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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沉没的麻风村往事”系列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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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 02: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6岁时逃离的麻风村,成了他的终生故乡 | 人间

 张馥兰 人间theLivings  2021-12-01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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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前,远走他乡从大麻风院回来的,是一个走路有些瘸腿的青壮年罗汉松;40年后,从外地大医院回来的,是坐在轮椅上失去了双腿的老人罗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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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作者供图


前    言


在过去的8年里,我们走访了中国20余座即将消失的麻风村, 在每个村里驻扎多日,与不同的老者促膝长谈。
循着他们的讲述,我们知道了过去并不像眼下这般寂廖静默的景象——在那个隔离年代里,40万人被迫与家人分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历经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曲折。
每个“幸存者”都有自己的抉择:当厄运凭空而降,要逆来顺受还是较劲?当爱情悄然来临,要接住还是沉默?当自由被一寸寸剥夺,要忍耐还是逃离?当希望一次次破灭,又该靠什么支撑生的意志?他们各自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这些答案,既关乎人的存在和意义,也关乎人的价值与尊严。他们的话语,留下了麻风时代最后的见证,至今仍在风中回响。


沉没的麻风村往事丨连载



2012年,我第一次来到位于普宁市边陲山区的麻风村甘石径时,认识了村长罗汉松。如今9年过去,那里的10位村民已有7位悄无声息地作别人间,罗汉松是仍活着的人之一,也依然还是一村之长。
他年轻时曾先后见证两座省办麻风院的撤销,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他会在有生之年目睹自己的“家园”突然消失。作为甘石径1957年建村之初第二个入村隔离治疗的病人,他见证了这座村庄60多年的存在,从甘石径麻风村的建立、扩建到衰微,直至消失,是罗汉松人生中最曲折难忘的60多年,也几乎意味着他生命的全部。
物理意义上的麻风村已经被抹掉,幸好人的记忆还在,罗汉松记忆中的村庄和人还在。



1


在男性置于绝对中心位置的潮汕地区,生为家族的男丁,罗汉松从生下来就备受宠爱。
四五岁时,他在晒谷场上跟大他三岁的姐姐玩闹被打哭了,追不上姐姐,父亲就会让姐姐停下来让弟弟打一下;六七岁时,他已是一副小小“土匪样”,眼神凶煞,爱与人打斗,胜负心极强,下手又颇重,村里同龄的小孩都对他畏惧三分;小学的体育课上,他能把木头手榴弹掷过整个操场飞出围墙,把朝他撒尿的高年级男生追进甘蔗林。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去田里帮父亲干活后,罗汉松的力气愈发大了,到了16岁,已经能挑150斤的重担。父母欣喜地看着儿子成长,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母亲在他5岁就患了麻风,姐姐则从小就有癫痫,父亲则因为常年去甘蔗园熬糖,饮食不规律,熬出了胃病。
但厄运并没有放过罗家的任何一人。就在1956年罗汉松16岁的夏天,他的人生开始出现了不一样的颜色。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出现了不自然的白色,好像涂了一层粉一样。下了课,他赶紧跑去水池边洗脚,但等风干了又会恢复原样。他看着别的同学的脚会流汗,看起来油光油光的,再看自己的脚,又干又白,像两节干燥的莲藕,想不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晚年的回忆录中写道:老天有先知之机……56年小学毕业考初中不让我上去。有一堂考数学,本来数学我最棒,基本都考100分,但只考了60分,结果名落孙山……半年后却“题名”在甘石径,它是一所可遇而不可求的学校。


------
那年的仲秋时节,父亲带着罗汉松去了流沙人民医院,检查结果让人意外,他患上了和母亲一样的病——麻风病。这对于一个刚考试失利的少年来说,不啻是又往心口猛戳一刀。
他曾以为“我的病可能因母亲过于爱惜而致,但是也不能责怪”,但实际上,现代医学已经证明,麻风病是传染性极低的疾病,超过95%的人对其有天然免疫力。只能说,命运之剑刚好落在了罗汉松母子的头上。
当时,普宁甘石径的麻风村正好在兴土动工。《普宁县志》记载:1956年7月,县成立麻风病防治站,在全县开展麻风病普查。同年12月,县在大池乡甘石径建麻风村1。这是当时全国麻风村“隔离运动”的先声——在人民公社的集体劳作模式下,恐惧传染的农民不愿与麻风病人待在一起,加之政府一直在想办法消灭麻风2,于是在随后短短的一两年内,成百上千的麻风村在全国各大县和公社被迅速建立起来。3
虽然政策只要求动员有传染性的“瘤型病人”入院隔离治疗,但实际工作中,皮肤防治站和农村干部往往不分类型。当地的村干部告诉罗汉松:“现在政府在建麻风病院,入院治病不用钱,你要不要去?听说半年就医好。”此前罗汉松求医无门,一听这么说,自然欣喜地一口应承,报了名上去。
村干部并没有叫上他母亲去,他们当然知道她也是病患——她的手指已经有些蜷曲,手上和脸上的皮肤因为之前用中药材直接炙烤,留下了像地图一样蜿蜒的印迹——这可能跟当时普宁县病患多但麻风村房屋不足有关,他们选择了优先隔离数量更大的男性病患。
一晃过了年,到了正月十六,皮防站的医生前来通知罗汉松,“明天可以入村了”,还提醒他,最好带上锄头和粪箕。
“什么?还要去种田啊?”16岁的少年有些不解——去那边不是去医病的吗?但没人能给他确切的回答,来通知的人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刚建好的麻风村的具体位置,只是告诉他,要从里湖镇往上去。
那时罗汉松所在的锡坑村和附近4个村庄组成了南红公社。公社主任得知消息,当晚便送来了一个脸盆,盆底印着耀眼的大红字,“南红高级公社赠”,又主动提出第二天一早送他到南径镇上去乘车。
第二天早上8点多,主任踩着单车把他送到了南径镇的单车工会,由一名单车工友载他去麻风村。路途遥远,工友载着他沿着崎岖不平的土路一直骑到了梅塘镇,中午停下来吃了一碗点心,之后又继续上路,到了里湖镇上,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了。于是便找路人借问,听说要再往上三四公里。接着到了汤头,看到一处路边往里有山,山上建了房子,以为那里就是了,一问,却是劳改场。
只好继续往前走。越走人烟越发稀少,周围都是山,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让人心里发慌。到了柑园村,路边有个老人在一处搭好的棚子下卖凉水,他们又停车问路,终于获悉,从前面斜坡往上不远处就是了。
工友继续踩车往前,终于望见了山边有一排排列整齐的房子。停车卸下行李,罗汉松提起东西就要走,工友叫住他:“我的工钱呢?”
“我先进去,确定是了,再出来给你钱。”第一次出远门,年纪轻轻的罗汉松已经显出了他的聪明。
“现在天都黑下来了,我还要回家呢。”工友说——当时已经是晚上6点多,后来罗汉松才知道从家距离甘石径有将近50公里,横跨了大半个普宁县。“你钱先给我,我等你,你进去里面要是发现是了,就大声嚷我,我就回去。”
罗汉松同意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给的工钱,2块1毛1分。
看到半路上还有两间房子,罗汉松便走上去打听,正遇医院的工作人员走出来招呼。确认没走错后,他便大声告知工友。工友踩车掉头而去,他则只能继续埋头往前,在稀里糊涂中走向那无法逃离的命运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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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宁甘石径麻风村1957年建村时起的房子(张馥兰/摄)


一处高高的小土坡上,是10间排列整齐、建在山边的简陋砖瓦房,这正是甘石径麻风村最初的模样。只有一个人比罗汉松先到了,他是附近里湖镇人,年纪比罗汉松大20多岁。送他来的哥哥还没走,单车上的行李还没卸完。
工作人员把他带到了第二个房间,24平方逼仄的小房间里,放着6张单人床,头尾紧挨,中间再塞进一张长桌,就占满了整个房间,几乎不留空隙——后来房间塞满了6人,如果床边坐着人,有人要走过去,床边的人要蜷起双脚才能通行。长桌下两侧各有3个抽格,对着每边的3张床铺,可以放碗筷。罗汉松看到一处床铺的墙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便走到那里。
放下行李后,他就和第一个进村的人一起跑去了后山溜达。那时他脚步矫健,不多久就爬上一座小山丘的顶。两人站在上面往下望,看见在田间有两个人正在走路进来。
到了晚上,村里便来了8、9人了。接下来陆续有人进来,2天后,开进了辆汽车,从车上下来了10多个人。1个月后,这里凑起来就总共有40多人了。
一切都来不及多想,另一种生活已经悄然开始。罗汉松后来写道:出生六千日的我,就走进了不归路——甘石径,它可能是我终生的故乡。



2


住下来后 ,最初的10多天都是乌云密布的阴冷天气,时而飘起的毛毛雨绵绵没有尽头。说是被叫来这里医病的,却没看到一个医生,这让初次出远门的罗汉松既感困惑,又添寒意,每一天都过得十分煎熬。他想:这几天就已经这么难过,半年该如何熬啊?
太阳终于出来了,阴云逐渐散去,天气也开始转暖。普宁县副县长和卫生局长就在这天前来慰问,跟病人们说要安心治病,还要治病结合生产——因为麻风是慢性病,所以生活要靠自己劳动供给,建村选址时政府不仅跟附近农村征用了山地建房子,还征收了70多亩田地供病人劳作耕种。当时全国各地的麻风村的情况基本一致。4
有医生来上班了,内心浮躁不安的罗汉松马上跑去找医生确认:“这个病半年能否治好?”医生回答他,至少要两年。
听到这话,罗汉松犹如当头一棒,医生冷静地解释道:“现在治病的药是有效药,不是特效药。” 
医生说的是对的,在1950和1960年代,治疗麻风病只能靠疗效单一缓慢的氨苯砜和氨硫脲,后来的科学研究表明,通过这类药物治愈麻风,最少要2年时间,慢则10多年。5
可对于当时只有16岁的罗汉松来说,这是个真实而残酷的答案。他萌生了放弃治疗的念头,想要回家,仿佛那样就能逃脱命运的魔掌。
除了两名医生外,作为皮防站下属的麻风病院(),甘石径还有院长和若干行政人员。院长在病人中选出“村长”,负责管理村中日常大小事务。
好不容易熬到了端午节前夕,罗汉松跟医院领导请假回家,没想到领导并不批准——在我们走访的广东多地麻风村,早期在隔离管理上往往极为严格,对于病人出入麻风村都有对应的制度和规定(因为那时麻风病的传染性被夸大)。
但谁会愿意大过节的在这陌生的荒野里和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待在一起?罗汉松和第一个进村的病友,一起连夜偷跑回家。那位病友回家待了7、8天,回来后被领导严厉批评了。他在家一待就是12天,回去后却相安无事——领导也看出这个长相凶煞的年轻人不会安心住在这里,反而不敢说他。
回甘石径住了20多天后,罗汉松又向领导请假回家,领导也不阻拦了。他和一个病友相约晚上10点多出发,在黑夜里一路往南步行,走到流沙镇时天已经蒙蒙亮,同行的病友到家了,他还有20公里的路。
回家的路程遥远艰岖,让桀骜不驯的罗汉松失去了耐心,身心疲累的他横了心,不再回麻风村了。
一向对他宠爱有加的父母看出他的想法,也不多言。这反而让懂事的罗汉松心中生出了不安——当时入麻风村必须交48元的入院费,在那个物质极端贫瘠的年代,这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几乎是大半年辛苦耕作的收入。父亲从各路亲友处东拼西凑,才筹到了60块给他。入院费都交了,自己才住下不过4个多月……思前想后,罗汉松决心再回麻风村。他想,就算治疗要两年时间,甚至再长一点,也要咬紧牙关熬过去,否则实在对不起父母的苦心和期望。
这次在家中住了2个月零9天后,罗汉松又回到了甘石径。失联多日,领导和病友本以为他不会再来了,见他重又回来,都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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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的病人来自普宁县各个乡村,都是男性,年长的有50多岁,罗汉松是年纪最小的。初来乍到,绝大多数人之前并不认识,大家有空便互相串门聊天,好能排遣些孤寂无聊。
有一天,几个病人在罗汉松的房间里聊天,有个中年人一进门就坐他的床铺上,看着他手脚完好、面容光滑,不禁问他:“弟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你是来这里干什么?”年轻气盛的他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来医病哩。”
“你是来医病,我难道不是啊?”
“你看起来不像啊。”
罗汉松抬头看向那中年人,他的病情有点严重,面容已经有些毁了,鼻子扁塌,脸上布满了红斑。罗汉松看着看着,心里有点害怕了。
60多年后再回想起当年那个场景,罗汉松笑了起来。那时的他无法理解那名中年人看到他时的复杂情绪——既有对年轻人的关心,也有难以企及的羡慕——直到入村几年后,罗汉松自己的眉毛也开始脱落,双手开始蜷曲、先后烂掉了两只手指时,他才看到命运也向自己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3


甘石径从附近农村征来的都是山边的贫瘠土地,人家种番薯,正常一株番薯可产3、4斤,但这里1957年刚开始种时,产出却不过2两半。40多个病人早出晚归苦干1年,一部分人仍不足以赚出来包括吃饭在内的日常花销,只能向公家赊账。
村干部却对村民们的欠款穷追不舍,甚至放话:如果今天还不还钱,明天早饭就没得吃。罗汉松一听就冒火了:“我人在这里,身上没有半分钱,我要怎么还?”
没想到,他们10多人第二天早上真的没东西吃。
罗汉松干脆赖在床上不起来了,到了早上9点多,有人来通知他去开会。他问:“开什么会?”那人回答:“去约定还款期限。”罗汉松侧过身来,看着那人,理直气壮地问:“怎么约定?我要是养了一头猪才能说约定什么时候还,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怎么约定还钱?”说完,便不再搭理那人,转身继续睡。
其余的人同样没法还钱,只能继续拖欠下去。到了1958年9月,甘石径也追随外面农村开始实行公社化,一切东西公有了,罗汉松他们的欠款也就不了了之了。
劳动强度变大了,管理更加军事化。每天清晨7点钟听到哨声响起后,5分钟内就要起床,如果没有起来,早饭只能吃白粥,没有配菜。负责吹起床哨子的是村长,他是病人中唯一一个享有特权的,去不去地里,活干多干少,都行。
有一回,一个病人偷了村里半斤麻皮被发现了,在夜晚的村民大会上被抓来批斗。众人不管是借机宣泄苦闷还是公报私仇,都毫不客气地拳打脚踢。那个病人不堪受辱,第二天便自己去山上找断肠草,摘下几片叶子揉了吃下去,便一命呜呼了。
这是村中第一个自杀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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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甘石径开始兴建新屋扩村,病人的人数也达到顶峰,达到120多人。
扩村后,病人请假,就有了详细的规定,“对于请假回家必须到村长(那里)打假条,家乡最远的批准五天。回来必须报告,如果超期,每天扣除一斤口粮”。
病人劳作的新规定也出来了,村干部将所有病人按劳力评定劳动等级,每人每月必须按等级完成规定的工分,如完不成,差多少工分就要倒扣多少——比如“一级劳力”每月要完成28个工分,如只做了24个,那当月就再扣4分,拿到手只有20个工分。
尽管罗汉松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衰弱,却还是被评为“一级半”,每个月要做26个工分。他觉得村子一下子多了这么些人,人多事杂,村干部想要执行如此严苛的制度并不容易,于是决心要对着干。
新规定开始实施的第一个月,他便消极怠工,故意早退、旷工,月底评工分时只有14个工分,按规定,本月他只有2个工分——可村干部不敢这么做,于是开会商议,最终决定只扣他5个工分。
晚上村民大会,干部在会上宣布惩罚结果时,罗汉松立时站了出来,挺直胸膛直言:“我不同意。按照规定要倒扣我12个工分,你照扣就是了。下个月我1分工都不做,看你们扣什么。”
这个20岁年轻人理直气壮地驳斥,登时让村干部哑口无言。他们最终没有扣除罗汉松的工分,或许是他们也意识到规定确实过于严苛了,也没有再将它实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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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限的不只是劳动和外出。
甘石径1958年建村周年时,在最初那排房子几百米开外的一处土地上,又建了几个房间,接收了几个女病人。1960年扩村,又来了10多个女病人。
在这被人遗忘的荒野里独自承受病痛的人,谁不想有个可以相互依偎取暖的伴?
女病人朝曦原来跟男病人黎敏偷偷交往,但两人刚在一起没多久,黎敏动不动就对朝曦恶语相向、拳打脚踢。此时,村长也向朝曦表达了爱慕,不堪忍受暴力的朝曦便走向了村长。被抛弃的黎敏恼羞成怒,抡起一把刀径直冲向朝曦房间,在绝望的尖叫中,朝曦成了暴力的受害者。
杀人后的黎敏头也不回地冲出朝曦的房间,如一头发怒失控的公狮,又径直冲进村长房间,准备将那血淋淋的刀砍向情敌。幸而村长那天正好外出不在,准备玉石俱焚的黎敏就将刀挥向了自己——他最后被救活了,被判刑11年,送去东莞“省办”的新洲医院,那边有专门用来关押犯罪的麻风病人的监狱。
这起极端的命案,让原本秘而不宣的男女关系摆上了台面。医院方面因而对此制订了严厉的规定:男女病人晚上可以一起在门口乘凉聊天,但9点钟一到,哨子响起,就要自觉回各自房间;男女禁止互相串门,如被发现,犯规者要被罚5斤米——有一回,一个生产队长去叫一个女病人开工,一不小心一只脚踏进了她的房间,最后被罚米2斤半。



