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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生实验室”系列|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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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8 02: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有个机会重新活一遍,你要不要来?| 人生实验室·拯救人生计划

 潘安小姐 戏局onStage  202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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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人生实验室》是戏局周末剧场的第一个连载,共7个单元。作者是美女咨询师潘安小姐。


在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将共同经历一场“拯救人生”的实验。实验已招募到6名参与者:待业在家的二胎妈妈、渴望上大学的网络女主播、梦想学法律专业的医科大学生、刚刚退休却查出癌症的单位领导、十八线网络悬疑小说写手,以及误打误撞成为实验观察员的江止语。


在为期一年的实验过程中, 每个人都面临着自己的困境与考验。有人频频出错,有人试图放弃,有人停滞不前。我们真的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吗?这场“人生实验”正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上演……

第1场

圣诞节前一天的夜晚,江止语站在银星酒店1907号房门口,扇了倪盛一个巴掌。这一个巴掌,将成为她的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只是那个夜晚,她并不知道这一切。

事情要从一天前说起。倪盛临时通知江止语出差,出差名单上只有两个人:倪盛和江止语。倪盛是新来的上司,而江止语,是他的助理。

接到通知的时候,江止语觉得有些不妥。第一个原因是,这次出差的目的只是做一次简单调研,不需要两个人。第二个原因是,单身女下属和已婚男上司单独出差,总是听起来有些工作之外的暧昧。所以她问倪盛,“我一定要去吗?”

“我给你放半天假,你去收拾一下行李,明天上午八点到飞机场。”

倪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止语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一切都很正常。倪盛带着江止语参加了一场饭局,饭局上两个人都喝了酒。然后他们一起乘出租车回酒店,江止语坐在前排,倪盛瘫靠在后排的座椅上。江止语从后视镜中向后看了一眼,发觉倪盛似乎是睡着了。她搀着倪盛走到房门口,从他的口袋中摸出房卡,刚准备打开门,她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多了一层禁锢。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倪盛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腰上。

房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江止语趁机将倪盛从门缝中推进去。倪盛并没有松开手,而是顺着房间的方向试图将江止语向里扯。

就是在这一秒,江止语一脚踢开门,撩起手狠狠给了倪盛一个巴掌。

在她的人生中,这是第二次扇一个男人巴掌,第一次是在十三岁那一年。那时候,她喜欢班里的一个男孩,因为那个男孩总喜欢碰她的耳朵,一碰她就会脸红。女孩子小的时候,总是分不清喜欢和捉弄。她误以为那个男孩喜欢她,便只是瞪他一眼,也不再说话。后来,那个男孩听说江止语喜欢自己,便常常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江止语。他站在讲台上,江止语从他的面前走过,他便会伸出腿绊她一下。江止语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摔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他举着黑板擦放在她的头顶。

粉笔灰从头顶落下来跌在她的睫毛上时,她跳上讲台,对着男孩已经稍显清秀的脸庞撂下一个巴掌。

她望着男孩的脸在一瞬间凸显出一个鲜红的掌印,看见他错愕的表情。在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如果有人欺负你,就要狠狠地打回去。

当她第二次扇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她知道对面这个男人已经长大,比她十三岁那一年更加凶狠、更加暴戾、更加懂得如何反击。所以她还没有来得及看见那个掌印显现在他的左脸颊,就慌忙跑进自己的房间,再一次发狠一般地关上房门。

凌晨一点,她猜测倪盛已经睡着了,便拎起自己的行李,偷偷从房间跑了出来。她乘车到火车站,买了最近一趟列车,连夜赶回家。

她站在小区门口的时候,天色是刚刚开始发白的雾蓝色。警卫室里的保安在打着瞌睡,一个捡破烂的老人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弯着腰从她的身旁经过,走向小区门口正在拆迁的一大片空地,路口的清洁工在打扫街道,小区的高楼上亮起几盏零星的灯光。

这一切都和昨天她出门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在这个城市里,每一天都没有分别。

清晨的寒气冲向面颊,江止语吸了吸鼻子,推开小区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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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止语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手机上有几条新信息,分别来自珠宝店和蛋糕店,这些信息提醒她,今天是圣诞节。除此之外,没有一条多余的祝福。自从群发消息的行为被人们鄙夷之后,连复制粘贴的祝福也没有了。

她翻开朋友圈,看见一些无聊的人们发布的无聊生活。一年又一年,这些人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去年在深夜高喊着要成为更好自己的人们今年还是去年的模样,曾经大声鼓励自己要努力赚钱的人们如今还是一样贫穷。江止语又往下翻了翻,看见一张转发的广告,她随手点开那张图片,几个醒目的大字冲进她的视野——《拯救人生计划》

你还记得你十五岁时的梦想吗?你是否实现了它?

你还记得你童年的玩伴吗?他们现在都过得如何?

如今的你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小时候幻想的英雄?

如今的你又过得怎样?会让十五岁的你惊叹还是失望?

那些痴狂又遥远的梦想还在吗?你还想继续实现它吗?

你接受现在的生活吗?还是你不想被人群湮没?

此刻,给你一个机会,我们一起重新活一遍,你要不要来?

和我们一起参与一场改造人生的实验。

没错,就是此刻。就是你。

江止语又仔细看了看那张图片,下面详细地罗列着实验的时间:2019年1月1日至12月31日。实验内容是通过具体可行的目标计划及团体互助、心理督导等方式完成为期一年的自我成长体验,以期改变参与者原始状态,并形成可自我监督的长期自制系统。首期团体人数限制:6人。

江止语是应用心理学专业出身,却没有做过一天咨询。她刚毕业就被她的母亲李素戚塞进如今这家大型国有企业,做着平凡又日复一日的工作。在江省元和他的妻子李素戚眼里,人生之中所有事,只要迈入起点就已经赢得了胜利。如果江止语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个看似忠良的伴侣,那么她将一生无忧。他们看不见更远的终点,也不想看见。江省元觉得他的力气只能负责江止语的前半生,现在已经快要用光了。

江止语合上那张图片,爬起来伸了伸懒腰,恍然想起昨夜的事。不过十几个小时,她在原来的城市,原来的大床上醒来,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伸出右手举在眼前看了看,看见昨夜里那个巴掌。手机在身旁响了一声,是倪盛发来的消息:“下午三点,我要看到调研报告放在我的桌子上。”

江止语没有回复他,只是将手机丢在枕头上,闷着头又继续睡过去。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今天很快就会过去,明天会如期而至。

五分钟后,她爬起来,乖乖地起床洗漱换衣服,开着车向办公室冲去。

------

已经是正午了,阳光洒在街道上,城市和清晨时截然不同。比起正午,江止语更喜欢清晨时初醒的城市,一切就像没有开始一样,让她觉得做什么都还来得及。广播里正在播送当天的午间新闻,新闻里说因为市政资金短缺,新建的地铁三号线今天上午宣布停工。她记得前几天新闻里说过,由于近两年新盖的楼盘无人问津,住建部门已经停止批复新的地产项目,她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人活着就是有这一点好处,每一天都会有新的烦恼。

这个世界仿佛随时都在变化,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城市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他们搬去了别的地方,北京,或者上海。你问他们为什么去那里,有人说不想再过沉闷的生活,有人说只想离开家,离得越远越好。城市里的孤单都是相通的,走到哪里都一样。

江止语推开倪盛办公室的门,将报告放在他的桌子上,转身离开。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倪盛瘫靠在黑色皮椅里叫住她,“回来。”

江止语转过头,并没有打算向回走。

“重做。”倪盛轻轻地将报告推到桌子边沿,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报告有问题吗?”江止语抬起下巴问道。她觉得倪盛只是想叫住她,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翻开那份报告。

“数据不实。”

“数据都是和您核对过的。”江止语疑惑地问道,“我检查过三遍,不可能有问题。”

“我说数据不实,你听不懂吗?”倪盛侧过脸望着江止语,“另外,这个月你的考核成绩扣60分。”

“凭什么?”江止语下意识地喊出声来。

“怎么?我不能扣吗?”

“理由呢?”

“你不服从领导的管理。”

“哪一天?哪一件事?你能说出来吗?”

“我有必要向你交代我管理下属的方式吗?”倪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我有权利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扣了六十分。”江止语顿了顿,又继续说,“在公司以往的考核中,只有在严重损害公司利益并且被记过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扣除当月考核四十分。而你,扣了我六十分——我想知道原因。”

“想知道原因是吧?”倪盛把交叉在下颌前的两只手放下来,撑起扶手坐直身体。“12月24号你干什么去了?”

“呵。”江止语冷笑一声。她想到倪盛会因为这件事让自己难堪,在她收到倪盛一早发来的信息时就已经想到了,却没有想到他居然能恬不知耻地问出这个问题。她以为倪盛是个流氓,却没想到只是个地痞流氓。她又笑了一下,“需要我帮你复述一次昨天的画面吗,倪总监?”

“来吧。”倪盛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喝醉了,我扶你到房间门口,然后你意欲将我拉进房间,所以我扇了你一个巴掌,之后离开酒店。”江止语摊了摊手,“事情就是这样,你想起来了吗?”

“小江啊……所以说你年轻气盛,做起工作来也容易冲动。你不是刚毕业的小姑娘,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倪盛的手指重新在下颌前交叉,“昨天你可能是喝醉了……明明是我扶着你回酒店,到了房间门口,你非要和我一起进去。我坚决地拒绝你,你反而扇了我一个巴掌。还有,你不仅丢下第二天的业务,不打一声招呼地跑回来,害得我们差点弄丢最重要的客户,回来之后还如此敷衍工作……怎么,就因为这点事,觉得我会和你计较,工作都不做了——不打算干了?”

江止语望着倪盛的笑脸,那是一副预示着胜利的招摇。她觉得自己活到二十五岁,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最丑恶的一面,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哀。她轻轻地点点头,对自己笑了一下。“倪总监。”她说,“我们要不要调一下酒店的监控看看呢?”

“你还别说,我也是这么认为。”倪盛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江止语,“我本来打算,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毕竟女员工想要和领导拉拢关系,却用了不正当的方法这种事情,怎么也上不得台面。我已经结婚,倒不在乎这个,可你毕竟还年轻,又是个女孩子,怎么也是要脸面的嘛——可是我后来一想,万一你酒醒以后污蔑我,我可就说不清了。所以我第二天一早就去调酒店的监控,以防止你像今天这样胡说八道……结果,你知道怎么回事?”

江止语冷笑着看他,并没有接他的话。

“第一,要调取酒店的监控,得先报警。那我以什么理由报警呢?说我被强奸未遂?有点夸张吧。”倪盛又是轻蔑一笑,继续说,“第二,我的房间门口,刚好是监控死角。监控里并没有拍到你强行进入我房间的画面。”

江止语站在倪盛的面前,只后悔自己昨天的巴掌没有扇得更狠一些。如果昨天夜里,她在倪盛的脸上抓出五道血印来,也许他就会忙于向自己的妻子解释脸颊上突如其来的五条抓痕,而不会有如此充足的时间想出这样完美的一套说辞。“领导,说谎话是要遭天谴的。”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准备离开他的办公室。

“成年人,不要说这么幼稚的话。”倪盛瞥了一眼江止语瘦削的背影,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还有,下次跟领导讲话的时候,不要录音——这个习惯不好,以后没有人敢用你。”

江止语最终还是狠狠摔上倪盛办公室的门,她觉得这一点力气可以稍微打破她心里的憋闷。门被一声巨响合上,又一次完美地彰显了她的不成熟。就像倪盛明明知道她会来质问他一样,他也猜到她一定会摔他的门——二十五岁的小女孩,总是藏不住一点心思。

而江止语却觉得,这道门摔或者不摔有什么区别呢?就像那个巴掌,扇或者不扇,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个卑劣的三十八岁男人,他只是想赢。

江止语站在办公楼宽阔的走廊里,看着白色墙壁上悬挂的企业文化标语——“企业之魂,文以载道,人以聚力。”便觉得可笑至极。这座去年才翻新过的办公大楼看起来是如此陈旧,连同里面的一切,都发出人间的腐臭味。也许再过十年,江止语就会变成倪盛的模样,深谙这里的生存之道。她会成为下一个倪盛,教会下一个江止语——如果自己想要活下去,就要让别人活不下去。

江止语抬头望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忽然想起早晨看见的那张图片。

“你还记得你十五岁时的梦想吗?你是否实现了它?

如今的你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小时候幻想的英雄?”

说实在的,江止语不记得自己十五岁时的梦想,也不记得小时候幻想的英雄。那个时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家,去北京,然后再也不回来。后来她考上北京的大学,却在毕业的时候选择离开北京。她高估了自己承受生活磨难的能力,也低估了生活的冷漠。

江止语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找到那张图片,记下右下角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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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江止语坐在南夏心理工作室的接待厅里,面前摆着一张表格——《拯救人生计划目标执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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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念,是这家工作室的负责人。”对面的女孩开口对她说。“这次实验是我创办的,主要是想借鉴自我管理技术和行为矫正治疗技术等一系列方法,让人们改变现阶段的生活状态,有目标地完成计划,最终实现自我管理、自制行为以及自我实现,并且将习惯长期延续下去。只要人们养成将理想变为可执行目标的思维及行为模式,并且坚持下去的话,就有可能改变原本的人生。”

江止语惊讶地望着她,这个侃侃而谈的女孩年纪看起来大约二十四五岁,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和自信。她将这样一个天方夜谭的计划如此自然地描绘出来,江止语几乎要相信这是一次可以真实地改变人生的机会。

“具体怎么做呢?”江止语点了点空白的表格,问道。

“这里的目标分为终极目标、次级目标、其他目标和计划外达成目标。简单来说,终极目标就是人生中必须完成的三件最重要的事,也就是所谓的理想,是你的自我实现目标。次级目标低于终极目标,是你想完成并且会让你有成就感的事。其他目标可以是你的愿望,比如旅行或者娱乐之类的,是一些你会感到快乐的事。如果没有在计划内却完成的事,就是计划外达成目标。”林念指着表格上的空白处对她说,“所以,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江止语望着林念一张一合的嘴唇,头脑突然一片空白。“我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的愿望又是什么?”她在心里不停地诘问自己。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忽然发现,她对自己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林念。

“没有关系——如果你知道的话,也不会来找我了。”林念笑着说,“我们可以使用‘时空穿梭法’来寻找一下你的愿望。这里有一张白纸,你可以罗列出在过去的成长生涯里,你最后悔、最希望穿越回去改变的事或个人特质。”

江止语盯着面前的白纸,在上面写下一句话:留在北京。

林念将她写完的纸推到一边,“好,现在将它忘记,我们进入冥想练习……想象你此刻是一个耋耄老人,你知道自己去日无多。虽然你的一生有很多遗憾的事,可你已经没有时间后悔了。假如这个时候,给你一次穿越时空的机会,你可以回到当下这个年纪,你最想要改变哪些事?”林念打了一个响指,将一张白纸推到她的面前,“现在,睁开你的眼睛。你已经恢复青春,将你想要改变的事写下来。”

江止语在纸上写下几行字,递给林念。

林念又将第三张白纸递给她,“现在进入自由联想时间,你可以在这张纸上随心所欲地写下你想做的所有事。”

她耐心地等待江止语在白纸上写满愿望,接着将刚才那两张写过的纸重新摆在她的面前。“现在,这三张纸都在你的面前,你可以对比分析一下,将重叠的愿望合并,将无法弥补的遗憾去除,最后将剩余的愿望按照重要性进行排列,之后放进刚才那张表格里。”

“接下来,我们在每一个目标后面写下达成标志。这个标志不以世俗为参考,也不以他人的想法来定夺,只以你内心的标准来衡量——比如你想赚钱,那么在你的心里,多少钱才算足够?”林念对江止语说。

江止语将填好的表格重新审视一遍,惊觉自己的人生就如此轻易地被一张表格解答了。她开始相信林念用一年时间改变一个人一生的企图,原来不过是一个加减乘除的算术题。江止语向来是一个及时行乐的人,她不知道有些人的一生其实被这样精密地安排着。

“这样活着,不累吗?”江止语不禁抬起头问道。

“头脑清醒的累是短暂的,头脑不清醒的累是长久的。”林念用一只手撑起下颌,笑着说,“很多人不需要这张表格也能活得很快乐,那些人原本头脑就清醒。我们所帮助的人,是一些头脑想要变得清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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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江止语之后,林念站起来给自己的茶杯里续满水。其实她平时并不喜欢喝茶,因为她觉得冲洗茶杯是一件极其繁琐的事,而她又常常会忘记。但她今天已经在工作室待了四个小时,不得不做一点填补时间空隙的琐事。

林念将茶杯放回桌面,茶水里的冰糖已经被冲淡,蜜桃乌龙茶的生涩味道从舌尖蔓延到舌根。她站起身,正准备整理这次实验的报名资料,工作室的门被再一次推开。

她抬起头,看到径直走进来的男孩时,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手边的资料。

秦歌毫不在意林念对他的无视,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咂咂嘴,“林念小姐,我就算不是你的咨客,你也不用这么刻薄吧……连杯水都不肯赏一口吗?”

“喏,那儿有热水,自己倒吧。”林念随手指了指茶台上的水壶,“秦少爷光临寒舍,不会是来视察工作的吧?”

“那怎么敢?”秦歌走到茶台边,自顾自地取下一个纸杯,顺便为自己冲泡一杯茶水。他一边倒水一边说,“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和我合作?”

林念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回答他,“那我可不敢——我不配。”

“竞争对手之间能不能好好说话。”秦歌笑着埋怨她,一边坐回沙发里,“我真的是诚心诚意来找你合作的,你要是没想过的话,现在想一想。”

“怎么合作?”林念问他,“打电话报警说我网络诈骗的那种合作吗?”

“那不是误会嘛……”秦歌解释道,“我现在衷心向你承认错误,而且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抢我的合同、低价拉拢我的咨客——这些也都是误会吗?”

“林念,你仔细想想,在我们这个地方,做这一行的就这么几个人。你总是一个人闷头瞎干,也不和其他人打交道,这种经营方式很快就会被淘汰了……我偶尔给你找点事,既是怕你一个人太孤单,又能引起你的注意,好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你的背后还有我在陪着你。”秦歌边说边拍拍胸脯,以便证明自己的话是发自肺腑。

林念用左手支在脸颊的一侧,斜着脑袋仔细打量秦歌义正言辞又厚颜无耻的模样。这个男孩比她小一岁,他的身上令林念记忆最深刻的特点,除了他的卑鄙,就是他的父亲秦融道——本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之一。如果林念需要一位资金雄厚且人脉广阔的合作伙伴,秦歌是不二人选,只是她并不确定这个年纪轻轻的贵公子是否值得投靠。

“理由呢?”林念冲他挑了一下左边的眉毛,“说服我。”

秦歌微笑着回望她,片刻后,他认真坐直身体,将右手扣在沙发扶手上,慢条斯理地说,“第一,比起工作室,心理咨询专业机构在未来会更受信任。本地市场暂时是空白,这一点我猜你也想到了;第二,你擅长专业,我擅长经营,你擅长理想,我擅长落实理想;第三,前期资金由我垫付,我找了一处更大的场地,前三年租金全免;第四,40%的股份;第五,公司名字我们各取一个字——‘襄岸’的‘襄’,‘南夏’的‘南’,合起来叫‘襄南’——对外,我们是共同合伙人,但是重大决策由我说了算。”

“没少读书啊这几天?”林念再一次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就为了收服我,彻夜读完整本《孙子兵法》吧?”

“过奖。只读了个开头,实在是读不懂。”秦歌低头笑了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林念还在注视他。

“49%。”林念再一次开口,“留给你1%的话语权。”

“啧啧啧。”秦歌又一次了咂嘴,“还说我满身铜臭味,谈起钱的时候,你下手可不比我轻啊……”

“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林念站起来,将剩余的茶水倒进茶台的水槽里。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是八点零五分,她该去机场接人了。

“不用考虑。”秦歌也跟着站起来,“我答应你。”

林念回头望着他笑,“看来,我还没有触及你的底线……让我来猜一猜,你心里的底线是多少——50%?”

秦歌将车钥匙抛到半空中又接住,笑着对她说,“不用猜了。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办公室等候林念小姐的大驾光临。”

第2场

江止语回到家以后,忽然感觉灵魂被抽走了一大半。她坐在沙发上,不知道除了睡觉还能做些什么。时间仿佛凝固了,停滞在一个看不清的岔路口。她满脑子都是倪盛留下的最后一个表情,她从口袋里掏出刚才填满的表格,看见那些她随手写下的愿望。她其实并不想告诉林念,她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个世上所有最恶毒的报应,都落在倪盛的身上。

江止语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软弱,她觉得倪盛最希望看见的,就是她此时被打垮的模样。他要让自己为那天晚上的巴掌付出代价,他要看到江止语在他的手中挣扎着窒息的模样——这就是他想要的胜利。

是非对错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重要,江止语此刻才知道。

现在是晚上八点,她听见楼道里传来小孩子玩耍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外孙来看自己的祖父祖母,她坐在沙发上,把前几天看到一半的综艺节目一口气看完,又躺下来刷了一会手机。除了群聊的信息在不断更新,一条新消息也没有。她又刷到那一条倪盛发来的信息,忽然坐起来,像一只没有灵魂的鸡,在沙发中央呆坐了五分钟,接着嚎啕大哭。

窗外的烟花升起来又熄灭,她依旧坐在沙发中央,电视机屏幕里的广告每隔五秒就会自动切换,遥控器放在脚边,她却不敢碰。因为屏保的画面一旦消失,圣诞夜的直播晚会就会出现在屏幕上。

她拿起电话,翻开手机通讯录,却不知道应该打给谁。她又想起今天是圣诞节,大家都出去过节了。假如她的通讯录里正好有一个朋友那么巧有时间接听她的电话,假如对方问她,“你怎么了?”她应该怎么回答。

“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特别难过。”

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好傻。如果有人这么对她说,她一定觉得那个人很无聊。

她合上手机,抬头看一眼窗外,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江止语再次低下头,重新打开手机,找到林念的名字,将电话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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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分钟后,江止语站起来,长长地深吸一口气,接着披上灰色呢大衣,用一顶黑色渔夫帽遮住昨夜来不及冲洗的头发。她走到梳妆台前,补好脱落的口红,关掉客厅的电视机,终于打开了门。

她敲开对面901的白色防盗门,一个约摸二十三四岁的男孩从门里探出头来。

“苏老师。”她说,“陪我喝酒。”

苏景堂就这样被江止语扯到了路口的炭火烤肉店里,他亲眼目睹江止语盯着菜单点了一份黑五花肉、一份上肩雪花肉、一份盐渍牛舌、两条秋刀鱼、一盘青口贝,又叫过服务生,加了两份焦糖南瓜、一份奶豆腐、一份雪蟹腿。他慌忙制止江止语,“——够了,小姐,够够了。”

江止语看了一眼苏景堂刚刚清洗过还滴着水珠的发梢,忽然转头又唤了一声,“服务生,再拿两瓶梅子酒。”

等菜的间隙里,两个人谁也没有讲话。江止语静静地端详着苏景堂低头刷手机的模样,他出门太匆忙了,大衣里只穿着一件白色休闲衬衫,左边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一个看不清的花纹。他的刘海搭在额头上,发梢刚刚好遮住他的眼眉。

三个月前的一个黄昏,苏景堂成为江止语的邻居。他在英国读完研究生,回国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圣林中学当老师。她不明白生于一个优渥家庭的男孩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职业,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远万里跑来一个远离父母的小城市。忽然之间,她不明白很多事。

她将苏景堂的手机从手掌中抽走。“我问你。”她说,“你的人生中,最想做的三件事是什么?”

苏景堂抬起头懵懂地望着江止语,“教书、育人、过平凡又简单的生活。”他脱口而出。

江止语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没有渴望,没有热情,没有任何期盼的回应,只有一些普通的光。这些光只在这个夜晚亮起,就像门外的月亮每个月会圆一次,像小区里的路灯每到八点会自动打开,至于他的对面坐着是谁,是没有关系的。

“就这么简单?”江止语又问。

“就这么简单。”他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那些我想做的事,年轻的时候都做完了。”

“你今年才多大?”江止语鄙夷地望着他。

“二十三岁。”苏景堂理直气壮地回答她。

江止语将手机还给他。她忽然很羡慕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孩,他们从小什么也不缺乏,因此长大以后,无论金钱还是名望,都很难吸引他们的注意。他们才是真正的随心所欲地活着的那群人,有的时候,江止语甚至觉得,就连活着,都不能提起他们的兴趣。

江止语又想起林念,那个会把人生写成计划的女孩,她活得快乐吗?

沿街的商铺一家接一家地熄灭了招牌,圣诞节好像过完了。江止语和苏景堂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江止语的肩膀碰在苏景堂的胳膊上,没有站稳,便跌了一下。

苏景堂下意识抓了她一把,左手却不小心握住她的乳房。他低下头看她,一个巴掌丢在他的脸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捂住自己泛红的脸颊。

“对不起……我只是条件反射。”她伸手摸了摸苏景堂被扇过的那半张脸,在心里默数着,

“第三个。”

“A罩杯……”苏景堂望着江止语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出三个字。

江止语贴在苏景堂右脸颊的手掌又撂下一个巴掌。比起刚才那个耳光,这一次轻了许多,带着一点愤怒和羞涩。“第四个。”她瞪着他说。

那天晚上,江止语做了一件事。她偷偷将林念的微信昵称改成了——“女神姐姐”。

------

第二天下午,林念站在南湖公园一栋独栋小楼的露台上,从窗口俯瞰眼前的空地。这里地处城市的东面,是一片新开发的文化商业区。在林念小的时候,她记得这里有一家福利院。那时候还没有专业的精神治疗中心,所谓福利院,就是人们口中的“精神病院”。九岁的时候她去过那里一次,那个年纪的孩子们,被大人们称作“疯子”的人吓坏了,谁也不敢在院子里乱跑。全班同学缩在大厅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连平日最捣蛋的同学也不敢向前迈一步。老师给每个孩子分发了零食,鼓励他们送给正在大厅中央活动的精神病人,依然没有一个人敢动。

后来,那家福利院搬到城市的郊区,名字也改成“精神卫生中心”。可是人,还是原来那些人。三年前,她创办工作室的时候,又一次去了那里。行业里的咨询师们组织了一场公益活动,发动社会团体来陪伴精神障碍患者过中秋节。那一天,她再次见到这座城市中被隔离开的这群人。她记得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和她打招呼,说话的时候吐字有些费力。站在她身旁的是精神科丁元主任,她问那个姑娘,“指甲挺漂亮啊,什么时候涂的指甲油?”姑娘好像是害羞了,她抿着嘴笑了笑说,“昨天张医生帮我涂的。”

“是因为今天要给客人们表演节目吗?”丁元问她。

姑娘点点头。“漂亮吗?”她问林念。

因为长期没有陌生人出现,他们显得很腼腆。大厅里整齐地摆放着几十张长条桌,他们端端正正地坐在每一张桌子的左边,没有一个人讲话。林念挑选了第二排靠近走廊的一张桌子坐下,身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林念微笑着注视他,他却只敢偷看她一眼。林念在想,如果他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高中校园里,也许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林念转过头不再看他,那个男孩小心翼翼地将桌子中间的水果推到林念面前,那意思大概是,“你吃。”

在他们之中,有些家属会时常来探望他们,结算他们的住院费,或者给他们送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可是其中大多数,已经被家人们遗忘了。他们的亲人也许认为,他们一辈子也不会从这里走出去。人们轻易地将麻烦丢进这座像监狱一样的地方,轻易地将他们从生活中抹去。亲人们甚至希望他们再也不要联系自己,再也不要给自己制造任何负担。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你最爱的人,会将你折磨成疯子,再将你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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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怎么样,还满意吗?”秦歌从身后走过来,站在林念的左边。他的个子很高,林念和他讲话的时候需要把头抬起来,所以除了坐着聊天之外,林念很少和他对视着讲话。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牛仔夹克衫,布料上密密麻麻地印着某个品牌的logo暗纹。林念觉得秦歌就差把“浮夸”这两个字纹在脸上,她总感觉下一秒,他就会从口袋里掏出麦克风开始唱rap。

“不愧是阔少爷,一出手就是商业中心的一整栋楼。”林念笑着说,“合作伙伴算什么,我简直想要嫁给你。”

“林小姐,你能不能看一眼我的内在。”秦歌将右手覆盖在胸前,“我打动女孩凭借的从来不是金钱,是我的灵魂。”

林念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一边冷笑着说,“……你的灵魂,真不如你的家产值钱。”

秦歌也笑了笑,继续说,“这里的装修是我请一个苏州设计师做的,还不错吧?是你喜欢的北欧极简风格,同时融合了大量暖色调配饰,既精致又温馨。如果你对哪里不满意的话,还可以重新调整。”

“还不错,挺好的。”林念转身向露台中央走去,“我的审美,也就到这个程度。”

“家具最迟明天进场,什么时候搬家?”

“这周末吧。”林念回头问他,“手续办好了吗?”

“合同已经拟好,待会发送到你的邮箱。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办理注册手续,应该一个星期办完。”秦歌跟着林念从楼梯上走下来,“你带几个人过来?”

“我需要一个助手,但是目前还没有合适人选。”她站在前厅中央,在心里比划着接待沙发的位置。“……大约,有一个合适的人。”她嘴里轻声嘟囔着。

“漂亮妹妹吗?”秦歌忽然将头探到她的面前。

“说到这里,我要和你立第一条规矩。”林念将他的头拨开,“公司里的任何一个女孩,你都不能碰。”

秦歌挑了挑眉毛,挑衅地问她,“包括你吗?”

“我——你更不能碰。”林念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回答他。

“可是……”秦歌想了想又说,“我就喜欢不能碰的女人。”

林念笑望着秦歌,露出左脸颊一颗浅浅的酒窝。“对不起,我只喜欢为我花钱的男人。”

秦歌了咂嘴,对着她轻轻摇了一下头,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的哪一点吗?”

林念笃定地回答他,“我知道,你喜欢我身上的每一点。”

“呵。”秦歌冷笑着说,“市局刑警队有一个叫李秦铭的刑警,林念小姐是不是和他很熟悉啊……听说他刚刚从抚顺办案回来,这一回好像是要升副队长了吧?”

“我的事情你少打听!”林念回头瞪了他一眼。“方案看过了吗?”

“就那个《拯救人生计划》实验策划方案——名字起得不错。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其实就是一种认知行为疗法。思路很清晰,但可行性有待评估。”

“所以我们才需要做一次实验。”林念推开大门走出去,“招募广告发出去一个星期,有56个人报名,其中27个人在第一步填写目标时就放弃了,19个人在第二步罗列计划时放弃。剩余10个人,一半人在第三天签协议之前消失。看来大家根本没有真正想要实现的目标,只是对人生不满意罢了。”

“多数人都是这样,只是想抱怨生活,并不想真正改变什么。”秦歌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置,“那些有目标、有执行力的人早就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哪有时间抱怨生活。”

林念系上安全带,转头望着秦歌,“最后留下的五个人,一个二胎妈妈、一个女主播、一个大学生、一个退休领导,还有一个,写网络小说的。”

“呵,够奇形怪状的啊。”秦歌探过身体,伸手从江止语的右侧座椅下方将副驾驶座位向后调了一下,“现在怎么样,还挤不挤?”

“刚刚好。”林念把腿向前伸,一直踩到车厢壁上,“看起来,你新交的女朋友腿好像并不长,不符合你一贯的审美啊。”

“所以今天来接你之前,我才抓紧时间分手了啊。”秦歌笑着发动汽车,“不然等会儿你下车以后,我还得把座椅调回去。”

“这是今年的第几个?破十了吗?”

秦歌想了想回答她,“如果是女朋友的话,还差一个。”

林念歪着头看他,“我很好奇,你如何划分女朋友还是非女朋友?”

秦歌反问她,“那你又如何划分男朋友还是非男朋友?”

“看对方承不承认我——只要他承认,我都算。”

“对,只要我承认的,都算女朋友。”秦歌点点头说,“我也很好奇,你如何确认一个男人爱不爱你?”

 “我这种女人,从来不问男人爱不爱我。”林念眨了眨眼睛,扬起下巴说,“我觉得,都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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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笑着将车向右边道路行驶,准备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在他的思维中,像林念这种女孩,如果不是下定决心娶她,就应该与她保持一点距离。比起和她谈恋爱或者做爱,将她长久地留在身边才是最有趣的事情。男人总是贪心的,他们需要一个伴侣和一个情人,却很少有女人能将这两个角色恰到好处地合二为一,时间一久,激情总会消失,所以还是分开的好。林念是最完美的情人角色,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其实并不适合婚姻,那样她将会变得不再可爱。

“喂。”林念转过头,收起刚才的笑容。她猝不及防地问他,“为什么选择我?”

秦歌笑着回答她,“我们家的祖训是,当你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不能只想着赚钱,那样你很快就会到达天花板。想要突破天花板的唯一办法,就是一点理想主义。而你——就是我的理想主义。”

“你们家哪一辈传下来的祖训?”林念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一边解开屏幕的指纹锁,一边随口问道。

秦歌轻轻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红灯前。他转过头望着林念,微笑着说,“我爸传给我的。”

林念轻轻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她打开手机看见的第一条信息来自江止语,结果如她所料。

“林念姐姐,我辞职了。你可以给我一个工作的机会吗?我想成为你的助理。”

“好。”她简短地回复江止语。接着,她合上手机,想起江止语昨晚哭哭啼啼的模样。她觉得江止语还是大意了一些,她应该在收到出差通知的第一时间就拒绝她的上司,那样他们之间的矛盾就不会爆发得如此激烈,但迟早都会爆发。一些男人对于得不到的女人总是心怀恨意,江止语的上司就是这样的人。大多数人并不会因为结婚就改变他们的本质,林念就曾真实地见过这样的人。

那是在她刚刚毕业的第一份工作里,那时候公司里有一位比她大十岁的哥哥,她已经记不得那个哥哥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开着一辆白色雪佛莱轿车,那就暂且叫他雪佛莱哥哥吧。雪佛莱哥哥已经结婚,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家里为妻子和孩子做饭,并且准时接孩子放学。在众人眼中,雪佛莱哥哥是一个忠于婚姻热爱家庭的好男人。直到某一天夜晚,公司聚餐结束后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多,雪佛莱哥哥和林念一起回家,因为距离不远,并且两个人都喝了酒,所以他们选择散步回家。路上聊了什么林念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在距离林念家小区不远处一座桥下,雪佛莱哥哥突然靠近林念,猝不及防地抱住她。林念记得他当时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别动,我只是想抱抱你。”

那个时候林念只有二十二岁,她不仅没有交往过男朋友,更没有和男性发生过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挣脱雪佛莱哥哥的怀抱,然后匆匆忙忙向前走。她以为他只是喝醉了,只要她拒绝他,他就会清醒过来。可是雪佛莱哥哥从身后追过来,再一次抱住她,无论她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这时候从身后驶来一辆出租车,林念拼尽全力向出租车招手。在雪佛莱哥哥慌神的一刹那,她从雪佛莱哥哥的胳膊里挣脱出来,钻进出租车。她告诉司机,“快走。”

车开走的时候,雪佛莱哥哥还是站在原地,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是一副略显遗憾的哀伤,这张脸让林念觉得恶心。她想起上一次加班结束时,她坐在雪佛莱哥哥的车里,被他载着在城市中绕了半个圈。然后他邀请她去山上看城市的夜景,林念只好推说她肚子疼执意要回家,那一次林念是真的肚子疼,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其实已经是一次暧昧的邀请。就像江止语收到的那句出差通知一样,那本身就是一次做爱的邀请。

如今林念再想起这件事,她愈发觉得雪佛莱哥哥很可悲。因为他的动作和语气是那么生涩,他向一个女孩发出邀请的技巧仿佛一个十三岁男孩,林念甚至相信他也许从未真正出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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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江止语正开着车在街上晃悠,还不到六点,路上的车松散得不像话。她打算开往老城区的一家奶茶店,那里有她最近痴迷的一款叫作“北谷蓝莓豆乳”的奶茶。说是奶茶,江止语觉得那不过是一种豆浆加牛奶和蓝莓汁的混合饮料。只是她已经厌烦了所有奶茶店里疯狂加糖的行为,她最近似乎有些糖分过敏。

她把车开到城市南边的一条道路上,这条路通常不作为人们穿越城市的第一选择,可是再过半小时,城市的主干道就会开始堵车。她沿途经过一所学校,正是放学时间,学校周围停满家长的车。江止语粗略计算了一下,这里的车随便一辆也需要七位数。毫无疑问,这里就是这所城市最著名的圣林中学。

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校门口走出来,江止语将车靠边停下,用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在圣林中学高中一年级的教师办公室里,苏景堂刚刚整理好自己的教案。他将教案整齐地摆放在桌面左上角,并不打算将它们带回家。他还保留着学生时期的习惯,总是在放学前便会提前完成好当天的课业,这样放学以后的时间,他大可以做一些其他事。比起学习,他更喜欢学习之外的事情。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成绩,从小到大,他都是为人称赞的好学生,因为他的父亲是大学教授。老师的孩子总是有着高度的自律性,或者完全相反,要么极其热爱学习,要么极其厌恶学习。而对苏景堂来说,学习并不成为他的困扰,他认为只要智力合格,就可以完美通过所有考试。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听不懂课堂上的知识,并且那些孩子其实并不笨。

他路过自己的班级门口,他所无法理解的这群并不笨的孩子们都已经回家了。他抬头望着门口的铭牌——高一(13)班,是这个年级最后一个班级。毫无疑问,也是这个年级成绩最差的班级。

圣林中学是五年前新建的学校,学校的名誉校长是一个加拿大人,但实际管理学校的,是当地公立中学的一名原校长。最近几年国际学校异军突起,各地都开设了类似的学校,邀请几名外籍教师,开设一系列国际化课程,课堂上采用双语教学的方式,设定高昂的学费,以此来吸引大量有钱人家的小孩。

人们喜欢将这类学校称之为“贵族学校”。

很多一线城市的老牌贵族学校完美复刻了西方传统教育方式,用最优秀的教育资源在这片东方土地上试图培养出具有精英气质的下一代。家长们认为将孩子送进这样的学校,购买优质的教育资源,几年之后再将他们送出国留学,就可以成功打造家族第一代精英。

这个城市不算大,这所可以选择寄宿制的学校里真正寄宿的孩子并不多。苏景堂站在班级后门口,看着空空荡荡的教室中央只坐着两个学生,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面对苏景堂的是一个名叫曹方的男生,苏景堂猜测他对面坐着的女生名叫王岫朵,他们似乎是一对情侣。

这个班级刚刚成立不到四个月,班级里就已经诞生了五对情侣。苏景堂一边震惊于当代青春期小孩谈情说爱的速度,一边暗忖着在班级里加开一节性健康教育课程。他并不反对青春期恋爱,他觉得那是十几岁时常见的渴望。

他记得十五岁那一年,他喜欢班里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全年级公认的漂亮女孩,因为她的皮肤非常白,成绩也很好。她的朋友不多,可是人人都喜欢她,每逢有人和她讲话的时候她便会微笑着回应。女孩们喜欢模仿她走路的姿势,因为她的个子很高,走路的时候背总是挺得很直,可是她又非常瘦,喜欢在右臂间夹着一本书,一旦步伐大一点她的脊背便会前后摆动,像一个人形立牌。她满足那个时期所有男孩心中的幻想,包括苏景堂。

苏景堂打算在中考结束以后就向她表白,他笃定自己的表白可以成功。可是中考结束后,那个女孩全家都搬去上海,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他听说她考上复旦,当时他也在上海,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他在高二那一年追求到同年级另一个女孩——像她一样的名门闺秀。他的朋友曾经嘲笑他始终忘不掉她,因为她们两个长得如此相像。可他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只是喜欢那样的女孩。

后来他去英国留学,他的女朋友去了美国,并且在那里定居,两个人友好地分了手。从此以后,苏景堂再也没有找到过那样的女孩,他觉得女孩们长大以后就变了,他只喜欢曾经的高中女生。

他看着曹方将头凑到王岫朵面前,不知道是在亲吻她还是在讲悄悄话。他本无意打断他们,可是非常不凑巧的是,他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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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他接起电话,一边小声问着,一边转身向楼下走去。

“我在你们学校门口,你放学了吗?”江止语说话的时候,感觉自己仿佛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

“刚刚放学,我正在往校门口走。”苏景堂一边答应她,一边沿着学生们放学的轨迹向校门口走去。

学生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路边停靠的车辆立刻清朗不少。苏景堂左右环视一圈,看见江止语的白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车窗摇下一半,江止语正笑着向他招手。

“你下班这么早?”苏景堂钻进副驾驶,惊讶地问她。

江止语开始发动汽车,在灯亮起的一瞬间,她笑着告诉苏景堂,“我辞职了。”

“啊?为什么?”

“早晚都是要辞职的,不如干脆一点。”她将车子向左开上马路,“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人生中很多重要决定,都是喝醉了一拍脑袋做出的。我这一辈子可能过得太谨慎了,恰恰缺少这样一拍脑袋的时刻。”

苏景堂只好笑一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是比江止语活得更加谨慎的那类人,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不谨慎的决定,就是毕业之后回国这件事。即便是这样,他也在这个决定中周旋出最谨慎的选择——一份轻松又体面的工作。他不敢想象江止语一拍脑袋做出的决定结果会是什么,他的人生中不容许这样无法预计的差错。

“晚上吃什么?”江止语看他不说话,随口问了一句。

“啊……外面的饭真是没什么好吃的,今天忽然想回家去颓废一下。”苏景堂转过头,狡黠地望着江止语,“我前几天买了几瓶盐柚酒,你的新电视装好了吗?”

“六十五寸大彩电,足够娶你吗?”江止语一边开着车,一边冷静地说。

苏景堂认真地摇着头,斩钉截铁地回答她,“——那可不行。我妈说了,还要一辆自行车。”

《人生实验室》本单元 完

第2单元 秘密森林

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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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马惠君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02: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像养仓鼠那样,豢养着自己的女儿 | 人生实验室·秘密森林(上)

 潘安小姐 戏局onStage  2020-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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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上周,“人生拯救计划”正式启动,江止语误打误撞成了林念的助理。南夏心理工作室也迎来了新的访客:床底藏满仓鼠尸体的女孩悠悠、“刺猬男孩”崔轩沂,和他们困惑绝望的父母。少年人的心是一片待探寻的秘密森林,或许,我们无法理解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上篇:有个机会重新活一遍,你要不要来?| 拯救人生计划

第1场

“悠悠,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林念低下头,从女孩的刘海下寻找她的眼睛。

“别问了,她不会讲话的。”坐在一旁的女人说,“我已经一年没有听见她和别人讲话了。”

“也包括你吗?”林念问她。

“不,她偶尔还是会和我讲话的。”她摇摇头说,“一年前,她在学校里就已经不和人讲话了,学校出面找我谈话,希望我带她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就这样,一休息就是一年。这一年里,她几乎不出门,也不做其他事,就每天折腾她的破老鼠。”

林念一边听吴尘音讲话,一边观察吴悠。

吴悠始终低着头,除却进门时打量过林念的模样,之后再也没有看过她。她双手捧着一只粉色小笼子,笼子里的仓鼠活蹦乱跳地叫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仓鼠,连手指的姿势也没有变换过。

“吴女士,方便和我单独讲几句话吗?”林念站起来,邀请吴尘音去隔壁房间谈话。

她示意吴尘音坐在沙发上,一边问道,“悠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仓鼠的?”

“大概半年前吧……有一次我看她在家里待得太久,就带她出门去逛一逛市场,她就站在卖仓鼠的摊位前,非要买那只仓鼠。”吴尘音叹声气,继续说,“我本来想着,只要她愿意找点事做,哪怕是养只小动物也可以,就给她买了回来。一开始是一只仓鼠,后来又要买第二只、第三只……一直养到十几只。再后来,又开始养刺猬、养乌龟、养兔子……没完没了,家里现在快变成动物园了,一天到晚臭气熏天的,人都没法儿待了。”

“她都是自己亲自喂养这些小动物吗?”林念一边写着笔记,一边问。

“对。”吴尘音点点头,“她不允许别人碰她的小动物,吃饭喝水全是自己亲自照顾。她还不允许这些小动物走出她的房间,只准它们在自己的屋子里跑。”

吴尘音看着林念用来做咨询记录的笔记本,停顿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觉得她还挺有爱心的?”

“听起来是这样。”林念笑着点点头。“喜欢养小动物本身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有一天半夜,她起来上厕所,发现一只仓鼠因为笼子没有关紧就跑了出来,一直跑到客厅里——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吴尘音盯着林念的眼睛,小声说,“我那个时候正好醒来喝杯水,我亲眼看见她抓住那只仓鼠,面无表情地掐死它……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一只仓鼠在自己女儿的手里惨叫着窒息……从那以后,每一只死去的仓鼠都不知去向,我以为她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出门把它们埋葬了。直到有一天,我收拾屋子的时候,打开她的床垫,在她的床底柜里看见十几只死去的仓鼠,一大半都已经腐烂了……”

吴尘音说到这里的时候,林念才发现她的眼泪流到了嘴角。她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吴尘音,并没有讲话安慰她。

“我也不知道我的孩子是怎么了……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吴尘音哽咽着说,“那一天,我把悠悠打发到外婆家,可是我哪里也没有去,一直坐在家里发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应该找谁去说……我思前想后,还是把那些死去的仓鼠尸体丢到了小区垃圾桶里,我把房间打扫干净,替她开窗通风,可是房间里的臭味怎么散都散不掉,那一股尸体腐烂的气息像长在房间里一样,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地恶心。晚上悠悠回家发现她藏在床底的仓鼠尸体不见了,她发疯似的扯着嗓子在家里大喊大叫——那是她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看见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就像是……就像是有人要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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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安静地等待吴尘音讲话,一直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们刚才为悠悠做了一次全面测试。首先,她的智力正常,甚至超过同年龄孩子的平均智力,说明她没有任何智力缺陷。其次,她的睡眠以及饮食等各方面也都正常,测试结果也没有发现明显的精神病性指征。比较严重的是她的抑郁分子数偏高,但抑郁自测量表却显示正常,加之她的社会功能受损程度比较严重,病程超过一年,我们初步诊断可能是抑郁性神经症——这和普通的抑郁症还是有所区别的。既然医院已经下了处方,首先还是坚持服药,在服药的同时配合至少三个月的咨询辅助治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您和悠悠可以同时接受咨询。”

“好。”吴尘音一边将残余的眼泪擦干,一边点头答应。“怎么就能得抑郁症呢……”她皱起眉头嘀咕着,“她从小到大,我没有让她吃过一点苦。我把全部时间、全部精力都放在她的身上。我和她的爸爸在她四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我怕学校里的同学欺负她,一直到她休学之前,十四岁了,我每天接送她上下学。为了她,我连工作都辞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林念觉得吴尘音是一个可悲的女人。十年了,吴悠已经十五岁了,她依然像对待一个五岁小孩那样对待吴悠。她想了想又问,“那您再婚了吗?”

“在她十岁的时候,我又找了一个……”吴尘音的声音更小了,“现在还在一起。”

林念有些好奇这位继父对于悠悠在家里圈养这么多小动物究竟是什么看法,但她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间已经到了。她一边站起来,一边叮嘱吴尘音下周同一时间过来。

出门的时候,林念特意对悠悠招招手,“我下周在这里等你哦,记得带着你的小仓鼠一起来。”

这个十五岁女孩听见她的声音忽然停下脚步,几秒钟之后她转过身。“它有名字。”她告诉林念,“它叫吴小心。”

“好。”林念笑着答应她,“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吴悠和吴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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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将吴悠送出大门,迎面撞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林念道歉,“对不起啊林小姐,我迟到了,是吗?”

林念抬手看一眼手表,对她说,“没关系的,刚刚好。走吧,他们已经在楼上等着了。”

抱着孩子的女人跟随林念走进工作室,看见林念随手将陶礼招呼过来,“陶礼,来,帮杜小姐带一会孩子,我们要去开会。”

陶礼从接待台后走出来,从杜若手中接过那个一岁小男孩,一边听杜若向自己交代小孩子的习惯和饮食,一边乖巧地点头记下。

林念带着杜若走进三楼会议室,会议室里坐着六个人。除了秦歌和江止语,还有三十岁的莫纳、六十一岁的童鹿远、二十一岁的简依娆以及十九岁的欧北洋。

“既然大家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吧。”林念笑着坐下,“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实验小组。我是你们的组长,江止语是你们的实验助理,她会帮你们解决一些实验中遇到的实际麻烦,同时监督大家的进程——你们需要向她汇报每周进度。按照我们的合约,每周可以自由休息两天,遇到特殊情况可以请假,其余时间都要按照我们协商制定的计划表完成相应项目。实验分为四个阶段,初始期、进步期、发展期和稳固期。实验为期一年,只要我们共同完成这四个阶段的目标,实验就大功告成了。”

林念示意江止语将每个人专属的计划表发到他们手中,“这是第一个月的计划表,我们将任务难度下调到最低,只是希望大家借助这一个月进入状态。同时,我们在每个人的计划表里增添了一个项目——每天运动三十分钟,目的是通过运动调节你们体内的激素,让你们进入战斗状态。”

林念望着五个低头看表格的人,“别忘了,我们是一个团体,不是独自奋战哦。”

欧北洋捏着自己的表格,又将头凑到旁边的简依娆手中的表格上,“记者姐姐,你这个月要做什么?”

“我不是记者。”简依娆回头对他说,“我只是一个网络主播。”

“我知道。”欧北洋点点头,“可是我记得,你想成为一名记者。”

简依娆将表格对齐折叠成手掌大小,塞进皮包里。她转头问欧北洋,“你呢,小欧?”

“我想当律师,可是我爸让我报考了医学院。”

“医生和律师不都是在救人吗?有什么区别吗?”

“可我是牙医……”欧北洋瘪了瘪嘴,回答她,“而且我是处女座……”

简依娆望着欧北洋委屈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月的计划是学习吧?都学些什么?”

“英语和法理。除了平时的课业,我只能用周六的时间自学。”欧北洋学着简依娆的样子将表格收起来,“记者姐姐,你到我们学校来找我吧,我们一起上自习?”

