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少雄遇难后，中国留学生为保命艰难抗争

源济

郑少雄遇难后，中国留学生为保命艰难抗争

Original 程靖 全球报姐  2021-11-22

美国芝加哥大学中国留学生郑少雄遇害一事，让无数国人心碎和痛惜。

11月19日，中国驻芝加哥总领馆发布公告，强烈督促美国有关方面保障在美中国公民的人身安全。

在芝加哥大学的校园，陷入恐惧和愤怒的中国留学生自发组织维护安全的活动。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700多位留学生家长联合上书校长，以及300多位教职工签署联名信后，芝加哥大学于11月17日晚宣布了关于加强校园治安的措施。

◆郑少雄

尽管在部分同学看来，学校的承诺并不完美，但已来之不易——参与游行的中国留学生们告诉“全球报姐”，他们的任何口号和主张都可能被曲解，进而在日益极化的美国政治光谱中被扣上或左或右的“帽子”，因此同学们慎之又慎，在表达主张时尽可能考虑到不同族群的处境。

随着抗争活动告一段落，日常生活还要继续——上课、放学、买菜、吃饭……生活在芝加哥南城的治安“飞地”里，这所世界顶尖大学的学生们依然要面对来自周边贫困社区的潜在风险。一位中国留学生说，她期盼学校能兑现承诺，“我们的诉求很简单，只希望能安全地上下学，安全地生活”。

◆11月18日，芝大校园内“我们要安全”的游行。受访者供图

“一旦涉及警力，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已有三名学生遇害了”“下一个会是谁？”“我们要安全”“我们要免于恐惧的自由”“无辜者需要正义”“停止暴力”……

11月16日凌晨2点，在芝加哥大学就读本科的中国留学生王骞仍在赶工制作游行标语。标语内容此前已通过内部投票确定好了，王骞觉得应该有一些更为清晰的表达，便额外发挥了一下，“我希望让学校意识到，现在我们不只在为郑同学呼喊——今年已有三名学生遇害了”。

当天中午，200多个标语在芝加哥大学校园的游行现场被发放完毕。据王骞回忆，共有几百人参会，一些发言同学的情绪相当激动。

这场游行是在愤怒和恐惧情绪驱使下被迅速组织起来的。今年秋季进入芝加哥大学读研的肖同学回忆，得知郑少雄遇害那天，同学们的反应起初是震惊。收到学校邮件后，他们为学校特意强调其是在“校外”遇害而感到愤怒。而由于凶手没有马上落网，大家非常惶恐，有同学拉起微信群，不断分享案件信息和安全提示。

今年1月，该校的中国博士生范轶然在公寓停车场遇害。7月，美籍本科生马克斯·刘易斯在通勤地铁上被流弹击中身亡。郑少雄的悲剧是今年以来芝加哥大学学生中的第三起。

◆今年7月在芝加哥地铁上被流弹击中身亡的美国学生刘易斯。

身为此次游行活动发言人的肖同学说，11月11日，她所在学院附近又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案。不安的同学们旋即组织了一次小型安全座谈会，讨论用游行表达诉求。她回忆说，有几位中国留学生在发言时都流下了眼泪，“我们特别能共情郑少雄，因为我们都是家里的独生子女，父母供养出来（读书）很不容易。我们都怕那个（被害）人就是自己，实在太害怕了。”

肖同学说，郑少雄遇害的地点就在校体育馆附近200米的地方，而体育馆正是他们每周都要去健身的场所。如今连上学路都已不再安全，同学们因此提出相应诉求，包括增加校车班次、延长免费打车时间等等。

她抱怨说，芝加哥冬天下午四五点就天黑了，目前的免费打车时段为晚九点至次日凌晨四点，学生们本就不会这么晚还在外面。她表示，早上上学时恰逢早高峰，一公里多的路程，打车软件有时溢价到40多美元（约合人民币280元），“我们都觉得，倘若是为了人身安全而选择打车，是在为学校应该做的事情买单”。

芝大社会学系博士生小叶告诉“全球报姐”，芝加哥大学校园内外本就有校警（UCPD）巡逻，几乎两三个街区就有一位。从规模来说，该校校警是全美最大的私人安保队伍之一，每年投入据称高达550万美元。