4


甘石径外的村口有一条有斜坡的土路,高低不平。它是通往揭西县的238省道,那时的公共汽车是背着煤气包的,动力不足,每次经过这里,都要让乘客先下来走路,等车上了土坡之后再继续乘车。
罗汉松他们被叫去将此段公路上的土坡修平。每天要做够8个小时,许诺的8角钱日薪,最后都是由公家收了去,唯一的福利是每天早上管半斤白饭。已是12月的寒冬,有一天,北风和着小雨,麻风村的劳力们没有得到休息的通知,只好去找住在附近柑园村的公路管理人员和一起修路的“健康人”——没人愿意出门,只是推托着对他们说,“你们去做就好了”。
罗汉松他们只好站上开阔空旷的土坡,迎着呼啸的北风,硬着头皮继续埋头干。他身上只着3件单薄的衣衫,没多久,脸就开始冻得通红。一起干活的病友看到了,笑他:“你的脸怎么红彤彤的?”他冷得浑身哆嗦,尿急时都无法解开裤头的扣子,但还是强撑着做够4个小时,中午收工才回去。
回到村里,罗汉松的双脚已经浮现出一块块血块,他赶紧跑回宿舍,用热水浇了一遍,稍稍恢复了些知觉,便赶紧躲进被子里。捂了1个多小时,血块逐渐消失了,但自此以后,只要他下田干活,双脚碰到冷水,那些血斑块就会重新浮显起来。
他清楚且悲观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衰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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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是无法祈望的奢侈。人少地多,病人们被迫像陀螺一样持续不断地运转着。3月插秧,他们连续24天都浸泡在田里,就连下雨也要出门。他们仿佛不再是隔离治病的病人,而是身强力壮、耐操劳的牛马。
当时政府对麻风村有关照,每月每人能分配到约30斤米,但这些口粮对于种田的人来说远远不够,罗汉松感到每餐吃下去的饭好像都藏去了肚角,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饥肠辘辘。
公社里禁止私人种植养殖,想种一颗菜都不行,养鸡啊兔啊更不可能,“是搞自发、走资本主义道路,就要没收,严重点就要给以批斗”。有一年国庆节,村里难得放假一次,食不果腹的病人们纷纷跑去附近农村翻田里那些人家不要的番薯仔,没想到村长坐在椅子上,拿着一个箩筐,等着他们回来,将那点吃食一一没收了去。
一眨眼,罗汉松来到甘石径已两载有余。有一日,医生叫大家去做切片,说是要送到广州去查验,如果检查结果达到治愈标准,就可以回家了。当初急切盼望着早点治好病回家的罗汉松却坚定地摇头、摆手:“不要去割肉,痛,我自己知道是还没好的。”——做切片需要从腋下、手臂、大腿各处割下一点肉,罗汉松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没有去做检查。那次检查回来,第一批入院的40多个病人中只有几个病人回了家。
1960年,罗汉松的母亲没有熬过饥饿。他在母亲死后第二天才得知消息,姐姐踩单车载着他回家奔丧。第二年正月十三,罗汉松请假回家探亲,父亲的胃出血严重,他带着父亲去了普宁人民医院,巨额的手术费却让他望而却步。他只能陪伴在父亲身边尽最后一份孝心,14天后,送别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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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之下,麻风村终于开了口子,病人被允许自己养几只兔子或者鸡来改善生活。罗汉松和同宿舍的病友一起养了10多只兔子。每隔一段时间,如有人兴起聚餐,他们就会杀只兔子煲个汤——这是难得的可以敞开肚子饱吃一餐的机会,罗汉松也会放任自己去加饭。
一天晚上,病人们又宰了一只兔子。罗汉松吃完第一碗饭,又添了第二碗,正扒拉着吃时,双手突然不听使唤地哆嗦了一下,碗落在地上,清脆响亮,碎了一地。他抿紧嘴唇,再也没有吃饭的心思,径直跑进房间,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太阳照常升起。不容多想,他收起内心的恐惧,扛起锄头去田里,用软弱无力的双手继续握紧锄头干活。没过多久,左手有两只手指开始发炎,他赶紧跑去医务室找医生,希望能赶紧给他打针消炎。
村里仅有的两名医生已有一人被调走。留下的医生看着他的手,表情冷淡,告诉他那是“生蛇”——这名医生估计是从农村抽调来的赤脚医生,只是给了罗汉松一点药,就让他走了。
罗汉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发红、肿痛、开始溃烂,医生终于给他打针,但于事无补,先是右手的食指,后是中指,相继硬生生在痛苦中烂断了。他绝望地看着断指,怒气冲冲地跑去找医生理论,两人在医务室争吵起来。他再也不相信那个医生,连每天必须吃的氨苯砜也丢在一边。他感到一切如此无望,无人在乎自己的死活,干脆就自暴自弃好了。
再往后的两年里,罗汉松的身体状况持续变差,不时出现半夜畏寒的情况,却没再踏入医务所一步,也不再吃一颗药。
一天,他和一个年长几岁的病友上山找煮饭的柴火,中途靠在一棵树上歇息时闲聊起来,得知彼此病情都在恶化,于是便商量一起去山上找断肠草——这是病友们都熟悉的轻生方式。罗汉松听说,只要摘三片叶子,直接放嘴里咀嚼,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夺命。可死也需要一些心理准备,他们没有直接吃叶子,而是挖出了它的根带了回去,准备熬成毒药喝。
可熬好的毒药慢慢挪到嘴边时,罗汉松又犹豫了:真的就要如此了结吗?可放下了碗 ,又想:不喝药,这样的日子又什么时候才是头呢?再端起碗,想法却又变成了:父母从小那么疼惜你,家中就你一个男丁,你真的要这么断了罗家的香火?
“听天由命吧。”他最终把那碗毒药倒掉了。
跟他一起上山的那名病友,回来没几天就决绝地喝下了毒药——在短短两三年里,由于劳作过度、食不果腹,导致病情恶化,眼看着生活的失控超出了忍耐的限度,已经先后有10多个病人自杀。
连续出现的自杀事件,让医院领导意识到事态严重,他们赶紧叫来村干部,命他们派人搜遍山前山后的断肠草,连根砍掉,锄个彻底干净。
不久,又调来了一名新医生,他和原来的医生相处不来,于是两人分开诊疗病人。新医生专门负责那些病情反复、持续恶化的病人,在他的耐心医治下,罗汉松的病情才逐渐稳定下来。



5


浩大的隔离动员,让农民们都知道了“麻风村”的存在,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那是神秘而不可靠近的地方,他们想象麻风病人住在用茅草简竹搭成的简陋棚寮里,于是便有了“麻风寮”的称呼,也有了对从麻风村出来的人的排斥和恐慌。
刚入村那几年,罗汉松的双脚还是完好的,不时有请假回家的病友求他踩车送他们回家。一年炎夏,他送一个病友回家,回程已经快到中午,他在一家饭馆吃完饭,看到路边有人在卖菠萝,买了块,吃完意犹未尽,想到难得出村一趟,于是又跟卖菠萝的要了两斤,让他帮忙削好,自己捆在车尾带回去。
卖菠萝的身旁,有个人一直盯着罗汉松,注意到他捆绑菠萝的双手有些自然的蜷曲(爪形手),便低声告诉卖菠萝的:“这个人看着好像是从麻风寮来的。”
这句话飘到了罗汉松耳里,他停了下来,挺直身板,抬起头,双眼凶煞地直瞪那人:“怎样,看着像吗?”
那人被他尖锐的眼神戳得心里发慌,赶忙说道:“没没没,没说你什么,我说你可能是流沙()来的。”
“你说从哪里来就从哪里来!”罗汉松坦荡地大声回道。
那人一听,吓得拿起锄头赶紧就跑。
离乡几载,罗汉松已渐渐与家乡脱离了根节,他的户口已经迁进了甘石径的集体户,不再是锡坑村人,而是变成了异类,成了被隔离开的存在——他是从“麻风寮”来的,仿佛他天生就属于那里。罗汉松能感受到这些恶意。“麻风寮”已经成了他身上洗不掉的印记,他蜷曲的双手正是别人用来举证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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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时的罗汉松血气方刚。他对村里的公共事务颇为热心,经常高调表达意见,对于不公的事情也敢仗义执言。
村里曾出过一起“瞒产”事件——保管员去粮管所举报称会计“瞒产2000斤”没有上缴(在计划经济时代,集体生产的粮食要悉数上缴,麻风村也不例外)。这事惊动了普宁县卫生局,局里派了人前来处理,调查也不做,就组织晚上召开群众大会,对会计进行批斗。
罗汉松在下面实在听不下去了,便站起来说:“谁说这是他个人所为?没有上报2000斤粮食是村干部开会讨论决定的,每个生产队留下1000斤卖了高价来买肥料,两个生产队的队长也都有参与,村干部又有哪个是不知道的呢?怎么归罪给他一人?这样实在不公道。”
卫生局的领导听得面面相觑,既然真相被揭开了,毫无意义的批斗也只好收场。
甘石径的每个生产队有近70人,设有正副队长、会计、出纳和记工员。1967年,罗汉松入村10年的时候,除了在第一生产队记工分,又开始兼任出纳。为了便于工作,他搬去和队长同住。
会计负责每月给队员分发口粮,每月发3次米,每次10斤,但每到月底,总是发现米不够分。会计一筹莫展,做了两个月就推掉了称米的工作。队长叫罗汉松顶职,不出两天,罗汉松便找出了缺米的原因——他拿了二队的秤来比较,发现是自己队里的秤“吃米”,每次称10斤米,总要多给出2两,于是便让村长将秤拿去里湖镇上校准。
然而到了年底,在村委会议上,村长以一队余粮不及二队为由,宣布将称米的工作重新交给会计负责,不仅否定了罗汉松之前的工作,还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
罗汉松思来想去,认为村长是公报私仇——1966年,甘石径也建立了文化大革命委员会,罗汉松被推举为革委会主任,村长和院长则成了批斗的对象。因为规定只能“文斗”,不能动手,于是村长的门前成了村民们宣泄私仇旧恨的地方,被贴满了大字报。罗汉松记得其中有一张大字报上写着“白鼻公子(潮剧中的丑角)王伟豪,看着姿娘(潮汕话,女人)口水流”,嘲讽时任村长王伟豪暗中搞男女关系。
一年后,省里下达行文,要求麻风村不能搞文革,于是运动在这里便匆匆结束了。但村长对之前的事仍怀恨于心,开始秋后算账。盛怒之下,罗汉松搬出了与队长同住的房间,去了猪寮旁的房子一个人住。身为队里钱票一手抓的出纳,他越想越气,决定花公款泄愤——去小卖部买最好的烟来抽,花掉它几百块再说。
会计很快就注意到了,清查现金账目,发现罗汉松已经花去了200多块公款。就这样,他的出纳职务也被撤掉了。这让罗汉松恢复了理智,意识到自己做过头了,坏事落人口实,臭了自己的名声。
他不愿让人戳背脊,想要通过努力劳动来补上自己捅出来的窟窿。生产队不肯让他赊账,他就省吃俭用,把分配给自己的番薯、蔗糖、猪肉等变卖掉还账。村里有几十头猪,他便在猪场负责挑水喂猪。挑重担让他溃疡的左脚伤口进一步恶化,可为了还账,他不容自己有半刻的停歇和喘息。
他那时穿的是当时流行的“经济鞋”,用回收的旧轮胎制作的,直接用铁钉“装订”而成。繁重的劳动中,右脚的鞋子破裂,铁钉直接戳进了脚底。但因为脚是麻木的,他浑然不觉,直到晚上坐在床边脱下鞋子看到血肉模糊时,才知道自己的脚受伤了。但依然要咬紧牙关继续埋头干。于是,右脚的伤口也继续恶化,变成了久治不愈的溃疡。
就这样苦干了一两年 ,双脚的伤让他无法在猪场继续工作了。他又去放牛,是政府水产部门托养的牛,有几十头。他每天骑在一头大水牛的背上,让从未离开过重压的双脚终于有了稍作喘息的机会。



6


1971年年初的一天,东莞市的省办麻风院稍潭医院的工作人员远道而来,准备在甘石径招收病人。病友们听说稍潭医院是国家干部医院,条件要比麻风村好得多,都纷纷报名。罗汉松也报了名,想去医治双脚。
但跟他们预想的不太一样,稍潭医院也有农田,还有一座小型砖厂,他们想要接收的是有一定劳动力的病人,身体畸残严重、干不了重活的病人在那里也不受待见。稍潭医院的医生要对报名的病人进行体检,还要考核劳动指标。
他们看罗汉松走路一瘸一拐,手指蜷曲不直,又残缺不全,便问:“每年能赚多少工分?”
罗汉松回答:“200。”
医生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这样也有200分啊?”
罗汉松笑了:“有啊,放牛每月12分,在生产队记5个工分,一年加起来有204个工分咯。”医生看着眼前这个挺直腰杆、能说会道的年轻人,或许是起了恻隐之心,最终同意让他去了。
4月2日,罗汉松他们收到通知,3天后出发。这时罗汉松仍欠公家36块,如果没法在离开前还清债务,就意味着他很可能就走不了了。一番焦灼的思虑后,他决定踩单车回家,看能否向锡坑村生产队讨到一点补助。有单车的病友有事外出,太阳下山才回来。罗汉松第一次踩车走夜路,一路上摔了两次,到家时已是晚上10点。
家里静悄悄的,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小煤油灯,他看到姐姐躺在床上,便知道她的癫痫又发作了。他径直跑去找生产队的干部,苦口婆心说了一番,却一分钱也没有讨到,只能万分沮丧地回了家,在火坑前蹲到天亮。
姐姐起不来,他也就没有早饭,只好饿着肚子踩车回了甘石径,跟人说,自己还不了欠款,去不了大医院治病了。没想到隔天一早,出纳主动过来找他,说:“你需要多少钱可以说,公家可以补助你。”
罗汉松有些难以置信,也没有多想,欣然同意。出纳问他需要多少钱,他说:“40块。”
于是他真的得到40块补助,还了36块的欠款,还有4块钱可以带去稍潭医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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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罗汉松喜出望外地和另外30多名病友离开了甘石径。他们于4月4日晚10时许启程,经过约11个小时、500多公里的颠簸后,客车到达了增城的轮渡口。之后又上了稍潭医院派出的大船,一路涛涛江水,驶入了东莞城郊的东江支流。
上岸的地方,就是他们早已听闻多时的“国家干部医院”。此时站在岸边回望江水的罗汉松已经31岁了,距他进麻风村已过去14年,心中早已了无牵挂。
稍潭医院6前身是1905年德国天主教会建立的专门收容流浪病人的麻风院,于1951年被政府接管,专门用于收治国家机关干部、部队干部和外宾病患。在这里住下后,罗汉松觉得它果然名不虚传——不仅有正规的手术室、医疗室、药房、病理化验室,还有电灯和水龙头,夜里的房间就像白天一样通亮,这在只能靠微弱的煤油灯照亮的甘石径,是难以想象的。
更让他惊讶的是,医院行政人员、医生和护士加起来竟然有80多人,病人却寥寥无几。他们刚到时,医院只剩下7名还在治病的干部,有一位参谋长,还有公社的书记,他听说这里还曾收治过外贸部的副部长。干部们得到的是最好的治疗和护理条件,治愈得也快,少有后遗症。因为绝大多数人已经治愈出院,所以医院才去普宁县招病人进行补充。还有一批病人是直接从普宁县各个农村直接招过去的,在罗汉松他们之前就抵达了,两拨病人加起来,凑了70多人。
医生对所有病人进行了全面检查,罗汉松的身体状况被判定为不适合干活的,每月直接补助8块钱生活费,米、菜、油、肉和燃料等的费用都从这里面扣。医生让他安心卧床休养,先治好双脚。每天都有医生和护士来巡房,医生会细心询问他的病情,护士会给他清洗护理伤口。这里的医护人员专业而负责,罗汉松觉得自己终于真正像个病人一样得到关怀和照顾。
不过,每月8块的生活费实在有点捉襟见肘——虽然这里每月每人可供应3元的肉票,但扣除饭菜的费用后,罗汉松竟拿不出1毛钱来买肉。他寄信给锡坑村生产队,问能否申请到一点钱,先后寄了几封,音讯全无。医院的革命委员会主任知道了他的情况,帮他向医院申请,最后一次性补助了1块5。
罗汉松很快就花光了这1块5和兜里的4块钱。稍潭医院的小砖厂在江对面,他看着那些能干活的病人每天坐着小船到对岸干活,心中不禁痒痒起来。一天早上,他趁医生还没上班,也悄悄跟着病友们上了船,到了那边,他被安排去敲煤块。干到10点钟,他便坐船回病房了。
来巡房的医生和护士看他不在,都在紧张地四处找他。看到他从砖厂回来,他们很生气,问他:“你是要钱还是要命?跟你说不能干活你还去,你要想赚钱就回家去!”后来医生特别交代负责的队长,说罗汉松要是去砖厂干活,也不要给他算工分。罗汉松起初还有点委屈,但知道医护人员确实是为他健康着想,终于安心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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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想尽各种办法帮他医治双脚,一种药物若一段时间没有效果,便换另一种药,直到见效为止。
有一个月,医生尝试每天用中药熬猪脚给罗汉松他们几个病人喝。每天上午10点钟,护士会将熬好的中药装在热水瓶里,跟纸包着的1/4的猪脚送到了他床边。罗汉松拿起猪脚尝了一口,立时皱起了眉头——混杂着中药苦味的猪脚实在难以下咽,但为了治病,为了不浪费,只能吃完。
3天之后,他就习惯了这个猪脚的味道,甚至盼望着护士能早点送来——追究到底,还是因为没钱,三餐吃不饱,只能靠这块猪脚填充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



