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卖房的鸡娃家长

源济

被迫卖房的鸡娃家长

Original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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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故事来自一位鸡娃家长。起初，她对孩子的期盼只有健康快乐地成长，然而，残酷现实使她的家庭一步步走向失控。

01

“陈阿姨，你知道我有多少课吗？除了每天两节线上课，周一要上芭蕾，周三周五上英语，周四上体能，周六早上有美术，周天早上主持人。妈妈说，没课要去轮滑，你看看，我哪里有空来你们家玩？”

四岁三个月的女儿，面对我朋友陈薇的邀约时，认真细数着她的时间安排。

此时，北京时间晚上9点钟，薇姐上初一的儿子已经和网课奋战了三个小时。期间，晚饭盛好了送到书房。9点半，我们起身告辞，整晚，我只见到小伙子出来上了一次洗手间。据说，下网课后还有一堆作业，写到十一二点是家常便饭。

从南油一路走回海岸城，过路人总是形色匆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过，这里的夜色其实一直很美，看得到远方的星星，也看得到灯红酒绿的各色人生。可这夜色不属于孩子们，这个时间，他们要么在家里跟网课搏斗，要么在各种培训班耗费脑细胞。

我脑海里突然冒出荔园小学校长的一句话：“如果晚上八点后在荔园小学附近看到穿校服的学生，那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孩子。”据传，这所著名的学霸小学作业量多得惊人，每天十一点前几乎不可能完成。

“妈妈，你干嘛走那么快？”女儿晃动着小手扯回我的思绪。

“明天要上学，你还有一节网课没上完，赶紧回家把课上了洗澡睡觉。”

收拾妥当，女儿安然入睡后，已经深夜十一点。我贪恋着短暂的自由，拖着疲惫的身躯翻看整个周末没有空看的微信，最活跃的依然是几个妈妈群，999+未读消息，满满的鸡娃干货，想了想还是没敢直接点开。这些干货要等合适的闲暇时间好好学习钻研。

女儿两岁时，我跟老公说，我对学习没啥要求，只要我姑娘以后每天开心快乐就万事大吉了。朋友老黄打击我：“冲着咱这里中考超低的升学率，你可要做好姑娘没有高中上的准备。”

说着唰地甩给我一堆表格，好家伙，全城近十年中考成绩排名赫然在列，每座学校对应的小区罗列在后。

老黄IT出身，此时正在利用她的职业优势，在全市范围内参考大数据给她三岁的儿子换学区房。最终看中百花片区，以580万的价格买了一座30平的老破小单间，是华强北生意人平时用来堆放存货的仓库，那是2019年9月，我觉得她一定是疯了。

那时，我对女儿的期盼只是健康快乐地成长。

2016年底，女儿乐乐出生于港大医院，为进入这家医院生产，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多花2600元找到黄牛才成功建档。怀孕初，我想花钱去港大产检，我妈颇不高兴地说：“真是没钱活不下去了？做个产检选医院还得多花钱，哪里不能生！”

陪我去一家医院做了一次产检后，她态度大变：“你去问问黄牛，现在还能不能挂上号，花多少钱都行。这比我们老家县城的条件还不如，乌泱泱地全是人。”

我心想，那你还没听说过生完孩子住走廊上的呢。

图 | 手机里的育儿书

那几年，去港大医院生孩子似乎成了一股小潮流。我们总是觉得钱花到位，肯定差不了，倒不也是冲着这家医院技术有多精湛，纯粹图一环境。

港大的服务在当地公立医院来说也确实屈指可数，除了各种常规培训、不定期公开讲座之外，生产后，医院还会建立一个同月份出生孩子的母婴交流群，初期会有医院护士进群答疑指导，这个群成为我这个新手妈妈睁眼看世界的第一步。

