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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欣赏] 徐长卿和刘寄奴,是一对情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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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3 1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徐长卿和刘寄奴,是一对情侣吧?

青青 凤凰网读书  2021-11-10


济源,一座王屋山下的河南小城。作家青青在这里一住便是五年。无事的时候,她喜欢和朋友进山徒步。根据《列子》所载,“愚公移山”的故事就发生于此。


青青在山中辨识草药。“徐长卿”并非《仙剑奇侠传》中的“白豆腐”,而是一味细长如小竹的植物,可入药治邪病,隐隐有侠气。山上人家的故事也让人感慨,女主人为躲避家暴,带着孩子逃入深山,和后认识的郎中生活在一起,三年没再回家。


青青将这些故事记述在《王屋山居笔记》当中。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李洱看到书后写下:“我在王屋山十八年,她在王屋山五年,一日长于百年。对草木如闺阁好友,真痴人也。”


# 草药恋,徐长卿和刘寄奴 #


徐长卿和刘寄奴。——哈,一对情侣吧?——不,客官,是两味中草药。徐长卿,一瘦长书生,青衫芒鞋,目光如星,满身书香。刘寄奴,一低眉女子,深情缱绻,温婉如水。二人相见,电光石火,一见倾心。在百草园龙湖的山坡上,我遇见了他们。


刘寄奴的样子像艾蒿,上有四棱,高二三尺,叶青似柳,开碎小黄白花,落花的枝头已经结了果实,细而长,像大麦粒。她样子不像小家碧玉,倒更像山野村姑。她还有名字,叫“乌藤菜”“白花尾”“千粒米”“斑枣子”“九牛草”“苦连婆”,具有疗伤止血、破血通经、消食化积、醒脾开胃的功效。果然一体贴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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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仙剑奇侠传》中的阿奴

 

徐长卿倒是细长如小竹子,茎细弱,叶子如柳也如竹,开出黄绿色的小花。他伏在地上,如竹如草,如一阵风带来的绿色仙子,隐身在万绿丛中,保持着竹子那锐利潇洒的风姿,随时都准备仗剑天涯。


他别名很多,也叫“别仙踪”“竹叶细辛”“逍遥竹”“一枝香”“英雄草”,听上去都有侠义之气、隐逸之气。果然一好男儿。李时珍说:“徐长卿,人名也,常以此药治邪病,人遂以名之。”长卿,长青,听上去如《红楼梦》里的柳湘莲,浪迹天涯,霜天潇潇。他可治无名的心口痛和精神焦虑,现代人必备。

 

跟着我的李明黎笑道:“徐长卿和石长生、车前子、李根皮是结拜兄弟,他们如同桃园结义,在一起自有气场,这股气,可使人心怀大开,喜气洋洋,不信,今天就包几样回去,失恋时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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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仙剑奇侠传三》中的徐长卿与景天


几个文艺女子纷纷拥过来,细细察看这棵柔弱素净的草。现代都市几人不焦虑,几人能开怀?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还有职场斗法、情场斗智,官场更是险象环生。徐长卿用处大矣。

 

徐长卿镇静自若,是我喜欢的男子类型。细想起来,在太行山里,我经常在山坡上遇到他。有一次,因喜他竹子一样的模样,还拔了一丛种在济源宿舍的盆里,可惜他许是想念山坡之清净逍遥,一直郁郁寡欢,后来就死了。


难道是我的抑郁传染给了他?他没有医治好我的病,反而自己抑郁而亡。《本经》说:“主蛊毒,疫疾,邪恶气,温疟。”“主注易亡走,啼哭,悲伤,恍惚。”诗人们院子里都应该种几丛,可以疗悲伤与恍惚。

 