7


住院50多天后,罗汉松左脚的伤口便愈合了。右脚依然没好,医生在尝试了各种办法后,决定用手术治疗。
那时稍潭医院拥有全省乃至全国麻风院最出色的医生,不仅能给病人脚部的溃疡伤口开刀,还能帮因麻风畸残的病人做整形美容手术,比如把塌下去的鼻子“撑直”、摘白内障、矫正垂足。
然而,就在罗汉松右脚的手术做完没两个月、脚底缝合的伤口还没拆线时,医院突然收到通知,解散撤销——据说解散的原因是开支过多,让政府财政压力过大。罗汉松清楚地记得,他在那里住了9个月还欠1天。
之后,包括罗汉松在内的40多个尚未医好的病人,在惊诧和不解中被送上了船,去了位于东莞的另一座省级麻风院新洲医院。新洲医院7同样位于东江支流,四面环水,自然地理环境一绝。它之前是1907年法国巴黎外方教会康拉迪神父建来收容无家可归的麻风病人的,1951年被政府接管,在60年代收容病人数量达到了顶峰,有超过1000名病人。罗汉松1972年年初来到这里时,尚有病人600多名。
虽然同属省级麻风院,新洲跟稍潭相比,更像平民医院。这里主要收治隔离来自广东全省农村的病人或城市工人,病人众多,医疗生活条件比稍潭要差得多,医护人员与病人人数配比也远不及那边。到了新洲后,没有专人照顾生活起居的罗汉松便要自己下床走路了。右脚脚底的伤口还没愈合,下床的结果是伤口出现感染,只能把脚底的缝线拆了。
罗汉松仍然被医生判定为不适合干活的病人,仍然是每月8块钱的生活补贴。在那里待了1年多,护士长看见他没什么事做,便把他叫到医疗室,问:“要不要学做护理?”
罗汉松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蜷曲了的双手,有些迟疑地问:“我这手可以做护理啊?”
护士长回答:“你可以进来试做1个月,如果行就继续做,不行也没关系。”
在护士长的鼓励和指点下,罗汉松开始尝试帮病友打针、换药,出乎意料地,他很快上手了。就这样,他开始了在新洲做护理的工作。
在新洲医院住下两年后,切片查菌的结果显示罗汉松的麻风已经治愈,医生问他:要不要回家?
罗汉松回答:“不要,我已无家可归。”
在麻风村和医院里度过17年,他已经从挣扎逃离到下定决心在与世隔绝的大地边缘终老。
当时的医生跟他关系很好,同意了——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按照当时医院的规定,病人一旦治愈就必须出院回家,即便因家里已无亲人、身体落下残障等原因不愿意回去,也不可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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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罗汉松来说,这样相对安定的日子在1975年突然画上了休止符。
这年5月,还有近600名病人的新洲医院,跟3年前的稍潭医院一样,突然宣布解散,病人们像突然被丢进大海里的一片片孤舟,命运飘摇,不知何去何从。
医院方面召集不同地区的病人分别开会,动员已经治愈的病人回家,已经治愈的湛江病人们首先被赶了回去。之后,还在医院的罗汉松听到传闻 ,有康复者回家后因为家人不接纳,在悲辱交加中选择了结束生命。
一时人心惶惶。罗汉松和几个普宁的康复者向医院明确表示他们“已无家可归”,有一晚开会时,医院领导称,普宁的几人先回当地麻风村,后面再做安排。罗汉松当场就站了起来:“什么叫再做安排?没有回迁的户口拿在手里,我是不会回去的。”之前来到医院时,他们的户口已经随着迁到了东莞,如今有了湛江的前车之鉴,他坚持一定要看到户口迁回到甘石径才放心。他心里早已决定,即便被送去那个听说条件十分艰苦的、在海岛上的大衾麻风院都愿意,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家。
几天后 ,去普宁做调查的医生回来了,证实了他们确实已无家人和房屋,也带回了已经迁好的户口。那名医生跟罗汉松关系很好,早上巡房经过他房间时,常会坐下来跟他下一盘象棋。他将户口交在罗汉松手上,安慰他:“不用担心这个啦,能回去的。”
罗汉松把户口本紧紧揣在手中,就像握住了自己命运的方向盘,终于放下心来。
18年前初到甘石径时,罗汉松面对的是连续10余天的阴雨。就像某种命运轮回的昭示,18年后,他要离开新洲医院时,连续下了10多天的雨。罗汉松他们的回程不得不一延再延。
到了5月20日,天气终于放晴,他们连夜坐大巴启程,一天后回到了甘石径。护送他们的是一名在新洲医院工作的汕头籍医生,医院的撤销让他失去了工作,在甘石径过了一夜,他便回汕头去了。



8


在异乡的两大麻风院飘飘荡荡近5年,没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的小麻风村。罗汉松后来在回忆录中传递出了自己的复杂心情:永不忘记的非常故乡又展现了,但这里一半的乡亲都是陌生人。
在新洲时,他和甘石径的病友们保持着信件来往,一位病友在来信中感慨:“你们走了之后,这里人稀疏了很多,真是很不习惯。”罗汉松一行人去稍潭,曾让甘石径的病人少了1/3。他们走后,村里又陆续接收了新病人,人口才又逐渐多起来。当时去稍潭的30多人,大部分人已经治愈回家,一些尚未治愈的被送去了另一家省级麻风院泗安医院,跟罗汉松一同回甘石径来的有6、7个。
他们回来时适逢甘石径的第三次“基础建设”——1960年“扩村”时草草建成的30多间没有横梁的“豆腐”土房,15年后就变成了危房,都要被推掉重建。这次村里还建起了一座崭新的公共食堂。饭堂建成后不久,一位懂书法的病人在侧门墙上大笔一挥,留下了“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几个红色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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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5年甘石径新建的大饭堂墙上刷上了“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字样张馥兰/


麻风村的村长在罗汉松离开的5年里已经换了2个。这时他才知道,当年为他“雪中送炭”的出纳在他走后不久便当上了村长——之所以主动热情地帮助他这个“刺头”离开,只是为了排除“上位”的威胁和阻碍。
在他离开不久,那个出纳就逼走了当时的村长。按照当时的规定,病人一旦治愈就必须被送回家。当时村长的麻风已经好了,不过却不想回家——在这里他是一村之长,多少说了算;回了家就是个从“麻风寮”回来的人,免不了遭人白眼。村长打定主意要在甘石径继续住下去,出纳就伙同一些对村长有意见的村民,多次在医院领导面前暗示村长已治愈。难挡暗箭的村长当然知道出纳的用意,知道已无法在村里站稳脚跟,只好收拾行囊走人。
可出纳当上村长也不过两年,就被一个治疗中途从新洲医院跑回来的颜姓病人给挤了下来。因为不在村里,罗汉松自然不知村里此番复杂的政治斗争的详情,他估计那个出纳不是被抓到了搞男女关系的把柄,就是品行不端不能服众。
罗汉松回来时,正是那个颜村长在任。此人当时已有50多岁,未患病前是打石场的工人,也是党员。他颇有手腕,上任后便把之前的村委悉数换成忠于自己的、年轻力壮的人。然而,大概他太过招摇,招致了医院领导的不满。
院长看中了刚回来的罗汉松,觉得他头脑清楚又务实能干,让他负责扩建的督工。院长知道颜村长暗中搞男女关系,就示意罗汉松去收集他的违规材料。罗汉松找到了当时正在跟村长不清不楚的女病友,让她交代两人在一起的细节,写下了材料交给院长。不久后,院长便把颜村长的职务撤了,“还算留情面”,没有赶他回家。那个女病人受了更重的惩罚,不被允许继续留在村里了。罗汉松和几名病友负责送她回家,路上她一言不发。
之后颜村长一次回家探亲时,又一个悲剧发生了。他妻子得知他在村里乱搞男女关系,对他辱骂不止,颜村长既羞又恼,最后选择了自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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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36岁的罗汉松被医院院长委任为甘石径新一任村长。他搬进了饭堂后门旁的那排新房子中的第一间——那是专属村长的房间。还在施工末期,屋檐还没盖好,下雨时雨水会飘进来。
有与他相熟的村民揶揄他:“你要小心,很多人都盯着你,等着你出差错呢。”罗汉松知道这是话里藏话——在他前面的四任村长,有三任都是因为男女关系栽了跟头。他早已见惯墙倒众人推,对于男女之事更是要坚决斩断念想,“生病了怎么还能娶老婆,如果娶个老婆也是生病的,回家更加让人看不起”。
作为一个决心在麻风村度过余生的人,对于情爱,他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晚年的他也曾回忆过自己年轻时的一些可能——16岁时放学后去田里挖番薯,总会撞见一个女孩,大他两岁,没读过书,就在田里牵牛。他俩在田里有说有笑,村里人看见了,就拿他们说笑,想给他们拉红线。
有一回,女孩帮罗汉松的母亲挑粪去浇花生,罗汉松一起帮忙。到花生地有将近二里路,路上女孩心绪萌动,鼓起勇气问他:“别人总是在说我们,你咋看?”罗汉松的回答却是一句愚钝的搪塞:“我想不懂。”——当时他正在读书,不知会读到什么时候,对女孩虽有点心动,却又想着以后还有大把机会。
直到半个多世纪悄无声色地溜走后,他才意识到,他当时错过的是唯一一个自己可以自由把握的机会——当时的“新婚姻法”规定,女性18岁、男性20岁才可以结婚。8除了婚龄,亦列出禁止结婚的情形,“麻风病人”赫然在列。罗汉松怎么也想不到,在女孩问了他那句话后不久,自己就成了没有婚姻自由的病人。
因为1962年黎敏那起极端杀人案件后,男女关系成了麻风村里控制得最严厉的事。罗汉松也知道,颜村长也不是第一个为此丢了命的人。
他曾有个室友,大白天侵犯一名女病人未遂,女病人便跑去向村委举报。村干部正想着找反面教材杀鸡儆猴,既然有人往枪口上撞,那就立即晚上召开群众大会对他进行批斗。怕罗汉松的那个室友逃跑,村干部还叫了两个人在他们宿舍门口值守。
夜幕降临,空地上架起了汽油灯,人群逐渐聚集起来。罗汉松和室友们都在房间里,看着那个犯事的室友从床下取出了不知何时煮好的断肠草。罗汉松想上前劝阻,但那个室友眼神坚定,向他摆摆手。
罗汉松愣住了——可以想象,等下的大会上,这个室友定会被众人当仇人一样揍,明天天一亮再被赶回家。他手脚原本就烂了,回家也注定是死路一条。
这么想着,罗汉松就决定由他去吧——既然生是不自由的,至少死还可以自由抉择。他和别的室友便当作一无所知,也出门向汽油灯下的人群走去。
这时守在门外的两个人,还不知房间里的那个人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9


罗汉松甫一上任,村中公共食堂的燃料就用尽了。这是颜村长抛给他的难题,他迎难而上,和村干部商量,“以粮带草”,每个村民在食堂吃多少米,就要对应找来多少柴草,这个变相发动众人上山找草的办法暂时缓解了燃料短缺,让食堂又维持了3年——后来,附近的山被国营农场征收去种橡胶树,食堂还是停办了,病人们只能每人自己煮饭。
村子建设还在持续,有旧屋改建,也有新房建起,请的是外面的建筑队。有工人偷石灰被罗汉松抓住过,也有工人偷水泥被他逮个正着。1977年春冬之际,村里新建的10间房子顺利完成瓦片盖顶,交付使用。杂工数量和工资结算都要经过罗汉松确认签字,工头知道他不好糊弄,但仍试图捞点便宜,签字时塞给了他30块钱,想求他多计两个杂工的工钱。
罗汉松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一天早晨醒来,罗汉松听到有村民在外面叫嚷说昨晚鸡被人偷了——大部分村民会自己养几只鸡补贴生活,鸡笼和攒肥的尿桶,都放在房间门口。
到了中午,大家从田间收工回来,还在议论偷鸡的事情。有人说昨夜在黑暗中模糊看见一个叫刘清的病友出现在自己的房间前,问他在干嘛,他就回答:“走错厕所了。”这时,罗汉松注意到,刘清人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刘清准备和一个村民踩单车载番薯出去卖,却被罗汉松扣住了。罗汉松问偷鸡的事情是否与他有关,刘清坚决否认。罗汉松便把他的单车锁上,放进了食堂。
后面几天,罗汉松依然偷偷跟着刘清,看到他叫了另外两个同乡去山后的坟地商量事情,便故意从他们眼前晃过,之后转身假装要离开。
就在这时,刘清叫住了他,终于承认了鸡是他偷的——果然如罗汉松推测的,偷鸡当天刘清请假回家是去藏匿赃物,他现在找老乡来,是想商量晚上一起把偷来的鸡运走脱手。刘清坦诚地对罗汉松说,这几天看到他盯着自己的凶煞眼神,简直觉得没处逃,干脆坦白从宽。
知道那些鸡还在刘清家里,罗汉松便叫他赶紧去把鸡载回来还给大家。刘清问能否踩他自己的单车回去,罗汉松说不行。刘清只好跟人借了单车,去把偷来的20只鸡载了回来,结果有1只在路上被闷死了。
事后罗汉松问刘清为什么要偷鸡?刘清这才道出原委:他载肥料去外面倒卖,没想到半路被“市管”抓了,肥料都被没收。他买肥料的钱是跟人借的,不得已,他便想到偷鸡去卖了来还债。
对偷鸡的处理,更让罗汉松在村民中树立了威信。在接任村长的第二年,医院便仿效外面农村的民主选举,确定包括罗汉松在内的7名候选人,由全体村民进行无记名投票,选出5人组成村委会。罗汉松则再次当选村长。
此后,每次有新院长到任,都会进行新的选举,每次他都高票当选,一直“连庄”。进入80年代,甘石径也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罗汉松适时为村里争取到了一台发电机,又添置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村民们晚上终于可以用上电灯,也能到集体饭堂里去看电视了。
但出了村子,罗汉松已不再是曾经的血气青年,他会主动避开任何可能与外人的冲突。
有一次,他跟病友扬弘(如今村里仍活着的三人之一)去隔壁的揭西县电影院去看电影。两人到县城时,离电影开演还有不少时间,于是买来一副象棋,在附近的公园里消磨时间。
下着下着,有越来越多的路人过来围观,几乎把他俩团团围住。看人聚得多了,罗汉松心里就愈发慌神,他暗自瞄了一下自己抓棋子的手指,怕会被人认出来他们的身份,棋局还未下完,他就跟扬弘使了个眼神,赶紧收好了棋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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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甘石径调来了一名新的院长,对罗汉松有微词或觊觎村长位置的村民觉得机会来了,要求另行选举村长。
罗汉松此时已担任村长近20年,面对这位经验老道的老村长,新院长不敢怠慢,坦陈村民要求举行村长选举。罗汉松听后,内心坦荡,告诉新院长:“如果你想撤我的职,候选人名单上就不要出现我的名字,否则还是会选到我。”
新院长哪敢如此操作,最后选举的结果,还是原来3名村委当选。罗汉松获得了留在村里的41个村民中的31票。
这也是甘石径最后一次村民选举。此后的20多年,罗汉松稳坐村长之位,再无人能撼动。两年后,有慈善组织为村民出资建了两排呈倒“7”字形的新房子,余下的村民们集中住到了一起,村子的规模缩小了。
村里的医疗室也在这一年被撤掉,因为已经没有医生驻村,也没有新的病人进来了。新院长也是附近农村的医生,兼顾为村民看病,但由于没有了医疗室,村民看病需要自费了。
几年后,院长退休,村里便再也没有医生了。还留在麻风村的村民,大多是身体有残障又无家可归,他们年事渐高,看病只能去请附近的赤脚医生,自己出钱。
这是甘石径进入尾声的标志,40多年来,村长不曾更换,院长却已经换了好几个,特别是在最后10年,院长变更频繁,却没有再派过一名真正的医生过来。



