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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一个抠门男人这辈子最大的赌注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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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2 10: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个抠门男人这辈子最大的赌注 | 人间

 北落师门 人间theLivings  2021-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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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经得起玩笑,不介意别人把他的“小抠”当笑柄,是因为虽家道中落,但起码买房娶媳妇没有问题。等到经济真的捉襟见肘时,就一下子脆弱了起来,调侃就会真的变成了刺耳的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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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集体降职》剧照





1


2008年年底,头天还是综合柜员的我,被行长派到新城支行辖属东大分理处任代理副主任一职,开始了我在基层网点工作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当时东大分理处在全辖网点中业绩排名第一,效益工资发得最多。一把手李主任待人亲切和善,很讲究工作方法,员工大多数是30岁左右的年轻人,工作氛围欢快活泼。
东大分理处配备4名柜员,开3个窗口,有3个人“上两天休一天”,保证2个储蓄窗口常年营业。会计窗口固定1个人,休法定节假日。由于会计业务要比储蓄繁琐,一年下来还少休息好些天,所以郑南是我入行后碰见的头一个自愿在网点长年坐会计窗口的同事。
郑南70年代末生人,中等身材,厚嘴唇,戴一副方正的黑框眼镜,才虚岁30,头顶已是“植被”稀疏的状态了。但论业务,他是一把好手,还不爱偷懒,对公业务忙完了就会主动吆喝站在储蓄窗口前排长龙的客户过来办业务,直到将大厅里储户“清”得一干二净,才得意地向对面的柜员王斌吹嘘起自个办业务的速度来。
“拉倒吧,要不是一笔业务计价2毛钱,你会这么勤谨?”王斌一张口就语出讥讽。
“给你一笔5毛也没我办得快!”郑南反唇相讥道。
彼时还没有“6S”之类的文明服务标准,客户来办业务大多图一个“快”字,很少有人投诉。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柜员们一边盲敲键盘一边嘴不闲着很平常。很快,另外一名当班的柜员也加入“战团”给王斌帮起腔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郑南展开“饱和攻击”,一时间营业厅里喧闹起来。
初来乍到,我不明就里,被唬得一愣,还以为柜员之间闹不合。观察良久后发现,郑南被轮番围攻嘲讽,也不羞不恼,只是笑嘻嘻、慢悠悠地反驳着,我才慢慢咂摸出来,他们是互黑的损友关系。其实不只是王斌,整个分理处十几号人都喜欢揶揄郑南,一半是因为他性格外向,脸皮厚嘴还贫,另一半是他有鲜明的“小抠”(吝啬)人设。
王斌说郑南赚“业务笔数钱”的梗是真事。以前新城支行柜员办理业务,确实是一笔计价2毛钱,乍一听少得可怜,但那些年来银行办业务的储户都是在窗口前摆一字长蛇阵,手快的柜员一天办200笔左右的业务不是什么难事。轮岗到东大分理处前,郑南在新城支行营业室当储蓄柜员,每天一大早他就来抢占别人避之不及的1号窗口(最前面),储户不多时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一天忙乎下来,能比后面窗口多办理100多笔业务,多赚30块,一个月下来,能多发五六百元工资。
王斌这段子是当着郑南面讲的,郑南非但不生气反而有点洋洋自得,他振振有词道:“反正咱们柜员被钉在柜台上,没法到处溜达,一个月多500块,这钱不挣你是不是傻?”
郑南说得在理,而且他这种工作态度是领导所欣赏的。但坐实郑南“小抠人设”的,是另外一段流传更广的事:
2007年,新城支行刚开始流行代理保险销售时,郑南就出了一笔年缴2万元的“大单”,算下来能赚计价工资400多块。发了这笔“横财”的他心里高兴,竟然破天荒地张罗着要请行里几个要好的哥们搓顿烧烤。眼瞅着“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景,哥几个自然满口答应。当天晚上,5个人油嘴麻舌一顿吃下来花了300多块。悲剧的是第二天一大早,那位客户就来到郑南窗口要求退保——犹豫期内退保,计价工资自然也就取消了。
于是郑南那一整天办业务都蔫头耷脑的,估计回家心里斗争了半宿才打定主意,第三天上午一上班,就挨个找哥们讨回了那顿烧烤钱——理由是保险退了,大家应该AA制。起初大家都只道他是开玩笑,后来看他一脸严肃,纷纷掏出60元钱递到他手上,出乎意料的是,郑南还真照单全收揣进了兜里。
于是这个事就传遍了新城支行,成了郑南“小抠”的铁证,时不时地被损友们拿出来当作笑料。照理说一般人被当面揭短,面子上肯定挂不住,是一定要争辩的,可郑南对这事完全不否认,也不辩解,静静地待别人讲完,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丝毫看不到尴尬的意思。