还有一对特别有趣的中草药叫重楼和青黛。“重楼”像一个侠客的名字,他青衣短衫,身披利剑,游走天涯,可倾心对弈,却不能让他留下。


重楼的样子也像侠客:茎单一,飞奔的长腿,金鸡独立;直立的茎上,七个叶片如七柄青剑,柄柄都闪光;会开出百合一样的白花,但没有百合的柔媚,花瓣形状犀利,干净利落,好像一转身就奔赴天涯。重楼的别名叫“七叶一枝花”,虽然带了“花”字,仍然一片侠气。专治毒蛇咬伤,果然仗剑行侠,道高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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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仙剑奇侠传》中的赵灵儿


青黛,像一个忧伤的少女,着青色衣衫,飘然独立,凝望白云出神。青黛让我想起林黛玉,她的多思多愁、聪明伶俐,只有黛这种颜色可以配。好后悔自己的笔名不叫“青黛”呀。青黛是几种植物的合体,马蓝、菘蓝、蓼蓝叶中的干燥色素组合在一起叫青黛。我家院子里长过一棵蓼蓝,长的绿叶子,紫色小绒花,在风里自在地飘摇,很是可爱。


重楼遇上青黛会怎样呢?这个问题就好像是问柳湘莲遇上林黛玉会怎样。一定会擦肩而过。黛玉不会喜欢柳湘莲,她的心性,只会喜欢与尘世保持距离而又心思清洁的宝玉。而湘莲浪迹天涯,行踪无定,只能是远远的马蹄,嗒嗒地走过。

 

在伏牛山的太平镇、二郎坪镇的山谷里,更多见到的是成片的山茱萸林。山茱萸的叶片涩涩的,叶脉宛转曲折,在叶的尖端合流在一起。青色的果实一簇簇地靠在一起,每一个小青果都像一个灵魂,安静地靠着叶脉宛转的叶子,享受着伏牛山的月光与清风,等待着秋天染红自己,被一只只温暖的手摘下,送进药房,与地黄、山药、牡丹皮、泽泻、茯苓一起,相互拥抱黏合,成为一体。它们既紧紧团结,又相互制约,滋肾养肝,延缓衰老。


中药就是诉说天道,中药是没有分别、万药平等,再名贵的药也要容纳,融合,而廉价的甘草却是许多药合力治病的虹桥。就像六味地黄丸,三补三泻,相互依存,才能滋养人体。

 

这一夜,我们住在伏牛山的深处,落日缓缓下沉,群山在白云里沉浮不定。千万种虫子,蝉、纺织娘,在暗下去的天光里合唱着,露水下降,月亮上升。我哪里舍得睡去。起身披衣,沿着山野小路散漫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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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仙剑奇侠传三》中的紫萱与重楼


月光把群山的轮廓柔润地细细描画,群山沉入了梦境,所有的植物都沉入朦胧的月色里,它们是在做梦,还是在睡觉?那些散落在树林里的,那些紫苏、香薷、白芷、细辛、辛夷、连翘、紫花地丁、青黛、白薇,在沉思默想,还是轻声吟唱?那些商陆、佩兰、香橼、紫珠、半夏、降香、紫菀、苏子,你们是在抱着露珠发愣,还是独坐在月光下发呆?


我远远地看着你们,羡慕着你们,能有这一刻与你们在一起,也是有福的呀。也许,我们将有重逢的日子,你们会从中药房里重新涌向我,我迎接你们的时候,是不是同时迎接了今夜的月光、清风和虫鸣?我们会在陶碗里相见,你不再青翠,我亦不再年轻,草木的咒语里,我们彼此凝望,心心相通。

 

请接受一个人对满山中草药的深深谢意。


孤独岭上的辛夷树 #


我在济源的时候,有个徒步小分队,周末或者平时工作不太忙碌的中午,会进山闲逛。小分队的头儿是成山,他是个精瘦利索的小伙子,家就是本地的,早在做记者之前就是“一头驴”——“驴友”的“驴”,不是会嘶鸣的驴。每次都是他带着我们,他像野兔子一样熟悉任何一条沟壑,从哪里进山,再从哪里出来。每次都是环形,这样车像一头驴一样耐心地在沟口等着,我们只需要走出来就可以了。

 