10


我是在2012年走进这座特别的小村庄的,那时村里只剩下10名村民,平均年龄超过70岁,那时,罗汉松已经任村长36年。初见他时,我心中有点吃惊,他相貌清奇,额头高宽,一对八角眼,尖锐的眼神中有凶煞之气。虽在麻风村几十载,他依然保持着潮汕人喝功夫茶的习惯,坐下来跟他呷茶聊天,他举止淡定,说话耿直,能言善道,脾性坚硬,有股山寨之主的气魄。
但他极少跨出自己的房间。虽然穿着鞋,仍可看出他双脚脚板臃肿——40多年前从医院回来后,因为要下田干活,脚伤就复发了。2005年后,开始有潮汕学院乃至广州的大学生志愿者来访,有学生邀他下象棋,他便会撑着双拐,挪着双脚,到离房门口不过几步远处的石桌旁,坐下来与年轻人对弈。多数情况下,学生都会落败——多年前在新洲医院时与那名潮汕医生的频繁切磋,让他的棋艺底子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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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汉松跟志愿者在下棋柑子/


志愿者的到来捎来了热闹和外界的爱。但罗汉松双脚的病痛却愈加严重起来,天气突变,换季——特别是在寒冬,脚疾常常发作,一痛起来就整宿睡不着觉。几十年来当饭吃的止痛药,让他的身体有了耐药性,几乎不起作用了。
罗汉松寻思着截掉这拖累多年的伤腿。经过广东省汉达康福协会9以下简称“汉达”)工作人员的检查和鉴定,他的左脚已经留不得,必须截肢。然而截肢却要去400公里外的江门市,因为只有跟天主教会慈善组织合作的江门中医院给做免费的截肢手术、后续休养照料他们。
恰好揭东西坑麻风村也有两名村民也需要截肢,经过协调,工作人员最后联系上了普宁当地一名信佛的老板驱车送3名老人去了江门。在2013年3月,罗汉松顺利完成了左脚的截肢。
手术后,罗汉松他们被送往佛山市条件颇好的红卫麻风院休养,当时正在佛山求学的我,多次前往看望。有一次,他告诉我,右脚现在也时常发作发痛。
“干脆就把这只也截了吧。”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情绪有点激动,嘴唇微微颤动,就像我以前听到他说“下了决心一辈子留在麻风村”一样悲壮。
几个月后,那只右脚果真也截掉了,真是说到做到。
截去双脚双肢后,罗汉松在红卫住了近1年,于2014年回到了甘石径。40年前,远走他乡从大麻风院回来的,是一个走路有些瘸腿的青壮年罗汉松;40年后,从外地大医院回来的,是坐在轮椅上失去了双腿的老人罗汉松。大半生的沧桑岁月,那对脚啊,终究是没保住。
2015年年底,随着老院长退休,甘石径调来了一个新院长。村里只剩下6名村民时,村口公路的对面突然建起了几间新房屋,还拉起了大门。罗汉松听说,还要调来一名医生,这建好的房子是给医院工作人员办公和值班过夜的。
时隔快20年,终于听说又要有医生来,罗汉松心中不禁有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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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没有任何征兆,2019年,推土机突然开进了甘石径——这一天来得比所有人预计中还要早——几年前,罗汉松就听说这里要被改建成精神病院,但这时麻风村里还有4名村民。
机器开始工作,将村里不同时期的新旧建筑压扁、摧毁,化作碎砖粉尘。
1957年建村时的那10间房子是最早被毁掉的,村民林宏镇曾在那排房子前种下一棵李树,每逢春冬之际,白色的花便缀满一树,在阳光的照耀下,像白雪一样皎洁。
罗汉松1975年回来时才建好的公共食堂也被拆掉,自从有学生志愿者来探访后,这个地方便成了学生们做饭和过夜的场所。志愿者们在墙内墙外涂画上了彩虹等绚烂的图案,来隐喻生命之间的连结,表达对这个地方的爱。一同被碾碎的还有食堂刚建好时在侧墙上写的那几个红色的大字。
那棵长了几十年的“村树”龙眼也被连根拔起,罗汉松和村民住的两排呈倒立“7”字的房子也被划进要拆毁的行列,他们被要求搬到临近村口的危房里去住。
“我们不是人吗?”罗汉松没有同意,他知道村口对面的房子已经建好,院长和医生并没有在那里过夜,于是要求搬到那里去。院长虽不太乐意,但还是同意了。
又有一名村民去世了,原来就住在村路边的一名村民依然住在原处,只有罗汉松和林宏镇两人搬了进去。
罗汉松从未预料到,他生活了大半生的特别故乡,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抹去。他活着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他的家园消失了,麻风村消失了。他和王宏镇在一个不被命名的中间地带生活着,过着另一种更为孤独、让人难觅踪迹的生活。由于没有住的地方,加上肆虐的新冠疫情,已经越来越少有志愿者来探访了。房子后就是大马路,大货车和公共汽车常常轰隆着匆匆扬尘而过,罗汉松虽已有一只耳朵失聪,仍时常被吵得不得安宁。
他选择了信上帝。之前截肢时教会的姑娘问他是否愿意入教,他摇了摇头。但两年后的一天,他突然对老友王宏镇说:“我想来想去,觉得入教不错,不如我们一起加入。”王宏镇是很多志愿者心中最顽固的村民,几乎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可对于罗汉松他却是意外的服帖。
至于信上帝的理由,是“不用拖累子孙,现在我父母还是我外甥他们在祭拜,以后他们就不用拜我了”——不过,信教的事,他并没有跟晚辈们说。
2012年我初次到访时,罗汉松他们每月的生活费是300元(外加50块的药费),现在生活费涨到1000来块了,他却几乎不吃水果,多数时候的三餐都是白菜瘦肉配白粥。“如今怎么吃也(钱也)吃不完”,罗汉松清楚,自己是没有福分消受了——他脸上清晰地写满衰老,医生说他脑部血管有些淤堵,所以经常头痛;他的颈椎有脱节,有一只耳朵已经失聪;那双曾让人赞叹的眼睛,眼神如今已经失去了神采,没有了凶煞之气,几乎就要被坠下来的眼睑盖住了。
一只眼睛已经失明,他就靠另一只还能看东西的眼睛,用手指蜷曲的右手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祷告文,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写,在病痛来袭时,握紧笔杆,更加投入。祈祷的内容是保佑自己身体健康,减少病痛,短短两三年里,就写满了六七本纸簿。然而,病痛、神经痛丝毫没有减少。
“还是那样,该病还是病。”他笑着摇了摇头。
我去见他的9月底,他几乎连续输了13天的液,中间只暂停了1天。他膝盖下的残肢端附近出现了奇怪的皮肤病,裂口血肉绽露,愈合过程异常缓慢。那双支撑着他走路的假肢,脚板已经损坏,正在等待汉达的工作人员为他制作一对新的(已于10月底穿上新假肢)。
听说马路对面的精神病院会在两三年内建好,不知那时他是否仍健在,是否会活着看到那个重建一新的医院招收新病人的那一天。
(为保护文中人物隐私,除罗汉松和王宏镇外均为化名)
引用:
另有文字:有病人宿舍10间和厨房、商店、仓库、治疗室等,分批接收麻风病人进村治疗。还先后建立流沙、洪阳、南溪、丽湖、南径、下架山等防治站,进行综合防治。至1988年,治愈病人1573人,全县仅存患者41人。 
卫生部1957年在济南召开了首届全国麻风防治工作会议,制订的《全国麻风病防治规划》,确定了"积极防治,控制传染"的原则,提出了"边调查、边隔离、边治疗"的防治策略
参考《麻风村,一个历史制度论的诠释》 作者景军
《新中国成立以来麻风病防控与救治工作的历史回顾》,作者董国强 邵京 王江南
参考《麻风:一种疾病的医疗社会史》 梁其姿著
参见《麻风病防治手册》 陈贤义 李文忠 陈家琨主编
参见《广东省志》
参看《麻风:一种疾病的医疗社会史》,梁其姿
此处指1950年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版本
广东省汉达康福协会成立于1996 年,是国内最早一家专门服务麻风康复者的具有麻风防治专业背景的本土民间组织。(汉达官网介绍)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嘉宇     实习 | 雅坤



张 馥 兰

撰稿人,

遍尝人世间的欢乐和痛苦

 楼主| 发表于 2022-4-14 09: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麻风村待了61年,他离不开爱情,也不想回家 | 人间

 张馥兰 人间theLivings  2022-04-14 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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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若深也想过去完成养父母的期望,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可既然已被赶到了社会边缘,他想,何不顺势顺当地做个“孽子”,逆社会之大潮,更加灵活自由地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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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张馥兰 摄




沉没的麻风村往事丨连载



“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女人不能没有男人。”这句话一次次从耄耋之年的许若深嘴里溜出来,又滑向他有几分媚态的眉眼,他说男女欢爱之事是自己此生的心头好时,从不脸红,有时,还不忘加一句,“没有男女那个事,天下哪里来的人?”

乍一听,这像是个情场老手依自己这辈子的切身经验咀嚼提炼出来的肺腑之言——但这么说,又未免显得有点过于武断且轻薄——或许,知晓了许若深的经历后,另一种表述更为贴近现实:对于他来说,这坎坷的一生里,什么都可以失去,什么都挽留不住,但唯独不能没有女人,不能缺失爱情。就像鱼离不开水,野草需要雨露一般,女人和爱情滋养着他的生命,让他在这充满偏见和藩篱的社会里不至于失去依傍和盼望。

在许若深此生悠悠长梦里,来来往往最多的是女人,最亲密的是女人,给他种种幻想的是女人,让他体味最多快乐和痛苦的,也是女人。



1


龙湖人许若深年轻时皮肤白皙,五官小巧玲珑,长相斯文,一到潮州岭后麻风村,有人便给他起了个外号“龙湖小生(指潮汕传统戏剧潮剧中的文弱书生)”。到岭后村一两年后,女孩们干脆直接唤他“那个白白的”,卫生评比,他的宿舍常被评“先进”,因为平时那些跟他常往来的女孩,都愿意主动帮他打扫房间。

许若深是1961年被政府工作人员踩着单车送来岭后村的。之前患病在家时,即便被家人安排一个人去住一间老厝,厝边(邻居)的女孩们也不会疏远他,相反,还喜欢跟幽默风趣的他说笑。她们经常抱了针线和毛线球到他家门口,一边绣花一边跟他闲聊——那是她们每日埋头于干枯的针线活时,能寻到的些许“活水”。

到了年节,邻居女孩们也不忘端了自家做好的粿来给许若深吃。他的头发长得几乎要留成“女儿头”了,却不敢去理发店——因为右手已经有3只手指蜷曲无法伸直了。女孩们知道了,便去借了推子剪子来帮他理发。

来到麻风村后,景象变了,领导在开会时反复强调:现在是医病期间,要好好医病,男女病人之间不能做那些事。那是婚姻法(1950年)里明文禁止麻风病人结婚的时期,也是麻风村实行性别隔离最严格的时期,男女病区宿舍隔开几百米远,男病人不能踏进女病人宿舍,用许若深的话说,“男女说话要在光明处”。

可人的天性终究没法阻挡,来到麻风村的年轻孤寂男女仍然会想方设法悄悄相互靠近。女病人要去公厕,就要从许若深宿舍后面经过,宿舍靠在山边,后面地势高,从窗户就能望见里面,

刚刚而立的许若深一双眼睛闪烁有光,一张薄薄的嘴能说会道,长相又讨好,很快就吸引了路过的一些年轻女孩。她们病情尚轻,鲜嫩的脸蛋上没有留下什么印记,几乎看不出患病。

渐渐地,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总有四五个女孩悄悄往许若深的宿舍跑。十多人的集体宿舍,一张张单人床背靠背挨在一起,难免有病友不爽,于是许若深在某天突然就被医院领导调了宿舍——因为他“跟一些阿妹太过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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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年,一天,他听说女区来了一个叫金凤的女病人,心中一惊:难道她也来了?不禁想,来了也好,可以继续作伴。他问别人,那女孩姓什么?说是姓刘。他心里又黯然下去——那就不是了。

因为那个让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女孩,姓林。



2


潮剧《苏六娘》中有一出折子戏“桃花过渡”,一把红雨伞,一双绣花鞋,一支划桨,一老一少在渡船上对唱“斗歌”。

“渡伯”站在船头,一边划桨摆渡,一边调侃“桃花”:五月扒呀扒龙船,红男绿女如行云,哪个郎君合你意,阿伯做媒来定婚,来呀来定婚。“桃花”站在船尾,撑着一把雨伞,俏皮地回应道:六月暑天时,暑呀暑天时,五娘楼上掷荔枝,阮()有荔枝自己掷,免用别人费心机,来呀来费心机。

这出潮汕男女老幼皆知的地方戏,直到1959年拍成电影时才有女演员去扮演敢于追求自由恋爱的“桃花”。在许若深年轻的时候,戏中的女角还都是由男性扮演的。1934年出生的他也曾演过——那是他17岁时的年节,传统又隆重的游神队伍,清一色的男性,有人敲锣打鼓,有人扛着“老爷(潮汕人对祭拜的诸神的统称)”,长长人龙中,许若深撑着一把红雨伞,穿着一袭红衣,踏着红绣鞋,脸上只需抹了红粉、画个浅眉,便从一个玲珑少年成了可爱灵俏的“桃花”。

正是借着那把红雨伞和那双绣花鞋,许若深给自己做了媒——他喜欢那个借他道具的女孩。女孩名叫林金凤,因皮肤黝黑,被乡亲们起了个外号叫“黑葡萄”。她父亲早逝,母亲在“番边(东南亚)”改嫁后,便把她寄养在了外婆家。

许若深与林金凤同算是天涯沦落人——出生在战乱年代的他,自幼就没了亲娘,被寄养在祖母家,7岁祖母辞世,从“番边”回来的父亲好吸鸦片又喜赌博,不久就把他卖给了膝下无儿的养父母,改姓了“许”。

林金凤的外婆家离许家不远,便和周围的几个女孩一样,时常去许家找许若深玩。她们有时在许家里相互撞见,脸皮薄的便会一个个溜走,最后留下的,只有林金凤。

两人开始正经谈起了恋爱。成长中亲生父母的缺位,让他们身上有着未被社会和家庭驯服的野性,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避忌。两个年轻人就像春天里蓬勃生长的藤蔓,一步步向彼此靠近,终于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热恋中的他们没日没夜地待在一起,白天相互搂着去韩江堤边上散步,站在江边依偎着,望着白浪一层层涌来拍打岸边,晚上则拉着手去东凤戏园看戏。两人的衣服也时常交换着穿,几乎不分彼此。林金凤一进许家的门,许若深碗里的米饭还没扒完就会放下,养母也会立时明白:“是阿妹来啦。”

林金凤的外婆家在市场尾巴那里,她常常顺路买些应季的水果过去许家。6月时她挑了新鲜的荔枝,却不知道要剥壳的水果是许若深最怕的。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患上麻风,右手的两只手指开始有点不自然蜷曲,一看到荔枝,五脏六腑就暗暗紧纠在了一起,表面却又不敢表现出什么。林金凤叫他吃,他就摇头“不要”,林金凤就剥开了喂他。

吃完东西,二人就躺到床上。每次林金凤睡在许若深变形的那只手一侧时,他便下意识地把她抱过去,或者马上溜到另一边。两人在街上散步时,他会很自然地把那只手藏起来,他要时常警惕,不能让她牵到那只手,他必须揣紧自己的秘密。



3


许若深养父是龙湖镇上的运输工人,在那个时代工资待遇不错,身份既安全又备受尊重。许若深本是传续家族香火的希望,小时候被养父母视如掌上明珠,百般宠爱。可孩子好不容易养大了,却患上这该死的麻风。有一回,养父看到许若深用有些蜷曲的手在装饭,动作缓慢僵硬,不禁叹气道:“我不看到你这个样子就不会泪流,原来要你来做种的,没想到,今日,没种!”

在许若深没谈恋爱之前,养父母看着他时常发愁——有谁敢跟麻风病人结婚呢?在那时人们的认知里,这是一种不洁的疾病,是对四处沾花惹草、或品行不端者的惩罚,它的传染性也被恐慌失措的人们夸大,甚至还有不少人认为它是遗传病,如果生下“麻二代”,就更可怕了。

但让养父母大感意外的是,儿子居然还能自己找到对象。看见许若深和林金凤关系炙热,他们自然喜上眉梢。按理说,那个世代,观念保守的父母一定不会允许孩子们在结婚前交往过密,男女床第之事更是大忌。但许若深的养父母有传宗接代之急,掂量之下,繁缛的习俗礼节也就变得不重要了。平日里,两人在床上嬉闹玩笑的声音不免会传到养父母耳里,他们却从不多言。有一次,两人在床上滚时,林金凤突然瞥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外,惊讶地问: “那是谁?”许若深笑着回答:是我母亲。

私底下,养母曾亲开心地对许若深说:“看来稍微有点希望(能成家)。”她和丈夫甚至心中盘算着,儿子和林金凤一旦有了孩子,两人结婚的事情就是板上钉钉了。

然而,他们还是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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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身孕2个月后,林金凤最终还是抛下了许若深。

按照惯常,她总是每天一早吃完饭就去许家。可有一天,许若深在家里左等右等,也等不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他内心焦灼,坐立不安,便跑到路边张望,依然没有望见林金凤的身影。后来他跑去了她外婆家,问过老人,才知道她还没起床。

林金凤在屋里听到了许若深的声音,主动招呼他进去。这是他第一次进她的房间,看到她的外套挂在床头的挂钩上。她指着床旁边的竹藤椅子说“若深兄,坐坐”,然后便坐起身,顺手把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许若深关切地问林金凤怎么了,她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许若深说自己回家拿番薯过来给她煮了做早餐,她也没有答应。俩人说话依然亲密自然,似乎一切如常,许若深当时并没有觉察出来林金凤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客套和距离感。他还是跑回了家拿番薯,养母看见了,便问他要做什么,他答要拿去给别人,养母亲便明白了,不再多言。再到林金凤的外婆家,林金凤已经起床准备吃早餐了,许若深便对她说,自己先回家,等她吃完饭了过去。

回家后,许若深在焦灼中白等了一天。即便时隔将近70载后再回忆,他依然能清晰讲述当时等待爱人而不见的心情:“我们家都接近街路边,我总是走出去张望,望不到,就回家了,倒在床铺上,越想越难过,很生气。”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怎么了?

