和男主相处。

如果是早一些时候,展敏先是会夸张地与女主通电话,伴着几声笑,然后在挂断电话后,趴在桌上号啕大哭。演疯子和演哭戏,之前在她印象中是最能体现演技的一类表演。可现在演了几次假亲戚,她反而意识到表演中的泪水,往往有太做作的成分。

一个对朋友付出真心、又大大咧咧的角色,如果用一种聒噪的态度表现悲伤,只会让角色流于平庸,倒不如沉静下来,才更有层次感。这样想着,她单手托腮,微微愣了愣神,苦笑起来。

一个选角导演说道:“不错,你的表演还蛮特别的。”

另一人从旁打断道:“你是不是试镜电影比较多?你这个表演方式还是更适合电影,电视剧需要让观众更明确地知道情感。”

“我倒觉得这样就够了,观众也不是傻子。”

那人瞥了一眼选角导演,对展敏道:“你先出去吧,如果需要再试镜,我们会再联系你。”

展敏有些捉摸不透情况,就把这番话复述给谢冬心听。谢冬心道:“你还是有点希望的,有一个人觉得你不错就够了,选角的流程本来就很复杂。导演、制片、投资人,各有各的意思,就看谁的话语权大。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兴许是没有睡醒,展敏对试镜确实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着坐了这么久的车出来,还是要四处玩玩才够本。

他们在网上搜了攻略,和寻常的观光客一样四处兜兜转转。因为是工作日,又是下雨天,景点处的人倒是不多,但也没什么特别的趣味,也就是可以买纪念品的文化街和几处古建筑。

展敏一面觉得无聊,一面又有种别样的放松感,因为身边跟着的是谢冬心,和他在一起总是能偏于无所顾忌,就像是小时候放学,和妈妈一起走回家,虽然不总是有回应,但什么话都可以说。

谢冬心见展敏打了个哈欠,便道:“我看你也困了,吃了饭就回去吧。”

展敏道:“也不是困,主要还是无聊。要说玩,看样子还是大城市里玩的花样多。这里连商场都没几个,也不知道这里的年轻人都在玩什么?”

谢冬心笑笑,用眼神扫了眼对面,一家网咖里人头攒动:“各人有各人的玩法。你喜欢热闹,所以觉得这里太冷清了,可不少人喜欢待在家里,玩游戏就能玩一辈子。”

“我看你都不出去玩,也不打游戏。那你平时喜欢玩什么啊?”

谢冬心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一本正经道:“我喜欢睡觉。”

展敏干笑了两声,懒得多理睬他。

第2场

他们回到谢冬心的房子时,已经是晚上五点了,一开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周望庆从厨房探出头来,道:“鸡汤还在锅上,等好了下面条,我们就能开饭了。”桌上已经摆了四菜一汤,有两个是买来的熟食。

展敏惊诧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老周你弄这么多菜?”

周望庆搓搓手道:“当然是你的好日子啊,你不是去试镜了吗?”

展敏这下倒有些窘,拨弄起头发道:“还没定呢,也不一定是我啊。有好多人竞争的。”

“这叫什么话,年轻人要有点自信。你觉得不成,那肯定不成。你觉得成了,嘿,倒也就成了。”

鸡汤端上来,面上浮着厚厚一层油,热气被盖着冒不出来,黄澄澄的油面上浮着几根翠绿的菜叶子,面是刚下的,还没完全浸在汤里。周望庆用筷子拨了拨,掐着表,说道:“再焖三分钟,就能吃了,这就要趁热吃,不然面糊了就不好吃。”

周望庆一贯对吃很有研究,他过去当过货运司机,自称大江南北都吃过一通。他一边搅和着面条,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以前吃树叶的经历:“零几年的时候,我跑货到湖南那里,有个老乡端上来一盘树叶拌豆腐,让我一定要尝尝。我那时候想,这东西哪能吃啊,结果尝一口,别说,还挺清爽的,后来才知道那叶子叫腐婢,还是一味中药。现在倒好,这东西又好像稀奇起来了,城里人油水吃得多,都要吃这个刮刮油。一群人抢着吃叶子,这放在以前,谁能想得到。”

展敏没怎么用心听,她一向对这种老黄历没兴趣,只觉得老周是个好玩的人,什么事都能让他说出花来。可他好玩到这地步,也一样是个没戏演的配角,这让她不由得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情绪来。

周望庆见她愣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大明星别发呆啊,鸡汤冻住了,就不好吃了。趁热啊。今天还有菜。”

展敏听老周叫她大明星,不太好意思,总觉得像是在调侃她,就不说话。但今天的主角确实是她,谢冬心怕她试镜失败受打击,特意叫了周望庆来活跃气氛,顺便吃点好的。

展敏是演员,不敢多吃淀粉,也不敢多吃肉。她用筷子拨下来两块肉,就把剩下的骨头架子给谢冬心吃了。他倒也不嫌弃,继续吃了下去。展敏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如果是别人,她少不了要浮想联翩一番,但换了谢冬心,似乎所有暧昧都有种一本正经的解释——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现在实在是没什么钱。

饭后,周望庆去阳台抽根烟,谢冬心陪他过去,被他用手肘一戳,悄声道:“你说她这次试镜有没有指望?”

谢冬心思索了片刻:“说不好,变数很多。估计还是要受打击。”

“那你多哄哄她啊,我们就这一个女演员,跑了就只能导演你穿着裙子上了。”

“我怎么哄她啊?”

“你说怎么哄啊?那姑娘明显喜欢你。”

“她喜欢我?”谢冬心垂着眼睛,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真稀奇,我都不太喜欢我自己。”

周望庆再要拿话呛他,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谢冬心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老太太,穿着很是典雅。上身是件白色的羊绒短大衣,下身格纹西装裤,脖子上的围巾上有lv的印花,头发烫过,灰白色、蓬松松的,神情有些矜持。

周望庆问道:“阿妹,吃过饭啦,又顺路遛弯过来啊。有什么事吗?”

老太太摇摇头,抱着肩说道:“我就来看看。你们都在啊,那我明天再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说完,转身一步一顿地下楼去了。

周望庆扭头,解释道:“你们不在的这两天,这位老太太来门口兜了好几圈了,问她是做什么的,她也不说。搞不好是居委会,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作风问题?”

谢冬心没有笑:“应该不是居委会,我认识她,就在楼下住着。是个独居的老太太,好像叫杨爱民。”

------

爱民,多少是一个带有时代气息的名字。时间倒退五十年,往教室喊一声名字,就有十个爱民会抬头,恰如在火车站来来往往的无数建国与卫国。

如今这许许多多的爱民,多数已经成为了极慈祥的祖辈,成为上公交会被让座的对象。但杨爱民似乎有些特别,谢冬心刚搬来的时候,她还没退休,最先听到的是动静。

老房子隔音不好,说笑声和码牌声传得很开。那几个月里,杨爱民家里每天人来人往的,支起一个麻将局,一天能送走三拨人。白天来打牌,晚上有人来做客,一般都带着些礼,想来杨爱民是个能办事的。

可是到了下半年,突然有一天,杨爱民家变得门庭冷落,像是一个放着音乐的留声机,一下子关停了。杨爱民退休了。她像是在掩饰些什么,开始每天散步两次,风雨无阻。谢冬心在楼道里碰见过她几次,每次都打扮得很正式,一身黑色的羊绒大衣,打着围巾,下雨天拎一把红色雨伞。

可惜一次她出门时让车溅了一身的泥水,之后兴致也就淡了,转而把兴趣投向网络购物。有两个月,谢冬心几乎隔天就能看到快递员上门,看摆在门口那些盒子的大小,倒也不像是大物件。多半还是杨爱民买着图个乐子。

一天夜里,谢冬心刚回家,外面就响起敲门声。一开门,杨爱民微笑着站在门口,递给他一管护手霜,客气道:“你刚住过来吧,东西都买齐了吗?这个送给你,现在天气挺干的,拿来擦手不错。”

谢冬心有些懵,接过来一看,倒也是个叫得出的牌子,但不知该不该收。杨爱民就劝道:“不要多想,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东西买多了,把1打成了10,这么多我用不掉,过期了也浪费。”

“那谢谢你了。”

“没关系,都是邻里邻居,以后我说不定还要找你帮忙。”话虽如此,杨爱民面上依旧带着点矜持气,“你是做文艺工作的吗?”

“差不多,当过导演。”

杨爱民微笑着点点头:“那挺好的。”

后来谢冬心特意留心了一番,杨爱民的护手霜也送了楼道里的其他人,但不是每家每户都有。法院里工作的、当老师的、事业单位里的、还有他才拿到;六楼的一户人家是拆迁户,男的当保安,女的在超市,杨爱民就没多理睬。

杨爱民确实找谢冬心帮过一次忙,让他帮着装了一个新买的唱片机。她之前没用过:“我年轻的时候,这都是小资产阶级做派,好在现在不计较这些了。我就喜欢买点特别的东西。”

谢冬心点点头,教她怎么给唱片翻面,怎么去静电和除灰尘,还帮着选了几张唱片。杨爱民不懂音乐,就用唱片机听京剧,谢冬心经过她门口时,依稀能听到里面在唱《锁麟囊》。

半个月后,杨爱民的丈夫去世了,是心肌梗死,非常突然,据说发现的时候手里还捏着葱。花圈在楼道底下摆了一天。杨爱民的儿子来过几趟,有时还带着她孙女,一个六七岁样子的小女孩,还不太会说话,杨爱民对她的态度冷淡,每次都只让他们小坐片刻。

谢冬心道:“她这次来找我们,应该是有事,而且可能是一桩生意,因为我看之前有客户过来,她和他们搭讪过。如果她明天再过来,我来接待吧。”

展敏有些别扭:“我不太想给老太太干活,感觉很麻烦。”

谢冬心笑道:“麻烦可能是麻烦,但你知道哪三种人最愿意花钱吗?追女孩的已婚男人,望子成龙的父母,还有退休了的独居老人。”

第二天,谢冬心便没有安排别的事,只待在家里,等到上午十点钟,杨爱民又过来敲门,客客气气道:“你们现在方便说话吗?”

谢冬心把她请进来,泡了一杯茶:“今天一天都有空,您是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

杨爱民顺势坐下来:“我也就随便问问,我之前看有生面孔在你们这里进进出出。你们是不是在做点小生意啊?做什么,演戏啊?”

“可以这么说,我们是个小剧组,可以按照客户的要求给他们假扮亲戚。”

“不太正规吧。”

谢冬心假笑道:“关键是方便,而且助人为乐嘛。”

“那我有个忙要你们帮一下。”

谢冬心会意,把展敏一起叫出来,旁听客户要求。杨爱民道:“怎么说呢,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退休了,人比较无聊,别的人跳跳广场舞什么的,我不喜欢,嫌吵,而且出去抛头露面的不好看。我就找点事情打发一下时间,最近对一件事蛮投入的,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在打游戏。”

展敏满不在乎道:“那不是挺好的,我也打游戏啊。”

“你玩什么?”

“斗地主。”

“多大年纪啊,已经玩这个了。棋牌室一堆老头都在玩。”杨爱民微微露出丝不赞许的笑,望向谢冬心,问道:“那你呢?”

“我不玩游戏,我不太擅长。硬要说的话,俄罗斯方块算吗?”

杨爱民近乎于带点嗤笑了,得意道:“我是个很能接受新鲜事物的人,我现在在玩《我的世界》,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这个叫沙盒游戏,可以造房子、聊天、种地什么的,就挺好,蛮多年轻人都在里面玩。”

谢冬心附和道:“那您应该在里面也交到不少朋友了。”

“是认识了几个小友。因为我比较闲,在里面花的时间也挺多,可以砍砍树、造房子、把家里布置一下。很多人就过来加我好友,一起玩,还有个qq群。这就比微信好,微信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玩。我的好友里有个人会一直到我家里来转转,还要睡我的床。我每次和她说不要睡,她还是跑过来。我就和她说再这样就删好友,她就说不要,其实就是想逗逗我,觉得我说话蛮好玩的。后来她就不睡我的床了,有的时候遇到怪还帮我打掉。其实是个蛮好的小孩。她问我多大年纪,我说稍微比她大一点,也不算是说瞎话。她就觉得我大概二十多岁,就和我说她在读初中,好像拿我当个大姐姐的样子,生活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和我说。她还问我功课怎么做,我说我毕业很久了,都不会做了。”

一番话杨爱民说得絮絮叨叨,展敏在旁忍不住要出言打断,谢冬心轻轻拍她的手,示意她继续听下去。“就上个礼拜,她和我说要出来面基,就是网上的人聊得很好,在现实里出来碰个头。我就不太好意思,怕她觉得我年纪太大,就不和我当好友了,以前也有挺多这样的事。”

谢冬心点头:“所以你是想让我们假扮你,来和这个小朋友面基,对吗?”他笑着一指展敏,问道:“你觉得她可以吗?”

杨爱民仔细端详了她一番,不算太满意:“有没有更年轻一点的?我想找个大学生。”

“她今年大学刚毕业,和大学生差不多。”

杨爱民道:“是嘛,看着像是工作了,打扮得挺成熟的样子,妆挺浓的。口红干嘛不涂个粉颜色?”

展敏不应声,背后绞着手指,多少有些不服气。好在杨爱民也及时找补道:“我就是随便说说,我一个老太婆,谁不比我要小。让她来,当然是挺好的,就是她不打游戏要穿帮的。”

谢冬心立刻接话道:“这两天我们会立刻培训她的,就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把账号或者聊天记录给我们看一下。”他把价目表推给杨爱民过目,“我们是按小时收费的,这个价钱您看一下有没有问题?”

杨爱民从胸口拿出一副老花眼镜戴上,认认真真用手指着读。她皱眉道:“你们这里不便宜啊。”

谢冬心仍是微笑道:“如果结束后不满意,您是可以不给尾款的。反正我们都住在一栋楼,有问题随时能上门。”

“那倒没必要,我还是相信你们的,花钱买个安心。”杨爱民几乎没什么犹豫,很爽快地把全款都付清了。

杨爱民走后,展敏忍不住抱怨道:“这个阿婆怎么事情这么多?还对我挑三拣四的。”

谢冬心道:“稍微谅解一点吧,毕竟她就是这么个人,之前估计是个小领导,还没完全适应退休的状态。老可不是一瞬间的事。”

“我担心她以后会更挑剔。”

“这应该也不至于,顺着她的脾气来,应该会很好相处。你就为了钱,忍耐一下吧。”

“你不要总帮别人说话,明明我和你才是一伙的。”展敏带着点赌气,轻轻踢他的小腿。

谢冬心笑笑,站起身往外走:“就是因为我和你已经很熟悉了啊,你也不用我帮着你说话了。”

“骗人。”

谢冬心不置可否,转身回房间去了。展敏怅然若失,疑心这是他敷衍的话,只把她当个任性的小孩子。

第3场

他们原以为这笔生意做起来很简单。玩游戏有多难?至少展敏是这样想的,可现在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有些想当然了。这世上的人有种种天赋——就算是玩,也是需要天赋的。展敏在玩上就是毫无天赋的那一类,她在游戏里注册了一个账号,折腾了大半天,连砍树都不会,努力了四十分钟后,终于做出了一根木棍。等她造出一张属于自己的床之后,现实中天也已经黑了。

谢冬心对她心生敬佩:“你竟然能玩游戏玩这么久,并且毫无进展,也很厉害了。”

展敏道:“没有啊,玩了一会儿我觉得太无聊了,所以就刷刷朋友圈,看看视频,在小红书逛一圈,再看看攻略,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你不喜欢这个游戏吗?”