2


起初知晓郑南这些事情,我只以为他是个神经粗大的人,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自己。共事久了,我偶然发现他有心思非常细腻的一面:东大分理处有个老奶奶,每个月都来倒腾工资,总爱在郑南的窗口排队,她总是先把一张银行卡放进收银槽里说:“刷一下,看开了多少?”在得到精确到个位数的金额后,再递进来一个手绢包着的存折说:“全取出来存到折上。”
有一次我恰巧站在郑南旁边“核库”,无意间瞥了一眼存折明细,发现存钱后余额竟然没有一分钱变化,还以为郑南办错了业务,赶紧拿起存折仔细端详,才发现原来老人拿的是单位统一办理的卡折一体(卡与折是同一个账户,因有风险十多年前已经停办),“卡取折存”不过是在同一个账户里折腾。
“折卡一体的你都看不出来?这不是左兜钱换右兜吗?”我嘲笑郑南办业务不过脑子。
“嘘,别吵吵,我早就知道。”郑南迅速关闭了对讲器,冲我眨巴眼睛说,“大娘看不到存折上打出数来,心里总是发慌的嘛!”
“那你给她补登个明细就完事了,还倒腾一下干啥?”
“这你就不懂了吧?一取一存的过程是享受支配财富的快感。”郑南得意地晃着脑袋狡辩道。
“拉倒吧,我看你就是想多赚这2毛钱计价。”我也跟风嘲讽他说。
“又被你看穿啦!”郑南照旧笑嘻嘻地说道。
郑南的说法或许不是信口而出的瞎话,我看见他也总倒腾自己的存款。2007到2012年那段时间,新城支行基层员工收入还是相当不错的,那时本市平均工资3000元左右,新城支行的综合柜员发到手能达到六七千,如果能卖点基金、保险等计价高的产品,一个月到手近万元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就没见过赚着中高收入、却把生活成本压缩得这么低的人——郑南每天上下班各一趟公交车,共计2元钱的车票,基本就是他每天的所有花销了。他三顿饭早晚吃爹妈,午餐单位免费,一年到头总是那几件衣服,差不多百分之九十的工资都攒了下来。
2009年,省行考核电子银行市场占有率,各支行都先拿自己员工下手,让我们先给自己办理业务。郑南办了免费的网银,但每月扣2元钱的“动账短信”,任凭李主任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办。
“一个月2块钱,一年24块,买二斤排骨吃不香吗?”他半真半假地说道。
照理来说,在银行工作的人天天和理财产品打交道,玩点股票、基金是很正常的事,最保守的人也是买稳健型理财产品,可郑南却奇葩地只存定期存款。每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一挨到没有储户排队的时间,郑南的右手就飞快地在小键盘上跳跃,查出工资到账后,雷打不动地把6000块存到“定期一本通”上——那本存折就装在他行服上衣的内袋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悄悄掏出来翻看,上面一行行整齐的子账户明细,空白处还有手写的歪歪斜斜的小字,大约是计划该笔存款未来派什么用场。
然后,郑南单手拿着存折,熟练地用拇指逐页翻着,像是欣赏珍藏的艺术品般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3