这天是去孤独岭,只有我和司机。司机是个独生子,长得又细又高,像个小豆芽儿。他差点可算得上90后。他朝我看了一眼说:“你一个人害怕吗?”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想爬山,但又担心我。我其实最喜欢一个人走,自由如白云,想停就坐,想走就抬腿,山溪一样。“你在这里等我好了。”他马上如释重负,关上车门,低头看手机去了。

 

这孤独岭位于豫晋交界处,此时正是春天,多数树还是灰蒙蒙的,山路像飘带一样顺着树缝曲折着,时时被大树隔断。山上人烟稀少,只偶尔可见羊群在石头坡上啃草——哪里有草根它们就到哪里去。粉红的嘴唇在石块上嗅着,白牙齿用力向下,饥饿的样子任是谁也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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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半山,肚子开始咕咕叫,我看见了一处院子,土院墙剥落有痕,院墙上栽满了仙人掌,大门头上挂满了红玉米。一个穿一件蓝棉袄的老人正在给狗喂食。那条黄狗眼睛温顺,看到我有点紧张,尾巴紧紧地夹着。我嗅到一股香甜的馒头味。


一老妪从院子里走出来,她慈爱地看着我:“吃饭了没有?”不等我回答,她回身进屋子里拿了两个大白馒头,往我手里塞。我闻了一下,连声说:“好甜。”她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坚持让我把两个馒头带上。我只好连声致谢。站在院子里,我随口问道:“山上还有人家吗?”

 

“有,”老太太神秘地压低声音,“五年前那个山神庙里搬来了一对夫妻,男的又老又丑,女的年轻漂亮,一看就不像一家人,但他们天天住在一起,几乎从来不下山,也不知道他们吃什么。”“吃什么?和咱们一样种的菜。人家老田可是个地道的先生,整天在山上采药,山西那边的人都跑到他家看病呢。”男主人显然对老伴这样的评价不喜欢。也许他找老田看过病。


我继续向山上走去。山峰像一卷国画缓缓展开,云朵在山头上时而聚拢,时而飘散。云中有鸡鸣,也有狗吠,让人疑心仙人也有平凡的鸡犬相伴。这时有一戴大帽子的老者,身背一个很少见到的竹笼,一股浓郁的中药味飘入鼻腔。我感到一双眼睛在观察我,那目光是犀利而准确的,好像一道闪电。我迎过去,但竹笼已经隐进更深的草丛里。他显然并不想与我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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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 人民画报

 

我继续沿着山里的小路慢慢向上攀,突然那大块的白云下降,像一堵墙一样坍塌下来,无声无息地砸在我身上。眼前一片乳白,一时间如坠仙境,飘飘然不知所向。有两个小孩子的声音尖利地响起来:“小花猫,喵喵喵,东走走,西瞧瞧。小老鼠,吓坏了,钻进洞里静悄悄。”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普通话,用普通话。最后是一声——”

 

从白雾里钻出一个女子,圆脸,如苹果一般,短发,有点发福,但一双眼睛圆圆的,如星辰一般明亮。她身上扎着红色印着“福”字的围裙,花毛衣袖子挽着,胳膊红活圆实。她的身后,一群已经长了尾巴的鸡雏叽叽地叫着,跟着她。两个孩子看见我,马上往母亲的后面躲藏。


女子看了我一眼,拉起孩子们向院子里走去,我这才注意到,院子东南角长了一棵巨大的辛夷树,正在开花。现在是三月中旬,山下的辛夷早落了,山上气温低,辛夷花正在怒放。满树白翅膀的鸽子在云端抖动,一股股甜幽的香气破空而下,地上已经落下了些许花瓣,女孩子一边拿眼睛瞄我,一边拾了一瓣嗅着说:“妈妈,特别香。好想吃。”

 

“刚才碰上的是不是你家先生?”我随口问道。女子像一个受惊的兔子一样,马上折身回去,也不搭我的话头,招呼孩子们:“快回家,今天把《弟子规》抄三遍。”我看着她结实健美的背影,夸奖她的孩子——这是女人与女人之间永远的话题,屡试不会碰壁:“你的孩子真聪明,一般四五岁的孩子不会背诗呢。”