“我想一想。”简依娆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转头问童鹿远,“童叔叔,你呢?”

“每天晨跑。”童鹿远不假思索地回答她。

“这么简单?”欧北洋和简依娆同时惊讶地转向童鹿远。

“我年纪大了,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有精神,可以一下子做那么多事。”童鹿远笑着说,“我得慢慢来。”

欧北洋不解地问,“您都退休了,不应该有大把时间吗?哪像我们,想做点什么还得挤出时间来。”

“我要是像你们这么年轻就能明白这一辈子要怎么活,也不会在这把年纪还来参加这个实验。”童鹿远望着欧北洋稚嫩的脸,那张脸比他的儿子还要年轻几岁。他继续说,“我啊,还得瞒着周围的朋友们,生怕别人知道了笑话。”

简依娆问他,“那您是怎么想到来报名的?”

“是我太太替我报的名。”童鹿远回答她,“她怕我在家里待久了,会得老年痴呆症。”

童鹿远是年初退休的。一年时间,他从一个受人尊敬的机关领导,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普通老头。他的妻子柴子牧今年刚刚四十九岁,独自经营一家儿童绘画培训机构,她很难理解一个六十岁退休老头对于生活的埋怨。因为工作,柴子牧常常早出晚归,这使她很晚才发现童鹿远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她尝试让他去公园里散步,或者去钓鱼,可是他认为那是真正的老头才会做的事。她鼓励他出去旅游,可是旅行团里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妻,童鹿远去了一次便拒绝再参加。她建议他去杭州照顾儿子,可是在杭州的一个月,童鹿远愈发不开心,儿子也不开心,父子两人因为距离修复的关系又被迅速缩短的距离再次摧毁。

后来柴子牧看见林念发布的实验广告时,不由分说地带着童鹿远前来报名。在她看来,只要童鹿远不躲在家里生闷气,她愿意让童鹿远去小区的物业公司免费做保安。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林念又问了一遍。

杜若将表格收起来,抿着嘴低下头,从头至尾都没有讲一句话。莫纳匆忙用余光看了她一眼,也没有敢和她讲话。

“那我们的实验启动会议就先开到这里。如果大家还有想交流的事情,可以继续留下来,江止语会在这里陪着你们,替你们解答一些具体问题。”林念说完,站起来和在座的五个人一一打过招呼,便跟随秦歌走出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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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莫纳的,挺有意思。”秦歌走到茶水间,打开一包咖啡豆,一边清洗好两只水杯,一只是他的,一只是林念的。“他写什么小说的?”

“悬疑小说。”林念在茶水间的沙发上坐下,回答他。

秦歌疑惑地转过头问道,“这年头,还有人想要成为小说家吗?”

林念站起来,走到秦歌身旁,一边看他磨咖啡,一边答道,“可以成为钢琴家,可以成为科学家,为什么唯独不可以成为小说家?”

“因为小说家不赚钱啊……现在网络文学盛行,有几个认真看书的?”秦歌将磨好的咖啡豆装进咖啡机里,“我小妈年轻的时候可爱读书,家里的《故事会》一期不落地存在书房里。自从有了电子书以后,现在天天抱着手机看霸道总裁小说。别说《故事会》,连八卦新闻都不看了。”

“像你这么庸俗的人,怎么会明白艺术的价值。”林念从秦歌的手中接过咖啡,又舀了两勺奶粉搅进杯子里。

“你不知道吗?艺术家都是死了以后才被称为艺术家的,死亡可以让艺术升华。”秦歌皱起眉头说,“这么高级的咖啡豆,你给我搅两勺奶粉进去——简直暴殄天物。”

“我是一个不能吃苦的女人。”林念翻了个白眼说,“人家只是想出版一本书而已,这个愿望活着的时候就可以实现。”

“那你不如直接喝奶。”秦歌将冲好的咖啡拿到一旁,“出版一本书有那么难吗?”

“哪儿有那么简单——不然的话,我也打算写一本书。”

“你写什么?”

林念想了想告诉秦歌,“写一本性爱日记。”

“快拉倒吧。”秦歌笑着说,“你那点儿素材,两千个字就写完了——剩下的二百页怎么办?全部用插图充数吗?”

林念被他逗笑了,她喝了一口咖啡,回嘴道,“你管得着吗?我写出来你看不看?”

“看看看。”秦歌一边笑着一边点头,“我不只看,我还花钱帮你出版,让全国人民都看一看。”

林念将咖啡杯放在茶水台上,皱着眉头对秦歌说,“你先把你小妈的《故事会》看完一本再说吧——帮我把杯子洗了!”

“明天晚上参加一个饭局。”秦歌在身后叫住她。

林念推开办公室的白色木门,将笔记本丢在桌上,“你想去就去吧,干嘛向我汇报呢?”

“我是让你和我一起去。”秦歌跟进来,一屁股坐在林念的办公桌上,“我接了一个企业服务的订单,南浦集团。”

“那不是江止语的老东家吗?”林念皱起眉头对秦歌说,“不去!”

秦歌走过来,站在林念的身后。他将双手放在林念瘦削的肩膀上,一边替她按摩颈椎,一边嬉皮笑脸地说,“二十多万的订单啊小姐,这是我们的第一笔企业订单。如果运作得好,明年将会有十家或者一百家企业向我们递来橄榄枝,你就算是把全城的人都拉来挨个咨询一遍也挣不到这么多咨询费——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是吧,宝贝?”

林念伸手捏了捏眉头,用两只手将额前的碎发紧紧推到脑后。

“行吧。”她说,“但是我不喝白酒。”

有人在这时候敲门,是陶礼抱着杜若的孩子站在门口。

“陶礼。”秦歌抬头问他,“你怎么把你儿子抱来了?”

“开什么玩笑呢,老板,我还没结婚呢——这是杜小姐的儿子。”陶礼回答他,“念姐,有人找你。”

“是咨客吗?”林念问他。

“不,是两个警察。”陶礼睁着眼睛无辜地回答她。

“警察?”秦歌疑惑地望着林念,“你干什么坏事儿了?”

“滚一边儿去!”林念瞪着他,一边让陶礼把警察请进办公室里,一边把秦歌轰出去。

第2场

李秦铭进来的时候,林念正坐在办公椅上喝一口新茶。看见李秦铭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林念将刚喝下的茶水又呛了出来。

“别紧张,林小姐。”李秦铭笑着在沙发上坐下,“我们只是来了解一点情况,不是来抓你的。”

林念站起身,替他们端来两杯茶水,一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那谢谢您了,警察先生。”

“我们是市局刑警队的。”李秦铭身旁的小警察掏出证件,让林念扫视一眼,“美术学院高中部的柳樱,你认识吗?”

林念点点头,看着他放在桌上的一张照片,说,“是她。她怎么了?”

小警察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她,“听说柳樱之前在你这里接受过心理咨询,你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林念看见那张照片,想起半年多前见过的一个女孩。那天是周末,阳光很好,城市里奇迹般地没有刮风。那个女孩十七岁,穿一件白色香奈儿上衣,黑色头发梳成中分从头顶自然滑落。她的身高有一米七左右,讲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却很少有表情。她是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的高二学生,她就是柳樱。

“一开始她来找我的时候,是因为人际关系问题。”林念从书架上拿出咨询记录,一边翻一边回忆道,“高中住校学生因为适应障碍出现人际关系的困扰,这很常见。但是我发现她和其他同龄适应障碍者出现的症状并不完全一样,她似乎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

“什么意思?”小警察一边做笔记,一边问道。

“在咨询过程中,我感觉这个女孩有一些偏执,这可能是她固有的思维模式,所以我们采用了认知行为疗法,却完全没有作用。”林念终于找到咨询记录那一页,对小警察说,“甚至第二次、第三次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出现了幻听和被害妄想。这时候我基本判断她具有神经系统受损的症状,必须去精神科诊治,所以我建议她的家人将她转送到精神卫生中心去做鉴定,然后配合治疗。第一次治疗后她的症状缓解很多,那时候刚好放暑假,她的母亲就把她带回家休养。听说前段时间复发,又被送进医院——我只了解这么多。”

“柳樱在你这里做咨询的时候,都说了什么?”小警察从笔记本里抬起头,问道。

“她由于和班级同学的关系不好觉得很困扰,尤其是同宿舍的三个女孩都在疏远她。她的家庭条件不错,父母很宠爱她,从小到大成绩也很优秀,一直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她因为想报考专业美术学院,所以高中便选择了本地的艺术学校,但是她的父母打算高三以后将她送出国读书。她平时和同学们不怎么打交道,总是独来独往。可是后来她发现同学们都在刻意疏远她,她自己也觉得很孤独,想找人聊天的时候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女孩忽然之间失去关注,她觉得很失落,可是又不愿意反省自己,便选择用一些不友好的方式报复她的室友。”

“什么方式?”李秦铭忽然开口说话。

“比如在室友睡觉的时候打开灯上卫生间,或者深夜在宿舍里打电话,或者很晚才回到宿舍,室友们睡着以后再弄出一些响动来吵醒别人,或者偷室友们的东西之类的——这些都是学校里的老师反映的,所以学校才建议她来做心理咨询。”

“偷东西?”小警察忽然感兴趣地问道,“她们家那么有钱,还需要偷别人的东西?”

“可能是她成长过程中遇见的某件事,导致她习惯性采用偷窃来报复一些人——不过,她偷的都是一些小东西,比如卫生纸、热水、洗漱用品一类的。她也不大会使用偷来的东西,只是享受破坏的快感。”林念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们原本计划,在她症状稳定之后试着找出她偷窃习惯养成的原因,再来修复早期创伤,培养新的行为模式等……但是她第四次来做咨询的时候,被害妄想又发作了。”

“她的被害妄想,具体是指什么?”小警察继续问道。

“一开始只是幻听,她总是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她的一些不好听的话。后来是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一直到最近一次,她坚信有人在她的食物里下毒。”

两位警察挺直身体坐在沙发上,互相对望一眼,谁也没有开口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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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秦铭站起来,旁边的小警察也跟着站起来,向林念微微鞠了个躬。

“打扰了,林小姐。不过,柳樱的咨询记录我们可以带走一份复印件吗?”

“当然可以。但是我们的咨询记录都是严格保密的,所以需要贵单位出示一份证明。”林念站起来,对他说,“警察先生,我可以问一下,柳樱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她被人蓄意投毒。”李秦铭转身对她说,“她在最近一次会诊中被发现体内汞元素超标,目前身体里的毒素被全部排出,但是人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全身器官已经衰竭了。”

林念呆滞地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柳樱最后一次咨询的模样。她坐在咨询室的沙发上瑟瑟发抖,“姐姐,有人要害我。”她这样告诉林念。

林念如今想起柳樱的话,才意识到那是柳樱在向自己求救。即便当时的柳樱已经出现幻觉和妄想,她也应该察觉,一个原本思维正常的女孩为何会突然出现精神异常的症状。她曾以为是疾病或者微量元素失衡,她猜想过种种可能,也查看过体检报告,唯独没有想过是重金属中毒。

李秦铭走出办公室的门外,他对走在前面的助手说,“你先去发动车,我再进去问一句话。”

他走回办公室里的时候,林念还站在原地,她的眼神无助地望着门口,像是一座雕塑。一直到他走进来,又合上门,她才意识到他又回来了。

“你还好吗?”李秦铭一边走向她,一边轻声问道。

林念只是望着他,却不说话。

李秦铭走过来,将她的头用手掌扣在自己胸前,他听见她的呼吸从他的胸膛里穿过,却没有什么力道。然后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她的嘴唇。

“晚上我要加班,不能回去陪你。”他对她说。

“她在哪间医院?”林念抬起头问他。

“案子结束以后,我再告诉你。”李秦铭摸了摸她的下巴,轻声说,“晚上早一点回家,我忙完给你打电话。”

第3场

“你叫崔轩沂?”秦歌将一杯橙汁放在咨询室的茶台上,顺势坐在小男孩对面的沙发上。

对面的小男孩只有十二岁,皮肤很白,眉眼长得极其精致,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要看到头皮的颜色。他坐下来后一句话也不肯说,一直到秦歌将橙汁放在他的面前。

“我可以喝吗?”他问秦歌。

“当然可以。”秦歌笑着对他说,“如果你害怕爸爸知道,我不会告诉他的。”

小男孩抬起头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开始喝那杯橙汁。

秦歌继续说,“今天你在这里对我说的所有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小男孩一口气喝完整杯橙汁。他放下杯子,皱着眉头问秦歌,“是因为我有病,所以才要看医生,对吗?”

“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有病呢?”秦歌问他。

“学校里的老师们都这么说,我的爸爸也这样说。”小男孩满不在乎地回答他,“我觉得他们只是拿我没有办法,所以才觉得我有病。大人们都是这样,一旦有人不合自己的心意,他们就认为那个人有病。”

“他们是怎么说的?”秦歌继续问。

“老师说我爱撒谎、成绩差、不遵守纪律,还特别讨人厌。”

“酷——我小的时候,老师也这么说我。”秦歌笑着对他说,

“那你的爸爸是怎么说的?”

小男孩想了想,很小声地回答他,“……我爸爸不说我,他只会打我。”

秦歌微笑着将头低下来,试着将声音保持在小男孩的同一水平线上。“叔叔不觉得你有病——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得病不是某个大人说了算的。你的老师说了不算,你的爸爸说了也不算。”

小男孩将一只眼睛抬起来,斜着脑袋望了一眼秦歌,又低下头不再说话。

秦歌静静地观望着他,他在等待一个孩子的信任。小孩子的信任往往更加纯粹,而成年人的信任却总是留有退路。

小男孩咬了咬嘴唇,终于把头抬起来,“你真的不觉得我是个坏孩子吗?”

“你养过刺猬吗?你知道为什么刺猬要浑身长满刺吗?”秦歌对他笑着点点头,“……因为那样,就没有人可以伤害它了。”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把杯子递给秦歌,“我可以再喝一杯橙汁吗?”

“当然可以。”秦歌站起来,替他倒满第二杯橙汁。接着他坐下来,耐心等待小男孩安静地喝完那杯橙汁。

“轩沂,你还会来找叔叔,对吗?”小男孩走之前,秦歌站在门口问他。

崔轩沂抬起头看着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小的时候,你的爸爸也打你吗?”他问秦歌。

“等你下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一定回答你这个问题。好吗?”秦歌轻轻拍一拍崔轩沂短短的头发,触感像拍一颗小刺猬的脑袋。

小男孩低着头想了想,然后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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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小男孩走到爸爸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接着那个男人便向着秦歌走来。

“崔先生,需要和我谈几句吗?”秦歌问他。

男人一落座,便着急地问秦歌,“怎么样?他说了什么?”

“还不错。”秦歌回答他,“至于他说了什么,在没有任何伤害性的前提下,我们需要替来访者保密。”

“哦,好。”男人点点头。他大约三十五六岁,剪着和儿子一模一样的短发,只是比起他的儿子,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变得黝黑许多,从轮廓中大约可以窥见崔轩沂的模样。

“崔先生。”秦歌对他说,“为了帮助咨询,我们需要向家属询问一些问题。”

“哦,好,你说。”他还是那副憨厚的语气,配合他的发型,看起来像是个退伍军人。

“孩子的妈妈呢?”

男人想了想,半晌才回答他,“我们离婚了,结婚第四年就离婚了……他的妈妈是个牧民家的女儿,十几年前我跑长途运输的时候,在草原上遇见他的妈妈,就把她带回来结婚,生了崔轩沂。没过几年,她忍受不了城市里的生活方式,又回草原去了。听说她回去以后,在那里又嫁了人,还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那崔轩沂是谁带大的?”

“是他的奶奶——老人带孩子,尤其是男孩,总是娇惯得很。”男人继续说,“后来上了小学三年级,要开始读书了,我就把他接过来自己带,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不听话——上课不听讲就罢了,作业从来不写,还总是妨碍别的同学听课。我花钱把他送到课外补习班,他天天撒谎骗老师,说自己把作业丢在奶奶家,还趁着别的同学写作业的时候调皮捣蛋打扰别人,最后没有一个补习班愿意收他。”

“他一般被老师说在学校里淘气的时候,你都是怎么处理的?”秦歌试探着问他。

“这孩子根本听不进去人话,我每回把他打一顿,最后该犯的毛病还是照犯。”他叹了一声气,说,“有一回,我把皮带都抽断了,这孩子背后的皮都裂开了,到最后还是抵死不认错……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崔先生。”秦歌认真告诉他,“我们非常不建议用打骂来惩罚孩子,因为常常适得其反。当然,我们理解作为父母看到孩子屡教不改的心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和孩子沟通,他现在年纪还小,假如他再长大几岁,长到和你一样高的时候,你还打得动他吗?你确定他不会还手吗?即便他不会还手,那他会不会离家出走呢?”

男人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仿佛二十年后的崔轩沂。

秦歌继续说,“孩子的大部分行为都是在适应家长的行为,如果你和他有良好的沟通关系,你们之间可以通过谈话来解决很多问题。你们现在的沟通模式非常不好,你用暴力惩罚孩子,孩子用撒谎来对抗你……不过幸运的是,轩轩还没有满十八岁,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

“怎么补救?”男人终于抬起头,问道。

“首先,要改变两个人之间的沟通模式,你就要先做出改变。当你看到孩子犯错的时候,一定要控制自己不要打孩子——也许孩子犯错,就是想和你发生一点父子之间的联系……可是你真的不想安静下来,听一听你的儿子究竟想和你说些什么吗?”

“你还没有结婚吧?”男人叹声气,对秦歌说,“等你有孩子以后,你就会知道,这些小兔崽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折磨人的……再好的脾气都让他们磨没了。”

秦歌觉得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父母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也是为了折磨孩子的。人与人之间靠着互相折磨结成一个又一个死结,亲人、爱人、朋友和陌生人,他们彼此拉扯,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爱蔓延下去,也把恨传递开来。

第4场

“李队,你说柳樱告诉医生有人给她下毒,会不会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被投毒的事?”城市另一边的刑警队里,景锐一边翻看从林念办公室里借来的咨询记录,一边问李秦铭,“但是我们查过她这段时间吃的食物,没有查到汞啊。更何况在学校的时候,所有学生都是统一在食堂里吃饭,没道理只有她一个人中毒。”

李秦铭用一支铅笔在办公桌上均匀敲击出一串响声。他想了很久,忽然问景锐,“你觉得在学校里出现的汞,会是从哪里来的呢?”

“体温计?”

“如果想把体温计里的汞取出来,还没有等到柳樱中毒,下毒的人就先死了吧?”

“也是……”

“再把咨询记录读一遍给我听。”李秦铭向景锐抬了抬手指。

“哥,咱能捧着自己读吗?”

“不行。”李秦铭摇了摇手指,“我从小就不爱看书。”

景锐长长叹声气,又捧起咨询记录开始一字一句地读。“……我也不是真的想那样做,我只是很生气——哎,李队,昨天那个心理咨询师,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这么明显吗?”李秦铭笑着问他。

“呵。”景锐嗤笑一声,“心理医生——你不觉得太有挑战性吗?”

“我就喜欢挑战。”李秦铭挑了挑下巴,说,“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对手了。”

“我觉得你没戏。”

“这么明显吗?”李秦铭又笑着说。

景锐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读:“‘所以你会在深夜故意打电话?’回答‘对,这样她们就会被我吵醒。还有的时候,我会偷用她们水壶里的热水。’‘嗯哼?’‘我还会将她们的化妆品藏起来。’”

“等一下。”李秦铭打断他,“你猜一下,她把谁的化妆品藏起来了?”

“既然是报复,肯定是别人怎么生气,她怎么来——谁丢化妆品会最生气呢?肯定是漂亮女孩。”景锐想了想,回答他,“王思湉。”

“——你也觉得她漂亮啊?”李秦铭向他挑了挑眉毛,戏谑地问他。“化妆品都有哪些?”

景锐掰着手指开始数,“眼影、口红、腮红、睫毛膏、眉笔、粉底液、高光……”

“你懂的不少啊?”李秦铭仰起头开始思考,“口红……朱砂?”

“对,硫化汞——既然是美术学院,就应该有颜料。把朱砂涂到柳樱的口红上,每天一点造成她体内积蓄性中毒。”景锐激动地站起来,“不过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老套的手法,是不是宫斗剧看多了?”

“抓紧时间找证据去。”李秦铭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估计早就被人销毁了。”

景锐抓起制服便往楼下冲,听见李秦铭在背后喊道,“你动静小点儿!”

------

看着景锐跑下楼的身影,李秦铭掏出手机拨出通话记录里最熟悉的号码。

“在哪儿呢?”他问。

“在陪客户吃饭。”电话那头小声地说。

“喝酒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估计一会儿躲不掉。”

“那你少喝点。”他嘱咐道,“我一会儿过去接你。”

“好。”林念一边挂断电话,一边对身旁的陈总监微笑着说,“不好意思。”

“没事,林小姐,成家了吗?”陈总监举起一杯红酒示意林念。

“还没。”林念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碰了碰陈总监的红酒杯。

“女孩子啊,还是早一点成家的好。”陈总监将碰过的红酒杯拿在手里,却并没有要喝下去的意思,开始长篇大论起来。“我可不是催婚啊,我最反对催婚的家长。可是作为过来人我要说一句,男人呢,结了婚都一样,女人也是。到最后你会发现,你找谁都可以。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更不可能有专门为你而生的人,所以那些等待遇到一个对的人才肯结婚的观点在我看来,都是狗屁。这世上哪儿有对的人呢?都是差不多的人,你说是吧?”

“您说的有道理。”林念笑着点点头。她知道这个男人并不是这么想的,他的傲慢代表了他对这个社会无望的屈服,所以他说的话听起来总有道理,却不中听。

“如今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手机一打开有无数个社交软件,可以和全世界的人约会。可是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呢?”陈总监终于喝了一口红酒,继续说,“结果就是,你们谁也不珍惜谁,反正随时都有下一个。”

“您觉得这样不好吗?”林念问他。

“也好也不好。”陈总监放下红酒杯,将左手支在桌子上,仿佛开会时指导下属的模样。“好的是,你们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这年头,再说什么至死不渝其实是有点可笑了。不好的是,遇见的人多了,你就再也不会心动了——尤其是做你们这一行的女孩子,把人看得太清楚,不是一件好事。女孩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是结不成婚的。人呢,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是不会长寿的……”

林念一边听着陈总监的高谈阔论,一边点头附和。她觉得陈总监只是想发表他的演讲,他甚至不需要任何回应。林念猜测他的职业生涯一定不那么顺遂,至少他的努力中包含大部分无法言说的辛酸,才会让他如今认为自己有资格指导别人的人生。

林念生平最讨厌指导人生的长辈,她认为成功的样本无法复制,失败却总是如出一辙。她喜欢谦虚的男人,她始终觉得谦虚是一个男人最大的美德。在她所认识的男性中,李秦铭算得上是一个谦虚的人。她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秦歌,觉得他大抵也算得上是一个谦虚的人。

“所以小姑娘,看男人不能只看表象。漂亮的男人只能用来谈恋爱,结婚的时候,还是得找一个普通男人。”陈总监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冗长的演讲。

秦歌顺势凑过来,悄悄在陈总监的耳边讲话,因为太吵,林念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揣摩秦歌应该是在安排下一场活动。她趁机给李秦铭发出一条信息:“baby。”

接着,她立刻收到了回信:“你老公走了吗?”

林念偷偷笑了笑,回复他:“10mins later。”

“抓紧时间,我已经到楼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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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收起手机的时候,包厢里的人们已经逐渐站了起来。大概是商量好接下来的行程,林念向陈总监打了声招呼,将他们送上车。

她看着两辆车消失在视线中,觉得这一场成年男性的聚会此刻才真正开始。

她走进酒店的停车场,找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越野车,熟练地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里。

“想我了吗?”她问李秦铭。

李秦铭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回答她,“度日如年。”

她听见车轮驶进柏油马路的声音,还有汽车发动机微弱的转动声,她觉得自己的大脑仍旧在停摆。不止是刚才,从昨天开始她的大脑就已经停止工作了。她的最后一次思考停留在想象柳樱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画面那一刻,还有吴悠提着仓鼠笼子的背影。

人生之中多的是无能为力的事。但她从没有觉得这样突然过。

她走进家门,踢掉自己的鞋子,转身将李秦铭的脖子勾下来。李秦铭一只脚站着,一只手慌慌张张地脱掉剩下一只鞋子。然后他用一只手将林念托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把车钥匙丢进门口的竹篮里。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抱着一只玩具熊在屋子里活动,去厨房里倒一杯水然后喝掉,打开电视让房间发出声音,然后他坐在沙发上,依旧把玩具熊抱在胸前。

他知道她只是想要拥抱而已,并不需要讲什么话。他们之间已经磨合出一点微弱的默契,他发现他们都是不喜欢用语言来确认的人。她讨厌擅长撒谎的男人,而他讨厌擅长怀疑的女人。他觉得这样刚刚好,他甚至没有正式向她发出“请你做我的女朋友”之类的邀请,可她也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件事。

他们是喜欢给生活留有余地的成年人,他觉得这样的关系可以长久地维持下去,他甚至觉得,她也是这样想的。

然后她开始亲吻他。不是从嘴唇开始亲吻的,而是从他的耳垂开始,一点一点浅浅地吻着。这是她的习惯,她不喜欢过于黏腻的亲吻,她的吻总是浅尝辄止,像她对待男人的态度一样,总是在一开始发出一点试探。她会将吻停留在他的嘴唇上,她喜欢他的嘴唇,因为他的嘴唇时常是冰冷的,她喜欢冰冷的体温。接着她停下来,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开始拆解他的领带。他们之间总是互相比试谁更加有足够的耐心,而结果常常是她输。一旦她将他的制服纽扣打开,她便失去再做其他尝试的兴趣。她觉得男人们一旦脱光衣服,就变得索然无味。

他们做爱的时候很少说话。李秦铭有一个奇怪的嗜好,他喜欢听林念骂他,尤其林念习惯连名带姓地骂他,诸如“李秦铭,你个王八蛋!”之类的话。

“恋恋。”他把她的手按在床头的金色栏杆上,“每一次你骂我的时候,我都觉得是在勾引我。”

“我是王八蛋,行了吧?”林念瞪了他一眼,“我是。”

“王八就王八,还偏要加个蛋。”李秦铭笑着亲吻她,“听起来怪可爱的。”

林念气到笑出声来,她觉得李秦铭说胡话的本事比从前精进了许多。“恋恋。”他叫她,“我搬过来住好吗?”

“什么?”林念没有听清。

“我说,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好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林念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李秦铭走到客厅的沙发上,捡起手机。发现是景锐打来的。

“李队,宿舍里的所有东西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电话那头喘着粗气说,“我们在柳樱的家里发现两只口红,里面检测出硫化汞的成分,但是只有柳樱自己的指纹。”

“查一下原料的来源以及同宿舍三个人最近的网购记录,还有学校里颜料的领取记录。”

“已经在查了。”景锐匆忙汇报完,便挂断电话。

李秦铭回到卧室的时候,看见林念已经睡着了。他钻进被子里抱住她,发现她的双脚依旧是冰凉的,像两只没有灵魂的假肢。他将她的两只脚贴在自己的脚背上,让他的体温顺着她的脚心传进身体里。他把她的手握进掌心,把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睡去。

同一个夜晚,秦歌依旧在陪着陈总监喝酒。

柳樱的妈妈在医院的走廊里徘徊。

吴悠照顾着她的吴小心们,吴尘音再一次失眠了。

崔轩沂的爸爸替他盖好被子。

这是这个城市的今天和明天,很快,也会成为昨天。

第5场

莫纳刚刚收到新稿件的退稿通知,已经是第三封了。

第一封是一份礼貌又官方的退稿通知,他认为这似乎是群发的邮件,对方也许并没有真正地阅读过自己的作品。后来他将小说刊登在某个网站,二十七万字的长篇小说,他写了整整一年,点击量只有1357次,这个数字维持了三年。

第二封来自一家知名出版社,他的作品已经进入选题评估的阶段,当他耐心地等待了三个月的评估结果后,他的编辑告诉他,因为自己辞职的原因,原来的选题被废弃了。

后来他放弃了向出版社投递自己的稿件,他自暴自弃地将小说连载在一些免费文学网站上。一开始他收获了少量读者,有人称他是“中国版东野圭吾”,还有一些女性读者想要他的联系方式。他觉得自己快要成功了,因此他满足读者的要求成立了一个读者群。一开始是六个人,小说完结后的三个月,读者群只剩下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他自己,剩余两个分别是读者群主和群主的二姨。有一天,他在网站另一个作者的评论区看见他的群主留言,称那位作者是“中国版松本清张”,他觉得东野圭吾被打败了。

一次网站的编辑联系他,问他有没有意向签约,这样他便可以用按时提交的字数换取曝光率。他自以为是一个保守的文学创作者,他固执地认为文学创作需要纯粹的动机,他蔑视任何用牺牲作品质量来换取数量的行为,他觉得这是文学创作者的自杀行为。他因此拒绝了那份合同,自此,他在网站上再也找不见自己的名字。

那天开会的时候,欧北洋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出版呢?这年头,还有人看纸质书籍吗?”

“当然有。”他说,“你不明白一部纸质书籍对于一个作者的意义,那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作者的象征,否则,你只是一个网络写手。”

“网络写手有什么不好吗?”欧北洋疑惑地说,“网络写手可以赚很多钱。”

“第一,网络写手就如明星,不是每一个明星都可以赚很多钱,只有当红的明星才可以。你不能只看见一百个网络写手在赚钱,就忽视成千上万个作品一文不值的创作者。第二,网络文学中备受追捧的创作者,他们每天要创作的文字数量是数万字,一个人每天说一万字的后果就是一半以上都是废话。最终的结果就是作者变成打字的机器,读者变成流行文化的工业产品,两者统统丢失自己的大脑。”莫纳唉声叹气地说,“现在的年轻人每天阅读网络文学,他们以这样的审美来评价文化产品,他们模仿这样的写作方式,看网络文学拍出来的影视作品,最终演变成这一代人的审美品格,再沿袭到下一代。没有人会为这个结果负责,但是时代的改变总是会产生蝴蝶效应,所有人都将成为受害者。”

欧北洋因此闭上了嘴,他觉得自己似乎触及了这位不知名作者的逆鳞。他认为这个男人有些偏执,虽然他并不是网络文学的拥护者,但他见过太多高估自身价值的所谓文艺工作者。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自身水平不怎么样,还总是喜欢批判现实。他们时常一边贬低商业性一边抬高艺术性,但无论商业性还是艺术性他们都不达标。在欧北洋的眼里,这群人没有理想,只有主义。

接着莫纳收到了第三封退稿信,这一封很详实地讲明了莫纳的作品不符合主流市场。出版社希望树立一个正面主角形象,而莫纳的主角却爱上有夫之妇,这样会误导读者的价值观。

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爱上有夫之妇的男人,他觉得男作家喜爱有夫之妇实在是太常见了,他们常常将这种幻想付诸笔端。他们不仅喜欢结过婚的女人,尤其喜欢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人,她们通常婚姻不幸却又风情万种,特别是乳房大都非常性感。她们狠辣、决绝、从不被爱情感动,而作家笔下的男人们时常无比痴情。有夫之妇是男作家的集体狂欢,他认为编辑根本不懂艺术。

莫纳关掉这封邮件,数了数今天创作的字数,给江止语发送出一条信息:“今日已达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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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江止语正坐在地毯上和苏景堂看一部叫作《怦然心动》的电影。她回复给莫纳一个“加油”的表情包,合上手机问苏景堂,“你们班里的同学,有早恋的吗?”

“太多了。”苏景堂喝了一口青梅酒,对她说,“不止有早恋的,有一天我还在卫生间里看见两个男同学凑在一起说话。”

“男生凑在一起说话,不是很正常吗?”江止语问他。

“本来应该是很正常的事,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过分……暧昧。”苏景堂想了想说,“可我记得其中一个男孩,他是有女朋友的……前几天我还在班里看见他们接吻了。”

“这么刺激吗?”江止语转头说,“那你呢?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早恋过?”

苏景堂低头笑了笑,“我上高二的时候交往过一个女孩,她的爸爸是当时的市长。那个时候我是年级第一,她是年级第二。”

“你当年这么厉害?”江止语举起杯子和他碰了碰,“后来呢?”

“后来我们一起考到上海的大学,大学毕业以后,我们一个去了英国,一个去了美国,然后就分手了。”

江止语忽然发现,苏景堂是不小心跌入这个城市的宠儿,这让他无端享受无数女孩的追捧与热爱。她们不计一切代价想要得到他,他根本无需做出任何选择。他的家境、他的学识、他的样貌、他的品性,每一样都无可挑剔,他是一座持续不断地发着光的金山,会不自觉地吸引那些想要占有他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贪心一点,无需任何努力就可以换取他想要的一切,他当然做得到。

万物之间都是需要交换的,江止语明白自己付不出交换苏景堂的筹码。他不属于她,甚至不属于这个城市。

“你呢?”苏景堂问她,“你早恋过吗?”

“上中学的时候没有,我的所有早恋都被我妈扼杀在摇篮里——只有一次她没有发现。”江止语放下锤目纹三角杯说,“也是上高二的时候,我喜欢比我们大一级的学长。有一天夜里他忽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正在我们班级上晚自习,之后便每个晚上都会给我打电话。我们聊了一个月,后来,我发现那个电话根本不是学长打来的,而是我们班里一个男生在模仿学长说话的声音,每天夜里给我打电话。”

苏景堂忽然笑出声来,“然后呢?”他问。

“然后我就把那个男生臭骂一顿啊!”江止语把沙发上的毯子扯下来,盖住自己的膝盖。

“那个男孩也许喜欢你呢?”

“你们男生真的会因为喜欢一个女孩就捉弄她吗——我可不相信。”

“也对。”苏景堂把双臂交叉放在后脑勺上,“恶作剧就是恶作剧,即便出于喜欢也是恶作剧。”

“还没完呢。”江止语继续说,“还是高二的时候,我和同桌同时喜欢隔壁班的一个男孩。同桌鼓励我写情书给他,然后她帮我送信——最后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了,那个男孩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你高二的时候,到底喜欢了多少个男孩?”苏景堂惊讶地问她。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觉得失败是人间常事,根本无需怨叹,赶紧喜欢下一个男孩。反正世上好男孩多的是,全都喜欢一遍也不吃亏。”江止语摊开双手,继续说,“最倒霉的一次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喜欢闺蜜男朋友的舍友,可是你知道吗——原来那个舍友喜欢的是闺蜜的男朋友。”

苏景堂仰起头大声笑出来,江止语不得已暂停了电视屏幕中正在播放的电影。“你们这种恋爱一直顺风顺水的人啊,永远不懂我们这种情路坎坷的可怜人的哀伤。”

“我们也很想懂你们的哀伤。”苏景堂学着她的样子摊开双手,“可惜老天爷根本没有给过我们机会。”

“呸。”江止语点开遥控器,让电影继续播放。

“喂?”苏景堂叫她,“明天下午下班的时候,你能不能路过一下我们学校,然后接我回家?”

“可以路过,也可以不路过。”江止语想了想说,“看我的心情。”

苏景堂笑着说,“我看你心情还不错,我有事情找你帮忙,所以拜托你还是路过一下吧。”

“找我帮忙还需要我亲自接你下班?”

“我请你吃饭。”苏景堂立刻回答她。

“成交!”江止语毫不犹豫地说。

《人生实验室·秘密森林》上篇 完

下篇,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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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马惠君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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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0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妈妈,我们来玩角色互换游戏吧 | 人生实验室·秘密森林(下)

 潘安小姐 戏局onStage  2020-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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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养仓鼠那样,豢养着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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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场

吴悠将装着吴小心的粉色笼子放在脚边,又将两只手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膝盖上。“我妈妈跟你说了什么?”她问林念。

“你妈妈说,你是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妈妈离婚以后,又找了一个男人,这件事她对你说过吗?”吴悠并没有接着林念的话题讲下去,“我妈妈一定对你说,她为了照顾我,连工作都不要了吧——可我告诉你,她之所以辞职,是因为那个男人每个月都会给她很多钱。我的学费、我和妈妈的生活费,都是那个男人付的。”

“那个男人,是你的继父吗?”林念问她。

“他们没有结婚。那个男人只是来这里工作的,他的家在另一个城市。他在那个城市里有老婆,也有孩子——他不会和我妈妈结婚的。”

“是谁告诉你的?”林念一边在记录上写着,一边问道。

“我外婆告诉我的。”吴悠将双手从膝盖上拿下来,捞过沙发上的靠枕抱在怀里,“我外婆说我妈的脑子有病,一辈子不安分。把我爸作走了,又把自己作成这副德行。”

林念望着吴悠的眼睛,“你怎么看?”

“我觉得她活该。”吴悠冷冷地说,“她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凭什么来管我?”

“是因为你外婆这样说?”

吴悠抿着嘴却不回答她。“……那个男人根本不爱她。”很久之后她忽然说。

“你觉得你妈妈不爱她自己,才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对吗?”林念问她。

吴悠点点头。“那你呢?”林念继续问道,“你爱你自己吗?”

吴悠垂下眼皮不再说话,林念在这场沉默中等待片刻,又问,“悠悠,你是在报复你的妈妈吗——用毁灭自己来报复她?”

吴悠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很久之后,林念看见一滴眼泪跌在她的膝盖上。

这个十五岁女孩像一只仓鼠那样低着头,将自己关进笼子里。林念猜测她对待吴小心的方式就是吴尘音对待吴悠的方式,所以她才会那样决绝地掐死那只不听话的仓鼠。

“悠悠,你看看你的吴小心。”林念提起她脚边的笼子,摆在两个人中间的圆几上。“你觉得自己像不像它?”

吴悠抬起头望着笼子里活蹦乱跳的小仓鼠。“……我妈妈就是这样管我的。”

她睁着一双懵懂又天真的眼睛对林念说,“她每天接送我上学,替我准备好第二天早上穿的衣服和袜子。她不允许我和同学出去玩,不允许我上兴趣班。一直到我上初中,她还要检查我每天的作业……有一次我做错一道题,她要求我改正,我偏不改,她就发疯一般地把我的作业本丢在地上,还把书桌上的东西全部砸碎……她把我的头按在书桌上,我觉得自己好像流鼻血了,我摸了摸我的鼻子,红红的血就沾在我的手指上……可是我妈妈却平静地对我说,‘去把脸洗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你知道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吴悠望着林念,“她说,‘你错了没有’?”

“姐姐,你说她爱我,她就是这样爱我的吗?”

“唉……”林念叹声气,“那怎么办呢?只好辍学了——我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就这样在家里一直待着吧,和你妈妈互相折磨,一直折磨到八十岁。那样就好了,你们谁也离不开谁了。”

吴悠睁大眼睛看着林念,听她问自己,“你想这样过一辈子吗?”

林念看见女孩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你不想,你要不要听一听我的建议?”

“你说说看。”

“你说,你妈妈把她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在你的眼里,她也许是一个很失败的大人,所以她不懂得如何爱自己,也不懂得应该如何对待你。”林念轻声说,“大人们也不全是对的,大人们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把生活的挫折强加在你的身上是她的不对,因为她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用她自以为爱你的方式控制你,你也在用你自以为合理的方式反抗她。最终的结果是,她痛苦,你也痛苦——不如,你们放过彼此,大家各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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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退?”当林念对面的来访者换成吴尘音时,她问了和女儿同样的问题。

“放手让孩子自己长大。”林念告诉吴尘音,“她已经十五岁了,她知道怎么上学,知道怎么回家。她应该有自己的朋友,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我是担心她在外面被别人欺负?”

“因为担心别人欺负她,所以干脆自己动手亲自欺负她?”

“我怎么可能欺负她?”吴尘音辩解道,“哪有一个妈妈会欺负自己的孩子——我供她吃,供她穿,我全部的生活都围着她一个人打转,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小的时候,我们的父母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们,但我们怎么就不像现在的孩子这么不听话?”

林念耐心地等待吴尘音的抱怨,接着她问吴尘音,“你有没有观察过吴悠照顾那些小动物的样子?”

“你说什么?”吴尘音抬起头来。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照顾女儿的,你可以观察一下你的女儿是如何照顾那些小动物的。”

林念替她的杯子里续满水,“她照顾它们的饮食和排泄,将它们关进笼子里,不允许它们走出自己的房间。一旦有一只小动物不听话,她就会掐死那只不听话的动物。甚至连小动物已经死了,她也不允许它们离开自己的房间——像不像你照顾女儿的样子?”

吴尘音惊讶地张开嘴,半晌才问道,“……你的意思是,她养了那么多动物,全都是为了模仿我?”

“她大概也没有意识到她是在模仿你,但她的确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你。”林念点点头,“父母总觉得自己可以一味地压迫孩子,但你们忽视了一点,压迫的力量有多大,反抗的力量就有多大。父母有很多办法可以驯服自己的孩子,但孩子如果想让父母难受,他们也有的是办法。”

“那现在怎么办?”吴尘音垂下头,唉声叹气地问道。

“你不是认为悠悠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吗?同样,悠悠也认为你没有能力照顾你自己。”林念微笑着说,“不如你们双方互换角色,让她来当母亲,你来当女儿,试着让她来照顾你。”

“这样……可以吗?”

“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长大,孩子就永远长不大。”林念合上咨询记录,对她说,“你一直觉得自己很爱悠悠,但你从来不知道,你的女儿究竟爱不爱你……你不想体会一下吗?”

吴尘音思考了很久,终于问出一句,“……那她,会像掐死那只仓鼠那样,掐死我吗?”

林念笑着说,“自己养出来的女儿,自己却害怕了?”

吴尘音皱起眉头瞪着林念,“能不害怕吗……哪个十五岁的孩子那么残忍……”

“不会的——悠悠很爱你,只是你看不见。”林念拍一拍她的肩膀,“我已经和悠悠谈过,她同意我们的治疗方案。当然,十几年堆积下来的母女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我们都要有耐心,一点一点慢慢来——先解决悠悠的上学问题,再来解决你们各自的问题。这段时间,你可以记录一下自己和女儿的变化,下周反馈给我,我们再进行下一步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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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将吴尘音母女送出门后,转头发现秦歌正站在她的身后。他背起双手,将头探到林念身边,小声问她,“你真的不认为这个小孩有品行障碍吗?”

“哪一方面的障碍?”林念一边走回前台,一边随口问道。

“你想想啊,这么小的孩子,掐死一只动物面不改色心不跳,你不觉得很可怕吗?”秦歌跟在林念身后念叨着,“哎,不是我敏感啊……现在这种弑父弑母的案例可太多了,难道不应该提前干预吗?”

“怎么干预?”林念坐在前台的高脚椅上,将双腿交叠,饶有兴致地问他。

秦歌挨着一旁的高脚椅坐下,点起一根手指,认真回答林念,“必须让孩子把被压制的反抗释放出来,否则只会越积累越麻烦。”

“说得有道理。”林念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忽然问他,“你杀过鸡吗?”

秦歌一愣,“……我睡过。”

林念将一个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我问你杀过鸡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秦歌摇摇头,“我这辈子只害怕一样东西——鸡。”

“公鸡还是母鸡?”

秦歌将同一个巴掌还给林念,“所有鸡!”

“少爷,你这是恐惧神经症啊,得治。”林念捋了捋头发,“你小的时候,被鸡叨过吧?”

“我偏不治——我怕我这个人太完美,会让人产生距离感,所以还是保留一点缺点的好。”秦歌望着林念鄙夷的眼神,“你不是水蜜桃过敏吗——你怎么不治?”

林念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毛,“我不喜欢吃水蜜桃,过敏就过敏吧。”

“要不咱俩一起治。”秦歌将高脚椅转了一个圈,“用冲击疗法,把咱俩关在一个屋子里,桌上摆一排水蜜桃,地上放一群鸡。你吃桃,我赶鸡——到那个时候,咱们俩就是真正的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了。”

“小语。”林念抬起头对着房间里呼喊道,“出来给秦歌做一下韦氏智力量表——我怀疑他的脑子有问题。”

“别喊了,人早走了。”秦歌继续在高脚椅上打着转儿,“这丫头是不是谈恋爱了,每天跑得那么快。”

第7场

江止语把车停在圣林中学门口的马路边上,看了看手表,还不到放学时间。于是她打开手机,找出五个人的微信,开始逐个询问他们本周的进展。

苏景堂站在学校的走廊里,看见走廊尽头两个抱着试卷的男孩向自己走来。左边的男孩叫曹方,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右边的男孩叫孟子期,是苏景堂亲自任命的班长。曹方的个子很高,留一头精心修剪过的毛寸,让他的下颌角凸显出过分英挺的线条。他的眉眼极其精致,非常符合当代女孩的审美,苏景堂认为曹方也许是整个年级最好看的男孩。曹方的女朋友是他的同班同学,名叫王岫朵。苏景堂听说王岫朵的父亲是南浦集团董事长,恰巧是江止语曾经的大老板。

“苏老师。”孟子期走到苏景堂的面前,“现在开班会吗?”

“开始吧。”苏景堂一边走上讲台,一边望着孟子期将试卷一张一张分发下去。这群天真又快活的孩子们正等待着本学期最后一堂班会课的结束,然后他们疯狂的假期便正式开始了。

“期末考试的结果出来了,你们的成绩毫无意外。为了维持班级倒数第一的荣誉称号,你们不惜捐献出35张白卷,老师真的非常感动。”苏景堂笑着说,“学校要求开家长会,但是我并不打算那样做,因为我觉得,你们的家长对你们也毫无办法。”

“聊一聊吧,咱们?”苏景堂走下讲台,走到这个城市最优越的孩子们中间来。“我小的时候可比你们叛逆多了,你们如今做的事我当年都做过。可能还是我更聪明些吧,考试的时候依然是第一名。我初二那年,我的生物老师是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子,而我是生物课代表。有一天我在他的课堂上睡觉,下课铃响的时候我刚好睡醒,我爬起来收齐全班的课堂测验试卷,交到他的办公室里,他一边改卷子一边对我说,咱俩聊会儿。”

他搬过一把椅子,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上。“他说,‘孩子啊,你很聪明,也许你已经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聪明。我丝毫不怀疑你可以考上很好的大学,拥有很好的工作。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一个聪明的孩子就这样被自己的聪明毁掉了。我见过太多聪明孩子,他们很早就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他们可以轻易获得各种竞赛的第一名,获得名校的录取资格,获得不错的人生。我同样觉得很可惜,因为他们本可以更好——我们把最好的教育资源用在那些最聪明的人身上,不是为了让这些人拥有更优渥的生活。而是,我们将更多的希望,更多的未来寄予你们,希望你们能改变世界。我很快就要退休了,我这一生教过无数学生,很多人的名字我都记不得了。可是每一次,看见你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站在我的面前,我还是可以看得到希望……孩子啊,人生之中很多事,都是一座高山,而聪明,只能让你爬得更快,却不一定爬得更高。因为你的聪明教会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弃。’”

“不耐烦了吗?再忍一忍,马上就讲完了。”苏景堂重新走上讲台,“我理解你们觉得眼前的课本非常枯燥。未来的你们有一天工作、结婚、有自己的小孩,你们会把如今所学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单词、古文、数学模型、物理定律,并不能帮助你赚钱、买房,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可是我真的想知道,你们对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好奇吗?你们的身体里每一个细胞是如何运转的,历史上有多少次战争,究竟有没有外星人,为什么你只看得见以你为中心的世界,这些你们都不好奇吗——你们都拥有不错的家庭条件,根本无须担心未来的生活。可你们的精神却早早地萎靡了。你们还那么年轻,就已经开始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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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堂走下讲台,走到第二排的课桌旁,敲了敲曹方的桌面。“你的理想是什么?”他问曹方。

曹方想了想,回答他,“当足球运动员。”

“你呢?”他又问曹方隔壁的男孩。

“我没有理想。”男孩睁大眼睛望着苏景堂,“我的人生早就被我爸安排好了。”

苏景堂觉得自己准备的完美演讲被这群孩子们击碎了,他决定放弃提问。

“学校没有办法教给你们如何实现理想,也没有办法教给你们如何快乐地度过一生。”苏景堂摊开双手继续说,“学校教给你们的,是面对一切的勇气,是让你们在每一次痛苦的人生时刻抬头望一望星空,发现自己只是人类历史长河上一颗渺小的星星而已。除了你周遭的那一点人和事,除了书包中的几页课本和几张试卷,这个世界还很大。我希望你们可以生活在一个自由的人间,没有歧视,没有战乱,人人生而平等。我希望你们自由地选择人生,选择你们的职业,选择你们的爱人,选择用自己喜爱的方式度过一生。你们是年轻的一代,你们即将接管这个世界,你们要做的,是改变世界的模样。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我希望到那一天,当你们面对人间的丑恶时,即使痛苦也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我希望你们勇敢地成为自己——而这一切,都是在这所学校里,在这一张张课桌前,在每一堂四十分钟的课程里,你要学会的东西。”

“你们都是非常聪明的孩子,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像小时候的我,在什么也没有学会的时候,就早早学会了放弃。”苏景堂重新站上讲台,“好了,现在,合上你们的课本,收起你们的书包,忘记这所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去迎接你们的假期吧。”

下课铃声在苏景堂的话音落下时响起,孩子们飞快掏出抽屉里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冲出教室。苏景堂将讲台整理干净,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空空荡荡的教室,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一通废话。

他们只是年纪还小,他心里想着。在这四十八个孩子中,如果有一个孩子长大后想起他今天说过的话,如果那个孩子在人生的岔路口依然拥有十六岁时的勇敢,他觉得那就足够了。

“苏老师。”

他听见教室门口有人小声呼唤他,他转头看过去,看见王岫朵孤零零地站在门口。他走到王岫朵的面前,“什么事?”他问道。

“痛苦的时候抬头望一望星空,真的有用吗?”

“王岫朵。”苏景堂不解地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和老师说?”

“……没什么事。”王岫朵向他挥了挥手,踉踉跄跄地笑着说,“苏老师,新年快乐。”

苏景堂疑惑地目视王岫朵离开的身影,觉得这个女孩的背影看起来非常哀伤。

“苏老师?”