而到了校警问题上，同学们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关于在校内外增加校警巡逻、增加实时警情通报等提高治安效率的举措，一旦涉及警力，事情就变得复杂且敏感了。”肖同学说。

去年黑人弗洛伊德被警察跪压致死，让“黑人的命也是命（BLM）”运动席卷全美，很多城市出现了要求“撤回警察资金（defund the police）”乃至解散警察队伍的呼声。肖同学表示，“很多人认为，警察队伍花着纳税人的钱，非但不负责任，还搞种族歧视、有暴力倾向。我们中国人可能觉得警察多来巡逻，犯罪分子就不敢来了，但这里的观念并非如此。”

肖同学回忆，策划游行时，同学们本想寻求芝大学生组织“法律观察者协会”的帮助，“该组织成员都是持证律师，游行时如果出现混乱状况，在一旁的他们可以到庭上为我们作证。但他们却拒绝提供帮助。因为在他们看来，增加校警巡逻和实时警情通报等同于‘增加警力’，与他们的立场不符。我们用词已经慎之又慎，但还是很难摆脱这种‘嫌疑’。”

◆11月18日，芝大校园内“我们要安全”的游行。受访者供图

肖同学说，在组织活动的过程中，一些禁枪组织、反暴力组织甚至支持警察的组织都找到了他们，想要联合进行呼吁，“但由于这些组织的政治立场有左有右，我们还是婉拒了。毕竟，我们不希望把活动放到美国当下极化的政治环境中去进行，不想走偏，尽量聚焦在学生个体的安全上”。

11月17日，芝加哥大学举行了一次安全座谈会，校长普罗维萨多宣布了一系列新的安全举措，包括增加校警巡逻、交通管制频率、增加监控和增建安全管控中心等等。到场的除了肖同学，还有一些持反对意见的学生，芝大历史系博士生科尔宾·佩吉便是其中之一。

当晚，佩吉在社交媒体上同步直播这场座谈会，针对学校的措施，他表示“糟透了”和“令人愤慨”。他表示，校警的活动本身带有“种族歧视”——他引用伊利诺伊州政府数据科学家郎高斯基（Eric Langowski）的话称，芝大校警自2015年来进行的截车行为中，73%都是针对非裔居民；而在被校警街头问话的居民中，非裔更是占到93.6%。

尽管多位芝大学生表示，芝大校警作为私人警力，与芝加哥警察在人员培训、作风上都有着很大的区别，但佩吉帖子下的支持者不在少数。

◆11月18日，芝大校园内“我们要安全”的游行。受访者供图

对此，中国留学生林同学深有体会。他曾有过呼叫校警驾车陪同走夜路的经历，“我当时走得很快，超过了一位黑人大叔，那位大叔有点胖，就是刻板印象里的黑人形象。我和警车经过他时，他惊恐地问我，为什么有辆警车跟着我？我安慰他说，别担心，警车跟的是我而不是你。那时我突然感受到，一辆莫名而来的警车对黑人居民意味着什么，他觉得自己很容易成为警察暴力执法的目标。”

在肖同学看来，警察在许多美国人心中的形象确实不够亲民，且经常以一种“欺压者”的面目出现：无论是具有种族歧视倾向、对黑人暴力执法还是不尊重女性，因此她也理解不同群体对警察抱有截然不同的态度。

肖同学说，学校只不过是在年初范轶然遇害后实施的措施基础上进行了提升，这似乎意味着此前的安全举措毫无作用，“学校方面可以说‘我努力了’，但人命关天的事，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

但就连这些看似不完美的举措也面临争议。11月19日，一份已有500多名师生签署的在线文档在芝大校园内广泛流传，信函要求学校“即刻停止任何扩张警力的措施”，并在未来逐步解散校警组织，投入资源预防枪支暴力。显然，围绕“如何止暴”“如何护全学生”等问题，争论仍将在此持续下去。

◆2016年的研究显示，芝加哥仍是美国种族隔离最严重的城市之一。

 

“芝加哥大学校园就像一座孤岛”