“太麻烦了,我不喜欢太麻烦的东西,和现实里一模一样,什么都要慢慢摸索,从头开始。累死了。我玩游戏就是为了开心。”

“那就别把这个当乐子,把这个当工作来做。”谢冬心撂下这句话,就又回房间睡觉去了。他虽然有心脏病,但新近接了个兼职,熬夜熬得不亦乐乎,这几天基本都是凌晨睡下的。

周望庆探头过来凑热闹:“什么东西?玩个游戏还要当工作来做,怪吓人的。”这段时间他不用上戏,就买了菜过来做饭,吃完了再回去,“我来试试看,说不准玩得比你好。”

展敏有些不服气,就把电脑让给他,没承想周望庆确实比她玩得好,还有模有样地养起了鸡,最后点评道:“这个游戏就是玩耐心的,你就是个急脾气,所以玩不好。”

展敏回嘴道:“那是因为我还年轻,不像你们老人家,比较闲,没事干,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你们老人家?哦。”周望庆把这话琢磨了一圈,忽然问道,“你有见过五十岁老太的屁股吗?”

“什么?当然没有啊。”

“你早晚会见到的,再过三十年,这个屁股也要长在你身上。”周望庆是笑着说这话的,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可看着并不慈祥。

展敏小心翼翼道:“你生气了,老周?”

“哪里会为这点事生气?逗你玩呢,姑娘。”周望庆拍拍她的肩膀,劝道:“你要不下去,多和杨爱民打打交道?”

“为什么啊?”

“总是有用的啊,说不准哪天就有导演看上你,让你从年轻演到老。多取取材,不吃亏的。”

“等我要演老太婆的时候,找我妈取材不就好了。”

周望庆笑道:“你觉得世界上的老人都是差不多的?你觉得你妈和她是一类人?你妈难不成也背着你,偷偷花钱和小网友见面?”

“我妈没那么闲,一点钱都舍不得花,就自己留着。杨爱民比她自私多了。”

“这个世上有自私的人,也有不自私的人,又不是老了之后,全要学习雷锋同志。人就是人,怕的是老了之后不被当人了,一下子被圈在一个框里,要么是慈祥,要么是糊涂。你看,她是有自己孙女的,还要花钱见网友,说明她不是要孙女,是要朋友,尤其是年轻的朋友。人老了其实不吓人,吓人的是被人觉得老。”

展敏挥挥手,截断话头:“好了,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找她,你别唠唠叨叨的,像是个小老头子倒是真的。”

展敏明面上虽不愿意承认,但私下里多少对杨爱民这种老太有偏见,这与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那年头邻里关系还不像现在这样生疏,一栋楼里住着,楼上楼下的,也算是个点头之交。展敏父亲当年出轨被开除,原本是不可外扬的一桩家丑,让邻居老太一宣扬,摇身一变,成了邻里间嗑瓜子时的热门话题。展敏有一段时间放学,都要低着头,快步逃回家,以免被人不怀好意地追问爸爸去哪儿了。

她的工作又是最光鲜亮丽的一类。说一个演员老,比说一个演员丑,更可怕。一个剧组里,很少能见到四十岁以上的女演员,过了三十岁混不出头就要演妈妈辈了。娱乐圈是个厌弃衰老的地方。所有摆在台面上的人,都像是店里应季的鲜花,只会暗地里被丢掉,不会在人前枯萎。展敏想象自己六十岁的样子,几乎是个恐怖故事。

但展敏还是去敲了杨爱民家的门,借口说自己不太会玩游戏,想找她帮忙指导一下。话出口,她觉得有股荒诞的意味,竟然要让一个老太太教她打游戏。杨爱民倒是很自得,立刻把她请进屋。

环顾四周,杨爱民的房子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朴素整洁,反而有些杂乱。空了的快递盒堆在玄关的一角。一样的户型,谢冬心的家住着两个人都绰绰有余,杨爱民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反倒有些逼仄。

杨爱民见她眼神游移,自嘲一笑,解释道:“我不太爱做家务,以前也没这个时间,都是我老头子做的。所以房子有些乱,你别在意。”

展敏追问道:“所以你们家以前是男主内,女主外吗?”

“也没什么刻意的说法,就是谁有空,谁就顾着点家里。我是个爱热闹的人,不像别的女人,喜欢买菜带孩子。上班做事我无所谓,可要是窝在家里,整天做家务,那我是受不了的。反正我退休的时候,中层干部里就我一个女的。”她说这话时,还带着些自得。

客厅里摆着一台老的台式机,是杨爱民的儿子淘汰下来给她的。她就用这个打游戏。

这台电脑太老了,光是开机就花了三分多钟。杨爱民倒也耐得住,趁这个时间泡了杯花茶,回来后还认真地按照杀毒软件的提示一个个点修复。展敏望着杯子里的干玫瑰,颇有种自叹不如的感觉。

展敏喝下小半杯花茶,杨爱民终于点开游戏,她在游戏里的房子缓缓加载出来,是一个带围栏的三层欧式小别墅,正门口还竖着两根罗马式立柱。

展敏惊叹道:“你玩了多久啊?”

“这也没认真数,就是有时间就玩,有的时候没事,上午买菜,回来了玩,吃好饭再玩到下午。吃完晚饭再遛个弯,回来继续玩。我是没什么瘾的,到了八点钟一定要睡觉了。”

“你觉得这个游戏好玩吗?”

“好玩啊,又热闹又好玩,在里面做什么事都没人管你。又能交朋友,还能到处跑,地形和场景还可以不断变化,这个就很好。我最不喜欢窝在一个地方了。”

杨爱民手把手教了展敏一个下午,从最基础的开始。砍树,造镐子,挖矿,造武器,打怪。展敏出了什么错,她也不着急,笑嘻嘻道:“是的啊,这里蛮困难的,我一开始也玩不好。”

这话倒也不是自谦,杨爱民打怪时也不算灵活,有一次险些把自己搭进去,好在她游戏的朋友帮了一把。她在屏幕外面也开怀地笑了,说道:“还是他们牛。”

展敏在旁看着,忽然有种错位感。一个老人畅快地笑着,为了游戏和游戏里的友谊和快乐,说着一些自以为时髦的话。这样的场景一半让她切实感受到杨爱民已经老了,同时又切实地明白她其实没那么老。展敏明白了谢冬心的那番话,衰老只是一种状态,但不是一种性格,谁也不是老了,就当真面目模糊起来,只是旁人不愿多看罢了。

杨爱民给展敏说了许多游戏中的技巧,还借给她一本红色封面的笔记本。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她一条条手写下的游戏攻略,理得很清楚。生存类、建筑类、收集类,各自分出一档,展敏看着有些肃然起敬——她读书时的笔记都没这么认真。

临走前,杨爱民夸她道:“你今天的胭脂擦得很好看。”

展敏愣了一下,才知道她说的是腮红,解释道:“我没化妆,是客厅里太热了。”

杨爱民凑近端详了一下,喃喃道:“年轻就是好,我当姑娘时也这样。”

展敏附和着敷衍了几句,杨爱民却当了真,兴冲冲地从房间里找出旧相册给她看。她从一堆大辫子姑娘里指出最高的一个,道:“这是我刚工作的时候,那时候还在厂里做。”

平心而论,杨爱民年轻时长得不错,是旧式挂历女郎一般的结实饱满,大眼大脸。按着现在的审美看,脸上至少还要切一半的肉。当然她已经赶不上这审美了。她老了,而且是从年轻时最引以为傲的眼睛开始老,眼皮耷拉,光彩暗淡。她自己也承认道:“我现在老了,不如以前好看了。”

“都会老的。”展敏喃喃道,“我也会老的。”

“你老了应该也不难看。”杨爱民很认真地端详起她来,“你下巴虽然尖,可是两边有骨头架着,大样子不会变。人老了就怕脸垂下来,我就全垂下来了,和哈巴狗一样。你说我要不要去做个拉皮?”

展敏愣了一下,她从没把整容和六十岁以上的人联系在一起:“看你喜欢吧,不过拉皮要打麻醉的,心脏病人可能有点麻烦。”

“那还是算了,挺危险的。老都老了,也没什么人看,以前还有一个看,现在一个都没有了。”杨爱民的眼神往墙上斜,那里挂着她丈夫的遗照。

展敏临走时,杨爱民还送了两包花茶给她。她收下来,已经对杨爱民大有改观,觉得她豁达里还带着些好玩,有空可以多去走动走动。

可第二天展敏到的时候,杨爱民都没空搭理她,正忙着在游戏里养牛。她等了十多分钟,杨爱民才来得及招呼她,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自己新杂交出的棕色“哞菇”蘑菇牛:“这种挺少见的,我这下有了。”

展敏敷衍道:“挺好的。”游戏里养动物很麻烦,建鸡舍牛棚,种蔬菜填干草,还要靠运气砸蛋。她没从里面找到丝毫的乐趣,展敏的爷爷养过鸡,每每回忆起鸡棚的味道,都能让她节食一周。

杨爱民倒是很高兴:“种小麦,养鸡养牛,有个自己的小房子,偶尔有人来走动走动,要是这日子是真的,那就很舒服了,谁也别来烦我。”

“可一个人的话,病了怎么办?”

“我反正有退休工资,大不了把房子卖了去养老院。我也不要我儿子管,我儿子也不用来管我。大家都清净。”

展敏发现自己先前有些误解,一滴水落在她手背上。她刚洗过头,杨爱民让展敏先用她的吹风机吹个头发。展敏到了洗手间,看到里面摆着的居然是如今最火的那款高档吹风机,大受震撼。

展敏回去后,扭头对谢冬心道:“她的吹风机竟然比我的都时髦!”

谢冬心调侃起来:“她还有一套不用还贷款的房子,你也没有。”

展敏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嘴不那么欠,应该也死不了吧。”

话虽如此,展敏确实偷偷羡慕起杨爱民来。这世上有多为家庭肝脑涂地的人,就有多单纯为自己而活的。

一样是老了,她的父母就过不了这样舒心的日子。他们不是没钱,也没生什么大病,但就是在完成结婚生子养大小孩的规定步骤后,不知该做什么了,像是打游戏没有攻略。她父亲没事就懒在沙发上,开着电视睡觉。母亲闲不下来,退休后就出去打零工,赚来的钱都存着,说预备着给以后的孙子孙女用。

这么想着,展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母亲接的。时间隔得久了,母亲的声音里有一种陌生的亲切:“怎么突然间打电话回来了?是不是钱不够了?”

展敏急忙道:“没有的事,钱够花了,很快就要进组了,想问问你们最近在做什么?”

“我们都挺好的,我最近腰有点痛,找人针灸了一下也好了,你舅舅送了点橘子来,我和你爸也吃不掉,寄一点给你。”母亲同时也在和父亲,声音偏了偏,嚷着:“你怎么又把瓜子壳丢了一地!越老越懒,一身懒肉!”

展敏还依稀听到父亲不甘心的解释。这时候她再和母亲说吹风机或是游戏的事,就太荒唐了,所以只草草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母亲的身影连接着家,而家又让她联想到许多沉重的东西,像是责任、迁就和忍耐。展敏每每想到都觉得肩膀一沉,忍不住担心起未来。要是孑然一身,她这样追梦,倒也可以说是青春无悔;可一旦算上父母,就算不考虑钱,这条路也是有去无回了。小城市里没资本的漂亮女孩,一心想着当演员,失败了就活该被指指点点她的自命不凡。她的家庭也连带着要受谴责,因为助长了她那不切实际的美梦。

她美丽吗?也不是倾国倾城。年轻吗?很快就老了。到现在,剧组都没有再联系她,试镜的事恐怕是没指望了。

她的父母不应该这么全心全意相信她。展敏倒宁愿他们像杨爱民那样不管不顾,她反倒能松一口气。

------

第二天晚上,展敏就接到剧组工作人员的电话,通知她试镜通过了,想和她约个时间来试妆。她心平气和地挂断电话,然后险些把谢冬心的门踹穿,一把搂住他道:“我过了!我有戏可以演了,有钱了。”

谢冬心微笑着推开她,道:“那很好,既然试镜通过了,你也可以准备一下搬出去了。”

“啊?”

“剧组应该会给你提供住处,你拍完戏之后,也就有钱换个地方住了。不是挺好的吗?”

“是,是挺好的……你一个人住也自在些。”她不想沮丧得太明显,有失她作为漂亮女人的一贯风度,“我都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先说说看。”

“我想看你拍的那部电影,就算没上映,一般导演手里是有片源的。我想看。”

谢冬心犹豫起来:“我不太喜欢和熟人一起看我自己的作品。”他的睡衣领子被她刚才一抱扯松了,他随手拉了拉。

“为什么?”

“蛮尴尬的,有点像在观众面前裸奔。”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一定要看了。”

谢冬心含糊其辞起来,这是他的一贯做法。他劝她先回去休息,明天白天还要去见杨爱民的网友。再过一天则去剧组试妆,一切顺利的话,下周能进组。展敏很快就要忙起来了。这本就是她期盼的,可真要到来了,反而有些忐忑,像是下楼梯时一脚踩空。她原本想和母亲报一下喜讯,可因为之前已经谎称要进组了,反而没办法说了。

那天晚上,展敏难得在睡前没有锁门,想着谢冬心会不会在深夜过来,说一些挽留她的话。结果是她高估他了,她只等到了一夜的辗转反侧。 

展敏吃早饭时哈欠连天,谢冬心竟然还有闲心调侃道:“你该不会兴奋到一晚上没睡吧。”

展敏埋头吃面,暗自抱怨着。都说搞艺术的男人心思细腻,怎么他神经粗得和下水道一样,难怪当导演当到这境地。

第4场

网友见面约在一家肯德基里,约好是下午四点见面,可展敏一直等到四点二十分都不见有人来。她用杨爱民的账号发消息过去,不见有回复。又等了十五分钟,才有个穿校服的女孩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展敏朝她挥挥手,问道:“你是不是尼可啊?”对方的网名叫尼可的彩虹小马。

校服女孩笑笑,有些拘束道:“在外面被人叫网名还蛮尴尬的。”她点了杯可乐,坐到展敏身边,近于露骨地打量着她,评价道:“小姐姐你还挺好看的,我本来以为来的会是那种三十岁的中年大妈呢。”

尼可不算高,但很瘦,正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常有的细长四肢,在宽大的校服里飘飘荡荡的。她是短发刘海,涂了点防晒霜,有种平淡无奇的土气。按照校规,她是不能染发的,但暗地里染了个深棕色。上了年纪的老师应该看不出来,但展敏对此一向很敏感。

展敏斜她一眼,道:“你说话真是没礼貌。三十岁还很年轻呢。”

尼可不搭腔,反而撒娇道:“我要吃炸鸡,你要请我吃吗?”

“为什么要我请啊?”

“一般不都是大人请吗?我又没多少零花钱,还是学生。”

展敏腹诽,既然知道自己是学生,还花这么多时间打游戏,大大咧咧出来和成年人碰头,就更不应该了。但转念一想,她读书时也不是什么标准的好学生,一样不爱听说教,也就不说话了,耐着性子买了一份薯条、一盒鸡块、两块鸡胸请尼可吃。

尼可一面吃,一面很理所当然地抱怨自己的老师。她今天迟到是被老师留堂了,因为昨天的英语默写没合格,要补测到合格才让她走。她打了个哈欠道:“烦都烦死了,应试教育有什么用,现在学的东西以后又用不到。”

展敏道:“不好好读书的话,是找不到工作的。”

尼可很不屑:“才没有,我可以出道去选秀,不行就去当美妆主播,只要出名了,挣得要比大学里的教授多许多了。”

展敏循循善诱,道:“你为什么想当明星啊?当明星很辛苦的。”
“我要赚大钱,把我妈妈接过来住。我妈妈就是因为没有钱,才不能陪着我。有钱了,我就能买个大房子,把她接过来一起住。”

展敏有片刻哑然,作为成年人,她本该正义凛然地斥责这种肤浅的想法,劝这孩子安心读书。可曾几何时,她不也是这样子吗?展敏莫名伤感起来,她也有过这样的日子,这样的青春,尖锐到刺痛周遭的肆无忌惮。十几岁觉得自己能拥有一切,凭着一点姿色,一腔孤勇就能让父母扬眉吐气。现在想来就是蠢,可这蠢也算是种福气。掰手指一算,一旦过了二十五,三十岁也不远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她难道会放弃现在走的这条路吗?