混熟了我才知道,郑南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他家原来非常富裕,父母90年代在本市做贩私烟的买卖,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做大到专门买一套大房子来囤香烟。郑南也说不清那些年他爸妈到底赚了多少钱。
2000年后,本市相关部门打击私烟的力度越来越严厉,郑南他妈开始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缠绕。一天晚饭后在公园散步时她对丈夫说想就此收手。做这地下营生,郑南他爸也是常年夙夜忧心,但又抵不住高额利润的诱惑,思考良久,说:“最后进一批,然后就金盆洗手。”
或许是命里该着,夫妻俩就因为这“最后一批货”翻了船,都进去了。两口子在看守所蹲了快一年,才被亲戚们花了大价钱捞出来,虽然免去牢狱之灾,但光是缴纳巨额罚金和运作的花费,让十多年私烟生意白忙一场,后来连囤私烟的大房子也卖掉偿债了。
郑南从不避讳和我们谈起这些不堪的往事:“一开始觉得家里天都塌了,后来也就渐渐想开了,一家人齐全已经是烧高香了。”说着,他咧开厚厚的嘴唇乐了起来:“估计那些年家里没有上千万也有个大几百万,出事之后父亲和我摊了牌,说是掏空腰包也最多只能帮我解决一套婚房喽!”
当时东大分理处8名男员工里,只有郑南和我是单身汉,在相亲问题上我俩常因为大相径庭的择偶观争论。我认为男人得趁年轻把事业干出个样来,找对象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事业有成,漂亮姑娘就会不请自来。郑南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人应该到啥年龄段干啥事,早点结婚生子才是正事。
“你才刚30,急个啥,以后升官发财还愁找不到漂亮老婆?”我嘲笑他说。
“你才思想幼稚,年轻漂亮最没用,人总有一天会老的。再说老婆太漂亮了惹别人惦记。”郑南不甘示弱。
郑南虽然家庭经济条件大不如前,但毕竟还落下一套父母给准备的婚房。本来国有银行的工作在东北还是挺有牌面,他又不太挑剔女孩的外表,可因为他对女方的职业有着相当狭窄的要求,所以年届而立,婚姻大事还没着落。
“我就是希望能找个小学老师。对孩子有耐心,教育能借上力,要是在重点小学上班更好了,光是学区房就能省下一大笔钱。”郑南眉飞色舞,沉醉在自己对未来的憧憬里。
郑南钟情于小学老师,多半是因为他的前女友。两人相处了一年半,本来已经谈婚论嫁了,却在我到东大分理处任职的前几个月和平分手。郑南对那个女孩非常中意,她是本市知名小学的老师,分手后郑南谈起她仍尊称为“刘老师”。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起他和刘老师处对象时的点点滴滴,言语之间满是陶醉与遗憾。
“能有这么完美的人?”我撇撇嘴表示不信。
“瑕疵还是有的。”郑南说,“刘老师一个月3000多工资,嫌坐公交车又累又挤,每天上下班都打车,一个月通勤就得花掉千八百块。”
“因为这点事就分手?”我问。
“当然不是。”郑南叹了口气说,“现在我家不是没啥钱了嘛,买的婚房地段和面积都差了点,刘老师没相中,非要贷款买个更大的、位置更好的房子,所以就……”
“这倒确实是个不好解决的问题,可惜了。”我同情地说。 
“当时我俩准备结婚了,我送了刘老师1万多块的貂皮大衣和1万多的手表呢。”郑南说。
看来这小子的抠门不是葛朗台式的(钱高于亲情),而是严监生式的(对自己苛刻,对家人挺好)——我正在心里暗暗嘀咕时,郑南不争气地继续地问道:“……你说我现在把手表和貂儿要回来过分吗?”
“你都送给人家咋好意思往回要?”我说。
“我送给她是认为能做我老婆,现在事没成,往回要不也合理嘛。”郑南诡辩道。
后来好几次聊天时,郑南都提及想要回大衣和手表的事,看得出他对这事很纠结。直到有一天,李主任听多了磨叨,狠狠剜了他一眼说:“你就说你俩处了一年多,该干的事干了没?”
“……干了。”郑南脸上一红。
“那你还觍个大脸往回要?”李主任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郑南没吭声琢磨一下,似乎真觉得自己理亏了起来,此后再也没提要回礼物的事。