她果然站住,眼光向下,看着她的小女儿,幽幽地叹口气:“我只能自己教她,又不能下山上学。”“你教得很好哇,小学时可以考虑到山下上学。到时候我可以帮你。”她的眼睛闪了一下光:“那太好了。”孩子们一听读书,也兴奋起来。“我会背‘鹅鹅鹅——’!”“我会背‘床前明月光——’!”两个孩子你争我抢,向我表明他们都有上学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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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包里掏出随身带的油笔和画本,还有几颗糖和巧克力,送给了他们。他们像小动物一样欢呼起来。女主人的眉目间满是温柔的笑意。她从院子里拉出两把椅子,放在辛夷树下。“我前几年搬来的时候,在山上一眼就看到这棵树,就决定住在这里。树下正好有个空着的房子,翻修之后,挺好的。”

 

我围着这棵树转来转去。“你知道辛夷花可以治病吗?”她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欲言又止。我是个敏感的人,我马上意识到这棵树有故事。我望向她。我知道她会讲的,她和他住在云雾缥缈的山上,四无人烟。她一定想找人说说话的。她不能只对鸟儿说话,只对流云说话,只对瓢虫说话。

 

“那几年,丈夫在广州,我得了急性鼻炎,整个头都像是炸了一样痛,天天都有死的心。就是他,他听说我头痛,来到家里,带来一包辛夷花,又跑到小卖部里买了酒。泡三天,晚上睡觉塞鼻子里,半个月就好了。


后来,过一段,他就来看我,从山上采了辛夷花,还带了野蜂蜜,让我煎水喝。他还会做饭,来了,总是给孩子们做红烧肉、炸鱼块。一家人都喜欢他。再后来,我就和他在一起了。丈夫不愿意,要杀我,我俩只好带着孩子逃到深山里来了。”她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这些回忆让她想起了最美的日子。

 

果然是这棵辛夷树,那么高,孤零零的,现在开满了花,像一面哗哗响的白色旗帜,在这孤独岭上飘扬着。我特别庆幸今天我坚持着要来这里徒步,下周也许就会错过这棵开花的树。美好的事物一旦错过,就是一年,也许一辈子。

 

“那你们想家吗?家人来过这里吗?”问完就后悔了。“想啊,特别想我妈,她今年也该六十岁了,已经三年没有见她了。她肯定会想我,还会哭。但我不敢回家,也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我原先那位是个火暴脾气,知道了,真会赶来杀我。结婚后他几次要用刀砍我。”她眼睛闪着泪光,把袖子挽上去,让我看胳膊上的伤。一条暗红的疤痕,像条丑陋的蜈蚣。

 

我想起上山时碰上的那个老人。“就是他,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到山谷里采药,他说有些草药要在太阳升起之前采,最好是上面带着露水,疗效最好。他懂的可多了。孩子们有点头疼脑热,他给煮点水一喝就好了。”说起现在的丈夫,她眼睛亮闪闪的。她是崇拜他的。爱情总要有些崇拜在内,才是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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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小学算数课本


“现在就是孩子上学的事,我最焦心。他倒不急,他说小学阶段不用上学校,他来教他们。用的是民国时的小学课本。”说着,她从家里取出几本发黄的书本让我看。民国的《国文》与《算术》都有插图,比现在的彩色绘本还要典雅。我低着头翻着,真心地喜欢。


我倒佩服起那个郎中先生,他有自己的思想,用传统的方式教育孩子,一定有特别的效果,这个山上的实验倒真是可走之路。孩子们在大自然里成长,受到私塾教育,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山下的小学千篇一律,孩子们的创造精神早被消耗掉了。

 

“我们要上学,我们要去山下上学。”女孩子手里拎着一只绿色的螳螂,那只螳螂着急地向空中挥着大刀。

 

“好的,好的。明年咱们去找阿姨,她会帮助咱们。”像所有母亲一样,她随口答应着孩子,向我眨眨眼睛。

 