好在伤感只是一时的,尼可实在是个聒噪的孩子,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话。吃完鸡块,尼可又想去附近的猫咖玩,照例想要展敏付钱,她也只能同意。出发前尼可要去洗手间,让展敏给她看包。

展敏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她猜自己以后是当不了那种尊重孩子隐私的家长的,一面有罪恶感,一面很熟练地在她包里翻到了学生证。尼可的真名叫秦雯雯,在一所挺好的学校读初二。包里还有一张六十三分的数学考卷,估计要家长签名。

展敏摇摇头,翻了个白眼。

------

展敏原本为了不穿帮看的游戏攻略,倒是白费了。在猫咖里,秦雯雯全程只问了她两句关于游戏的事。第一句是夸她的房子造得好,第二句是说现在这个游戏有些玩腻了,问她有没有更有趣的可以介绍。展敏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还能认识些像你这样的新朋友,你以后要是去玩别的游戏了,也记得和我说一声。”

秦雯雯同意了,很快就转到下一个话题。她抱着一只猫,开始聊起自己家的事。她是和外婆一起住的,父母离婚后,她被判给了母亲,但是母亲在别的城市工作,每月只寄来生活费。她想在家里养一只猫,但外婆不同意,说养她一个就够麻烦了。

秦雯雯耸耸肩道:“我又不要她管,我自己会照顾好的。”她似乎不是个太敏感的孩子,没因为这样的家庭生出多少阴霾。

展敏对她生出些同情,付账倒也付得爽快些,临走前还塞给她两百块当零花钱,这笔帐就不和杨爱民报了,毕竟她付的酬劳也是从自己的退休金里出。

展敏觉得这件事解决得顺利又轻松,兴高采烈地回去时,谢冬心不在,杨爱民正在和周望庆玩斗地主。展敏找她邀功,大致说了情况,杨爱民很热络地拍拍她肩膀,笑道:“我就知道你厉害。”

周望庆一边出着牌,一边套杨爱民的话:“你别看我这样,我其实会相面。我猜你从小就挺独立的,父母缘比较浅。”

杨爱民挑眉:“厉害,这都能看出来。我十八岁就出来上班,那时候家里穷,什么都靠自己。我爸就和我说,把我养到这么大,他们的任务就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全看我自己了。他们也不管我,我也不用管他们。”

“看得出来,你是不喜欢被约束了。”

“也不是这么说,我反正是觉得,自己管好自己的事就好。说得难听点,我是不会帮我儿子带小孩的。我退休归退休了,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你看面相看不出来吗?”

周望庆装模作样地眯着眼打量一阵,道:“勉强能看出些,是不是吃公家饭的?”

“差不多,我在电力局做事,退休前还算是个小领导。”

“难怪了,你这面相看着有福气,朋友也多。”他原本还想问她为什么不去跳广场舞,这下也不必多嘴了。以前当过领导的人,退休后和下属也玩不到一起,总要端个架子在。

“什么朋友啊。用得到你的时候是朋友,用不到了,也就是老太婆一个。”

“那不一样,你现在不也交上新朋友了?小友也是友。”周望庆笑着打出三个六。

其实周望庆也是猜的。这么看来倒也全说得通了,电力局是个有油水的好地方,杨爱民在位子上时必然是呼朋唤友多交际的,只是一退休,人走茶凉,她心里难免有落差。她工作时又没空照顾家里,儿子估计也同她关系不算亲。

周望庆赢了一局牌,说是累了。杨爱民却要再来一局:“不能一天总让你赢啊,就是让我也要让一次啊。”

周望庆讨饶道:“这打牌也没意思,哪有你的游戏好玩。”

“打牌是玩,游戏也是玩,关键还是要多和人玩。还是人最有意思。”

“我先去喝口水,你先洗牌。”周望庆点点头,起身往厨房走。他的步伐有些踉跄,展敏起先还以为他是腿麻了,可眼看着周望庆越走,背影就越矮,忍不住就撑着台面蜷缩起来。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倒在厨房。

展敏愣住了,杨爱民倒很镇定地指挥她,道:“我去叫救护车,搞不好是心脏病发了。你去给他找找药。”

谢冬心不在,展敏和杨爱民只能一人一边架起周望庆下楼。好在他还有意识,被送上救护车时,嘴里还嘟囔道:“浪费这个钱做什么,叫辆出租车就好了。”

到了医院挂完急诊,谢冬心接到电话也匆匆赶来,先叫了出租车把杨爱民送回去,又自然地说是患者儿子,帮忙办了住院手续。诊断下来,周望庆是急性胆囊炎,不算大病,但要立刻动个手术,切除胆囊,住院一周。周望庆躺在床上,痛得有气无力,还不忘拿自己寻开心:“还好之前把那鸡汤喝了,不然就吃亏了,以后切了胆,就没机会了。”

谢冬心缴完费,想劝展敏先回去,他留下来陪夜。展敏不愿走,而周望庆巴不得他们两个一起走。正僵持着,又有电话打来,展敏接通,是剧组那边的人,说临时有变动,暂时就不用她来试妆了。

展敏愣了一下,问道:“是说这个角色给别人的意思吗?”

“是这样的,我们也不太好意思,但是要协调的地方比较多,所以没签合同前都有变化。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和你合作。”

展敏连客套话都没兴致说了,只失魂落魄地挂断了电话。功败垂成似乎是最可悲的一件事。不抱有希望的失败尚可以接受,但先是满怀信心,再失之交臂,总让人越发觉得委屈。

病房里原本嘈杂不堪,可忽然就静了下来。展敏在这死寂中无所适从,忍不住扑到谢冬心怀里哭起来。他愣了一下,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起来。

周望庆也猜到原因,道:“诶呀,诶呀,你先别哭啊。搞得我好像死了一样。”

------

谢冬心开车送展敏回去,原本想着先把她安置妥当,再回去陪夜。但一到家,就发现杨爱民已经等着了,脸色僵僵地问道:“他没事了吧?”

谢冬心道:“老周他没事,只是急性胆囊炎。”

“那就好。”杨爱民见展敏红着眼睛,便把谢冬心拖到一旁,不太高兴道:“你们怎么把事情搞砸了?”

谢冬心也被问懵了:“不是啊,我们这里的反馈是很顺利啊。那个小孩子没有起疑啊。”

“可是她刚才和我聊天,问我今天和她见面的是不是我女儿,让我女儿给她辅导一下功课。你要是不信,我把聊天记录给你看。”

谢冬心便跟着她下楼去了。

故事没完,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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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1 11: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帮孙女签字逃课的假奶奶,出事了|雇佣家人

 陆雾 戏局onStage  2021-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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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广场爱上网,游戏老太的后退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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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场

折腾了一阵,谢冬心总算在网上找秦雯雯聊清楚了。原来并不是展敏这边的问题,而是秦雯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网友是个老人家。

杨爱民这个号以前加过其他游戏群,那时候她没有隐瞒年龄,结果直接被人踢出来了。这个群里有秦雯雯的朋友,很自然就能问到当时的情况。不过最先让她起疑的,还是杨爱民说话的腔调,实在和她家里的外婆太相似了,总爱用“听我跟你说”开头。好在她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这次见面,她原本还想让杨爱民帮忙签了自己的考卷,可来了个底细不明的展敏,她反倒不好意思了,索性就把话摊开了问问。

这事本该是很容易弄清楚的,只是杨爱民打字的速度着实太慢,又不要人帮忙,所以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至于辅导功课的事,谢冬心代劳了。他高中就是物理课代表,底子还在,教了她四道大题,虽然秦雯雯原本的意思是只想要个答案。

本来也该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杨爱民还想多出些辛苦费给他们,谢冬心婉言谢绝了。他已经隐约觉出不对,杨爱民很宠秦雯雯,小孩子一撒娇说不想写功课,杨爱民就催促着谢冬心直接把答案给她就好。他回去后私下和展敏道:“是我的错,不该为了钱,接她的委托的。”

展敏倒是无所谓:“为什么?我看她人挺好的,给钱也大方。会有什么麻烦?”

“她太喜欢热闹了,又不喜欢承担琐碎的事,没什么照顾孩子的经验,这样完全顺着秦雯雯,很容易出问题。”

“你还是别杞人忧天了,别去想没发生的事,我们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好吧。最近的事情太多了。”

这话倒也没说错。周望庆忽然间住院,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节奏。周望庆身边没有个亲戚家人,照顾的工作全落到他们身上。老周过意不去,就让谢冬心把他的存款先拿出来用。可就是这样,每天还是要有人去陪床照料,请个看护实在是太贵了。展敏就和谢冬心轮班,白天是她,晚上换他。

至于先前角色被抢的事,谢冬心已经找人问清楚了。这部剧新确定下来的女主角愿意降低酬劳参演,前提是必须把同一公司的人也塞进剧组,按打包价算。对投资方来说,这自然是个好事,既有大明星揽人气,剩下的选角也填满了。这样的都市爱情剧,一贯的业内态度都是男女主角是最重要的,剩下的不过是花钱买个布景。于是上面定下来的事,落到展敏头上,就变成了一通说着遗憾的电话。

展敏觉得身心俱疲,她原本只想单纯地演戏,但现在看来,此路早已不通了。她从医院看完周望庆,顺路去便利店买了两袋薯片,一桶炸鸡,窝在沙发上自暴自弃地吃起来。

谢冬心回来时,她分了半只炸鸡给他,又求了一次,说想看他的那部电影《私人的皮格马利翁》。这次他同意了,可能是为了哄她开心,但还是劝道:“不是你会喜欢的风格,非常闷。”展敏无所谓,想着反正零食管够。

他没夸张,确实是个大闷片,展敏全程看得哈欠连天,完全是顾及谢冬心的面子才没有打瞌睡。电影是个七岁孩子的视角,讲的是极普通的小镇故事。有几个镜头又带点荒诞的黑色幽默味道。妻子在商场上班,给一个女顾客推荐了一条领带,第二天晚上,这条领带就打在丈夫脖子上。妻子便道:“早知道给她介绍最贵的那条了。”然后日子照过。

故事的最后,孩子的母亲把他丢在电影院,托个熟人看着,自己去做事了。但她忙得出神了,到了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去电影院。孩子趁着人不注意,悄悄从电影院溜走,自己走在了街上,缓缓走向电影结束后一个堂堂正正的“完”字。

展敏虽然看不太懂,却莫名很悲伤,觉得不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拍不出这种东西。她只挑她记住的说:“为什么这里面有这么多电影院的场景?”

谢冬心苦笑道:“之前审片的人也这么问。没有为什么,我觉得应该有罢了。我小时候我妈就把我丢在电影院里。”

“所以这是你的自传电影?”

“不是,我的童年不是这样的,这里面的故事多半也是我从别处取材的。只有电影院这一幕和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是我的记忆,所以我想留下来。”

展敏小心翼翼道:“我也不懂什么电影,就随口一说,其实我也觉得应该删掉点电影院的镜头。因为你拍出来的电影院里,屏幕上是黑的,我刚才看着这样的一块黑屏,映出自己的脸,觉得不太舒服。”

“如果在电影院放映,观众是不会看到自己的脸的。”谢冬心说话的口气有些不耐烦,显然不高兴了。

“我不是说了我不懂电影,你不要生气嘛。”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的问题很傻。”这么一听,便是更生气了。他一贯是个有些无精打采的人,之前很少说这样的重话,顶多都是淡淡的无奈。

展敏有些别扭起来,发觉自己好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了解他:“你为什么要当导演?”

谢冬心面无表情道:“这个问题你以前问过了。”

“我是问过了,但我根本听不懂你的话。我先坦白,我当演员和艺术完全没关系,我就是想成名,想挣钱,想证明我比别人都厉害。可是这个圈子里厉害的人太多了,我现在真的好害怕,我连一个配角都演不到。我到底还有没有出路?”

谢冬心噢了一声:“我不知道,我也没找到出路。”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做导演的?”

“我说过了,因为我害怕。我是被收养的孩子,三岁的时候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被父母丢在医院门口。我现在对他们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我的养父是医生,他们一家对我都很好,可是家对我来说,不是生来就有的,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不知道想要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出生。我害怕自己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所以就索性出格一点,考了电影学院,学摄影,至少这样能留下点东西。”

展敏舔了一下嘴唇,暗暗有些害羞。她想这是很私密的隐私,谢冬心既然愿意告诉她,显然还是拿她当亲近的人。她自顾自笑道:“你读书时是不是成绩挺好的?”

“还可以吧。年级前三十名的水平。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是听你说话那风格啊。”展敏笑道:“你真的是挺特别的一个人。其实认识你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谈过女朋友啊?”她自认为这话说得很有分寸,装得又足够若无其事,几乎是前半生演技的集大成,完全像是个出于好奇的随口发问。

但谢冬心抬起他似睡非睡的眼睛,很清醒地直视她,微微有些无奈,平静又直截了当道:“谢谢,但是我不喜欢你。”

展敏恼羞成怒,站起来推了他一把,手指上炸鸡的油还没擦干净:“你凭什么不喜欢我啊!我年轻漂亮又有前途,你很没有眼光啊。”

“是啊。所以你不要为了逃避现实,这么草率地付出感情。”谢冬心笑了一下,轻轻拍她的肩膀,转身回房间去了。

第6场

第二天他们之间就又像是无事发生了,这种相处模式好像电视里的情景喜剧,不管上一集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这集开始,又是从头再来。同一张餐桌,展敏坐在谢冬心对面吃早饭,吃的烤吐司。吐司机还是展敏从上一个家里带来的,谢冬心让她帮忙递了点牛奶,拿到手时还说了谢谢。

展敏冷冰冰道:“我不想干了,我不想当演员了。”

谢冬心抬起眼,少见地有些诧异:“为什么?”

“因为我不年轻了,当演员再不出头就来不及了。我不想干了,反正不适合演戏。还有你,你很有才华我知道,可是你也没混出头啊。”

这话是意气用事,但转行的念头她早就有了,有几个和她条件差不多的同学,毕业前知道在演艺圈混不出头,都趁着年轻当了主播或者网红。二十五岁前谈理想,二十五岁后谈五险一金。她恰好卡在这个分水岭,五险一金还没着落,抓着理想也不愿撒手。

虽然她知道演艺圈就是那么一回事,可表演对她来说依旧有神圣感,每次表演时总有一种第一次去游乐园的感觉,夹杂着不安的兴奋。但她又能为这点雀跃坚持多久呢?她会老,并且每天都要吃饭。周望庆比她有经验,谢冬心比她有天赋,他们为了艺术都在受穷。

谢冬心道:“那你想好以后的出路了吗?”

“没想好,可能会先试试看当网红,不行就是网拍模特,再不行当婚庆主持人那种,听说赚的还行。”

“怎么选择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想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有潜力的演员。”谢冬心说这话时调子低低的,似乎很真诚的样子。

展敏打断他,不耐烦道:“我不想听这种话,我想知道在感情上你到底是怎么看我?”

“你让我想到我妹妹。”

展敏哼了一声:“男人逃避感情问题的时候都喜欢提妹妹。你不是领养的吗?怎么会有妹妹?”