接下来几天,林金凤也没有出现。有人告诉许若深,说她已经跟别的男人好上了。

“那个男人眼睛半斜半斜的,说句实话,与我相比差远了。”讲到此处,老年许若深仍然愤愤不平,“她喜欢的是他的钱袋,说到底钱银压倒一切。”

但他自己也承认,麻风病是他们分手的根本原因,他心有不甘,却对这个结果无可奈何——显然,林金凤也有自己的苦衷,1950年代的农村,女人的贞操比生命更重,一个20岁的女孩未婚先孕,一定很慌张和害怕,而且,她怀着的还是麻风病人的孩子。或许,正是在惊慌失措间,她把一切告诉了外婆,意识到事态严重的老人赶忙暗中帮外孙女找好下家,迅速把她嫁了出去——如果再稍晚一点,事情败露,林金凤不仅抬不起头做人,更加不可能嫁人了。

这事对许若深的养父母打击很大,没过多久,养母就因病辞世了。40多岁的养父很快续弦,后妈大许若深不过3岁,改嫁过来的,过门时背上驮一个,手里拉了两个,婚后又顺利生下一个男丁,让许家的香火终于得以延续。养父多出两儿两女后,许若深在家里的位置就被一步步挤到了边角。后妈刚进门时他还跟家人一起吃饭,后来便自己一个人住,自己一个人煮饭吃饭了。



4


旧时潮汕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泰哥(麻风)治得好,赌钱也能改掉。许若深在老家时,养父母从未带他去治过病。对他们来说,麻风就是绝症,做什么努力都是多余的。他们甚至也没有像其他麻风病人的家属一样去求神拜佛,总之,他们对这个养子,放弃了。

但转机其实已经出现了,美国医生Guy Faget在试验中发现最初用于治疗肺结核的氨苯砜(Dapsone,简称DDS)能抑杀麻风杆菌,麻风病人服用后竟奇迹般地痊愈了。至此,在人类世界肆虐千年的麻风病终于有了克星。1948年,在第五届国际麻风大会上,砜类药物被认定为该病的标准治疗方式1然而,因为信息阻断,大多数中国人对此一无所知,直到1961年,皮防站的医生前来找到许若深,告诉他,必须入院隔离治疗。

许若深没有选择。刚来岭后麻风村时,这里还在动工建设。他听更早进村的病友说,潮州的麻风村本来选址在桑浦山(位于潮汕三市的交界处),在山的另一端,是隔壁揭阳县(后改称市)的西坑麻风村,但听说那边要改建为干部子女的学校,便将麻风村迁移到此地。麻风村紧挨着一座叫“岭后”的小山,四周是连绵的山岭。其中的洋铁岭,是抗战时国民党部队与日军交火的战场,可见地势险要。

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在江边长大的许若深,突然靠山而居,成了被隔离收治的麻风病人,很不适应。山里昼夜温差大,也挡住了人的自由出入,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四面的山给藏起来了,举目之下都是陌生人,又没有可亲近的女性,一腔的炙热情感没有可接收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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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后麻风村周边的环境 (张馥兰/摄)

熬过了一年,他逐渐适应下来了,开始跟女病友有来有往。可这时医生却要叫他走了,因为入院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他是不用被隔离的“结核型”。麻风病有多种类型,包括瘤型、结核型和界线型等,本来结核型因为载菌量低,不具传染性,但一年前是运动式的“麻风扫荡”,皮防站工作人员只要发现有麻风病人,都要先“扫”进麻风村来。如今又叫他走,大概是想腾出床位接揽更多病人。

许若深只好回家,没想到从养父母到弟弟妹妹,没有一人欢迎他回来——不用明说,他回来了,许家的名声就会不好,甚至可能会影响到弟妹们的婚事,没人愿意被牵连拖累。家人让他回去跟医院方面商量,允许他继续在岭后住,家里负责提供生活费。碍于当时的社会现实,最后医院方面同意了。

许若深虽气懑委屈,心里却也清楚,自己在麻风村住过了这一年半载,往日村里那几个跟他相好的女孩,大多已经出嫁了,他回去也是凄凄寂寂一个人,还不如就安心在岭后继续住下去。

入院两三年后,有一回他从岭后请假回家,到了潮州车站买票,工作人员撕了票准备拿给他,就在他用双手夹着纸币递上窗口时,工作人员瞥见了他那只不完整的手,马上把票收了回去,说:“买票要有防疫证才行。”

当时,麻风病人和精神病人一样,被当作扰乱城市社会治安、影响市容的存在,广东省卫生厅等部门甚至因此特别出台文件,防止他们流入城市,将他们阻挡在火车、公交和船等公共交通之外。虽然心里愤懑,许若深最后也只能叫踩单车载客的送他回去。后来他想出对策,之后再想回家,便让手脚完好的病友提前帮他去撕好票,等到车来时,藏好双手,再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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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广东省卫生厅禁止麻风病人流入城市的文件

入院治病的麻风病人越来越多,麻风村里年轻好看的女孩也多了起来。但许若深不敢叫她们晚上来宿舍了,之前因为“犯规”,他已经成了领导眼里的关注对象,如今寄居于此,再被发现造次,可能就要被赶走了。

但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要如何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炙热的欲望?夏夜的圆月高悬空中,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宿舍,许若深站起身望向窗外时,总不禁暗想:月光这么好,何不悄悄出去约会?即便回来晚了,也可以悄悄翻窗进宿舍。

他终究还是和一个女孩约好夜里出发,一起去无人的山边。借着月光,他依稀看到还有别的人影。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男女发现了这条通往欢愉的秘密通道。

每到晴好的夜晚,一对对大胆的人就悄悄溜出宿舍,默默地走向山边,找一处空旷无人叨扰的地方,在沾满露珠的野草上铺上席子,就着蛙叫虫鸣,在月光下纵情。他们仿佛忘却了病痛和孤寂,忘却了自己身在隔离病院,忘却了内心无从诉说的伤痕。绵延的山就是他们的屏障,广阔的天地和永恒的月光就是他们的壁垒,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让白茫茫的月光也照进心中。

这是少数勇敢者的游戏。在医院的明令禁止下,大多数病人为了在麻风村住下去,选择了默默遵循,选择了自我压抑。只有少数人选择了对自己的身体和欲望诚实负责,他们顶着被发现的危险,选择了去冒险。

在交往中男女日常会互送吃食,许若深也一样。在物质匮乏的年月,分享有限而宝贵的食物,已是最直接表达情意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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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会有人为冒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受罪的常常是女人。

麻风村里没有什么避孕措施,发现意外怀孕的女病人大多选择悄悄跑回家,把孩子打掉了再回来。不幸的被发现的,在文革时,就要被批斗,面对其他病人的指责和羞辱,低着头在众人面前承认错误。

也有人开始尝试一些避孕的“偏方”,比如体外射精,还有人相信喝洗米水可以避孕。自然,这些像安慰剂一样的做法并不奏效,村中女病人怀孕的情况还是时有发生。为了安全起见,不少男女索性只敢相互爱抚和摩挲——许若深就曾在大白天看到在一男一女站在一棵树旁这样做。

曾跟许若深交往过的曾婉燕,就曾落过两次胎,但许若深强调,那与他无关,是她和其他男人的孩子。他甚至认为,她交往过的男人太多了。不知道何时能“出院”的隔离生活,像被困在大海里不知何时抵岸的摇荡孤舟里,不少男女之间的关系相对自由随意,有的甚至会同时跟不同人交往和发生关系——说到底,这些被社会抛弃的人,不过是在茫茫黑夜的孤寂里相互取暖罢了,在与病痛和生存的长期挣扎中,他们无法做更长远的打算,不敢相互承诺,只能求一时的安慰和快乐而已。

过去在家时,许若深也想过去完成养父母的期望,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可既然已被赶到了社会边缘,他想,何不顺势顺当地做个“孽子”,逆社会之大潮,更加灵活自由地活下去呢?



5


一晃,许若深40岁了。

因为麻风杆菌对神经的侵害,他的一双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就算一壶开水淋下去也浑然不知。两只手的手指因为做饭烫伤已经掉了好几只,一只脚的伤口也开始蔓延,无法下田干活的他,被安排去清扫山边落满地的树叶,晒干了可以用来做燃料煮猪食。

南国深秋的山边,大片的翠绿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村民们在屋前山边种下的龙眼,树叶落在地上层层叠叠。

王玉珠门前便有几棵生长茂密的龙眼树。她比许若深小1岁,一双脚的伤口要更严重一些,已经没法正常走路,每天只坐在门口望着山边的日出日落。对她来说,一日像一年一样漫长,一年跟一日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即便天地自然如此苍美,也早已无心欣赏。

许若深的出现改变了她的状态。她看见他每天出现在自己门前,双手捧着一支竹耙,弯着腰在那里清扫落叶。久而久之,她对生活的渴望被唤醒——她渴望有人亲密相伴,她渴望接近一个男人的身体。平素沉默寡言的她开始主动招呼:“若深兄,不用忙得那么辛苦啦,进来坐,食茶。”煮了好吃的,也把许若深唤过去。就这样,许若深开始频繁进出王玉珠的房间。

当时许若深还跟曾婉燕在一起。曾婉燕少女时就患了麻风,伤心过度,泪水流得太多,早早把一双眼睛哭坏了,已是半盲。但她的房间和王玉珠的紧挨着,单寻声色,就知道许若深经常往王玉珠的房间跑。感到受冷落的她开始对许若深冷眼冷语,骂他“整天去钻指洞”,两人的争吵越来越频繁。

曾婉燕性格倔强,是硬脾气,王玉珠则是传统男性所期待的那种温顺女人。她温婉体贴,几乎从不大声说话,知道许若深跟曾婉燕吵架,她会小声劝:“若深兄,不要()。”许若深还吵的话,她便背地里告诉他:“你继续跟她吵,会害死我。”她对许若深极尽温柔,开始为他做饭,她知道如何讨好这个内心桀骜不驯的男人。

于是,许若深跟曾婉燕的那根线渐渐断了,他走向了王玉珠。

跟王玉珠在一起不久,许若深便在心里有了欲念。机会很快来了,一次许若深进屋,见腼腆温柔的王玉珠坐在床沿,他便自然地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在那微妙的氛围里,王玉珠开始主动脱下衣服,这正是许若深渴望已久的。已经中年的他们,欲望照年轻时一点没减,与日常相处时的被动不同,王玉珠在这方面大胆而主动,就像久旱的鱼遇到甘霖一样饥渴。两人躺在床上,许若深又张开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玉珠啊,是你抱我,还是我抱你?你背我,还是我背你啊?”王玉珠便紧紧地把他抱住,用双腿紧紧夹住了他。

她不想让眼前的男人离开自己,即便他知晓了自己的秘密。

然而,许若深还是发现了,自己很难深入王玉珠的身体。王玉珠只好如实相告:原来,她是先天性阴道发育不全,按古人侮辱性的称呼,就是“石女”。

可以想象,即便没得麻风,在传宗接代观念极强的潮汕社会里,她也无处容身。不知当时许若深会不会想起当初在林金凤面前努力掩盖秘密的自己,总之,他没有嫌弃——要在岭后村生活下去,他们本就不可能结婚,更别说拥有孩子了,那还有什么好介怀的呢?也不用担心惹出事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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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由此进入了一种紧密的关系,开始搭伙吃饭——王玉珠是负责做饭的那个。每天只要一有空闲时间,许若深就往她房间钻。经历这么多个女人后,许若深开始意识到,在性爱上,“有的女的比男的更有兴头”。他感受到了王玉珠隐藏在柔和面容下的狂野和她对身体亲密的渴求,他就是被这样的她迷住了。

王玉珠也是了解他的,知道男女之事也是他的心头好。她会在许若深尚且沉醉之际告诉他,她把自己的终身都托付给他了,他什么时候想要,她都是同意的。她常常挽留许若深过夜,但在热恋之际,即便再缠绵难分,许若深也还是不敢留下来——一来担心被别人知道,二来他觉得两人不能一直太黏糊了,要给彼此留点空间,免得日久渐生厌倦。

当时村里尚有两三百人,女人有几十个,但许若深已被王玉珠的温柔和狂野驯服了,也不再去找别的女人了。

王玉珠对许若深更是依赖,她双脚行动不便,很多事情需要他帮忙。一次许若深回家小住几天,回到村里后去找王玉珠,王玉珠一看到他就哭了,她在他面前褪下了长裤,露出的大腿被烫得红肿——原来她双脚也是知觉丧失,洗澡时被开水烫伤了。许若深心疼得赶忙拿了药膏帮她涂抹。

一对被正常社会遗弃的男女,在岭后村这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最理解彼此的痛,最能相互抚慰伤口,惺惺相惜的他们,渐渐成了彼此生命里无可替代的最重要的人。

然而,曾婉燕和王玉珠这两个女人却从此结下了仇,断绝了往来。20多年后,曾婉燕完全失明,生活难以自理,村庄却正好只剩她们两个女人了,王玉珠在领导的反复劝说下,应承帮曾婉燕煮饭,但也只限于完成煮饭,两人从不说话。



6


许若深和王玉珠在一起20多年,一起见证一个世纪翻了页,一起从中年迈入了晚年。外面的世界守着它既往的秩序,岭后村则慢慢衰落下去——这里不过是一代人生命的长度,没有被允许的血脉可以延续。1980年代,麻风特效药的出现,进一步加速了它的终结,新发麻风的病人无须再隔离治疗,不再有新人进来了,老病人有的治好病离开了,有的在这里死去,人数日渐一日地减少下去。

2001年,岭后村只剩下13名村民了。他们早都治好了病,只是因为身体残障、家人不接纳、在社会难以谋生等原因而选择在这里终老。

这一年,开始有志愿者走进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最早的志愿者来自日本和韩国,他们来到这里,见几十年的老房子旧落失修,村民零散在山边各处居住,如有病痛也难以相互照应,于是便请来水泥工,与他们一起动手,修筑了两列相距四五米、互相照面的新屋。

“男区女区”取消了,许若深和王玉珠的新房间总算挨在了一起。两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有时会直接隔着一堵墙喊话,家人或者志愿者带了好吃的来,他们也会喊对方。光阴已经磨光了双方的激情,延续的是两人的朝夕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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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岭后麻风村的房子 (张馥兰/摄)

许若深和其他村民房间墙上,贴满了带着笑容的年轻面孔,这是这20年来志愿者往来的见证。那段时期催生了一个家叫工作营的本土公益组织,我正是在10年前以这个组织的志愿者身份开始走进麻风村的。阿琼则比我更(2008年)来到了这里,见证了两位老人最后几年相伴的时光。

阿琼对村里许多老人都当作自己的爷爷奶奶一般,跟许若深的关系也十分亲近,有时她去别的“伯伯”房间坐久了,就能感到许若深会有点吃醋。说到底,这些孤独的老人们也会在志愿者们面前“争宠”,实在是因为他们太缺爱了。

在一起30多年来,日常的大小事,从吃饭买什么菜,王玉珠几乎都听许若深的。两人在一起聊天时,许若深总是滔滔不绝,王玉珠则经常沉默,在一旁认真听着,偶尔会心一笑。

和那些大学生志愿者一样,阿琼也叫王玉珠“阿姐”——在潮汕地区,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成为妻子和母亲,年纪再大,也只能被称作“阿姐”,不允许拥有长辈的“尊称”。时隔多年,阿琼依然记得,每逢周末,身材瘦小的“玉珠姐”会坐在门前等待着学生们的到来。后来,志愿者们为她做了一个有轮子的木板,方便她在房间和屋外“滑行”。

跟许若深的百无禁忌、喜欢谈自己的风流韵事不同,王玉珠从不在志愿者面前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去,与她十分亲近的阿琼,对她的过去也一无所知。阿琼担心触及她的伤痛,也不会主动去问。有时,她们帮王玉珠洗澡洗头,她的腰因为年老变得僵硬,很难弯曲,有时难免会把她的衣服沾湿,但王玉珠从不生气,总是笑吟吟的,感到知足——虽然王玉珠乐意让这些善良的女生帮她洗头、洗澡,但对于理发,她还是习惯让许若深来。

在麻风村60载,砍柴、烧柴和煮饭磨光了许若深所有的手指,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了。但王玉珠却信任这样一双手。许若深用这对手掌抱着一把剪刀,慢慢地给自己的爱人理发,王玉珠就交代他,从哪里剪到哪里,要剪多短。