芝加哥是美国仅次于纽约、洛杉矶的第三大城市，也是著名的国际金融中心，以其繁荣的经济、高楼林立的市景、遍布全市的文化艺术场所和毗邻密歇根湖的自然风光著称。

与这些令人向往的城市元素截然对立的，则是芝加哥南城高企的暴力犯罪率，和其臭名昭著的黑帮历史。

有人将芝加哥城市的南北分化戏谑为“城北像欧洲，城南像非洲”，而在美国学者安德鲁（Andrew Diamond）看来，芝加哥是“曼哈顿与底特律的碰撞结合体”——繁华之下，危机四伏。

随着两位中国优秀学子接连殒命芝加哥，不少中国网友在社交媒体上提出质疑：“去哪里读书不行，非要来这里？”

然而，在多个世界大学排名中均位列前十，出过101位诺贝尔奖得主的芝加哥大学，无论是教学质量，还是科研能力都有和常青藤大学比肩的资本。目前在芝大就读本科三年级的王骞说，从他高中起，芝加哥大学就是他梦想的学府，因此当他拿到芝大物理系的offer（录取信）时，毫不犹豫就来了。在他看来，任何一位同学都不会随便放弃这个机会。

他回忆，三年前申请学校时，谈到“治安最糟糕的美国城市”，他能想到的是底特律、巴尔的摩，而非芝加哥。来到芝加哥后，他更是被校园所在的海德公园的历史和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风格等景致深深吸引。

海德公园位于芝加哥南城，距离市中心7英里左右，也是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所在的社区。19世纪中叶时一位房地产投机商买下这片土地，将其从一片农村变成了富人的度假胜地。

20世纪初，芝加哥的工业迅速发展，加上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北方大批工人参军导致的劳工缺乏，大量非裔人口为逃离南方的种族主义私刑来到北方城市定居、寻找生计。从1910年到1930年间，芝加哥的非裔人口从4万增长到了23万。

但直到20世纪中叶，海德公园的居民仍以白人为主，当时美国盛行的种族限制性契约（Racial Restrictive Covenants）将非裔居民拒之门外。1948年，该契约被最高法院禁止后，非裔人口逐渐迁入这里，大量白人人口则迁往郊区地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芝加哥大学推动了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城市更新”项目，将海德公园腐坏的建筑物推倒重修，一些低收入非裔居民的住房被收购，人口也被替换。经此一役，一个“高标准的种族融合社区”被建立起来，海德公园居民的平均收入增长了70%，非裔居民数量却下降了40%。

◆芝加哥各地区犯罪风险地图，颜色越深风险越高。

如今以海德公园55街为界，种族上存在显著差异，55街以南多在芝加哥大学校园内，这里的大部分居民是白人和亚裔，较少比例是非裔；但在55街以北，非裔美国人约占人口一半，而海德公园西北角几乎全住着非裔。学生们中广为流传的“安全区”，是以街区为界、人人恪守的生存法则。

与此相对应的是芝加哥严重分化的阶层与贫富差距。数据网站Data USA制作的芝加哥收入中位数地图显示，芝加哥城区西部与南部被白色、灰色和浅蓝色覆盖，代表这里属于中低收入；市中心和北部则被代表高收入的蓝色覆盖。芝加哥大学坐落在一片白色海洋中，被低收入区域所包围。

◆芝加哥各区收入中位数地图，颜色越浅收入越低。

“芝加哥大学校园就像一座孤岛。”曾在美国留学7年的张檬回忆起去芝加哥大学参观时的经历，如此感叹。张檬本科毕业前夕收到过芝加哥大学人文学硕士项目的录取信，并被邀请前往校园参观。她告诉“全球报姐”，自己曾多次到过芝加哥，早就对学校所在南城的“不安全”有所耳闻，但为了这个机会，她想来亲眼看看学校，破除刻板印象。

据她回忆，刚到芝加哥大学的那天，她就体会到在美国其他城市从未感受过的强烈的“种族隔离”氛围：校内是精英所在的社区，三个街区外则是穷人和黑帮。

她记得，她来参观的某一天，学校三个街区外传来了枪声，“据说是两个帮派在交火。那几天我在街上溜达，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害怕，不敢和周围人对视”。