“是我养父母亲生的孩子,原本他们不育,但是在我六岁时治好了,有了个妹妹。不过她从来不叫我哥哥,一般都直接叫名字。”

展敏愣住了,懊恼起自己的莽撞。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我妹妹和我关系不错。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谢冬心微微有些惆怅,“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和你不一样。我对我的电影有点偏执,这不理性,但和我的出身有关。我混不出头属于咎由自取。但你不一样,你还有希望。这个圈子是要靠运气的,但运气的占比没那么多,耐心些,还是会有机会的。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展敏不吭声,眼神带点怜悯,显然是猜想他在领养家庭受过虐待。谢冬心想解释,可觉得会越描越黑,干脆不开口。

其实他的养父母真的待他不错。他们都是体面人,养母最爱看曹禺的《日出》,养父常听瓦格纳,都算志趣高雅。他们连说他的不是,也是背着人,小小声,窸窸窣窣的,绝不指名道姓,只说着,那孩子啊,真是的,怎么办啊。

冬心这个名字也是他们取的,男女皆宜,简单易记,他很喜欢。直到他后面的妹妹叫秋凝,反而让他又有些别扭了。秋在冬前面,谢冬心时常猜想,兴许养父母是先想好了给亲生孩子的名字,才给他取这个名字,有点替补队员的味道。有些不知内情的人会故意开玩笑:“怎么哥哥叫冬,妹妹叫秋,到底谁大谁小啊?”

那时候妹妹就会得意地昂着头道:“我最大,他不是我哥哥,是外面领来的。”

妹妹有些娇纵脾气,说话没遮没拦,但和他这个没血缘的哥哥很亲,总爱黏着他。他本以为是好事,直到一天,妹妹把他堵在房间里,轻率而严肃地吻了他,说他比学校里的男生都好,以后要和他结婚。

谢冬心没理她,结果那天在餐桌上,妹妹又把那话说了一遍,养父听了反而笑道:“那我们倒是给你准备了个小童养媳啊。”养母也跟着笑,显然没当真,小孩子的话不作数,也可能是对他这个养子很满意。

现在想来兴许是他太敏感了,有些自作多情。可那时他只觉得难以言喻的尴尬,觉得他要是亲生的孩子,不至于会有这种事。妹妹没把他当哥哥,从小就知道他是一个无血缘的家人。那父母拿他当什么?一个亲生孩子的替代品吗?他觉得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了。若他们对他不是那么好,他离开的意愿反倒不会那么坚决。可那时他生怕自己不走,事情会变得真的不可收拾起来。他想,真正的家人绝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要去找真正的家人。

现在想来,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人往往是这样,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总是会想象得太好了。

他选了北京的电影学院,背离养父母的期望,考了出去。大学里他接了不少拍广告的私单,打零工赚钱,又去各个剧组帮忙混脸熟,就是不想再向养父母拿钱了。他毕业后的第一年攒了二十万,不大不小的一笔钱,他寄回去了十五万。养父母只问他过年回不回来吃饭。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方便,有个剧组过年也开工。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家不总是乌托邦,有血缘的家人也一样争吵、撕扯、彼此猜忌,有时甚至动手使用暴力。他的养父母碍于身份,反而总是对他客客气气的。免费的治疗、良好的教育、和睦的相处,一个被领养的孩子所能期望的最好环境他都有了。他这么跑出来,好像很是不知好歹。他宁愿他们对他坏一点,粗鲁一点,吵几句嘴,这样他倒也能清楚自己在他们心里的位置。

这个时代,一说到家,终究是落到房子、婚姻、一到两个孩子、饭做得不错的太太、学区房和保险这些东西上。可谢冬心想到的是肆无忌惮。展敏总是让他想到妹妹,她总是肆无忌惮地在家里哭,哭完之后又要让人抱,理所当然地说为什么你们不多看看我,不多喜欢我一点。而谢冬心一贯是站在旁边看。

第7场

周望庆还在医院里,和谢冬心相处又很尴尬,展敏闲下来无处可去,就往杨爱民家跑得勤了。许多时候,秦雯雯也在,而且往往不是周末。展敏问她怎么不去上课,秦雯雯都很随意地说身体不舒服。

展敏自然不信,可看旁边的杨爱民神情紧张,她也就不再追问,多少也猜到些什么。

她们在杨爱民家里快活了好几天,起先是拼乐高,很大的一个城堡,是杨爱民大手一挥买下的,粉蓝两色,像是迪斯尼公主会住的地方。她们一人负责一部分,只用了一天就搭建完,都很有成就感。秦雯雯还特意拍照留念。

接着是玩桌游。杨爱民上了年纪,规则总是学不会。上午只有展敏和秦雯雯玩,到下午杨爱民弄清了规则,先赢了秦雯雯,又赢了展敏,很得意地请她们喝饮料。

秦雯雯悄悄和展敏道:“我是故意让她的,怕她输了就不想玩了。不过你是真的玩得烂。”

桌游是秦雯雯带来的,放在书包里。展敏趁她不在,轻车熟路,又偷翻了她的包,里面都是空白的作业本。

秦雯雯还对杨爱民的唱片机感兴趣,杨爱民也乐得炫耀自己的新玩具,就放上《蓝色多瑙河》,教秦雯雯跳交谊舞。她自己有些腰痛,就让展敏和秦雯雯当舞伴,她在旁边笑眯眯地打拍子。秦雯雯玩累了,就去冰箱里拿饮料。

她已经知道展敏是个演员,就问她:“你看着还挺漂亮的,这样也混不出头吗?”

展敏苦笑道:“娱乐圈最不缺漂亮的人。我劝你还是放弃当明星的梦吧。”

“想都不要想,我和你不一样。我还年轻,我可以不读高中就去横店当群演,混上十年也不过二十多岁,总是能出头的。”

“你家里人知道你有这个想法吗?他们不会支持你的。”

秦雯雯朝她做了个鬼脸,反问道:“那你爸妈支持你吗?”

展敏低着头,咬了咬嘴唇,道:“不太支持,但是因为他们很爱我,也没办法反对。”

“那你干嘛说我?我和你不是一样的吗?”

展敏默不作声。

第二天杨爱民带秦雯雯去了游乐园,没带上展敏。不过展敏丢垃圾的时候在楼道口撞见了杨爱民。她刚回来,正坐在外面的花坛上,一只手拎着一个气球,另一只手抱着一个毛绒熊。她抱玩具的姿势像是抱着个小孩子。这个玩具是秦雯雯给她赢来的。

展敏悄悄对杨爱民道:“你也不能总让她逃课啊。”她注意到,杨爱民把头发染黑了。

杨爱民轻飘飘道:“她心思不在读书上,留在教室里也没用,还不如玩个开心。”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

“其实人这一辈子,高兴的时候很少的。现在是读书,要考试,长大了工作就要挣钱,等终于不工作了,有点钱了,人也老了,什么都过去了,来不及了。”

“可是学生终归是要读书的。”

“循规蹈矩过日子又怎么样,以后发生什么事,谁也想不到的。”杨爱民微微叹口气,“我孙女你大概没见过,已经七岁了,还不会说话,又哭又闹的,说是自闭症,这个病婚检也查不出来,治也治不好,有什么办法呢?自认倒霉。”

“那你不帮他带孩子吗?”

“凭什么啊?他又不听我的话,结婚生孩子,都没和我说一声,现在出了事才找我。我才不要。我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要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才不要和寻常的老太太一样。”

展敏觉得这话虽霸道,倒也不是没道理,可转述给谢冬心听时,他却只是淡淡苦笑:“她想得太简单了。她越是不承认老,越是会显老。”

“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那个孩子已经看透了。杨爱民一味地迁就她,就是贪恋她的青春活力。可她们当不成朋友,也不是家人。朋友是要志趣相投。家人要承担责任。她们都没有。”

展敏不悦道:“那我和你呢?算什么关系?”

“算同事。”

“那你换个同事吧,我不干了,我一有钱就搬出去。”

谢冬心笑笑,不置可否,似乎对她的宣言并不是很在乎。展敏恨透他这种反应——懒洋洋地笑,无精打采地打量,一副漫不经心、全然不在乎的样子,看着好说话,其实根本没法沟通,好像骨子里觉得别人都是傻子,而最大的一个傻瓜就是她。

展敏忽然崩溃起来,眼睛一红,哽咽道:“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看不起我?”

“没有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谢冬心有些慌,抬起眼,不安地眨了眨,“你先别哭,有话慢慢说。”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拒绝我?”

“因为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吊桥效应。你处在低谷,又和我接触得比较多,所以很容易把空虚和失落误解成感情。”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怎么想的,你难道比我还清楚啊?”

“差不多。你现在不冷静,旁观者清。你说不想当演员也是气话,别在失落的时候做决定,很容易后悔的。”

展敏朝他丢了个靠垫:“我不想听!我不要你管,你凭什么啊,反正你都不喜欢我。你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好了,你谁都不在乎。你根本不懂我有多大的压力,我不能让我爸妈丢脸,你又没什么家人。”

谢冬心神色黯淡了一瞬,面无表情道:“那你去找你妈吧。”

“什么?”展敏一时间无从反应,怀疑这是不是一句较文雅的脏话。

“我说,你去和你家里人聊聊吧,既然你不想让他们失望,那至少也让他们知道你的想法。”他悄悄补上一句,“反正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想听。”

展敏恨透谢冬心这种例行公事般的语调,可也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她准备和家里开诚布公地谈谈未来的出路,还事先拟好了腹稿,准备尽量轻描淡写些。

一听到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展敏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母亲急忙问她怎么了。展敏抽抽搭搭地把被顶角的事同她说了。

母亲道:“你不要伤心,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啊。你能入选,就说明你的能力很好,至于剩下的事,那都是意外,以后会有机会的。”

展敏赌气道:“没有以后了,我已经大半年没戏演了,我不当演员了,我要回家了。”

“你回来要后悔的。这种小地方埋没你了。”

“我不后悔,我受够这里了,谁也不喜欢我,什么都没有,还总是丢脸。”

“你怎么就丢脸了?你想啊,说不定就是你太出风头了,演主角的人怕你抢她风头,才不让你演了。那有什么丢脸的,你明明很厉害。”

“不是这样啊,是我没有后台,没有挂靠公司,没人愿意捧我。我红不了的。”

“红不红的,这个我说不好。可是你有实力就不要怕,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你从来都不喜欢我当演员,爸爸也是假装支持我,我本来想混出头,让你们改观,可是现在看来,根本没希望。我挣不到钱,那你们怎么办?我不能当个没出息的人。”

“你怎么会没出息呢?你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就很有出息了。”母亲的声音沉了沉,“你听我说,你要是喜欢演戏,就不要改行。人一辈子很少能做开心的事。你要好好珍惜。我不是不支持你,是怕你太辛苦了。在电视里看到你,我们很开心的。我和你爸有退休金,还有房子,又不用你管。你只要过得开心,爸爸妈妈就放心了。”

展敏鼻子一酸,忍不住哭得更大声了。

母亲继续道:“你别怕,今年肯定能顺利的。我之前去庙里给你求签,是大吉,你是有贵人运的。下次肯定还有机会的。你不信我,也要信菩萨啊。”

“我不信菩萨,我就信你。”她抹了一把眼泪。

母亲顿了顿,笑道:“菩萨还是要信的,快点别哭了,还没有吃饭吧,吃点东西去吧。”

展敏挂断电话,确实有些饿了,但不敢出门去。她刚才对谢冬心的话说重了,其实就是发泄情绪。她有些不敢见他。

谢冬心倒是来敲门,不等她应门,就把门拉开一条缝,塞了盒纸巾进来:“你哭了挺久了,估计纸巾都用光了。拿一盒新的吧,再用光就自己下楼买。”

“谢谢。”展敏接过去,毫无顾忌地擦了鼻涕。谢冬心重新把门关上,展敏望着墙,想起母亲说的贵人。她眼前就只有个谢冬心。可他算什么贵人?顶多册封个纸巾贵人罢了,比健康常在高一级。

展敏破涕为笑了。她不好意思找谢冬心道歉,就偷偷写了张道歉小纸条,半夜从他门缝里塞了进去。

第二天早餐桌上,谢冬心对她道:“昨天你的道歉信,我看了,有语法错误。要我和你说一下吗?”

展敏瞪他一眼,恼羞成怒道:“你别逼我骂人,谢冬心。” 

谢冬心偏过头,带点狡猾样地笑了一下,道:“骂归骂,你应该不想搬走了吧?那记得下周一三五轮到你打扫卫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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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礼拜,整栋楼里进进出出的人几乎都认识秦雯雯了,她总在该上学的时候来串门,拖着杨爱民一起出去玩。她们相处起来确实快活,每次杨爱民都会带些小礼物回来,但她也必然要为每次出行和小孩子的一时兴起买单。秦雯雯也会给她试一些新东西,像是用网上买来的眉笔给她歪歪斜斜地画眉毛。这期间,杨爱民的儿子还带着孙女来看过一次。杨爱民对她的态度还是很冷淡,和在秦雯雯面前时判若两人,不到中午,就急着把他们打发了。

到第二天,秦雯雯又来,杨爱民喜气洋洋地出门迎接,从楼道里听着她的脚步声都轻快了些。

展敏围观着,下意识地也站在谢冬心这头。快乐,不用承担责任的快乐,像是一个塑料袋被风高高吹起,太轻飘飘了。和家里通过电话后,她承认谢冬心多少是对的,家不该总是个让人快乐的地方。因为责任逃不开。杨爱民再怎么自矜着不认输,看着也不过是跟着小孩子到处跑的老太太。

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一天夜里,杨爱民慌慌张张地来敲门,语无伦次道:“那个小孩子跑了。她昨天问我要了三百块钱,说要买玩具。我给她了。她刚才发消息和我说,她不读书了,说要去当演员,已经出发了。”

展敏一时间也懵了:“要不要报警啊?”

谢冬心上前拍拍她,道:“报警的话,杨爱民也会有牵连,而且可能只是虚惊一场。先去找,半个小时内找不到就报警。”他拎着外套去拿车钥匙,问杨爱民道:“她是什么时候给你发消息的?”

“十分钟前。”

谢冬心又问展敏:“她之前和你说过要当演员的事,那有没有透露什么信息?你仔细想一想。”

“她好像说过要去横店当群演。”

谢冬心领着她们下楼:“那估计她是真的要去横店了。坐高铁要身份证,估计不行。有可能是坐长途巴士,我们去公交站看一下,找不到人就报警。”去的路上,谢冬心还催促着杨爱民和她保持联系,语气上不要显得焦躁,不要阻止她,只要问清她在哪里,说可以来送送她。

秦雯雯回复不需要她送,只发了张模糊的夜景,让杨爱民祝她一路顺利。展敏从这张照片上,勉强分辨出公交站的一根柱子。十五分钟后,他们就在公交站的服务中心找到了秦雯雯。秦雯雯背着书包,想混上长途巴士,但司机不同意,直接把她拎去了服务站,以为是走丢的孩子。

杨爱民自称是外婆,在服务台接走了秦雯雯,直接把她扭送回家。秦雯雯被拽上车的时候还不服气,质问杨爱民道:“你不是一直支持我吗?为什么不让我走?”