理完头发,还要用剃须刀刮干净脸上多余的毛,这时喜欢说笑的许若深就说:“玉珠啊,你说男人有胡子,女人为什么没有啊?”言语之间,充满了细腻和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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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76岁的王玉珠在一次意外中摔倒,之后再也无法起床。村里剩下她一个女人了,又没有护工,77岁的许若深就在王玉珠家人和村领导的期望下承担起了照料她的工作。他心中清楚,这是一个厚待过他的女人,他只能迎难而上,没有退路。

到了后来,王玉珠连大小便也失禁了,有时难免弄脏床席。没有手指的许若深说,这时要清理起来就“哭父(父亲去世的哭丧,这里表示困难重重)”了。可王玉珠却在此时表现出了某种坚决,绝不愿意让除了许若深之外的人进屋帮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

许若深只好端一盆水在门口,让手脚完好的村民郭良浩帮他拧干毛巾,他再拿着进去帮玉珠擦干净身体和席子。郭良浩打小便得了脑膜炎,影响了智力发育,至今仍是小孩脾性,有时毛巾拧不干就撒手走开了,许若深只好自己用一对手掌慢慢压干水分。

好在每逢周末,女志愿者们会主动承担起了那两天的照料工作。

王玉珠身体健康时养了只母猫,在这山野里顺应天性繁衍生息,子孙成群。后来即便不能下床,王玉珠仍然惦记着她的10多只猫,担心它们饿着了。



7

2012年的一个周末,许若深和志愿者们坐在王玉珠的床边聊了会儿天,到了午饭时候,志愿者便说去拿饭菜过来给阿姐吃,许若深转过身去喊王玉珠,喊了几声,她也没有回应。

原来,她已经走了,走得如此平静,就像她生前一般隐忍沉默。

看着睡去的王玉珠,一个女生当场便哭了出来,许若深则在一旁呆住了,许久也没有反应过来。到了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仍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甚至有些懊悔前几天喂她吃饭时,看她没咽下去还一直催她吃——王玉珠那几天浑身滚烫,总是说“太热了”,原来这是一个人临近死亡的预兆。

王玉珠去世的第二晚,许若深径直跑去了她房间的床上睡。几十年来,即便在两人感情最炙热的时期,他也从未在她房间里过夜,如今,他要在这里寻找她的气息,寻找他们之间亲密的余温,寻找过去发生过的一切的影子。他整日整夜地想着她,想着他们曾经一起做过的一切,想着她的身体,她的笑容,她的温柔。

郭良浩看着许若深反常的举动,问他:“睡在这个房间,你不怕吗?”

“能遇见她最好了。”许若深答。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几个月,直到魂不守舍的许若深不小心摔断了一只手臂。近40年了,看似王玉珠总是在依赖着他,实则两人是相互依赖。现在,许若深知道了,王玉珠才是自己心中最大的安慰和寄托,他们是在患难岁月中的血肉交融,是共享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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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若深仿佛失了魂魄,日益消瘦,茶饭不思,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法从失去王玉珠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一对前来探访的志愿者情侣见状为他买来了碟片机,此后,他便开始在潮剧、电影和潮语歌曲的世界里体味别人的爱恨情仇。

有一回,许若深听附近农村的村民说有一种可以看“男女动作”的碟片,于是在志愿者情侣前来探访时,问他们“可有这些?”于是,他们便又为他带来了碟片。

在这个只有寥寥几人的小村落,在孤寂的日子里,许若深便挑没人来访的时间点看片。有一回,村里的一名村民发现了,便饶有兴致地和他一起看,看得起了瘾,连吃饭时间都忘了。不久,那个村民便去外面买新片回来,碟皮是西游记,里面内容却是男女的情欲表演。许若深笑骂那个村民是“伪君子”,因为碟片机、碟片都在他这里,即使被别人逮个正着,也只是他一个人承个“不正经”的名声。

有一回许若深看碟看得正心潮澎湃,恰被附近农村的一对中老年母女撞个正着,就在他慌忙要把碟机屏幕盖上时,对方却示意他不用,也和他一起看完了。

还曾有性工作者来过岭后。那是个30多岁的女人,她走入了许若深的房间,很自然地跟他拉家常,望着墙上志愿者的照片问他:“她们敢跟你合照?她们不怕?”说完,一步步走近,直到在他的床沿坐下,之后,又娴熟地把短裤往下拉一些。

许若深把一切看在眼里,也听到了她说“一次50块”。他内心发痒,却还是故作淡定。他在心里说,我就不碰你,碰你就要掉纸字(人民币)。嘴巴却紧闭,不发一言。

但他也诚实地说,他后来也假想了一幕:她在深夜造访,随后,他将房门紧锁,在那个小房间里点起一盏白色的小灯,若明若暗,一夜尽欢。

可是,他又想,自己真的还能像年轻时一样燃烧吗?过了这一夜又如何?说到底只是想想,想想罢了。



8


过去的10年里,岭后村的老人们如山间的落叶,一点点飘零,静静地归于尘土,最后只剩下了3人。喜爱热闹的许若深一点点感受到四周的静寥对他的吞噬。

自2017年认识他后,我每年春节都会前去看他,在村里小住几天。唯独2020年因疫情,我一直等到了10月,才重又来到岭后村。

我一个人站在村口,往那平行的两小排房子望去,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有听到一点人声,只有山雀在身旁的的树上自在地鸣叫。一阵风从一旁山路上吹拂过来,凉飕飕的。

这异乎寻常的静寂竟让我恍惚,我放轻脚步,缓缓走到了许若深房间门口,踌躇了一阵,迈了进去。看到我来,许若深睁大了眼睛,热情地招呼我:“妹啊,你来了,坐坐坐。”

将近两年没见,他的变化竟如此之大,仿佛一下衰老了许多:原本就白皙的脸,呈现出一种无血色的枯白;一对眼窝都是大圈的淤青;两边脸窝下陷,深度足以放下拇指。整张脸就像久旱爆裂的大地,炸开了深浅大小、长短不一的沟壑,密集分布,纵横交错。他的身体亦如干枯的树枝一般,一层皮挂在一身骨架上,再没有多余的肉。

此情此景,让我既感心疼又有点隔膜。我忍不住说:“阿伯,你瘦了。”

他点了点头:“村长也瘦了。我第一瘦,他第二。”

这话一出,竟让我笑了出来——这个小小的村子,也不过只有3人。

他说得没错,77岁的村长孙銮盛也瘦了一圈,人也显老了,只有60多岁的郭良浩还有个圆鼓鼓的肚子。

等坐下来细聊,才知道外面疫情爆发的那半年,他也病倒了,说不清究竟,接连生了两场病,在床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最难受的是尿道炎,严重时几乎撒不出尿来,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浑身哆嗦不自在。

他生病时恰逢麻风村被隔离的时期,外人禁止来访,志愿者的探访也暂停了。他在孤独和病痛的包围下消瘦和干枯下去。幸而他仍有着对人生的强烈眷恋,叫了医生来打针,又认真吃药,终于慢慢好起来。

在我之前不久,有几个从潮州来的大学生志愿者来访。时隔半年多,终于又有人可亲近,可说话,可开玩笑,病后初愈的许若深十分开心,脸上的皱纹都是舒展的。熟滑的潮汕话自然地从他嘴里溜出来,真容易让人忘了他的年纪。

这张嘴是百无禁忌,甚至不只一次骄傲地向我宣称,这么多年来,跟他最亲近的学生志愿者大多是女生。在那个小房间里,女生们就自然地坐在床沿,或搬来小凳子,和他围坐在一起,用那个碟机看多年前的韩剧——许若深对属于年轻人的喜好一点也不感疏离。

韩剧碟片是志愿者买来的,有个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女孩会一边看一边和他谈论剧情,分析剧里的反派角色,他则在一旁一边点头一边评论着男女主角的长相。

等到临别前,我们找他合影,与他并肩坐在一起,他便会教人:“手搭在肩膀上,头要靠在一起,这样才显得亲密。”

许若深还是那个许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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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志愿者在看韩剧的许若深(张馥兰/摄)



9


今年2月初的一天早上,还在睡梦中的我被电话吵醒,陌生号码的那头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她正在许若深那里。许若深没有手机,每次都是有志愿者到访时用别人的手机跟我联系。他告诉我,他们就要搬走了。

我十分惊讶,问他:何时搬?要搬去哪里?

他的回答都是“还不知道”。

就在这通电话的前一天,我刚好买好了去看望他的车票,于是便跟他说,见面再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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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4日,载我的司机按照导航把车开到了岭后村附近,却不知该怎么走了。我向着四周张望,却顿感有些陌生——右前方时出现了几台庞大的推土机,还有一大片裸露的黄土,触目荒凉。我睁大了双眼顺着这些高低起伏的黄土往更远处望去,终于望见了被工地包围着的两排孤零、低微的平房。

到了许若深房里,他说这里已经施工1个多月了,平房的侧面和背后,推土机几乎日昼夜不停地工作。以前住过的那些旧房子早已推倒碾碎,我到达时,碎渣都已被清走,只剩下一片赤裸的黄土。

我感到有些悲哀。但许若深他们3人的表情很平淡,连惊讶都谈不上。他们似乎默然接受了这样一种安排,甚至都没有一句牢骚,半点怨言。

我还没从眼前的巨大变化中缓过神来之际,一个毕业多年、刚刚结婚的志愿者,带着她的丈夫,拎着满大袋的食物迈进了许若深房间。已经接近年关,他们从外地赶回老家准备过年,便特地过来看他。

他们3人有说有笑,表情放松,空气中都弥漫着欢乐的氛围,房间外轰隆的机器声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很多女大学生志愿者即使毕业多年,仍会抽空来看许若深,我见过好几次了,这对许若深说来时颇为值得骄傲的——他没有被忘记。

黄昏很快来临。按照惯常,每次来岭后,我都会一并准备好3个老人的三餐。可当我做好晚饭给许若深送去时,他却告诉我,他已经喝过上顿剩下的粥,不用再吃了。

虽然感到有点不太对劲,也只好依他。等我吃过晚饭想再过去看他时,却发现他房间的门虽仍敞开着,人却已经躺下了。我站在门口,看见屋里那盏昏暗的小灯下,许若深似乎整个地缩小了,变成了蜷缩在一张大床上的瘦弱小孩。也不过6点多,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不知他今日为何睡得这样早。

等到晚上8点多,我想着再走过去瞧瞧,发现他的房门已经合上。我听到挂在门外墙上的时钟正“滴答滴答”地走着,一声声落在黑夜里,格外明晰。

我回到房间躺下休息时已是晚上11点多,不远处的机器仍在施工,轰隆隆的声音似乎要身下的土地掘开三尺,要把整座房间震垮。我不得安宁,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不禁想,他们在日夜赶工的时候,难道真的没有想过这边上还住着3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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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晚,醒来时看到许若深已起床,便走了过去。

他脸色有点苍白,头上带着一顶棕色的尖顶毛毡帽,脖子上缠着一条围巾,双手缩在黑色大衣里,里里外外严实包裹着好几层衣物,以至于人削瘦得看起来像个微胖的橄榄。他说昨天着凉了,下午四五点钟身体里就开始感到冷,后来添了衣物还是冷得哆嗦,于是赶紧缩到被子里去了,幸好睡过一觉后好多了。

我问他,听到要搬迁,你担不担心?

“我死父担心(我担心得不得了)。”他回答得又是那般快。

虽然推土机已经开到了家门口,可他们至今也不知具体会搬去何处,只是听说搬迁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我问他家里人是否知道这里拆迁的情况,他回答:弟弟说,如果到时搬迁了,不喜欢,或者住不惯,就回家住。

“你想回家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却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从前这里有一个麻风病人,家里有妻儿,以前在这里医病时,妻子和儿子经常来看望他,跟他很亲近。后来回了家,等到年老病重躺在床上时,想喝一口水都没要到。

我想再问更多,他有点不耐烦地反问我:“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这里自由,回家不自由。”他总结道,“如果(最后真要)回家,良浩第一惨,我第二,村长第三。”

许若深笑着自嘲,说自己是被剃掉了翅膀的鸟。他的双手就像乒乓球板,左脚有早年患病落下的旧伤,右脚年老机能衰退导致长年酸痛,只能在屋里及附近迈着小步。自从王玉珠去世后,他便和郭良浩结了伴。平日里,大小细碎的事情他都需要郭良浩帮忙,开关灯、开煤气炉、煮菜、拿碟片、放碟片……常常都是许若深在屋里大声喊道:“良浩,来……”郭良浩在屋外听到了,便一边大声应和着,一边踩着光脚板悠悠地向许若深的房间迈去。尽管一天要被“使唤”很多次,他也很少表现出不耐烦,似乎很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早10多年,也曾听闻过岭后村要搬迁合并到揭阳的西坑麻风村去。那时王玉珠还在世,村里还有10名村民。王玉珠那时忧心忡忡地对许若深说:“若深兄,如果要搬,你要(和我)一起去啊。”

“你放心,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许若深当时如此安慰她。



10


如果说,许若深还有什么可信任的人,那便是常来探望的志愿者们了。得知岭后村要搬迁后,他陆续打了电话告诉几个关系颇好的女生,我不禁有点荣幸,原来自己也是被托付了信任的那个人。

相比去得更频繁的学生志愿者,我跟许若深的关系不算太亲近。在最初去的几次,他都没有记住我,直到有一次我和朋友把跟他合影的照片洗了出来送他,他就记住了。下次我们再去见他时,发现合影已经被贴在了床边那面墙上——现在,那面墙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用黄色丝带勾出的“岭后”两字和爱心符号,他担心搬迁时太仓促,让到访的学生把那些照片提前拆落收起来了。

他记住我后,我开始偶尔接到他借学生手机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是十分熟悉的乡音,用顺溜的潮汕话递出的几句问候,就仿佛我们在相隔200公里的远方遥遥重逢了,我确认了他依然健在,我们一样地牵挂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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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许若深房间的照片墙(张馥兰/摄)

在岭后住下的第二天是农历十二月廿四,南方的小年。我看到不时有附近农村的村民从村口经过,还有个妇女手里抓着一把枝叶,进来问有没袋子可以装。经村长提醒,我才记起,今天是潮汕人“送神”的日子,他们是来摘竹叶和“神树叶(榕树叶子)”去拜神的。

连神仙也准备上天过年了,但岭后的3个村民却没人打算回家。来这里61年了,许若深几乎没回家过过年。

龙湖早已不再是他被卖入许家时的那个家乡了。如今那里已经摇身成了“龙湖古寨”,是全国著名的旅游景点,于2008年被录入首批“全国传统村落名单”,迎来了络绎不绝的游客。

有一次做完口述史后,许若深特意用碟机给我播放了家人带来的龙湖春节游神活动的录像。

浩浩荡荡的游神队伍,如摇摆的长龙般穿街走巷,红男绿女,锣鼓震天,在依稀回音里,我彷佛看到了70多年前那个扮演“桃花”的少年许若深。

在与林金凤分开多年后,他依然会梦见与她欢愉。即便人到暮年,许若深也依然忘不了在青涩年月里与她一起做过的种种事情。有时,他会想,林金凤是否偶尔也会想起自己?

许若深最近一次回龙湖已是五六年前,还是当地的一个志愿者服务队帮助他完成了回家的愿望,到了龙湖寨,他们拿出准备好的轮椅,推着他走。在古寨的牌坊前,他像个游客一样与大家拍了合影,下了餐馆吃饭,又逛了儿时再熟悉不过、如今已经成为文物的进士第、探花府、许氏宗祠、龙湖书院……几十年的时光像流星一般划过,家乡也变得梦一样飘渺,留在难以触碰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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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若深回龙湖时的留影(张馥兰/摄)

他是想去见林金凤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不见。他实在怕影响到她,引人怀疑。他听人说过,他和林金凤的孩子后来早夭了,林金凤又生了4个儿子,还有个儿子当上了校长。她的丈夫则在前年去世了。

当年跟林金凤分开后,许若深和她曾多次在街头市尾撞到,她总是匆忙往一边躲开,他自然也当作没看见,沉默地走向另一头。后来到了岭后村,有一次他回家,却是有意去遇她。他看到有个小孩坐在她家门口,便上前去问:“你爸在吗?”

得知孩子爸爸出门去了,他满心欢喜,让小孩去把他妈妈叫出来。林金凤出来,发现竟是旧日情人,却已躲闪不及。

他们站在她家巷口,林金凤垂泪问许若深在那边医治得怎么样。相视良久,她转头回家取了一些油盐和米递给了他。许若深知道她是会给这些的,他承认,他正需要。那时米油盐布都是靠票供应,林金凤在“番边”的母亲有时会从海外寄些回来,所以才能略有盈余,算是好的了。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双眼对望,最后一次认真看过彼此。



11


许若深似乎对时间情有独钟 ,不仅门外墙上有一个时钟,房里也挂着一个,有时坐在他房间,便会听到时钟“滴答滴答”走动,清晰又有节奏,仿佛将永续循环下去。我们总是相对而坐,他将一对手掌交叠着放在大腿上,缓缓地按着某种节奏拍打着,下面一对脚也交叠着,翘着的那只脚也跟着摇啊摇。每当他开始用一口顺溜的潮汕话风趣地讲着往事时,便常常让人忽略了时钟的存在,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有一回,我们聊到日影西斜,许若深抬头望着墙上的钟,两片薄薄的嘴唇很快地一张一合:“哎呀,6点了啊,过猛(真快)啊。”

我望向门外,昏昏沉沉的暮色中有归巢鸟雀的声声呼唤。我一下子被击中了,问他,你这一路走来,活到现在,将近90年,觉得时间过得快吗?