苏景堂的目光从王岫朵的背影转移到一旁的女人身上。如他所料,是英语教研组的张一曼老师。苏景堂低头看一眼手表,便笑着走出教室。

“张老师?”他问,“有事吗?”

“今天不是放假了嘛——难道不应该一起吃个饭庆祝一下?”张一曼说着便挽起苏景堂的胳膊向楼下走去。

“不不不,张老师。”苏景堂慌忙将胳膊从她的手腕中抽出来,“我晚上有约会。”

“什么约会?和谁?”张一曼紧张地回头问。

苏景堂知道自己不擅长处理男女之间的关系,他本不想和她撒谎。但在张一曼连续半个月的甜蜜轰炸之下,他只好搬来江止语救场。他认为张一曼是不懂得放弃的女人,只要苏景堂一天是单身,张一曼就会坚定地认为自己还有机会。于是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和女朋友约会。”

江止语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响起来。

“我在学校门口。”

“好,我现在出来。”苏景堂挂断电话,抱歉地告诉张一曼,“女朋友来接我了。我先走了张老师,下学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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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堂打开车门的时候,江止语正在和林念通电话。

“林念姐姐。”她说,“莫纳刚才给我发消息,说他坚持不下去了……他想退出实验。”

“为什么?”林念在电话那头问道。

“因为……他参加了一个悬疑小说比赛,有读者在他的评论区留言,说他写的是——什么垃圾玩意儿……”

林念愣了愣,“比赛的时候有人在作者评论区写差评,很常见啊?”

“可是问题是,整个评论区只有这一条读者留言……”

林念在电话那头沉默很久,“明天小组会议结束以后,我和他单独谈一下吧。”

“还有……童鹿远似乎是失踪了,已经有一个多星期联系不上他了。”

“你再给他发送一条消息,问他是否还愿意坚持完成实验——如果他实在勉强的话,就算了吧。”

“好。”江止语说着挂断电话。“放学啦?”她问苏景堂。

“嗯。”苏景堂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问她,“你们说的,是哪个悬疑小说比赛?”

江止语忽然转头盯着苏景堂,“你喜欢看悬疑小说吗?”

“喜欢啊。”

“你喜欢看谁写的?”

“伊坂幸太郎。”

“中国的呢?”

“蒲松龄。”

江止语在苏景堂的额头上敲响一个弹指,“《聊斋志异》是悬疑小说吗?”

“不悬疑吗?”苏景堂解释着,“多社会啊……”

江止语一声不响地发动汽车,一路开到城西的南库大道上。“你帮我一个忙。”她忽然对苏景堂说。

“什么忙?”苏景堂一边低头把玩着手机,一边随口问道。

第8场

这一天快要结束了,李秦铭和景锐来到另一间学校,他们找到柳樱的班主任,要求带一个人回刑警队配合调查。

景锐坐在审讯室里,目光注视着对面的女孩。她的五官非常精巧,也许是适度修饰过,这让她的鼻尖看起来过分精致,像是漫画中的少女。这是景锐第三次见到她,和前两次一样,这个女孩依然镇静地坐在他的对面,滴水不漏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我告诉过你们,我和柳樱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她一直忙于出国留学的事,我们便很少在一起。”王思湉冷静地回答他。

“在你的记忆中,柳樱是否曾经和你们宿舍里的同学关系不大融洽?”景锐继续问她。

“宿舍里的同学之间产生摩擦是很常见的事,我们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王思湉望着景锐,并没有躲避他的眼神。“这和柳樱生病有什么关系吗?”

景锐从这个女孩的身上找不到可以突破的地方,他的睫毛略微低下,又抬起来。“你们宿舍里,发生过物品丢失的事件吗?”

“什么物品?”柳樱问他。

“什么物品都包括。”

“我不记得了,宿舍里的东西都是摆放在桌面上的。大家关系很好,互相使用对方的东西很常见,我不认为有什么东西丢失过。”

“今年5月23日,你在网上购买过一批颜料,其中包括朱砂,你买朱砂的用途是什么?”

“我们是国画专业,买朱砂是用来画画的——这有什么问题吗,警察先生?”

“你用在哪幅画上?”

“我用在期末作业上了,作业已经提交给老师,你们可以去查。”

“你购买了100g朱砂,根据你们期末作业的画纸尺寸,你能使用的红色颜料不会超过20g,其余的80g颜料你放在哪里了?”

“朱砂是国画专业常见的颜料,有时候也会在其他画作里使用,并不是每一幅画作都成功的,很多张失败作品都会被我们丢掉——我怎么计算得出剩余的80g都用在了哪里?”

王思湉丝毫没有被景锐的问题干扰,仿佛她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审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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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锐从审讯室走出来的时候,李秦铭正站在门口等他。

“怎么样?”李秦铭问他,“这个小丫头厉害吗?”

“甘拜下风。”景锐跟在他的身后,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这个小姑娘明显是有备而来啊,回答问题的时候,每一处结尾都是反问句——她是不是猜到我们会调查她?”

“也许吧。”李秦铭在办公椅上坐下,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天已经快要亮了。

景锐在李秦铭的身旁坐下,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一边问道,“那……会不会不是她?”

“我相信是她。”

“你怎么断定的?”

“因为她刚才提到柳樱的时候,用的是‘生病’两个字。”李秦铭转头望着景锐,“如果你是一个毫不知情的同学,去医院里探望过柳樱,知道她是被人恶意投毒导致住院,即便你们的关系很一般,但你会认为柳樱只是生病了吗?”

“宝宝。”李秦铭话音刚落,景锐的早餐问候已经拨打出去,“我昨天找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我五行缺水,要找一个叫冰冰的女孩做老婆——宝宝,你说巧不巧?”

“我看你不缺水啊……”李秦铭站起来走到景锐身边,一只手捏起景锐的脑袋摇晃一下,“听一听,这里头全是水。”

“喂!”景锐一边骂骂咧咧地关掉电话,一边在身后喊道,“你干什么去?”

“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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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李秦铭坐在林念家的餐厅里,手中捧着一碗豆浆。“豆浆还是应该倒在碗里喝。”他说,“把油条撕成一小截一小截,然后泡在豆浆里蘸满豆汁。一口吞下去,在嘴里瞬间融化,只留下一个尖尖的脆角,这才是最极致的早餐。”

“你昨晚又熬通宵了?”林念走到他的身后,替他按摩颈椎和肩膀。

她伸手摸了一把他的下巴,胡茬已经长满了。“男人开始变老的标志,就是胡子长得越来越快,快到已经懒得刮了。”她趴在他的肩头,捧着他的脸颊说。

“如果有一天,我不是小白脸了,你还会爱我吗?”李秦铭握住她的右手问。

“不会有那一天的。”林念说,“在我的心里,你永远都是小白脸。”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恭维我。”李秦铭松开她的手,苦笑着说,“我问你,如果两个人曾经是好朋友,其中一个却想杀了另一个,你觉得是为什么?”

“如果是两个女孩的话,大概率是出于嫉妒。如果是两个男孩的话,更多的可能是利益纠纷。”

“你觉得男孩不会互相嫉妒?”

“男孩也会嫉妒。但区别是,女孩会先产生嫉妒再产生矛盾,男孩会先产生矛盾,再产生嫉妒——我瞎猜的。”

“女孩们会嫉妒对方什么呢?”李秦铭又问。

“嫉妒都是产生于和自己相似的人。”林念想了想说,“如果两个人是好朋友,那么她们比较可能来自相似的家庭,她们的样貌和智商大体也差不多。如果其中一个在某一方面比较突出,另一个就有可能产生嫉妒。还有一种可能是,好朋友大多品味相似,所以他们喜欢上的男孩也都差不多——这就是为什么后宫嫔妃之间会整日陷入嫉妒之中,毕竟她们喜欢的总是同一个男人。”

李秦铭停滞在原地,他望着天花板的一角,看上去像是在发呆。“嫉妒也会杀人吗?”他忽然问。

“不只嫉妒会杀人。”林念摊了摊手,对他说。“爱也会。”

“好好地活着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别人?”李秦铭再一次回头望着她。

林念绕过餐桌坐下来,笑着说,“一个人被压抑得久了,不是选择伤害自己,就是选择伤害别人——伤害自己的人会生病,伤害别人的人,会犯罪。”

“你会用别人的口红吗?”李秦铭猝不及防地问道。

“偶尔。”林念想了想又说,“不过,许娓鸢很喜欢用我的。”

“为什么?”

“她觉得我买的色号好看……不只是口红,奶茶她也喜欢喝我的,她总认为我点的更好喝。”

“如果你想让许娓鸢每天都用你的口红,你要怎么做?”

“很简单啊。”林念笑着说,“每天带她出去吃饭,然后当着她的面补口红。”

李秦铭忽然站起来,用手揽过林念的脖子,飞速啄一下她的嘴唇。“我走了。”他说完,便匆忙推开门走出去。

林念将李秦铭吃过早餐的餐桌整理干净,走到厨房将包装袋丢进垃圾桶里。她把垃圾桶里的袋子拿出来,拎到门口。推开门的时候,李秦铭正站在门口等电梯。

“恋恋。”李秦铭看着推门走出来的林念说,“我昨天找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我五行缺木……”

“五行缺木啊……”没有等他说完,林念便打断他的话,“那你去蚂蚁森林里多种几棵树吧,正好替你积点儿阴德。”

电梯在这个时候“叮”地一声打开门,李秦铭悻悻地丢下一句,“你去上班吧,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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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秦铭重新回到审讯室的时候,对面的女孩显然有些困倦了。她打了一个哈欠,一点点微润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浸花了她的眼线。如果她再长大个几岁,她会是男孩子们喜欢的姑娘。

只要人们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曾那样耐心地等待过一个人的死亡,人们会爱上这张无辜的脸庞。

“柳樱的男朋友,你认识吗?”李秦铭问王思湉。

王思湉依然冷静地回答他,“学校里的学生会主席,人人都知道他。”

“他叫什么名字?”

“斯侃。”

“你觉得,斯侃这个人怎么样?”

王思湉不经意地咬了咬嘴唇,半晌后说,“我对他……不是很了解。”

“可是我听你的同学们说,你们曾经约会过?”李秦铭挑了挑眉毛,笑着问她。

王思湉开始沉默,李秦铭本以为她在筹措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后来他发现她根本就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他继续问道,“你喜欢斯侃,对吗?”

“我不喜欢他。”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李秦铭观察着王思湉的表情,他判断这个女孩一定喜欢那个男孩,因为她使用一种非常喜欢一个人的方式说出了一句不喜欢。这世间的憎恨可以隐藏,唯独喜欢藏不住。

“他喜欢你吗?”李秦铭又问。

王思湉开始抬头看他,却始终没有讲话。李秦铭忽然错觉,她在等待自己为她解答这个问题。

“我猜他不喜欢你。”李秦铭再次挑了挑眉毛,“我猜他一定告诉过你,他有多么不喜欢柳樱,又不得不和她在一起。我猜他或许还和你说过,比起柳樱,他更喜欢你的温柔与体贴。他会让你误以为,柳樱是你们在一起的最大阻碍。何况在你的眼里,柳樱是那么虚伪又讨厌的一个人——因为你们曾经是朋友,而你最了解她。”

王思湉低下眼睛不再看他,李秦铭很想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他想知道如此憎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还想知道,憎恨使自己失去理智选择杀死一个人之后,又是什么感觉。如今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靠着无数台机器支撑下一次呼吸的柳樱,如果她不小心死去,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真的会知道亲手杀死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吗?他审讯过无数这样的人,他知道蓄谋杀死一个人需要莫大的勇气。勇气来自于冲动,冲动来自于长久的憎恨。

他们也许并不知道,憎恨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消失,憎恨来自于对自己的绝望。当你有多憎恨一个人,就有多憎恨,恨着那个人的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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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事实是,在柳樱住院后的第二个星期,斯侃就找到了新的女朋友,那个女孩不是你。”李秦铭继续观察王思湉的表情,“这样一个不值得信任的男人,如果我们去询问他,你有没有曾经暗示过王思湉你不喜欢柳樱这件事,他会不会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王思湉抬起了头。

她可以选择什么也不说,从坐在这里的第一分钟起,她就打算那样做。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你做过的事会成为你人生中的烙印,永远无法消除。”李秦铭继续说,“你想不想听一听,当你的同学们知道你因为柳樱的事情被调查以后,他们是怎么评价你的?”

李秦铭拿起一张纸认真地朗读起来,“没想到平时看起来那么温柔的女孩原来心肠这么歹毒,我居然和她做了三年同学,真是要感谢她的不杀之恩;王思湉也太虚伪了吧,明明是她干的,居然一直伪装到现在;柳樱到底怎么得罪她了,要置人于死地?我知道我知道,王思湉暗恋斯侃,她还假装和柳樱做闺蜜,就是为了抢走她的男朋友;真是好闺蜜啊,亲手送你上天堂。”

“难听吗?”李秦铭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王思湉越发通红的脸庞,“还有更难听的——听说柳樱住院的当晚,王思湉就去勾引斯侃……”

“不要再念了!”王思湉突然大声喊道。

她的余音撞在审讯室的墙壁上,又轻飘飘地跌在木地板上。阳光照进来,溅起一地微小的白色尘埃,像是她的辩解。

王思湉忽然笑了,她轻蔑地问道,“你们大半夜把我抓来,第二天早上才审讯我,就是为了等待流言发酵吧?”

“你想不想试一试,是坐牢更可怕,还是流言更可怕?”李秦铭笑着说,“当真相被隐藏的时候,人们会相信他们以为的真相。还有三个小时,你就要回到校园里,你想不想亲耳听一听你的同学们如何在背后评价你?你想不想知道当你毕业、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依然有人在网络上谴责你的滋味——你大概不知道,如今这个年代最不缺少的,就是来自口头的正义。”

李秦铭暂时停下来,让空气在房间里沉寂一会。

她太年轻了,在她这个年纪,会认为做一件事情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她也许生于良好的家庭,在她的成长中从没有经历过挫折的洗礼,她不大明白人生中所有事都来自于交换。假如你伤害一个人,就会有人来替那个人伤害你。

“王思湉,没有人能帮你澄清,只有你知道真相,也只有你能帮助你自己。”李秦铭轻声说,“你不是一个坏女孩,我也相信你本不想那样做。当你说出实情之后,就会有人替你发声。那些相信‘人性本善’的人会想尽一切办法原谅你——你难道不想听一听,大众是怎么替你辩护的吗?”

王思湉盯住李秦铭的眼睛,那是一个年轻且坚毅的眼神。她忽然问道,“你想送我坐牢,你有证据吗?”

整个上午,李秦铭仿佛都在等待这个问题。“你可能不知道,柳樱有一个习惯,她会把每次偷来的东西拍照片发到微博上,但是仅她自己可见。”李秦铭举起几张照片,“她的确偷了很多东西,但是唯独口红,全部来自一个人——就是你。恰好,我们就是在这些口红里检测出了致死剂量的硫化汞。”

王思湉依然睁着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眸盯着李秦铭,看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一直很好奇,你如何保证柳樱一定会用你下过毒的口红——所以我去问了斯侃,也是他帮我揭开谜底的。他说他每次和你约会的时候,你都会故意在他的衣服上留下口红印迹,也正因如此,柳樱才会每一次都和他吵架。”

“是她偷我的!”王思湉再一次喊道,“口红是她偷我的!斯侃也是她偷我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景锐看着审讯室里的画面,王思湉的肩膀放松下来,粉棕色长卷发从她的肩胛骨上划过。她将脸侧过去,面对审讯室墙上那面巨大的镜子。景锐从镜子背后看见她垂下来的侧脸,发现她还是那么漂亮。接着他又看见,一滴被皮肤拖长的眼泪从她的眼角跌下来,划过她精致的鼻梁,落在地上。

过去的半年间,一个女孩努力隐藏一个巨大的秘密,一定很辛苦吧。景锐在心里想。

他将笔随手丢在桌子上,感慨一句,“这么好看的女孩,怎么就没有道德的底线呢?”

“道德不是底线,法律才是。”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的身后走过。

今天是周六,李秦铭结束审讯的时候试着拨打林念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他猜测她正在接待她的来访者们。他驱车来到工作室门口,看见一个小男孩跟着他的爸爸走进去。

第9场

这是崔轩沂第二次来到咨询室,已经不像第一次时那样拘谨。他开始尝试在咨询室里转圈,拿起秦歌摆放在书架上的手办放在手里把玩,或者说是品鉴。

“你喜欢路飞?”他问秦歌。

“是的。”秦歌回答他,“你不喜欢他吗?”

“路飞已经过时了。”崔轩沂撇了撇嘴唇,“只有你们这些老男人才会喜欢路飞。”

秦歌咬了咬嘴唇,狠狠地点点头。“我现在不是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和你对话,我要以一个路飞的忠实守护者身份和你说一句——我可以老,但是路飞永远不会老。”

“好吧。”崔轩沂满不在乎地回答他,“随你怎么说。”

在这一刻,秦歌忽然感受到深渊一般的代沟。

“现在呢?”崔轩沂在沙发上坐下,一只手放在沙发的抱枕上。“现在你是什么?我的心理咨询师吗?”

“没错。”秦歌笑着耸了耸肩,“记不记得我答应过你,如果你再次出现,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无所谓,我已经忘记我问过你什么了。”崔轩沂随意摆了摆手,眼睛看向窗户的方向。

秦歌并不在意他的回答。虽然这个小男孩总是喜欢摆出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姿态,可他还是来了。对于秦歌来说,只要他愿意再次出现,就意味着这场咨询已经成功了一半。“我记得。”他说,“你问我,我小的时候,我的爸爸也打过我吗?”

小男孩将视线转移到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讲话。

“没有。”秦歌说,“我的回答是,没有。”

小男孩冷哼一声,觉得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满意。

“因为他觉得对不起我。”秦歌轻声补充道。

“为什么?”崔轩沂抬起头问他。

“因为……他把我的妈妈弄丢了。”

“你的爸爸妈妈……”崔轩沂想了想问,“也离婚了吗?”

“那倒没有。”秦歌笑笑,“我的妈妈,她很早就去世了。”

“哦。”崔轩沂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秦歌的头发。“你小的时候,说过谎吗?”他问秦歌。

“说过。”秦歌注视着他,他知道崔轩沂在等待他继续讲下去。“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数学测验考了二十分。我怕我的爸爸打我,就把那张试卷丢进垃圾桶,然后骗他,我考了八十分。”

“后来呢?”崔轩沂问。

“后来,爸爸既没有表扬我,也没有说其他话。过了一个星期他突然问我,‘撒谎的感觉是什么?’我愣住了,他又问一遍,‘撒谎的感觉是什么?’我说,‘不太好。’他说,‘考二十分已经很难过了,还要辛辛苦苦撒谎,累不累?’我没有说话。他又说,‘如果是你真实地考了二十分,和你欺骗我考了八十分,或者因为作弊取得一百分,我宁愿你真实地考了二十分……做错题没关系,下次改正就好了,可是撒谎会让你难过一辈子。爸爸不希望你因为欺骗任何人而难过,我希望你真实地活着,那样比较开心。’”

“我的爸爸不会说那样的话。”崔轩沂皱着眉头说。

“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爸爸这几年交过几个女朋友吗?”崔轩沂问秦歌,接着又顾自摇了摇头说,“我都数不清了。他交女朋友的条件很奇怪,必须是离过婚的女人,最好没有孩子,如果有,也不能是男孩——你说奇怪不奇怪?”

秦歌想了想回答他,“你爸爸大概是担心如果家里多一个男孩,未来可能会增加家里的经济负担吧。”

“他就是这么想的。这些年他拼命挣钱,白天上班,下班以后还会接私活,周末也不肯休息。他把赚到的钱全部存起来,自己每天穿一身破旧的工作服,从早到晚地骑着一辆旧电动车到处奔波。我以为他赚钱是为了再结婚,但他不是的——之前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阿姨,她人很好,带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儿。大家都以为他们要结婚了,可是后来还是分手了……你听过他的同事怎么评价他吗?他们说他是公司里最抠门的男人。”

“你有问过他,赚钱是为了什么吗?”

崔轩沂垂下眼睛,半晌回答他,“他说是为了给我买房子,为了我以后结婚用。可我才十二岁……”

“你不觉得这些正说明,他很爱你吗?”

“所以他就有理由要求我必须听他的话,他就有理由随便打我吗?”

秦歌停顿一下,他抬起眼睛看着崔轩沂,问道,“所以你做的这一切,是在反抗他吗?”

“什么意思?”崔轩沂问他。

“你欺骗老师,逃课,不交作业,这些行为,都是在反抗你的爸爸爱你的方式吗?”

“……我只是觉得,他不值得。”

“不值得什么?”

“不值得为我做这么多。”崔轩沂低下头说,“他可以谈恋爱,可以再结婚,下班的时候也可以和同事去喝酒,可以不用那么辛苦赚钱,可以不为我买房子……他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用为了我活着。”

秦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小脑袋上的头发扎在秦歌的手心里,像是春天刚发芽的小草。“好孩子。”他说,“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善良……可你有跟你的爸爸说过这些话吗?”

“他不会听的,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崔轩沂咬了咬下嘴唇,说,“他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也许你说得对——可是轩轩,你有没有想过,你才只有十二岁,你的人生还没有正式展开,你想未来的几十年,都这样不开心地活着吗?”

“我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崔轩沂疑惑地问。

“去和你的爸爸聊一聊,把你的心里话告诉他,把你的要求提出来。”秦歌再一次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你对我说的话,说给他听。”

崔轩沂抬起头望着他,“他会听我说的话吗?他不会打我吗?”

“不会的。”秦歌笑着说,“我和你的爸爸聊过了,他已经答应,以后再也不会冲动之下就动手打你。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如果一个人对你很重要,你会不想听一听他的心里话吗?”

崔轩沂没有讲话,只是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那是一双最新款的耐克跑鞋,秦歌在心里想,一个如此抠门的男人,会为自己的儿子买一双最新款的运动鞋,而自己却每天穿着工作服。他不认为这个男人真的抠门,他只是将自己所有的钱都花在最重要的人身上,而那个人却承受不起他的爱。

这个故作坚强的爸爸只是不愿意相信,孩子有一天也会长大,也会有能力保护他。

秦歌看见崔轩沂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害怕被人发现那样。这个孩子总是这样战战兢兢,和人讲话的时候眼睛时不时地抬起来,观察着说话人的表情。

秦歌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喜欢喝果汁却小心翼翼地试探的模样,他似乎能预见这个孩子二十年以后会变成一个害怕犯错的成年人,或者一个干脆用“坏”来当作标签将自己变成刺猬的人。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可是性格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成型了,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又想起林念的实验,他觉得实验成功的机会同样微乎其微。可他依然愿意赌一把,至于他押中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

单向玻璃后的爸爸走进这个房间,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都看见了?”秦歌问他。

“嗯。”他挠了挠头,尴尬地笑着说,“我和秦老师聊过了,我会参加他们的家长课堂……真是的,一把年纪,还要重新学习怎么当父亲。”

崔轩沂被他逗笑了,他问爸爸,“你还会打我吗?”

“我尽量,尽量控制……但你有的时候真的气人,不打是不可能的。”

“你不怕我有一天会还手吗?”崔轩沂笑着问他。

“等你会还手的那一天,我就不打了。”

“爸。”崔轩沂叫道,“王阿姨挺好的……你不在的时候,我睡着了她还会过来给我盖被子。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是你自己脾气太暴躁才把人家赶走的。”

爸爸又挠了挠头,仿佛这个动作是他讲话时的标准动作。“那个王阿姨吧……是挺好。”

“我觉得她不是图你的钱,再说,你有几个钱啊,还怕人家惦记。”崔轩沂嘲笑他,“我前几天在街上碰见她,她还请我吃肯德基……我觉得,她还喜欢你。”

“你喜欢王阿姨吗?”爸爸问他,“我以为你不喜欢她。”

“我挺喜欢她的,我只是懒得和你说……我觉得,她比你之前交过的那几个女朋友都好。”崔轩沂告诉他,“我觉得你需要有人来照顾你,不然你看看我们俩一天到晚吃的都是什么饭,房子也乱得和猪窝一样。”

“那你呢?你还逃不逃课了?”

“我不逃课了……”崔轩沂抬起头,对他说。“爸,我不想上学了。”

“你说什么?你个兔崽子!”爸爸抬起手就准备揍他。崔轩沂下意识地向沙发背后闪躲,两个人忽然同时望向秦歌,又同时停止动作,回到原位。

“我说,我不想上学了。”崔轩沂继续说,“我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去学打篮球。我在学校的体育比赛上,投篮总是第一名。”

“那你也不能不上学啊!”

“我可以去上体育学校。”崔轩沂自信地告诉爸爸。

“让我想想吧……”爸爸用双手捂住额头,“你让我考虑考虑。”

“爸。”崔轩沂又叫他,“你该买几身衣服了,我觉得你可以找王阿姨陪你去买衣服。”

“你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吧!”爸爸烦躁地回答他,“我可以答应你去上体校,你以后再也不准撒谎逃课,你能做到吗?”

“我可以。”崔轩沂拍了拍胸脯向他保证,“老师我都联系好了,听说体育学校是可以住校的。爸,我觉得,你应该为自己活几年了。别总是为我省钱,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我成了篮球明星,可能压根就瞧不上你那点儿钱呢。”

“你快别吹牛了!就你这小个儿,还没有篮筐高,还想着能当篮球明星,再别做梦了!”爸爸揶揄道。

“哪个运动员能有篮筐高?姚明也没有篮筐高啊!”崔轩沂辩解道,“你能不能对你儿子有点自信?”

“我就是对你太有自信了,我还指望你能考上清华呢。”

“那你是有点做梦了。”崔轩沂摇了摇头,感慨道,“别说清华了,我连蓝翔都考不上。”

“蓝翔还用考吗?”爸爸抬起手又准备甩给他一个巴掌。“蓝翔我都能上!”

崔轩沂抬起头,发现那个巴掌停在半空中。父亲收起手,又一次挠了挠头。

“爸。”崔轩沂笑着说,“我就是不想让你那么辛苦……你明明可以过得好一点,别总是因为我委屈自己。”

父亲用手在脸上狠狠地搓了一把,黝黑的脸庞瞬间被搓得通红。他对儿子丢出一句,“我乐意。”

------

秦歌送走崔轩沂父子的时候,他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对相差半个脑袋的父子。他想起自己十二岁时也差不多是这个个头,只不过秦融道更高一些。那个时候的秦歌走在父亲身旁,怀里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脑袋时不时地撞在父亲的胳膊上。那一天也是周六,是个夏天的早晨,火葬场里却冷得不像话。

排队寄存骨灰盒的人很多,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张黑白照片,秦歌觉得母亲是那些人里最年轻最好看的那一个。直到母亲下葬那一天,她的隔壁是一个新鲜的坟冢,住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玻璃罩子里干干净净的,只摆放着一个粉红色大大卷。他才意识到在死亡这件事上,永远有人比你更年轻。那个小女孩就那样停留在十四岁那一年,正如他的母亲,她永远停留在那一年。

秦歌忽然想起他的父亲,他想起父亲几天前给他打电话唤他回家吃晚饭。父亲也许是年纪大了,最近总会因为一些小事联系他。他拨通父亲的电话,听见那头一声低沉的应答,“儿子?”

“爸。”秦歌应了一声,“我晚上回家吃饭。”

他收起电话的时候,看见林念刚刚坐上李秦铭的车。

第10场

李秦铭把车停在市人民医院的楼下,他拧灭车子的火,转头对林念说,“十四楼呼吸内科的ICU病房,你只能在门口看一眼。”

“好。”林念披上外套,推开车门走进医院住院部的大门。

今天是周六,医院里依旧挤满了人,这是一个无论季节无论时间都永远会有人报到的地方。她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外,透过窗户看着躺在床上的柳樱。这个女孩下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她的人生算起来刚刚开始。如今她躺在这张病床上,身体接连着各种仪器,她需要靠一根导尿管才可以维持正常排泄,她的皮肤皙白中透着一阵死亡一般的灰色。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这个女孩此刻正拼命想要活下来。

林念呆立在窗外,想起柳樱曾经对她说,“姐姐,没有人喜欢我。”

如果她听得到,林念很想告诉她,即使你做过一些坏事,即使没有人喜欢你,也没有人有权利剥夺你的生命。即便你在她们的眼中是个讨人厌的女孩,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她们并不曾真正了解过你,那些连多花一点时间走近你都舍不得的人,根本不值得让你为她们赎罪。

柳樱的妈妈从身后走过来,她原本应该是一个生活优渥的妇人,她的手指即使疲惫也依然发出即将消失的光泽。她没有化妆,精致的脸颊略微有些松弛。林念猜测她很久没有合眼休息过,她大概整日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柳樱苏醒的那一刻。或者在她的心里,也隐隐做好了另一种准备。

此刻的柳樱正如一只薛定谔的猫,让人无法安心期盼明天。

“林医生。”柳樱的妈妈笑着叫她。她的笑容疲惫又僵硬,仿佛很久没有练习过。

“你好。”林念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又麻木,一点力气也没有。

“林医生,谢谢你来看樱樱。”她依旧喜欢称呼林念为医生,可能在她的眼里,一切可以挽救女儿生命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医生”。哪怕林念是一个不合格的医生。

“医生怎么说?”林念轻声问道。

柳樱的妈妈叹了一声气,对她说,“医生说还要继续观察,这当然是废话。只是时间久了,医生偶尔也会说,即使醒过来,多半智力也会退化,或者丧失语言功能……他的意思大概是,就算醒了也恢复不到从前那样。”

林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其实她也明白,这种时候的安慰听起来多么苍白。林念依旧握着她的手,只是这样静静地陪她望着自己的女儿。她觉得柳樱的妈妈很可怜,而柳樱更加可怜。如今摆在柳樱面前的两个选项,一个痛苦地死去,一个痛苦地活着,而她却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林医生,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樱樱变成今天这样。”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病房里的女儿。“我想起她小的时候上学,有一次班主任打电话给我们,说樱樱在学校里偷同学的铅笔盒。我不相信,我说我们家孩子想买什么买不到,需要偷别人的东西。老师说那个同学坚信是樱樱偷的,我为了息事宁人,就给那个同学丢了二百块钱,我说你自己去买一个,但我们家孩子是不会道歉的……我和她的爸爸都很忙,没有时间为这种小事去核查。她说没有偷就没有偷吧……”

林念感觉到有水滴在她的手背上,她回过头去望,看见她的发丛中露出几根白发,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她才发现这个女人的头发早就白了许多,只是那些白发被她曾经的气势遮住了。她听见女人继续说,“林医生啊,你说,当年到底有多忙,忙到连五分钟都抽不出来。我要是多听她说一句话,多替她说一句话,现在也不至于听不着了……”

林念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替她把眼泪擦干。她知道她将来还会有更多流泪的机会,早晚有一天,她会习惯眼泪的滋味。她抬头望一眼ICU里躺着的病人们,除了这些被迫结束生命的人们,还有那些主动结束生命的人们。她再看一眼柳樱的妈妈,她竟不知究竟是谁更不幸。

------

她想起下午看见莫纳的模样,垂头丧气地坐在她的面前,她忽然觉得活着真好。只要活着,就有那么多烦心事要去对付。只要活着,就总能看得见希望。

几个小时前,林念对莫纳说,“如果你的目标是正确的,方法是正确的,即便我们不一定能够到达终点,总也比原地休息的好……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莫纳低着头问她,“我只是忽然觉得,成为一个作家,真的那么重要吗?”

“也许不重要,也许当你真的成为一个受人敬仰的作家时,你会发现,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职业。你需要面对和出版商的周旋,要和他们讨价还价。你仍然要逼迫自己不停写书来维持你的名气,你要参加商业活动,要迎接来自市场的质疑。你也许很快就拥有很高的名气,也许很快就会失去名气,你会面临很多现实的事,比如竞争、利益和人脉。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人生是一步一步走的,你想要走上那个台阶,也许那里和你想象的风景不一样,可你总要去看一看。”

“我快坚持不下去了……七年,328万字,2556个深夜,已经没有人相信我可以成功了……”

“成功前的生活都是枯燥又无聊的,很少有人陪你熬过这些寂寞。你要坚信,凭自己一个人也能度过无数黑夜,因为理想的信念不在别人心中,在自己心中。”林念注视着他的眼睛,“莫纳,对生活没有希望的人最快乐,因为他们从不会失望。”

那个下午,林念走出咨询室,望着天空湛蓝的颜色,低下头看见大门口的地毯上摆放着一只粉红色小笼子,笼子里的小仓鼠跳来跳去地啃着装满谷粒的小水车。

她捡起那只笼子,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

“林念姐姐,我去上学了,我把吴小心送给你。”

《人生实验室·秘密森林》 完

第3单元 荆棘之路

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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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马惠君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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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03: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此刻破解不了的谜题,会变成将来的答案 | 人生实验室·荆棘之路(上)

 潘安小姐 戏局onStage  2020-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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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嗨,好久不见。上个单元,在南夏工作室的帮助下,“秘密森林”里的少男少女们走出心灵的迷雾,回到各自家庭继续着他们的生活。这段时间里,林念和她“人生拯救计划”仍在继续,观察员江止语也追踪着每位参与者变化,同时面对着她自己必须面对的课题——

Intro

实验进入第三个月,莫纳的小说终于有了起色。一开始是一个读者,后来变成一群。渐渐地江止语发现,莫纳很少再吵闹着要退出实验。他乐此不疲地将读者留言截图发给江止语,虽然那些留言除了“作者好棒,流泪催更”之外,并无其他新鲜的夸奖。

同一个小组的欧北洋在寒假期间联系到隔壁政法大学的同学,他答应那位同学在新学期之后替他上课签到。这样他不仅可以免费听到法学院的所有课程,还可以赚到数额不菲的代课费。江止语认为欧北洋也许最应该从事的并不是医生和律师,他应该成为一名商人。

欧北洋的主播姐姐简依娆依然每天忙碌着,白天的时候她要去培训学校上课,晚上她会在平台直播。有的时候她会唱歌,有的时候只是谈谈天。欧北洋学习得有些疲惫的时候,会去直播间为简依娆刷礼物,但他从没有告诉过简依娆这件事。

这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按照实验进度在努力前进。与此同时,其余的两个人——杜若和童鹿远,却一直停滞不前。杜若计划参加年底的注册会计师考试,可她迟迟没有开始复习。一月的时候,她要整理房间置办过年的用品;二月的时候,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过年。如今三月来了,她将大儿子送去幼儿园,一个人照顾小儿子的起居饮食,家里终于清净了。她告诉江止语她准备好了,江止语只说,“好的。”

而童鹿远,一直没有出现。

第1场

这天下午,江止语忽然接到一通陌生来电,一个女人优雅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小语啊,你好,我叫柴子牧,是童鹿远的妻子。”

江止语忙答道,“柴老师,你好,我听说过您。”

“真是不好意思打搅你。”柴子牧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自己经营一家儿童绘画中心,今天呢,恰好有一个家长遇到一些问题,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问我丈夫要来你的电话,想看看你这会儿有没有时间来绘画中心一趟?”

江止语探头看一眼咨询室,林念还在里面接诊。她只好接着问道,“柴老师,是什么事情,你可以大概向我描述一下吗?”

“这个啊,我也说不大清楚。今天下午上绘画课的时候,这个家长忽然崩溃大哭,说孩子最近在幼儿园不知道遇到什么事情,已经好几天不讲话了……现在小孩子在一旁画画,大人还在哭个不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江止语看了一眼手表,林念的咨询还有三十分钟才会结束,秦歌正在办公室里与合作方开会,她转头问陶礼,“一家儿童绘画中心叫我过去,说有一个家长突发状况,我去还是不去?”

“当然去啊。”陶礼一边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一边说,“万一你表现得好,人家找我们合作,这岂不是功德一件?”

“你师父知道你满脑子都是赚钱吗?”

“难道我师父的脑子里除了赚钱,还有别的事吗?”陶礼抬起头看一眼江止语,又低下头补充道,“哦,还有姐姐和妹妹。”

江止语把残余的棒棒糖用牙齿狠狠咬碎,将白色塑料杆丢进垃圾桶里,随口甩给陶礼一句,“我去了,帮我跟我师父说一声。”便拎起包冲出大门。

------

江止语一边开着车冲向绘画中心,一边琢磨着童鹿远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忽然消失了,以至于连最后一条消息也没有回复她。也许是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吧,一个六十岁的人,还有什么人生需要改变呢,大半辈子都要过完了。

不知道父亲江省元是否也拥有同样的想法,觉得人一旦退休,剩下的时光便是等待死亡。否则为什么他每天待在家里却什么也不肯做。江止语记得江省元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风趣幽默的男人,有时候江省元带着江止语走在街上遇见同事们,也会热情地攀谈很久。江止语甚至看见江省元当众捏过一个漂亮阿姨的脸蛋,她觉得自己的爸爸可真是有魅力,居然有这么多漂亮阿姨喜欢他。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江省元的人生一步一步出错。可那大抵也不是他的错,只是命不好罢了,他总是第一个被时代的洪水冲垮的那个人。

接着江省元一天一天消沉,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一直到李素戚开始赚钱,这个家里才重新有了生机。江止语大学毕业回家的那一年,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像年轻时候一样快乐的时光。她记得那天夜里十点多,江省元吹着口哨在门口换鞋子。她问江省元,“爸,这么晚了你干嘛去?”

江省元将头探进来,咧着嘴笑着说,“我妈妈给我买了好吃的,叫我过去拿。”

江止语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嘲笑道,“你妈妈可真势利,前几年你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妈妈给你买好吃的?”

江省元再一次将头探进来,严肃地警告江止语,“不许你说我妈的坏话!”

可是江省元的快乐只持续了两年,他的母亲便去世了。从那以后,他的消沉日渐浓烈,以至于江止语不得不瞒着他自己辞职这件事。在江省元的头脑中,没有什么事情是结婚不能解决的,如果工作不顺心,结个婚就好了。

如果让他知道江止语被上司欺辱,多半会认为那是因为江止语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一个女孩如果没有强大的家庭背景,就得有一个男人来保护她,这是他的一贯理论。只是结婚并没有让江省元摆脱糟糕的生活,江止语试图让他接受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无能为力,江省元并不认可。他觉得是父亲阻碍了他的人生,他本来应该有更好的工作,那背后对应着更好的人生,这一切都被他的父亲亲手摧毁,可父亲竟然不爱他。

他的父亲不只不爱他,也不爱他的母亲。一直到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的父亲才学会为母亲哭泣。一开始,全家人都以为父亲终于明白母亲在他生命中的价值,后来发现那只是父亲提前准备好的发言稿,每当需要拜祭母亲的场合,父亲都会像家庭聚餐前那样严肃地发表他的三分钟演说。一个八十五岁老人微低着头如泣如诉地悼念他的亡妻,那幅画面感人肺腑。随后他们发现父亲的演说词每一回都高度一致,并且收放自如。只要孩子们的头磕完,他便会立刻穿好衣服出门下棋,仿佛刚才只是他当日的一例行程。所以江省元认为,父亲并不是在悼念母亲,他只是珍惜一切发表领导演说的机会。

------

江止语的视线回到车窗前,发现自己已经到达目的地。她停好车,来到绘画中心二楼,柴子牧正在门口迎接她。

“小语,来。”柴子牧握着她的手,将她带进绘画室。“就是这个小女孩,她叫小草,她的妈妈正在外面的会客厅里等你。”

江止语走近小女孩,看着她低头作画的模样。这个女孩说起来四岁,看上去不过三岁左右,因为她实在是太过瘦小。江止语觉得女孩的样貌着实符合小草这个名字,她的下巴细细尖尖的,头发也黄黄软软的,短短的薄薄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像是没有力气一样。小草正在画一幅水彩画,底色被大面积的红色覆盖,上面悬挂着三个太阳。

江止语低头看她,小草只是抬起头,眼神像她的头发一样没有力道地落在江止语的脸上,又慢悠悠地落下去。江止语对着她的后脑勺笑了笑,便起身离开。

一旁的会客厅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个纸巾盒。江止语瞥一眼垃圾桶里快要满溢出来的白色纸巾,惊觉这个女人的爆发力和持久力都如此强烈,简直媲美村里专业哭坟的妇女们。

“柴老师叫我过来,说小草遇到一些事,是什么事呢?”江止语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我也不知道孩子遇到什么事,就是忽然不说话了。”她又开始啜泣,“我去问了幼儿园的老师,老师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了。”

“现在的幼儿园不是都有监控吗?你有没有调取一下监控看看?”

“我看了,视频里都很正常……但监控也不是处处都有啊。”

“你怀疑小草在幼儿园里被老师或者同学欺负了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问她,她也不说。”

“那她有没有抗拒过去幼儿园这件事?”

“那倒是没有,她每天还是照常去上学。”

江止语一边在想应该如何与小草谈话,一边问道,“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草不愿意说话了?”

“其实这个孩子本来就内向,平时话也很少。但是突然一句话也不说……”她想了想说,“大概是从上个礼拜开始的。”

“你记得上周发生了什么事吗?”江止语继续问。

“上礼拜……上礼拜……”她一边想着,一边吞吞吐吐地说,“上礼拜,我和她的姑姑吵了一架。”

“姑姑?”江止语疑惑道,“你和小草的姑姑吵架?在家里吗?”

“是……她爸爸常年在外出差,她姑姑就一直住在我们家里。那天晚上她喝了点儿酒,我就劝她不要在孩子的面前喝酒,她便和我大吵一架,还把酒瓶摔了一地……恰好被小草看见了。”

“当时孩子是什么反应?”

“其实,她姑姑平时挺疼爱她的。那天孩子可能是受惊了,就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她姑姑后来也知道自己错了,就去和她道歉……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江止语心生疑惑,她总觉得这件事情看起来非常合理,又充满不合理之处。如果她简单地将小草的反应定性为看见两个大人争执后的惊恐,为什么这个四岁孩子会在红色背景上绘画出三个太阳。江止语想起刚才小草冷漠的眼神,那不是一个正常家庭养育出来的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神。

她抿了抿嘴唇,又问小草的妈妈,“你们经常当着孩子的面争吵吗?”

“你说谁,我和她的姑姑吗?”她看见江止语向她点了点头,便继续说,“我们不经常吵架……但她的姑姑喜欢喝酒,常常喝醉以后撒野。”

江止语知道自己大概是问不出什么了,她只好告诉小草的妈妈,“小草可能从小性格就比较敏感,当然,每个孩子有每个孩子的性格,并不是说外向的孩子一定好,内向的孩子一定不好,只是每个人长大以后的适应能力不同罢了。敏感的孩子需要父母多陪伴,因为小草的爸爸常年不在家,可能在生活上你需要多照顾她的感受,给她足够的温暖和关爱。如果她在幼儿园并没有发生意外事件的话,大概率就是大人争吵的画面刺激到了小朋友,小朋友启动了自己的应急防御机制,所以暂时不愿意讲话。你们后续可以和她聊一聊,告诉她,你们只是因为一件事产生分歧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吵架——当然,以后还是尽量避免在孩子面前产生争执的好。”

“那……现在要怎么办?”

“柴老师说孩子的反应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我看可能紧张的是你,而不是小草吧。”江止语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再观察观察吧,如果还是这种情况,你可以来咨询室找我。”

江止语将公司名片递给她,便再一次走进绘画室里。

------

“小草,你可不可以告诉阿姨,你画的是什么?”江止语蹲下身来,细声细气地询问小女孩。

小女孩依旧没有讲话,只是用画笔在两个太阳之间不停地添补着绿色藤蔓。

江止语指着其中一个太阳问她,“这是太阳吗?”

小女孩还是没有讲话。

“这是妈妈吗?”

“这一颗是爸爸吗?”

“那这一颗是小草自己吗?”

“这一颗太阳是姑姑吗?小草用藤蔓将姑姑和妈妈连起来了,对吗?”

小女孩停住画画的手,忽然抬起头问江止语,“姑姑是什么意思?”

江止语摸了摸她的头发,告诉她,“姑姑就是爸爸的妹妹。”

“爸爸没有妹妹。”小女孩认真地回答她。

“那住在小草家里的那个阿姨,她是谁啊?”江止语抚摸着小女孩柔软的头发,她在这个孩子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个四岁小孩的顽皮与童真,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玻璃罩扣住的玩具,以致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小草的视线落回画纸上。“她是姑姑。”她小声回答江止语。

-------

江止语从绘画室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来接她们。那个女人的年纪看起来比小草的妈妈小几岁,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眼神清亮而飒爽。她帮小草收拾好画具,同柴子牧打声招呼,便一只手抱起小草,另一只手牵住小草的妈妈,三个人一起下了楼。

“那个人……”江止语用眼神示意走下楼梯的三个人,“就是小草的姑姑吗?”

“什么姑姑啊……”柴子牧说,“那是她妈妈的情人。”

江止语惊讶地望着三个人离去的背影,想起自己刚才叮嘱过的话,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小草的妈妈欺骗了。那个女人的紧张、悲伤、惊恐和不安统统与小草无关,而是来自另一个女人。她的女儿早已关闭自己的感官世界,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离在外,只留下一具冷漠的躯壳,用来适应这个复杂的、儿童难以理解的成人世界。

柴子牧站在一旁轻声告诉她,“小草是我们绘画中心年纪最小的孩子,可别看她年纪小,她的天赋是十几岁孩子都无法比拟的。她在绘画过程中的专注度、颜色的使用和构图,几乎达到了天才的程度。我可以想象十几年以后,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

江止语觉得柴子牧也许说的没错,小草生来就具有绘画的天赋。同时,她的母亲用一个纠结又凌乱的家庭赋予她纤细敏感的神经和不受外界打扰的专心。这一切都是用一个四岁孩子的天真与活泼置换的。也许未来,小草真的会成为一个功成名就的艺术家,那同样是用她一生的快乐置换的。

有的时候,人的一生是在做一道选择题,成功与快乐毫不相干。江止语一边开车往回走,一边在想。如果可以选择,是做一个平凡又快乐的人更好,还是成为一个伟大又克制的人更加了不起。可是人啊人,最多的却是平凡又不快乐的人们。比如江省元、比如江止语、比如童鹿远。

江止语很想问一问童鹿远,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他会不会轻易便说出自己的理想。如果时间回到他二十岁那一年,他又有什么迫切实现的愿望吗?是原本就没有梦想,还是时光搅碎了梦想。终于让他在六十岁放弃一切挣扎选择成为一个妥帖又安静的人,一个即将坦然接受“普通老人”这个称谓的人。

如果童鹿远算作老人,那么江止语觉得,江省元也即将成为一个老人。她还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在别人的口中被称作“老人家”,这将意味着,自己很快就要步入中年。

一直到餐厅的橘黄色灯光亮起时,江止语的脑海中依然盘旋着“老人家”这三个字。莫纳拍拍江止语的手指,“小语,我跟你说话呢。”

第2场

“啊?”江止语抬起头望着莫纳,“哦,我跟你介绍一下。”她握住身旁苏景堂的手腕对莫纳说,“莫纳老师,这是我的邻居苏景堂,是圣林中学的高中老师,也是一位悬疑小说爱好者。”

苏景堂配合地伸出右手,“莫纳老师,你好,我看了你的小说——写得真是不错。”

“嗨,过奖。”莫纳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和苏景堂握了握,“也别老夸我,多提提意见。”

苏景堂寻思着自己还没有开始夸奖呢,对面这位大哥就先得意上了,还真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他觉得莫纳压根不需要读者的鼓励,他的自我鼓励完全抵得上一千个读者的好评。他只好顺着莫纳的话往下说,“不需要提意见,您就按照您的思路继续写,我觉得您完全可以掀起国内社会派悬疑小说的新浪潮。”

“嗨,小苏老师真是……”莫纳握住苏景堂的手不舍得放开,“真是有学问,关键还长得这么好看,真是当代年轻人的楷模。”

江止语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个男人在自己面前互相吹捧,你来我往,一唱一和。江止语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原来男人间吹起牛来这么和谐。

“小语。”莫纳终于放开苏景堂的手,“幸亏你们鼓励我要坚持下去,这个月我的读者比之前多了不少——哦,还有一个忠实读者,每一篇都追更,不仅夸我写得好,还坚持要为我成立一个粉丝团。我说成立粉丝团就算了,反正过两天也得散伙……可我打眼儿一看,粉丝团里全是女孩子,我觉得人家辛辛苦苦凑齐那么多人也不容易,我再说散伙就不合适了,你说是吧?”

“是是是。”江止语忍住笑点点头。

“她们还给自己起名叫纳豆,你说多可爱,一听就让人心软。”

江止语忍不住打断莫纳的幻想,“莫纳老师,你说的那个忠实读者,也是个女孩子吧?”

“是啊,你知道她叫什么吗?”莫纳捏住自己的下巴得意地说,“叫青山十八妹——是不是很有个性?一听就是一个天真烂漫又让人有距离感的女孩子。”

江止语望着莫纳沉醉的模样,只好继续点头附和他,“是是是,您说的是。”

“我这个人吧,小说写得不怎么样,但是命还不错……”莫纳一边挠着下巴,一边畅想着。

“那您还申请退出吗?”

“当然不退——我明年还要参加。”莫纳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江止语偷偷瞥一眼苏景堂,发现苏景堂的余光正得意地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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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江止语一边开着车一边揶揄道,“青山十八妹?”

“哎。”苏景堂一边答应着,一边低头刷着手机。

“小苏老师还真是挺有情趣。”江止语再一次嗤笑出来,“确实很符合你的气质,天真烂漫又让人有距离感……看来小苏老师撩妹妹不怎么样,泡哥哥的手段倒是一绝。”

“嗨……”苏景堂学着莫纳的模样叹声气,“刚才不是还夸奖我有情趣嘛,怎么女人的心说变就变。”

“你从哪儿搞来那么多纳豆?”

“很简单啊。”苏景堂摊开双手,“我只是规定,体育成绩不合格的女生每天必须去纳豆群里打卡。”

“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有你这样的咨询师吗?”

江止语也学习莫纳的语气说,“嗨,我这不是为了树立未来小说家的自信心嘛……”

“嗨,我这不是为了你嘛。”苏景堂脱口而出。

“为了我?”江止语疑惑地笑着问,“为了我,每天给莫纳刷评论?为了我答应莫纳明天起,每天和他晨跑?”