我不清楚港大妈妈整个群体的家庭收入水平，但就我所在的群来看，我们算是中等偏下的家庭。

2016年12月生产的近两百位妈妈中，大约四分之一是当地土著或二代，这些妈妈是剁手专家，儿保一定推荐卓正，月子中心首选爱帝宫，宝宝用的一切都要贵要好。

还有一部分高知精英妈妈，这是群里最早开始鸡娃的主力军，各种早教机构的深度对比，英语分级的启蒙，早期兴趣培养，正面管教的作用，信手拈来。

跟我情况差不多的小镇做题家妈妈们，一边感谢着群友的无私分享，一边默默记下干货慢慢消化。

02

乐乐七个月大时，我开始带她接触早教机构。权衡再三，选择一家颇具规模，注重脑部训练的日本早教，每周一节课，每次一小时，一节课收费300元。

为了配合该机构的闪卡教学，我又花3000元买了全套闪卡，有时间就像马戏团驯兽一样拉练。群里同龄宝宝起步早的，已经一周上三节不同机构的早教，有些侧重脑部发育，有些侧重大运动，有些属于英文启蒙。当时的我，还算佛系妈妈，不在此列。

当然，收入水平也是佛系的主要原因之一。

育儿课里讲，胎儿在母体羊水内生活近十个月，已经适应羊水内的环境，出生后多游泳会令婴儿建立强有力的安全感。乐乐在月子中心几乎天天被机构服务人员拎起来泡在温水里游几分钟，出了月子后，在老公的强烈要求下，我花费一万元给乐乐办了一家婴儿游泳抚触中心的会员。

在群里提及此事的时候，精英妈妈们嗤之以鼻，说脖圈对婴儿有危害，城中心有家亲子游泳，推荐我去试试。我和老公上了一次体验课，好是真的好，贵也是真的贵。这家游泳中心属于会员制，5万元入会，可以使用基础设施，然后每节游泳课再额外收取298元。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着实超出了日常认知范围。

加入了妈妈群，我的消费突飞猛进。英氏的衣服对宝宝皮肤好，一件包屁衣专柜卖398元，先买三件替换着穿。Miki house的学步鞋有助于骨骼发育，一双鞋598元，一段二段要分别来两双。

Betta的奶瓶号称奶瓶界爱马仕，必须买，买不起爱马仕还买不起奶瓶嘛，209元的奶瓶三种型号一样来一个。绘本必不可少，如今最流行的就是亲子阅读，谁家娃不爱读书那真是无脸晒娃，于是一沓沓绘本进了门，粗略算过，乐乐长到四岁，绘本藏书已经1500多本，花费不言而喻。

宝宝衣服要单独分开洗，韩国大宇的壁挂洗衣机最适合不过，3000元不花怎么行。奶粉要喝惠氏启赋有机奶，价格是其次，每次都是我跟爸爸从香港提回来的。疫苗一定要打五联，自费都是好的，大陆没货？没关系，去香港嘛。背带和洗澡盆Stokke的用着最顺手。

儿保怎么能去公立医院，人多环境差，首选香港私立医院，顺便涂个氟，一两千大洋轻轻松松消失。托班一定要上，否则幼儿园分离焦虑症让大人和孩子都崩溃，一个月一万多的托幼费简直不要太酸爽。学步车、学饮杯、平衡车、滑板车、自行车，随便提溜出哪一样妈妈们都能区分个三六九等，个中差别攻略详尽。

现在回想起来，虎妈们那个时候就开始显山露水。伴随着孩子们的成长，我们这群妈妈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逐渐演变成提前探路做功课的精明妇人。由此可见，想鸡娃一定要先鸡好自己。

图 | 周岁派对

乐乐三岁之前，我一直自认为是散养户。尽管那个时候除了一周一节的早教，还给她报了一节体能课，每天晚上吃完饭，只要我不加班不出差都带她去轮滑，每天半小时雷打不动的亲子阅读时间。即便勉强算是鸡娃，也只是朝着“素鸡”的方向发展。

同龄的孩子中，已经有英文可以自主跟读，《三字经》启蒙的了。

鸡娃最狠的还是老黄，2020年6月疫情稍微缓解时，她突然给我发了一张隆里古城的旅游照。四岁的孩子开始背诵王昌龄，趁着周末，老黄索性一张机票飞到王昌龄贬官的地方。他们走到北城门，发现城墙上有四个字：一道同风。

孩子忽然问，妈妈，是不是因为，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她马上搜索，发现确实是为纪念王昌龄刻在这里的。

“你看，这样孩子的记忆是不是就加深了，以后每当他看到这首诗，都会想起隆里城墙上的字了。”