杨爱民道:“我老了,想过得高兴点,什么都不管。可是很多事不能由着我的性子来,更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秦雯雯抱着肩,气冲冲道:“那你之前是不是都是骗我的,我们绝交好了。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玩了。”

杨爱民叹口气:“随你怎么说吧,之前是我不好。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事情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

谢冬心把她们送回小区,杨爱民自称是秦雯雯班上同学的家长,亲手把她送还给秦雯雯外婆,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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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这件事解决得有惊无险,但第二天,秦雯雯的外婆就找上了门。她是一个瘦巴巴的老太太,骂起人来倒是精力十足,一手抓着孙女,一手咚咚咚地敲拍杨爱民的门,质问她为什么要带着小孩逃课。起先杨爱民还说了些天性自由、快乐童年的话,把人说急了,直接就骂她是人贩子、虔婆子,一面动手撕扯起来。杨爱民被她一推,扭到了脚踝,一下子就站不住了。旁边的秦雯雯看哭了,抽抽搭搭道:“都是我的错。”

她们最终是停手了,这事情却不能这么算了。小朋友惹事,要告家长。老人家惹事,则是要把孩子叫来。杨爱民的儿子姓徐,接到电话,趁着午休时间来调停。

徐先生到的时候连午饭都没吃,满脸心烦意乱,像是难得的休息天发现自己家的马桶堵了,带着一种让人身心俱疲的难堪。徐先生和秦雯雯的外婆交涉了一番,这才理清了事情的原委。秦雯雯的外婆不肯到里面去,坚持要让他们丢人现眼到底。连带着所有看热闹的邻居,在楼道里也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秦雯雯昨天放学后谎称去同学家做功课,其实溜去了车站。这件事本来已经在外婆面前混了过去,可是第二天外婆送她去上学,特意去找那名同学的家长表示感谢,结果对方说完全没这回事。这一下子,就全抖出来了。

秦雯雯找杨爱民交朋友是有小心思在的,光是让她假扮自己外婆给考卷签字,就做了两三次。学校都是有家长微信群的,可是她的外婆年纪大了,弄不来这个,平时都是秦雯雯帮着看的。考试的事,她也就假装自己外婆的口吻回话。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她还怂恿着杨爱民假扮外婆带她逃课,说家里面有事。光是记录在案的逃课,就已经有七八次,几位任课老师都觉得有问题,准备本周去秦雯雯家里家访。秦雯雯知道事情瞒不下去了,这才铤而走险,要搭长途巴士离家出走。

事情一弄清,徐先生也自知理亏,道:“这事是我们不好,不过我妈年纪大了,老年痴呆,路上看到小孩子都以为是自家的。就是想和小孩子玩玩,她也是给你孙女花了不少钱的,没什么坏心。”他又小心翼翼把母亲扶起来,“我妈脚扭了,先把她送去医院再说吧。她好像路都不太能走了。”

秦雯雯家里也不算宽裕,要是把这段时间杨爱民花的钱偿还掉,再出医药费的钱,又是一笔账,也麻烦。秦雯雯外婆也就给自己个台阶下,道:“那先去医院看看吧,不行就找个正骨医生推拿一下。”

“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等我妈从医院出来,我们再和你详谈。”

徐先生扶着杨爱民一瘸一拐地下了楼,秦雯雯也被外婆拽走了。热闹散开,探出一耳朵的人们也都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第8场

没人知道这事最后是怎么处理的,但杨爱民的脚伤得不轻,楼里的人是有目共睹的。她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拄着拐了,开始两天还能一瘸一拐地下楼散步。后来索性连门都不出了。

展敏下去看望过她几次,杨爱民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看起来一下老了许多。她解释说,她不单是脚扭了,还因为走路不方便,腰上的老伤也开始发作,又因为先前和秦雯雯一起胡吃海塞,肠胃也受不住了。

杨爱民叹气道:“人老了老了,就是每个零件都不好用。”

展敏道:“你现在不能走动,那吃饭怎么办?还要叫外卖?”

“外卖总是不干净,又贵。”杨爱民摇摇头,“我儿子每天给我把菜送过来,一天的分量,我饿了热一热就好,在房间里我还是能走得动的。”

“那秦雯雯那里,最后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办,孩子亲妈都来了,我再怎么样也比不过她亲妈,就承认错误啊。我儿子还说我老年痴呆了。她们家给了一点钱,让我以后不要再联系她。”杨爱民微微叹口气,“小孩抱着她妈妈哭了蛮久的,也是蛮可怜的。”

那天展敏帮忙料理了些家务,一直等到徐先生过来接手。徐先生很是感激,特意把她送上楼,想塞给她一些钱,悄声道:“不知道你方不方便以后多来看看我妈,她现在走不动路,我最近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展敏没有收:“不要紧,我有空会来看看的。”

展敏说到做到,抽空就去杨爱民家里走动一番。她只会帮着加热,主要还是去说说话。谢冬心有时也会过去,但从不和展敏一起,以免不必要的尴尬。有几次徐先生也在,对杨爱民的态度还有些别扭,嘴上抱怨着她,手里的活倒是不停,拖地、做饭,又买了些水果。杨爱民在他面前反而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杨爱民没办法走动,又不能玩游戏,闲来无事就开着电视放出声音,有时头一歪就睡着了。举手投足间完全显出老态了。先前她们一起拼的乐高城堡还孤零零摆在桌上,盖了一层白布避灰。

展敏有一天发现她心心念念的高档吹风机不在了,杨爱民解释道:“我让我儿子带回家了,把他家里的给我。我儿媳妇之前头发都不吹干睡,容易头痛,用个好点的吹起来方便。”

在展敏看来,杨爱民好像突然变了一个样,认输了,也服老了,顺从地嵌入了家庭。等她勉强能拄着拐杖起身时,儿子把孙女带来让她照顾,她教孙女说话,一句话能学一个礼拜。说话的时候,她开始习惯用“我家孩子啊”做开头。

后来有一次展敏撞见徐先生过来。他搀着杨爱民,杨爱民抓着小孩子的手,一家三口很整齐地下楼,到外面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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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到这里还不算完,至少对谢冬心他们来说还没完。几天后,徐先生找上门来,客客气气道:“谢先生是吗?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他提了篮水果,“不知道你们方不方便,今晚我请你们吃个饭吧。”

谢冬心与展敏交换了个眼神,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一番。徐先生执意要请,他们也就换了身衣服跟着去了。

饭是在附近的小饭店吃的,徐先生还带了瓶酒去。谢冬心猜到他有话要说,原本是怕他来讨要杨爱民的那笔钱。毕竟他们的雇佣本就不算合规生意,大笔款项走的是私人赠与,也不交税。真要被人举报揭发,也是一桩麻烦事。

好在是他多虑了,徐先生是当真把他们当热心邻居,点了几个海鲜,还特意向他们敬酒。谢冬心的心脏病按理不能多喝酒,但他也没多解释,就一口干了,反倒是展敏有些忧心地瞄他。

徐先生还想给他们些钱,让他们帮着多走动些:“我妈毕竟老了,小孩子有时候又不讲道理,还要你们多照看些。”

谢冬心笑着含糊过去,没有答应,很轻巧地转移了话题。他原本只是想敷衍徐先生几句,谁曾想他敷衍的手段太高明,两杯酒一下肚,说了几句“你也是不容易”这样的话,徐先生就抓着他开始诉苦了。

徐先生唉声叹气道:“唉,我真的是太累了。我爸走得早,我妈以前又不管事,现在第一个孩子又这样,都轮到我头上了。”

“你确实辛苦了,会好起来的,苦尽甘来。”

徐先生一口把酒抿干:“我以前还没什么体会,现在是越来越觉得,家就是个接力棒一样的事。一代传给一代,老的传给小的,谁都不能掉链子。可是咬一咬牙,还是能跑到终点的。”

兴许是酒劲上头,徐先生忽然泪眼蒙眬起来,拍着谢冬心的肩膀,哽咽道:“你还没结婚吧,大概还不懂,照顾家里真是太累了。可还是要有个家,有家真的好。我女儿前几天会叫爸爸了。”徐先生趴在桌子上,忍不住哭起来。

“我懂,我懂。实在是不容易啊。”谢冬心点点头,左眼竟也落下一滴泪来。

展敏从旁看着,很是诧异,没想到他竟然能这么动情。可谢冬心淡淡朝她扫来一眼,睫毛湿着,就用筷子夹回锅肉吃。他面上全无波澜,一片冷寂,像是月光照在雪地上。

这滴泪自然只是演技,能当导演的人多少还是能演一下。谢冬心是从来不信家庭这一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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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生虽然喝醉了,但还记得要付账。谢冬心和展敏一人一边把他送上出租车,也算是大功告成。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

谢冬心喝得有些多了,就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闭着眼睛想,这事倒也给他一个教训,不要和左邻右舍谈生意,不然出了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头有些痛,不想起身,索性踢掉拖鞋,把一条腿搁在沙发扶手上。展敏还很清醒,就给他倒了杯水,又把热毛巾丢在他脸上。

“谢谢。”

展敏嗔怪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这个德性。”

谢冬心擦了一把脸,稍稍坐起身来:“是嘛,我不记得了。”

“我之前给几个网红孵化公司发了简历,刚才有人联系我,说明天可以入职,不过要先交一千块的押金。你说是骗子吗?”展敏看到他的头发睡得翘起来一搓,想帮他按平。

“一般是骗子。”

“也是,不是骗子没那么快上班。”她看着倒不是很失望,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倒在谢冬心的杯子里喝了,“你之前说我当演员有希望,是单纯想哄我留下来,还是认真的?”

“认真的。”

“不太像是实话,你说话的时候都没看着我的眼睛。”

谢冬心笑了一下:“你是演员,应该知道,有的时候演出来的反而更像真的,真的倒显得很假。”

“那我之前说喜欢你也是认真的,不是什么吊桥效应。我要和你把这事说清楚。”

谢冬心轻轻噢了一声,垂下眼睛,因为他的眉尾很散,显得眼神更疲倦。他淡淡道:“就算是认真的,也不过是片刻的感情。我们朝夕相处,难免会有亲近的感觉。住在一个房子里,相处得还不错的人,总有成为家人的错觉。可是家并没有那么好,我们藏在里面,躲避孤独,却会变得狡猾又自私,想着得寸进尺,找不到自己的边界。太亲近了,很容易感到痛苦,所以我觉得我们这样保持距离,反而更好。”

“你刚才为什么装哭啊?”

“因为这样的场景,让我挺尴尬的。家很拥挤,每个人在里面都要有个位置,我从来都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太拘束了,我就跑了。”

“我有的时候觉得你很可恨,现在又觉得你很可怜。”

“是嘛。至少你没有觉得我可爱,还不算无可救药。”谢冬心把热毛巾盖在眼睛上,躺了回去,“我先在这里待一会,你去睡吧,晚安。”

展敏漱了一下口,没有太多挣扎,回房间就睡了。不过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她睡了一阵起来上厕所。也不知道是几点了,天黑着,客厅里却微微透着光,谢冬心坐在沙发上看自己拍的电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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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谢冬心表现得很正常,只不过因为宿醉,微微有些头疼。她疑心那一幕可能是个梦,偷偷打开播放器,却发现电影的进度已经不是在他们上次看的位置。那并不是个梦。

展敏承认,她完全弄不懂谢冬心。他就像演艺圈一样,她在了解前,就已经冒冒失失地投身其中了。不管男人还是表演,她都不准备撒手。

她找当网红的同学问了一下情况,结果就听对方诉苦了一个多钟头。说到底还是漂亮女人太多了,竞争激烈。要自己想剧本,想人设,打理粉丝,而且后入行的一样很难混出头。展敏立刻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彻底打消了转行的念头。

说到底,她还是喜欢演戏。演戏比生活简单多了。好人坏人,情人仇人,悬疑、爱情、冒险,分类明确。她喜欢待在剧组里,哪怕是再小的角色也好,至少是在一个完整的梦里。

可生活里没办法分得这么仔细。人实在是太复杂了。像杨爱民这样的人,放在电视剧里,可以是坏儿子含辛茹苦的好母亲、一个好儿媳的恶婆婆、或是个单纯的坏脾气老太太,在一个叛逆的孩子身上找回了亲情,一个大团圆结局。可在现实里,她没有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好。既狡猾,也软弱,又精明又傻。于是连结局也变得模糊起来。

但展敏不讨厌杨爱民,更不讨厌谢冬心。她想做简单的梦,可还是会喜欢上复杂的人。

下午,他们去医院看周望庆,借花献佛,就把徐先生送的果篮也带去了。谢冬心头疼,没有开车。等公交时,展敏说道:“你肯定猜不到,我最喜欢拍戏的哪个环节?”

谢冬心道:“说说看。”

“我最喜欢正式拍摄前的那半个小时,剧组的人都在忙碌着,灯光师调灯光,布景师搞布景,演员基本化好妆了。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好像所有人都很认真地在布置一个梦。这感觉很棒,再坏的现实里,都会允许梦的存在。”她大大咧咧地笑起来,“我和你在一起久了,说话也变得文艺范了。”

谢冬心笑笑,不声响,想的是等拍摄结束了,再逼真的布景也会被拆掉。

展敏继续道:“我决定了,我不搬走,也不转行。说不定运气就要来了。”

“嗯。运气会来的,再等等。”

“还有你听好了,不管你要不要喜欢我,我都要再喜欢你一阵。这是我自己的事。”

“好吧,那谢谢你。”谢冬心有些玩味地扫了她一眼,“不过你既然这么喜欢我,下次麻烦用完浴室,把下水道的头发清一下,不然会堵。”

第9场

周望庆要过两天才能出院。谢冬心还见缝插针,给他接了个活。有个生父是赌鬼的男人,和未婚妻在国外认识,没好意思透露家庭情况,只说父母离婚,父亲是个国企小领导。这次他未婚妻回国,为了避开见面,他又谎称父亲生病住院了,只要视频对话就够了。就由周望庆假扮这个爸,连地方都不用换,算是物尽其用了。

周望庆一面笑着骂谢冬心:“你真是比周扒皮还周扒皮,我病了都不放过我。”一面倒是很入戏,每天隔着网络,和对面聊二十分钟,从未婚妻到女方家长都见了一面,说了许多话,到动情处还哽咽了,“亲家公啊,我其实真的对不住我家这个孩子,离婚后这么多年,我也没顾得上他。现在他能遇到你们女儿这种好孩子,都是缘分。婚礼,我也就不来了,主要我身体也不好,到时候坐个轮椅来,也不好看。反正知道他现在有出息了,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演到最后,连他的病友都信以为真了。以为周望庆结过两次婚,谢冬心是他后面一个家庭的儿子。隔壁床的老头还劝道:“你大儿子结婚,你就去吧,一辈子也就一次,我看你小儿子也挺好说话的。”

周望庆装模作样地摇摇头,道:“面上看着好说话,心里也是计较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以后还指望他养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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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单子结款很快,周望庆一拿到钱,就买了羊肉到谢冬心家吃火锅,庆祝出院。

火锅主要是谢冬心和展敏吃,周望庆还算病人,就另开一桌吃得清淡些,把肉涮熟之后配粥喝。虽然一桌的人都各怀心事,但气氛却炒得很热,都说了不少逗趣的话,谁也没有扫兴。

他们好像是还嫌不够热闹,一面说着话,一面把电视开着,里面放着的正好是周望庆当配角的一部偶像剧。不过今天这集没有他出场,他是女主的父亲,前几集就让车撞死了。周望庆看着电视道:“算算日子,这剧里我该过头七了。怎么我这里面的女儿就想着和男人谈恋爱啊?好歹给我烧个纸啊。”

展敏大笑,知道这是在哄她高兴。电视剧的女主角就是让她试镜失败的那个演员。她放纵自己,喝了两口可乐。

杯子空了,谢冬心主动下楼去买,展敏冲着他的背影,让他也给自己带包口香糖。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反正没买来的话,她反倒有了正当理由吃他的薄荷糖。

因为没人说话,电视里的声音显得嘈杂起来。展敏瞥一眼,里面的女演员演技浮夸,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鼻子里的假体像要横戳出来。她莫名有些心酸。

周望庆推推她:“别看了,没你好看,演得也不如你。快点趁着导演不在,把肉多吃点。”

小区门口就有小卖部,谢冬心买了可乐和口香糖,其实真实目的是给自己顺一包烟。他随身带着打火机,就站在楼道底下抽烟。正巧杨爱民领着自己的孙女要上楼,就让他把烟掐了:“有小孩子在呢,一点都不健康。”

谢冬心点点头,打量起杨爱民,她倒还是老样子,只是衣服又换回了深颜色,更方便打理些。

杨爱民招招手,示意他来家里帮个忙。谢冬心跟上去,小孩子见了生人有些拘束,躲在杨爱民身后发出小狗一样的叫声。

杨爱民指指唱片机道:“不知道为什么,昨天突然就没声音了。你帮我检查一下。”

谢冬心仔细看了一下,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许久没用了,要清个灰尘。他重新把唱片放上去,乐声流淌出来,还是那首《蓝色多瑙河》。

杨爱民对孙女道:“你昨天不是要听这个吗?现在能听了。你不是会叫谢谢了吗?和叔叔说谢谢。”

孙女口齿不清道:“谢谢。”

杨爱民摸摸她的头发,半弯腰,柔声道:“好好和叔叔说再见,一会儿我们就搭积木,好吗?”她一指桌上的乐高玩具,她又买了一盒新的。

孩子咬起字来像是说“债欠”,但谢冬心还是笑着和她挥手道别。杨爱民把他送到门口。谢冬心问道:“你还打游戏吗?”

