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林念站在南湖公园一栋独栋小楼的露台上,从窗口俯瞰眼前的空地。这里地处城市的东面,是一片新开发的文化商业区。在林念小的时候,她记得这里有一家福利院。那时候还没有专业的精神治疗中心,所谓福利院,就是人们口中的“精神病院”。九岁的时候她去过那里一次,那个年纪的孩子们,被大人们称作“疯子”的人吓坏了,谁也不敢在院子里乱跑。全班同学缩在大厅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连平日最捣蛋的同学也不敢向前迈一步。老师给每个孩子分发了零食,鼓励他们送给正在大厅中央活动的精神病人,依然没有一个人敢动。
后来,那家福利院搬到城市的郊区,名字也改成“精神卫生中心”。可是人,还是原来那些人。三年前,她创办工作室的时候,又一次去了那里。行业里的咨询师们组织了一场公益活动,发动社会团体来陪伴精神障碍患者过中秋节。那一天,她再次见到这座城市中被隔离开的这群人。她记得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和她打招呼,说话的时候吐字有些费力。站在她身旁的是精神科丁元主任,她问那个姑娘,“指甲挺漂亮啊,什么时候涂的指甲油?”姑娘好像是害羞了,她抿着嘴笑了笑说,“昨天张医生帮我涂的。”
“是因为今天要给客人们表演节目吗?”丁元问她。
姑娘点点头。“漂亮吗?”她问林念。
因为长期没有陌生人出现,他们显得很腼腆。大厅里整齐地摆放着几十张长条桌,他们端端正正地坐在每一张桌子的左边,没有一个人讲话。林念挑选了第二排靠近走廊的一张桌子坐下,身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林念微笑着注视他,他却只敢偷看她一眼。林念在想,如果他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高中校园里,也许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林念转过头不再看他,那个男孩小心翼翼地将桌子中间的水果推到林念面前,那意思大概是,“你吃。”
在他们之中,有些家属会时常来探望他们,结算他们的住院费,或者给他们送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可是其中大多数,已经被家人们遗忘了。他们的亲人也许认为,他们一辈子也不会从这里走出去。人们轻易地将麻烦丢进这座像监狱一样的地方,轻易地将他们从生活中抹去。亲人们甚至希望他们再也不要联系自己,再也不要给自己制造任何负担。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你最爱的人,会将你折磨成疯子,再将你丢掉。
“这个地方怎么样,还满意吗?”秦歌从身后走过来,站在林念的左边。他的个子很高,林念和他讲话的时候需要把头抬起来,所以除了坐着聊天之外,林念很少和他对视着讲话。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牛仔夹克衫,布料上密密麻麻地印着某个品牌的logo暗纹。林念觉得秦歌就差把“浮夸”这两个字纹在脸上,她总感觉下一秒,他就会从口袋里掏出麦克风开始唱rap。
“不愧是阔少爷,一出手就是商业中心的一整栋楼。”林念笑着说,“合作伙伴算什么,我简直想要嫁给你。”
“林小姐,你能不能看一眼我的内在。”秦歌将右手覆盖在胸前,“我打动女孩凭借的从来不是金钱,是我的灵魂。”
林念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一边冷笑着说,“……你的灵魂,真不如你的家产值钱。”
秦歌也笑了笑,继续说,“这里的装修是我请一个苏州设计师做的,还不错吧?是你喜欢的北欧极简风格,同时融合了大量暖色调配饰,既精致又温馨。如果你对哪里不满意的话,还可以重新调整。”
“还不错,挺好的。”林念转身向露台中央走去,“我的审美,也就到这个程度。”
“家具最迟明天进场,什么时候搬家?”
“这周末吧。”林念回头问他,“手续办好了吗?”
“合同已经拟好,待会发送到你的邮箱。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办理注册手续,应该一个星期办完。”秦歌跟着林念从楼梯上走下来,“你带几个人过来?”
“我需要一个助手,但是目前还没有合适人选。”她站在前厅中央,在心里比划着接待沙发的位置。“……大约,有一个合适的人。”她嘴里轻声嘟囔着。
“漂亮妹妹吗?”秦歌忽然将头探到她的面前。
“说到这里,我要和你立第一条规矩。”林念将他的头拨开,“公司里的任何一个女孩,你都不能碰。”
秦歌挑了挑眉毛,挑衅地问她,“包括你吗?”
“我——你更不能碰。”林念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回答他。
“可是……”秦歌想了想又说,“我就喜欢不能碰的女人。”
林念笑望着秦歌,露出左脸颊一颗浅浅的酒窝。“对不起,我只喜欢为我花钱的男人。”
秦歌咂了咂嘴,对着她轻轻摇了一下头,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的哪一点吗?”
林念笃定地回答他,“我知道,你喜欢我身上的每一点。”
“呵。”秦歌冷笑着说,“市局刑警队有一个叫李秦铭的刑警,林念小姐是不是和他很熟悉啊……听说他刚刚从抚顺办案回来,这一回好像是要升副队长了吧?”
“我的事情你少打听!”林念回头瞪了他一眼。“方案看过了吗?”