“快,非常快。”他回答。

“那你觉得活到现在,这一生有什么遗憾吗?”

自2014年开始做麻风村口述史,在我拟定的访谈提纲里,关于人生的“总结”是必问的问题之一。我从很多曾患过麻风的老人那里得到了很多有“缺憾”的回答,本来向许若深抛出这个问题时,自以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认真思索过后,他平静地回答:“我想来想去,觉得没什么好遗憾的哩。”

他又缓缓说道,回想起来啊,这一生是苦乐交掺,却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想想,是啊,回望这长长的一生,他能在这充满偏见和藩篱的社会里,在种种的缝隙中求得生存,还能冲破种种障碍热烈而无悔地去爱,充分体味了男女之间的亲密和欢愉,这样的人生是知足的。当他这么想时,他已经原谅了自己受过的那些苦,原谅了曾被抛弃,原谅了曾不被待见,原谅了自己在行动上的不便,原谅了作为家族弃子飘飘荡荡如飞絮的命运……

他肯定了自己。

他早就挣脱了世俗的期望,卸掉了那一箩箩沉重的担子,拒绝了被框缚、被定义。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许若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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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许若深在自己的房间(张馥兰/摄)



后记


在这篇稿子完成后,我刚刚打电话问了岭后的村长孙銮盛,获悉最新的情况是:他们目前不用搬了,经过协商,他们现在住的两排房子,单留下孙銮盛住的那一排,许若深和郭良浩搬过去对面一起住。

这3个老人,暂时还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张曼娟对本文亦有贡献,感谢原田僚太郎提供的帮助。为保护文中人物隐私,曾婉燕和王玉珠均为化名

引用:
参见 JUSTIN BAR.(2011). A Short History of Dapsone, or an Alternative Model of Drug Development.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伊宁



张 馥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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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14 04: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文工团里的明星风琴手,落入麻风岛的37年 | 人间

 张馥兰 人间theLivings 2022-07-14 08:40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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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在庾宏的遗物里看到了粤北文工团于1995年时给他开具的“证明信”,信中写明,庾宏是粤北文工团的演员,“因患病留院”。单位将其当作退休人员一样赡养,每月照付基本工资,他带着这个身份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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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庾宏和他的手风琴  黄焱红/摄影


前    言


在过去的8年里,我们走访了中国20余座即将消失的麻风村, 在每个村里驻扎多日,与不同的老者促膝长谈。

循着他们的讲述,我们知道了过去并不像眼下这般寂廖静默的景象——在那个隔离年代里,40万人被迫与家人分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历经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曲折。

每个“幸存者”都有自己的抉择:当厄运凭空而降,要逆来顺受还是较劲?当爱情悄然来临,要接住还是沉默?当自由被一寸寸剥夺,要忍耐还是逃离?当希望一次次破灭,又该靠什么支撑生的意志?他们各自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这些答案,既关乎人的存在和意义,也关乎人的价值与尊严。他们的话语,留下了麻风时代最后的见证,至今仍在风中回响。



沉没的风麻村往事丨连载



我最初是在一本名为《美在心灵》的画册中注意到“余宏”这个名字的。那本薄薄的精美小册子,汇集了来自广东省各地麻风村的11名“康复老人”的书画作品,当翻到“余宏”的那部分时,我被那几幅看来有些遥远、却充满了时代集体印记的人物画吸引住了。其中有一张画的是革命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主角“潘冬子”,画中,人物稚嫰未脱,眼神天真而坚定,头戴军帽,形神兼备,能感觉出作者在创作时似乎是怀着某种特别的情愫。

几年后,我在庾宏收藏的一张旧照中看到了这种相似的热情——那是一张1寸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少年庾宏就像潘冬子一样,脸庞稚嫩,姿态端正,嘴巴微微上扬,眼里炯炯有神光,神清气爽,看起来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这是他刚入伍时拍的照片。彼时,他不过13岁,和电影中的“潘冬子”年龄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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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为在书画册《美在心灵》中庾宏画的潘冬子,右为庾宏13岁参军时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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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宏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在他幼年时,家中虽然兄弟姐妹众多,却算宽裕。父亲和伯父继承祖业,在镇上开茶楼,太平日子里,生意一度十分昌旺。抗战期间,茶楼被日军炸毁,父亲在心痛之余仍不甘心,又跑到邻镇重开了一间,但乱世之下,人心惶惶,人们时常为了躲避轰炸而东躲西藏,茶楼生意清冷,很快便倒闭了,家道从此中落。因为家里揭不开锅,三哥就去当了兵,父亲也只能把庾宏推去亲戚家的铺头打工换食。

1950年的“五一节”前夕,有部队经过他们镇上时,派了个兵找到了庾宏打工的铺头,递给了他一张纸条。庾宏打开纸条一看,是三哥的字迹——他叫弟弟在五一节去探望他。

庾宏到了军营才知道,原来三哥是动员他来参军。年少的他太想逃离铺头那沉闷又寄人篱下的生活了,并未细想便答应了:“参军就参军。”

庾宏甫刚入伍,朝鲜战争就在遥远的北方邻国爆发了。一天,部队突然给士兵们加餐改善伙食,晚上又组织战士们一起观看苏联卫国战争的电影,然后下达命令——第二天集结到佛山,乘火车去山东。庾宏估计,这是要把他们送去前线了。

然而,庾宏他们在佛山等了很久,火车也没来。后来,通知又来了,“说你们该搞什么工作还是回去搞什么工作”,于是部队又折回原来的军营。庾宏没去成朝鲜,便跟战友们一起被派去修桥梁和监狱,逐渐适应了部队的集体生活。

“后来朝鲜死了不少人,我也是好运没有去,要是去了可能真的没命了”。庾宏后来跟我提起这段往事时,非常诚实,他清楚军队纪律如铁,“叫你冲你就要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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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之后,庾宏所在的部队掀起了“学文化运动”,那是为了响应毛泽东在延安时所讲的话,“没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属于庾宏的机会和舞台就这样悄悄降临。

很多大学生被派来部队给不识字的战士“扫盲”、培养文艺骨干。长相清秀,身材匀称的少年庾宏就这样被挑走,成了一名文艺兵,开始接受舞蹈训练。庾宏也意外地发现自己在文艺方面的天赋,他总能很快记住舞步,训练也刻苦,颇得教员的赞许。

1952年8月,经过层层选拔,表现突出的庾宏代表中南军区(后改称“广州军区”)前往北京参加全国全军文艺汇演,迎来了他一生中最灿烂荣耀的时刻。

“最好的人,和最好的舞蹈,只要我跳,就有最好的舞蹈。”回忆自己在那场汇演上的表现时,庾宏非常骄傲——那是首届的全军汇演,有来自全国各大军区11个文艺队近1500人参加。庾宏跳的两个舞蹈,为中南军区拿下了奖项,他还记得,其中一支舞蹈是“反映军民鱼水之欢的”。

与我追述起这段经历时,庾宏80岁,晦暗的眼神里充盈了光。他紧接着又说起1953年国庆在天安门前的阅兵:“53年的国庆节,在天安门经过的时候见到毛主席跟我们挥手——53年的那个队伍里面就有我啊,10月份的时候。”

“以前没觉得骄傲,现在回想起来是不简单的……我被选上可能是因为身材比较好,不像那些耕田的手脚粗重。”二八年华的庾宏,驾着云梯在往上升腾,享受着这种飘在云端的眩晕缥缈。

代表军区获奖归来后,他已经成了部队里瞩目的小明星。这种“翻身”是他之前不敢想象的——三四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揾食的落魄小鬼,如今却成了集体的骄傲。在这个大集体里,他得到了在那个贫穷、冷淡的家里所没有得到的东西——足够的衣食,还有关注和赞许的眼光。

汇演归来,部队开始组织手风琴班,作为小明星的庾宏,再次被选中。他对这次机会也是加倍珍惜,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训练,结业时,因为在30多人的班级中表现出色,毕业汇演上又是他代表班级上台进行手风琴独奏表演。

“那时候部队好流行手风琴,它拿动方便,随处都见得到。”庾宏给我讲,手风琴先是在苏联军队里风靡,那时中苏关系密切,受其影响,这种乐器也很快在解放军的文艺团体里流行开来。庾宏幸运地赶上了这趟时代列车,学习训练时演奏的多是革命歌曲和苏联歌曲,大都是对革命事业和党的颂扬,赞颂对集体的忠诚和集体利益至上,充满了自豪感。在刻苦排练的过程中,庾宏对部队集体的热情和归属感,愈发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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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6年后,庾宏转业,被分去了文化馆工作。1959年,韶关县成立粤北文工团,因有舞蹈和乐器的特长,不过才22岁的庾宏顺利进了团,担任舞蹈队副队长兼手风琴手。

在文工团的这10多年经历,我曾在他珍藏的旧照片中窥见一斑——二三十岁的青年庾宏,无论在个人照还是合影里,头上时常戴着“前进帽”,身穿中山装或军大衣。在文工团的俊男俏女里,相貌虽然不算十分出众,却也不落俗。

个人照里,大部分是他抱着手风琴在动情演奏,站在一方水前、在花丛中、在天台上,胸膛挺得笔直,拉开发音箱,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合影里,他与文工团里那些年纪相仿的同事,背靠水流、堤坝、古建筑,游山玩水留下的纪念,举目望去,皆是意气风发的男女。

在照相并不普及的年代,这些素材丰富的黑白照片,多少体现了文工团演员的特权。庾宏作为其中一员,有着大把机会抢先体验时代的新鲜事物,留下属于他自己的纪念。

在所有的照片中,有一张“送别手风琴手”显得尤为特殊。这张被放置在叠层内的照片,像装帧精美的明信片,外封上写着拍摄地点“韶关黑白摄影院”。照片里是四名年轻的风琴手,左边一人与右边三人对向而坐,庾宏在右边最左侧的位置。他们脸色光滑,目光澄澈,表情青涩,显然不像是真正的送别,更像摆拍的艺术照。

但事后看来,这幅照片,竟像庾宏人生的提前预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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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宏当年和文工团同事拍的艺术照



2

与文工团的告别对于庾宏来说是突然的、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

1972年,35岁的庾宏发现自己脸上长了红斑,去医院检查,医生怀疑是麻风病。他主动报告给了单位领导,领导脸色瞬间青白,要求庾宏马上收拾行李,之后叫了一辆卡车,直接把他送去了当时隶属韶关县的麻风院枫湾医院。

庾宏来不及收拾什么,以为只是去个十天半月就回来了,于是只拿了一些衣物,连心爱的手风琴也没取,就在催促中上了车。

“当时我就是感到好恐怖,好恐怖的,麻风病。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是病人啊。领导都没说什么,就叫我上车,开车送我走,说‘你快点走',留多点时间都不行。”

即便内心恐慌不安、滋生出“逃”的念头时,那个理性的自我依然会自动冒出来“告诫”他:“逃跑是没有前途的。”在部队养成的服从,早已深入骨髓,他清楚,服从规则,服从命令,才是在集体中“安身保命”之道。

枫湾医院位于曲江边陲,建在人迹罕至的山边。庾宏在那里接受了正式的检查,看到那些“勾手吊脚”的病人,心中一惊:“好,我患了麻风啦,我知道了。”

住下后,他立刻打电话给单位领导,报告自己的情况。领导很快来看了他一次,觉得枫湾条件太差,于是两周后,他就又被送到了400多公里外的平洲医院。平洲位于南海县(今为佛山市南海区),当时隶属于中央直属的麻风研究院,主要收治患麻风的军人和政府干部。

知道有病人已在平洲住了多年仍未治愈,庾宏开始逐渐“学会正确对待”自己的病,不再幻想短时间内就能出院了。他寻思,在麻风院里没人能与自己一起排练舞蹈,但乐器还是可以练习的。而琴艺要靠日复一日地苦练,荒废太久,来日回到单位恐怕也难登台演出了。于是,他写信给单位,要求取手风琴来医院练习。

时隔多日后,从妹夫手里拿过心爱的手风琴的那刻,庾宏悲喜交加。他勉励自己,要每日勤加苦练,不要把水平落下,以后回文工团才能继续为唱女高音的同事伴奏,为团里争得荣耀。

平洲医院位于市郊,交通还算方便。庾宏的大妹就在广州,条件不是很好,有时他感到太孤寂了,便请假出去,买些好的肉菜过去和大妹一家吃一餐。有时,借“看望妹妹”的名义,他也可以去外面找些音乐资料带回来。

在医院里,有乐谱、风琴作伴,他心中虽苦,仍有盼望。白天,他遵医嘱按时服药,勤加运动,锻炼身体;夜里,便拿出手风琴来拉奏练习。医院领导看出他有些许文化,节假日时便叫他去写黑板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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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治病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异地隔离治病两年有余,庾宏在文工团的同事们却无一人前来看望。想起当初手风琴也非同事亲手送来而是由他妹夫转手送达,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怕是就要被大家忘记了。

在灰心丧气的1975年,他收到了同事的来信。同事在来信中写道:


“别后二年多,身体好吗?病很快痊愈了吧,盼望你早日恢复健康,回来携手战斗。我很想见见你,可惜没有机会,领导不让去,听说是国家保密医院,一次送手风琴,一次送收音机,都是你妹夫来拿。他说你患的是 ‘慢性病’,未知其病故。需要较长时间治疗。”


当时对于收治军人和政府干部的大麻风院的具体地址,多用代号指代,信封上的“广州市郊南海县平洲26号信箱”,正是指平洲医院。对于医院和病情,连这个被委托来信的同事都不知实情,更不用说其他关系一般的人了。庾宏明白领导为了给自己“保密”可谓煞费苦心,然而,如此遮掩只是更容易招人揣度,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远离同事的“幽灵”。

在信的后半部分,同事说送来了腊肉、罐头等物品,放在了广州某街道,叫庾宏让他妹夫前去代为领取。信中特别强调,“领导对你很关怀”,但很快话锋一转,“特别是XX工作很忙,不能前来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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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宏1975年收到单位的来信封面  (张馥兰/摄影)


这封带着慰问性质的信,便是文工团对于庾宏这个昔日的工作骨干能尽到的人道和情分了。看完信,庾宏沉默良久,心内冰凉。从此,在平洲医院的他,可寄托的便只有送到手里的手风琴了。

每到晚上孤寂难抒胸臆时,他便一个人背着十多斤重的手风琴走出宿舍,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迎着幽静又寂寥的月光,拉着一首又一首革命歌曲,气势恢宏。如今他身在远方,还有人会想起自己吗?那个跟自己合作的女高音会想自己吗?那个一起跳爱情舞蹈的女演员会想自己吗?更多时候,他想象着自己就在舞台上演出,台下是人头攒动的观众,更加沉醉其中,动情忘我地表演……偶然抬头,他发现领导正向他投来赞许的眼光——他感到欣慰,自己又为单位争得荣耀了。

然而一曲终了,突如梦中惊醒,他发现静寂的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轮孤月陪伴,清风拂面。

待心绪平复一些,他便又安慰自己:歌不离口,琴不离手,一朝放下,水平就降低了。作为从部队出来的人,即便眼下治病辛苦,也不可轻易言弃,不可辜负了单位对自己的悉心栽培,只有继续勤练苦练,有朝一日治好病回去才能回到心爱的舞台,与剧团的同事同台演出。

反复的心理斗争,让他把手风琴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开始有护士在晚上循着琴声找到正在动情独奏的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他表演。时间久了,她们甚至也会主动叫他拉琴。这让内心凄凉失落的庾宏感到一丝的欣慰,他又勉励自己,日子再难过也要努力熬过去,他的同事、他的文工团、他的舞台还在等着他。



3


到了1976年,庾宏的麻风病尚未痊愈,平洲医院却突然“散档(解散)”了,他和另外几十名病人,被一艘木船送去了位于东莞县另一省级麻风院泗安医院。

从5年前被单位用卡车紧急载走那天起,庾宏的命运就像这艘漂在江里的木船,他在船上望着荡漾的江水,举目四顾茫然。

登陆岛上,他站在岸边,看着无情的江水拍打堤岸——没有船只,他走不了了。

“泗安最好了,藏麻风的,四围都是海。”他清楚,申请请假外出的条件更加苛刻了,离在广州的妹妹一家也更远了。来到这里后,他干脆很少出去,也不怎么去见家人了。不知是入院登记时工作人员的笔误还是庾宏自己的授意,他的名字在这里变成了“余宏”。

平洲医院专门收治军人干部,病人不过几十人,而泗安是个“平民医院”,病人大多来自广东各地的农村,有七八百人。在这里,病人要每日扛起农具去田间,边治病边靠辛苦劳作赚取工分养活自己。