杨爱民道:“打,不过换了一个简单点的玩。养小孩好玩是好玩,就真的太累了。”她忽然想起什么,笑了笑,“秦雯雯现在跟她妈妈一起过,上礼拜还给我寄明信片来了。”

“那很好。”谢冬心点点头,杨爱民关上了门。

谢冬心站在楼道口愣了愣,他原本以为,杨爱民回归家庭后会过得焦头烂额,现在想来倒是他的偏见。有意寻求快乐的人,怎样都是能快乐的。家也不是个吃人的地方,从头到尾,真正恐慌的人只有他一个。他太习惯把自己失败的经验推己及人了。

他走下楼梯,望着外面的腊梅花。路灯的光昏黄,腊梅的花苞也是淡黄,几乎融成一片了。天边隐隐有些发亮,可能是要下雪。如果下了雪,从摄影师的眼光看,不用再打光,便能拍得很明亮。只是拍下来也没什么意义,不是个开头,不是个结尾,顶多是一幕空镜。人生中有许许多多这样无意义的一幕。好在或许今年的冬天很冷,到了明天开春,温暖的日子会多起来。

他笑了一下,把烟屁股丢进垃圾桶里,转身上楼去了。

第三单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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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赛梨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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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1 08: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挺有意思。 一口气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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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5-30 08:2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做了一辈子“扶弟魔”,她只想在死前办场假婚礼 | 雇佣家人

 陆雾 戏局onStage  2021-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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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雇佣》系列回归,大家的催更都收到了,会尽量加快更新频率的!上次展敏表白失败了,但因为穷,只能继续和谢冬心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着,有周望庆在倒也没那么尴尬。可周望庆忽然有天带回来个女人,说要帮她办场假婚礼——拿她的救命钱。展敏还没来得及反对,就又被拉去扮演别人的儿媳妇,那个儿子正是谢冬心……

第1场

约好的九点三十见面,但杨制片一口气让谢冬心等到了十点三刻。谢冬心在会客室续了第三杯水,腿已经有些坐麻了。这待遇倒也不算意外,圈子里本就是跟红顶白的,他没混出头,一点同学的旧情,犯不着让别人对他另眼相待。

临近十一点,杨制片总算露了个脸。他一把揽住谢冬心肩膀,笑道:“对不住啊,兄弟,实在是太忙了,别人过来了,我也不能不招呼。别人都是来谈合作的,就只能让你多等等。”

谢冬心笑笑,“没关系,反正我比较闲。”

杨制片道:“来来来,兄弟,一起去外面吃个饭吧。别客气,这顿饭一定要我请,我和你可是好久没聚过了。”

杨制片是个机灵人,谢冬心在学校时就有体会。杨制片比他大两岁,但因为前两年没考上,所以是同期入学。他出身于一个二线城市的生意人家,开学第一天就给同寝室的人送礼,倒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都是些土特产。收是一定要收的,不收是不给面子。

他在人情世故上灵活得像个泥鳅。

谢冬心忙着做大小作业时,他就四处走动,各种和人拉关系、攀交情,逢人就是兄弟,拉在一起就能喝酒。有几次他为了给人帮忙,还把谢冬心拖去剧组当免费灯光师,做一整天,只管两顿饭。谢冬心想着也是个实践经历,倒也就忍下来了。

末了,还不是制片的杨同学拍着他的肩膀,道:“你真的够仗义。你记得,以后我混出头了,肯定有你一份。”

杨同学混成杨制片靠的倒不是跑剧组的经历,而是一个女人。某个影视公司老板的女儿,姓李。他们是在饭局上认识的。她比他大六岁,起先他叫她李姐,然后就同居了。毕业后,他就去了女朋友父亲的公司工作,过了几年就出来自立门户单干。

毕业后谢冬心和他的交集就少了,前几年还能抽出时间来吃个饭,可随着杨制片愈发阔起来,他们的关系也淡了。上次有联系还是在谢冬心筹拍电影时,杨制片特意打了个电话来,说可以给他多拉些投资。谢冬心婉拒了他,说已经和另一家公司签了合同,他只负责拍,别的事情不由他管。

杨制片道:“你这合同签太早了,其实应该提前让我给你看一眼。现在坑人的事还挺多。不过你是和梁军签的,应该没事。”

听他的口气,便像是有事。于是也一语成谶,真的出了事。谢冬心和梁军就电影删改的事闹了不和,电影没办法上映,版权也不在谢冬心手里,事情僵了快一年。梁军在圈子里也有些势力,事情闹大了,谢冬心受了些影响,再想接工作也有些困难。杨制片是个聪明人,这件事后也基本不与谢冬心联系了。

吃饭的地方是杨制片找的,很气派的一家饭店。刚入座,杨制片就接了个电话出去谈,等菜上了才回来。见谢冬心还等着他没动筷,他笑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手头项目多,有本事的人都有些脾气,谁都耽搁不了。你最近在做些什么啊?”

谢冬心道:“没什么,就是接些零活。”

“你现在这样也好,算是岁月静好。不像我这么忙得不得了,吃顿饭都不消停。”

谢冬心直截了当道:“我有些事想请你帮个忙。我认识了个女演员,还算有天赋。正好你手边有个电影在招人,麻烦你能不能安排她去试个镜。她的照片和简历我也带来了。”

杨制片接过去,漫不经心瞥了眼,忽然问道:“女的……那你和她睡过了吗?”

谢冬心原本在喝汤,被杨制片这么一问就呛到了,咳嗽了好一阵还记得要摇头。

杨制片摸着下巴道:“没睡过啊,那反而就不好办了。要是睡过了,就说是你的女朋友好了,反正大家都懂,现在非亲非故的倒是不好办。这个妞啊,也不过如此,倒也不是不好看,就是吧,是那种八十分的好看。主要圈子里就是那么回事。八十分和五十分全是不及格,不选你就白搭。”

“就是让她试个镜就好,给个机会就可以了。”

“也不是我不给她机会。”杨制片似笑非笑起来,“你大概还没听到消息吧,这部电影也有梁军的投资,你又和他闹成这样子,我再把人塞进去,不好意思啊。”

“我知道,所以想问问能不能借你个面子?”

杨制片不说话,先笑,这点笑便是婉拒的前兆,“你这就是拿我开玩笑了,我有女朋友的,多不方便。要我说,你和梁军没什么大矛盾。艺术嘛,为了艺术吵架都是性情中人,有些话说开了就好,你干脆再找他谈谈吧。上次我和梁军吃饭,他还说你很有才华。”

谢冬心淡淡道:“是嘛,那真是谢谢他了。”

“其实你的电影一直拖着也不像样。要我说,要么你低个头,要么你就干脆把事情闹大。虽然寻死觅活的事说起来不好听,但是吓吓他还是可以的。很多事情就是一边谈,一边吓的。”

看热闹也是人之常情,尤其是艺术圈子里看热闹,总希望情节往最戏剧化的地方发展。恩断义绝还不够,最好是一头撞死,血溅出来绘成桃花扇,这才方便看客写诗谱曲,奉为美谈。

但谢冬心当不了这类传奇故事的主角。他是个实心眼的人,缺钱了就挣,挣完了把电影版权买回来就好,日子总是能过的。他笑道:“还是不了吧。”

杨制片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同他闲聊了些圈子里的八卦故事。吃了大约二十分钟的饭,他便匆匆起身离开了。临走前,他对谢冬心道:“这些菜都没怎么动过,你要不打包了带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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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敏在客厅里敷面膜,谢冬心去找朋友吃饭,周望庆去医院配药。她一个人闲来无事,就望着天花板发呆。穷日子也有穷过法,像是把面膜袋子里的水倒出来擦脖子和手臂,就算是全身保养了。当然穷也有穷的坏处,但凡她有点闲钱,遇上和谢冬心告白失败这样的尴尬事,早就连夜搬出去,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现在展敏还和他厚着脸皮住在一起,假装无事发生,日子倒也过得下来。现在连周望庆偶尔拿他们打趣,她都觉得无所谓了。

敲门声响起来,展敏以为是周望庆,就没摘面膜去开门,确实是他,但还带了个女人来。他说是客户,名字叫高柳。高柳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女人,四十岁不到,焦黄脸色,中等个子,头发不烫不染,贴着头皮扎了马尾,额头前面稀落落的,右手还裹着纱布,缺了两截拇指。

高柳站在门口不敢进,周望庆叫了一声,她才扭扭捏捏往里走。她把鞋子脱在一边,穿着一双破了洞的黑袜子,踩在瓷砖上。缺德点说,她是最适合当客户的那一类人:没见过世面,没什么手段,但还不是完全没希望。手里有笔钱,想着花钱做个梦。

展敏把面膜摘掉,慌慌张张就擦了个脸。没想到高柳见了她更慌,转身想走,好在周望庆眼疾手快,一把拦了下来,赔着笑才哄她在沙发上坐下。

展敏有些纳闷,自己也不是凶神恶煞,怎么一见面就要跑。她没吭声,还是客客气气给她倒了茶,道:“我们老板出去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回来,你是要现在谈,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高柳有些坐立不安,望向周望庆,“我要不还是明天再来?”

周望庆又一次把人劝下,“来都来了,再等等吧,白跑一趟没意思。你吃点什么吗?瓜子花生我们这里都有。”说着就抓了一把瓜子,塞到她手里。她没接,反倒站起身,绕着客厅转了一圈,问道:“你们有扫帚吗?”

“有。”展敏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给她找来,开玩笑道:“怎么你要给我们打扫卫生吗?”

高柳一点头,接过扫帚当真就把活干了起来。先扫地,再拖地,最后用抹布掸灰,她做得轻车熟路,拦都拦不住,最后甚至要跪在地上擦地板,展敏吓了一跳,急忙道:“不用麻烦了。你是客户,坐着就好。”

高柳坐下了也闲不住,又帮着把桌上的杯子摆整齐了,甚至还想帮忙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洗了。

展敏在旁边尴尬得坐立难安,好在周望庆说了个笑话来救场,然后把拿茶叶当借口,偷偷把展敏叫到一边说悄悄话,“她就是这样的人,不讨好别人就觉得不舒服。现在到最后了,终于想到要讨好自己了,我就把她带来了。”

展敏问道:“什么意思?”

“她是我在医院碰到的,就看到她在那哭,过去一问是乳腺癌晚期,没几年了。”

“看她的样子生活也不阔绰,还花钱雇我们?”

“你看到她的手了吗?工厂事故,流水线上的刀片切断了手指,大拇指和食指,算是致残了。工厂老板怕她把事情闹大,给了二十几万的赔偿款。”

“那这笔钱我们不能要啊,这是她救命的钱。这也太缺德了。”

“错了,我们这是做好事。她还有小五岁的弟弟,你懂吧?”周望庆稍稍把眼神朝客厅瞥,生怕她听到些什么,“我刚才问过了,她觉得这笔钱估计也救不回自己了,还不如留着给弟弟买房。她家里估计也是这个意思。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下来,让她做人自私一回。”

展敏皱眉,“可是这也太……”

周望庆把声音压得更低,“你仔细想想,她把这钱给家里,你觉得能留下多少?估计一分都没了吧。她来雇我们,花多少钱反而是她自己能掌控的。圆她一个梦,不是挺好?”

“就不能劝她把这个钱留着,脱离家庭,为自己考虑吗?”

“你觉得她多大了?三十九了。”周望庆摇摇头,显然是觉得展敏太天真,“要是能走早就走了。人能走,心走不了。让她付订金要趁早,不然明天她睡一觉,说不定就不乐意了。”

展敏仍有些不情愿,刚要再争辩,谢冬心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笑着同高柳寒暄,“高女士,是吗?你好,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听说你对我们的服务项目感兴趣,这里正好有个套餐很适合你,你不妨看一看。”他特意没和她握手,那股殷勤劲显然刚和周望庆通过气。二对一,展敏只能少数服从多数。

高柳仔细听谢冬心说完,还是有些犹豫,主要还是为了钱,一开始就要交个大几千,“我要是把订金给你,你们跑了怎么办?”

谢冬心哭笑不得道:“跑不了的,我就住在这里。你不满意随时可以来找我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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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完价钱,就可以聊计划了。高柳的心愿很简单。她想在死前办一场婚礼,要盛大,要梦幻,要像电视剧拍的那样热热闹闹,所有人异口同声地祝福她。

高柳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经历。先前她是结过一次婚的,是工厂里认识的男人,同居了大半年就领证了,没有婚礼。家里人的态度也冷淡,主要想让她结婚后就搬出去住,好把房间租出去,多攒钱给她弟弟买房。她和前夫就处了两年。他离开了工厂去广东打工,后来认识了一个做小商品的老板娘,就好上了。他们也算是好分好散,穷人离婚没什么财产可分,各自拿了各自的东西走就是。她觉得自己很厚道,还让他多带走了一个保温杯和两盒芝麻粉。

离婚后她没指望再找男人了,有了丈夫还要伺候他,下班后给他做饭,她觉得划不来。最关键还是钱的事,结了婚就要把钱贴补小家。她父母也不情愿,还指望她给弟弟的房子首付出个几万。

他们的道理倒也说得通,“你都结过一次婚了,你弟弟还没结婚呢。你还有什么好挑的?这样的事说出去也不像样。”

高柳诺诺,也没什么可争辩的。她的名字里的柳,就是留的谐音,一开始家里是想把她送人的,后来还是舍不得。为这她就要记着一份恩。她只能一个月往家里寄两千二,经过婚纱店时只能隔着橱窗潦草地望几眼。她原本想着每月存五百块,在死前就能筹到钱借一件婚纱,拍几张照。没想到死却比钱来得更快。

她是胸口痛才去医院看的,起先是隐隐作痛,后来似乎流出脓水,半夜痛到睡不着。她拖了大半年,才终于休到假期去看病。本以为是皮肤病,结果直接诊断出癌症晚期。她拿了诊断报告,心神恍惚回去做工,寒光一闪,半截手指就没了。

工厂的安全设施经不起查,老板怕她去申请仲裁,急忙给了一笔钱让她签同意书。有些工友们都为她惋惜,说她闹一场的话,说不定能拿更多。她倒是觉得老板是个好人,因为她根本不懂怎么去仲裁。

拿了钱,她也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么花。先去的是医院,医生很坦白地说后期治疗的效果不大,如果要用新药,医保不会报销。她忽然觉得委屈起来,这辈子还没过好日子就死了。她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哭,周望庆过来给她递了张纸巾,问清原委后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想结个婚又不是什么难事。我正好是做这个的,你稍微给点钱,就能帮你办了。”

于是,高柳就跟着他过来了。

谢冬心道:“我大致明白您的想法了,您需要一场婚礼,要有一个体面的新郎,热情的宾客,还有婚纱和场地。那么您的预算大概是多少?”

高柳犹豫着竖起两根手指。谢冬心问道:“是两万吗?可能有点紧张。”

高柳摇摇头,“我说的是两千块。”

谢冬心笑笑,没说话,把另外两人叫到房间里开小会,问他们的意见。展敏还是觉得该推了这笔单子,周望庆却坚持该帮她,他平日一向散漫,这次态度这么坚决,倒也少见。最后这事便全权交托给他了,因为谢冬心那头还有个客户,要一男一女。

第2场

谢冬心和那边的客户已经签了合同,只要双方碰个面说一下细则就好。谢冬心和她约在下午一点半,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让展敏立刻跟着他出发。

展敏问道:“这次怎么这么爽快?”