4


我回忆不起来自己变成郑南的损友的具体细节,却清晰地记得我们之间的友谊是怎么加深的。
郑南有个毛病是早晨上班经常迟到,王斌笑话他说,是2元钱的空调车到站时他不肯坐,非要等1元钱的公交车才上车的缘故。李主任委婉地批评过郑南几次,没啥效果,放任不管又担心他人效尤,就和我商量了一下,定了个迟到罚款规矩:“凡是早上7点半没进分理处大门按时参加晨会的,就得交20元给做饭的大姐,当天中午大伙加个肉菜。”
郑南笑嘻嘻和大家一样点头表示同意,没想到头天说好的规矩第二天就被他打破了,又晚来了5分钟。他从放下一半的卷帘门下面钻进来,其他同事正整整齐齐地开着晨会。这回郑南再厚的脸皮也挂不住了,红着脸气喘吁吁地挤到我旁边站着。李主任瞪了他一眼,面色冷峻地说:“开完会郑南把20块的罚款交了啊!”
郑南支支吾吾没明确答应,估计是真的心疼钱。
晨会结束后,几位同事都不出声地整理着款箱,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我灵机一动,斜靠在郑南窗口前,悄悄摸出20元钱在空中甩来甩去,故意大声嚷嚷道:“郑南的20元罚款交了啊!”随后递给做饭大姐。郑南见状低下头没吱声,脸涨得更红了。
我这一招收到了奇效,既维护了李主任的威严,又照顾了郑南面子。从那天后,郑南很少迟到,还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哥们。我猜那次“骚操作”是促使郑南“出血”请我吃火锅的原因——没隔几天,下班押运车走后,分理处就剩下我俩,换衣服时他对我说:“一会儿有事没?请你吃饭啊?”
郑南请客后,我总把这事当作一桩奇闻来讲,本以为他会借机扭转自己“小抠”人设,没想到他听了还是嘿嘿地笑着,不置一词。
外号一旦叫开了,就成了固定的标签,郑南干啥都被我们笑话成“小抠”:他把掉进衣服里子的一元钱硬币,一点点往出“赶”,被嘲笑“为了半日花销值得”;马路上捡了5元钱,大家就说他“每天出门不捡钱就是赔了”;开小会(党支部)相互批评时,我发言说他除了抠和长得磕碜点其他都很优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郑南是我这辈子见到过最有趣的人,每天嘲讽他,能够舒缓大家终日办理重复、枯燥业务的压力,成了分理处的一桩乐事。就像是孔乙己进到咸亨酒店,只要有郑南上班,东大分理处狭小的营业厅里就开始不厌其烦打着“嘴仗”,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5


2011年我调到新城支行机关工作,和郑南见面的机会变少了。每季度去分理处检查安全保卫工作碰见时,他还是那副笑嘻嘻的老样子,见到我,就很大力地拍得我的后背咚咚响:“可咋整啊你!一把年纪了,啥时候能结()啊?”
“你比我老3岁呢,还有脸说我?再说我宣布结婚你不得损失几百块啊!不心疼?”我也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是心疼,但也得随()啊!”郑南嘻嘻嘻地笑起来。
我一度认为,郑南惜钱又执着于对象必须得是小学老师,应该比我更难开启一段恋爱,却没料到2013年的秋天,这小子突然打电话来,一本正经地通知我他要结婚的消息。
“呦呵,老大难问题终于解决了?”我惊叹地道,“媳妇是小学老师?”
“嗐,不是!经人介绍的,她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郑南回答说。
我感叹于郑南屈服于年龄增长的压力,终究降低了择偶标准——或许也可能是真爱让昔日所谓的标准不值得一提了吧?总之,无论是不是后一种,总算是一桩大喜事。
“你放心,就算我人不去,礼金也肯定到。”我仍旧不忘揶揄他的抠门。
“钱得到,人也得到。”电话那端郑南忽然认真地感慨起来。
在郑南的婚礼上,我总算一睹他老婆的真容——大脸庞,小眼睛,厚嘴唇,胖胖的身材,就算化着精致的新娘妆容也谈不上漂亮。一个餐桌围坐喝喜酒的同事啧啧称奇说:“这两口子真有夫妻相啊!”我知道这不是问题,郑南本身对另一半的外表没有什么要求,姑娘比他年轻了六七岁,还是事业单位正式编制,无论怎么看,都是条件一般的大龄青年相当不错的归宿了。
婚后,郑南对“往上爬”兴趣仍旧不高,只参加过新城支行组织的一次副科级会计主管竞聘,还是主任逼着他报名的。结果公布,上班十几年从来都不舍得掏一分钱维护上层关系的郑南果然名落孙山。他对此满不在乎,后来又有了儿子,干脆踏踏实实地干柜员工作,过他喜欢的那种波澜不惊、四平八稳的平淡生活。