“就那个《拯救人生计划》实验策划方案——名字起得不错。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其实就是一种认知行为疗法。思路很清晰,但可行性有待评估。”
“所以我们才需要做一次实验。”林念推开大门走出去,“招募广告发出去一个星期,有56个人报名,其中27个人在第一步填写目标时就放弃了,19个人在第二步罗列计划时放弃。剩余10个人,一半人在第三天签协议之前消失。看来大家根本没有真正想要实现的目标,只是对人生不满意罢了。”
“多数人都是这样,只是想抱怨生活,并不想真正改变什么。”秦歌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置,“那些有目标、有执行力的人早就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哪有时间抱怨生活。”
林念系上安全带,转头望着秦歌,“最后留下的五个人,一个二胎妈妈、一个女主播、一个大学生、一个退休领导,还有一个,写网络小说的。”
“呵,够奇形怪状的啊。”秦歌探过身体,伸手从江止语的右侧座椅下方将副驾驶座位向后调了一下,“现在怎么样,还挤不挤?”
“刚刚好。”林念把腿向前伸,一直踩到车厢壁上,“看起来,你新交的女朋友腿好像并不长,不符合你一贯的审美啊。”
“所以今天来接你之前,我才抓紧时间分手了啊。”秦歌笑着发动汽车,“不然等会儿你下车以后,我还得把座椅调回去。”
“这是今年的第几个?破十了吗?”
秦歌想了想回答她,“如果是女朋友的话,还差一个。”
林念歪着头看他,“我很好奇,你如何划分女朋友还是非女朋友?”
秦歌反问她,“那你又如何划分男朋友还是非男朋友?”
“看对方承不承认我——只要他承认,我都算。”
“对,只要我承认的,都算女朋友。”秦歌点点头说,“我也很好奇,你如何确认一个男人爱不爱你?”
“我这种女人,从来不问男人爱不爱我。”林念眨了眨眼睛,扬起下巴说,“我觉得,都爱我。”
秦歌笑着将车向右边道路行驶,准备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在他的思维中,像林念这种女孩,如果不是下定决心娶她,就应该与她保持一点距离。比起和她谈恋爱或者做爱,将她长久地留在身边才是最有趣的事情。男人总是贪心的,他们需要一个伴侣和一个情人,却很少有女人能将这两个角色恰到好处地合二为一,时间一久,激情总会消失,所以还是分开的好。林念是最完美的情人角色,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其实并不适合婚姻,那样她将会变得不再可爱。
“喂。”林念转过头,收起刚才的笑容。她猝不及防地问他,“为什么选择我?”
秦歌笑着回答她,“我们家的祖训是,当你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不能只想着赚钱,那样你很快就会到达天花板。想要突破天花板的唯一办法,就是一点理想主义。而你——就是我的理想主义。”
“你们家哪一辈传下来的祖训?”林念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一边解开屏幕的指纹锁,一边随口问道。
秦歌轻轻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红灯前。他转过头望着林念,微笑着说,“我爸传给我的。”
林念轻轻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她打开手机看见的第一条信息来自江止语,结果如她所料。
“林念姐姐,我辞职了。你可以给我一个工作的机会吗?我想成为你的助理。”
“好。”她简短地回复江止语。接着,她合上手机,想起江止语昨晚哭哭啼啼的模样。她觉得江止语还是大意了一些,她应该在收到出差通知的第一时间就拒绝她的上司,那样他们之间的矛盾就不会爆发得如此激烈,但迟早都会爆发。一些男人对于得不到的女人总是心怀恨意,江止语的上司就是这样的人。大多数人并不会因为结婚就改变他们的本质,林念就曾真实地见过这样的人。
那是在她刚刚毕业的第一份工作里,那时候公司里有一位比她大十岁的哥哥,她已经记不得那个哥哥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开着一辆白色雪佛莱轿车,那就暂且叫他雪佛莱哥哥吧。雪佛莱哥哥已经结婚,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家里为妻子和孩子做饭,并且准时接孩子放学。在众人眼中,雪佛莱哥哥是一个忠于婚姻热爱家庭的好男人。直到某一天夜晚,公司聚餐结束后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多,雪佛莱哥哥和林念一起回家,因为距离不远,并且两个人都喝了酒,所以他们选择散步回家。路上聊了什么林念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在距离林念家小区不远处一座桥下,雪佛莱哥哥突然靠近林念,猝不及防地抱住她。林念记得他当时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别动,我只是想抱抱你。”
那个时候林念只有二十二岁,她不仅没有交往过男朋友,更没有和男性发生过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挣脱雪佛莱哥哥的怀抱,然后匆匆忙忙向前走。她以为他只是喝醉了,只要她拒绝他,他就会清醒过来。可是雪佛莱哥哥从身后追过来,再一次抱住她,无论她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这时候从身后驶来一辆出租车,林念拼尽全力向出租车招手。在雪佛莱哥哥慌神的一刹那,她从雪佛莱哥哥的胳膊里挣脱出来,钻进出租车。她告诉司机,“快走。”
车开走的时候,雪佛莱哥哥还是站在原地,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是一副略显遗憾的哀伤,这张脸让林念觉得恶心。她想起上一次加班结束时,她坐在雪佛莱哥哥的车里,被他载着在城市中绕了半个圈。然后他邀请她去山上看城市的夜景,林念只好推说她肚子疼执意要回家,那一次林念是真的肚子疼,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其实已经是一次暧昧的邀请。就像江止语收到的那句出差通知一样,那本身就是一次做爱的邀请。
如今林念再想起这件事,她愈发觉得雪佛莱哥哥很可悲。因为他的动作和语气是那么生涩,他向一个女孩发出邀请的技巧仿佛一个十三岁男孩,林念甚至相信他也许从未真正出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