谢冬心很自然地帮她拿了外套,拎着领子帮她穿好,“因为她的情况比较急,后天就要我们上场,所以直接付了订金签约。”

“你这样子真像我的小助理。”展敏把手臂套进袖管里,“所以扮女儿还是女友?”

“演儿媳。我演你的丈夫,是客户的儿媳和儿子。”

展敏轻轻哦了一声,带点装模作样,道:“那你可不准占我便宜。”话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造作,可不说自尊心又过不去。最糟的是谢冬心还没什么反应,假装没听到。

这次客户叫陈锦元,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长着一张快活的圆脸,头发刚烫过,一根根一撮撮都硬邦邦打着卷,像是个钢丝球顶在头上。她一开嗓,声音像是很尖锐的鸟叫声,“诶呀,你们看着登对的,是不是真的男女朋友啊。”

谢冬心道:“不,只是同事。”

“那可惜了。你们这样子扮夫妻,会不会被人说闲话啊?那变成我做缺德事了。”

展敏打断道:“没事,我们都是专业的。”

陈锦元的需求很简单,她有个老姐妹在澳大利亚定居,这次回来看她。她想充充面子。老姐妹很有钱,她则只有家庭拿得出手,可是儿子儿媳都不愿陪她,索性花钱雇一对。她的要求倒是不少,又觉得展敏穿着太暴露,又嫌弃谢冬心的头发太长。反正都要改,改成她心目中俗气的普通人样子。

回去的路上,展敏抱怨道:“这个阿姨真是麻烦,我算是理解为什么她儿子不愿意陪她了。”

谢冬心道:“他儿子在国外定居了。”

“那坦白说好了,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对她来说很丢脸,因为儿子也不想回来。他很嫌弃她。”

“你对他们家的事倒是很了解啊。”

“因为他儿子才是真正付钱的人,他之前已经和我抱怨过不少事了。像是他妈看不上他的美国太太,还不相信花生过敏这回事,偷偷在她的菜里加花生油,差点闹出人命。”

展敏听着,觉得简直是毛骨悚然,“这简直是谋杀啊,如果是我肯定也不回来了。这完全听不懂人话啊。”

“她没有恶意,只是老了,又不懂变通。对她来说过敏不是病,是罪过,因为和别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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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谢冬心翻箱倒柜地找枕头,一个个拿出来在展敏身前比划。展敏问他要做什么。谢冬心道:“结了婚没孩子不够圆满,这就当买一送一了。”

他帮忙把枕头绑在她腰上,衣服一盖,就像怀了三四个月。展敏挺着肚子绕着客厅走,谢冬心学着在旁搀着她,架势都摆得很足。为了找感觉,她没把肚子里的枕头拆下来,挺着腰给谢冬心剪头发,乍一看很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样子。轻轻松松两剪刀,她就把谢冬心留个好几个月的长发剪了。分发缝时展敏看到他已经有白发了,谢冬心说是少年白,很早就有了。周望庆回来正好撞见这幕,笑道:“你们进度够快啊,这就怀上了?怀的是哪吒啊?”

谢冬心问他高柳那头怎么样。周望庆摇摇头,道:“今天去看了场地。稍微像点样的饭店,没个大几千拿不下来。我和她谈过了,反正都是假的,干脆不摆在酒店了,找个空场子,假装在拍戏,租上两个小时。菜也别上了,把人凑满就行。”

谢冬心道:“她这点预算,可能连请群演充场子的钱都不够。”

“到时候再说吧,明天先去看婚纱。她结婚就是为了这事,先把重头戏处理了。”话未说完,周望庆忽然猛地咳嗽起来。他就着温水吃了点药,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

展敏问他要不要紧,他说没什么,就是感冒。

周望庆走后,展敏道:“老周,最近怪怪的。他为什么为这个人这么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冬心道:“没什么。”

“你说,这个女的会不会是老周的女儿?不过年龄对不上啊。”

谢冬心斜她一眼,道:“你想多了,老周早离了,也没有孩子。”

第3场

第二天去接机,陈锦元迟到了十多分钟,慌慌张张赶来,没道歉,先解释道:“我今天早上五点就起了,本来想时间来得及,结果拖了个地,买了菜,剥了点豆角,再换衣服打扮,就赶不上了。我连早饭都没吃。”

谢冬心要开车,只能让展敏匆匆忙忙下去,给她买了个肉包子带上来。车一面开,她一面吃得津津有味,一股油腻的肉臊气飘出来。展敏有些不太舒服,抱怨道:“拖地扫地剥豆角这样的事,你今天不做也可以吧。”

陈锦元道:“那不行。不剥的话,我老头子回来就没有中午饭吃,他有低血糖,饿一顿都不行。地不拖的话,那多脏啊。我已经是隔天弄了,还是不像样。”

“那你让你老公自己做家务啊。”

“你不懂。”陈锦元露出了过来人的宽和笑容,“男人眼里是没活儿的。让他们做事,要拖是能拖一个礼拜的,做了我也看不上眼,还是要自己来。等你结婚了,你就懂了。”

展敏不搭腔,扭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如果她结婚只是为了跪着把地擦得更亮些,又何苦趟这混水。

到机场,下了车,展敏才看清陈锦元一身隆重的打扮。她的嘴唇涂得鲜红,眉毛是画出来的两道细钩子,穿一件暗红色的丝绒裙子。她得意洋洋道:“这身衣服,原本是要我儿子结婚的时候穿,结果他们不知道怎么想的,不办酒,搞旅行结婚。我都没机会穿出来,差点就浪费了。”她眼睛往展敏身上一瞥,不太高兴道:“你这衣领是不是开得有点大了?哪有大肚子的人这么穿的?都是很小心的。”她所谓的暴露,便是指展敏的上衣露出了锁骨。

谢冬心急忙救场,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勉强算是过了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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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锦元的小姐妹叫艾莉卡王,中文名是王芳。她八十年代跟了个香港人出国去,之后就在澳大利亚定居。她是个小个子的老太太,黝黑精瘦,穿一件大印花的上衣,戴一顶宽檐帽,几乎把整个人都挡住了。

陈锦元和她打了个照面,过一会儿才确认是彼此。她惊道:“你真是大变样啊,怎么瘦得和个猴子一样?”

艾莉卡王听了也不动气,笑道:“国外流行这样子,多运动才健康。”她的打扮是西式的,但内里的底色还是东方的。她对着谢冬心道:“小宏是吗?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现在长这么高了,都要认不出来了。”她盯着展敏微微隆起的肚子,“几个月了?”

展敏客套微笑道:“已经四个月多了。”

“那你其实不用来接我的,碰到了就不好了。”

陈锦元立刻插话道:“哪有这么娇贵啊?我们以前不都是一边大肚子,一边买菜做饭的。她是小辈,肯定是要来接你这个长辈的。这点道理怎么会不懂。”

展敏也顺势道:“是啊,妈妈的朋友难得来一趟,我肯定要过来的。”

艾莉卡王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当老师,我比较喜欢小孩子。”这也是事先和陈锦元串好的词。

“难怪是个懂事的孩子。”

展敏听了,很乖顺地低着头微笑,谢冬心一只手搭在她腰上,隔着件外套,其实没碰实。陈锦元很满意地含着笑,道:“那是肯定的,我儿子讨老婆,肯定要找个听话的。不然这个家,哪里还算是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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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机场先去吃饭,饭店是谢冬心定的,但开销一律是由陈锦元出,连带着谢冬心和展敏送的礼物也有些价钱,有个银子打的手镯。艾莉卡王那边送的礼倒很便宜,就是一般给游客的绵羊油和巧克力。

上了菜,双方对坐着都寒暄了一阵。陈锦元夸她气色好,艾莉卡王羡慕她家里幸福,“你这样真是好。我看着都高兴了。我是比不上你。”

“你不是出国享福了吗?出什么事了?”

“唉,不说了,尽受气,我这次也是出来透透气。我儿子真是把我气死了。”

“怎么了啊?”

“他就是那种外国说的playboy,花花公子。竟然一口气找了三个女朋友,每个女的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问他想和哪一个结婚,他说还没想好,就先玩玩。”

“那些女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吧。”

“都是好出身的女孩子。一个是他的大学同学,一个家里是搞房地产的,还是一个是模特。要我说都挺好的,结果他还眼界高,都看不太上。”为了证实这一番话,她还特意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来,有三张亚裔打扮的女性照片。一个正穿着悉尼大学的学士服,一个在和跑车合影,另一个正在泳池里显露身材。

展敏一眼就看出了破绽。这些照片都像是从instagram上下载来的,还没有和她儿子的合影。她朝谢冬心使了个眼色,他笑笑,显然也是觉得有问题。

陈锦元倒是深信不疑,略带酸味道:“那儿子这样子,名声都要坏掉了。以后还有女的愿意跟他吗?”

“外国人不管这个的,还觉得他本事大。”艾莉卡王故作无奈,叹口气,“唉,还是你儿子这样子比较好,平平稳稳找个工作,再娶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结婚生孩子,日子也挺好的。真羡慕你啊,已经要抱孙子了。我儿子一年挣个几百万又有什么意思,心都不定,还不想结婚。”

展敏被称作普普通通,也不搭腔,就蒙头吃菜,专挑贵的菜吃。谢冬心在桌子下面偷偷拍她,她这才抬起头甜腻腻假笑,道:“妈,阿姨,这个牛肉,你们尝尝。”

艾莉卡王见状便道:“你是要多吃点,一个人吃两个人份。头几个月最要紧。对了,是男是女,你们知道了吗?”

陈锦元憋着一口气,飞快道:“是孙子。”这是事先没说好的细节。

“国内不是不能验吗?”艾莉卡王问。

谢冬心反应飞快,立刻找补道:“带出去验的。去香港可以偷偷验。”他对着陈锦元假笑道,“毕竟要让妈妈安心。”

陈锦元把头朝后一靠,微笑道:“其实我是无所谓的,孙子孙女都好,不过男孩子好养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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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艾莉卡王说累了,便要在宾馆休息一天。其他人就姑且先回家去,谢冬心先把陈锦元送走。陈锦元在车上悄悄塞给展敏两百块钱,道:“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有意要凶你的,就是要摆个面子。”

展敏没有收下,笑道:“我都理解。”虽然理解,倒也不妨碍她觉得她可悲。陈锦元让谢冬心把她放在菜场,她还想去买个排骨,明天家里也没人做饭,她怕老头子饿着。

展敏道:“你和你老公关系很好啊。一直想着他。”

陈锦元冷笑一声,道:“好个鬼?他这个人又懒,又没出息,还不会说话。家里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以前我和他说,我也老了,做这么多家务很累,不然叫个保姆吧。他说,别费钱,以后我来做。结果动都没动,一大早就去公园和老头团建去。全是我一个人忙,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

展敏道:“那你和他离婚好了。”

陈锦元讪笑道:“那怎么可以?我也就随口说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离婚那多丢脸,年纪大了谁能这么折腾?”

展敏没吭声,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父母。从小到大,他们一碰面就吵得不可开交,就算这样也没有离。母亲一直说是为了孩子,但展敏成年后,他们还是搭伙过日子。她明白,其实是不好意思离,小地方话传得快,他们的事已经闹得这么难堪,再一离婚,更被人指指点点,还不如得过且过,至少能挽回些颜面。有家庭至少比没家庭好,至少这是多数人的生活。没优点,也不算错。

她其实也想过,自己要是回了老家,过父母辈的生活会怎么样。至少有辆车,还有个住的地方,每天六点下班。按老家的风俗她现在也应该结婚了,大概是找一个像谢冬心的普通男人,六点回家做饭。不对,谢冬心这样的可不普通,三线城市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

展敏想到这里笑了一下,谢冬心问她笑什么。她不想说,就拍拍自己的肚子道:“你现在是给她打保票了。可我要是生个女枕头,怎么办?打掉吗?”

谢冬心一本正经道:“嗯,打掉好了,再怀个乳胶枕头,睡觉的时候对脖子好。”

展敏忍不住偷笑了下,不愿让他看见,就岔开话题道:“你觉不觉得那个艾莉卡王说的都是假话?”

“嗯,基本都是假的。她的手很粗糙,完全不像是养尊处优的人。一看就是洗了很多碗。”

“你怎么这么有经验?”

“你没发现现在也是我在洗碗吗?我从小洗碗到大了,三十多岁了,都还没摆脱这个宿命。”

展敏轻轻应了声,“那怎么办?要和我们的客户说一声吗?”

“先静观其变吧,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算是骗子。”

第4场

周望庆领着展敏东奔西跑了一天,场地总算是定了。租借了一处农家乐的酒店,没怎么花钱,过程算得上是连哄带骗。周望庆弄了一张电视台的证件,一进去就说要见老板。来的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笑起来倒也憨厚。周望庆把证件给他看,理直气壮道:“是这样的,我们是电视台的,现在在拍一档爱心帮人圆梦的节目,觉得你这里的地方很不错,想借下来办个婚礼。不知道方不方便?”

“那肯定是没问题。”老板喜上眉梢,“到时候能不能给我们的店门口一个大特写,旁边再打个地址?”

“这不一定行,可能违反广告法。不过我能让摄像师多拍拍你,顺便给你一段个人采访,就是价钱方面不知道怎么定?”

老板大手一挥道:“这好说。你们想打多少折扣,都和我说好了。”

周望庆笑着和他握了握手,事情便算是敲定了。至于后面怎么应对,他也想好了。到时候他就说因为电视台的人事纠纷,这个节目播不出来了,但是当时的录像和照片,都可以免费给他们。

周望庆说高柳是节目嘉宾,领着她也来场地转了一圈。高柳道:“好像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不过也挺好的,有花花草草的,到时候可以在这里拍照片。”

“不过先说好,这是最低报价,所以到时候是没什么菜的。瓜子花生他们倒是可以送一点,饮料也要自带。”周望庆道,“地方定了,然后就是人了,你来挑挑新郎吧。”

最近影视寒冬,很多小剧组都开不了戏,连累一大批群演只能拍短视频,要求也都降下来了。周望庆一联系,一个上午两百块,很多人都愿意过来试试。一共选了五个人,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周望庆把照片给她,让她选一个顺眼的。

“我能挑?”她诧异道,“只听过男人挑女人的。我也能挑男人?

周望庆笑道:“既然是做梦,那干脆把梦做得大一点。”

高柳认认真真看起来,似乎是真把这当挑新郎。她点着一张照片道:“这个好像不正经,眼神很邪门,我不喜欢。”她又翻过去一张,“这个人凶巴巴,看着像是会打老婆的。我别的都能忍,打人的不要。”

最后敲定一个最年轻的演员,高柳一边点头,一边道:“我比他大这么多,他会不会嫌弃我啊?”

“你花钱了,谁嫌弃谁还说不定。”

结果反倒真被她说中了。周望庆把人叫来打个样,结果来的是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穿着窄肩膀的西装,嚼着口香糖,自上而下把高柳扫一眼,道:“就她啊?”他紧接着又问酬劳是现金还是转账,要不要在婚礼场上说话。他还着重强调道:“接吻不行,我是亲不下去的。”

高柳摇摇头,周望庆便找个理由把人打发了,走时他还骂骂咧咧的。周望庆道:“要不要再看看剩下几个?”

高柳摇头,“我还是想选好一点的。你说的对,反正都是做梦了。”

“那你悄悄和我说,你觉得我们导演怎么样,你想让他上也成,都不用花钱。”

高柳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太好看了,不像是真的。我觉得挺别扭的,像是别人的事。”

周望庆噢了一声,故意开玩笑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啊?”