------
2017年夏末,新城支行辖属的吉星分理处主任参加市行组织的网点负责人培训班,去了外省学习,大堂经理被省行抽调进“内训师”队伍培训,网点没了带班的中层干部,行长派我过去替班,巧的是,郑南也在去了吉星分理处当柜员。
由于还是单身状态,我在去吉星分理处的路上就想好了怎么应对郑南的嘲讽。进了网点,发现防弹玻璃内安静得很,郑南正一脸严肃地在窗口办业务。他见我进来,没说话,只是冲我招了招手,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转瞬即逝。我离开网点多年,已经不太熟悉基层现状了,心里暗暗感叹“6S管理”的文明服务考核果然厉害,把郑南这样的贫嘴都管成了机器人。
那天的客户很多,中午换班吃饭郑南最后一个下柜时,已经是下午1点了,照理来说应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却一闪身躲进了更衣室,关紧了门。不一会儿,更衣室里就传出一连串的吼声,我隐约听见:“……那是给儿子留的钱你知道吗?”
过了十几分钟,郑南才黑着脸进了饭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前胸剧烈地起伏着。
“都这么大岁数的人,咋还这么小抠啊!你擅长挣钱,你媳妇擅长花钱,这不是绝配吗?我这单身的攒了钱还愁没处花呢!”我笑着说。
餐桌边的会计主管眉头一皱,胳膊肘拐了我一下,直冲着我使眼色。我心里虽然疑惑,但还是收起了话茬。郑南没接茬,胡乱往嘴里扒拉几口饭,一句话没说,撂下饭碗就回柜上了。
会计主管狠狠掐了一把我胳膊责怪道:“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你不知道郑南媳妇借高利贷的事儿?”
我心里狠狠吃了一击重锤,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会计主管也不是很清楚细节,只跟我说了个大概:2016年底,新城支行为了冲击“电子银行”条线各项的排名,把没办产品的员工拉了个名单,下发到各单位,让主任监督这些员工必须办理相关业务——这次强制办理业务,竟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办了短信通知的郑南,发现他媳妇竟然偷偷提前支取他银行卡上的定期存款。
那会儿定期存单和存折都渐渐被淘汰了,改在银行卡上开立定期子账户。内控部门规定,柜员不得自办业务——连查询自己的账户也不行,否则扣分、扣钱、全辖通报。不然按郑南的习惯,早就发现不对的苗头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那个总去郑南窗口办业务、看不到数字打印到存折上心里就不妥帖的老奶奶,真是有够玄的!
“我只知道郑南媳妇偷支存款已经很长时间了,不知道做什么用了,就是感觉郑南整个人一下子就颓了,上班总是蔫头耷脑。”会计主管说,“发现账户里的钱被取空几个月后,郑南开始陆续接到催债电话,后来电话直接打到咱网点,无论谁接电话,那头张口就是污言秽语,再往后有要债的人会找上门来。同事们都知道这事肯定不小,也没人敢去追问他来龙去脉。”
我在吉星分理处替了10天班,感觉郑南性格变了样,从前时常挂在脸上的贱笑无影无踪了,无论是多熟的老同事,没人再提他“小抠”的梗了,也听不见他被几番嘲讽打击后无法狡辩后“哈哈哈”的傻笑声。面对我时,他更是不提催我结婚的茬了。
我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难受,忽然意识到郑南所谓的“招黑体质”和“厚脸皮”的本质:能经得起玩笑、不介意别人把他的“小抠”当笑柄,是因为虽然家道中落却仍“颇有家资”——起码买房娶媳妇没有问题。等到经济真的捉襟见肘时,人也就一下子脆弱了起来,调侃就会真的变成了刺耳的讥笑。