我唯有点头称是。

2019年9月，老黄买下百花片区30平米的学位房后，以为孩子享受当地顶级教育资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没想到11月11日，新政一出，严查学区房居住情况，积分入学大受影响。

老黄大手一挥，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疫情之前将自己居住的新房挂盘销售，马不停蹄换了一套百花片区九十年代的楼梯房。我那时依然觉得，她太疯狂了。快节奏的工作将她压榨得不堪重负，生活质量怎么还能再下降。

03

首次引发教育危机感的是乐乐上幼儿园事件。单说幼儿园，我们周边20多个小区，只有两家公立幼儿园，国际私立幼儿园一万起步的学费令很多工薪家庭望而却步，多数孩子只能上普通私立，学费4000至7000元一个月不等。

能上公立幼儿园对于普通家庭是件省心省力省钱的好事。粥少僧多，暗箱操作的把戏就格外精彩。稍远一点的幼儿园几乎被垄断，我们这种普通家庭断然不要去想。另一个稍近些的幼儿园，转公立后严控招生名额，只对本小区内招生，小区内招满之后，剩余的名额就要靠各位家长大显神通了。

我从女儿两岁开始报名这家幼儿园，往年幼儿园有提前招生的亲子班，说白了就是多交一些赞助费先占上学籍，以保证秋季招生可以正常入学。待我们开始正式报名，这一项灰色收入被教育局严令禁止，原计划被打断，我和队友四处托关系找朋友，希望能加塞入读。

折腾一番，终于收到了女儿的入学通知。孩子是高兴的，可我跟老公却百感交集，一个幼儿园而已，我们动用了在当地近十年的人际关系疏通门路。尽管不少朋友知道我们为孩子上幼儿园的事犯难后主动帮忙，但办事是办事，朋友是朋友，混为一谈情感上难免变味。

幼儿园都读得如此艰难，想去第一梯队的小学、初中，几乎是天方夜谭。这里的教育很具特色，中考异常激烈，高中仅有大概一半的录取率，这意味着有一半孩子是考不进公立高中的。

这些被中考淘汰下来的孩子们，有钱人家要么直接送出国，要么读昂贵的国际私立高中，没有经济实力的就只能读技校、职高。在这里，初中生是压力最大、最累的群体，熬过去，一只脚就已经迈进了985，熬不过去，家长孩子意志消沉比比皆是。

近几年，随着教育内卷越演越烈，压力开始向小学生蔓延，只有上了好一点的小学才有机会上好初中。

这让我不得不认真思考，老黄说的，孩子没有高中读的真实性。

老黄跟我是纯老乡，从高考大省山东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后，一直觉得教育改变了她的阶层和命运。对于我的散漫，她总是恨铁不成钢。

“我们高中的时候累吧？但是不是应该感谢那几年？你拼命努力才能站得比同龄人高一些，我们的孩子才能出生在大城市，享受着大城市的优质教育。周围的人都在努力，你的孩子不努力那就是退步。他们那么小懂什么？我们家长要做的就是在小时候给他们把关，等孩子们大了，学富五车之后，想入世界、隐世都是他们自己的人生了。”

“我要求孩子学习，并不是为考一座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而是希望孩子拥有多项傍身技能后，可以从容选择自己的人生。”

这句话令我醍醐灌顶，逐渐向鸡娃的虎妈们靠拢。

图 | 通过画画加强孩子背古诗的兴趣

我们对口的小学在区内排名比较靠前，据说每年都有少量名额，可以单招进区里最好的初中，楼上邻居家的悠悠四年级，极有希望入学。为了顺利单招，悠悠爸爸放弃外派国外的工作，辞职在家专职辅导悠悠的功课。

七点半左右，完成学校的课业后，悠悠爸爸会给她布置三套试卷，语数英各一套，中间休息半小时练琴，如此坚持了一年多。五年级时，楼上经常发出哭闹和嘶吼混杂的声音，女儿乐乐总是刚刚入睡就被惊醒。我委婉地跟悠悠妈妈表达意见。

悠悠妈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大倒苦水。

“之前我自己带悠悠挺好的，她爸爸回来接管后，现在作业磨磨蹭蹭，七点能写完的要写到九点。她那点小心思，以为磨蹭就不用做爸爸布置的作业了。她爸爸越来越焦虑，发起火来真揍她，两人现在跟仇人一样。”