女孩子向着空中大叫一声,奔跑着到树下,和弟弟一起拾辛夷花那香香的花瓣。不远处,一群鸟闪着花翅膀,还有一只松鼠,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向松树上跳。东南方向上突然堆满了灰蓝色的云,越堆越厚,阳光不见了。


山顶突然暗下来。山谷里,云朵快速地向山顶跑来,在山顶上缓缓倒下,几乎在几分钟里,我看不到孩子与屋子,我与女主人也像隔了很远的路。她的声音软绵绵地落在云朵上。我有些惊慌,但她坦然地笑着,显然她已经习惯了这些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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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走吧,过一会儿就会下大雨。”女主人找来一把雨伞,塞到我手里。是啊,那个车里的小伙子还在等我呢。我必须下山去了。路过老夫妇的土房子,他俩好像在等我,喊我吃饭。我摇着手,指着山下。“见到那个女的吗?”老太太好奇。“见到了。”“有人从山西来,在打听他们住处,腰上别着长刀。”“啊?那你怎么讲?”“放心吧,姑娘,我指着新乡那边的山,说听人说他们朝那个方向走了。”老头笑着。

 

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这场雾来得真是时候,否则那棵高高的辛夷树可太招眼了。


母亲的手从菩提树上落下 #

 

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小暖妈妈就会带着她去拜干妈。干妈在寺院里,去的时候,远远地就能看到这棵菩提树。寺院的人都认识妈妈,他们叫她“妙常”。

 

拜干妈的程序是这样的:先是上香,接着妈妈拉小暖磕头。小暖正在东张西望,被按倒在蒲团上,她只好学着妈妈的样子,像鸡啄食一样。最后,妈妈搂住她,像是祈求:“她干娘,你要保佑小暖。我陪不了她多长时间。”

 

这棵菩提树长在济源轵城镇大明寺的院子里,把整个院子都撑满了,大雄宝殿里的佛像都罩上淡绿的光芒。妈妈初一、十五一定要去上香,给僧人和香客做饭,有时候也会带上小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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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源大明寺内的古树


推开寺院的门,一股幽香就扑过来,菩提树开花了。满树高高举起的白色猫尾巴,在风里每摇晃一次,就有香味飘下来。好像是一树调皮的小猫咪都在招手,让小暖上树来。菩提树的皮又涩又粗,爬起来毫不费力气,小暖几下子就坐在树上了。菩提树枝纷纷伸出手,来抚摸小暖的脸,新长出的叶子绿得如同翡翠一样。几只灰喜鹊也坐在树梢上,看到小暖,惊异地叫起来。



阳光透过树叶,如细碎的银子,洒满身子。站在树杈上,寺院变得小起来,屋顶上的石兽开始跑动,绿色的琉璃瓦闪闪发光。小暖感觉这里更像自己的家,空气里有花香与叶子的清香味,鸟在枝头跳跃,婉转鸣叫,空气像是一块块的棉花糖,真想切一块尝尝。她想睡过去,想着想着就闭上眼睛,真的睡着了。

 

“小暖——小暖——”妈妈的声音有点惊慌。小暖醒了。几只小瓢虫已经上了手臂,把她当成一朵花。小暖从树上飞快地溜下来,妈妈一把抓住她,再也没有松手。

 

小暖上小学了。同桌也有干娘,但只有她一个人认树做了干娘。她噘着嘴回去找娘。“生你时,不停地梦到菩提树,可见你与树有缘分。”父亲在乌鲁木齐打工,一年只回来一次。母亲应该是想念父亲吧,但母亲从来不说。


有一次,小暖发现母亲在哭,家里东院种了许多桃树,母亲站在桃树下,压抑地抽着肩膀,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小暖快走到跟前时,母亲擦了擦眼睛,她的衣襟和头发上,飘了许多花瓣。

 