6


我在吉星分理处替班的最后一天,押运车走后,偌大的营业大厅很快只剩下我和郑南,他边换衣服边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都怪我他妈的太抠,舍不得办那每月2块钱的‘动账短信’,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郑南缓慢的语速,显现出他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用了多少钱?”我问。
“我的存款就剩下十位数,她还把自己所有的信用卡都套了现。”郑南说。
事情和我猜测的差不多,郑南发觉不对劲时,他媳妇已经参与赌博一年多了。最初是从微信群红包赌博开始的,大约是群里有人发个定额的红包,抢到最少的那个人再发同等额度的红包,达到有输有赢的目的。和所有陷入赌博泥潭不能自拔的人一样,郑南媳妇先赢后输,然后越赌越大、无所不赌,最严重时一个小时就能输掉10万元。手里的钱输光了,就开始信用卡套现、偷偷支取郑南卡上的存款。
一开始郑南媳妇还能编出各种谎话搪塞过去,后来被拆穿,意识到窟窿盖不住后,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郑南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大几十万被她成千上万地押上了注、一年就败个精光,滚滚流进了陌生人的腰包,两天一夜没合眼。
郑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离婚:“但看看吵架时孩子吓得不知所措的可怜样,媳妇又是赌咒发誓决不再沾赌时,我相信她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如果双方父母帮一把还上外债,我们还是能依靠国有银行和事业单位的铁饭碗把日子撑下去的。”
“可事实很快又给我上了一课,那时我对赌博还很不了解,后来看了很多相关文章才知道,和酗酒吸毒一样,赌博也是有瘾的,很难戒除。没过多久,她同事又打电话要债,我才知道她把我给她拿去还同事的钱又输了个一干二净。一问就是满嘴谎话,天知道她还欠了多少、会不会再赌。”郑南完全拿媳妇没了办法,只好去找上丈人家。令他震惊的是,丈人丈母娘连门都不让他进了,说是已经和亲生女儿断绝了关系,上门要债的一律往外撵,他这个“姑爷”自然也就不算数了。
“有时候我会想,难道是因为我太能攒钱了,老天爷派了她来给我散财的?我连股票和基金都不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也输得这么惨。”郑南苦笑了一下,“事情到了这份上,我明白只有走离婚这条路了。我态度坚决,她也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卖掉婚房,卖房的钱二一添作五对半分。”
“凭啥啊,你的房子不是婚前财产吗?”我忿忿不平,竟然也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正在被拖进沼泽的人想要逃出生天时,还会顾及身外之物吗?”郑南说。
听到当年1块钱也要省的郑南,竟然拿百万左右的房产当“身外之物”,一时间我不知道是该劝他“合”好还是“离”好了。


------

从吉星分理处回来后,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见过郑南。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折腾了一年多后,他在2019年夏天总算办妥了离婚手续,实现了尽快解脱的愿望。由于前妻没有抚养孩子能力,儿子判归郑南抚养。卖掉婚房的郑南不得不回到父母家居住。

要说郑南原来攒钱娶媳妇是因为对未来可期,可以暂时以苦为甜,那现在是真的拮据。2012年以后,我们行基层员工的工资水平每况愈下,自从银行上了排号机,柜员早就赚不到什么钱了——保险、基金等计价高的产品在手机掌上银行、自助设备上就能办理,在大堂早被经理们薅得一干二净。郑南每月工资掉到了2500元左右,不仅不可能存下钱,连儿子的花费,都得坐吃卖房子的“老本”。郑南的父母都快70岁了,带孙子只能勉强搭把手,多数时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郑南每天一大早起来先挤公交送儿子上学,再赶在8点10分前去分理处开晨会(2010年起营业时间调整为8:30),下了班急匆匆去接儿子,被孩子拴得死死的。