“不行,你太老了。”高柳果然当真了。她考虑一下,道:“其实不要新郎也不要紧,都是假的了,我一个人结婚也成。省下的钱可以用来租婚纱。我最想要的就是漂亮婚纱了,别的都不重要。”

周望庆不吭声,心里想着,最难办的也就是这个婚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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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艾莉卡王上午要倒时差,先在宾馆里睡觉,到了晚上才有活动。于是,谢冬心抽空给余先生发了邮件,也就是陈锦元真正的儿子。余先生才是真正的雇主。光凭陈锦元的那点退休工资够不上这几日的开销。

余先生在新加坡读的研究生,原本想去美国,但家里付不起这个钱。他毕业后就去一家美国公司的新加坡办事处,没几年就调去美国总部工作,最后也是顺利留了下来。陈锦元一向以他为傲,直到他娶了个美国太太,打定主意不回来了。家里这下是慌了,陈锦元打了几次感情牌,儿子也不过一年回国探亲一次。

后来美国太太怀了孕,陈锦元兴师动众飞出国伺候她坐月子,结果西方人根本不兴这一套。住了一个月,婆媳都憋了一肚子的气。到最后,余先生几乎是求着母亲回国去了。亚裔融入美国文化本就困难,陈锦元还把她典型的中国做派摆在台面上,对儿子来说,更是不合时宜。

按余先生的说法,这之后陈锦元的脾气就越来越古怪了。他的原话是,“她是个依附家庭活着的人,没有人让她照顾,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这话算是鞭辟入里,但着实不适合形容自己亲妈。

陈锦元对外一向把儿子说成二十四孝传人,自然没办法透露这点内情。这次艾莉卡王回来,她一连打了好几个跨国长途要他回来。情绪上来了,甚至连你是不是我儿子这样的质问都说出口。余先生不堪其扰,就花钱请了谢冬心了事。

谢冬心在邮件里详细说明了当前情况,提醒说陈锦元有被朋友骗钱的可能。余先生的回复很是公事公办,简明扼要地说了两点。第一,陈锦元是成年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只是小钱,不用时时通报,就当花钱买个乐子。第二,雇佣谢冬心,就是让他从旁看着点。真出了大事,要及时联系他,否则责任在谢冬心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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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卡王想去余先生家里看看,谢冬心自然不能真把人带去,还好他已经提前租了一套房,高档小区里的高层,一梯一户,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房主同意只租出去一天,用的借口是大学生拍电影。但这项算是额外开支,陈锦元看了账单也有些心疼,道:“租一天就花这么多?比请你们的开销都贵了。”她还以为雇他们一天只要两百块。

陈锦元也有好演员的潜力。心疼归心疼,她也强压下情绪,喜气洋洋地领着艾莉卡王在房子里走动,“这套房子虽然不大,可是小夫妻两个住着也不错。他们原本还说要给我留个房间,我说不要,老房子住习惯了。”

谢冬心顺势道:“现在的房间也给妈留着,两头住也可以。”

艾莉卡王忽然道:“房子是不错,不过我是在澳大利亚待惯了,有点小。国内到底是不一样,人多地少,一点点地方都卖得很贵。你们贷款贷了不少吧?”

谢冬心笑道:“还可以,不到五百万。”

“五百万在澳大利亚可以买一套很不错的别墅了啊。你就是买得太早了,要不然你们有闲钱的话,我在澳大利亚认识搞房地产的,随随便便买一套房子,一年就能赚一百多万。”

陈锦元带些别扭道:“我们就不瞎折腾了。”

“也是,小富即安嘛。”艾莉卡王笑着说。她举起杯子要喝水,但杯子已经空了,展敏连忙起身为她把水续上,结果是开水,她一喝险些被烫到。

陈锦元忽然就发起火来,对展敏嚷道:“怎么水这么烫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粗心大意的,和我那时候不能比的。”她的戏演过了,手一推,杯子里的水洒在展敏手背,烫出一片红印。

展敏皱眉,险些动怒,但为了钱还是忍了下来,低声下气道,“那我再去换一杯吧。”

“算了,就这样吧。”她话音刚落,谢冬心立刻把杯子接过去,重新倒了温水端上来。陈锦元止不住继续数落:“你看看你,怎么帮她做事啊?娶个懒婆娘,是她伺候你,还是你伺候她啊?”

谢冬心讪笑着把杯子递上来,“是我们一起伺候您。”

艾莉卡王也从旁劝她,“你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这个儿媳很好了,放在国外早就发火了。”

陈锦元轻轻哼了一声,笑道:“我别的本事没有,但在这个家里,我说话还是很有份量的。”

第5场

周望庆领着高柳先去婚纱一条街逛了圈,情况不算顺利。婚纱店每件衣服都有些价钱,不可能再用电视台的借口轻易借出去。而且周望庆一看就不像是正经结婚的人,不少店都懒得搭理他。他原本想让高柳进去试试,但她畏缩得很,没走到门口,就折返回来,道:“还是再看下一家店吧。”

就这样一连找了七八家店,最便宜的婚纱租一天也要三千五。高柳虽然手里有钱,却还是不舍得。周望庆起先以为她想多留钱看病,后来她才坦白和家里通过了电话,“我爸妈已经知道了,他们让我给我弟弟,他好像把女朋友带回来了,能买房子了。”

“那你准备给吗?”

“……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啊,钱现在在你手里吗?”周望庆皱了皱眉,场地的租金可都是他先垫下的。高柳要是想空手套白狼,可就让他寒心了,“是与不是,就二选一。”

高柳犹豫道:“其实我也不想给的,我想把钱留着。可是不给,我怕我爸妈不高兴的。”

“那他们现在让你高兴了吗?”

“这是两回事,孩子孝顺父母是应该的,他们是对我不太好,可还有比他们更差的。我总不能和他们划清关系。你是不知道啊,以前我在皮鞋厂做,有个女的,就是家里待她不好,她不认她爸妈了。别的工友都觉得她心狠,不理她。其实她人还是不错的。后来她的手卷进机器里了,躺在床上叫妈,都没有人来。做人不应该太自私的。”

周望庆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吗?因为我觉得你这一辈子,被‘应该’害死了。不是别人怎么过,你就要怎么过的。你想给自己花钱,就是想改了。改回去就没意思。不想做的时候就别做,没什么应不应该的。”

高柳抿着嘴,不说话,很是委屈的模样。周望庆算是摸透她的脾气了,因为谁都不想得罪,所以谁都得罪了。他终于还是给了个意见,带些强硬道:“那你身份证带着吗?再去办一张卡,把钱分两个地方存。一部分带回去。你要是连这都不想做,那也没什么好谈了。我也真是闲得慌,自己都没几天好活儿了,还管你的破事。”

“你也别这样说。”高柳总算是同意了,把钱对半分,一份存折藏在自己租的小破房子里。怕被人偷,特意藏在枕头里面。她临走前约好和周望庆下午再碰头。周望庆对她却不敢全信,就让她把家里的地址说清楚,到时候见不到她,他就找上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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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招待艾莉卡王,一行人的晚饭照例是在外面吃,这次又换了一家店。档次不如昨天的好,陈锦元到底还是囊中羞涩了,后面还要有个三四天。

谢冬心去点菜,展敏跟着他忍不住抱怨道:“真是钱难挣,屎难吃。这个大妈到底什么毛病,这么爱当坏婆婆。以为自己是慈禧太后啊。”

“这是她梦想中的幸福时刻,你就忍耐一下吧。”

“我这两天跟着她到处跑,完全没理解这日子有什么高兴的。就是各种使唤儿子儿媳,吃饭炫耀,看看房子,还全是假的。跳广场舞也比这个有意义啊。”

“麻木地过多数人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谢冬心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背,示意她小声点。展敏顿时心烦意乱起来。他们虽然住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但有肢体接触的场合倒不多。上次告白失败,她是有意避嫌的,心里多少有些别扭。谢冬心倒像是不以为意,似乎是没拿她当一回事。

吃饭时,艾莉卡王又提到了买房子的事,吹得可谓是天花乱坠。这次更离谱,直接说只要投二十万进去,也能有收益。陈锦元这次更动心,谢冬心想从旁劝都劝不住,索性和展敏一起蒙头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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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艾莉卡王送回宾馆,回去的路上,陈锦元又搓着手,赔礼道歉道:“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手烫到的地方还要不要紧啊?我家里有点药膏,你拿去涂一下吧。”

“不用了。”展敏扭过头,冷冷道,“不过再有一次,可就要加钱了,这算是工伤。”

这本是赌气的话,陈锦元却规规矩矩问道:“那要加多少钱啊?”

展敏望着她的脸,先前带着蛮横,现在又透着些谄媚。究竟哪一面更像她些,或者哪一面都不是她。说到底,她是个剥豆角剥了二十年的女人,也着实让人苛责不了。她叹口气道:“不用了,下次小心点就好。”

陈锦元忽然道:“要不买房子的时候我们一起投资吧,也算是认识一场?”

“刚才你朋友说的澳大利亚投资,你有没有觉得太突然了,澳大利亚这么远,很多事,都不方便。”展敏顿了顿,才没把像骗子三个字说出口。

“哦,那随便你们,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陈锦元有些悻悻。车开出一段路,她又想起什么,雀跃道:“你要不要桶啊?我可以送你一个?”

“什么桶啊?”展敏愈发觉得莫名。

“就是这个。”陈锦元这下就来了兴致,拿出手机给她看图片,“这个是熏艾的,特别好用的,女的治痛经,治宫寒,气虚,什么都能用好。你要不要?我认识一个人,可以打折。”

展敏所见,不过是一个会发光的木马桶,还敢卖五百块。她急忙推辞道:“不用了,我身体挺好的。”

“那是你现在年轻,还没显出来,过几年就不一样了,我是过来人。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宫寒啊?我还认识个看妇科的中医,我一会儿把电话给你吧。”

“下次吧。”展敏近乎于哭笑不得。

等陈锦元下车时,又绕到驾驶座位子,探头进去对谢冬心道:“你脸白白的,胡子也淡,瞧着精神不好,是不是肾不好啊?用这个桶固元的,你要不要试试看。”她本以为说的是悄悄话,其实展敏在后座也能听到。

“真的不用麻烦了。”这下连谢冬心都笑得勉强了,“我脸色不好是先天性心脏病。”

展敏本来以为谢冬心不在意这事,但等到了家,他带点委屈道:“我一直以为我睫毛很长,怎么就毛发稀疏了?”

展敏随口道:“那凑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谢冬心原本在开门,便扭头回望了她一眼,眼睛微微垂着,睫毛让路灯照得发亮,像是静静落着的雪花。她一望,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第6场

周望庆今天不过来,展敏进屋后,直接对谢冬心摊牌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老周的事。”谢冬心不声响,展敏继续道:“老周是不是病了?他去医院配药,怎么会突然遇到个癌症病人,不同病人都不在一个楼层。”

谢冬心平静道:“老周得肝癌了,晚期,没几天能活了。上次住院查出来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肯定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就会阻止他做很多事,像是现在,你就不支持他帮高柳。”

展敏猛地提高嗓门,冲他嚷道:“当然了,做好人好事也要看时间,自己的身体最要紧。而且高柳那种人,说到底就是扶弟魔,根本就帮不了。”

“你说话声音轻一点。”谢冬心道,“老周一向是个固执的人。你知道他以前是老师吗?”

展敏摇头,“他不是说自己是卡车司机吗?怎么又变成老师了?”

“卡车司机是骗你,老师是真的。他以前教初中,还是化学老师,那时候有编制是能分房的。他不说这段经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这份工作是他自己辞的。”

“为什么啊?”

“他是个有理想主义情节的人。很多学生出于家庭原因不能继续读书,对他打击很大。有个女生辍学后再遇到,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嫁了个赌鬼,没几年就死了。老周因为这件事有些心灰意冷,正巧后来有个客串电影的机会,他当了配角,有点钱拿。他就索性辞职当演员了。有几年他其实混得不错,几个电视剧找他演配角,一集800,拍个三四十集也有几万块。比当老师要好很多,只是现在不行了。”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谢冬心淡淡道:“谁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随他去吧。”

展敏冷哼一声,她知道谢冬心说得不错。他始终是这么一个人,理智矜持,客观冷静,有许多道理可讲。起先展敏觉得这是个优点,现在却恨透了这点。他像是躲在玻璃后面的人,看得见,碰不到,触手所及都是冷的。

展敏道:“你说得很对,但我不想听。老周都要死了,你和我说想开点。我没你这么有本事,我想不开。反正你就是看不起我。”她草草推开谢冬心,差点把门甩在他脸上,道:“我累了,没有别的事情,我先睡了。”

------

过了一个小时,谢冬心忽然来敲门,展敏原本以为他是来讲和的,自己便抢先反思起来,她刚才的一番话是有些无理取闹了。谢冬心要是低头的话,她也确实该道个歉。

门一开,谢冬心半倚在门框上,站得不算直,“有件事想和你说一下。”他那抹带着客套的笑容一亮相,展敏就明白是自作多情了,“有个好消息要和你说一下,下周有个试镜,你可以去试试,是部文艺片的女主角。”

展敏一愣,“是你找人去帮忙了?”

“算是吧,是我以前的同学,欠我一个人情,愿意来帮我的忙。”

展敏第一反应是慌了,要是她试镜没成功,就辜负了谢冬心的好意,他也算不上什么手眼通天的人,这个机会显然也不是轻易得来的。她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顺便吧。正好有个机会。“他依旧把话说得轻飘飘的。

“既然没什么关系,那就犯不着。我不要你去为我低声下气地求人。”虽然知道是好意,可展敏忍不住委屈起来,她总觉得谢冬心轻视她,每次她憋足劲要证明一番,结果都是灰头土脸败下阵来。上次的告白结束得不清不楚,结果还要承他的情。她确实受不了。

“工作就是工作,也没什么低声下气的,去做就好了。”谢冬心否认的是后半截,似乎没理睬她的情绪。

“谢冬心,说实话,你就是个自命清高的人。但我就喜欢你这点,你就继续无所谓下去好了。我不用你为了我求人,低声下气不适合你。”

“我没有低声下气。”

“那你也别管我。我们没这么熟。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谢冬心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不高兴,“演员的青春很短暂的,你难道想在四十岁以后再出名吗?男演员还有可能,女演员没有这个机会。别顾忌无谓的自尊心了,没有意义的。”

展敏气昏了头,随手抓了塞在肚子里的枕头,就往谢冬心脸上丢,“别来教训我!我他妈听够你的大道理了!这么爱说教,你为什么不出书啊!”

“你先冷静点,别骂脏话。”谢冬心没避开,抱着枕头有些懵,皱着眉,仍旧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去你的,我就要骂脏话!我还要骂你呢!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到底怎么看我?你是不是拿我当小猫小狗哄?老周得了病,你不告诉我。我说喜欢你,你就敷衍一下拒绝我。那你现在和我算什么?玩暧昧耍我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是不是有点敏感?”

“我不敏感,我心理很健康,不会没事耍别人玩。我不比你,家庭很幸福。”

“真的幸福。不错。”谢冬心一抬眼,笑着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出人头地,离你还挺远吧。回家至少还有个地方住。”他刻薄起来,还是有点功底的。

展敏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一肚子脏话要骂回去。没来得及开口,却先愣住了,惊道:“你没事吧?”

谢冬心这才感觉鼻子下面有些发热,伸手去摸,全是血。一低头,衬衫前襟上也是一滩血。

这架自然也没法吵下去了,展敏手忙脚乱给他抽纸巾,拿冰袋,捏着手机还想去叫救护车。谢冬心倒很镇定,止住了血就说没事了,“最近阿斯匹林吃多了。不是什么大事。”他用冷毛巾擦去下巴上的血迹,便回房间睡了。

第二天,展敏起了个大早,有些心虚地给谢冬心买早饭。谢冬心吃了她的早饭,却没和她说话,这次是真生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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