母亲突然住院了,躺在病床上,看上去比平时要小许多。看到小暖,她愁苦的脸上有了笑意。“这几天谁给你做饭?功课多不多?”妈妈的手搭在小暖的头顶,头顶热乎乎的,泪水在眼里打圈。这几天,没有了妈妈,家里又空又大,锅灶都是冷的,每天都吃方便面,吃得快吐了。

 

出门,外边两个中年女人正头对头说话。“肝癌,医生说她活不了半年。”“谁呀?”“就是七床呗。”小暖扭身推开门,回到妈妈身边,没错,妈妈是七床。妈妈正合眼休息。小暖悄悄地走开了。


这天晚上,小暖来到了大明寺。夜里的大明寺安静极了,只有一弯新月挂在西南角的天空上,娑罗树的身姿像个剪影,印在天空上,和大雄宝殿的檐角一起构成美妙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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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源大明寺


僧人都进了寮房。她蹑手蹑脚,轻轻悄悄走到大树下,立刻觉得自己走进了另一个宇宙。天空膨胀,星星从枝条间掉到地上,一地花影零乱。她忘记了悲伤,不知为什么有点愉快起来,菩提树弯曲着要把她抱起来,她把脸贴着巨大无比的树干,听到树的心脏在怦怦跳动。


小暖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她先是肩膀一鼓一鼓,胸口一抽一抽,然后,放声大哭。僧院的窗口,灯亮起来,黑夜抖动,一个僧人推窗看月,听到女子哭声,茫茫然看了看窗外,又慢慢地关了窗,叹息了一声:“阿弥陀佛。”

 

小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反正她竟然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半夜,月亮已经滑在寮房的屋顶。身上披了一件棉僧袍,散发着好闻的沉香味道。小暖从来没有在屋子外面睡过觉,她站起来,僧院像沉在水底,安静无声,好像月亮的滑动反而有一些声音,“嘶——嘶——”。


坐在树下,鸟在呓语,月光落在枝间,有轻微的咔咔声。大雄宝殿的长明灯摇曳着,佛也合着眼微微笑着。她把僧袍叠好,放在大雄宝殿的蒲团上,轻轻走出寺院。心里突然一片澄清,好像所有的悲伤都融化在深夜的寺院里了。

 

母亲病后,小暖觉得家更大更荒凉了。妈妈躺在东边的屋子里,脸开始塌陷,眼睛也塌陷下去,她看到小暖,眼睛总是一亮。“暖,你过来。”妈妈拉过小暖的手。


妈妈的手平时都是粗糙的,现在却白嫩细腻、温润柔软。小暖紧紧地抱着这双手——搂抱过自己的手,给自己做饭的手,在田野里劳作不停的手,在园子里种下芫荽与小葱的手,种下指甲花的手。现在,妈妈的手被迫闲下来了,她什么也不能干,只能躺着,她是多么着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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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源大明寺


从母亲过世到被埋葬,小暖都是恍惚的,像是在梦里,也像是被人催眠。她睁大眼睛,却也没有一滴眼泪,邻居们都说她傻了。葬完母亲那天晚上,也是个圆月,院子里一地白银摇晃,母亲的床上还散落着她穿过的衣物,小暖抱住这些衣物,好像妈妈还在。她悲痛欲绝,倒在床上大哭。她厌恶死亡,渴望生命,渴望有人能抱紧自己,安慰自己,将自己从这痛苦之海中捞出来。

 

她突然想起来,她还有一个母亲!就在隔壁大明寺里。她赤着脚跑出门,眼泪还在脸上挂着,推开寺院门,走动的声音惊动了树上的大鸟,大鸟“忒”的一声飞走了。她跪在树下,头紧紧地抵着树干,嘴里喃喃地说着,我已经无法坚强,我想把自己哭成一滴水,这一切痛苦无法忍受,我像个弃儿,无人依靠。“我也想死去——和妈妈一起——”小暖把身子也靠紧了树,如果不这样做,她就会倒下去。

 

这时,母亲的手突然从树上伸展开来,轻轻落在她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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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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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屋山居手记》
作者: 青青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出版年: 2021-7
页数: 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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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白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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