到现在郑南也不知道前妻到底有多少债主,以前债主打电话到单位、晚上咚咚地敲门是家常便饭,尽管现在他终于能理直气壮地靠一句“我和她已经离婚了”从每天潮水般的催债电话里解脱出来,但他依然逃不开前妻的困扰——大抵是卖婚房分得的那一半钱又输光了,一天下午前妻在学校门口截住儿子,抓住小孩肩膀拼命摇晃,大声喊道:“让你爸救救妈妈吧,妈妈要被逼死了……”

小孩子顿时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7


2019年冬天,我看见郑南来新城支行本部参加职工代表大会,就招呼他过来坐,几年不见,他的头顶更加荒芜了。
“喝点去啊,我还欠回请你一顿饭呢!”会议结束后我提议到。
郑南听了,脸上竟然挤出一抹笑来,又像是我的错觉般极快地消逝了。
“哪天再说吧。”他几乎本能地推辞道。
“就今天。”我坚定地说。
他踌躇了一下,掏出手机打电话,让他妈去接儿子放学。
出了支行大门,外面飘着轻雪,我觉得没有比一顿火锅更适合的了——没想到我回请郑南这一顿饭,竟然相隔了10年,是不是我才算“小抠”呢?
步行去饭店的路上,我俩都没怎么说话。落座之后,郑南也只是浮皮潦草地问了我些在行机关工作的琐事。一开始饭局的气氛有些忧伤,郑南为我仕途攀爬“中道崩殂”而惋惜,我为郑南攒钱娶妻最终却两手空空而慨叹。都说“壮志难酬”,却没想到生活竟然如此吝啬,连我们这些小小的理想也不给实现。
几瓶啤酒下肚,话题转到当年在东大分理处共事的趣事上,桌上才有了些欢乐的气氛。
“……婚前相处时看不出一点苗头?”我问他。 
“以前她是不赌的,沾赌只是个偶然。她说是好奇登录诱赌短信上的网址,我觉得更可能是和同事学的,反正她满嘴谎话,我已经没法相信了。”时间果然是医治一切伤痛的良药,郑南格外平静地说,“后来我想通自己为何输得这么惨了:婚姻是选择,选择即赌博。我是忙碌半生一场空啊,剩下个儿子,总算是有个收获吧。” 
“一共折了多少呢?”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 
“我知道的前前后后两百多万,包括我发现后又输掉的大几十万。现在看看,十年前我那精打细算规划好的未来,最终成了一个笑话。”郑南苦笑着说。
我半晌无语,长舒一口气,举起酒杯说:“祝贺你逃出泥潭。” 
“要说你可是真哥们啊,结婚也祝贺,离婚也祝贺。”郑南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有6个相亲群,你要不要也加一下?”我悄悄问他。
郑南轻轻摇了摇头:“从前年轻有房时都那么费劲,更别说现在的我了。40多岁的大老爷们,住父母家,事业平平无奇,还领着一个孩子,以后上中学补课的话,搞不好都得用父母的‘过河钱’,还哪来的自信找女朋友呢?缺乏财力支撑的中年人容错率太低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翻滚的汤锅上升腾的水雾补充道:“要是当年我爸没干那最后一把的话,我还是有重来的机会的。” 
我懂郑南的心,当下,人的底气和银行账户里的数字有着很大的正相关。
“命运使然,遇人不淑,又不是你的错。”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安慰他,我只好说些空洞且无用的废话撑场。 
我们干掉了最后两瓶啤酒后,出了门被冷风一吹,酒劲翻滚上涌。宽阔的街道上灯亮如昼,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走路回家,你呢?”我问郑南道。 
“我打车走。”他回答说。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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