尽管芝大人文学系有好几位“大牛”导师，张檬还是放弃了这次机会，“对我而言，学校很重要，生活环境也很重要，我不想生活在不安之中”。

◆芝加哥大学

 

紧急措施，还是长治久安？

事实上，当大批非裔人口来到芝加哥谋生时，非裔聚居区与“暴力横生的贫困社区”并无直接关联。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林垚曾撰文指出，过去几十年中，非裔聚居的贫民区（ghetto）被白人利益至上的社会、政治、法律体系所构建，逐步变成了极度贫困、非裔聚集、集中了阶级与种族矛盾的超级贫民区（hyperghetto）。

林垚指出，美国民权运动后，尽管明面上的种族隔离被废止，由其他市政手段制造的“实质性种族隔离”做法仍被鼓励，中产阶级白人出走郊区并带走优质学校资源，非裔群体中的阶层较高者也不得不离开内城贫民区，为后代获取好的教育资源。这样一来，原本种族隔离下非裔社区内部丰富的多样性因此减少，内城逐渐衰败，变为无业游民与低收入阶层聚集的区域。

而来自美国各级政府和私人企业的“红线政策”（Redlining）进一步恶化了非裔社区的处境。“红线政策”指将特定区域划入红线，拒绝向特定族裔提供金融、保险及其他服务的手段，比如要求非裔付更高首付才能购房，这导致非裔人口更易背上债务。

整个20世纪，非裔群体的社会、经济资本不断被剥夺，加上上世纪70年代起针对非裔群体的大规模拘禁和毒品战争，以及司法系统内对非裔的隐性歧视，多种因素加剧了非裔社区的暴力犯罪活动。

新冠疫情后，芝加哥的犯罪率显著增长。《芝加哥太阳时报》9月报道称，今年以来全市枪击受害者超过3100人，比2019年同期增加69%。芝加哥的谋杀率则达到25年以来新高，截至10月中旬已有649人被杀。

目前没有研究表明疫情与犯罪率之间的关系，普遍认为疫情以来出警减少、BLM运动后警察可信度下降、疫情期间民间囤积枪支和经济衰退等原因，共同导致了犯罪行为的增加。

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蔡同学向“全球报姐”介绍，芝加哥的暴力犯罪活动有明显的聚集性。几十年来，芝加哥政府和民间投入了巨大的财力、物力、人力，致力于减少暴力犯罪，包括街头干预、公平教育、住房分流、资金补助等举措，但因为历史遗留和现实问题太过复杂，许多项目收效不甚理想，至于何种措施有效，学界也未有定论。

无论如何，对芝大学生而言，校园和海德公园依然是他们要驻留的地方。王骞说，11月16日游行中，他的一位印度裔美国同学提出不应在校园附近增加警力，而应共建美好社区。他觉得这两者并不冲突，但短期内出现的暴力犯罪只能让警察来解决。

◆中国留学生们制作的标语

当天游行结束后，不止一位非中国籍同学告诉他“你们做得真棒”，这让王骞备受鼓舞，“这次我们算是为亚裔群体发了一次声。在美国总觉得亚裔好欺负，但我们并不是这样的。”

当地时间11月19日，杀害郑少雄的嫌犯奥尔顿·斯潘（Alton Spann）在美国库克郡法院第二次过堂。据美媒报道，第二次过堂后，嫌犯斯潘继续还押库克郡监狱，不得保释，下次出庭时间为12月1日。了解此案的律师表示，嫌犯如被定罪，刑期最短20年、最长无期。

同日，中国驻芝加哥总领馆发布公告，对郑同学遇害一事表示痛惜，并强烈督促美国有关方面保障在美中国公民的人身安全。总领馆敦促美有关方面尽快切实采取有效措施，还在美正常旅居工作生活的包括留学生在内的广大海外中国公民以安全保障，保护中国公民的安全与合法权益。总领馆亦严正要求美方打击仇亚排华行为。

（应受访者要求，王骞、小叶、张檬为化名）

文 / 程靖  编辑 / 漆菲

排版 / 张东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