“如果不是为了你,难道是因为我对莫纳有想法吗?”

“有何不可?万一哪天他火了,你就是成功男人背后的男人。”

“说的也是。”苏景堂把手机揣进口袋里,“那我明天早上晨跑的时候穿个短裤。”

江止语瞥了他一眼,“用不用我把胸罩借给你?”

“那倒不用。”苏景堂仰头靠在座椅上,“毕竟你的太小了,我也戴不上。”

“你!”江止语一拳捶在苏景堂的胸口,“给我滚下车!”

苏景堂捂住胸口闷声说,“……已经到家了,小姐……我可以优雅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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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刚过去的春节里,苏景堂去了一趟加拿大。回来的时候除了帮江止语代购的化妆品和几条三文鱼外,就是和父亲争执的余温。父亲希望他去美国攻读博士,之后回到加拿大,像父亲一样成为大学教授。苏景堂拒绝了父亲,他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留在国外。

苏景堂并不认为攻读博士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特别的帮助,他觉得现在这样简单的生活就很不错。从小到大,他所听闻的一切成就都被他的父亲获得了。从大概率上来说,他似乎没有在学术上超越父亲的可能。如果他走上父亲开拓的领土,就会永远活在父亲的名誉之下,人们会称呼他为苏教授的公子,而不是苏景堂。

他最终选择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回到这四十八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身边,在他们的眼里,他只是喜欢讲道理的苏老师,至于他的父亲是谁,他们丝毫也不关心。

开学典礼结束的时候,校长忽然叫住他,“小苏老师,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校长挥了挥手,便径直走向教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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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堂跟在校长身后,一边揣测着校长会批评他还是表扬他,一边反省自己上个学期的教学成果,然后他发现自己全无成果。四个月的时间让高一(13)班的平均成绩从年级并列倒数第一光荣地成为独一无二的倒数第一。他意识到自己的教学生涯起点大概落在马里亚纳海沟里,也许奋斗到退休才只能抵达地平线,至于教育的高山,他怕是没有机会攀爬了。

“小苏老师,坐下来,我们聊一聊。”校长示意苏景堂坐在沙发上,一边打开上锁的文件柜,从第二层翻找出一盒茶叶,开始摆起茶道来。

苏景堂的视线落在茶叶盒上,看见几个发着光的楷体大字“金骏眉”,便心下一阵慌张。他听说凡被校长邀请到办公室里谈话的老师们,逢普通老师喝的是白开水,逢年级主任喝的是西湖龙井,倒没有听说有人品尝过校长亲自冲泡的金骏眉。苏景堂正琢磨着校长此举是不是要开除他的时候,便听到一句殷切的问候,“令尊身体还好吧?”

“啊?”苏景堂晃了晃神,“还好,还好。”

“小苏老师一个人在国内生活,很辛苦吧?”

苏景堂慌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小苏老师交女朋友了吗?”校长猝不及防地问道。

“啊?”苏景堂又愣了一下,“您说什么?”

校长不慌不忙地将一杯新鲜的茶水摆在苏景堂面前,一边和声和气地说道,“我看小苏老师年轻有为,家世好,人长得也好,应该有不少女孩倾慕吧——可有相中的姑娘?”

苏景堂端起茶水嘬了一口,暗忖着校长怎么会忽然关心起自己的私生活来,随口答道,“那倒是还没有。”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他怀疑校长该不会是来替张一曼当说客吧。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敏感,张一曼毕竟不是校长的嫡系,校长该不至于如此清闲。

“我是觉得像小苏老师这样的青年才俊,怎么也得配一个大家闺秀才像话——这不是我的老同学,政法学院的岳教授,托我给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如意郎君。”校长边说边起冲第二泡茶水,“这个姑娘啊叫岳霏霏,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长得漂亮又伶俐,去年刚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岳教授呢疼爱女儿,希望她毕业以后回到自己身边来,所以才找我帮这个忙。小苏老师,我没有任何强迫你的意思啊,我觉得你们年轻人,就是交个朋友也无妨,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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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苏景堂意识到自己的职场生涯从这里才正式开始,连同婚姻,也是事业的一部分。他猜想如果自己不是苏教授的儿子,如果自己的父母不是定居在加拿大,他还有这个荣幸被校长亲自介绍女朋友吗?他本以为逃到国内便可以摆脱父亲的光环,他这才发现有些光环是生来注定的,比如苏景堂永远是苏哲的儿子。

他趴在办公室的阳台上,看着操场上飞奔着踢足球的少年们,他们的身后都有各自的家族。每个孩子按照自己的家庭背景被划分为三六九等,他们长大以后要和哪个阶层的人交朋友,要和哪个家族的人联姻,也许现在就已经注定了。

他看见曹方从操场的另一头飞奔过来,抢走孟子期已经停在嘴边的矿泉水,然后两个人奔跑着,冲进学生宿舍楼里。

他低下头打开微信,看见新添加的好友对话框里,一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孩跟他打招呼。“你好啊,小苏哥哥。”

第3场

这一天是三月十六日,一个普通的星期六。

林念起床的时候李秦铭还在睡觉,他把被子卷起来,藏在手臂下方,似乎是害怕林念趁他睡着的时候替他把被子裹在身上。林念是一个极度怕冷的人,而李秦铭恰好相反,所以夏天是他最难熬的日子。每到冬天,两个人便会因为暖气温度的数字争执很长时间,李秦铭无法在温度过高的房间里生存很长时间,他时常会感觉燥热和呼吸困难。而一旦李秦铭关闭空调,调低房间的温度,林念便会进入冬眠状态,任何事都无法让她从被窝里爬出来。

尤其让李秦铭生气的是,林念酷爱在十二月的寒冬里,在空调温度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吃冰激凌,林念形容那是人间顶级的快乐,李秦铭却只觉得她脑子有病。

前天夜里,林念忍不住问李秦铭,“早睡早起、坚持锻炼、不吃垃圾食品、不喝碳酸饮料、每天早餐都吃煎蛋……你的人生有什么快乐可言?”

“起码我活得久。”李秦铭不屑地说,“不像你,年纪轻轻的人就快乐没了。”

“短暂而快乐地活着,和长久而克制地活着,我肯定选择前者。”林念一边喝奶茶一边还嘴,“更何况该死的时候都会死的,人生有那么多意外,你的努力根本不值一提,还不如及时兑现快乐比较划算。”

李秦铭只是看她一眼,没有再接她的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在林念的天灵盖上敲了敲。“喝完这杯奶茶,你给我早点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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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坐在床边,望着还没有睡醒的李秦铭,觉得他除了偶尔有些烦人之外,大体上还是不错的。林念深知在这个年代,能遇到一个大体上还不错的人,已经很难了。李秦铭拥有很多好品质,比如诚实、比如克制、比如乐观,更何况他还拥有一副好皮囊,这一切都让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小摩擦被及时消解。林念认为李秦铭是一个不错的生活伴侣,但这同时让她惶恐。如果李秦铭还是从前的浪荡公子,她会认为他们更加匹配,可他摇身一变就成为另一幅模样,一个乐于照顾她、体贴她、尊重她的男性,这让林念感到莫名其妙的悲伤,因为她无法向李秦铭交换同等的付出。这一刻她才发现,她还是从前的林念,而李秦铭已经不是从前的李秦铭了。

林念又想,或许李秦铭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当初的林念,唯独被他的坏吸引了而已。

她准备好牛奶和三明治,放在微波炉的旁边。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见李秦铭挂在餐厅椅背上的警服,习惯性地拿起来闻了一下,依然是他身上独有的奶香味道。她偷偷望一眼卧室,发现李秦铭还没有醒,便穿好衣服去公司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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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六,林念来到公司的时候,宋清晖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他显然提前来了,而且提前了至少三十分钟。这是他的第三次咨询,林念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有些惊讶的,因为41岁的他身上完全没有一个四十岁男人应该有的痕迹。

作为一名公司高管,他的衣服总是熨烫得非常笔挺,穿着打扮也极其时尚,除了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会显露之外,他的外貌让他的年龄看起来不超过三十五岁。

宋清晖有一段维持了三年的恋情,这也是他第一次来找林念的原因——对方是有夫之妇。让他困扰的并不是对方已经结婚,而是在他们恋情进入第三年的时候,那个女人终于选择为他离婚。她离婚之后请求宋清晖和她结婚,而他拒绝了。他认为自己从未要求过她离婚,更从未许诺过会与她结婚,这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张,于是他选择了分手。

她并不是第一个为他离婚的女人,却是第一个不得不离婚的女人。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爱上有夫之妇,事实上,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他曾三次与有夫之妇产生恋爱关系。在他的眼里,已婚的女人更加迷人。他迷恋她们挣扎矛盾又无法自拔的模样,他沉浸在她们因为爱他而获得一丝喘息又不得不回到家庭的失落中,他觉得他在她们的婚姻中胜利了,他赢了那个一无所知却幻想自己拥有一个完美妻子的陌生男人。

而一旦她们离婚,这一切美好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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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过往的记忆中,你遇见的第一个已婚女性,你还能回忆起来吗?”林念询问他。

宋清晖回忆良久后告诉林念,“是在我二十五岁那一年,我认识了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她很美丽,也很性感。她结婚十年了,但她的丈夫不懂得珍惜她,而我懂得。”

“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你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吗?”

“说不好……”宋清晖低头思索,“她的身上有一种母性的味道,但不够浓烈。她有着成熟女人的韵味,却又不厚重,总之,一切都是刚刚好。还带着一点生活的悲凉感,在她的身上混杂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气质。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沦陷了。”

“你会感觉她和你的母亲有相似之处吗?”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我们了……那个时候,我似乎没有什么记忆。”

林念思索着,一个没有见过亲生母亲的男孩为何会如此迷恋母亲的气息,这种类似于俄狄浦斯情结的情感,像是他曾经真实地拥有过一名母亲。她随后问道,“你是父亲养育大的吗?”

“也不完全是。”宋清晖用拇指和中指向两个相反的方向顺了顺自己的眉毛,继续说,“在九岁以前,我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里。”

“那,九岁以后呢?”

宋清晖仰了仰脖子,告诉林念,“在我七岁的时候,我父亲再婚了,他娶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我猜他们原本是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是在他们结婚的两年里,一直都没有小孩……老人们有一个说法,如果一对夫妻生不出小孩,领养一个孩子,很快就会生出自己的小孩,于是他们便把我接了过去。”

林念点点头,习惯性地发出一声,“嗯哼。”

“我搬过去之后,我的继母也没有如愿怀孕……其实我和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即便他这一生也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但我想,他大概觉得有一个孩子养着总比没有的好,所以就让我留了下来。”宋清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往事。“你一定觉得我的继母会苛待我吧——可是完全没有。她对我很好,不仅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还会接送我放学。”他边说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其实她也只比我大了十四岁,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子,自己还没有长大呢,就跑过来给我当妈。”

林念顺着他的话给了他一个微笑以作回应。

“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嘲笑我没有妈妈,她看见了,就叉着腰站在那个同学面前大声质问他,‘谁说宋清晖没有妈妈,你睁大眼睛看一看,我就是他妈!’我当时觉得这个女人怎么那么傻……那个同学还不认输,继续顶撞她说,‘你只是后妈。’她的声音更大了,她说,‘后妈也是妈!你再敢欺负宋清晖,我一样收拾你!’后来,那些同学果然不敢再欺负我了。我心想她还挺厉害,把我的同学们都吓住了……可你知道吗,她平时不是那副凶悍样子的。她是个南方人,讲话总是细声细气的,个子又小。那天回来她问我,‘怎么样,我刚才厉不厉害?’我怕她太得意只说,‘还行吧。’她就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一边拍一边说,‘可把囡囡吓坏了,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壮呦。’”

“很意外呦。”林念说,“你的继母和你的关系很好。”

“嗯。”宋清晖点点头。

“你怎么称呼她?”

“我通常叫她的大名——李月婵。”

“你曾经称呼过她,‘妈妈’吗?”

“从来没有。”

“你很清楚她其实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我当然知道。”宋清晖很镇定地回答她。

“你从她的身上感受过母爱吗?”

宋清晖想了想,告诉她,“一直都有……我甚至想过,如果我的亲生母亲没有抛弃我,大概对我也不过如此了。”

“你对你的亲生母亲,曾经有过怨恨吗?”

“很小的时候有过……后来就没有了。”

“是因为什么,后来没有了呢?”

林念说完这句话,宋清晖再一次陷入沉思。他或许在回忆那段怨恨消失的原因,或许他很清楚,只是他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再或许,他其实并不想说。

------

每到这种时候,林念都需要面对漫长的沉默,甚至沉默后的拒绝。但她不能先开口,等待是一个咨询师必须学会的技能,很多通往未知世界的路,都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不经意间开启。谁先熬不住,谁就会先打开那扇门。

林念想起秦歌曾经说过,“心理咨询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像一个推理游戏,线索总是若隐若现,而答案却不是唯一的。更有趣的是,谜题永远在变,答案也永远在变。此刻你破解不了的谜题,会变成将来的答案。最有趣的是,人们拿着一道谜题来找我们解答,可是答案却被他们死死地攥在手中——这就是人啊。”

林念忽然觉得秦歌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只是这智慧只在锋芒之间闪现。

她回忆起这些话的时候,宋清晖终于开口了。

------

“因为当初不能理解她为什么离开我们。后来,我觉得……这不能怪她。”宋清晖缓缓说道,“我小的时候不在父亲身边长大,他也很少回来看我,所以说实话,我根本不了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的脾气不大好。后来,当我真的和他生活在一起时,我才发现,他的脾气不是不大好,而是非常糟糕……他喝酒,也喜欢动手打人,有的时候是打我,有的时候是打李月婵……他原本在一家工厂做工,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却天天喝酒打牌。后来我上中学的时候,赶上第一批工人下岗,我爸就是其中一个。那几年他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从前只是喝酒以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后来干脆不喝酒也会骂人。那个时候李月婵为了养家,就开了一个肠粉摊,每天晚上我都会陪她去街上卖肠粉。她把赚来的钱偷偷留一部分给我,让我藏起来,不要被我爸发现,剩下的钱都会被我爸拿去喝酒……有一次,我爸找到我偷藏的钱,他抽起凳子就开始砸我,李月婵扑过来挡在我的身上,那把凳子就一榔头一榔头地砸在李月婵的脊背上。”

宋清晖说到这的时候眼眶泛出微微的红色。

“那时候我问李月婵,我爸这么混蛋,她为什么不跑呢?她说我跑了你怎么办。我说你是不是傻了,你跑了我就回爷爷奶奶家里去。她说我才是傻了,她可以一走了之,可我永远都是宋建平的儿子。我爸找不到她,但找得到我。再说,爷爷奶奶都快七十岁了,到那个时候谁来保护我。”明明是不快乐的回忆,宋清晖却忽然轻笑起来,他继续说,“我当时气死了,我就骂她,我说连我妈都知道扔下我跑,你还管我干嘛?她还是那副软软糯糯的语调,她说你妈是你妈,我是我……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她说我没有家,回哪儿去。我说你爸爸妈妈呢。她说我哪儿有爸爸妈妈,早都死了,我是被你爸捡回来的。”

林念这才发现人间如此之大,有这么多她闻所未闻的人和事。可人们分明看起来一个模样,仔细一瞧,人人又都不一样。命运看似不公其实又很公平。因为你获得的,最终都会交出等价的筹码。而你失去的,总会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偿还给你。

林念觉得李月婵之于宋清晖,宋清晖之于李月婵,都是一种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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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爸不知道通过哪个朋友的介绍,到外地去做生意了。”宋清晖继续说着,“很可笑吧,这么混蛋的男人,居然还会做生意,而且做得还不错。那几年他赚了些钱,也很少回来打扰我们,总算是让我安心读完了高中……我上大学那一年,想让李月婵和我一起走,但是她不同意。她说她要继续摆她的肠粉摊。一方面她要替我赚学费,另一方面她还想开个店铺,省得天天像个过街老鼠一样到处被人赶。我想我爸那几年也没有给我们找过茬儿,也就一个人走了。原本打算等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再买个房子把她接来……可是就在我大一那一年——我19岁的那个春节,回家的时候,邻居告诉我,李月婵生病去世了……”

宋清晖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断了,他低下头将脸庞埋进手掌中。林念不知道他藏起来的是什么表情,也许是悲伤,也许是无助,也许是遗憾。也许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知道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早些年我爸殴打过的那些旧伤痕老是复发,但我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病让她在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几个月的时间,人说没就没了……我去镇里的医院打听,医生说是邻居把李月婵送到医院来的,送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是半夜里去世的。隔壁的张阿姨通知了我爸,我爸就打发爷爷奶奶来替李月婵火化尸体,最后找了个地方下葬。”宋清晖一边搓着额头一边说,“我一直搞不清李月婵到底是怎么死的,张阿姨说那两天李月婵发烧,总是嚷嚷头疼、恶心,总也睡不醒,还是张阿姨帮她买的退烧药,隔天半夜人就没了……我问她为什么不报警,她说我爷爷奶奶看李月婵可怜,就把人火葬了,想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她还跟我说,在李月婵走之前一个礼拜,我爸曾经回去过。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我爸。”

“你是怎么想的?”

宋清晖抬起头看了一眼林念,又低下头说,“我想,爷爷奶奶也许已经知道李月婵是怎么没了的,所以他们才会匆忙把李月婵火葬了……那毕竟是他们的儿子。”

------

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阳光从窗口洒进房间,温柔地包裹着宋清晖的头发。林念端详着宋清晖微低着头的模样,她在他的面庞上瞧见了他十九岁时的表情,一种混杂着绝望与哀伤、愤怒与遗憾的表情,这表情中还藏着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这么多年,他也许一直在思考,如果当年李月婵肯和他一起走,如今会是什么样。林念猜测他或许至今都没有找到答案,因为他的遗憾永远停在李月婵和他分开的那一年。

“你恨她吗?”林念忽然问他。

宋清晖不解地抬起头望向林念,半晌又低下头。他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为什么要恨呢?”

“因为她曾有一次机会和你一起走,可她并没有那样做。”

宋清晖用手掌揉了揉眼睛。他再一次抬起头,望向咨询室墙上的挂钟。“时间到了。”他说。

说完这句话,他并没有等待林念的答复,只是站起身,穿上自己的外套。他站在原地,整理好衣服的领口,用手抚平扣子边缘的褶皱。然后他听见林念讲话的声音,“宋先生,我一直很好奇。你的前女友并不是第一个为你离婚的女人,可为什么她的离婚,却让你更加无法接受呢。”林念跟着站起来,继续说,“没关系,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你可以回去想一想。”

如林念所想,宋清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再讲一句话。他甚至没有转身看一眼林念,只是径直走到门口,打开咨询室的门迈了出去。

------

宋清晖走了之后,林念一直坐在咨询室的椅子上。那个叫作李月婵的女人始终徘徊在她的脑海中,像是宋清晖为她种下的幻影。隔了很久,咨询室的门被秦歌敲响。“需要同辈督导吗?”他将头探进来问道。

林念示意秦歌进来坐下,却没有开口讲一句话。她盯着窗外的阳光从十一点方向一直摇摆到十二点。然后她问秦歌,“在你的一生中,有令你觉得遗憾的人吗?”

“哪一种遗憾呢?”秦歌问她。

“就是后悔自己当年不能为她做更多的那种遗憾。”

“有啊。”秦歌笑着回答她。

林念忽然转头看他。在她的印象中,如秦歌这种男人,怎么会有令他遗憾的人。假如对方是个男性,秦歌不会在乎。假如对方是个女性,秦歌更不会在乎。所以她好奇地问,“是谁?”

秦歌把头转向窗外,脸上是一副淡漠的表情。

“我妈。”他说。

《人生实验室·荆棘之路》上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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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03: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带你走” | 人生实验室·荆棘之路(下)

 潘安小姐 戏局onStage  2020-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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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破解不了的谜题,会变成将来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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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场

对于欧北洋来讲,医院是他除了学校和家以外最熟悉的地方。倒不是因为他经常生病,而是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爷爷奶奶甚至外公,都毕生在这里工作。

欧北洋从小的时候起,就常常进出医院的各个科室及病房。他目睹一个又一个受伤的身体在这里被治愈,也目睹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这里离开人世。他觉得医院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同时也是最残忍的地方。如果说有一个地方集合了爱与恨、生与死、温情与悲凉、希望与绝望,那么对于欧北洋来讲,也是医院了。

他站在通往住院部的花园里,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和父亲交谈。他原本打算到毕业那一天,再告诉父亲自己其实并不打算成为一名医生。可想来想去,始终觉得不大妥当,尤其是春节的时候,全家人都在为他的未来筹划。爷爷奶奶甚至不惜动用自己多年的资历,想为他寻得一个更好的实习医院,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令全家人失望的事。

他走进花园的小径里,想找一个椅子坐下来多思考一会,却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花园里散步。那个背影看起来五六十岁,头发比他曾经见到的白了许多。那个男人走两步便停下来,望一望天,又叹声气,接着继续往前走。欧北洋走过去,从身后拍一拍那人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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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叔叔?”他在背后叫了一声。

童鹿远惊讶地转过身。“小欧?你怎么在这里?”

“童叔叔,真的是你?我们好几个月都没有见到你了。”欧北洋拉童鹿远在椅子上坐下,“怎么,童叔叔,你生病了?”

“唉……”童鹿远叹声气,“没什么,老毛病了。”

“老毛病也有个名字啊,说一说。”欧北洋像是第一次见到童鹿远时一样热情地攀谈着,“我爸就在这家医院,看他能不能帮你找一个靠谱的专家瞧一瞧。”

“谢谢你啊,小欧。”童鹿远笑着拍一拍欧北洋的手背,“没有什么好瞧的,医生们该做的也都做了。”

欧北洋觉得童鹿远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要听天由命了。只有在长期经受某种疾病的困扰而痛苦不堪时,才会有“算了吧,听天由命吧”的想法,可童鹿远看起来并不像是这样的病人。他怀疑童鹿远得了什么绝症,可如今医学如此发达,能被称之为“绝症”的病症越来越少,即便连艾滋病、癌症这样令人闻风丧胆的疾病,在良好的干预下病情也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

同时,欧北洋很清楚,死亡依然存在。无论是意外还是提前预知,死亡都是人类无法改变的结局。他觉得童鹿远也许被告知,他需要比预想中提前很多年去面对这件事。这也是欧北洋不愿意继承家族衣钵的原因,他不想面对病人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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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北洋上中学的时候,他的父亲接诊了一名肾肿瘤晚期患者,那名患者的癌症已经发生了骨转移,骨头变得异常脆弱,即使跌跤也会发生骨折。在治疗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病灶不仅没有得到控制,反而发生了更大范围的转移,他的肺部、大腿全都受到了癌细胞的侵蚀。在这种情况下,手术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他的病情,免疫功能的迅速失常导致他无法使用放疗或者化疗,而其他方法也只是安慰性的治疗手段,医院不得不将实际情况告知他的家属。

那名病患的年纪比欧北洋的父亲还要大,长期反复的治疗和复发让他妻离子散,一直陪同在病床边的只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比欧北洋的奶奶还要年长几岁,那个老人的腿脚已经不方便了,走路的时候一摇一晃的。欧北洋亲眼看见她“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哀求父亲一定要救救她的儿子。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年少的欧北洋都很清楚,她的儿子已经无药可救。

在进医学院之前,欧北洋就知道,“无药可救”这四个字,不应该从一名医生的口中说出。医学所追求的正是无止境地探索人类生命的极限,试图治愈世间所有疾病。而医生们所要做的,就是在生命和死亡之间,牢牢地竖起一道铜墙铁壁。

可是没有人告诉欧北洋,如果做不到怎么办?

如果做不到,要怎么告诉病人和他的家属,要怎么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从小到大,他看过父亲和母亲治愈了无数人,却从来没有听见他们告诉自己,如果治不好怎么办。

------

欧北洋坐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看见父亲忙碌的身影,一边随口问道,“爸,我有一个哥们儿在你们科室住院,你跟我说一下他的情况呗?”

“叫什么名字?”父亲头也没抬地问他。

“叫童鹿远。”

“好家伙,你的交友范围够广的啊——你的哥们儿比我的哥们儿年纪还要大。”

“嗨。”欧北洋痞痞地笑着说,“你别管那么多,你就跟我说说他是什么情况。”

欧主任盯着儿子瞧了半天,又低下头开始翻看病案。“那个童鹿远啊,几年前诊断出早期前列腺癌,当时就做了根治性前列腺切除术。按道理讲,这种手术预后效果是非常好的,一般复发和转移的几率低于30%。也就是说每四个术后病人中,只有一个人会复发。很不幸的,童鹿远就是那一个。”

“那现在呢?”欧北洋迫不及待地问道。

“目前还只是局部复发,暂时在用局部放疗的方法一边治疗一边观察。”

“为什么不再次手术呢?”

“因为放疗的原因,手术难度会增大,术后并发症也会很多……所以,他其实并不适合再次手术。”

“那治愈的几率有多大?”

“几率这种事情呢,你也知道,都是因人而异的。”欧主任停下手头的工作,对儿子说,“就算治愈率能高达90%,那也意味着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治不好……你说,他是那九个,还是那一个?”

“爸。”欧北洋走到父亲身边,替他续满杯中的茶水,“其实你也知道,医生治不了所有人,对吧?”

“这当然是废话!”欧主任瞪了儿子一眼,“你这大学怎么读的?你们老师是佛学院毕业的吗?”

“那你为什么要做医生呢?”

“为什么?”他想了想回答欧北洋,“不知道,反正从来也没有想过做别的……我从小就跟着你爷爷学割包皮,你说我长大了还能做点啥——去哈尔滨卖红肠吗?”

“爸。”欧北洋在父亲身边坐下,“就像你说的,医生治不了所有人。那医生这个职业,到底是做什么的?”

“要是按照你这么说,开设医院的目的是为了人人都能长生不死的话,那人类离统治宇宙那一天就差几间医院了。我看你这不是去上了几天学,你这是让太上老君扔到炉子里炼了几天,还是高老庄把你赶出来了?”欧主任喝了一口茶水,顺便丢了一个白眼给欧北洋。“我得替你们老师上一课——人的身体就像一台机器,它是有寿命的。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医生要做的,就是让这台机器更稳定、更长久地运转,一直达到自然衰亡。”

“如果做不到呢?”欧北洋小声问道。

“如果做到了,那是你的工作。如果做不到,那也是你的工作。正如生命有它的极限,所有职业都有它的极限——医生,只是其中一个职业而已。”欧主任望着儿子笑笑,“臭小子,你今天来不是听我讲课的吧……你想学法律,对吧?”

“你怎么知道?”欧北洋惊讶地抬起头。

“你以为你爸爸我傻啊……上次你接我下班的时候,我在你的车上看到法律系的教材了。”欧主任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我只是懒得问你。按照你那个尿性,我知道你早晚要来找我。”

“爸,你怎么这么有智慧。”欧北洋开始拍父亲的马屁,“像您这样从容有气度的男人,竟然是我的父亲,我这是捡了多大的福分呐!”

“打住。”欧主任用手捂住欧北洋的嘴,“你平时但凡多读两本书,也不至于连马屁都拍得这么没文化……其实我那天挺生气的,但我毕竟是你的祖宗,所以我忍住了。”

欧北洋心想,爹就是爹,整什么祖宗。他觉得他爹比他还没有文化,但是他也忍住了。

“回家以后我和你妈聊了聊,你妈觉得对你挺抱歉的。毕竟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忙着工作,忙着眼前的病人,确实没有时间带你见识外面的世界,让你从小到大只认得医生这一个行当。你烦腻了,想去试试别的职业,也不能怪你。”欧主任继续说,“但是,我只希望你既然选择了医学院,至少应该把它认真读完。等你大学毕业,如果实在不喜欢这个职业,一定要学法律,我绝不会拦着你。我会支持你再读一次——多想一想没关系,但想清楚就不要半途而废,成吗?”

“成。”欧北洋握住父亲的手,调整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来衬托自己的诚意。“爸,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因为学习法律就耽误我的学业,我会认认真真地读完大学。”

欧主任鄙夷地将手指从儿子的手掌中抽走,“还有,我联系了你张叔叔。暑假的时候,你可以去他的律师事务所实习两个月,好让你的梦想尽早破灭。”

“欧主任,您真是太帅了。”欧北洋在父亲的脸颊上飞速亲了一口,“真不愧是二院金城武。”

“滚滚滚!”欧主任擦了一把脸颊上残留的口水,从抽屉里掏出两个巧克力扔给欧北洋。“去把巧克力给你妈送过去,她刚下手术台,我怕她低血糖又犯了。”

欧北洋将巧克力揣进口袋中,一边向门外走,一边听见父亲在身后轻飘飘地丢来一句,“你要是敢偷吃,我就告诉你妈,你谈恋爱了,对象是个男的。”

“爸,杀人诛心呐……”欧北洋的手指停在门把手上,“你就不怕我叛逆起来,真的带个男的回来?”

“带呗。”欧主任懒洋洋地掏着耳朵,对他说,“你叫他过来,我亲自给他割包皮。”

“谢谢您了。”欧北洋头也不回地关上门。

第5场

隔天夜里,江止语在吃晚饭的时候和江省元吵了一架。理由很简单,李素戚告诉她,爷爷将名下唯一的房产过户给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江止语的姑姑。江止语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从她七岁那一年起,她就知道,江家的财产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因为她是个女孩。姑姑是爷爷的心头肉,又生了江家唯一的男孩,所以爷爷奶奶的财产和房子都是姑姑母子的,她很早就清楚这一点。

可她仍然觉得不公平。自从奶奶过世以后,江省元要和妹妹分担照顾父亲的责任,而妹妹控制着父亲的退休工资及全部存款。李素戚认为这些钱足以为父亲找一个妥帖的护理工,既然他们分不到一分钱,也休想让他们再拿出一分钱。可是父亲不同意,他不能接受除了子女以外的任何人进入他的生活。江省元不得不每隔半个月将父亲接回来,照顾父亲的起居饮食,亲自为他洗澡更衣。

只要不涉及金钱,李素戚愿意做出任何妥协,可当她知道房产被过户的时候还是崩溃了。虽然早就清楚这是注定的结局,但她依然感到愤怒,连同进入江家二十多年来的所有委屈都一并宣泄给江省元。江省元能说什么呢,尽管他知道委屈的并不是李素戚一个人,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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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江止语回家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她只是随口嘟囔一句,“江文元既然拿了所有的钱,就让她一个人照顾爷爷呗,你还管他干嘛?”

江省元一边吞下一口酒,一边呵斥江止语,“闭嘴!”

江止语看见那只被江省元握在手中的白酒口杯,因为年岁太久,玻璃已经完全被手指磨花了,像是一个老人永远洗不净的混浊双眼。江省元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嗜酒,但他总有节制,偶尔醉酒回家倒头就睡,从不胡闹扰人,有时甚至还挺可爱。有一天早上江省元酒醒后指着厨房地上的铝箔锅盖问李素戚,“这锅盖怎么凹进去了?”李素戚怒火冲天地骂道,“还不是你昨天半夜找凳子,结果一屁股把锅盖给我坐扁了!”

可是这可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江止语仔细回想,大概是从奶奶过世那一年开始,江省元的醉酒便不再可爱了。那一年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江省元一生最好的朋友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那个叔叔只有三十五岁,孩子还不会叫爸爸。当时江止语的外公外婆也在同一时间过世。江省元忙于岳父母的葬礼来不及赶回来,便指派江止语替自己参加葬礼。江止语那一年第二次站在火化室门口,等待骨灰盒从窗口递出来。她发现死亡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从一道门里送进去,从另一个窗口递出来,人的一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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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江省元很少说话,夜夜都会将自己灌醉,江止语知道他难过。她想劝江省元少喝一点酒,或者和自己聊一聊,却没有什么用处。就是从那时候起,江省元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有一天,他指责江止语不结婚让他颜面尽失,江止语忍不住问江省元,“我能怎么办?你让我去死吗?”

“那你就去死吧。”江省元站在厨房里,冷冰冰地抛出这句话。

那一天过后,江止语便从家里搬了出来。

所以,当她再一次听见江省元用醉酒后的蛮狠说出这句“闭嘴”的时候,她觉得江省元已经疯了。

“爸。”江止语脱口而出,“有病就去治病,别天天在家里发疯!”

江省元的语气更加凶狠,“滚!这个家有你什么事儿!”

“没有!我走行了吧!”

江止语转身摔上门,狠狠地戳了两下电梯向下的箭头。李素戚再一次将门打开,趁着江止语关电梯之前挤了进去。

“你别老跟你爸吵架。”她对江止语说。

“你看他现在像什么样子,一天天的门也不出,就知道躲在家里喝酒。”江止语越想越生气,“我不是跟你说让他不要喝酒吗——酒精已经让他神志不清了,你还每天给他买酒。”

“我能拦得住他吗?他现在就只有这一个爱好,我还能不让他喝——那你让他每天干嘛?等死吗?”

“你们不是夫妻吗?夫妻之间不是应该互相理解吗?你理解爸爸的方式,就是允许他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江止语疑惑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你为什么不肯多想那么一点点?一个没有烦恼的人,谁会用酒精来强迫自己变成一个自己都讨厌的人!奶奶过世以后,他没有一天是开心的,你还看不出来吗——他没有妈妈了。”

“江止语,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电梯到达一楼的时候,李素戚并没有走出电梯。她站在电梯最里面,面对江止语说,“你说这话的时候,只记得你有一个爸爸。你是不是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你的妈妈,连爸爸妈妈也没有了。”

李素戚说完这句话,便面无表情地合上电梯的门。江止语站在门外,看着右手边屏幕上的数字一个接一个上升。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完了。江止语、江省元、李素戚,竟让她一时分辨不出,谁才是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家,按开家里的指纹锁,苏景堂的门在她的背后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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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蛋了,完蛋了。”苏景堂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拍在江止语的肩膀上,“江止语,完蛋了。”

江止语不需要苏景堂提醒,她也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打开门,踢掉自己的鞋子,一屁股跌进沙发里。苏景堂跟在她的身后,替她打开客厅的灯,面对她坐在地毯上。“怎么了?”他问江止语。

“你不是说完蛋了吗?”

“是啊。”苏景堂点点头。

“你先完蛋,还是我先完蛋?”江止语垂头丧气地问。

“……那还是你先完蛋吧。”苏景堂将手机丢在地毯上,“我听听看咱俩谁更完蛋。”

“我跟我爸吵架了。”

“怎么又吵架了呢?”

“出来的时候又跟我妈吵架了。”

“你们一家三口怎么都这么奔放呢?”

江止语望着苏景堂抬起的一张脸,那是一张不沾染尘世烦恼的脸。江止语要怎么告诉苏景堂自己出生于一个怎样的家庭,又经历过怎样的童年。她觉得苏景堂不会理解。他的父母、他的家庭、他所经受的教育、他成长的环境在江止语看来都是那样干净,她甚至不敢将她经历的种种告诉苏景堂。她希望他认为她是一个单纯快乐的女孩,有善良开明的父母,有彼此尊重的家庭氛围,她甚至希望自己的父母也是大学教授,那样她才更加配得上成为苏景堂的朋友,甚至是女朋友。可事实是,她的母亲是高中毕业,她的父亲只有初中学历,她的母亲嗜钱如命,她的父亲正日渐成为一个野蛮人。

江止语越想越委屈,委屈地哭了出来。她觉得不公平。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不想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可她也知道江省元并没有做错什么,命运对江省元更加不公平。他最爱的母亲不爱他,他最敬重的父亲不在乎他,他的一生都在被两个既不爱他也不在乎他的人摆布,直到他失去了其中一个,很快也要失去另一个。他没有机会为自己平反了,他也没有机会证明自己可以活得更好。因为他爱的那个人不在了,剩下的那个人不在乎。

苏景堂呆呆地望着江止语嚎啕大哭的模样,说不出一句话。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陪着她,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从不了解家人之间的感情可以如此之深。在他的认知中,家人之间,一切从来都是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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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他刚搬到这里来的那一天是中秋节。他把东西收拾完的时候,已经七点了。客厅的地上堆着几个空纸箱,还有一些包装袋。苏景堂坐在地板上,一下子傻掉了。他看了一眼手机,才发现那天是中秋节,可是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他的爸妈在地球的另一头,他们之间有时差,也许他们忘记了要祝他中秋节快乐,他们好像也不在乎他有没有祝他们中秋节快乐。苏景堂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灯,房间里的光线是天刚黑时候的灰白色,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客厅中央,坐着坐着,再抬头看一眼,天就变成灰蓝色了。那一刻苏景堂觉得,有他或者没有他,在别人的世界里都是一样的。

房间里的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一个哭着,一个看着,像一出忘词的舞台剧。

“不是我的错。”江止语忽然说。

“我知道。”苏景堂点点头。

“现在想想……也不是我爸的错。”

“我知道。”

“那你说谁错了?”

“我错了。”苏景堂脱口而出。

江止语望着苏景堂严肃的表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才意识到在刚才那一场漫长的哭泣中,苏景堂一直坐在她的面前。她忽然觉得苏景堂是那样好,远比她想象得更加好。这让江止语以往认识的男孩子们显得如此乏味。他们在五花八门的恋爱学堂里修炼了同一门搭讪技巧,同一种亲近的招数,甚至连他们失望和厌倦的模样都如出一辙。在他们接近一个女孩的第一刻,他们眼里的急切就暴露了他们的渴望。那些渴望意味着,如果他们不能快速获取期盼的回应,他们就会将热情原封不动地搬到下一个女孩面前。

可是坐在地毯上的苏景堂,他那么可爱,那么聪明,得体又幽默,他有很多很多好习惯。他是江止语遇见五百个男孩子之后,才会偶然遇见的那一个。江止语喜欢他,很喜欢,非常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江止语觉得苏景堂可不是什么宝藏,他是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钻石呀。能够喜欢这样的男孩子,江止语也觉得自己实在了不起。

她忽然想起苏景堂一开始对她说的事。她问他,“你本来要和我讲什么事?”

“哦。”苏景堂回过神来,他捡起地上的手机,翻开微信界面递给江止语。“我们的秘密被发现了。”

江止语看见那个熟悉的纳豆群,上面显示:

“秦可牛拍了拍青山十八妹的肩膀发现是裴斗娜。”

“苏老师,选择题第二题的答案是错的。如果奶奶是红绿色盲,妈妈是隐性基因携带者,爸爸就一定是红绿色盲。那么女儿是红绿色盲的几率是50%,儿子是红绿色盲的几率也是50%。如果题目是生出一个红绿色盲女儿或者儿子的几率,答案才应该是25%。”

“秦可牛已被你移出群聊。”

“什么意思?”江止语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来,“串群了?”

“昂。”

“莫纳发现没有?”

“一定发现了啊。”苏景堂生气地说,“莫纳每天窥屏窥得可积极了,只要提一嘴他的名字,还没开始讲话,他那个狗头表情包就出现了。”

江止语正打算继续往前翻,一条新消息突然出现在手机最上方。发消息的人叫“你的小可爱”,不知道这名字是她的昵称还是苏景堂为她修改的备注。那条消息是这样的:“哥哥,要睡觉了,你不打算亲我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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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止语感觉自己的手指有些僵硬,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景堂正扬起脸看着她,她知道那表情意味着他要索回自己的手机。她只好假装不在意地嘲笑苏景堂,“女朋友给你发消息了呦。”

苏景堂并没有任何解释,他只是笑一笑,便自然地接过手机开始回复信息。这一刻江止语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完蛋了。她想起过去那么多日子里,她努力隐藏自己对苏景堂的喜欢,只是因为她猜测,一旦苏景堂知道自己喜欢他了,他就会被她的喜欢宠坏。或者再退一步,假如苏景堂不喜欢她,那么她也不必在他的面前显得卑微。只要她从未表达过她的喜爱,她就是一个和苏景堂平等的人。他们刚巧遇见,又刚巧成为朋友,仅此而已,谁也不会输给谁。可是她想错了。在她拼命确定他的那一点微弱的也许代表着喜欢的信号背后,是他完全的不在意。

他不在意遇见她,不在意她是否算得上他的朋友,也不在意她是不是喜欢他。

比起苏景堂认真的拒绝,江止语更害怕他的不在意。

她觉得自己根本还没有开始就输了。她终于想起林念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确认的。当你无数次怀疑这个男人是否喜欢你的时候,答案就是不喜欢。”

第6场

苏景堂并没有意识到江止语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发现,从那天起,江止语没有再找过他。

从前他发给她的无聊信息她都会回复,即使懒得说话,她也会回复一个表情包给他。从前她会在家里等他一起出门,会将他送到学校然后再去上班。苏景堂会监督江止语吃早餐,如果没有他,她就会忘记吃早餐这件事。从前她会接他下班,然后在路上买一个冰淇淋带回家。苏景堂的肠胃不好,不能吃生冷的食物,所以江止语每回都要在苏景堂的客厅里表演吃冰激凌,然后才肯回家。有时候苏景堂忍不住,会央求江止语赏一口给他,江止语将自己的勺子递给苏景堂,他也会自然地塞进嘴里。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江止语不再等他上班,也不再接他下班。她的微信回复忽然变得礼貌有分寸,而大多数时候是不回复。她不再和他一起吃早餐和晚餐,也不再赖在他的家里不肯回家。某一天夜里,他拿着一瓶起泡酒去找江止语想要聊一聊,江止语却说自己早早就睡了。

这天清晨,他站在江止语的家门口,想要敲她的门,想了想又罢了。他拎起江止语放在家门口的垃圾,和自己的一并丢进楼下的垃圾桶里。他站在和莫纳约定好晨跑的地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纳豆群已经被他解散了。其实莫纳不知道,其中有几个孩子是真的喜欢他。

莫纳三天没有来晨跑了,江止语也不理他,苏景堂实在觉得没有意思。他给岳霏霏发了一条早安的消息,发现岳霏霏也没有起床。晃神之间,他看见莫纳从他的面前跑过去。“唉?莫纳老师。”苏景堂慌忙收起手机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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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纳听见苏景堂在叫自己,他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等一等苏景堂,只是继续向前跑着,跑步的速度只比走路快了一点点。“莫纳老师,你等一等我。”苏景堂追上来,握住莫纳的胳膊。“生我气了?”他问莫纳。

“没有。”莫纳被苏景堂这么一拽,只好停下来。他眼睛望着湖面的方向,努力不和苏景堂对视。

湖里的冰面已经全部融化了,春风吹过来,吹醒了城市里一半的人们。苏景堂摇晃着莫纳的胳膊,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撒娇,“别生气嘛。”

“小苏老师。”莫纳沉声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你们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绝对不是。”苏景堂一只手竖起来,像是在对天发誓,“莫纳老师,我是真的觉得你很了不起。假如我不认识你,我也会为你呐喊助威。只是命运竟然那么凑巧让我们相遇了,你让我怎么办。”

莫纳斜着眼睛盯着苏景堂,半晌撇了撇嘴,说,“行吧——但是你不用再帮我了,我要靠我自己。”

“好好好。”苏景堂慌忙答应道。虽然他觉得莫纳有些天真,可暂时先哄好一个,再去哄下一个,总好过两个人都不理他。

“小语呢?这几天怎么没看见她?”

苏景堂苦笑着说,“你见她什么时候起这么早过?”

“哦。”莫纳点点头,开始继续晨跑,“她最近工作很忙吗?”

“不知道。”苏景堂慢悠悠地跑着,“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理我了。”

“你们俩吵架了?”莫纳跟在苏景堂的身后,开始了退休老人一般的晨跑。

“我也不知道……”苏景堂犹豫着,“好像是……她发现我谈恋爱以后,就没有再理过我了。”

“你没有告诉她,你有女朋友了啊?”

“她也没有问过我啊……”

“那你不是应该主动告诉她吗?你们俩不是无话不谈吗?”

苏景堂忽然停下来,他认真地凝望着莫纳,“莫纳老师,你说,江止语是不是喜欢我?”

莫纳听见这话的时候,已经跑出去两米多。他停下步伐,转身鄙夷地看着苏景堂问道,“小苏老师,你说,小兰是不是喜欢新一?林黛玉是不是喜欢贾宝玉?孙悟空是不是喜欢唐僧?”

“可是,她也没有跟我说过啊……”

“可是,你也没有说过不喜欢啊,我看你也挺来劲的。”莫纳望着苏景堂垂头丧气的模样,叹声气说,“要是真的不喜欢,就早点儿跟人家说清楚,别耽误人家……二十来岁有几年啊,一眨眼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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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止语出门的时候,看见垃圾已经被丢掉了,她知道这是苏景堂做的。她明白苏景堂在讨好她,男人们总是这样,觉得女人一旦生气了,哄一哄就好了,可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把车停在公司门口,刚准备下车,旁边开来一辆棕色玛莎拉蒂,紧挨着江止语的白色小轿车停下。江止语推开车门,发现只能打开15公分的距离。她斜着身子擦出车门,站在两辆车中间大声喊道,“哪个王八蛋?大清早没睡醒是不是?”

秦歌得意洋洋地从车里钻出来,望着江止语气到通红的脸,觉得今天早上的心情真是好。“一大清早这么大火气。”他揶揄道,“一看就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呦,这么会察言观色?”江止语笑着回敬他,“一看童年就过得很艰辛。”

“呦,身上这么多刺儿?”秦歌笑眯眯地将钥匙抛到半空中又接住,“一看从小就没有被人宠爱过。”

江止语气呼呼地望着秦歌抛着钥匙走进大门的背影,觉得这个男人比苏景堂还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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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前台,打开电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宋清晖站在她的面前。

“林念老师呢?”他问江止语。

“在治疗室等你。”江止语带他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治疗室门口,“已经准备好了,您进去吧。”

“好。”宋清晖谢过江止语,便推开治疗室的白色木门。

“感觉怎么样?”林念请他在椅子上坐下。

“感觉……很难说,也好也不好。”他发现这个房间的光线比之前的咨询室暗了一些。“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试着忘记这件事,忘记这个人。可你也知道,很多人、很多事,哪儿能说忘就忘。有的时候你越想去忘记的人,越忘不掉。其实我也明白,我找过的那些女人,每一个都像她,每一个都不是她。”

“在你小的时候,你幻想过你们的未来吗?”

“我没有想得那么远……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接受她。”宋清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妈走了以后,我奶奶一直跟我说,是我妈不要我了,所以我从小对女性就没有什么好印象。后来我见到了她,我爸让我叫她‘妈妈’,我偏不。一方面她不是我妈,另一方面,她才多大啊,看起来和我乡下同村的姐姐差不多大……后来,是什么时候,我开始接受她的呢。是在我十岁那一年,我让我爸打了一顿。晚上她偷偷跑到我的房间,说要给我上药。那个时候是夏天,我穿着短裤。她说你把裤子脱了,我说不脱。她说你害什么臊,你才多大?我说我好歹是个男人,你让一个男人脱裤子,你才不害臊。她说,那你把裤子脱了,我闭着眼睛给你抹药总行了吧。我说不行,你把灯关了。她说关了灯我怎么看得见。我问她,你不是说你不看吗。她说行行行,我关灯,你赶紧脱。然后她就把灯关了,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她把药涂得我满身都是。”

宋清晖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笑了起来。“从那时候起,我发现她并不坏。电视剧里都说,后妈是坏女人,可我觉得她不是。与其说是后妈,不如说她是我爸的另一个孩子,因为挨打的时候,我们俩一个也躲不掉……可是后来,当我长大一点,懂了点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我才知道,我爸夜里把她拉到房间挨打,并不是真的挨打。虽然我听到巴掌拍在身上的声音,也听到她的哭声,可是我知道那和我爸打我是不一样的——我那时候才终于明白,她是我爸的女人。”

林念等待了两秒,问他,“从那以后,你对她的看法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个时候我刚好是青春期。明白这一切之后,我没有办法接受,我有好长时间不愿意和她讲话。我还在学校里交女朋友,学会了夜不归宿。可是这些都没有用,我还是想她,后来我又回去了。”宋清晖叹声气,继续说,“其实我现在能明白,当初那些都不是她情愿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甚至当年我让她和我一起走,她不同意,我还曾认为是她舍不得我爸,我其实是一气之下离开她的……谁想到,就成了永别。”

“上一次结束的时候,我有问过你,你恨她吗,你没有回答我。”林念询问宋清晖。“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想不想对李月婵说?”

“怎么说?”他犹疑地望着林念。

“把你想说却没有来得及说的,把你这么多年积攒的,都告诉李月婵。”林念听见他问的是“怎么说”,而不是“说什么”。林念觉得他一定有话要对李月婵说。她搬来另一把椅子,放在宋清晖的对面,问他,“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宋清晖从提包里掏出一条围巾,递给林念,“这是我从她的遗物里找到的,是她三十岁生日那年我给她买的围巾,她一直放在衣柜里。”

林念将一个抱枕放在对面的椅子上,又将那条围巾摆在上面。“现在,想象李月婵就坐在这张椅子上,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讲吗?”

听见林念的话,宋清晖凝望着对面的椅子和椅子上的围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林念本以为宋清晖还带着些许阻抗,也许她应该再酝酿一些时间。可是前期沟通的时候,他分明是同意的,她认为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林念觉得他对李月婵的爱已经被唤醒,到了不得不说出口的时候。如果不把这脓包挤破,不把黑色的血液流干净,不把伤口重新缝合,坏死的血浆就会流满他的四肢百骸,直到侵蚀他的大脑,直到把他变成一具废躯。

很多人都认为藏起自己的伤口就能不被人发现,可是那伤口却在一天一天发炎,一天一天噬咬你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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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仔细观察着宋清晖,听见他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啊……”他说,“其实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对不起,如果当年我再坚持一点,你就会和我一起走。也许直到今天,你都还好好的……其实那么多年里,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些。没有和你说过抱歉,也没有和你说过感谢。但你走以后的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没有你,我又会是什么样……可能,早就被我爸打死了吧。你说,命运是不是很奇妙,不然为什么偏偏让咱俩遇见了。我那个时候甚至觉得,老天爷是不是在弥补我,把我妈弄走了,又把你送到我的身边来。你说送就送吧,怎么送了一半,又要回去了呢……”

“李月婵。”宋清晖开始叫她的名字,“你说你的命是不是也忒苦了点儿,小的时候你爸妈不要你,后来遇见我爸,以为可以过上好日子,谁知道我爸也是个混蛋。好不容易我长大了,可以带你过上真正的好日子,你偏偏就没有这个享福的命……你这一辈子都用来保护我了,终于轮到我可以保护你的时候,你怎么就走了呢……如果那天你跟我一起走……还有,元旦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说过几天我爸就回来了,你还说我爸爱吃饺子,你得给他包饺子。我当时还骂你,我说他对你那么差劲你还给他包什么饺子,不如拿去喂猪。你说我爸有寄钱回来,够我下学期的学费了。我说我不要他的钱。我还对你说了很难听的话,我说你为了那点钱就把自己卖了,李月婵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自尊……我现在知道错了。我觉得我是个混蛋,真的,李月婵,我比我爸还混蛋。如果我早就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我一定不会那样说。我会告诉你,如果有下辈子,离我爸远一点,离我远一点,那样你会过得好一些……”

林念等待他讲完自己想说的话,然后她问宋清晖,“你后悔自己当年没有保护好她吗?”