“你们爸爸注意力转移一下是不是会稍微好些？”我试探着提意见。

“唉，疫情期间找个工作哪有那么简单。”

我不知如何安慰，人到中年，活得轻松安逸谈何容易。

再次听到消息是几个月后，悠悠妈妈找我谈心，未开口先落了泪。她说：

“今天悠悠学校班主任和心理老师来家访了。老师说悠悠考试没考好在学校里哭着不敢回家，怕回家之后爸爸打她。心理老师跟爸爸谈了一个下午，警告我们再打孩子学校要报警的。为了上个好点的初中，一家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还不如狠心卖了房子回家养老去。”

狠话人人都会说，可我们都明白，拼了命努力扎根在大城市里的我们，家，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县城出来的做题家们，回望来时的路，窄窄的一条，年轻一点的还可以考公，过了年龄只能失业。小城的生活方式，人际关系，价值观，已经和我们格格不入。

家乡，是每年热闹一次的地方。喧嚣过后，记忆里的故乡愈发地变浅变淡。从今往后，我们只能是一辈子给大城市卖命的孤魂野鬼。

04

2020年11月，群里妈妈开始讨论积分入学的详细政策，我跟老公商量后决定步入老黄的后尘，着手换学区房。老公对此只有一个请求，居住面积不能降，蜗居的事儿他不干。

疫情前，学区房和我所住的小区只有两万一平米的差价。等我要换房子时再去看市场，每平米差价已经接近五万。最小户型76平米的房子开价1450万，如果居住面积保持不变，我需要比疫情前多掏500万才能置换成功。至此，我不得不承认，老黄简直英明果断。

房子挂出去一个多月，每天预约看房的进进出出，大都凑热闹，更有甚者，一下砍掉一百万，气得我当场要轰人。

2020年下半年，为了打击炒房热潮，当地对房地产行业频频加码调控，二手房市场除了学区房坚挺之外，其他一概萎靡不振，成交量大幅下跌。

我的房子同样处于有价无市的尴尬境地，从最初挂牌1600万，逐步降至1400万，依然只有观望者。眼看着学区房挂出一套抢走一套，我的情绪逐渐焦虑，时常无缘无故不分青红皂白冲着老公发火。

那段时间，家里似乎充斥着超量的沼气，一点就炸。老公自认理亏，总是在我发火的时候溜出门，躲在小区花坛里生闷气。

2013年，学区房还没有那么泾渭分明，我和老公四处看房准备结婚，终于看中了现在居住的这套房子。买房前单位同事大姐告诫我一定要买学区房，一劳永逸。

所以我对房子的要求只有学区这个条件，本以为一直顺风顺水看对了眼缘，直到临近签约，才发现老公一直都看错房子，把仅仅一街之隔的小区当做了学区房小区。

当初看房时，初入社会的我们不懂行情害怕被骗，背地里找了两家中介对比价格，结果被即将签约的这家中介知晓了详情。

情况有点骑虎难下，好容易看上的房子轻易放弃从头再看耗费精力不说，这家中介以为我俩要反悔跟另外一家签，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明里暗里警告威胁，甚至找到老公单位围追堵截，胆小怕事的我们在半胁迫半自嘲的情况下签约了。

回去路上，老公看我不高兴，试图缓解气氛：“你看咱现在买的这个房子户型多好，送的面积又多，太难得了，还比那边一平米便宜了五千，省下的钱再添点还能给你买个好车。”

“以后小孩上学怎么办？”

“那至少是十年后的事情了，到时候说不定咱们小学成绩就上来了，或者划成大学区了咱还赚了呢。”

2021年，我们小学排名依旧不升不降，当地也没有实行大学区政策，房子依然没有卖出去。隔壁学区房81平户型挂牌价已经近2000万。

老公跟我说：“卖房子的事儿随缘吧，能换当然更好，换不了咱就努力把姑娘带好，你负责语文英语，我把关数学体育，拿成绩来敲门也是一样的嘛。”

我坐在阳台躺椅上，没有理他，探头向下望去，小区门口的邮政储蓄竟不知何时关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补习机构，门口停满一辆辆豪车。

-END-

作者 | 蒋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