宋清晖微低着头,轻轻点了点。

“你觉得她会责怪你吗?”

他摇了摇头,“不会的。”他说,“她从来没有怪过任何人,没有怪过自己的爸妈,也没有怪过我爸……我想,她更不舍得怪我。”

“那你问问她,问一问她有什么话想要告诉你。”

宋清晖将林念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听见林念告诉他,“现在,请你坐到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假设你此刻是李月婵,面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宋清晖,你想对他说些什么吗?”

宋清晖缓慢地站起身,挪到对面的椅子上。他坐下来,两只手紧紧地扣在膝盖上。他挣扎出一个笑容,“晖晖呀……”他呼唤着对面的那把空椅子。

“……晖晖呀。”林念听见第二声“呀”字落下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晖晖呀……”他一边呼喊自己的名字,一边用手掌捂住面庞。这大概是他的继母常常呼唤他的字眼和语调,从他十九岁那年起,这个世上便再也没有人用这一句带着江南梅雨气息的“晖晖呀”这样叫他。林念目睹这个穿着西装的四十一岁男人蜷缩着身体,像一个十四岁孩子那样不停地叫着,“晖晖呀……”

伴随这三个字不停重复着,一阵又一阵带着雄性气息的哭泣回荡在房间里。那不同于女性的啼哭,是一种沉寂了很多年的来自遥远地方的哭声。那哭声里隐藏着埋怨、思念、依恋以及说不完的遗憾。他也许从未在继母的面前这样恸哭过,他也许从未因为她的离开而光明正大地伤心过,他也许从未意识到,二十二年过去了,他依然相依着她的命,哪怕她早已不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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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晖再一次回到属于自己的椅子上时,林念听见他说,“林念,你不是问我恨不恨李月婵吗……我知道你想说的是,我恨不恨她当年没有勇气离开我爸,没有勇气和我一起走。其实,我是恨她的……比起恨她,我更恨我自己。”

“你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林念点点头说,“你一直没有机会去面对一个事实,就是当年李月婵如果真的离开了你爸,你该如何与她相处……李月婵没有做到的事,你的前女友做到了,可你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面对,所以你才会那么痛苦。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李月婵没有死,你们现在应该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想过……”宋清晖用双手抱住头,痛苦地摇了摇,“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前女友……其实她和李月婵是一样的。她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她的丈夫以前和她是一个单位,但她的丈夫是一个情绪很不稳定的人。在外人面前,他开朗幽默,很懂得与人打交道。回到家以后,他就变了一个人,总是大呼小叫。不仅从不照顾家庭,还要让老婆时刻伺候他。她的儿子因为爸爸的脾气变得唯唯诺诺,只要有人大声说话,孩子就会浑身发抖……她为了保护儿子,从单位辞职,还搬到公公婆婆家里住……直到她遇见我。”

“她是你的前女友中最像李月婵的一个,可是她比李月婵勇敢——她选择了离婚。”林念低头窥视他的表情,“所以,你无法面对的究竟是离婚后的李月婵,还是你的前女友?”

宋清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很久的时间里,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林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个男人大概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林念。”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林念轻轻舒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问他,“如果你是李月婵,你希望宋清晖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宋清晖苦笑一声道,“大概,不会是我这样的吧。”

“那你认为,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宋清晖想了想,告诉林念,“大约是一个有责任心,性格温柔又善良,忠于家庭,懂得照顾妻子的男人吧……哦,那个男人一定不会喝酒,也不会打人。”

“那你觉得,你离那个男人有多远?”

“林念。”宋清晖忽然抬起头问她,“你觉得,像我这样的男人,适合结婚吗?”

“说不好。”林念将椅子上的围巾还给宋清晖,“先把你心里的李月婵埋葬了吧。让她好好地走。而你,要带着她对你的祝福,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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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晖开车离去的时候,实验小组的季度小结会议正式开始。毫无意外,童鹿远再一次缺席了。欧北洋向所有人隐瞒了他在医院遇见童鹿远的事,包括他最喜欢的主播姐姐。简依娆再一次拒绝了欧北洋邀请她去学校自习的提议,因为周末她要去培训学校上课,没有时间陪欧北洋消遣。

杜若没有带孩子过来,她把大儿子送到幼儿园以后,又把小儿子交给自己的婆婆。虽然她不喜欢婆婆带孩子的方式,但她不得不承认,婆婆帮了她很大的忙。她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参加了这次实验,也不想让家人知道她对目前的生活不满意。在旁人的眼里,一个女人结了婚,就应该生活得很幸福。

莫纳在经历了周期性退出实验之后,又第三次回来了。江止语揣摩出莫纳只是想要他们哄一哄他,告诉莫纳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之后他便会乖乖回来。江止语觉得在这一点上,莫纳像极了恋爱中的小女孩,习惯性地用分手来换取一点安慰和关注,之后便会消停一段时间。江止语希望莫纳明年还是不要来了吧,她觉得她的耐心只能维持到十二月。

在这一点上,江止语不得不佩服苏景堂。每一次,在江止语都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苏景堂依然可以持续不断地安慰和鼓励莫纳。江止语甚至觉得,在苏景堂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他的善良几乎覆盖了所有人。

江止语越发分不清,苏景堂对他的好究竟是他出于本能的善良,还是带着一点点喜欢,他觉得这个男人令她捉摸不透。

于是她问莫纳,“你和苏景堂,和好了吗?”

“好了啊。”莫纳轻松地表示,“虽然我确实生气得不得了,毕竟你们欺骗了我……可是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你们也是出于好心,不想让我失落……况且,小苏老师真的对我很好。他每天早晨陪我跑步,晚上怕我饿着,还叫我一起吃饭。我写的稿子他都会认真地看,还给我提出修改意见。你说这么日日夜夜地陪着我,我就算是块石头,也被他感动了。”

“莫纳老师。”江止语生气地说,“我对你不好吗?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可是我啊!”

“好好好,你也好。”莫纳拍了拍江止语的脑袋说,“可是对比起来,我还是觉得,小苏老师对我更加用心。”

“你……”

“你和小苏老师,是不是吵架了?”

“他和你说了吧。”江止语噘了噘嘴说,“我就猜到他一定会告诉你,我猜他还会和你说,我是因为他谈恋爱才不理他了吧。男人们都是这样,总是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

“倒也不是完全这样。他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他。”

莫纳一定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他也许只是单纯地转述苏景堂的话,却并没有发现江止语越发阴沉的脸色。

“小语啊。”莫纳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虽说我也觉得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但是姻缘这个事,有的时候吧,确实得讲究个门当户对,你说是吧……我不是说你不好啊姑娘,我只是觉得,咱们不要浪费时间在不可能的人身上。”

江止语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一时不知应该如何作答。她觉得莫纳说中了她的心思,也戳痛了她的心。她想起她那个糟糕的父亲和他手里被岁月模糊了的酒杯。她知道莫纳不是故意的,但莫纳更不会知道,比起苏景堂不喜欢江止语这件事更让她在意的,是江止语配不上苏景堂。

江止语心中那个糟糕的父亲江省元,他会知道自己的女儿因为他成了一个配不上喜欢的人的女孩吗。他不会知道的。因为此刻的他,正在经历一场和父亲之间隔了一辈子的谈判。

第7场

江省元显然又一次喝醉了,这几乎成了他的日常。他依然握着那只洗不干净的酒杯,坐在沙发上对身旁的父亲说,“爸,这么多年了,我都是个快六十岁的人了,你说咱们俩有没有真真正正地坐在一起聊过天——没有,我跟你说没有。爸。年轻的时候,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和你讲话。因为你是家里的权威,你是唯一一个说话算数的人,我只有听你说话的份。现在,你也老了,骂不动人了,我请你听一听你的儿子说说话,成吗?”

李素戚坐在茶几的另一边。她生平头一次听见江省元这样和父亲讲话,她觉得他也许憋了一辈子的话,今天都要讲出来了。可是有什么用呢,老头子的耳朵坏掉了,只能靠着助听器来维持听力。刚才洗澡之前,老头子把助听器摘下来放在了床头柜上。不管江省元今天鼓起多大的勇气,不管他说了什么,他的父亲都听不见。

“爸,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和小语吵架了。我亲口让她滚,可那是我的女儿啊,她现在不来看我了……是因为你,爸。”江省元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咱们父子这一辈子,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都认你是我爸,我自认我对你问心无愧。可你呢?可你对我怎么样。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丝愧疚吗?我小的时候,你不让我上学,我十五岁就开始给人家打工。后来我好不容易找了工作,你让文文去了。也行,我自己再找……那时候单位分房子,只要一万块钱,我问你借,你说你没有。晚上你拿着一百块钱,带着全家人过来给我开会,让我给你写欠条。我以为你真没钱,可是没几年你就给文文买了套房子……都是你的孩子,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江省元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酒。李素戚不知道他是用酒精浇灭自己的眼泪,还是用酒精唤起自己的回忆。

“当年,我最穷的时候,你一分钱没有接济过我,可我埋怨过你一句吗?”江省元接着说,“素戚为了养家,自己开了个饭店,我妈过来帮了两天忙,结果你不乐意了。就因为没有人给你做饭了,你就逼迫我们把饭店卖了……爸,你只惦记自己没有人伺候,你管过你的孙女有没有饭吃吗?”

电视机里的体育频道正在播放篮球比赛,那是老头这辈子最爱看的节目。电视机没有声音,因为他用不着,所以江省元的说话声便成了整个房间唯一的声音。

“我妈这一辈子做牛做马地伺候你,现在我妈不在了,我们还要继续伺候你。全家人把你像神仙一样供养起来,还要供养你的宝贝女儿……爸,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一丝后悔过?你有没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太自私了……你对得起我妈,你对得起我吗?”

江省元又喝下一口酒,李素戚看见老头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转头望向李素戚,声音轻颤颤地说,“我想回家,让文文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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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了以后,江省元便睡下了。李素戚一个人呆坐在客厅里,她想给江止语打个电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江止语会知道她的爸爸想她了吗,也许会的吧。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们见了面还是会吵架,会不欢而散。李素戚觉得她解不开江省元心里的结,她也觉得没有人能解开。一个缠了几十年的结,怎么能说解开就解开呢。他的母亲走的那一刻,那个结就打死了。

江止语并不知道这一切,也将永远不会知道。她正开着车向家奔去,奔向苏景堂家门口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她用尽全身力气拍向那扇门,一边大声喊道,“苏景堂,你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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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堂听见江止语的声音,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怎么了这是?吃枪药了?”

江止语开始质问他,“你有没有问莫纳,我是不是喜欢你?”

苏景堂先是摇了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他觉得他问了,但他觉得他并没有犯什么滔天大罪。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你,你可以直接来问我。”江止语指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因为你谈恋爱才生气不理你的?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因为吃醋才生气的?”

这一回苏景堂先是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他觉得江止语前半句说对了,后半句又没说对。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和你闹脾气,那你就错了。我已经不是会因为吃醋这种事闹脾气的小女孩了,我拥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我的判断告诉我,你只是把我当作普通朋友来对待,这就是你做错的第一件事。在你已经有女朋友的情况下,你就应该自觉与其他异性保持距离,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深夜敲我家门、和我喝同一杯可乐、每天从早到晚地黏在一起这种会令人造成误会的举动。你做错的第二件事,是站在你的女朋友的角度,即使她再宽容大度,你也不应该在恋爱期间持续和另一个女生分享自己的快乐和伤悲。她是否能接受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尊重你们的感情。你做错的第三件事,是在你明确得知我因为这件事情生气时,你已经意识到我是喜欢你的。如果你真的珍惜我,哪怕是作为朋友珍惜我,你做出的第一个选择都应该是来找我确认。”

苏景堂想解释自己并没有江止语所说的那么罪大恶极,可是江止语根本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

“而你是怎么做的?你去找了莫纳。我一开始无法理解这个举动代表什么,可当我换位思考之后,才明白在什么情况下,我会去找我们的另一个共同好友询问你是不是喜欢我这件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在拿这件事炫耀。”

“我没有……”苏景堂抓住江止语喘息的间隙插了一句话。可是江止语并不在意他的辩解,她只是想要控诉他。

“我没有觉得自己喜欢一个人是错误的行为。如果你让我产生误会,也许一次两次是我的错觉,那么持续不断地给我造成我们的关系更近一步的错觉,就是你的问题,是你没有把握好朋友之间交往的界限。”

在江止语再一次停顿的过程中,苏景堂慌忙伸出一只手捂住江止语的嘴。“停一下。”他打断她。

江止语看见苏景堂转身回到房间内,从冰箱里掏出一瓶水,边走边拧开瓶盖。他把水瓶递到江止语的嘴边,“不着急,喝口水慢慢说。”

------

江止语从苏景堂的手里接过那瓶水,一口气喝下小半瓶。然后她拧好瓶盖,将水瓶丢给苏景堂。短暂的间歇让她忘记了刚才在说什么,她隐约记得有“朋友”两个字。“……即使是纯粹的朋友关系,你也不应该在发觉我的情绪受到伤害,并且这伤害来自于你的时候选择退缩和逃离。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了吗?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甚至不想用更恶意的揣测给你下定义,那样我会觉得你是一个无比自私和品德败坏的人,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通常的说法是,在两个人之中,谁先低头就代表谁先认输。我选择低头并不代表我向你认输,我只是更加在意你,比你在意我更加地在意你。我同样在意因为我们之间的尴尬影响到其他人,所以我今天才会来找你。”

苏景堂被江止语抨击得一头雾水,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江止语口中十恶不赦的人渣。他还想继续做解释,可是又发现这解释徒劳无功。他只好问江止语,“你摆了这么一大堆我的罪状,那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江止语讲完这一大堆话,火气也消了一大半。她见苏景堂没有再辩解什么,觉得他承认错误的态度倒还算坦诚。于是她说,“我希望你先道歉。”

“对不起,江止语小姐,我错了。”苏景堂向后退半步,面对江止语恭恭敬敬地鞠了个标准90度的躬。“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要和你绝交!”

“那好。”苏景堂笑着问她,“绝交的话,以后你的垃圾我还要不要帮你丢掉?”

“要。”江止语想也不想就回答他。

苏景堂狡黠地望着她笑,“不是说绝交了吗?”

接着,苏景堂面前的防盗门被江止语一个巴掌合上。苏景堂站在防盗门背后,差一点磕出鼻血来。他听见厚厚的一道门那边传来江止语斩钉截铁的三个字:“绝交了!”



尾声

这一年清明节的时候,宋清晖来到李月婵的墓前。他把面前的地清扫干净,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月婵。”他看着那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觉得她大概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了。“我也想通了,这么多年我之所以忘不掉你,就是因为你走得太早了。你给我留了那么多遗憾,也是够绝情的……但是那都过去了,你是永远活在三十三岁了,可我不能永远活在十九岁。”

“你不会怪我吧?”他笑了笑说,“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会成为你想要的那种男人。虽然现在还差了点儿,但是我努力……如果下辈子你要投胎的话,就来做我的女儿吧。要是有一天你长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我会告诉你,一定要找一个像我一样疼你的。要是那个男人敢欺负你,我就算是活到八十岁,也会拿拐杖去敲断他的脊梁骨。”

宋清晖一边笑着,一边凝望着李月婵的照片。

快到正午了,太阳升上来,宋清晖从地上站起来。他拍拍身上的灰,“我走了啊。”他对着那张照片说。

他走到山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站在远处。小男孩躲在妈妈的背后望着宋清晖走过来的身影,他眨了眨眼睛,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妈,可以回家吃饭了吗?”

《人生实验室·荆棘之路》 完

第4单元 蔷薇星球

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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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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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03: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结婚生子,仿佛生活就能变得正确且充实|人生实验室·蔷薇星球(上)

 潘安小姐 戏局onStage  2021-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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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转眼间,南夏心理工作室的「拯救人生计划」已经进行了半年。实验的参与者有的消失不见,有的患上绝症,还有的气馁灰心,无甚改变。实验究竟该如何继续?林念决定邀请实验者们进行一次短途旅行,边泡温泉,边做总结。报名之后就游离于实验之外的二胎妈妈杜若终于现身了,而在这之前,她刚经历了一次家庭的小型地震……

第1场

已经六月了,天气开始变得闷热,但还没有到最热的时候。气候一旦炎热起来,人的心情也会变得焦躁一些。如果秋天使人致郁,那么夏天便令人焦虑。

一年已经过了一半,林念对自己的《拯救人生计划》日渐失去信心。她原本以为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实验项目一旦成功,便可以让自己在心理学界拥有一个小小的席位。近几年心理学开始普及,各路人马纷纷抢滩市场,谁率先获得更多认可,谁就拥有了话语权。心理学就这样在科学和社会学之间摇摆不定,给治疗提供更多可能,也给创新者提供更多机会。

任何一个年轻的学科都会经过一个百家争鸣的阶段,林念既不属于保守的学院派,也够不上经验丰富的实战派,唯一能让她崭露头角的,就是将目光聚焦到庞大的普通人群中。她认为比起治疗,预防对大众来说更为重要。在她看来,心理学最终是令人们生活得更加幸福,否则将毫无意义。她本以为这次实验将非常艰难,但她没想到如此艰难。她的五位实验参与者,童鹿远已经完全消失,杜若仍然游离在实验之外,其余的三个人,莫纳、欧北洋和简依娆即使完成实验,她的成功率也只有60%。明年她是否应该扩大实验范围、更换主题还是放弃这次计划,一切都令她焦头烂额。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三年之内,她不能成功在行业里占有一席之地,迅速卷入的资本、更年轻的专业力量、行业的领头羊们都会在一夜之间将她吞噬。急切的理想和冰冷的现实不停碰撞,撞得她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跳来跳去,却不知道该把脚放在哪里。

作为她的合伙人,秦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深知像林念这样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做咨询,即使七天八个小时全部排满,收入也仅够维持一间工作室的基本开销。小小的工作室不能承接秦歌的理想,他需要更大的成就,需要更多咨询师,需要源源不断的项目,需要将业务拓展到更多领域和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否则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秦歌凭借父亲的人脉去接洽过数十家公司,他发现多数企业的领导们并不真正关心员工的心理是否健康,他们只在乎员工的精神状况是否会影响公司业绩,是否会让企业为他们的生命买单,仅此而已。最终的结果是秦歌带着老师们去企业象征性地讲述一堂心理减压课程,留下公司的联系方式。如果员工压力过大无法继续工作,企业便会更换新的员工。

正如健康体检的报告最终会放在老板的桌面上一样,这项所谓的员工福利其根本是为了让老板知道每一位员工的身体状况,假使有人生病或者即将生病,老板们就可以提前准备好下一个员工。

秦歌只好将目光转移到民生部门,可是近几年财政紧缩,当地政府有心无力。他们对秦歌提出在基层社区搭建心理服务网络的计划很有兴趣,但秦歌若想拿下这次项目,必须垫付前期资金。他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回家找父亲借钱。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上周末他鼓起勇气来找父亲,可是父亲不在,家里只有小妈一个人。小妈告诉他,父亲秦融道去见商业银行的赵行长谈贷款申请。他知道这两年房地产市场缩水,父亲的公司被几个楼盘拖得入不敷出,但他才知道这已经是秦融道第三次被驳回贷款申请。当他听完小妈的叙述后,只叮嘱小妈好好照顾父亲,便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

这一天一大清早,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地喝着早茶。

“怎么办啊,林念。”秦歌将脑袋耷拉在转椅靠背上,“裁员吧?”

“就剩六个人了,裁谁啊?”林念斜了秦歌一眼,“裁会计,还是裁老板呀?”

秦歌长长叹声气,说,“想过难,没想过这么难……我们如今穷得连一百万都拿不出来吗?”

林念端起茶杯,抬起眼皮瞄着秦歌,“我是真的拿不出来,但是你……就不知道了。”

“小姐,你看一眼你面前的大理石办公桌和你墙上的挂画,哪一样不是我的血汗钱换来的——你是我长这么大投资最多的女人,简直是此生挚爱。”

林念摇一摇食指轻佻地笑着说,“当初说好你包养我,现在和我算账,这不是绅士的品格哦。”

秦歌忽然坐直身体,认真注视着林念,“要不这样,咱俩都把车卖了,一人出一半?”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皇帝死了让宫女陪葬吗——你的车起码卖出八十万,怎么还非得让我共患难呢?”林念不可思议地拒绝他,“要不这样,你把车卖了,我割让百分之十五股份给你。从今天起,你想去哪儿,我随叫随送。”

秦歌沮丧地跌回座椅中,伸直脚摇晃了两下,“你还真是骗上床容易,骗到钱难啊。”

“你不是知道吗?我的原则就是,谈恋爱可以,谈钱——做梦。”

“那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李秦铭得了绝症,必须用你的全部身家才能挽救他,你救不救?”

林念将手中的钢笔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接着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救。”

秦歌凝望着林念冷漠的表情,觉得女人真是一种可怕的物种,明明看起来最深情,可大难临头也最无情。他觉得让林念同甘可以,共苦怕是一种奢望。不过他还暂时不能把她踢出局,因为她是很好的后盾,除了钱,别的她都可以为他解决。

他顺势转移话题,“年中了,你的实验小组怎么样?”

“哦,我正打算跟你讲。”林念将笔记本打开,一边翻找出前天的记录,一边告诉秦歌,“我们打算这周末带小组成员去做一次短期游学。一方面是带他们放松一下,毕竟也辛苦半年了,另一方面做一个小型总结会。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秦歌打开手机看一眼日程,“我周末应该有一个咨询,但是对方没有确定预约。我等会让陶礼确定一下时间,如果可以改在今天的话,我就和你们一起去。”

“好,那我让小语去安排。”林念说完便站起来,“还有什么事吗?”

秦歌坐在原位没有动,只是仰头望着林念,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得了绝症,要你用一半身家挽救我,你救还是不救?”

林念将双手撑在桌面上,探过上半身凑到秦歌面前,笑意盈盈地回答他,“只要你愿意将全部财产转移给我,一半身家算什么,我下半辈子都用来伺候你。”

“谢谢啊。”秦歌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摆摆手从林念的办公室离开。接着林念将江止语唤来,嘱咐她去安排周末的旅行。

第2场

江止语接到通知之后,第一个电话便打给杜若。如果不是按照通讯录选择拨打顺序,江止语觉得杜若这个人几乎被她遗忘了。她不明白只有杜若这样,还是结了婚的女人都这样,总是将计划安排得详尽周到,最后却被孩子霸占全部时间。

江止语曾经因为杜若的计划迟迟不能履行向林念抱怨过,“你说结婚对一些人来说是不是一种逃避?假如你结婚有小孩,你就有理所当然的理由不去做其他事。只要忙于家务或者照顾孩子,你的生活就既充实又正确。假如你没有结婚或者确定自己不会结婚,你就必须做一些与自己有关的事来打发时间,你还得担心未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以保证即使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你必须完成你的人生意义,因为你没有办法将愿望遗传给另一个人。对很多人来说,结婚就可以躲避这一切,人生只需要赚钱,将小孩养大,去承担物质的压力就可以。物质的压力固然难以承受,可是精神的压力,人们却碰也不想碰。”

林念望着江止语义愤填膺的模样,笑一笑捏捏她的耳朵,“人和人之间的区别不在于结婚或者不结婚。有些人无论结婚与否,都不影响他创造自己的价值。你说的那一类人,即使不结婚,也并不会过得更好。不是结婚让他变得糟糕,而是一个糟糕的人,他结婚了。”

------

接到江止语的电话后,杜若本打算放弃这次旅行。对于一个全职妈妈而言,生活中是没有周末的。她看一眼坐在地毯上玩磁力积木的小儿子,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一岁半了。四年前,她和丈夫在同一家公司同一个部门工作。当时部门内有一次外出学习的机会,学成归来会成为重点培养对象,潜台词就是一条快速升职的绿色通道。这个名额落在杜若和丈夫头上,领导让这对新婚夫妻自行抉择。

无论从资质还是能力上讲,杜若都更胜一筹,她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当她想尽办法说服丈夫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人商量之后,杜若最终投降了。待她休完产假回到公司,丈夫已经升职去了一个新部门。在杜若准备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的半年后,她再一次怀孕了。这一回,她原本的职位也摇摇欲坠,公司不愿意聘用一个只会休产假的女员工。杜若得到极其隐晦的暗示,如果她的丈夫想要继续升职,她就必须离开。

从那以后,杜若的战场就从公司彻底转移到家庭中。她的日常生活从过去得心应手的工作变成手忙脚乱的家务事,她每天面对的是比同事更难缠的两个小鬼。渐渐地,她觉得自己是个妇女了。直到年初她参加林念的计划,她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眼前糟糕的生活,可后来发现那只是她天真的臆想。

家庭这个深渊,进去容易,出来难。一不小心,四年便过去了。

她给小儿子穿戴整齐,打算将他送到婆婆家。因为昨天她接到自己母亲的电话,通知她今天去一家公司面试。母亲的原话是这样的,“你赶紧给我出去工作。我告诉你,女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工作。男人表面上支持你做全职太太,一旦你真的待在家,他就会在外面找别的女人。你看看你现在不修边幅的样子,我连你和我家保姆都分不清。”

杜若无法拒绝自己的母亲,同样,她也的确不想继续在家里待着。丈夫每月收入一万二,大儿子的幼儿园每月两千三,两个孩子的其他开支每月三千,家庭生活费和房贷每月六千,加上一些额外开销,基本到月底一分钱也剩不下。未来小儿子也要上幼儿园,孩子们还要学习游泳、绘画,还要上补习班,仅凭丈夫一个人的收入完全无法支撑整个家庭的开销。

她本打算熬到年底的注册会计师考试,但她清楚自己熬不下去了。她必须把小儿子送去托幼所才能争取白天的时间,但托幼所意味着更多开销,她只能选择工作。

她把小儿子交给婆婆的时候,发现他有一些发烧。她叮嘱婆婆一定要带孩子去医院看一看,便匆忙赶去那家公司应聘。路上她打开手机直播幼儿园的监控视频,视频里教室空空荡荡,只有大儿子一个人。她很奇怪这个时间点为什么其他的小朋友都不在,她立刻找出班主任的电话拨打过去。

-------

“康康老师。”杜若礼貌地问道,“不好意思打扰您……我刚才看监控视频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只有叶一凡一个小朋友,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

“没有的,叶一凡妈妈。”老师解释道,“别的小朋友都去上兴趣班了呀。而且叶一凡不是一个人,有老师在陪着他。”

“什么兴趣班?”

“上周的家长会您没有来参加,是叶一凡的奶奶来的。幼儿园为了培养小朋友的爱好特长,同时考虑到很多家长无法提前下班来接小朋友,所以邀请幼儿园旁边的儿童培训中心给小朋友们上兴趣课。当然,幼儿园只是推荐,没有要求孩子们一定要上……可是班里所有家长都报名了,只有叶一凡没有报名。下午四点以后是兴趣课时间,不上课的小朋友自然留在教室里由老师陪着。”

“兴趣班是单独收费的吗?”

“叶一凡妈妈,您不要误会。兴趣班不是幼儿园收费的,我们也只是推荐,最终还是由家长自己决定。如果选择上哪一门课程,家长要在培训中心报名,和幼儿园没有关系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康康老师,您别误会。”杜若慌忙赔礼道歉,“我就是想问一下,如果上兴趣班的话,费用大概是多少呢?”

“这个具体我们也不清楚,都是兴趣班的老师直接招生,不同课程好像费用也不一样……那天我听其他小朋友的家长提过,绘画课似乎便宜一些,一个月大概是八百,乐器课里面钢琴课最贵,一个月是两千多吧。”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事,我回去问一下孩子的奶奶。”

挂断电话之后,杜若感觉到一阵气血向头顶冲去,连视线都冲撞得阵阵模糊。当她看清眼前的红灯时,下意识地一脚刹车,将自己的胸骨狠狠撞在安全带上。她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终于感觉大脑有一丝清醒。她将视线落回手机屏幕上,那个监控下教室的角落里,一个不到三岁半的小男孩蜷缩着脊梁骨坐在红木小桌旁,一个人拿着一辆小汽车,从左手中推到右手中,又从右手中推到左手中。

她想起最近几天,儿子在幼儿园里总是尿裤子。明明已经教会他自己撒尿,也叮嘱过不会脱裤子就告诉老师,但不知为什么每天放学时他的裤子还是和早上穿的不一样。杜若不能责怪老师,毕竟每一次都是老师帮孩子洗干净尿湿的裤子又帮他换好新裤子。杜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儿子也不肯说,她气急之下还罚站他好几个晚上。

如今她知道了,别的小朋友都在开开心心上课,只有他一个人留在教室。别的小朋友上完课回来会分享自己五颜六色的画,会唱新学会的歌,可他只有一辆推了一个下午的小汽车。

杜若觉得心里很难受,她摸一摸自己的眼角,快要有东西流出来了。她慌忙关闭手机,将车子开到面试公司的楼下。这场面试非常糟糕,她自己很明白。她已经离职场这个环境太远了,甚至离人群太远了。在公司里人们应该怎样说话,面试时应该怎样突出自己的能力,这些她曾经游刃有余的技能如今陌生得像生锈的铜铁。

HR告诉她回家等通知,她意识到结果大概是拒绝了。但她更关心的事,是此刻她的儿子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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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车停在幼儿园门口,看着和老师说再见的大儿子。他是这个班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个子还比别人矮一些,总是一不小心就消失在其他孩子中间。

她蹲下身,抱住奔跑过来的小男孩,小声问他,“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开心。”儿子这样回答她。像是一个例行问答,既不是开心的表情,也不是沮丧的表情。

杜若想起儿子在监控里的模样,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下午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呀?”

儿子看一眼妈妈的脸,又把头转过去。三秒钟之后,他指着额头上贴的一朵卡通小花对妈妈说,“妈妈你看,老师给我贴了小红花。”

杜若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怕儿子看见自己的表情,只好将他抱进怀中。她拍一拍儿子的脊背,轻声告诉他,“宝贝,你真了不起。”

幼儿园的门口挤满家长的车,这些车将会一辆一辆把人们送回家。每到这个时间,马路上拥堵的座驾中都坐着匆忙奔赴回家的人们。人们结束白天的工作,从一个战场转移到另一个战场。日复一日,从不停歇。

第3场

林念把车停在警局门口,像往常一样等李秦铭下班。

有一段时间了,李秦铭几乎住在林念的家里。有时候林念打扫房间看见李秦铭的内裤搁在自己的衣柜里,便觉得那滋味很奇怪。仿佛她的空间被李秦铭一点一点占领,最终变成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结婚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两个人一起生活,一起打理房间,一起抚养小孩,偶尔争吵,偶尔也会感到幸福。林念觉得这样起码不会孤独了,因为生活中那些空白都被一些没头没脑的小事填满,没有时间让她伤春悲秋。可同时她又觉得哪里和想象中不一样,两个人离得近了,很多东西都被冲淡了。

她忽然明白,世间一切美好,都怕被放大。一幅画被放大成一部电影,这幅画就不美了。一部电影放大成电视剧,一首乐曲放大成详实的故事,都会变了样。原本意犹未尽的那些缝隙全都被塞满了,美好也消失了。世间之事皆如此,美好的永远短暂而遥远。

就在林念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秦铭打开车门坐了进来。他把脸凑到林念的面前,示意她亲自己一下。林念照做了,然后她盯着李秦铭的面颊,欣赏这张无论何时都充满魅惑的脸。现在这张脸每天睡在自己的枕边,她觉得这是她林念此生最大的成就。

“恋恋。”李秦铭开口说话了,“你爱不爱我?”

林念伸出食指从李秦铭的下巴划向喉结,她觉得李秦铭的喉结是他身上最性感的部位。她一边用指尖轻轻在他的喉结上划着圈儿,一边回答他,“爱。”

“有多爱?”李秦铭又问。

“爱到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会为你哭坟哭到天亮。”

李秦铭的喉结轻轻动了动,林念的手指也跟着动了动。她听见他说,“只要我付五百块钱,隔壁村的二大妈也能为我哭到天亮。”

林念想了想问他,“那你说怎么办?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去死……爱归爱,但我的命可值钱。”

李秦铭笑了,“那也不至于同生共死……毕竟按照目前的概率,你先死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给我呸!快一点,呸!”林念按住李秦铭的后脑勺,“呸呸呸!”

李秦铭嘲笑她,“熬夜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怕死。”

林念用一只手撑在置物箱上,托起自己的下巴,眨巴着眼睛问李秦铭,“说吧,哥哥,你想让我怎么爱?是从上边开始爱,还是从下边开始爱?”

“打住,别骚。”李秦铭用食指戳在林念的额头上,嫌弃地推开凑在自己面前的脸,“我现在正儿八经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怎么住?你搬到我家来,还是我搬到你家去?”

“都行,随你。”

“那可不行。”林念坐直身体,佯装成正义的模样,“你这叫同居知道吗?人家可是正经姑娘。”

“哪个正经姑娘第一次见面就把我带回家过夜?”

“那只能说明你不正经,不能说明我不正经。”林念理直气壮地说,“哪个正经男人第一次见面就跟女孩回家过夜?”

李秦铭望着林念振振有词的模样,眯起眼睛感慨道,“林念,我发现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实。”

林念挑一挑眉毛,用一副虔诚的表情对李秦铭说,“要不是因为我这莽撞的自信,我要何其幸运才能留在你身边?”

“你别给我胡搅蛮缠。”李秦铭的嘴角轻轻动了动,却没有笑出来,“我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住。”

察觉到李秦铭的语气有些沉郁,林念只好乖乖地问道,“你想听实话吗?”

“废话。”

“我不想搬到你家去,我觉得不自在。但是,我也不想让你现在就搬到我家来。”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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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抿了抿嘴唇,觉得到底还是到了摊牌的时候。好在她早已意识到李秦铭在意这件事,他们迟早得因为这事谈判一次。她认真地对李秦铭说,“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你有你的工作和生活,我也有我的。你休息的时候来我这里过夜,我们就还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可一旦你正式搬过来,我们的关系就变了。我不是反对婚前同居,我觉得两个人决定结婚前的确需要共同生活一段时间,才能确定彼此是否真的合适。但时间不宜过长,三个月到半年足矣,过久反而会损害两个人的关系。如果我们只是为了住在一起而同居,我觉得我们的感情不会比现在更好。”

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车厢里都是寂静的。林念在反省自己刚才的话有没有纰漏,李秦铭却在回味她的话。李秦铭知道林念是一个自私的人,却没有想到她如此自私。她只贪恋得到的欢愉,却不想为此做出更多牺牲。而林念却觉得,相比自己,李秦铭更加霸道。他只想占有她,确认她,却从不做出任何承诺。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最终是李秦铭先打破这个气氛。

“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我?”

“是对我自己。”林念顺着他的台阶解释道,“你是一个非常好的男生,特别好,好得不得了。我可能再也不会遇到比你更好的人了,李秦铭……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

李秦铭不为所动,只是接着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婚?”

林念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是李秦铭从来没有提过结婚的请求,怎么现在变成她的错了。“不是不是,我想过。”林念觉得无论如何,先道歉总没有错。她特意强调了这两句“不是”,接着说,“你突然提出同居,又突然提出结婚,我没有心理准备……你总该让我缓冲一下吧。”

“好啊,那你慢慢缓冲。”李秦铭推开车门丢下一句,“我先回家了。”

林念看着李秦铭下车的身影,又看着他伸手拦到一辆出租车,一直到李秦铭已经消失在目之可及的视野里,林念才意识到,从刚才问出那个问题开始,李秦铭已经不再称呼她“恋恋”。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生气了。林念弄不懂李秦铭究竟在生什么气,他从没有向她求婚过,又凭什么要求同居。她甚至觉得李秦铭并不是真的想和她一起生活,他只是想确认自己在林念心里的分量而已。如果林念考虑过同他结婚,便证明她真的爱他。如果没有想过,便证明不爱。而他又不必真的娶她。

林念后悔刚才不如干脆一点答应他,反正李秦铭天天加班总也不回家。但是那样她就必须将李秦铭的指纹输入门锁中,还要面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的突然。如果那样的话,那里就不再是她林念一个人的家,她觉得自己的围墙被打破了。

第4场

杜若带着大儿子推开婆婆家门的时候,闻到一阵奇怪的烧灼味儿。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辨别出那是艾灸的味道。

她换好拖鞋走进客厅,视线中第一个出现的便是丈夫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身影。天气太热,婆婆不喜欢开空调,窗户也闭得紧紧的。丈夫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黑色短裤,导致杜若无法从他雪白又硕大的肚子上移开视线。结婚五年,丈夫的体重从一百四十斤稳定增长到两百斤,杜若觉得丈夫除非在事业上有着卓越的突破,否则他出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不相信世上还有别的女人像她一样没有品位。

在沙发的另一头,婆婆端正坐在那里。她的膝盖上趴着一个光着脊背的小人儿,婆婆正在用艾条一寸一寸燎过小儿子稚嫩的脊背。

杜若慌忙冲过去,一把从婆婆的胳膊下拽出小儿子的身体,“妈,你干嘛呢?”

婆婆被杜若的举动惊吓到,她讶异地望着愤怒的儿媳妇,“吓我一跳……我在给弟弟做艾灸啊,你没看见吗?”

“不是说了他不舒服让你带他去医院吗?你怎么还自己治上了?”

婆婆连忙解释,“我去了啊……”

“你去的是哪家医院?”

“就是青年路那个老中医,孩子每次生病都是人家治好的。”

杜若越听越生气,连带着音调也高了起来,“我都说了不要去看中医,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上次哥哥发烧去看了几天都没好,最后还不是去医院打针才治好的。万一有点儿别的毛病,人都让他耽误了。”

“那次不是因为积食嘛。”婆婆也不认输,从沙发上站起来,让自己在气势上和杜若对等。“这么小的孩子,每次去医院不是打针就是吃药,越治疗免疫力越低,隔三差五就生病——你看叶飞小时候身体多好,小病小灾的不也是人家老中医看好的。你瞧现在能吃能睡,健康的不得了。老中医怎么了?人家治了几十年病,还治不好你这两个小崽子?”

“那个中医除了贴药膏还会干点儿别的吗?遇到感冒发烧的,不用他贴人家自己都好了……装什么江湖郎中。”杜若知道自己顶撞了婆婆,可是话已至此,她又不吐不快。“还有,今天哥哥的班主任告诉我,上次家长会老师让家长报兴趣班,您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婆婆看了杜若一眼,悻悻地坐回沙发里,“这么小的孩子,上什么兴趣班,纯属浪费钱。”

“您还是老师呢?怎么不能与时俱进一些。”杜若觉得不自在,也挨着沙发坐下来,“现在哪个孩子不上兴趣班,别的孩子都上,就我们家孩子不上,会被孤立的。”

丈夫听见两个女人的争吵,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视线。他顺势插了一句,“妈,学校让报,你就给他报呗,和学校作什么对呢。”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没有立场的家长,现在的教育环境才会越来越糟糕。”婆婆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指点着儿子和儿媳妇,“幼儿园孩子的主要任务是什么?是学习吗——是做游戏开发智力啊!小小年纪就要面对这个课那个课,学习的热情早早就被湮没了。凭什么人家的孩子上,我们的孩子也要上。那人家孩子都孝顺父母,也没见你们两个孝顺我啊。”

------

比起杜若,丈夫先闭了嘴,他知道自己吵不过杜若,更吵不过自己的亲妈。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每天回家能安安静静打场游戏。

“妈。”杜若的声音变得低了一些,“现在哪个孩子不早教……三岁就学英文,四岁就会背《论语》,打开朋友圈一看,个个都是神童。上小学以后,你的孩子跟不上,老师压根不会等你。学校表演节目,人家在台上唱歌,我家孩子在台下拍手——你想让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我不想吗?但是高考的时候,找工作的时候,哪一项指标是比拼孩子的健康和热情啊……时代变了,现在不是孩子和孩子在比赛,是家庭和家庭之间在较量。”

“时代是变了,人的寿命更长了。原本要一辈子学习的东西,两三年就给孩子塞完了,最后学习的本事没落着,学了一堆不会用的东西。我这辈子教过那么多学生,当年成绩拔尖的,出国留学回来一趟,去再好的公司也是给人干活。那些调皮捣蛋又聪明机灵的,现在个个都是好学生的老板。”婆婆似乎并没有因为杜若的示弱而消气,她继续说道,“三岁就让孩子背《论语》……三岁的孩子懂个屁?比来比去,比的还不是家长的面子。”

杜若本打算解释自己没有和她争吵的意思,但婆婆丝毫没有给她插嘴的余地。

“行了行了,你们赶紧把孩子带走。我也累了,懒得管了。我明天就去旅游,再别找我给你们看孩子。”婆婆说完便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里,“嘭”地一下合上卧室门,留下杜若和丈夫面面相觑。

“不是,什么意思啊?”杜若开始冲沙发上的丈夫发火,“我说什么了就生气?动不动拿不带孩子威胁我——不带就不带,我自己带!”

“你俩歇会儿吧,累不累啊?”

“你倒是不累,你每天回来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能累得着你吗?”

“关我什么事?”

“是不关你的事,孩子是我一个人生的,是我一个人养的,家务活是我一个人干的。您唯一的贡献,就是当初在床上动了那两下。”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丈夫终于从沙发上坐起来,“孩子还在呢。”

孩子们在阳台上玩卡丁车,杜若瞅了一眼,发现他们并没有在意这里发生的事。或者说是假装不在意,每逢大人们争吵的时候,孩子们都异常乖巧。“你也知道要在孩子面前做表率,你就是这样给你的儿子们做表率的?”杜若阴阳怪气地指责丈夫,“让他们长大以后都变成像你一样的男人,就是你教育孩子的方式?你妈那么会教育人,怎么把你教育成这个德行?”

丈夫还没有来得及反驳她,婆婆却突然推开卧室门冲了出来,“我把儿子教育成什么德行了?身体健康性格健全,有一点儿缺陷吗?再说,我儿子每天辛苦挣钱养家,跟你抱怨过吗?他累了一天回家就想休息休息,有错吗?你别仗着我儿子脾气好就吆五喝六的——他妈还活着呢。”

杜若这才意识到,无论她的婆婆多么讲道理,他们平日里看起来多么和睦,在关键时刻,他们都是两家人。她不能指望她的婆婆把她当作亲生女儿对待,在她和丈夫产生分歧的时候,婆婆一定会站在丈夫那一边,因为那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可杜若觉得,婆婆起码不能当她是个外人吧。她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向杜若宣战,并且把儿子拉向她的阵营。此刻杜若除了投降,还有别的筹码吗?

她有的,杜若心想。你有儿子,我也有,而且我还有两个。

杜若从沙发上蹿起来,给两个儿子快速穿上衣服,拽着他们向门口冲去。

“行,你们俩过吧,我们一家三口先走了!”

婆婆和丈夫面面相觑,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见空荡荡的客厅和哥哥弟弟散落一地的玩具,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

周末的清晨,杜若从朝阳中醒来,看见丈夫在一旁扯着呼噜。这幅画面和自己少女时期的想象完全不同,在那个《恶作剧之吻》席卷万千少女的青春年代,杜若以为只要长大,便可以遇见江直树那样的完美男性,可以和他相爱,可以和他结婚。直到今天她想起当年的幻想,才知道真实的生活有多么残酷。

卧室的呼噜声不断响起,丈夫像一个巨无霸汉堡躺在床上的模样,堪比一台瘫痪的打鸣机器。她生怕他的哪一次呼声在最高处噎住,活活把自己呼死过去。杜若越听越心烦,一把将空调被丢在丈夫的肚皮上逃离了卧室。

客厅里满地丢弃的玩具,伴随着永远也散不尽的尿骚味道,是杜若最习以为常的环境。自从有了孩子,她发现家里总也打扫不干净,她身上那点儿洁癖和强迫症早已治愈。她坐在沙发上,望着一片狼藉的客厅,听着卧室里传来的呼噜声,忽然觉得真是够了。

她重新走进卧室,收拾了两件换洗的衣服,从杂物间翻找出积灰的行李箱,给丈夫的床头留下一张字条。上午八点,她轻轻走出家门。

人生实验室·蔷薇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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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03: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有条件地爱着自己,却要别人无条件爱你|人生实验室·蔷薇星球(下)

 潘安小姐 戏局onStage  2021-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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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生子,仿佛生活就能变得正确且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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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场

杜若是最后一个到达约定地点的,她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很意外。林念招呼她过来,“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杜若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走过去说,“今天早上起来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参加一下。”

“好。”林念指了指停车场上的两辆车,“小语你带小欧和娆娆坐秦歌的车,杜若姐和莫纳老师坐我的车。你们先走,我跟着你们。”

秦歌把车钥匙抛到江止语的怀中,“你开。”

“我不认识路。”江止语又将车钥匙抛了回去。

“导航会不会?”

“导航话太多。”

“那我给你导航。”

“你的话更多。”

“去去去。”秦歌不耐烦地挥挥手,“坐后面那辆车去。”

“去就去。”江止语头一昂,转身向后走去。“你以为我稀罕坐你的车?”

“没品味。”秦歌对着她的背影说道,“只有暴发户才喜欢宝马。”

江止语刚走两步,听见秦歌的嘲笑,立刻转头还嘴,“只有没钱的富二代才喜欢开玛莎拉蒂。”

秦歌心想小丫头片子这么能顶嘴,还没有准备好完美的措辞就看见江止语小跑两步窜进林念的车里,一把合上车门,只留下没有钱的富二代几个字在秦歌的头顶盘旋。简依娆和欧北洋一左一右坐进后排座椅,秦歌琢磨着江止语怎么不把欧北洋也一并带走,这样他就可以和简依娆独享这段旅程。

可简依娆并不打算说话,甚至也没有向欧北洋解释昨夜未接听的电话和未回复的消息。刚一上车,她就闭上眼睛准备小憩,用冷漠的表情杜绝了欧北洋和秦歌与她沟通的任何可能。

欧北洋想和简依娆聊一聊,看见她疲惫的神态和微微颤抖的眼皮,他知道她太累了。

------

昨天夜里十点,欧北洋打开简依娆的个人主页,发现她没有准时直播。欧北洋觉得很诧异,虽然他并不是每天都关注简依娆,可简依娆却从不缺席。他刷新了两遍她的个人主页,最近的更新时间停留在三天前,这在简依娆过往的动态中从未出现过。

欧北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给简依娆发送出一条信息,“主播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没有回复。

作为一个粉丝的基本操守,就是时刻关注偶像的动态和心态。虽然欧北洋不算简依娆的粉丝,可是这套饭圈操作他可是熟悉得很。当你不知道一个人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互联网会告诉你。

他首先找到简依娆的话题主页,让他意外的是,这里竟然无比热闹。除了一些复制粘贴的刷屏文字之外,偶尔几条格格不入的图文动态却异常显眼。其中一条是这样写的:“这不就是乡村小太妹吗?”

随后附带几张照片,是简依娆十几岁时的模样。照片中她坐在农村田野里一颗大石头上,厚厚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两只剪刀手尴尬地支在半空中。还有一些旧时合照,虽然图中的简依娆皮肤更黑,模样更稚嫩,但欧北洋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欧北洋大概了解到简依娆遭遇了什么事,他退出话题主页,开始全网搜索简依娆的名字。如他所料,大面积的爆料消息层出不穷,甚至内容都高度一致。

比如实证分析简依娆究竟有没有整容的帖子,文中通过各种角度及各种时期的对比图解析简依娆曾做过的面部微调手术,其中包括山根填充、丰下巴及植发手术,还包括不同部位的玻尿酸填充术。

比如初中同学爆料她来自贵州某贫困县的农村家庭,父母种地哥哥放牛,初中上到三年级便和哥哥一起辍学。高中同学说她高考只有412分,连二本线都没有过。

比如有人说她高中毕业后在药厂车间做女工,只干了半年便辞职,后来突然成了网红。

比如有人声称简依娆是公司老板的情人,他曾亲眼目睹他们在公共场合行不轨之事。她会突然爆红也是因为那个老板出资包装她,可她欲求不满,要求老板离婚娶她,惹恼了老板的太太,老板娘便找了公关公司暗箱操作,所以她才会忽然被爆料。

比如有人说她上学时期在学校组小团体,校园霸凌学校里贫困人家的孩子。

一张又一张照片冲击着欧北洋的视野,让他一时之间无法将网络上那个十恶不赦的简依娆和他见过的那个漂亮温柔的主播姐姐联系在一起。欧北洋虽然并不了解简依娆,但他觉得自己的眼光不至于如此之差,分辨一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这点基本能力他还是有的。思来想去,他最终拨打了简依娆的电话,听筒里传来长达一分钟的提示音后,电话被服务台机械地挂断。欧北洋不死心,又继续打,电话继续无人接听。第五次过后,欧北洋放弃了。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盯着天花板猜测简依娆明天会不会出现,会不会回拨他的电话,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他握着手机睡着了。他以为等了一夜,早上醒来就会看见简依娆的回复,可他睁开眼一摸手机,屏幕上只有花呗的还款通知。

另一辆车里,情况也并没有好一些。林念和杜若各怀心事地沉默着,只剩江止语陪莫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莫纳仿佛一台智能聊天机器,只要不刻意打断,他永远能无休止地将话题持续下去。江止语忽然很后悔这趟旅行没有带苏景堂出来,无论何时何地,苏景堂都拥有对莫纳的无限耐心与热情,这一点始终让江止语钦佩至极。

聊到半路莫纳终于困了,他和江止语打了声招呼,“小语,不聊了,哥歇会儿。”

莫纳是一个聊天有始有终的人,总会有认真的开场和正式的结束。一旦他宣布结束,江止语便知道,他要休息很长时间。谢天谢地,江止语赶紧回答,“哥,您歇会儿,我也歇会儿。”

------

车开到山里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秦歌预订了当地著名的温泉酒店,带着几个人办理了入住手续。杜若和林念住一间,简依娆和江止语住一间,欧北洋非常不情愿地分到了莫纳的房间,剩下秦歌单独住一间。吃过午饭之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秦歌安排全体成员午休之后去泡温泉,可是江止语一觉睡到下午五点,等她匆忙赶到温泉的时候,林念的脸都泡白了。

“怎么不叫我呢?”江止语一边窜进三个女人的池子里,一边抱怨着。

“找秦歌啊,是他说让你睡到自然醒的。”林念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说,“你再不来,我们都准备走了。这温泉泡得我都快窒息了。”

“渣男。”江止语脱口而出。

林念笑着答道,“你真是一句话就说中他的本质。”

“林念。”杜若忽然插话,“你和秦歌是男女朋友吗?”

“当然不是啊。”林念惊讶地反问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哦……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情侣。”杜若点点头,“那你有男朋友吗?”

“有……”林念拖了很长的尾音又说,“吧。”

“什么叫有吧?”

“有是有。”她尴尬地笑一笑,“只不过,昨天刚刚吵完架。”

“为什么吵架?”杜若忍不住好奇心开始连环发问。

林念抿着嘴思考,该如何解释昨天那场漫长又没有中心的争吵,想了想她说,“他问我有没有和他结婚的打算,我说我没有考虑过。”

“你怎么能这么说?”杜若和江止语异口同声地训斥她。

“那我确实没有考虑过啊……”林念委屈地回答她们,“万一我说我想过,他和我求婚怎么办?”

“那就结啊。”杜若仿佛一个爱情导师在开解林念,“除非你不喜欢他。”

“我喜欢,我真的喜欢。”林念辩解道,“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想过要是能和他结婚就太好了,但关系稳定之后,相处越久我反而越不想结婚。我觉得现在挺好的,想约会就约,不想约会就各自待着,自由又轻松——这就是我们吵架的原因,他说要搬过来和我同居。”林念用双手揉了揉太阳穴,“妈呀,同居和结婚有什么区别吗?”

“千万别同居。”杜若终于站在林念这边,“同居以后你就不想结婚了。当年我结婚之前如果和我老公同居过,我就绝对不会和他结婚。”

江止语忽然对杜若来了兴致,她好奇地问,“杜若姐,你老公不好吗?”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我老公吧,就是个普通男人。”杜若笑着说,“你知道他有多普通吗?有一次我问他,你喜欢哪个女明星。他说喜欢小松菜奈。我问他,让你和小松菜奈结婚你愿意吗?他说不愿意。我问为啥,他说我在电视上看她又不花钱,干嘛非得娶回家呢?”

“和漂亮女人谈恋爱,和普通女人过日子——这就是男人啊。”林念不禁感慨道。

“这就是我老公——我甚至相信他绝不会主动和我提离婚,因为再结一次对他来说,太麻烦了。”杜若无所谓地耸耸肩,“但这也阻挡不了他那颗骚动的心。我有一次在他的手机里翻到一个女孩的聊天记录,那女孩漂亮又主动,俩人聊了一个多月。我本来想和他对质,后来硬生生忍了几天,果不其然,那女孩卖给他五公斤茶叶,骗了我老公两千块钱。那之后,再没看见他和别的女人聊过天。”

“杜若姐,你要感谢那个女孩,你老公这辈子都不可能出轨了。”江止语一边笑着,一边将后脑勺放在泡池边缘。她向杜若竖起右手大拇指,慢悠悠地补充一句,“斩草除根,这两千块钱花得真值。”

“他自己长什么模样心里不清楚吗?”杜若撇撇嘴,“长得跟年画娃娃他爸似的,还有自信搞外遇。”

简依娆坐在一边,看这几个为情所困的女孩子,只觉得好笑。

与此同时,另一个泡池里,秦歌敲一敲欧北洋的肩膀,“洋洋,晚上哥哥带你去酒吧啊?”

“不去。”欧北洋果断地拒绝了他。

“你这孩子是不是从来没有去过夜店?”秦歌疑惑地问,“你该不会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吧?”

“你怎么这么八卦?”欧北洋嫌弃地回答他,“我当然谈过。”

“谈过几个?”

“……一个。”

秦歌坏笑着问,“高中吧?早恋吧?嘴都没亲过吧?”

欧北洋皱眉瞪他一眼,“我又不跟人家结婚,我干嘛对人家动手动脚的?”

“哎呦呦,小伙子,五讲四美学得不错呀。”秦歌嬉笑着调侃他,“你这样,怎么找女朋友?你别听女孩骗你说喜欢单纯的,她们喜欢的,都是看起来单纯的。你太坏吧,她嫌弃你渣。你不坏吧,他嫌弃你木。要如何把握这个尺度呢——就要多练习。我跟你说,年轻时候没有玩够的男人,结婚以后一定要出轨的。”

莫纳忍不住调侃秦歌,“你现在倒是往死了玩,还没等结婚就先肾亏了。你不出轨八成不是因为你不想,估计是因为你不行。”

“瞧瞧,这是知识分子说出来的话吗?”秦歌不怒反笑,“我这叫千帆阅尽还少年。”

“你这叫浪子回头,惊觉船已漏。”莫纳顺嘴接道,“以后哪个姑娘那么倒霉嫁给你啊,大概是祖坟让人刨了。”

秦歌一捧温泉水丢在莫纳的身上,听见林念在远处喊了一声,“臭男人,别泡了,再泡也是臭男人——出来吃饭。”

------

林念将这次旅行的主场,也就是实验小组的半年总结会定在晚餐过后。为了营造浸透灵魂的氛围,她特意将活动地点选在夜间的竹林茶座中。山里夜凉,茶座又偏僻,竹林中静得只听见蝉声。林念掐了掐时间,八点整,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缓缓开启了话题。“怎么样,这半年?”林念让江止语将整理好的个人小结分别发给各成员,“你们的成果此刻就在你们手中,有什么感受,可以分享给我吗?”

在几个人低头看表格的过程中,杜若用余光环视了一圈其他人手中的纸。有的人满满当当,比如欧北洋和简依娆。有的人整整齐齐,比如莫纳。有的人几乎是一片空白,比如杜若。

杜若的视线落在离她最近的莫纳身上,连这个曾经三次闹着要退出实验的人都磕磕巴巴地坚持了半年,她觉得自己真是惭愧。

林念刚准备开口讲话,比她更早察觉到冷场的江止语率先发出声音,“我先来吧。毕竟这半年来,一直是我在为大家服务。”她向林念点点头,继续说,“我要坦白,一开始,我并不相信大家会完成这次实验。我给自己定了个目标,三个月,只要有人坚持到第三个月,我就成功了。”她转头看着莫纳,“所以一个月以后,我联系不上童叔叔,莫纳老师又开始打退堂鼓的时候,我心里想,完蛋了。”

“嗨。”莫纳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我也不是打退堂鼓,就是常常自我怀疑。但是现在想想,很多事吧,还是得熬。熬一熬,半年就过去了。”

江止语向他笑一笑,继续说,“后来,让我充满信心的是小欧和娆娆,虽然并不能百分之百完成计划,但他们一直在坚持,并且每个月都有成果。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最初制定的目标一项一项被完成,我想,这大概就是林念老师想要证明的事情。”

“那我说吧。”欧北洋接过江止语的话题,“其实从计划整理好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缺少的部分,正是一张目标清晰的表格。过去人们从事科学研究提倡专注,很少强调目标与执行力,这也是后来军事化科学管理方式取代了传统科学研究的原因。即使像莫纳老师这样的艺术创作者,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仅凭自觉的产出也非常有限……这反倒让我想起小的时候总想摆脱父母的控制,但现在突然发现,人,和一切事物,其实都需要被控制。”

“小欧说的,挺有道理。”莫纳叹声气,“我们搞写作的,没有灵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一拖好几个月,灵感也不会来。放在以前,那就等死了。现在遇到瓶颈的时候,我就给它死磕。不出三天,也就嗑过去了……看来,这人啊,还是不能活得太舒坦。”

竹林里偶尔飘来的阵阵微风落在茶座中央,一眨眼便消失了。林念低头瞄一下手表,不知不觉间,竟已快十点了。她听见杜若说,“我……真的挺不好意思的。每次看到小欧和娆娆两个小朋友在群里汇报成果,都觉得很过意不去。他们年纪那么小,活得那么明白。再看看自己,为社会创造价值就算了,自己的价值都快没了……刚才坐在这儿的时候,我想了很多。这半年来,小语不时督促我,但我总推说没时间。可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呢?退休以后——像童叔叔那样,时间倒是有了,可力气没了。我给孩子提了那么多要求,反过来,我自己一个也没有做到……其实都是借口。”

“杜若姐。”林念笑望着她,“我们做心理咨询的时候,常常有一个指标,如果来访者还会出现第二次,就证明咨询成功了一半。你瞧,你不仅第二次出现了,你还坚持了半年,这对你,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证明……但,我还是要认真地问你一个问题,接下来的路,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杜若捏着一张近乎空白的纸,呼吸着让她自由的空气。在她的身边,坐满了她未曾见过的可能,她听见他们在召唤她,于是她说,“要。”

第6场

一直到小组会议结束,简依娆也没有讲什么话。林念察觉出简依娆的异常,回酒店的路上,她问简依娆要不要聊一聊。简依娆说暂时不需要,她想自己待着。她走得很慢,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后。欧北洋在她的身边晃悠,也不讲话,就只是陪着她。

“小欧。”简依娆忽然叫了他一声,“聊会儿吗?”

“聊呗。”欧北洋顺口答道。

“那,你陪我散散步吧。”简依娆指了指小溪的方向,“我们去那里。”

“成。”

一路上欧北洋都在想,他昨天看见的那些爆料和新闻究竟是不是空穴来风。如果简依娆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名人,大概率他不会再关注这个人。舆论的力量就是带你做出选择,这个世界有75亿人,我们没有时间完整地了解每一个人,她活在人们眼里的样子,就是舆论中的样子。

“你昨天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简依娆猝不及防地问他,“你找我什么事呀?”

“啊?”欧北洋没有料想过她会这样开场。他以为简依娆是知道他为什么找她,可是现在怎么开口,说我看见你的新闻了?说我只是想和你聊天?说我突然想起什么事要问问你——每一句都听起来很傻。

“我以为你要问我,今天来不来呢?”简依娆自顾自地讲道,“原来不是啊……”

“嗯。”欧北洋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随口附和着。他原本不是一个笨拙的人,不知为何今天忽然失了神。

“小欧,你喜欢我吗?”

“啊?”欧北洋又一次被她的问题惊讶到,他下意识想摇头,想想又觉得应该点头。

简依娆并没有看他,似乎也没有真的在问他。“前两天有一个男的给我留言,也说喜欢我。他问我,要多少钱可以买到我。”这一回,她把头抬起来了,“小欧,你觉得,我值多少钱?”

“主播姐姐。”欧北洋觉得自己瞒不下去了,他想告诉简依娆,“其实,我都看到了。”

“我知道。”简依娆还是笑一笑,看起来云淡风轻。“你打电话是不是想问我,你看到的都是真的吗?”

“是。”欧北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是。”

简依娆平静地说,“都是真的。”

“我不相信。”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呢?”简依娆看着他,无所谓地说,“你觉得是假的就是假的喽。”

“那些照片是真的?”

简依娆毫不迟疑地点头,“是。”

“初中辍学是真的?”

“是。”

他们走到溪边,简依娆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她拍一拍身旁另一颗石头,示意欧北洋坐下慢慢问。“还想问什么——整容是不是真的?被人包养是不是真的?校园霸凌是不是真的?”

欧北洋低头看着溪水从脚边流过,桥上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还是不相信。”

这一回简依娆没有笑,她只是说,“你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在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绝对的真相,最终不过是你愿意相信的真相。”

“真相和事实是有区别的。”欧北洋用一只手捞着脚边流过的溪水,一边说,“凡事我只想知道事实,至于真相,我自己会判断。”

简依娆没有讲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溪水从山头流下。短短几天,她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让自己彻底消失。“我十五岁那一年,我爸跟我说,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他说我迟早是要嫁人的,读书也没有什么用处,初中毕业就让我回家了。”她的语调依旧是慢慢吞吞,不仔细听是听不大清的。“我爸想让我出去做工,但我那个时候年纪小,城里没有哪家工厂敢收我做童工。我就在家里帮我妈编竹筐,编一个能赚五毛钱,一天下来能赚五十,足够我弟上学了。但是我弟弟不喜欢读书,初二还没有读完就辍学了。我当时想,既然家里可以供一个孩子上学,那弟弟不去,我就可以去……你以为我那时候多爱读书吗,压根不是。我只是觉得,只要不让我在家里编竹筐,做什么我都愿意。”

“后来呢?”欧北洋听得入迷,便接了一句。

“我爸也终于同意了,他把我送到镇上唯一的高中。我学习很努力,非常非常努力,因为我知道我爸压根没指望我能考上大学。他们帮我相中隔壁村的小六子,等我高中毕业就让我嫁给她。那个小六子我见过几次,比我还矮半个头。他会开挖掘机,一个月能赚一万多。可是赚五万多我也不能嫁给他呀,我就拼命学,最后高考的时候,我考了全校第一——你猜后来呢?”

“后来你考上一所很好的学校,但是家里没钱,你爸就让你回去嫁人?”欧北洋猜道。

简依娆忽然笑了,“我的高考成绩你不是知道吗?412分——连二本大学都上不了。”

“不会吧?”欧北洋惊讶地问她,“你可是全校第一啊。”

“寒门出贵子的年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有几个状元是来自穷乡僻壤的?”简依娆低下头,轻笑着叹一声气,“我倒也不是为自己开脱,成绩不好就是成绩不好,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瞒着家里去城市打工,但我能找到的工作是什么呢?是在一家药厂的车间包装口服液。我每天早上八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中午和工人们一起赶时间吃口饭。药厂是有职工食堂的,但是我们这些车间工人只能蹲在仓库门口吃饭。公司里的年轻男孩路过我们身边,甚至都不会看我一眼。在他们的眼里,车间工人不算年轻女孩。”

“然后呢?”欧北洋问她。

简依娆望着他,继续说,“我还年轻对吧,很快就不再年轻了。我看见车间里那些阿姨们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即使是这样一份工作,也很快就没有了。工厂进了一台口服液包装机器,替代了车间里一大半工人。我当时就知道,如果我继续这样工作下去,就会一直蹲在仓库门口吃饭,一直被机器替代。”

“所以你就辞职了?”

“对。我可能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可是我很清楚自己不想过什么生活。”她说,“我爸后来找到我,他说我想留在城里也可以,除非我能嫁给一个城市男孩,那样也会过上好日子,但我不那么觉得。我在药厂打工时就发现,如果我一直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工厂女孩,我就永远不会有和城市男孩真正平等的机会。”

“你选择当主播,是为了赚钱吗?”

简依娆点点头,告诉他,“我想来想去,上学是我唯一的出路,可是我没有钱。我在工厂的时候,看见工人们闲下来都会看直播,我觉得这个行业不错,没什么要求又可以赚钱,我就开通了一个账号,每天和网友们聊聊天。后来赚了一些钱,我存下来一部分,用剩下的钱去做了微整形,为了上镜更好看,那样就有更多人喜欢我。”

“之后呢?”欧北洋又问。

“我联系到一家学历培训机构,我想先攻读专科,再升级本科。不管以后做什么,我觉得,先读书总没有错。”简依娆笑笑说,“当网红是挺赚钱的,但是生存期非常短。一个有钱人告诉我,当你的钱赚得很轻松的时候,你就要当心了。”

到了夜里,溪边的空气潮湿阴冷,简依娆轻轻打了个哆嗦。欧北洋脱下自己的衬衣递给她,“就是那个老板?”他问。

“你是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被他包养吧?”简依娆接过他的衬衫披在身上。

“你不想提的话,也无妨。”欧北洋假装无所谓地捡起脚边的小石子,一把丢进水中。

“差一点吧。”她说,“网红被人包养是很常见的事,有时候商家找我们做活动,会认识很多富商。有人请我吃饭,有人请我去他的房间坐坐,也有人找我谈恋爱。一开始,我也想过,如果真的嫁给他会省力很多,可后来我发现他早就结婚了……其实我也明白,即使没有结婚他也不会娶我,除了年轻,有一点姿色,在他们的眼里,我没有别的价值,随时会被替代——就像当初在车间里做工人一样。再说,有钱人哪儿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方,他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心里都记着账呢。”

欧北洋低头思索片刻,忽然问她,“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参加高考呢?”

简依娆愣住了,她的眼睛注视着水面微微泛起的波纹,一半手指还留在水里。

“如果你想重新参加一次高考,我可以帮你复习。”欧北洋坚定地说。

简依娆回过头,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微微张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克制。“什么意思?”她问他。

“我的高中补课老师开了一间复读学校,我可以帮你联系他。如果你想上学,就去参加高考,去读一次真正的大学。你可以继续赚钱,如果你赚到很多钱,毕业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留学。我已经想好了,我要申请美国的法学院,还有五年时间可以准备,那个时候你刚好大学毕业。如果当记者是你的理想,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欧北洋显然有些激动,他说话的时候将手指在空中挥舞,像是要替自己打气。“我看过一篇报道,说有一项研究表明,最终能够改变世界的人,一种是顶级富人家的孩子,他们物质条件丰厚,精神完全自由。还有一种人,是最穷人家的孩子,因为他们一无所有,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方法,就是改变世界——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也不害怕失去。主播姐姐,你什么也没有,你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人。”

简依娆忽然笑出声来,她觉得欧北洋很可爱,可爱得有些天真。她从来没有听一个男孩对她讲过——你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人。以至于她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笑着笑着,眼睛里却淌出泪来。

“你是在骗我的吧?哪里有这种研究……”简依娆一边将眼角流下的眼泪擦干,一边埋怨他。

“是啊,开心吗?”欧北洋笑着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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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房间里,莫纳背着手绕着阳台转了好几个圈。他的小说又卡壳了。一个小时以前,他刚刚在小组会议上吹过牛皮,声称只要死磕三天,一切困难都会被他打倒。已经是第四天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煎熬下去,他需要有人帮帮他。他拿起手机,拨出一通电话。“小欧呀。”莫纳热情地呼唤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什么事啊,莫纳老师?”欧北洋不情不愿地接起这通电话。

莫纳想了半天说了一句,“你……泡脚吗?”

听到这个问题,欧北洋笑出了声,“莫纳老师,上一次问我这个问题的人还是我爸,那一年我才五岁。”

“嗨。”莫纳赶紧转移话题,“你的约会结束了吗,回来陪我聊一会儿?”

“……要不,您敲敲隔壁房间,我猜秦歌肯定闲着。”欧北洋敷衍答道,“唉?我这儿来了个电话,您先自己玩会儿,我一会儿就回去。”

电话被欧北洋无情挂断,莫纳望着黑去的手机屏幕,嘴里嘟囔道,“不聊就不聊,我找秦歌。”

“秦少爷?”莫纳再一次热情地呼唤道,“您,泡脚吗?”

“哥,你白天在池子里还没泡够啊?”秦歌嘲笑他,“我的脚趾都泡起皮了。”

“泡澡是泡澡,泡脚是泡脚,这哪儿能一样呢。”莫纳解释道,“现在这些小孩,怎么都不泡脚呢?”

秦歌笑笑说,“哥,您先自己泡着吧。我和林念在酒吧谈心,一时半会儿回不去。”

挂断莫纳的电话,秦歌觉得莫名好笑。在他看来,莫纳这个人好像没有什么大的烦恼。一个人没有哀愁,又偏要编造哀愁,只能天天自己折磨自己。他把电话丢在桌上,继续问林念,“你把那些话说给自己听,你觉得难听不难听?”

林念不服气地嘟着嘴,“既然他问我同不同意,我自然有拒绝他的权利。”

“你有拒绝的权利,人家也有生气的权利。”

林念将一颗瓜子丢在秦歌的脑袋上,“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的?”

“那就干脆让他搬过来啊,能吃你几斤粮食?”秦歌从桌上捡起头顶掉下来的瓜子,塞进嘴里磕掉。

“就不!”林念把下巴支在桌面上,“我问你,男生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同居?”

秦歌把手机平放在林念的手机对面,“回答一个问题五十,买五次送一次。”他伸手一指,“转账吧。”

林念翻了一个白眼,从手包里掏出一张纸巾,用笔写下几行字:今日,宇宙超级无敌小可爱林念,欠宇宙超级无敌大王八秦歌两百五十元,来日秦歌衣不果腹之时,十倍兑现。

“先欠着。”她将纸巾递给秦歌,“赶紧说。”

秦歌读了一遍欠条,冷嘲一声,“为什么喜欢同居,还用问吗——当然是想随时随地和你睡觉。”

“为什么不直接结婚呢?”林念又问。

秦歌随手将欠条塞进口袋里,“但又不想一辈子和你睡觉。”

“真无耻啊……”林念眯起眼睛盯着秦歌,“你们谈恋爱的目的就是为了睡觉吗?”

秦歌慢吞吞地点起一支香烟,咂了一口说,“难道是为了哄你开心吗?”

“那结婚呢?”林念又问,“结婚的目的又是什么?”

秦歌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想了想说,“一部分人结婚是为了过日子,一部分人结婚,是为了利益最大化。”

“那你呢?”林念问他,“你会为了什么而结婚?”

秦歌的眼皮眨了眨,并没有抬头看她。他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面无表情地说,“我什么也不为。钱,我有。日子,我一个人可以过。”

林念看着秦歌低头的模样,忽然发现他其实没有那么讨厌。林念知道他为什么不想结婚,也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回家。在这个小城市里,任何人都没有秘密。可是林念知道,想看得清别人太容易了,难的是看得清自己。“最后一个问题。”她问秦歌,“像你这样的人,会因为忽然遇到一个女孩就想要安定下来吗?”

秦歌笑了笑,回答她,“你不会忽然遇到一个人想要安定下来。当你想安定的时候,无论遇到谁,你都会安定下来。”

他伸手叫来服务生买单。“林念,我问你一个问题。”秦歌说,“我们总期待来访者可以成为真实的自己,那么结婚,可以让一个人成为真实的自己吗?”

“我觉得我们错了。”林念看着秦歌用手机付款的模样,平静地对他说,“无论生活在何种时代,真实的自己都不存在。你不能超脱社会规则,也不能任性妄为,你想得到的全部成功,哪怕只是平静的生活,都需要付出相对应的代价。你的身体里,总有一部分不属于你自己。就像你刚才所说,结婚不是为了过日子,就是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难道这两样,不需要交换自由吗?”

秦歌望着林念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妩媚,此刻却没有丝毫神采。他举起酒杯喝干最后一口酒,一边对她说,“你呀,就是聪明过了头,所以不快乐。像你这样的女孩,与其说是不信任别人,不如说是不信任自己。你总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无条件地爱你,因为连你自己都是在有条件地爱着你自己。你身边的所有人,包括我,包括李秦铭,每当有人离你太近的时候,你的雷达就会释放出远离的信号。”他站起身,拽了一把林念的手腕,“你把自己孤立得太久了,也许你应该相信他一次。你不能因为害怕他有一天会离开,就克制自己的喜欢,这样对他太不公平。”

林念被秦歌一把拽起来,她望着他,低迷地笑了笑。夜已经深了,酒吧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真是可笑呢,她在心里想,原来越清醒才越可悲。“这些话从你这样一个人渣的口中说出来,还真是令人信服呢。”她跟在秦歌的身边,一边走一边打趣他。

“我虽然爱情品质不怎么好,可我还是非常有道德的,从不做出任何承诺。感情之中就是这样,没有承诺,就没有伤害。”秦歌自信地回答她,“况且人类的本质正是如此,从不安定。”

“滚。”林念从身后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不要为自己的无耻把全人类拖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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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北洋带着简依娆回到酒店房间的那一刻,两个人站在浴室门口呆若木鸡。秦歌为他们预订了酒店的豪华包间,每个房间的浴室正中央有一个圆形大浴缸。此刻,莫纳和江止语两个人分别坐在圆形浴缸壁的对角线上,莫纳端着一杯锡兰红茶,江止语手捧一杯奶茶,两个人正在优哉游哉地泡脚。

看见欧北洋和简依娆,莫纳伸手一招呼,“你们俩快来,我们刚刚烧了一壶热水倒进来,水温正合适。”

“莫纳老师。”欧北洋犹豫着走进浴室中,“你们俩在这儿开泡脚party呢?”

“那可不,就等你们了。”莫纳将手中的杯子一伸,“去,你先给我续点儿茶。”

欧北洋和简依娆就这样加入莫纳组织的泡脚party,开始听莫纳讲故事。“是这样的,女主角是一个大三学生,她的男朋友是她的同班同学,男生在大二就遭遇车祸休养了一个月。大三这一年国庆期间,班长组织班里几个人去千山玩,其中就有女主角和男主角,还有班花和一对情侣,男主角还带了一个朋友,是学校的校工。”

“你们在干嘛呢?”浴室门口响起一个惊讶的声音,“聚众泡脚?”

几个人纷纷转头,看见秦歌和林念站在房间里。“你们怎么进来的?”欧北洋同样惊讶地问道。

“门开着呢。”秦歌伸手一指,露出敞开的房间大门。“你们还真是……挺有情趣。”

“愣着干嘛?快进来啊。”莫纳再次伸出手招呼秦歌,“少爷,你再帮我续点儿茶。”

“你干脆把烧水壶给他端来,等会儿喝干了直接在浴缸里舀一壶给他烧开。”欧北洋顺嘴接了一句。

秦歌从客厅里拿来烧水壶放在浴室的洗漱台上,接好电源,又走到浴缸边上。他一边挨着江止语坐下,一边鄙夷地问她,“我离你这么近,会不会把脚气也传染给我?”

江止语抬起一只沾满水的脚凑到秦歌的脸上,“我没有脚气,不信你闻一闻。”

秦歌一只手拍掉江止语的脚,正准备开口骂她,便听见林念问莫纳,“说什么呢刚才?”

“莫纳老师在讲故事。他的新小说卡壳了,叫我们来帮他疏通疏通。”江止语笑着回答她。“刚讲了个开头。”

“那我继续啊。”莫纳接着说,“班长安排了这次旅行的全部事宜,包括车票和酒店。但是在他们入住酒店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同学,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这也太不新鲜了。”欧北洋吐槽道,“本格派推理已经道尽途穷了,没有哪个招数是前人没有用过的。”

“别着急,社会的在后面呢。”莫纳摆摆手,“班长呢,是个富二代。大二开学的时候,他把班花骗到酒店,用班花的裸照逼迫她去贿赂导师,替自己争取系里唯一的保研名额。在这之前这个名额,一直是属于男主角的。”

“您是不是和富二代有仇啊?”秦歌冷笑一声,忍不住插话道,“富二代在您眼里,就这么缺德?”

“代入感别这么强烈。”江止语用手背敲一敲秦歌的胸口,安慰道,“人家说的富二代是那种挥金如土的,哪个像你这么抠门?”

秦歌气愤地反驳她,“你快拉倒吧,财神爷最大方了,他给你发工资吗?”

江止语伸出一只手捂住秦歌的嘴,转头问林念,“说到仇富,我有一个问题要提问——没有钱又不快乐的人,有钱以后就会变得快乐吗?”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有钱的滋味。”林念撇撇嘴,“这个问题你可以问一问秦歌。”

“你这只手,是刚才举脚的那一只,你都在我嘴上擦干净了……”秦歌嫌弃地推开江止语的手,“我也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毕竟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没钱的滋味。”

林念歪头望着江止语,紧接着说,“我希望我此生有机会回答你这个问题,当然,我希望秦歌也有同样的机会。”

“我不需要这个机会,谢谢。”秦歌抬手拒绝道。

“还让不让人讲了?”莫纳气呼呼地打断他们,“后来男主角出了车祸,成绩也一落千丈,名额自然落在班长头上。班花害怕事情暴露,便成为班长的地下情人。”

“您是不是和班花有仇啊?”秦歌再一次插嘴,“班花在您眼里,就这么缺心眼?”

“我这个人物是有背景的。”莫纳强调道,“班花从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嫁给继父,遭到家庭虐待,所以一直很自卑。她上学以后没有钱交学费,一直在网站和别人视频聊天。班长伪装成虚拟用户欺骗她拍下裸照,她才会被威胁。”

“你这是性别歧视,我不许你污蔑女孩子。”秦歌不服气地反驳他,“凭什么没钱交学费的漂亮姑娘就必须出卖美色——当家教不行吗?去麦当劳打工不行吗?实在想赚钱,去淘宝当模特,或者做个网红也不行吗?”

秦歌的话一落地,所有人都噤了声。简依娆环视一圈,发现他们的余光全都无意间扫过自己的面颊。整个浴室安静得只剩下烧水壶的嗡鸣声,连脚尖扑腾浴缸里的水声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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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知道了?”简依娆只好笑一笑,“原来大家平日里都这么八卦呀?”

“是他告诉我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地互相指责。简依娆顺着他们的手指看过去,林念指向秦歌,秦歌指向江止语,江止语指向莫纳。莫纳的手指在空中摇晃半天,只好指向自己的胸口。“……是我发现的。”他尴尬地笑着说。

江止语在水中踢了一脚秦歌的小腿,小声埋怨他,“都怪你。”

秦歌一脚踢回去,“怪你。是你告诉我的。”

两个人在水底下踢来踢去,溅起的水花终于打破浴室的寂静。“行了你们俩,别踢了,水都迸到我脸上了。”林念一声呵斥,停止了秦歌和江止语的打闹。她转头对简依娆说,“我来交待……最早是莫纳老师上网时发现的,他告诉小语,小语联系不到我,就问秦歌该怎么办,秦歌第二天又告诉我,就是这么回事。”

“没什么,知道就知道吧,反正那么多人都知道,也不差你们几个。”简依娆笑着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八九也不离十。”

“就算你的出身是真的,就算那些消息都是真的,你又做错什么了?”江止语愤愤不平地说,“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乡村女孩成名,就要被人指指点点?”

“其实是这样的。”林念拍了拍江止语的手背,对简依娆说,“我们也是前两天才知道,但是不敢打扰你。因为我们觉得,你可能需要安静。如果你想聊,我们一直都在……我们很关心你,但是,我们更加尊重你。”

简依娆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的五个人,这是在她过去二十年间不曾遇见的五个人。一个异想天开又没心没肺的小说家,一个脾气暴躁又单纯可爱的小女孩,一个玩世不恭却天天被人欺负的富二代,一个自恋臭屁却知冷知热的小姐姐,还有一个出身医学世家又理想主义的网络少年。哦,她还落下杜若,那个天天和老公婆婆斗智斗勇的辣妈。如果她一直留在原来的土地上,一直在家里编竹筐,她一辈子都无法想象这个世上还有如此可爱的人们。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见识到世界之广,见识到那片土地之外的人们的生活和他们谈论的理想。她参观过欧北洋学校里的博物馆,她见识到人的身体里各种精密的器官。她去过天文馆和科技馆,她见识到宇宙的模样。她去过城市里最大的集市,去过最高级的餐厅。她见识到人间的善良,也见识到人间的险恶。她不能带着这些见识回去放牛,她想去更大更远的地方。

她这才明白林念创办拯救人生计划的意义,她觉得这是她自己的人生,与她的父母,与她的哥哥和家里的几头牛都没有关系。这一回,她要拯救自己的人生。

“谢谢你们。”她低下头说,“不过你们放心,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恶毒,校园霸凌和被人包养,我都没有做过。”

“嗨。”莫纳习惯性地这样开头,“我们也从来没有相信过。”

秦歌忽然开口,“我倒是觉得,你不会平白无故被人曝光。你仔细想一想,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吗?”

“最近?”简依娆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一直在怀疑。前两个月有一家经纪公司联系过我,因为我不想成为职业网红,所以就拒绝了他们的邀约……不知道这个算不算?”

“他们该不至于这么闲,毕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欧北洋顺着简依娆提供的信息开始搜索,刷着刷着他忽然问,“百味苍野是谁?”

“一个和我同网站的女生,去年网站自发举办的美少女大赛,她是第二名,我是第一名。”简依娆一边盯着欧北洋的手机屏幕一边说,“因为去年大赛吸引了很多流量,所以今年网站会举办联赛。对了,就在下个月。”

“答案就是……”欧北洋举起手机屏幕向众人环形展示一圈,“百味苍野上个月签约了那家公司。”

“嗨,我就说嘛。”莫纳伸手捞过洗漱台上的热水壶,替自己续满茶水,“这和我们网文界有啥区别,一到比赛就开始瞎胡搞。刷票的、请水军的、给人黑评论的、团队炒作的,比比皆是。作品好不好不重要,谁能折腾谁第一名。别以为文化界有多高贵,我现在才发现,人啊,只要凑在一起,无论多么高级的圈子,到最后都是一样现实又功利。人性中的丑恶面按照不同阶层平均分配,哪个阶层的恶臭味也不会少,哪个阶层的善良也不会多。一个阶层瞧不起另一个阶层,彼此互不相容又环环相扣。这些阶层聚集在一起,才是人间啊。”

“哥,别吹牛了。”秦歌站起来,抖了抖小腿上的水珠,“你那个班花,后来怎么样了?”

他的话音刚落,江止语一脚迈出浴缸,另一只脚踩在秦歌的腘窝里。秦歌膝盖一弯,没有站稳跌进浴缸中,爬起来的时候只听见江止语的声音丢在浴室门口。

“嫁给你了,班长!”

第7场

第二天下午,杜若回到家,看见家里和自己出门的时候一个模样。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家,可想而知,这个周末他们一定是在婆婆家度过的。

杜若满心欢喜地想着重新开始,却被推开门混乱的房间瞬间打回原形。她以为生活会按照自己所想般发展,她可以重振旗鼓回到年轻时朝气蓬勃的样子,像简依娆或者林念那样活色生香地活着。她在这个周末的清晨找回属于自己的生活,又在周末的傍晚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自由是短暂的,理想也是短暂的,只有日子永远乏味而漫长。昨天夜里杜若睡得很晚,林念回到房间的时候,她还坐在阳台上。“杜若姐?”林念叫她,“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想和你聊一聊。”杜若回过头看她。

“想聊什么?”林念一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边笑着说,“今晚的星空真好看,很适合促膝长谈。我上一次看到这么清晰的夜空,还是在小的时候。”

“听说今晚会有流星。”杜若抬起头看着天空,“在离流星最近的地方许愿,会实现得更快吧。”

“那我可不知道。”林念挑一挑眉毛,“反正从小到大,我许过那么多次愿望,从来没有一次成真。”

“你都许的什么愿望?”杜若随口一问。

林念惆怅地望着星空,认真回答她,“希望有一天能发大财。”

“你还挺务实。”杜若笑出了声,“我以为你会希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一类的。”

“功成名就?没想过……反正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林念仰头感慨道,“我小的时候,是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一辈子做尽善事,活到八十多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在他们下葬那几天,家里人为了那点儿遗产闹得撕破脸皮,亲兄妹至今也不再联系。其实老两口这辈子但凡有点儿钱,除了看病买药,剩下的都散给亲戚家的孩子们了,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套房子,能值几个钱呢。外婆在世的时候对我说,莫问身后事,只看眼前人……可是我们至今也没有悟出这个道理来。”

杜若不理解林念所形容的很好的人,在她的身边,她的丈夫,她的婆婆和她的父母,都只是普通人,普通得分不出好与坏。“好人的孩子,不应该也是好人吗?”她不解地问。

“我以前也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善良的老人,却没有养出善良的孩子。”林念笑一笑说,“后来我发现,任何一段关系都需要博弈与平衡。如果父母太过勤劳,孩子们便没有事做,自然好吃懒做。如果妻子过于操心,丈夫便无用武之地,自然游离在家庭之外。外公外婆他们是好人,但是很可惜,他们被‘好人’这两个字绑架了一辈子。好人只能做好事,坏事,便全让孩子们做了。他们大概至死都不知道,孩子们就是树上的果实,成熟以后是要离开大树的。他们要变成种子,长成另一棵大树。如果一直赖在树上不肯下来,总有一天,会变成坏果子,掉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天快黑了,杜若开车驶向婆婆的家,一路上她都在思考林念所说的博弈与平衡。如果平衡是一个家庭稳固的条件,那么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和婆婆站在天平的两端,丈夫站在中间。在孩子出生之后,丈夫和孩子站在天平的两端,自己站在中间。她觉得控制这座天平的人太多了,让天平每天都左摇右摆,她要抽掉一点砝码,剪断几根多余的线。

她进门的时候,婆婆准备了晚餐等她。丈夫招呼她吃饭,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杜若很佩服男人们的心态,吵过的架,恨过的人,隔天醒来就忘记了。她可做不到,她觉得自己应该向婆婆道歉,可是婆婆没有开口,她也觉得这种突兀的道歉过于生硬,便安安静静地吃完这顿晚餐。

“妈。”收拾完餐桌,杜若推开卧室的门,“我把孩子接回去了。”

“嗯。”婆婆躺在沙发椅上刷着手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杜若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想想又走进去。她在沙发椅旁边的窗台上坐下,婆婆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又从椅子上丢了一条毛毯给她。“当心屁股着凉。”

“您不是挺会关心人的嘛。”杜若打趣她,“怎么还那么爱生气呢。”

“谁生气了?”婆婆把眼镜摘掉,丢在床头柜上,“女人不能受凉,这也是中医理论。”

杜若看见被婆婆随手丢在一边的眼镜不是从前那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换上了老花镜。她的婆婆很臭美,买衣服和化妆品的时候从不吝啬,她忽然回忆起来,自从有了两个孙子,婆婆很少出门逛街,也很少化妆打扮。她记得婆婆上一次修剪头发还是在去年秋天,烫过的卷儿已经没有形状了。刚才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杜若无意间看见梳子上粘着几根白头发,婆婆是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多白头发,她竟然没有发现。

婆婆也是怕老的吧,她拼命掺和儿子的家务事,拼命发表意见,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老得没有事做,没有人在意了吧。“妈。”杜若轻声唤她,“对不起啊。”

“你对不起啥?”婆婆问她。

“我前天说话不好听,我跟你道歉。”

“哦。”婆婆没有看她,只是从床头柜上捞起眼镜,重新戴上。

杜若不奢求婆婆也能同她道歉,他们这一辈人对道歉太敏感了。“我打算去上班。”杜若接着说。

“想去就去吧,老待在家里也不好。”婆婆推了推眼镜,“昨天叶飞跟我说,你想在家待着就在家待着,想出去工作就出去工作,他都支持你——他懂个屁,人在家里待的时间久了,就生出病了。当年我和叶飞他爸为什么离婚,不就是因为他爸天天在家待着,待得毛病越来越多。你还说叶飞是我惯出来的,他那个臭德行,跟他爸一模一样。”

杜若笑了,“你是怕我生出病来,给叶飞惹事吧?”

“我是怕你生出病来,自己不痛快。”婆婆的视线从眼镜上方飘过来,“闺女是个好闺女,就是脾气不好,心高气傲,要吃亏的。”

杜若知道婆婆要和她说什么。在婆婆的眼里,人这一辈子就是不停地爬坡,接着走一段平路,然后爬下一个坡,走下一段平路。人不能只有爬坡的本事,还得有把平路走稳的本事。年轻的时候学着爬坡,年纪大了以后,就得学着走平路。如果只会爬坡不会走平路,总有一天是要踩空的。

这道理过了三十岁以后,杜若才明白。人生不会总是充满惊喜,像坐过山车一样时刻都在跌宕起伏地活着。人生大多数时候,是平淡无奇的。平淡到每天行走在大街上,看见的行人面孔都和昨天一个模样。她总是想过每一天都不一样的人生,可每一次用尽全力改变自己,过后还是会回到这样平凡的生活里,因为这就是生命的常态,她得熬过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日子。

杜若知道自己没法儿像简依娆那样轻而易举就甩开一切,她有家庭,有孩子,有许多放不开的牵绊。她也没法儿像林念那样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想交换,她还贪图平凡的快乐和叨扰,她也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要过普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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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还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有人如此羡慕自己的生活。她和秦歌开着车把几个人送回家,又回到公司加班。工作是秦歌临时接到的,街道同意给他们一次创办心理服务基层试点的机会,必须在明天一早提交方案,秦歌带着林念匆忙回来整理材料。

夜里十二点多,林念将一沓资料放在秦歌的桌面上。“明天你自己去?”

“怎么可能?”秦歌抬起疲惫的双眼,“你和我一起去。”

“也成。”林念用右手掐了掐睛明穴,刚准备离开,又忽然想起什么。“你从哪儿搞来的钱?”

“我贷款的。”秦歌站起来,随手抓起车钥匙,“走,吃饭去。”

“不去,都几点了,哪儿还有饭吃。”林念跟在他的身后继续问,“你把房子抵押了?”

秦歌站住身,回过头对她说,“我把我自己抵押了。”

“那才能贷几个钱?估计连建设一个试点都不够吧……”

“不够不是还有你吗,你可比我值钱。”秦歌一边关门一边说,“你到底吃不吃饭?”

“说了不吃,你自己去吧。”林念摆摆手,钻进自己的车里。她看着秦歌将车开出停车场,才把方向盘转向另一个方向。她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少得可怜。明天是周一,忙碌的生活又重新开始。她把车停在一个新小区里,从旁边的座椅上摸到自己的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喂?”电话接通后,她小声问,“你睡觉了吗?”

“还没。”

“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你在家吗?”

“嗯。”

“我在你家楼下。”她说完这句话,听筒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信号突然中断。林念停顿了几秒钟,又不死心地说,“我饿了……”

“……上来吧。”

简单的三个字后,电话被挂断了。林念琢磨着这个态度听起来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兴奋地关上车门,跳上通往单元门的台阶。谈恋爱真是快乐啊,她一边乘电梯一边想着,如果可以一辈子谈恋爱的话,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虽然她也习惯孤独,可是除却大多数平凡而快乐的时刻,也总是有那样一些转瞬即逝的刹那间,希望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度过。比如节日的夜空中忽然腾空的烟花,比如昨夜的流星,比如刚刚结束的加班。她当然不害怕孤独,孤独的时刻只要稍微忍耐一下便会过去。可是她遇见了李秦铭。虽然她知道,对于李秦铭来说,是林念或者不是林念都可以,可是对于林念来说,就只能是李秦铭。

她走出电梯的时候,门已经是开着的。她换好门口的拖鞋,走进李秦铭的房间。这套房子刚刚装修完不久,房间里的甲醛气味还没有消散干净。李秦铭是一个很惜命的人,所以不常住在这里,除了加班、回父母家,剩下的日子便是住在林念家里。闻到房间的气味,林念忽然觉得李秦铭很可怜。他已经28岁了,他应该有一个家。过去那么多日子里,他把林念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她却亲口告诉他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家。林念觉得自己很过分,她认为李秦铭有理由生她的气。

“家里没有吃的,我给你煮泡面吧。”李秦铭也没有和她打招呼,而是转身走进厨房里。

“好。”林念答应着,跟在李秦铭的身后走进厨房,看着他一边烧开水,一边拆开一包方便面。李秦铭没有表情,也不讲话,只是机械性地将面饼丢进煮好的开水中。“连颗青菜也不舍得给我吗?”林念忍不住问道。

“你把冰箱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可以煮的,我统统给你煮。”李秦铭头也不抬,只是随口回答她。

林念转身打开冰箱,看见空荡荡的储藏空间里只摆放着几瓶啤酒,一股新家电的味道扑面而来。“怎么还有酒呢,一个人在家里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上次周末几个同事在家里聚餐,喝剩下的。”李秦铭把泡面盛进碗里,放在餐桌上,“吃吧。”

“你们家什么也没有,拿什么聚餐?”

“都是点的外卖。”他没有留在餐厅,而是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只留下林念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吸溜着方便面。自己可真是来讨饭的啊,林念想着,她已经把台阶铺到家门口了,李秦铭却只知道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一边吃面一边琢磨着该怎么低头,她见不得李秦铭不开心,再多想一点,她是见不得任何她在乎的人不开心。她在乎的人不多,就那么几个,除了家人和区区几个朋友,李秦铭算一个,秦歌算一个,江止语也算一个。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一件事,刚才忙到焦头烂额的时候,秦歌忽然跟她说江止语和她的隔壁邻居闹翻了。那个从英国回来的高中老师,她见过几面。她觉得那个男孩聪明有礼貌,却让人猜不透。她害怕猜不透的男人,可是越害怕,就越着迷。正如她猜不透李秦铭,却总是为他着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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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着吃干净的碗回到厨房,将碗洗干净搁在橱柜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悄咪咪来到客厅。“我吃完了。”她乖巧地站在一旁,垂着手小声说。

“哦。”李秦铭看一眼熄了灯的厨房,视线又回到电视屏幕上。电视机里在播放《破产姐妹》,不知道Max叉着腰在和谁讲话。她说:“你说你爱我,你没我活不下去。结果没有我,你照样活得好好的。先生,你整天信口开河。”

听到这句台词,林念几乎昏厥过去。她在为自己的自私和莽撞忏悔到深夜,李秦铭却独自在家尽情地欣赏大胸辣妹。她觉得李秦铭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伤心,只有自己在短短一个小时里经历了担心到欣喜到内疚到自责到愤怒的死循环。为什么女人总是如此多愁善感,而男人却永远单纯得像只草履虫。林念越想越生气,她轻轻丢下一句,“我先走了,明天要上班。”

李秦铭抬起头看她一眼,只说,“那你早点休息。”

又是简单几个字。林念心想,别人花五百块钱听自己讲话一个小时,老娘把自己送到你的面前,你却连正眼都不瞧我。她气呼呼地走到玄关处踢掉拖鞋,重新穿上自己的白色匡威球鞋,随手一甩门便乘着电梯又下了楼。

她钻进车里,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十分。从上楼到下楼,前后不超过二十五分钟,比去麦当劳还要节省时间。手机上有一条未读消息,是江止语在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林念一直没有来得及看。她点开消息,是一条视频链接,顺着链接看过去,是简依娆在今晚十点的直播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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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对,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些事。”简依娆化了淡妆,头发高高束在头顶扎成一颗松散的丸子。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她一贯的语气,带着一点懒洋洋的语调。单看她这个人,单听她的声音,谁也不会料想到这是个曾在山村放牛的姑娘,可是事实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假如她是个隐藏的富家千金,人们会更加尊重她,而现实是,她只是个普通的山野女孩,她没有钱,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见过世面,人们会连原有的尊重也一并剥夺。

她太晚才找到人生的方向,太晚才明白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太晚才学会如何活成一个惹人爱的姑娘。可是都太晚了。很多姑娘二十岁出头就活成了人精,还有的姑娘打出生起就无需掌握生活的要领,她们只要随意活着,便会拥有简依娆即使活到五十岁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她们吸引了绝大多数优秀男孩的目光,让他们无暇顾及普通女孩身上需要仔细打量才会猝闪的光。可是怎么办呢?认命吗?

简依娆不想认命。

“我想我还是应该出来回应一下,无论如何,还有关心我的人在。即使为了寥寥几份关心,我也想说一些话。”

“你们看到的那些消息我都知道,真真假假我都在此作出声明。第一,我确实来自农村,但不是贵州。我家住在一个没有山也没有水的地方。我们那儿的土壤不好,种不出什么特产来,村民们只会跟风,什么赚钱种什么。听说种苹果赚钱,家家都去种苹果树。一到秋天,收购商便会过来一车一车拉走,给每家人一万多块钱,那是我们全家一年的生活费。对了,苹果也被分成三六九等,好一些的会拿去售卖,普通的会做成果酱或者果脯,还有很多坏苹果,用铲子直接丢在货车厢上,听说是用来做果汁的。”

“我从小在那里长大,除了种地和放牛不知道别的事。一直到后来上学,开始读书,我才知道大人们除了做农活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做。那个时候我们家还没有种苹果树,一年到头连五千块也赚不到,所以初中毕业家里就没有钱供我读书了,这是第二件事。”

“第三件事是,我后来有机会上了高中,但没有考上大学。在镇上的高中,我第一次接触到网络,我才知道这世界原来这么大。我还认识了很多网友,其中有一个在国外读博士的姐姐,她也是个农村女孩。她人很好,会和我讲很多留学期间的事。去年她已经回国了,今年刚刚有宝宝,宝宝也很可爱。”

“姐姐一直告诉我要读书。她说读书可以让我学会思考,那是唯一逃离出身的方法。所以高中那几年,我借了很多图书馆里的书……对了,还有一件事。有人说我校园霸凌其他贫困人家的小孩,这一点是假的,因为,我就是那所学校里最贫困的小孩。”

“刚刚是第四件事,现在说第五件事……”

整整半个多小时,简依娆看着手机屏幕上从最开始很难听的脏话,到后来越来越多的留言都在说加油。她忽然感觉这句听起来最没用的话其实最有用。她以为人人都不喜欢她,可其实喜欢她的人和不喜欢她的人同样多。她只看得见那些不喜欢她的人,是因为,她自己也瞧不上自己。

“其实我已经足够幸运。我有机会走出那片乡村,有机会认识你们,如今还有机会做更多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还有很多和我有着同样出身的女孩,她们也许一生也不会有我这样的机会,如果你们可以听得见,我想告诉你们当年那个姐姐对我说的话。”

“她说贫穷不是你的原罪,出身也不是你的过错。你生在泥沼里,但你不能长在泥沼里。如果你有想做的事,如果全世界都告诉你不可以,那你就一定要去试。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以为的全世界,其实只是很小的一个世界。”

“时间快要结束了,我还有最后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们。我一直很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机会读大学,所以我决定参加明年的高考。还有两个月我就要去上学了,我可能会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复读生吧……以后我不能每天和你们聊天了,但每个周末我都会来看看你们,你们也开始督促我学习吧。”

“好了,今天就是这样。谢谢你们还愿意听我讲话。你们的留言我都看到了,虽然一句谢谢听起来没那么情深义重,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们。”

简依娆头一次体会到成名的滋味。成名为她带来很多财富,比全家人种十年苹果树还要多的财富。成名也让她付出很多代价,是她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永远也想象不出的代价。她忽然不再害怕了。她觉得欧北洋说得对,她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也不害怕失去。

她退出直播间,将手机从支架上取下。她站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她转头,看见欧北洋微笑着站在窗边。简依娆对着他笑了,笑得很轻松,窗外还有一点月色,她向着欧北洋走过去,亲吻了他。她太快乐了,这是她此刻唯一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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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已经结束了,还有几个小时,清晨的太阳就会升起。杜若看着两个裹在毯子里的小人儿,一个大一点儿,一个小一点儿。大一点儿的那个明明没有睡着,眼睛紧紧地闭起来,眼皮还不停地眨呀眨的,可爱得没完。也只有在这种安静的时刻,孩子们才会看起来像个天使。

“你怎么还没有睡着?”杜若摸一摸大儿子的脸蛋,“是不是白天在奶奶家睡多了?”

大儿子把眼睛睁开,在黑暗里寻找杜若的脸。“我白天没有睡觉,爸爸睡了一天,他一直在打呼噜,都把我吵死了。”

杜若被儿子逗笑了,她开始问每个大人都会问的问题,“喜不喜欢爸爸?”

“不喜欢。”儿子说。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不喜欢你也只有这一个爸爸,忍一忍就长大了。”

“妈妈。”儿子问她,“弟弟明天也要上幼儿园吗?”

“是的。”

“是因为弟弟不听话吗?”

杜若没有回答他,儿子接着说,“妈妈,你别让弟弟去幼儿园吧,弟弟太小了。”

“可是妈妈要去上班了,没有人照顾弟弟。奶奶也很忙,我们不能打扰她。”

“妈妈,你别上班了,我赚钱养你吧。”

杜若笑着拍拍儿子的脸,“别逗了,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骗我妈的。”

“妈妈,你别去上班了。”儿子又说了一遍,“我不去上幼儿园,弟弟也不去上幼儿园。”

“那可不行,你得去上幼儿园,那是你的任务。妈妈要去上班,那是妈妈的任务。”杜若摸一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告诉他,“妈妈不能留在家里照顾你们了,妈妈也有自己的事情。妈妈只能把一半精力放在你们身上,因为妈妈也想有自己的生活。”

“妈妈,我睡觉了。”儿子又把眼睛闭起来,“妈妈我爱你。”

杜若在两个儿子的额头上分别落下一个吻,爬起来关灯离开儿子的房间。

夜已经很深了,林念看一眼手表,凌晨一点半,她还留在没有发动的汽车里。她关闭那条视频,退出江止语的聊天页面。在江止语的消息上方,是一条十分钟前收到的新信息,来自李秦铭。

她点开那条消息,上面写着四个字。

“早点回家。”

《人生实验室·蔷薇星球》完

第5单元 灰色空间

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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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赛梨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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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03: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曾用49秒的时间等一通希望 | 人生实验室·灰色空间(上)

 潘安小姐 戏局onStage  2021-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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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好久不见,林念终于回归了。大家先别急着骂,来回答个问题吧,你的人生中有没有漏接过什么重要的电话?它可能是面试邀约、家人急召,更多时候是一份快递或外卖。但对于心理咨询师来说,一通电话或许意味着一次求救。林念错过的就是这样一通电话,也因此陷入痛苦与自责,在个人与工作室的双重危机中,她决心靠自己的力量让一切回到正轨……

第1场

接近九月的时候,简依娆如愿进入复读学校。她答应欧北洋参加次年的高考,所以她会在每个周末去欧北洋的学校自习。欧北洋顺理成章地成为简依娆的家庭教师,简依娆按照课时向他支付费用。欧北洋打算将这笔钱存起来,用作以后简依娆的大学学费。

上次悬疑小说大赛上的失利,莫纳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那不是因为自己写得不够好,而是因为自己还不能熟练运用这个圈子的规则。编辑邀请他参加第二届比赛,莫纳欣然答应。

杜若找到了新工作,她将两个孩子分别送进幼儿园和早教中心。婆婆答应每天替她接送两个孩子,杜若觉得那样太辛苦,她打算由丈夫和她分别负责送两个孩子去学校,再由婆婆接大儿子放学,自己则每天下班去早教中心接小儿子。

时间看似缓慢,却又匆匆流走。暑假过去了,一切又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李秦铭站在财富公馆7号楼的天台上,用望远镜看着楼下来来往往、正在勘测现场的技术人员。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二十三分,他摸了一把围墙的瓷砖,是冰冷的瓦红色砖块。这栋楼有二十二层,从天台的围墙上望下去,根本看不清夜里的人。

一个小时以前,一名十六岁少女就是从这里跳了下去。她的尸体还摆放在原地,技术人员正在整理因为坠落散成一滩烂泥的尸块。

“是自杀吗?”景锐从天台的楼梯口上来的时候,李秦铭问他。

“是自杀。”景锐沿着一人高的围墙走过来,手里还捏着一个证物袋,“这个女孩叫王岫朵,今年十六岁,是圣林中学高二(13)班的学生。我刚刚调取了监控,王岫朵的家在一楼,八点五十分的时候她从家里走出来,在小区门口打了一辆车。小周已经去联系出租车司机了,估计马上就有答复。十一点零三分的时候,她坐出租车回来,在家门口站了十几秒,接着一个人乘电梯到达二十二层。电梯监控显示她走向右边通往天台的楼梯,再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秦铭沿着围墙从左向右走了一圈,又看了看天台的地板上散落的灰尘。勘测结果显示,这里新鲜的足迹全部来自同一个人,也就是此刻正躺在水泥地面上的少女。

结果再明显不过,这是一起自杀案件。在他们每年侦破的几百起案件中,这种案子一点也不稀奇。

李秦铭想了想,又问:“留下遗书了吗?”

“什么也没有留下——不过死者跳楼之前,把手机丢在了天台上。”景锐将手中的证物袋递给李秦铭,“时间显示,死者在天台上时曾经拨打过一通电话,但是对方没有接听。不过这个人,我们之前见过,是柳樱的心理咨询师……之后,王岫朵就跳楼自杀了。”

“哦。”李秦铭只是点点头,“家属怎么说?”

景锐叹声气,无奈地指了指天台的白色大门:“你自己去看看吧……”

李秦铭将证物袋还给景锐,不情不愿地走下天台。安抚受害人家属这类事情他一向不擅长,记忆中除了一句“节哀”便只剩叹息。遇到男性他还可以拍一拍对方的肩膀,遇到女性他只能眼看着对方哭泣。他一边沿着楼梯向下走,一边想起那通没有被接听的电话。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林念此刻在做什么,不到十二点,她是不会睡觉的。以李秦铭对她的了解,只要是待在家里,她的手机从不离身,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林念错过了这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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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秦铭走进王岫朵的家。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漠然地盯着茶几的一角。女人四十岁上下,皮肤保养得极好,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太,眼角有掩不住的哀伤。

李秦铭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了一圈。这是一栋复式单元楼,楼下还有一层同等面积的建筑。房间的装修简洁通透,走廊的玄关处摆放着一座红木展架,上面罗列着形态各异的石头。这些石头看似普通,像是从路边花园里随手捡来的,可是李秦铭知道,这些石头都是一些上好玉石的籽料,每一块都价值不菲。不难猜测,这栋房屋的主人,是个手握重权的达官贵人。

李秦铭走过去,站在另一张沙发旁,一个中年男人从书房走出来,向李秦铭打招呼。“你好,我是王岫朵的父亲,我叫王明远。”他指了指坐在沙发上的女人,“这位是我太太,周清颜。”

“你好。”李秦铭向他点点头,“情况我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你女儿今晚的行动路线我们也已经掌握,我们的初步判定是自杀,法医会对尸体进行解剖,确认结果……至于自杀原因,你们有什么可以向我们提供的吗?”

王明远站在原地摇摇头,一声叹气,便是他全部的回答。

李秦铭的视线落在茶几被磕碎的一角,地上散落着些许玻璃杯的碎片,应该是还没有来得及彻底清扫。他问王明远:“你们家今晚发生过争吵?”

王明远再次摇了摇头,又向李秦铭摆摆手:“都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我和她妈妈发生了一点口角,在我们没有注意的时候,朵朵从家里出去了。”

“王岫朵从小区打车出去至返回小区,这期间的两个小时,你们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简单的三个字,带着一大半落寞和一小半不易察觉的悲凉,李秦铭甚至无法从王明远的表情中窥探到更多的哀伤。他只好接着问:“王岫朵在自杀之前,曾经给一个叫林念的人打过电话,但是对方没有接听……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坐在沙发上的中年女人忽然抬起头,眼神坚毅地盯着李秦铭,口中喃喃道:“就是她——就是她害死了我女儿!”

第2场

仿佛是倏忽间的事,林念听见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忽然停下了。等她凑到窗边才知道,刚才是下了一场冰雹。北方的秋天就是这样,一不小心,雨水就会变成冰雹。

林念坐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看着对面的小警察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抬起头向她提问。这个小警察她见过,是上次参与调查柳樱中毒案的刑警,大概是李秦铭的下属。王岫朵死了,她也是今天上午才知道。清晨起床的时候,她看见手机里的这通未接来电,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但她并不知道那是王岫朵打来的。

两个月前,这个叫王岫朵的女孩出现在林念面前时,穿着一身黑色洛丽塔裙,手中还捏着一把黑色蕾丝遮阳伞。林念只在商场里见过成群结队的洛丽塔少女,而在她的咨询室里,这样的女孩还是第一次出现。林念和她讲话的时候,她只是把头抬起来望着林念,像是认真听讲的模样,但林念知道,王岫朵并没有在听她讲话。多数时候,她的双眼无法聚焦,涣散且漠然。她没有什么表情,似乎调动情绪已经是一件困难的事,她只是一个随时面临崩溃的木偶。

林念原本以为她只是普通的青春期抑郁症,这种症状并不算罕见。自从上半年公司开展了青少年心理服务项目,来访的学生便络绎不绝,数量几乎超过同时期的成年人。很多孩子因为抑郁症导致休学,他们的父母不得不陪着孩子定期接受咨询治疗。这些孩子生在最好的时代,拥有最好的生活,却过得并不快乐,林念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渐渐地,林念发现王岫朵的咨询效果并不理想,反而有了症状严重的迹象。王岫朵的思维变得迟缓,人也变得更加迟钝,甚至出现自杀的倾向,林念只能建议她去医院接受药物治疗。

“这一切,她的父母都知情吗?”景锐一边做着记录,一边继续问林念。

“我想一开始,他们是不知道的。”林念摇了摇头说,“王岫朵是极少数单独来咨询的青少年,我曾提议她和父母谈一谈她的问题,但是被她拒绝了……直到最后一次,我建议她去医院接受治疗,第二天,她的母亲便找到了我。”

“你说我女儿得了抑郁症?”这是周清颜第一次见到林念时说的第一句话。

“嗯,确切地说只是初步诊断,所以我建议朵朵去医院做一次鉴定。如果确诊的话,她可能需要配合医生的治疗。”林念将两只手在面前交叉,一边望着周清颜说,“因为重度抑郁症患者需要服用药物来稳定症状,我们没有权限治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会将来访者转送到医院去。”

“你凭什么判断我女儿得了抑郁症,又凭什么让她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周清颜厉声质问她。

林念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来打探情况的,她只是在质疑林念的诊断,并且拒绝接受这件事。林念并不意外,王岫朵不是第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孩子,周清颜也不是第一个提出质疑的患者母亲。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国家,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有无数人被诊断出抑郁症,每年有无数人因为抑郁症自杀,可那都只是新闻里的一个数字而已。人们常常认为自己只是灾难的一个分母,却从未料想过,有一天会跨越那条横线,成为灾难的一个分子。

“您觉得,您的女儿最近有什么变化吗?”林念依旧礼貌地问道。

“我女儿不喜欢讲话,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周清颜喝了一口水,骄傲地说,“我女儿非常优秀,并且一直很优秀。自从入学以来,她从来没有考过全校第二。现在上了高中,突然进入一个陌生环境,有些不适应是自然的,青春期的孩子都是这样,你别以为我没有读过书。”

“正因为是青春期,孩子们不仅会因为生理发育过快导致体内激素紊乱,也会因为心理发育不平衡,导致很多心理问题在这个阶段频繁出现。尤其进入陌生环境,孩子本身的应对模式不够成熟,人际关系适应问题、家庭沟通不良问题、学习压力过大等一系列问题也都会导致心理问题的出现,这是很多家长忽略的现象。”林念慢慢地说,“当然,这是青春期必经的阶段,您也可以理解为正常现象。如果顺利度过的话,也许过了这个阶段,这些心理问题就会自行消解。但是很明显,朵朵似乎遇到了一些困难。”

“你也说是正常现象,每个孩子都会这样,凭什么我们家孩子就要被判定为抑郁症呢?”周清颜有些生气地说,“我们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衣食住行。孩子也马上就要出国,前途一片光明。你现在让朵朵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你想过她以后要怎么面对同学,要怎么工作,要怎么继续生活吗?你现在一句话就会毁了她的一生,因为你们只想着挣钱!在你们眼里,你们是不是希望每一个人都不正常,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得精神病?你们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的家人要怎么接受自己养育了十六年的孩子是个精神病!”

周清颜说完这些话,便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并不打算留给林念更多解释的机会。

“周女士,我只想纠正你一点。抑郁症患者并不是精神病人,他们也是正常人。即便是你所谓的精神障碍患者,他们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和你一样,他们只想好好活着。”林念站起来对她的背影说,“朵朵已经出现思维迟缓和自杀的倾向,如果你们不想去精神卫生中心,可以去任何一家综合医院的精神科,那里的医生都可以为朵朵治疗,并且治疗过程都会严格保密……或者至少,你应该和你的女儿聊一聊。”

周清颜转过身,冷冷地凝望着林念。林念从没有见过那样冰冷的眼神,像是要把林念的骨骼一刀一刀割断。

“我的女儿不会自杀。”她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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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从刑警队走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路边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个人。秋风把发黄的树叶吹落在他的肩头,再吹一下,又落在地上,落成一条长长的金色的桥。林念踏着落叶一步一步走过去,一直走进李秦铭的眼底。她紧紧地挨着他站在面前,将颅顶抵在他的胸口处。李秦铭没有站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一直退到树桩上。林念就这样默不作声地靠着他,像是面对一堵墙。

身后收音机的声音逐渐清晰:“道融集团最近接连遭遇负面新闻,导致股价疯狂下跌,新楼盘严重滞销,商业银行决定于下周三拍卖道融集团质押的股权……”

李秦铭转头去看,一个老爷爷笑呵呵地望着他走来,手中还捏着一台收音机。老爷爷路过他们的身边,向李秦铭点点头,又继续带着收音机洪亮的声音向前走去。李秦铭不明白这个微笑的含义,他将视线落下去,落在林念发黄的头发上。夏天的时候,她的头发还是新染的红棕色,几个月过去,颜色已经褪去,变成像落叶一般的枯黄色。在一片苍黄的发丛中,李秦铭看见一根白色发丝躲在她的头顶。他用手摸了摸那根白发,又将它藏了起来。

林念抬起头,却没有看他,只是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我走了。”李秦铭的右手还落在她的头顶。

转身的那一刻,林念忽然想起去年春节的时候,林念15岁的堂妹甜甜吵着要跟林念回家守岁。年夜饭过后,林念开车带她回家,路上给她买了很多零食,还以为她是想通宵打游戏或者看电视剧。还没有到家门口,甜甜就撒娇让林念送她去电影院。原来守岁只是借口,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是想在大年夜和自己的男朋友约会。林念只好送她过去,并且叮嘱她两点之前一定要回家。夜里,林念一边看着春晚,一边等甜甜回家。她才发现她的妹妹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很快就要从这个家里飞出去了。

那天晚上,她忽然有一个想法一闪而过。在孩子们即将长大或者已经长大的时候,那些拼命控制着孩子的父母们,原来只是害怕失去他们。一旦孩子们长大了,他们就要越走越远。林念回头看看,发现父母还在原地。

春晚被林念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她瞅一眼手表,发现接近三点了,甜甜还没有回来。从一点开始发送出的信息一直没有回,电话也没有人接听,林念开始着急了。她开着车冲到电影院,看见电影院早就关了门。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开着车满街转悠。

三点半的时候,她打通了李秦铭的电话,那是她离开李秦铭以后第一次联系他。林念原本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他有任何瓜葛,却在那个夜晚破了戒。李秦铭被林念的哭声从被窝里惊醒,披上衣服跑出去陪着她满大街找甜甜。林念说怎么办,我叔叔会杀了我,那是他的命根子。李秦铭说,如果我是你叔叔,我也会杀了你。

接近四点的时候,林念终于接到甜甜的电话。甜甜在电话那头俏皮地说,姐姐你给我打那么多电话做什么呀,我在你家楼下。林念和李秦铭冲回小区,在院子里远远看见两个小人正在依依惜别。林念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回家把甜甜的腿打断。李秦铭拍拍林念的脑袋叮嘱她,不要打孩子,犯法。

回到家以后,林念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听甜甜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向她讲述自己的恋爱故事,陪她熬到天亮才睡觉。甜甜在十五岁这一年的秘密,林念一直帮她藏着。在林念十几岁的时候,她做过比甜甜更加疯狂的事情。可是如今她长大了,从成年人的瞳孔里看世界时,却看不懂曾经的自己。

林念忽然意识到,在她短暂的人生中,李秦铭是唯一一个愿意留在她身边的人。这一点让她觉得既感动又可悲。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却不是很好的恋人。她有很多坏毛病,她的自私和任性在漫长的过往中吓跑很多人。她是故意那样做的。她拼命变坏,坏到以为自己什么也不在乎。后来她真的什么也不在乎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了。

李秦铭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她,又一次接一次地回来,林念觉得这是她仅有的爱了。她和甜甜是不同的女孩。甜甜有很多爱,所以再多一点的爱也不稀奇;林念只有这一点爱,那是她生命中全部的甜味。

她站在车前,和煦的阳光晒在沉静的蓝色车身上,晒出了秋天的味道。她忽然转过身,向着那棵银杏树,一直走到依然站在原地的李秦铭面前。她将右手塞进李秦铭的制服口袋中,再一次转身离开。望着林念匆忙离去的背影,李秦铭摸了一把口袋,摸出一张蓝色小卡片。这是林念家的指纹锁电子钥匙。李秦铭最初见到这把钥匙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在她的家里过夜,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那一天正好是两年前的今天。

第3场

林念回到公司的时候,江止语正站在门口等她。她向林念眨了眨眼睛,小声提醒道:“那个……之前那个王岫朵的妈妈,又来了。”

林念盯着江止语的蜜桃色口红发了一会儿呆,对江止语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口红的颜色,很好看。”

她走进前厅。墨绿色丝绒沙发的中央坐着一个女人,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化妆,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外衣,褪去华丽的伪装后,轻易便能辨别她的年纪。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面颊的法令纹和眼角丛生的细纹让林念几乎想不起周清颜原来的模样。她走过去,想要礼貌地向周清颜问好,迎接她的却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巴掌。

秦歌刚从楼梯上走下来,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他下意识向前冲了一步,想要将这个巴掌还给周清颜。虽然他认为男人不应该打女人,但他同样认为,女人也不应该打女人。

林念伸出一只手拦住秦歌,她捂住自己的左半边脸,盯着愤怒的周清颜。透过林念的指缝,可以窥见她的左脸颊上有一个清晰的掌印。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打过她。

林念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周女士,鉴于你刚刚失去孩子,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但不代表我不生气。”

“我女儿自杀之前,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像上一次一样,周清颜依然冷冷地质问着她。

林念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的灰尘。

“你为什么没有接电话?”周清颜的语调开始变得激烈,“你为什么没有接那个电话?”

林念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开口。这个问题她也想问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有接那个电话?这样的陌生电话响起过无数次,可她偏偏错过最重要的一次。早上醒来,林念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望着那通49秒的未接来电,眼前是王岫朵站在天台等待她的样子。林念永远不会忘记,在她的人生中曾经有过一个女孩,用她生命中最后的四十九秒等待她,而她迟到了整整一个晚上。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对一个十六岁女孩来说有多么漫长,漫长得划过了一生。

“你为什么没有接电话?”周清颜问了第三遍,林念看见她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通红,“……你为什么没有接电话……你为什么没有接电话?”她揪住林念的白色衬衫衣领,将她在清晨出门时熨烫平整的衬衫揉得起了皱。她还在反反复复地问着同一个问题,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秦歌和江止语一人一边拉住周清颜的胳膊,但他们控制不住这个愤怒的母亲。比起愤怒,也许绝望拥有更大的毁灭的力量。这个母亲太痛苦了。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她的女儿把她的一切都带走了——她十八年的婚姻、她从未有过的爱情、她的青春和白日梦,一切都被带走了。

生活只留给她一个巴掌,她刚才丢给林念的那个巴掌,本应该打在自己脸上。

周清颜忽然瘫软下来,像是愤怒已经耗尽,终于开始觉得悲伤了。秦歌将她放在沙发上,江止语去咨询室里取来一条毛毯,轻轻披在周清颜的背上。林念在她的对面坐下,静静地观望她。周清颜为什么来找自己,她想不明白。她觉得周清颜似乎想知道点什么,但绝不会是——你为什么没有接那个电话?

假如昨天夜里,林念听见了那个电话,她接通那个电话,王岫朵会自杀吗?她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比周清颜更想知道,假如重来一次,她能不能在人生的最后一个路口,在那个红灯下,拦住这个下个月就满十七岁的少女。

一切都来不及了,林念心想。

“在你的潜意识里,是不是相信,如果我接通那个电话,朵朵就不会自杀?”林念轻声问道,但她发现周清颜并没有看她。她继续说:“在我的潜意识里,也是这样相信的……但是很可惜,我错过了那通电话。我也一直在反复问我自己,我为什么没有接通那个电话……可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无解的,也是没有意义的。周女士,你过于相信我,我也过于相信我自己。”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周清颜终于转过头,比刚才更加凶狠地盯着林念的眼睛,“你们这些心理医生是不是没有感情?除了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你们还会做什么?一个病人自杀了,没有关系,还会有下一个病人,你们永远敞开怀抱欢迎这个世上最痛苦的人——你觉得自己很高尚吗?林念,预测到一个人的死亡很高尚吗?如果那个电话不是朵朵打来的,是你的女儿打来的,是你至亲的人打来的,你还能像今天这样,只是感觉到一点点内疚吗?”

林念使劲闭了闭眼睛,让周清颜的话在她的意识里缓缓降落。“周女士。”她长舒一口气,“你可以责怪我,你也可以把所有错误都归咎于我,但你仍然不会原谅你自己……你没有办法让朵朵快乐。这么多年里,你甚至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快乐。”

周清颜忽然站起身,毛毯从她的肩膀跌下来,落在晨间铺满阳光的木地板上。

“如果我的女儿从来没有见过你,她现在肯定还好好地活着呢……”

她留下这句话,抓起自己的皮包离开了。恍惚之间,林念看见一滴眼泪打在她的衣襟上。她不知道那是周清颜的,还是她自己的。

第4场

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孩”来到秦歌的咨询室。已经快一年了,这个三十岁的孩子每隔半个月都会出现在这里。

大约在三年前,这个男孩还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和一个即将结婚的女朋友。为了讨得岳父母的欢心,他当年争取到了公司唯一一笔一千万的订单,可是就在即将签约的时候,这笔订单被他的部门经理截了胡。从项目负责人变成项目管理员的落差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他多次和上司争辩,却一次又一次被压回来。男孩最终决定辞职,可是他的岳父母不同意男孩在结婚前丢掉一份好工作,让他们在结婚典礼上失面子。男孩因此和女朋友大吵一架。就在他们争吵的街头,一辆醉酒驾驶的私家车横空出现,将女孩撞到了马路的另一头。女孩最后的时光是在男孩的怀中度过的,男孩抱着一具血淋淋的身体,听着女孩口齿不清的呢喃。

女孩最后说了什么,男孩一句也没有听清。他只觉得在那一刻,自己失去了整个人生。

从那以后,他辞去了工作,整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他的父亲只能靠自己的收入供养男孩的日常开销。这个平凡的父亲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活下去。至于怎么活,他已经不再奢求。

整整四十分钟,男孩都一言不发,这是他的常态。秦歌已经习惯他的这副模样,只要他还愿意出门,还愿意来见秦歌,秦歌觉得就是一种进步。男孩坐在那里发呆,他就陪着他一起发呆。

秦歌没有体会过失去伴侣的滋味,可他的父亲体会过。他从父亲的脸上看不到那么多哀伤,这使他很多年都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可如果父亲用余生来祭奠母亲,秦歌就会觉得满意吗?说到底,是他无法将母亲的死与父亲剥离开。父亲明明可以避免母亲的自杀,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甚至觉得是父亲默认了母亲的决绝。也许对于父亲来说,陪伴一个精神病人那么多年,也是一场折磨。

秦歌的视线落回男孩的脸上,他发现男孩正在盯着自己。男孩终于开口说话:“秦医生,谢谢你。”

“谢我什么?”秦歌笑着问他。

“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一直陪着我。”男孩忽然也笑了。那个笑容非常僵硬,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练习过,他已经遗忘了微笑的技巧。

“刘岩,不要着急。”他对男孩说,“人生还长着呢。人要感受快乐,也要感受悲伤。如果悲伤能让你安定下来,那就好好体会这悲伤,直到有一天,你不再需要它。”

刘岩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现。他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那个指针意味着咨询的时间快要结束。他说:“秦医生,你可能不知道,明天是她的忌日。”男孩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我没有听清,我也猜不到。”

秦歌没有讲话,只是看着刘岩在回忆里游走。男孩的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似乎是在模仿女孩最后的动作。男孩一下一下地吐出几个字,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别,害,怕……”

女孩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他不要低头。

男孩的肩膀忽然耸动,捧住自己的脸颊痛哭起来。分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划过了小半个圆圈。秦歌静静地聆听他的悲伤,听到了躯壳破碎的声音,这声音他等了一年。从刘岩第一次坐在这里开始,秦歌就一点一点试探,想找到包裹住他的那层壳里藏着的脐带,究竟通向哪里。

如今他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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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把刘岩一直送到公司门外,他的父亲在门口等他。秦歌看着刘岩坐上车,而他的父亲刘刚却一直站在原地。

“秦老师,辛苦你了。”刘刚叹声气,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容。

秦歌的视线落在他的衣服上,这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衬衣,衬衣外面套着一件灰色针织马甲。在他的衬衣领口处,秦歌看见被磨出毛边的衬衫露出里面的夹层。

这么多年,他见过许多心理疾病患者的家属,大概都是这副模样。长期的陪伴和折磨让他们胆战心惊,甚至一些抑郁症患者的家属看起来比患者本人更加抑郁。秦歌望着这名父亲,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叔叔,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秦歌对他说。

“秦老师,你说。”男人依旧是礼貌地回应。

秦歌笑了笑,问他:“您对您的儿子,有什么期望吗?”

刘刚也笑了笑,秦歌说不出那笑容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个男人看起来很累。刘刚的眼睛转过去,抬起手向秦歌摇了摇,一句话也没有说。

“叔叔。”秦歌望着刘刚走下楼梯的背影,又叫了他一声。

刘刚回过头,眼睛在太阳下眯起来,露出皮肤上深深的折痕。他看着台阶上的秦歌,听见他对自己说:“……您辛苦了。”

第5场

送走刘岩父子之后,秦歌转身走进大门,想寻找林念,却发现除了江止语和陶礼依旧坐在前厅,整栋楼空空如也。他问江止语:“林念呢?”

江止语无奈地摇了摇头:“周清颜走了之后,她就开车出去了。我问她去哪儿,她也不说。”

秦歌点点头,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回到办公室,拨通林念的电话。他准备了很多话,可是听见电话接通后的一片寂静时,却也只是问了一句:“还好吗?”

“嗯。”一句简单的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

“如果你想找人聊一聊,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

林念说完这句话,便将电话挂断了。她将车停在医院大门外的停车场里,走进住院部,乘着电梯来到重症监护病房。

半年多以前,她曾在这里见过柳樱一面。如今她只想来看看,柳樱醒了没有,过去的那些事,她是不是都忘记了。

她向护士打听了柳樱的病房。沿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最后一间,隔着紧闭的大门,林念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嫂子,不是我不同意让媛媛捐肾……但你得现实一点,就算换一颗新的肾,樱樱也不会回到从前。都过了这么久了,她可以自己下床走路,可以自己吃饭了吗?医生说,她的全身器官都已经衰竭了,就算换一颗肾也不一定能救活她的命……你这么坚持,值得吗?”

“值得。”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病房里传出来,似乎是柳樱的妈妈。“我听说美国有一种脱敏手术,可以移植配型不合的肾源,我打算带樱樱到美国去……”

听到这里,林念下意识想要转身离开。她向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一个人。

“你干嘛呢?”身后的声音问她。

林念转过身,看见陈谦疑惑地望着她。陈谦是她在培训中心辅导资格考试时教授过的一个男孩,算得上是她的学生。她连忙解释:“我来看看柳樱。”

“你认识她?”陈谦将她拉到另一边,问。

“她是我以前的一个来访者……”林念只解释到这里,“里面好像在说肾移植手术,柳樱醒了吗?”

“醒是醒了,但是状况并不好。”陈谦小声告诉她,“她的器官已经无法支撑她的身体正常运转。她妈妈执意要给孩子换肾,全家都做了配型实验,只有柳樱的堂妹符合配型。你应该也知道柳樱的爸爸有钱,原本整个家族都依靠他们家存活,后来一听说要换肾,再也没有人敢来医院探望了。她爸爸把公司卖了,说只要这个堂妹愿意给女儿捐一颗肾,就把全部财产都给他们家。”

“这样都不同意?”林念惊讶地问道。

“这是个无底洞啊……”陈谦向她解释,“以柳樱现在的身体状况,一颗新鲜的肾用不了多久就要换第二个,换第三个……有多少钱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林念低头想了想,对陈谦说:“你先回办公室等我,我马上来找你。”

她匆匆忙忙跑下楼,又匆匆忙忙跑回来,将一个用白纸包裹的袋子交给陈谦:“你帮我把这个给柳樱的妈妈。”

陈谦用眼睛瞄了一下,那里面大约是一万块钱。他忍不住笑了,在他看来,这点钱对柳樱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另一方面,再多的钱也不能帮助柳樱的父母解决任何实质问题。带着一点遗憾,他向林念摇摇头:“没有必要……柳樱根本撑不到去美国的那一天。”

林念站在原地,眼神落在窗外飘零的落叶上。秋天来了,一切都凋零了。她向陈谦挥挥手,道了一句:“就这样吧……我也只能做这么多。”

“老师。”陈谦忽然叫住她,“上课的时候,你曾经告诉我们,离开咨询室,咨询师和来访者就是陌生人……那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柳樱?”

林念没有转身,只是告诉陈谦:“你就当我从没有来过。”

从住院部走出来的时候,林念没有去停车场,而是沿着医院的后门走向河边。她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河里,浑浊的河水发出的沉闷的回响,是她此时唯一愿意听见的回应。手机在口袋中响了好几遍,林念也没有接听。她已经错过一通电话,不在乎再多错过几次。

第6场

电话第三遍被系统自动挂断的时候,江止语绝望地望着手机屏幕上那四个蓝色大字:“女神姐姐”。她原本不想打扰林念,可是半小时前,她接到社区的通知,因为公司出现来访者自杀的负面消息,社区决定暂停他们投建的第一家心理服务试点。

江止语不知道此类事情为什么会如此快速地传出,她向社区书记争辩道:“这件事只是一场意外,和林念老师没有关系。更何况,咨询室都已经建成,我们的驻站咨询师下周就可以到位……”

“小江啊,你们在协议里向我们保证零自杀率,可现在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们啊。”书记无奈地说,“你们不必有功,但不能有过啊。”

焦头烂额之下,江止语只好向秦歌求助,可是对方关机。她不得已拨通林念的电话,对方又不接听。江止语在公司转了好几个圈,一边骂陶礼,一边再一次拿出手机,却看见一通来自苏景堂的未接来电,大约是刚才着急求救的过程中被不小心挂断的。

江止语觉得很奇怪,自从暑假苏景堂带着岳霏霏一起回加拿大度假,两人就再没联系过。她回拨那个号码,电话先是断掉,不到一分钟又拨了过来。江止语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喧哗的吵闹声,夹杂着苏景堂惊慌失措的几个字:“我在学校……”接着,便又被挂断了。

直觉告诉她,苏景堂一定出了事。她下意识开着车冲向圣林中学,因为太着急,沿路超了好几辆车,被路上的司机拼命用喇叭声咒骂。来到学校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放学了。高二(13)班的教室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男孩站在门口,似乎不打算走。

“苏老师呢?”江止语问他们。

其中一个高一点儿的男孩回答她:“苏老师去校长办公室了……朵朵的妈妈到学校来了。”

江止语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男孩说的人正是周清颜。她一边匆匆忙忙向前走,一边问那个男孩:“校长办公室在哪儿?”

那男孩听见她的话,小跑两步跟上来:“姐姐,我带你去吧。”

转过一个路口,再上一层楼,他们便来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口。此时已经是放学时间,学校里没有什么人,两个人还没有走近,便听见周清颜尖锐的声音从那道门里传出来:“我要告你们!”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江止语只能听个大概。“我把孩子送到学校来是为了让她出国,不是为了让孩子跳楼的,你们学校要负全责……”

江止语和男孩走到办公室旁边的拐角处藏起来。不到四米的距离,她听得清办公室里杯子破碎的声音:“我不是来和你们谈话的,你们也赔不起我女儿的命……”

“姐姐,你是苏老师的女朋友吗?”男孩忽然问她。

江止语回过神儿,慌忙解释道:“不是,我是他的邻居……那个,你是苏老师的学生?”

“嗯。”男孩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我是朵朵的男朋友,我叫曹方。”

“你是王岫朵的男朋友?”江止语惊讶地问道。

“嗯。”男孩又点点头,向后靠在走廊的白色墙壁上,书包在背后将身体垫成一个弓形,“你认识朵朵?”

江止语觉得自己算得上认识,也算得上不认识,她更熟悉的是王岫朵的爸爸,那是她曾经的董事长。她时常听公司的同事说起王岫朵,都夸她是个优秀的孩子,不仅英语说得好,十几岁便在香港的钢琴比赛上拿过一等奖。而事实上,在很久之前,她也知道周清颜这个人。在外人眼里,董事长夫人应该是一个得体优雅的存在,所以周清颜每一次出场都尽量留给旁人这样的印象。她并没有见过周清颜本人,却知道她的很多事。企业里就是这样,人人都没有秘密。可是昨天和今天,在见识到最真实的周清颜之后,她突然觉得周清颜身上有一种魔力,带着她身边的人和她一起都卷入了生活的黑洞里,她似乎不允许任何人轻松而自由地活着。

江止语告诉曹方:“我是心理咨询师,朵朵之前来过我们公司。”

“哦。”男孩想了想,又忽然问,“姐姐,你想知道朵朵为什么自杀吗?”

“你想告诉我吗?”江止语歪头盯着他,一缕头发跌下来,掉在她的肩膀上。

“我想告诉你。可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叹了声气,“警察来问过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都谈过什么,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朵朵迟早会这样做,即使她最后一面见的不是我,换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这样做。”

“所以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局,才会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吗?”江止语觉得这个男孩的冷静中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让她一时无法看清。

曹方低头望着江止语,他的眼神很奇怪,带着一点疑惑,又像带着一点埋怨。他将视线转向前方会说话的红色木门,幽幽地说:“如果你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你也会和朵朵一样,在某一个夜晚选择从天台跳下去。”

江止语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她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过去,木门里传来一个男人竭尽全力的解释,却不是苏景堂的声音。手机忽然响起新消息的提示音,江止语慌忙从口袋中摸出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接着她抬起头,轻轻拍了拍曹方的肩膀。

“朵朵有一次告诉我,她的爸爸年轻时有一个爱人,那个女人是名校毕业的博士生,两个人准备结婚时,她忽然患了癌症,短短一年就去世了。之后她的爸爸经人介绍认识她的妈妈,结了婚,生下了她。她说,从她出生以来,她很少见过爸爸真实地开心过。他的职位越来越高,人却越来越沉默寡言。有一次,她听见爸爸喝醉了睡在沙发上,口中喊着一个名字。后来姑姑悄悄告诉她,那个名字就是他过世的前女友……”曹方一口气讲了很多话,这些话像是长久地压抑在他的喉咙里,因为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老师不能,同学不能,王岫朵的妈妈更不能。“有一次,朵朵给我看她在奶奶家里偷拍的照片,是她的爸爸年轻时和那个女人的合影。那个女人长相很普通,身材也很普通,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可他是怎么想的呢?忘不了一个女人,却会娶另一个女人,我以后也会变成他这样的男人吗?”

“你会忘记她的。”江止语轻轻叹了声气,“你已经快要忘记她了。”

“我不会。”曹方坚定地回答她。

“曹方,你可以允许自己忘记她。你没有责任一辈子背负着一个人的离去,你不必为了任何人的要求去那样做,更何况,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你那样做。”

曹方低下头,秋天的风从楼道间穿堂而过,吹过他的刘海又溜走。“……我救不了她,姐姐。我尽力了,可我拦不住她。”他忽然说。

“我知道。”江止语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软软地贴在头皮上,看上去像是一个容易心软的孩子。“没有人能阻止她——除了她自己。”江止语说,“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曹方的视线低垂下来,刚好落在江止语的眉间。这个十七岁男孩依然是那样冷漠,像是一切都与他无关。

晚自习的钟声响起,曹方直起身子,将书包的肩带向上捋了一下。校长办公室的门在这时候被狠狠推开,周清颜的高跟鞋声踩着晚自习落下的钟声一步一步逼近。声音穿过走廊的拐角,撞在躲藏的江止语身上。一个墨绿色鳄鱼皮包从周清颜的肩膀落下,跌在江止语的脚边。

江止语弯下身,替她捡起那个提包,递给周清颜,被她蛮横地一把抢过。周清颜站定脚步,看清面前的人,皮肤的颜色变成暗沉的墨青色。伸出手,指了指江止语。“你!”又将手指转向跟在她身后的苏景堂,“还有你们!我要把你们统统告上法庭!”

周清颜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要离开。江止语忽然叫住她:“周女士。”

周清颜的脚步停在离江止语两米远的位置,江止语轻轻走过去,站在周清颜的面前,将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甩在周清颜的脸上:“这是替林念还给你的。”

清脆的巴掌声在楼道间回响的时候,苏景堂已经冲了过去,他把江止语的两只胳膊圈在怀里,拖着她的身体向后退。“对不起,对不起。”苏景堂一边后退,一边向周清颜弯下腰致歉,“曹方,快送你周阿姨回家。”曹方慌忙凑上前,搀起周清颜的胳膊,将她向楼下拖去。

江止语被苏景堂捆绑着无法动弹,从办公楼里一直被拖到操场上。江止语挣开他的束缚,生气地质问苏景堂:“你凭什么向她道歉,我做错了吗?”

苏景堂点点头,又慌慌张张地摇摇头:“你没错,我错了。”

江止语原本就一肚子火气,林念被欺负,社区项目被叫停,苏景堂和岳霏霏去加拿大度假,每一样都让她生气。如今她看见苏景堂这副没有立场的模样,心里愈发生气。江止语一个肘击打在苏景堂的肚子上,看见苏景堂疼得弯下了腰,这才觉得气消了一大半。

江止语转身向停车场走去,苏景堂小跑着跟上来,小心翼翼道:“江老师,你别生气,我真的有事要找你帮忙。”

“说。”江止语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冷冷地丢给苏景堂一个字。

“事情你也知道了……我打算在班级里为王岫朵举办一场追思会,想请你来帮帮忙。我也知道你们咨询师都是按小时计费,学校应该不会出这笔费用。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个人向你付费。”苏景堂凑到江止语身边来,满面委屈地问她,“江老师,你一个小时多少钱?”

“苏景堂!”江止语站在车前,忽然转过身,大声向他呵斥道,“你给我自己走回去!”

下篇,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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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赛梨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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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03: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妈妈,你的梦想就请你自己实现吧 | 人生实验室·灰色空间(下)

 潘安小姐 戏局onStage  2021-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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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用49秒的时间等一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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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场

天气是忽然变冷的,这种忽然是眨眼之间的事。昨天还在穿着衬衫满街跑,夜里就开始变凉。早晨起床的时候,发现薄被完全不顶用,总像是少了些什么。这种本来应该是夜里的凄凉感忽然延伸到清晨,林念便知道秋天来了。

秋天是林念最害怕的季节。记忆里的秋天总是沉寂的,空气中有一股散不去的凉气不停噬咬人的骨头。有时候猝不及防愣住,便能感觉到那一阵穿越皮肤的萧条,它把一切都带走了。

马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地包围她,令她窒息。前方的路上突然出现一个横穿马路的行人,林念发现他的时候,车身已经距离他不到一米。林念飞速踩下刹车,看见那个惊慌失措的行人翻过马路中央的栏杆跑开了,接着是接连两声的碰撞声。

交警敲响她的车窗时,林念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交警让她把车挪到马路的另一边,林念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几乎抖得不听使唤,只好请求交警帮她把车挪过去。一直到保险公司的人前来处理完所有纠纷,林念依然呆滞地站在原地。

她将车交给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独自打车去了另一个地方。

此时还在家里的江止语已经陷入慌乱,昨天拒绝过她的社区书记再一次打电话来通知她,因为今天上午市长亲自带队参观,已经建成的咨询室不能空着,要求他们派出一个人前去共同迎接检查。江止语联系不上秦歌,又不想再一次打扰林念,只好将已经穿戴整齐的衣服脱下,换成最普通的白色西装外套和黑色长裤,将工牌整齐地挂在胸口处,只身开车前往社区。

来到社区楼下,江止语将车停好,又掏出一面镜子,把出门前涂抹好的正红色口红擦掉,换成被林念赞许过的蜜桃色口红,又将多余的眼妆拂去,这才打开车门走出去。

江止语将咨询室打扫干净,又将临时打印的档案摆放在桌面上,一切准备完毕的时候,市长已经带领参观团走了上来。他们路过咨询室的门口,听见书记在向检查团介绍这家最新建成的试点咨询室。市长饶有兴致地走进来,书记向江止语使了个眼色:“江老师,简单介绍一下。”

“好。”江止语接过任务,向前迈了一步。凭着这半年来秦歌向她不断灌输的种种理念及企划,她将路途中准备好的台词和盘托出:“这是本省第一家扎根于基层的心理服务试点,我们计划由点到线,由线到面地铺设一张基层心理服务网络……”

“本省第一家吗?”市长听完她的介绍,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是的。”江止语简单回答。

“你们公司有多少二级咨询师?”

听到这个问题,江止语便明白市长非常了解这个行业。她回答道:“我们有十五名签约二级咨询师和二十三名签约三级咨询师,同时我们还有咨询师培训体系,每年会培养近百名实习咨询师。”

市长点点头,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公司在哪儿?”

结束参观之后,参观团队便离开了。书记匆匆忙忙走回办公室,路过江止语身边的时候,他只是笑着打了声招呼:“江老师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书记……”江止语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

书记似乎想起什么,又回过头,用手指在空中点了点:“之前的协议,继续履行。”

说完这句话,书记便回办公室去忙碌了。江止语兴奋地跑回车里,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林念,可是林念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她并不知道她的林念老师,此时也在求助自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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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你错过一通本可以挽救一个人生命的电话?”

梅森老师注视着林念,一边讲话,一边点起一支雪茄。他是个香港人,而他的母亲是个英国人,所以他的眉眼看起来极其英挺。他留着一头微黄卷发,其中几缕金色发丝尤其耀眼。他喜欢抽雪茄,尤其喜欢细支雪茄。他最近的新宠是大卫杜夫迷你雪茄,一个方形木盒,里面层叠着50支咖啡色香烟,他喜欢这种雪茄释放出的香草混合着浆果的气息。配合他讲话时慢吞吞的轻柔语调,他看起来像个年轻的英国绅士。

“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挽救她,但我的确错过了那通电话,这是事实。”林念的头低垂下来,天色忽然变得暗沉,面容写满疲惫,“半年前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位曾经的来访者,虽然她已经转诊去精神科,但是我忽然得知,我们当初的误诊差一点导致她失去生命。她的精神病性症状并不是来源于心理问题,而是重金属中毒。昨天我又去医院探望她,医生告诉我,她的时间不多了……”

梅森老师希望林念不要停止讲话,这样他就不必将雪茄放下再重新点燃。林念了解他的习惯,也不在乎他是否想要打断自己,只是继续讲下去:“我最近的生活糟糕透了,一些从前看来很小的事情,一直不停地绊倒我……”

“林念,失败让你困顿。”梅森老师终于吸完一整支雪茄,他将烟尾丢进烟灰缸里,接着拢了拢跌在额前的发丝,“你是我的学生里同感最强的一个,很适合做这个职业。但同时,这也是你最大的软肋,它让你常常高估自己。比如你今天讲的两件事,每一件你都处理得很得当。你准确判断出来访者的精神状况,及时将他们转诊。至于他们在精神科出现的检查失误,或者来访者还没有得到治疗就决定结束生命,这些都是你能力之外的事——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而你却必须感到痛苦,这是为什么?”

林念看着正午时流进房间里的阳光,隔了很久才说:“老师,其实那天晚上,我听见那个电话了……它就在客厅响着,大约五米的距离,可我没有走过去。”

梅森老师叹声气,问她:“如果那个时候,你在做另一场咨询,你会感觉好一些吗?”

林念轻轻地点点头。

“所以拯救一个生命就更加高尚,而漠视一通陌生来电就更加卑鄙吗?”

林念不再说话了。

“也许你应该想一想,为什么你必须是一个高尚而善良的人呢?”梅森静静地望着她,看着这个年轻女孩被哀伤击碎的模样。

“可是老师,她的离世依然让我感到难过,这不是因为我必须要那样做。”

“我理解。林念,你会感到难过,当咨询师第一次面对自杀的来访者时,的确会有强烈的无能为力感……你要接受这种感觉,这只是你的开始。”

“会一直这样痛苦吗?”林念的睫毛低垂下来,窗口溢出的光晕铺在她的脸上,“不停地见证这个世间的悲凉,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会让人一直痛苦吗?”

“如果你一直用你的生命去置换来访者的痛苦,不仅什么也改变不了,痛苦反而会加倍。”梅森老师笑了笑,像是在告诫她,“这是你成长的一部分。你要让你的善良停止在你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你是咨询师,不是造物主。你要相信生命本身的能量,人类拥有自愈和修复的能力,亲人、爱人、朋友和咨询师,都是帮助他们弥合伤疤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其中之一。即使伤痕依然存在,人类也能顽强地活下去,这正是生命的神奇之处。”

梅森老师重新点起一支雪茄,他望着阳光落在林念的影子里,对她说:“林念,三年前你成为我的关门弟子,那时候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你还记得吗?”

“记得。”林念点点头,复述着当年的话,“心理咨询是一种方法,不是一种世界观。它帮助来访者找到自己的价值,但答案不是唯一的。”

离开梅森老师下榻的酒店,林念打车回到公司。这两天的时间里,她忽略了所有事。电话不停在响,但她一次也没有理会过。是时候了,林念提醒自己,她不能一直沉寂下去。她是一家公司的合伙人,她的公司很小,却也拥有数十名员工和几十名兼职咨询师,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

第8场

林念在公司门口下车。迈进花园的时候,她看见秦歌的车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里。她原本只是匆匆一瞥,却发现秦歌并没有下车。她走过去,看见打开的车门外丢着一地烟头,秦歌将座椅向后放低,整个人瘫靠在那里,像是一团废墟。

林念伸手过去揉了揉秦歌的头发,笑着调侃他:“怎么,你也被人扇了?”

秦歌的刘海被林念揉得一团糟,他伸手理了理自己的碎发,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我的女人们都很懂事,她们只会删我的微信,不会扇我的脸。”

林念皱眉睨了他一眼,伸出脚踢了踢秦歌的鞋子:“那你在这儿装什么死?”

秦歌将最后一支烟头丢在脚下,又踩碎,随口告诉她:“最近我要回家一趟,公司交给你了。”

林念沉默着站在原地,她明白秦歌所说的回家,是指回到父亲的公司。这个独自闯荡江湖的富家公子终于决定回家继承家业了。或许在他的眼里,林念和他们共同规划的蓝图不过是一个玩笑,随时可以丢弃。林念低头将水泥地上的烟头踢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知道自己原本想问出口的是,你还回来吗?

秦歌说:“不知道。”

像是一句无用的回答。林念曾经以为共同的情感无法将两个人捆绑,至少共同的利益可以,可是她发现自己又一次错了。她的利益和她的情感同样渺小,只有她一个人将其视若珍宝。她点点头,帮秦歌合上车门,一个人走向公司敞开的大门。

秦歌注视着林念的背影消失在白色大门内,狠了狠心,发动汽车离开了。

------

昨天他久违地回家了,这是他最近三个月第一次回家。吃过晚饭,秦歌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存放在柜子底层的储物盒。这盒子很久没有被打开过,自从秦歌搬出家里,这房间他也很久没有居住过。

秦歌一层一层翻着,翻到小时候的相册,翻到毕业的照片,也翻到母亲的日记。这本日记是他偷偷藏起来的,因为母亲去世之后,她所有的东西,连同她的衣物,都被父亲一起丢进了火葬场的焚烧台中。他的母亲是个诗人,也是个富家女,秦歌不明白吸引父亲的究竟是母亲的才华还是母亲的家世。母亲走了之后,他很少再听父亲提起过母亲,因为他很快便有了新的妻子,也有了另一个儿子。

秦歌再一次打开那本日记,里面是母亲随手记下的只言片语。

“秦先生,我崇拜你,像一棵树对另一棵树的敬仰,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吟唱。”

“今天崽崽问我,妈妈你相信光吗?这孩子真傻,怎么会是我生出来的。但我希望他长大以后还是这样傻。这个世上人人都聪明,所以才无趣。”

“终于出院了。有一个胖男孩在我家的花园里玩,我心想这谁家的孩子长这么难看,走近一看,原来是我家的。”

“我躲在花园里的时候,秦融道一直在找我。秦先生是个不错的人,可偏偏不像个活生生的人。我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太阳在他的身上晒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向前走一点,他的影子就遮住我一点。他一步一步迈过来,他的影子一口一口把我吞掉。”

“日子太难熬了,每一天都像是在吊唁。黑夜无比漫长,白天永远短暂。”

“崽崽问我,妈妈你在想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想。儿子,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我不希望你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那样太孤独了。你最好做一个平凡的人,去过平凡人的生活。当你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别把世界看得太清楚。”

“这人间,快乐有边。”

日记在这里结束了。秦歌一页一页翻开后面的白纸,像是一页一页翻完母亲留给他的余生。这么多年,他聆听过那么多人的故事,可他仍然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出生没有给母亲带来希望,抑郁和躁狂的反复发作让她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家里的刀具和一切可以伤害人的工具都被锁在柜子里。后来母亲学会逃跑,最远的一次跑到了云南,外公找到她的时候,她说自己不想回来,因为她太了解,很快,她便会再次发作。

秦歌把那本日记摊开,铺在膝盖前,呆呆地坐在卧室的地毯上。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在母亲写下这本日记的那些片刻,是她最像正常人的片刻,可偏偏是这样的时刻,令她渴望而又恐惧。清醒的意识在不断提醒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黑夜又将来临。如果没有人告诉她,这黑夜终会过去,她将一直活在黑夜里。

鹅黄色的灯光下,秦融道推门走进来,在秦歌身旁的沙发上坐下,看着自己的儿子垂着头发呆的模样,和他五岁那年看漫画的时候一个样。整整一个晚上,父子俩安静地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讲话。时间仿佛回到秦歌小学毕业的那一天,也是同样的夜晚,他们坐在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里,秦歌一边喝着果汁,一边盯着父亲发呆。那一晚,秦歌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也不知道父亲在等什么,但他们仿佛在等待同样一件事。等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了。

那个夜晚,秦歌一直坐在花园的秋千上,看着家里来来往往的警察从大门进了又出。从那之后,他的童年便结束了。

长大以后,他回想起父亲镇定的模样,他觉得父亲一定很早便知道了母亲的结局。可是如今他再想一遍,也许并不是父亲不想坚持,真正不想坚持的那个人,其实是母亲。秦歌很想问父亲究竟爱不爱她,他却问不出口。这一场漫长的折磨消耗了他们对婚姻全部的热情,对于这样的两个成年人来说,爱只是一种奢侈品。

他想起刘岩的父亲,那个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活下去的平凡父亲。是不是在母亲去世后的那些年里,秦融道也是一个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儿子的父亲。所以他从不悲伤,从不谈起过去,哪怕在过去的十多年间,煎熬的并不止母亲一人。在母亲下葬的那一天,父亲对秦歌说过的最后一句关于母亲的话是:“崽崽,你没有妈妈了……但你还有爸爸,爸爸会一直陪着你。”

这句话秦歌几乎忘记了。因为他对父亲固执的审判,让他差一点忽略了,在同一场灾难中,秦歌、父亲、和他的母亲,三个人都是受害者。

秦歌依旧低着头,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爸。”他叫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过得好吗?”

秦融道想了想,告诉他:“……挺好的。”

秦歌点点头,觉得这是最好的回答。他收起那本日记,将储物盒重新放进柜子里,接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爸,我走了。”他说。

“崽崽。”秦歌听见一声久违的呼唤。他停下脚步,身后传来秦融道悄悄变得苍老的声音:“……爸爸累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第9场

林念回到公司的时候,江止语又一次站在前厅等待她。她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林念:“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林念将手中的背包丢在沙发上,莫名觉得江止语有些可爱。她笑着说:“先听坏消息吧,我看看还能有多坏。”

江止语将一张公文递给林念,她打开看一眼,是一张起诉通知书。

“周清颜要告你。”江止语小声说。

“哦。”林念点点头,收起那张公文纸,只是说,“那我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律师?”

“她不止告你,她连学校一起告了,你们是共同被告。”江止语坐在她的身边,提醒她,“我已经帮你咨询过律师,他说学校也许有连带责任,但咨询师是没有责任的,即使她告你,她也不会赢。”

“那我也去。”林念将公文递给江止语,一边交待,“你帮我找一个律师,我这辈子还没有上过法庭呢。”

“好消息是,”江止语收起起诉通知书,又说,“今天市长带队去社区参观,在咨询室转了一圈,听了我们的介绍,之后就派办公室主任联系我们,计划将我们的试点项目拓展到其他街道去!”

林念惊讶地望着江止语,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你怎么这么厉害。”

她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朝着二楼办公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对江止语说:“帮我把孙会计找来。”

时间不允许她过多思考,她需要向政府提交新的方案,需要一大笔资金来投建新的咨询室,需要招聘一批驻站咨询师,每一个时间节点都迫在眉睫,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在林念的预设之内,这些是秦歌的计划,却是她最不擅长的事。

林念觉得焦头烂额,她让会计出示公司账户上剩余的资产,却发现账户上的钱所剩无几。她问会计:“钱呢?”

会计把最近半年的财务报表放在林念的桌面上:“公司的资金一直是秦总在调动,每一笔资金都有记录,你可以看一下。”

林念打开财务报表,一串接一串的数字不断涌进自己的视线内。她从未过问过这些事,一直是秦歌在打理公司。秦歌说林念我们合作吧,我给你49%的股份。秦歌说前期资金我来垫付,你只需要负责你的理想。秦歌说我们要和政府合作,把公司变成本地最大的咨询公司。秦歌说我申请了贷款,可以完成年内所有咨询室的投建。秦歌说林念我要回家了,公司交给你。

可是秦歌留给林念的公司只是一个空壳公司,他不仅没有提供前期资金,也没有申请贷款,第一家咨询室的投建资金,是这半年多来林念带着她的咨询师们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挣来的。这样说来,49%原本就和51%没有任何分别,林念却以为自己找到了强大的后盾。

原来商人的儿子还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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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把会计打发走,穿起外套,又匆忙跑下楼。她在一楼环视了一圈,孙会计和陶礼都是秦歌的人,她的视线落在江止语身上:“小语,跟我出去一趟。”

林念坐在江止语的车上,江止语问她去哪里,她也说不出,只是说:“你先把车开出去,随便去哪里。”

她需要一笔钱,区区几十万,不过买一辆车的钱,她却拿不出来。这些年,她赚了多少就花了多少,账户上一分余额也没有。她那时觉得自己还能赚到更多的钱,并不在乎一时的挥霍。当初她想和秦歌合作的时候,李秦铭也劝过她,他认为秦歌的人品不值得信任,林念又过于单纯。而林念只是觉得,在李秦铭的眼里,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他自己,所以她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一天一天过去,林念终于知道,李秦铭才是真的长大了。他越来越正经,越来越像个成年人,而她却依然是个小孩。她只想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李秦铭却在学习投资理财,计划着买房和更好的前途。她想走得更远,而李秦铭却想攀得更高。到了年龄的分水岭,他们注定成为两种人。

如今应该怎么办?林念不想向李秦铭求助,也不想质问秦歌为什么欺骗自己。她想去银行申请贷款,可是公司没有任何可以抵押的资产。她想自己把钱补上,可是她没有钱。她只好问江止语:“公司现在有几十万的资金缺口,我们怎么办?”

“你是说眼前这个项目吗?”江止语把车停在路边,看林念不说话,又继续说,“可以找新的投资人,或者把项目外包出去,但我不建议你那样做。消息传得很快,只要有足够的利润,我们目前做的事就会被资本市场瓜分。”

林念叹声气,把车窗打开一半,让秋天微凉的风吹醒自己的大脑。

“姐。”江止语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不给秦歌打电话?区区几十万对他来说,不是小菜一碟?”

林念只是将手机攥在手里,假装无所谓地将事情原封不动地告诉江止语。

“贷款是不可能的,公司名下没有任何资产。但他既然答应你要垫付前期资金,他就必须做到。”江止语义愤填膺地对林念说,“姐,我告诉你,不要害怕那些比你有钱、比你有权的人。这个世界总是欺软怕硬,就算你什么也没有,只要你是一副硬骨头,就没有人敢碾死你。你知道为什么踩死一只蚂蚁更容易,而打死一只老鼠却需要靠工具吗——因为蚂蚁不会咬人,而老鼠会。”

林念懵懂地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江止语:“你是让我变成老鼠?”

“我是让你长出牙齿来!”江止语生气地敲了敲林念的脑袋,“你去,你现在就去给他打电话。”

林念被江止语推搡着走下车,犹豫地站在路边开始落叶的槐树下。打还是不打,她依然拿不定主意。她看着车窗里探出脑袋的江止语,终于下定决心将电话拨了出去。

“社区的项目被市里看中,要我们提交一个新的方案,如果顺利的话,年底之前要同时搭建数十家咨询室。”林念努力压制自己对秦歌的愤怒,“我今天查了一下公司账户,上面是一片空白。”

“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五十万,法人也可以转给你。”秦歌的声音很平静,似乎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如果你不想做,也可以把项目外包出去,我都同意。”

听着电话中秦歌毫不掺假的无所谓,林念才终于相信,从一开始,她的计划、她的咨询、她努力维持的营运,都不过是秦歌手中的一枚棋子。

“好。”她冷淡地回答他,“下周之前,把钱打到公司账户上。”

挂断电话,林念望着车窗里探出来的小脑袋,摇了摇手中的电话,对着江止语笑了。江止语推开车门飞奔过去,冲到林念的面前,用一个大大的拥抱将她裹进怀里。太阳快要落下去,林念躲在江止语的怀中,不知道为什么,忍了好几天的眼泪却流了出来。她用手擦了一下,眼泪却流得愈发凶猛。

“姐,你想哭就哭吧。”江止语抚摸着林念藏在风衣下的蝴蝶骨,趴在她的肩头轻声说,“哭完了回家,就再也不许哭了。”

第10场

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迟,已经近十月了,外衣还是普通的夹克衫。最近几年的天气反常得厉害,夏天越来越热,冬天却不怎么冷,春天和秋天短得像梦遗——当人们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过去了。

江止语站在教室的角落里,看着四十多个少男少女将叠好的白色纸鹤放在教室中央的课桌上。那是王岫朵的课桌。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结局。

那些堆叠在课桌上的白色纸鹤,是孩子们写给王岫朵的告别信。假如你不想写,也可以叠一张白纸。多数纸鹤都是一张白纸,短短一年间,他们还来不及了解一个人,就要被迫忘记这个人。陌生人的爱与哀悼都很短暂,恨也一样。

这一天落幕的时候,苏景堂收起四十七只纸鹤,准备将它们带到王岫朵的葬礼上,让它们和她的衣服一起化为灰烬。教室布置回原来的模样,王岫朵的课桌被收藏进仓库中,不久便会被销毁。她的位置上覆盖了新的课桌,会坐上新的同学。关于王岫朵在这所校园里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天快黑的时候,苏景堂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台阶上。学校里还没有回家的孩子们正在操场上踢足球。他想起自己上中学时的日子,总会有小女生像如今站在操场边的女孩子们一样,等着给自己递来一瓶矿泉水。年轻真好,他在心里想。年轻时总以为人生会无限向上走,却没料到人生的丘陵远比山峰多。

“苏老师。”他的思绪忽然被身旁的声音打断,“明天是朵朵的葬礼,对吗?”

“是。”苏景堂回头望着曹方,他把书包丢在一旁的水泥台阶上,弯腰坐下来。

“你能带我去吗?”曹方问他。

苏景堂想了想,回答他:“可以,我帮你给补习班老师请个假。”

“谢谢。”曹方说完,又突然问道,“你知道朵朵为什么自杀吗?”

苏景堂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件事。”曹方继续说,“警察问过,德育处的老师也问过,同学们问过,甚至那天来的心理医生也问过……可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这个问题?”

“我应该问吗?”苏景堂反问他。

“她是我的女朋友。”曹方注视着他,说道。

“我知道。”苏景堂点点头。

“那天晚上她来找我,说要把她的第一次给我……我拒绝了。”曹方又是那副冷淡的表情,看起来一切都无所谓。

苏景堂转头望着他,仿佛他在诉说一件极其普通的小事。苏景堂猜测,他也许在心里酝酿了许久,只是需要一个人倾听罢了。“你觉得,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想不开?”他问曹方。

“我猜那天晚上,她的爸爸妈妈又吵架了。”曹方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是继续说,“每一次她的父母发生争执,朵朵的行为就变得很偏激。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和我吵架,会反复向我求证我到底喜不喜欢她,或者因为一些小事就拼命怀疑我,并且常常和我冷战……所以我猜,她之所以突然找到我,提出这件事,也是来自这个原因——可是那天晚上,我原本是打算和她分手的。”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答应她吗?”他问曹方。

“不会。”曹方坚定地回答他。

“你不喜欢她?”

“我喜欢她。”曹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即便我决定要和她分手,那时她也是我的女朋友,我当然喜欢她——但是我不会碰她。”

苏景堂望着这张少年稚气的脸庞,不大明白他的想法。在这个性爱如此泛滥的时代,一个十七岁的男孩会依然坚守爱情的神圣和忠贞吗?也许会吧,他猜测,也许爱情就是适宜生长在十七岁的土壤里。成年人的土壤碱性太强,会让它轻易枯萎。

“为什么?”他问。

“没有为什么。”曹方冷静地回答他。

“是因为你们年纪还小,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人?”

曹方站起来,将书包随意背在肩上。夜风吹过他的刘海,操场四周的灯光铺洒在他的鼻梁上。他低下头,没有修剪的头发遮住头顶的光晕,他的眼睛隐藏在阴影里。苏景堂用余光向远处看去,看见孟子期一如往常地等待着曹方。

“你会帮我保密吗?”曹方说。

校园里最后一抹灯光亮起,白天在这里画上一个休止符。

------

下班之前,李秦铭在走廊里遇到景锐,顺便问了他一句:“王岫朵的案子结了吗?”

“结是结了……”景锐无奈地摇摇头,“可她的妈妈不依不饶,坚持说是那个心理咨询师害死了她女儿。这天天来闹,我也遭不住啊。”

李秦铭听罢,也笑着摇了摇头:“那你怎么办的?”

“我能怎么办——我给她出了个招,让她去法院起诉,看法院会怎么判决。”景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说这些孩子是怎么想的,非要选择跳楼自杀,留下一摊子烂事。割腕不好吗,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反悔……”

景锐话还没有说完,李秦铭便回过头,将一卷文件重重地砸在景锐的脑袋上:“你怎么不问一问这些孩子为什么非要选择自杀——活着不好吗,还有一辈子可以反悔。”

景锐摸了摸莫名其妙被敲了一重锤的脑袋,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李秦铭匆匆忙忙跑下楼梯,不到一分钟,便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还有一点时间,天就会彻底暗下来。李秦铭开着车穿梭在高峰期拥挤的车流中,他摸了摸口袋,林念塞给他的蓝色小卡片还藏在那里。李秦铭忽然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日期,发现三天前是林念28岁的生日,林念没有提醒他,他也忘记了。他细细想来,林念其实聪明、懂事、顽皮又可爱,唯独有一点不好,就是总是对他若即若离。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秦铭都无法确定林念是不是真的爱他。

有一天夜里,李秦铭喝醉了酒,半夜睡不着觉。林念听见他翻来覆去地爬起来喝水,睁开沉重的眼皮问他是不是难受。李秦铭说头疼,林念便让李秦铭躺在自己的肚皮上,用手指细细地帮他按摩头皮。李秦铭觉得很舒服,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依然躺在林念的肚皮上,林念斜靠在床头的靠枕中央,眼睛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下。

李秦铭还想起来,每一次醉酒之后他都想吃一碗热腾腾的拉面,无论多晚,林念都一定会陪他去,带他吃完拉面又带他回家。李秦铭曾以为这是林念在迁就他,可后来他发现并不是如此,林念是真的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刻。只要李秦铭出现在林念的身边,林念永远是开心的。

李秦铭把车开进这个他很久没有踏足过的小区,打开熟悉的房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他绕着房间悄悄转了一圈,看见林念躲在卧室的被子里。他脱下外套搁在餐厅的椅子上,轻轻走进卧室,从她的背后,连同墨绿色羽绒被,连同她的整个身体,都一并拥进怀里。林念仿佛刚刚入梦,又忽然被春天不知不觉打在窗台上的雨声惊醒。林念如一个蚕茧那样被他裹在怀中。她觉得安心极了,她不想让李秦铭知道她醒了,她害怕他会因此放开她。像她小时候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那样,假如她一直闭着眼睛,爸爸就会把她抱进卧室里。

她喜欢被人这样拥抱着不肯放开,可在她的生命中,却谁也不敢依赖。

李秦铭把头探过来,盯着她慌忙闭上的眼皮,轻轻笑了笑。他索性也不走开,只是盯着她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啊转的,转到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才再一次睁开眼睛。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的路灯透过纱帘照进星星点点的光晕,他们打算就这样等着天空彻底黑去。李秦铭重新回到她的背后躺下,依然紧紧地裹住那团被子,被子里有林念瘦弱的身躯,像是春天刚刚发芽的小树苗。李秦铭始终觉得林念对自己的魅力有些误解。她的性感是青涩又顽劣的少女式性感,像半大不大的青春期女孩,但林念总以为自己拥有成熟女性的荷尔蒙。一个人最快乐和最悲伤的模样就是她的本质,林念的本质是一个十六岁少女,她永远不会长大。

有那么一刹那,李秦铭觉得林念像自己的女儿,可他们明明只相差一岁。

“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李秦铭忽然说,“如果你不想结婚的话,就不结了。”

林念的眼泪流到了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便风干了。她听见李秦铭的声音从她的身体里传过来,带着这个夜晚的沉静。李秦铭说话的时候,把手指放在林念的脸颊上,摩挲着她微微湿润的皮肤。泪水划过鼻梁,林念忽然觉得自己何等幸运。她想要的不多,老天爷全都给了,还多给了她一点。林念轻轻咬了咬李秦铭的手指,算是对他的回答。

“李秦铭?”她问他,“如果有一天,你爱上别人了,你会离开我吗?”

“会。”李秦铭想了想又说,“那你呢?如果你爱上别人了,你会走吗?”

“我不会。”林念依然背对着他,只是声音听起来轻快得多,“我要留在你身边,一边爱别人,一边折磨你。”

李秦铭没有料想过她会这样回答他,他觉得自己输了:“那成,我也不走了。我也要留下来一边爱别人,一边折磨你。”

“……你还是走吧。”林念笑着缩了缩脖子,因为李秦铭的吻已经落在她的锁骨上。“王八蛋。”她笑骂道,“你不是不理我了吗?”

“明天再不理你。”李秦铭说话的时候,已经掀开被子钻了进去。风吹过纱帘,吹起一地月光。

第11场

第二天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上午,即便是城郊的火葬场上空也是一片晴朗。

这是江止语第四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是在她十二岁那一年,同班关系最好的同学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候的这里究竟长什么样,她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她的好朋友抱着父亲的遗像站在灵堂里哭泣的样子。那个女孩戴着厚厚的眼镜,一直弯着腰痛哭,哭到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打湿整个镜片。江止语只敢站在原地,在那个年纪,她还没有学会接受至亲的死亡,直至如今她也没有学会。

每到这种时候,她看见人们抱着一尊遗像,脸上只剩下哀默的表情时,她都庆幸江省元和李素戚的身体足够健康。她希望他们活得更久一些,活得比她再久一些。她觉得没有钱也没有关系。总是在这种时候,她才能体会到长命百岁才是人间最大的幸运。

送别会开始的时候,江止语站在人群中,和几十个与王岫朵的生命有过交叉的人站在一起,共同见证她在世间停留的最后一刻。除了苏景堂身旁的曹方和孟子期,以及几个看起来像是好朋友的女孩,其余大多都是成年人,大约是亲属及父母的朋友或同事。这些人中有几人真正与她谈过话,真正了解过她,江止语猜不到,但她想也许不超过五个人。在其余的人眼里,他们此刻站在这里只是为了送别一个不相熟的女孩。这个女孩在人生最灿烂的年华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只觉得可惜。

躺在众人面前的王岫朵,也许并不在意究竟有谁会站在这里,或许她也不在意这场规规矩矩的仪式。在她决意离开的那一刻,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她都不在意了。

江止语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林念站在人群的角落里。

一个像是长辈的中年男人面向众人,开始朗诵手里的悼词。这是江止语最讨厌的环节。她不相信一篇几千字的悼词可以描述一个人的一生,她甚至不相信写悼词的人真的认真了解过那个人。

在奶奶的葬礼前夜,江止语蹲在电脑前花了四个小时书写第二天需要交给一位有名望的长辈来朗诵的悼词,但那时她才惊觉自己其实从未了解过奶奶的一生。在她的眼里,这个脾气古怪又重男轻女的老太婆其实讨厌得很,她对奶奶唯一的印象就是每次分到零食时奶奶都会说一句:“这是最后一块饼干。”她知道奶奶家藏的饼干多得是,而她只能吃到最后一块。她还在某一个下午发现奶奶藏在阳台上铺了满地的核桃,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个绿油油的东西剥开以后会是新鲜的核桃,她只觉得好奇,因为奶奶藏起来的一定是好吃的东西。

江止语一屁股坐在阳台的地上,晒着下午三点的太阳,听见院子里小孩们捉迷藏的叫喊声,一下一下剥开手中的果实。直到绿色汁液沾满双手时,她才发现原来核桃是长在果肉里的食物,外面裹着厚厚的果皮,像是没有成熟的梨子。她剥开漂亮的白色外壳,取出里面的核桃仁,撕开表面覆盖的浅杏色薄膜,将果仁一口吞进嘴里。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是刚刚成熟的新鲜核桃。一旦再多成熟一分,便会失去最极致的鲜脆。那天下午是江止语在奶奶家度过的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一个不足五平米的小阳台和满地核桃以及下午三点的太阳,足以抵消江止语对奶奶的所有仇恨。

江止语后来能记起的都是诸如此类的小事,她觉得奶奶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她只是个可怜人。可是这些都不能被写进悼词里,她只能虚伪地描述奶奶勤劳善良的一生。勤劳是真的,可是善良和奶奶一点也不沾边。人活着的时候听不得真话,死了以后也没有人和她讲真话。

告别仪式结束的时候,孟子期和曹方跟着两个大人一起推着灵车向火化室走去,周清颜被两个女人搀扶着,一边抽泣,一边跟在灵车后头,王岫朵的爸爸独自一人行走在周清颜的身后。从头至尾,江止语没有听见他们讲过一句话。他们的婚姻怕是要结束了吧,江止语在心里猜测着,这个男人连安慰都不舍得给她一分。一段由孩子维持的婚姻最终还是由孩子亲手拆散,也许对三个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江止语故意放慢脚步,退到人群的最后。林念抬起头发现江止语在等她,只是对视一眼,又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走在她的身旁。人群中没有人讲话,江止语也没有说话,只是从袖子里偷偷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林念的指尖。两只手在空中打了个照面,又轻轻地扣在一起。

一直走到火化间,江止语听着那声熟悉的高呼:“一路走好!”然后黄色木门被“砰”地一声合上。

------

家属们留在旁边的休息室里等待骨灰被递送出来,江止语不想再重复这个冰冷又漫长的过程,便跟着人群去一旁烧纸祭奠。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人们将王岫朵的衣物和大把纸钱丢进火里,眼看火焰将一切化为灰烬。苏景堂带着曹方和孟子期,将同学们折叠的四十七只白色纸鹤一只一只扔进火焰中。曹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那天江止语在校长办公室外见到的模样一样,只有一种说无可说的麻木。

江止语塞给林念一叠黄纸,示意她将它们丢进火焰里。林念蹲下来,将黄纸一张一张烧掉,每一张都烧到残余处才让黄纸顺风飘走。然后她站起来,向后退了三步,对着火焰鞠了一躬。

“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周清颜站在林念的身后,冷冷地丢出一句。

林念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并没有回头看周清颜。她只是抬起头,像是在和空气对话。她说:“我不需要你的原谅。我唯一需要求得原谅的,是我自己。”

江止语不想看见林念被周清颜刁难,她从周清颜的面前牵过林念的手,带她离开火葬场。她把车从另一条大路上开回去,因为李素戚说过,去火葬场这样的地方是不能走回头路的,否则不吉利。李素戚还说,从火葬场或者墓地回来之后,是不可以直接回家的,必须去人最多的地方跑上几圈,这样亡灵就会迷路,不至于跟着你回家。所以江止语又带着林念逛遍城市中心的商场和超市,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林念回到办公室,从桌上拿过江止语提前摆好的咨询师简历,随手翻了几下,又丢在一旁。她打开抽屉,里面是来不及整理的咨询档案。她从柜子中取下一个档案袋,将咨询记录一页一页装订好,塞进袋子里。她在档案袋的封面写下三个字:王岫朵。

她刚准备将档案袋封存,低头又发现自己落下一封信,是王岫朵最后一次提交给她的家庭作业。林念展开那张信纸,信纸的底纹是精致的牛皮纸暗纹,纸上是一个女孩工整的字体。

妈妈,我恨你。

为了变成你理想中的孩子,我从小就没有自己的生活。我必须学钢琴,学英语,必须考全校第一。我必须每天五点起床读书,夜里九点睡觉。所有的竞赛我必须参加、必须拿奖,因为那是你的面子。我去香港参加钢琴比赛拿了第一名的那一天,是我长这么大见过你最开心的一天。可是妈妈,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妈妈,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宁愿让我承担你们婚姻的失败,也不愿意离开爸爸。我恨你,非常非常恨你。

有时候爸爸摔门离开以后,我听见你躲在卧室里哭泣。你怕我发现,所以你总是捂住嘴,可我还是听见了。你说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不够好,所以爸爸不爱我们。我只能变得更好,成为最好的小孩。可是那样,爸爸就会爱我们吗?

妈妈,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姑姑说,在我三岁的时候我曾有过一个弟弟,可惜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死了。那个时候我很难过,因为我本可以有一个弟弟。可是现在我觉得他很幸运,至少他不必像我一样痛苦地活着,他从一开始就结束了注定一生的折磨。

妈妈,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出国,也不想成为优秀的小孩。我不是你拿来攀比的工具,也不是你实现理想的寄托。妈妈,如果你有梦想,就请你自己实现吧。

妈妈,活着真的太累了。

如果我有机会告诉你,我希望你能为自己活着。不要为了爸爸,也不要为了我,只为你自己活着。

林念将这封信合上,连同刚才的咨询记录一起塞进档案袋里。她缠好档案袋的绳子,打算将它永久封存。一直到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觉得自己似乎丢掉了什么东西。她又重新折返回去,从档案柜中抽出刚才那个袋子,将那封信再一次取出。她找到一个信封,把信塞进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王岫朵留下的地址。

林念走下楼梯,看见杜若带着两个儿子站在大厅里,似乎是在和江止语谈天。林念走过去,把信封递给江止语:“小语,星期一的时候,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

接着,她走到沙发上坐下,太阳晒在她的身上,她轻轻眯起眼睛。不知不觉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流走。

杜若的大儿子在她的身旁玩耍。看见林念,他站起来,将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肘下,表情坚毅得像个战士。他皱着眉头,坚定地问她:“阿姨,你知道奥特曼吗?”

林念笑着回答他:“我知道。”

小男孩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仿佛任何事也无法撼动他的信念。他又问林念:“阿姨,你相信光吗?”

林念看着下午的阳光晒在他毛茸茸的头发上,晒出了麦田的气味。秋天要过去了,林念知道。她眨了眨眼睛,觉得眼睛里有星光像萤火虫般飞舞着。

她再一次笑了,这一次的笑容温柔又绵长。她对小男孩说:“我相信。”

下一单元 流浪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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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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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20 04: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要替全世界记得,他曾来过一遭 | 人生实验室·流浪城堡

 潘安小姐 戏局onStage  2021-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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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们的老朋友林念和江止语终于回来了。

女孩王岫朵离世,合伙人秦歌突然退出,接二连三的变故催促着林念不断蜕变和成长,独立扛起实验室的重担;江止语也不离不弃,始终陪伴在她的林念姐的左右。转眼间,这场“拯救人生计划”已然走过大半,时间来到了萧瑟寒冷的冬季,童鹿远在绝症里挣扎的生命也随着温度的下降迅速流失。旅程总有辗转换乘,我们也不得不和一些人道离别了……只是,死亡就一定意味着终点吗?(前情回顾:《妈妈,你的梦想就请你自己实现吧》 

第1场

已经十一月了,欧北洋站在住院部楼下,抬起头望着楼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最近几个月,这里变得越来越熟悉,每逢周末或者下课早一点,他都会出现在楼上的某一个房间。推开特殊病房的门,他看见童鹿远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看书。

“牧姨呢?”欧北洋放下手中的水果,随口问道。

童鹿远笑着摘下老花镜,把书合起搁在床头柜上,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绘画中心有几个孩子还没走,她晚一点儿再过来。”

“哦。”欧北洋点点头,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书,书名叫《罗兰·巴尔特文集》,他想了想,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仓促地笑了一下,坐下用小刀慢悠悠地削苹果,“童叔叔,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蛮好,蛮好。”童鹿远仍旧笑了笑。他习惯了这样回答。其实好不好,他自己很清楚。即使医生不说,日渐衰竭的身体也在每日向他发出信号。

欧北洋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童鹿远,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外衣,“童叔叔,要不要下楼去转一转?”

童鹿远愣了一下,两三口吃完了整颗苹果,努力把身体撑起来,任由欧北洋替他穿上外套。欧北洋把他扶上轮椅,推着轮椅从电梯下到一楼。

十一月,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叶子也已经落得差不多了,等它们全都落光的时候,童鹿远觉得,自己的人生便也要走到头了。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当他第二次住进这家医院的时候,他以为一切都还有希望。医生说他的情况不适合做第二次手术,那么便采用化学疗法吧。化学疗法的效果不明显,那么便采用放射性疗法吧。如果仍旧不行,便把中医也用上吧。半年多过去,一切可以用的方法全都试过一遍,化疗和放疗的剂量越加越大,转移的范围也越来越大。

癌细胞就像一团生生不灭的火苗,不停地重生又复燃,将他坚定的信念一寸一寸摧毁。时至今日,他几乎放弃了治愈的希望,只想着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虽然他也不知道,每一个如施舍般的明天,他应该如何珍惜。

“童叔叔,冷不冷?”欧北洋问着,替他把外衣向胸前掖了掖,“如果太冷的话咱们就回去。不然等会儿牧姨来了,要骂我的。”

“不冷。”童鹿远拍了拍欧北洋的手背,摩挲了两下又紧紧攥住,“你阿姨就是太小心翼翼了,不然我还想让你替我偷偷带瓶酒来……这医院里的伙食啊,实在是难吃得很,要是能配上酒还能凑活吃两口。”

“那你别想了。我爸说了,别说酒,你连荤腥都不能沾。”欧北洋蹲下来,把胳膊轻放在童鹿远的膝盖上,“童叔叔,你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童鹿远仰起头,天上有几颗星星透过云雾黯黯地发着微光。他忽然笑了。“小欧啊,”他摸了摸欧北洋的脑袋,“我想要一把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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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童鹿远送回病房以后,欧北洋来到父亲的办公室。欧主任刚下一台手术,这会儿正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打着盹儿。欧北洋悄悄推开门,在离父亲两米远的沙发上坐下,安静地玩起了手机。

他发了一条消息给简依娆,“下课了吗?”

“刚下晚自习。”简依娆很快回复了他,“正在回宿舍的路上。”

“依依。”他叫了一声简依娆的小名,“我刚才去看了童叔叔,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小语她们?”

简依娆没有回复他,欧主任却在这时候醒了。

“怎么了。臭小子?”欧主任抬了抬眼皮,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儿子,“又来看你的好哥们儿?”

欧北洋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自从年初他在医院看见童鹿远消瘦的身影后,他便鬼使神差地来到医院探望童鹿远。欧主任告诉他,童鹿远的病治愈希望不大,癌症第二次扩散的情况远超医生们的预计。他也没有料想过,原本的三年会在短短几个月内缩减成一年半,最后只剩几个月。

小的时候,爷爷告诉欧北洋,如果一个老人生了重病,那么冬天就是阎王爷来夺命的日子。只要熬过冬天,便可以多活一年;如果熬不过,就真的熬不过了。欧北洋不晓得六十一岁的童鹿远算不算得上老人,但他知道这个冬天对童鹿远来说,是最难熬的一个冬天。

欧北洋站起来绕着父亲的办公室走了半圈,办公室里充斥着医院的消毒水味道,陈设简单又无趣。就是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消磨了父亲的大半生。从这栋楼走出去,再往前走五十米的另一栋白色大楼,又承载了母亲的半生。

“你的法律学得怎么样?”欧主任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他一句。

欧北洋正在书架前随手翻看一本关于癌症的书籍,听见父亲的问话,只是偏了偏头,“还行。”

欧主任咂了咂嘴,没再说什么。桌上的手机忽然发出轻微的嗡鸣声,是急诊室打来的电话。欧主任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匆忙向门口走,路过欧北洋的时候,他伸出右手随意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欧北洋跟着点点头,虽然他也不明白父亲的手势究竟是让自己回家还是继续等着。

凭着父子俩之间说不清的默契,欧北洋知道父亲这一去,要到半夜才会回来。他原本是接父亲下班的,如今只好独自开车回家。

从小到大,欧北洋很少有和父母单独相处的时刻,他的爸爸妈妈照顾病人的时间远超过照顾他的时间。别的孩子的童年常常是失去自由,而欧北洋的童年却拥有太多自由。这些自由并没有让他生出更多叛逆,而是让他学会了自律,因为医生世家的孩子就是从小便懂得,有很多人比他更需要他的爸爸妈妈。

第2场

第二天是周六,按照惯例,实验小组要召开月度会议。最近这些日子,林念辗转于社区与公司之间,每天忙于培训新招聘的咨询师,忙着配合社区的活动,忙着学习成为一名管理者。她这才发现,做一个老板原来比做一个员工要辛苦太多。有时候早晨一睁眼,她的脑海中便飞速掠过一串数字:公司的水电费用、员工的工资和社保、下一个社区投建咨询室的资金……她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市侩,整日整夜地被一连串带着符号的数字逼着向前走。

林念自由惯了。从前不舒心的日子、和李秦铭吵架的日子、没有预约的日子,或者任何一个不想上班的日子,她都可以随意找个借口瘫在家里虚度一整天。她也没有大的理想,钱够花就行,甚至连这次磕磕绊绊的《拯救人生计划》也是她心血来潮的产物。她的人生格言是:做人,享受的是过程,反正几十年之后,大家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可是最近,连李秦铭都发现了林念的变化。从前出门之前根本看不见林念起床的他,如今自己的闹钟还没响,卫生间的流水声便哗啦啦地传进卧室;从前林念花钱如流水,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家里一个快递盒子也没有出现过;从前一到天黑就喜欢伤春悲秋的林念,如今根本不需要催促便会早早睡觉。

这一切改变都要感谢秦歌——丢了这个烂摊子给她。

李秦铭突然掌握了幸福生活的秘籍。他认为问题的关键就是,林念过去实在是太闲了。

两个人在车库中匆匆吻别。目送林念驱车离开后,李秦铭忽然又有些怀念她没事找事的顽皮模样。他低头轻笑一声,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林念下了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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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趁着红灯时给江止语拨了一个电话,交待了公司的一些日常事宜,便开车驶向圣林中学。

自从一个多月前周清颜将林念与圣林中学列为共同被告之后,秉承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林念与圣林中学的吴校长突然变成了战略合作伙伴。趁着这次机会,她向吴校长提出一整套校园心理服务方案,想借此开拓教育系统。

她忽然有了新的目标。她不想再像之前那样经营一家小作坊,她要建立本地规模最大的心理服务公司。虽然这是秦歌曾经的目标,但林念觉得自己一样可以做到。

江止语收起电话,回到会议室里。从前秦歌主外,林念主内。如今林念主外,江止语主内。她知道她的林念姐姐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不得不替她承担管理公司内部事务的责任。

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莫纳、欧北洋和江止语。简依娆因为参加英语补习班没有办法过来,杜若要照顾两个孩子也没有办法来,而童鹿远,早已消失在众人口中。

江止语从桌上捡起莫纳的实验小结,忍不住赞叹道,“莫纳老师,牛啊,你这出版约都签了——还没到十二月,你就提前完成了全年计划。哎?你们比赛结束是不是有颁奖礼?到时候我们去给你助威啊。”

“下个月,下个月。”莫纳摆摆手,本想谦虚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嗨,都是运气。小欧之前不是还劝我,这年头压根儿没几个人看严肃文学,大家不是看电视剧就是刷网文,我们这种老派文学根本卖不动嘛……你看,事实证明,无论过多久,经典永远不会过时。”

“是是是。”欧北洋瘪了瘪嘴,只好点头哈腰地向莫纳道歉,“莫纳老师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这种没什么文化底蕴的小屁孩说的话,您就当个笑话听听——我看网文也只看免费的,不会影响你们文学圈的格局。”

莫纳皱了皱眉,“那可不行。现在是知识付费的年代,你看网文也不能白嫖啊。”

欧北洋抿着嘴没有接茬,心想他也管得够宽的,就他那几本老套的悬疑小说,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严肃文学。他转了个头问江止语,“小语姐,童叔叔当初写的计划书在你手里吗,我想看看。”

“童鹿远吗?我去找找……”江止语站起来往办公室走,走了一半忽然回过头问他,“你看那个做什么?”

“那个……”欧北洋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敷衍道,“你先拿过来我看看。”

江止语笑了一下,重新坐回椅子里,“那不行,这些资料属于他的个人隐私,我们需要保密。”

“那你刚才站起来干嘛?”莫纳忍不住插了一句。

江止语瞪了莫纳一眼,“我这不是……条件反射嘛。”

欧北洋思索半晌,又说:“那这样吧,我也有一个童叔叔的个人隐私,我们交换一下。”

莫纳噗嗤一声笑了,“你俩真逗,拿别人的秘密互相交换,小报记者都没你俩这么大公无私。”

欧北洋忍不住回了一句,“莫纳老师,您能出去喝杯茶吗?”

“我不。”莫纳倔强地摇晃着脑袋,“我就在这儿坐着听。一会儿万一我不在,你俩拿我的秘密互相交换怎么办?”

“放心吧,您私联女读者那点事儿没人感兴趣。”欧北洋也不再搭理他,转头继续对江止语说,“小语姐,实话告诉你,童叔叔退出实验不是因为他打了退堂鼓,而是因为……因为,他的癌症复发了。这半年多来,他一直住在医院,我爸是他的主治医生。我也不好跟你说什么,但他确实,时间不多了……我就是想看一看,他当初来找你们的时候,到底写了些什么,有没有哪一件事是我可以帮他完成的……”

在欧北洋平静地叙述后,江止语和莫纳面面相觑。癌症、医院、时间这几个词语反复回荡在空旷的会议室中,在这个清晨敲碎了一面被人遗忘的玻璃。如果他们永远不知道这件事,也许很多年以后,童鹿远还好好地活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每当江止语想起他,他会一直是江止语口中那个六十多岁的胆小鬼。

原来不是的啊。

第3场

林念回来的时候,江止语正坐在接待大厅的沙发上发着呆。林念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江止语没有反应。林念笑了,又伸手摸了摸,“怎么了?你那个邻居又干什么王八蛋的事儿惹你生气了?”

江止语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林念,“姐……你还记得童鹿远吗?就是那个退休领导。当初他退出实验,是因为癌症复发进了医院。小欧说,他可能撑不过今年了……”

林念愣了一下,想起如今已经是十一月,那么今年的意思就是,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她仰起头看了看天花板,又默默地坐下,“哦……”

江止语有些意外。林念看上去平静得有些冷漠,但她又觉得那不是冷漠。自从王岫朵去世之后,林念仿佛变了一些。她整日沉浸于繁忙的工作中,很少再和人谈心。林念曾经告诉江止语,不要在来访者身上投诸自己的感情,那会影响你的判断,也会让你付出代价。林念自己破了戒,也品尝到了后果,却还是这样告诉江止语。江止语是一个不听劝的人,父母、老师、昔日的领导,她都不肯相信,可是她听林念的话。她相信林念,很奇怪,她就是觉得,林念不会伤害她。

林念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转过来拍了拍江止语的手背,“先别想了。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男孩,你有没有见?”

“那个小警察吗?”江止语想了想问。

“你可别糊弄我啊,你不知道我磨了李秦铭有多久,他才肯帮我这个忙的。”林念皱了皱眉,站起来说,“你赶紧去给我谈恋爱,别整天和你那个臭邻居眉来眼去的,人家有女朋友了。”

江止语噘了噘嘴,小声嘟囔着,“既然李警官肯帮忙,为什么不把他身边那个景锐介绍给我……我看他长得挺帅。”

“那你别想了。那个景锐,比李秦铭还花心。”林念摆了摆手,“李秦铭跟我说,他每天起床叫的宝贝,都不是一个人。”

“嚯!”江止语忍不住赞叹一声,起身绕过前台,掏出自己的手包挎在肩上,丢给林念一句,“我先走了,我妈让我去驾校接她。”随即又怕林念唠叨,转身叮嘱道,“放心吧,我晚上就去见那个张逸和——他要是想亲我,我绝不会顶嘴。”

“让你少和秦歌混,一天到晚好的没学会,净学耍流氓了!”

玻璃门在江止语的身后缓缓合上,把林念的呵斥关在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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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止语站在驾校门口的时候,李素戚正在将两包烟塞进教练的口袋中。

李素戚总是这样,喜欢一切破坏规则的行为。只要不违反法律,她觉得其他人做什么,她也要做同样的事,否则就是吃亏。

都说女儿长大会更像母亲,江止语却觉得自己谁也不像。她时常嫌弃李素戚不够冷静,又觉得江省元过于懦弱。可是在李素戚和江省元的眼里,江止语既傲慢又倔强,三个人谁也瞧不上谁。

“我上次介绍的那个,开西餐厅的人,你见了没有?”李素戚一上车便开始盘问江止语。

江止语默默叹了口气,她一边将车发动起来,一边随口回答道,“见了。那个男的看起来起码比我大二十岁……而且,人家好像对我也没有兴趣。”

“人家只比你大八岁而已。”李素戚反驳道,“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你这个人啊,干巴巴的,一点女人味也没有,没什么意思。”

江止语笑着还嘴,“唉,现在就流行我这款干巴巴的。这叫禁欲系。”

“还禁欲系?”李素戚嘲笑她,“说白了就是让人毫无欲望——你说人家把你娶回家干嘛?搞行为艺术吗?”

“妈,现在不流行你这一款了……”江止语飞快地瞥了一眼李素戚丰腴的乳房,“这年头,性别都不成问题,身材更不成问题。”

“你就是太年轻。”李素戚说,“我告诉你,身材丰满的女人,从来不会过时。”

“我爸呢?”江止语试着将话题从相亲转到江省元身上。

李素戚瞟向窗外,装作无事发生。江止语又问了一遍,“我爸干嘛去了?”

“你爸去换借条了!”

“又是那个老刘伯伯?”江止语转头望了一眼李素戚,看李素戚不接话,她继续说,“都已经十八年了,借条都换了快十张,到现在他还不还钱——换来换去有什么用?”

老刘是江家的禁忌。十八年前,江省元把钱借给老刘,并把老刘介绍给一个远方亲戚,结果老刘和江省元一起被骗光了钱。那个亲戚用诈骗的钱娶了三个老婆,养了一大堆情人,还生了五个孩子。人们一提起他便会咬牙切齿地咒骂他,却没有任何方法制裁他。很多年以后,那个亲戚突然死了。有人说是他的最后一任情人把他治疗高血压的药物换成了升压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死了以后,他的三个妻子和一个前妻分家产闹得鸡飞狗跳,剩下八十三岁的母亲抱着他的骨灰盒回家乡入殓。可是他的人缘太差,村里没有人愿意来帮忙,最后是他的母亲和侄子一起将他埋进了祖坟里。

江省元觉得愧对老刘,便一直没有催促他还钱,只每隔两年去换一次借条。江止语只知道老刘被人骗了钱,却不知道老刘是通过江省元才认识了那个诈骗犯。

“老刘伯伯也没有钱啊……”隔了很久,李素戚才小声说了一句。

“他没有钱,我们家也不是富豪啊!十万块钱,怎么也能拿得出来吧……”车在红灯前停下,江止语忍不住发起火来,“妈,十八年前的十万块钱,放到现在当然没有多少,可是那个时候,那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又不收他的利息,也没有额外要求,只是让他把本金还回来,他还能拖到现在?”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别人说话呢?我不是都说了,老刘伯伯没有钱。前几年,他还生了病,现在每天躺在家里,什么活也做不了,哪里来的钱给我们还?”

“那我们上次去他家里,他的小孙子还在吃奥利奥。假如他真的那么穷,哪里有钱给小孩子买奥利奥吃——我看他根本不是没钱还,压根儿就是不想还。”

“吃个奥利奥就是有钱人了?”李素戚瞪了江止语一眼,“老刘也不容易,为了还钱,不停地投资,又不停地失败,做什么都赔钱……也怨不得他,他这个人可能就是命不好……现在又生病,也没有钱治疗,估计也活不了几年……”

“他的命不好,就要让我们家来买单吗?”江止语踩了一脚油门,车冲出斑马线,“我们家借给他钱的时候,不也是我们家最穷的时候吗?那时候我还在上学,一年只能买一件新衣服。每到周末,我爸要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去城郊的菜市场买菜,因为那里的菜最便宜……那个地方乱七八糟,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被一辆摩托车撞了,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连工作也丢了……老刘可怜,那我爸就活该被人骗吗?”

车在马路上继续行驶着,车厢里安安静静,又没了回音。这是江止语最讨厌父母的时刻,一旦无法交流,他们便会选择沉默。江止语更希望他们和自己吵一架,或者像小时候那样狠狠地骂她一顿。她不记得父母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闭嘴,可是她逐渐清晰地意识到,越长大,她越害怕沉默。

“那也不能把人逼死啊……”李素戚望着马路边干枯的树枝,半晌才幽幽地说了一句。

第4场

江止语第一眼看见张逸和的时候,心里是欢喜的,却不敢表现出来。

张逸和高高瘦瘦,穿一件驼色风衣,说话的时候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鼓出两个包来,可爱得要死。

他们一起吃过晚饭,下电梯的时候因为商场人多,张逸和还替她用胳膊拦住旁边的男人。一顿饭的时间,江止语已经觉得这个男生哪儿哪儿都好,挑不出毛病。

张逸和问江止语要不要拦辆车送她回去,江止语说今天的天气不错,商场离家不远,她想走回去。两个人便一起散步回家。

江止语一边走路,一边将两只胳膊前后晃悠着。她没想到张逸和是这样一个美男子,出门的时候她随意穿了一件白色面包服,两只细细瘦瘦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来摇摇摆摆,像是刚刚发芽的小树苗,在冬日的傍晚看起来极其生动。

张逸和问江止语做什么工作。江止语说自己是心理咨询师。张逸和有些意外,便说那你帮我看一看,我有什么毛病没有。江止语无奈地问他,你相亲的时候如果遇到一个医生,是不是也这样问人家?

张逸和尴尬地笑了两声,又找了别的话题出来聊。

他们走过巷口,走过小区门口被拆了一半的旧平房。穿过这片旧平房,又是一栋新起的高楼。城市就是这样,穷人和富人毗邻而居,只要夜里的窗户上点着灯火,人们就会看起来都过得差不多。

“那是什么?”江止语拽了拽张逸和的胳膊,“……好像是一个人。”

张逸和顺着江止语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被拆毁的废墟地里躺着一个人,像是一个男人。他放开江止语的手,一边向那片废墟地走去,一边对江止语说:“你就站在原地等我。”

几分钟之后,张逸和的声音穿过废墟地,对江止语大声喊道,“快打120!”

救护车停在路边的时候,已经有行人凑上来瞧一瞧发生了什么事,江止语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医生将那个人放在担架上,又推进车厢里。

“报警了吗?”其中一个男医生问张逸和。

江止语慌乱之中推了一把张逸和,“你不就是警察吗?”

“哦,对。”张逸和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在医生面前晃了晃。“我是这个片区派出所的。”

男医生点点头,又问,“你们谁跟着去医院?”

张逸和把一只手放在江止语的肩膀上,对医生说:“我回所里备案,顺便调查家属信息,她跟你们去。”

“行,上车吧。”男医生对江止语说。

江止语犹豫地望着张逸和,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陪伴这个陌生人去医院。江止语知道,他也许会死在半路,她会成为一个陌生人死亡的见证者。她不想亲眼目睹死亡的过程。

“有消息我会立刻给你打电话。”张逸和凑在江止语的耳边,一只手捧着她的脸颊小声说,“如果你害怕,人送进手术室之后,你就回家。”

江止语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这是她紧张时刻的习惯动作。她没有回应张逸和的话,低着头跟随医生上了救护车。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救护车的角落里,看着一名女医生站在她的面前给那个男人做心肺复苏。女医生的白大褂挡住了她的视线,正巧,她并不想看清那个人的脸。

“应该是心肌梗死,要检查才能确定。严重的话,一旦联系到家属就要立刻送进手术室。”女医生说。十一月的初冬,车厢里冷得人直打颤,但有几滴汗珠从江止语的太阳穴划过脸颊。

江止语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张逸和的电话还没有到,救护车却已经到达急诊大厅门口。医生们将担架放在急诊室送出来的推床上,那个男人的脸从她的眼前滑过,她终于看清了这张不想记住的面孔。

比起男人,她应该称呼他老头,因为,她见过这个老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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