庾宏成了病人里少数的“例外”,虽然人在泗安医病,但他仍然是韶关文工团的人,拿着单位的工资,食宿有单位供养。在别人眼里,他每日“干手净脚”,清闲自在,衣食无忧,像是来度假的。

泗安岛上还有少部分比他待遇更好的病人,他们住在用围墙和铁门单独隔开的干部区。那里有3栋两层平房,住着几十名有官阶的军人和政府干部,还有少量的华侨和外宾,有专人安排他们的膳食和日常起居。听说有个首长脾气是出名的臭,吃鸡肉不要鸡皮,还常随意对伺候他的人大发脾气。这样的八卦很快便吹到墙外,成为麻风院村民闲暇时的笑谈。而对于这些,当过兵的庾宏则见怪不怪。

庾宏住在“四区”的二楼,4人一间的集体宿舍(普通病人居住的区域被划为4个区,其中“一区”住女病人)。虽然没能和领导住到一块去,他仍然有他的幸运。顺着宿舍旁的泥土小径直往下走,左边是长势喜人、盖过视线的墨绿色芭蕉林,右边有几间专门用来盛放稻米的粮仓,前面便是青翠中缀满星星点点黄色的菜地,不远处“嘎嘎”直叫的是养在鸭棚里的几百只鸭乸,猪场里还喂养着几十头等待节假日宰食给病人加餐的猪。庾宏还看到了用来打造桌椅的小木工场和编制箩筐、鸡笼的竹器场,这些都是在岛上隔离治病的人勤恳劳作开辟出来的一番天地。    

庾宏每天起床,就沿着风光美丽的泗安岛散步闲逛,在篮球场、乒乓球场、羽毛球场挥霍汗水,锻炼身体,着实叫其他抱病辛苦劳作的人心生羡慕。但他们不知庾宏内心的悲观绝望——先后辗转住了3家医院,离文工团越来越远,熬了4年多的光景,病依然没有治好。到了泗安后,他已甚少拿出心爱的手风琴了。偶尔想拉奏一曲,他便找一个无人的僻静之处,对着空旷的田野和一望无际的蕉林演奏,拉着拉着,想起无人欣赏的悲哀现实,便拉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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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泗安一年后,庾宏的麻风病痊愈了。因为得到足够的休养,在没有特效药的时代,他比岛上那些天天劳作的病人更快治好了病。文工团每月按时打到账上的工资,就像一副铠甲,保全了他的面容和手脚,麻风没给他留下任何后遗症。

然而,当时受医疗条件限制,麻风病只靠单一氨苯砜治疗,复发率较高,庾宏被要求再留院观察1年,若病情没有反复,方能出院。

继续等待的日子自然是辛苦的,但至少有了盼头。只要再熬12个月,就可以摘掉麻风病人的帽子,重新回到文工团继续做舞蹈演员和手风琴手了——庾宏如此安慰自己,顺利熬过了留观期,医生宣布,他治愈了。

但就在他喜不自禁将自己恢复健康、可以出院的消息报告给单位后,那个曾让他感到自豪和荣耀的集体,那个让他魂牵梦挂的地方,却担心他的回归会影响“声誉”,坚决不同意他回去。团里要他继续留在岛上,只要他答应,每月基本工资照付。

以前在团里时,他的荣誉和骄傲便是团里的荣耀和骄傲,可如今,他已经成了团里要甩开的包袱和麻烦了,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

1977年,时代变革前夜,“单位”还是衣食父母,包办一切。已经40岁的庾宏也动过去社会上另外找一份工作的念头,但细思量之下,机会渺茫,风险巨大。他担心别人会追究他的过往——自己是一个患过麻风又被文工团抛弃了的人,成分还是“破产地主”,如果秘密暴露,到时可能连个栖息之处都没有。他终究没有出走的勇气,接受了“流放”孤岛的安排——这样至少还有工资有保障。当然,他从不认为自己适合像农民一样能干粗重的活,他的手是拉手风琴的手,他的脚是跳舞的脚。

我后来在庾宏的遗物里看到了粤北文工团于1995年时给他开具的“证明信”,信中写明,庾宏是粤北文工团的演员,“因患病留院”。单位将其当作退休人员一样赡养,每月照付基本工资,他带着这个身份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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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宏入院前的工作证  (张馥兰/摄影)



4


80年代初,那些高级病人一个个都走了,干部区人去楼空。不用劳作的“病人”里,唯独庾宏被留了下来。              

庾宏是困顿的,他不知道在这个岛上自己还能做什么。手风琴拉得再好又没人听,他干脆便把琴丢到了一边,再也不拉了。他和原来讲究身份、资历、业务能力、等级的单位没实质关系了,被彻底抛进了一个相对“平等”、求生存、讲现实的小社会里。他在麻风院里每日想的依然是歌舞、业务、荣誉、名气,而别的病人忧虑的是如何解决三餐温饱、减少病痛的折磨、适应手脚肢体的畸形……如此“接地气”的生活,让一直习惯和沉浸在歌舞掌声、幻想着重返舞台的庾宏感到不适。

岛上并非没有舞台,那个小舞台就在“四区”后面,集体大饭堂旁边。每逢传统节日,就有粤剧“大戏”上演,演员都是院里的病人。病人里有以前地方剧团的演员,他们在平日劳作之余,会叫上感兴趣的病友一起排练,等着节日登台。

但庾宏并不认为这个舞台与自己有关系,他心中的舞台,是在军队、在工厂、在人民大礼堂……而不是麻风院。他觉得,这里的舞台不过是与众人一同苦中作乐,没法给他带来欢呼和荣耀,没法撑起他作为军人和文工团演员的骄傲身份。

人生难料,他曾经那么努力拥有的一切,那么谨慎努力去维护的一切,都因为麻风病中断了。他失去了以前为之奋斗的目标,失去了为之奉献的集体。这里没有可以和他一起跳双人舞、演话剧的演员了。粤北文工团专业的舞蹈演员,舞蹈队的副队长——这曾是他多么引以为傲的身份啊,为了衬起这个身份,他曾把自己整个身心都投了进去。

有一回,省里组织各县的文工团进行集中进修训练,每个团两个名额,一个是唱粤剧的,一个是跳蹈的。庾宏去参加进修,学黎族的爱情舞《三月三》。训练时,他学的是男演员的动作,也偷偷记住了女演员的舞步。训练之余的外出游玩他无心参与,一门心思只想着多练习新舞。

回到文工团,他便开始教人跳《三月三》,开始去卫校教,后来被邀请去军区教。经过排练,那支舞最后在韶关公开演出,引起轰动,也让他收获了许多的赞誉。有个昔日在文化馆的女同事,当时也被派去参加培训,看到演出后,还打了电话专门问庾宏:“你都没学女人的动作,你怎么会教?”

“我为了这个节目能够演出啊,不然团里派我去干嘛呢,派我去当然要拿些成绩出来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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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宏练舞的旧照


他的努力,既是从青春期时受到的集体主义价值观影响,也和他小心掩盖在内心深处的危机感有关——他需要用好的表现去藏起过去,用新的身份去替换掉那个不好的“出身”——土改时,阶级评定要往祖上追溯,因为家里有过宽裕生活的过去,庾家被定性为“破产地主”,庾宏的母亲在批斗中自杀,家中最好的房屋和财产都充了公,分给了最穷的人。

从部队到粤北文工团那些年,目睹各种政治运动纷沓而至,庾宏始终有一种不安全感,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我应该怎么做好呢?本来就低人一等了。我在思想上不愿意飞黄腾达给人看,我要尽量保持低调”。

有一次,领导问他:“庾宏,你表现不错,你为什么不申请入党呢?”

他回答:“我改造好自己就好了。”

“改造好自己”这几个字,后来庾宏在跟我谈话时不止提过一次。或许与他的出身有关,在文革早期尚未患病时,他曾被送去“改造”过。他遗物里有一封来信,信封上的收信地址是韶关“五七”干校。但这段经历,他生前只对我一略而过:“落()乡我都积极去啊,有的当逃兵啊,那么多次下乡,(我没做逃兵),那些最贫穷、饿死人的地方,我都去。”

他曾跟我主动谈起过在土改批斗中自杀的母亲:“那些政策执行上比较过分,但我不能够对共产党有任何情绪,共产党养我比我父母养我的时间还长,我对共产党都好感激的。”还有一回,他说,等他去世了,如果共产党能给立个墓碑就好了,上面记录他一生走过的路,可以供他人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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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小心翼翼,也影响了庾宏对于爱情和婚恋的态度。

在文工团时,作为舞蹈队副队长,少不了和女演员共舞接触的机会。他经常和一名漂亮的女同事跳双人舞,是那种“讲男女爱情的舞蹈”。

有次公开演出,他和一个女孩演“抢亲”的独幕剧,女孩演“村姑”,和庾宏饰演的角色是一对恋人。剧的结束的动作是,女孩跳起来,踩在庾宏的大腿上,两人一起张开双臂,站定,如一对展翅共舞的天鹅——这个定格画面后来还被登到了报纸上。

当表演结束,两人退回幕后,女演员兴奋地抱住了他。其实在日常的相处中,庾宏就能感到这个女孩对自己有意,但当时的他,却像一块木头一样呆住了,面无表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显得不为所动。

团里还有一个合作多年的女高音,他们经常一起去部队和工厂慰问演出,庾宏一直为她拉手风琴伴奏。“她的声音很好听,唱得很高,整个礼堂都轰动,她每次唱,都至少来三次鼓掌。”庾宏一点不吝啬对女高音的赞美之词,甚至甘愿当那个衬托她的绿叶。他常常在夜里趴在桌子上专心为女高音写伴奏曲,女高音也常夸他伴奏得好,大概也是想同他好的,但二人的关系最后也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还有一回,单位有个女孩约他一起看电影,两人并排坐在一起,他闻到了女孩身上的香水味。他想,或许她是有意的,却表面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近30岁时的庾宏,在工作上表现出色,但在感情上却始终踌躇不前。看到他这样,领导也着急了。有一次,领导特意安排了一个与他同姓的女孩跟他学舞蹈。尽管两人常常一起排练,庾宏也未能抓住机会。但他知道,这个女孩后来嫁给了一个演话剧的演员。

在庾宏熟悉的苏联歌曲《山楂树》中,面对接踵而至的爱慕者,姑娘欢喜又忧愁地发问“最勇敢最可爱呀到底是哪一个?”而面对那些对他投掷玫瑰花、各有特色的女孩们,庾宏最终的回答是:“她们都可爱,但在我那样的条件下,我不能去爱她们。那时我正处于革命最低潮的时期,我改造好自己就好了。”



5


“我们像黄莺和百灵鸟

我们相爱如鸳鸯

我们的爱情像那燃烧的火焰

大风也不能把它吹熄”


这是庾宏最喜欢拉的一首曲子,新疆民歌《你送我一枝玫瑰花》。手风琴拉出的声音热情奔放,一唱三叹。但80岁时的庾宏,却带着一点骄傲,反复向我强调:“别人没有爱情会痛苦,我不会。我有这样的境界。总之,我这个人没什么寂寞,我有好多爱好的。”

他的一生似乎从未接受过关于爱的教育。他在动荡年代中长大,自小目睹家庭没落,母亲无暇兼顾诸多子女,父亲每日为生计发愁,这让他没能从家庭中感受到温暖,也没有得到应有的爱和庇护。后来部队为他提供了衣宿温饱,也改造了他的价值观,他会遵守严明的纪律和规矩,对集体忠诚、服从和爱戴。至于个人的愿望和情感,是需要被压抑的,是不被肯定和鼓励的。未能在具体的人际关系中学会爱的他,只学会了去爱集体,爱抽象的事物,爱宏观抽象的符号。他努力把自己嵌入了集体中,成为维持集体运转的重要零件,相信要“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在他看来,守住自己的位置,守住对集体的责任和承诺,比爱情、比具体真实的关系更重要。

我刨根问底地让他假设,如果当年必须选择一个伴侣,他究竟会选哪个?

“如果要选择,就选择那个‘村姑’,‘村姑’身材好一点,(跳舞)动作又伶俐,我是有点动心。”80岁的庾宏终于承认了自己年轻时萌动的情愫,然后又提起了那个女高音,“她选择我可能更合适,我精心为她写伴奏,但不是为了爱情,我大量的时间不是花在爱情上,而是在专业业务上。我觉得手风琴拉得好点,舞跳得好点,搞出名点就好了。”

庾宏选择不婚,其实也有更现实的经济问题,兄弟五人中,尽管三哥和他都吃上了公粮,但父亲依然无法养活一家人,在生活重压下,想将最小的妹妹卖掉。庾宏听说后,坚决不同意——家中两个妹妹,都是他从小背到大的,“他讲要卖去换钱,那我作为大佬(哥哥)当然不愿意了。她是我很好的妹嘛,我几()艰苦也要自己养回。”

当初父亲曾把年幼的他推去别人家铺头,他就觉得自己像被家里抛弃了一般。他不愿妹妹也经历跟他一样的痛苦,那是这个家庭无能的表现,是他这个哥哥无能的表现。他现在是个转业军人,文工团骨干,有能耐了,要挺身而出保护妹妹。当时每月工资50块的他,主动提出每月给妹妹20块钱作为生活费,这样支持了妹妹很多年,一直到她走落香港,在那边嫁了人。

说到那段时期内心所想时,庾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保尔·柯察金,在爱情面前,也表现出了惊人的理性,他曾对第一任女友冬妮娅说:“我首先是属于党的,其次才能属于你和其他亲人。”后来等他再遇到心动的女孩时,又想到自己还有很多的革命事业和工作要做,就问自己:“难道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然后就主动毅然断了情丝念想。

我曾一度以为,庾宏就是以保尔·柯察金为榜样的。但后来在一个和他聊天的夜晚,他突然对我说:“我认为中国人,一生都是为了家庭,我亲身经历过我老窦(爸爸)就是这样,他生了仔女都不少的,但是他养不起,你说死不死?没能力养我。”

他似乎不愿再步父亲的后尘,最后得出结论:“恋爱搞到我不自由,不自由啊!我想搞什么都会有点困扰,束缚。那么多女的想要我,但我都没有感动,我好平常心……”

后来到了泗安,也曾有个中学女老师向庾宏表明过心意,两人还一起搭船去过广州。但庾宏依然冷若冰霜,他知道有个男的经常跟这个女老师打羽毛球,明显看出那人对她有意思。“我把她让给了那个男人……有些人为了争老婆,打斗也有的。对我来说,我让给别人的,我为什么就有这个思想呢?我是军人一个,一个转业军人,你一生都为人民服务,你计较那些小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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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庾宏旧日拉手风琴时的照片

在某种程度上,麻风院与部队相似,不是讲儿女情长地方,人的复杂情感在这里会被视为麻烦的来源。有意也罢,无意也好,庾宏最终遵循了这里的规则。但他又总是努力为自己的选择找到种种自洽而体面的理由,宣称他能用理性驾驭自己的生活。

但在晚年跟我追叙往事的那个庾宏,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般洒脱,我能感受他内心的矛盾重重——对于几十年前那些若有若无、虚虚实实的情感往事,他时常反复咀嚼且看起来兴致高昂,每次都说得津津有味,却不知听者已听得有些倦了。

“这个你说过了。”我打断。

“哦,说过了啊。”他诺诺。

在庾宏去世后,我在他生前收藏的大量旧照片中,意外发现了两张漂亮女孩的照片,一个面容圆润,头发齐耳;另一个是典型的民国装扮,扎着长马尾,瓜子脸,柳叶眉。两人看起来都是影视剧中的演员。但昔人已逝,只能靠揣测联想了。

这就是庾宏,他喜欢拉《送我一朵玫瑰花》,对旧日跳过的男女爱情舞蹈印象深刻,收藏着美丽姑娘照片,画过女人裸体。但他此生却从未真正亲近过一个女人。



6


困在岛上的庾宏想来想去,既然自己无法回单位,那还得能想办法向单位、向领导证明自己的专业能力,证明自己不是累赘,证明自己一样能发挥价值和贡献。最终,他想到了编曲——既然已经没有了表演的舞台,那么便退身幕后好了。他可以将那些苏联老歌和中国革命歌曲进行改编,编成了一些难度更高的手风琴独奏曲。

这个新想法鼓舞了他,他铆足干劲埋头编曲,最终足足写了3本 。有一回,终于盼来一位同事在领导示意下来麻风院例行探视,便委托同事将谱子提交给团里。

然而,直到他死,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这些曲谱的回音。他一直怀疑是那个同事没有上交单位,独吞了他的创作成果。但他完全没想到,他离开文工团十多年后,手风琴已经不再是风靡时代的宠儿了。这不能怪他,他一直活在孤岛,活在过去,活在自己幻想的那个昨日的世界。

曲谱的杳无音讯,让庾宏终于意识到,自己回不去了,他再也无法找回曾经让自己骄傲的一切,手风琴、舞蹈、编曲,每一样都不行。骄傲的他干脆把这些都不露痕迹地收起来了,不见、不弹、不想,便少一份伤心。

孤独并没有让他走向别人,相反,他独自吞咽下了满腔苦涩,转而寻找新的寄托。在岛上,轻巧易带、唱戏时用作伴奏的二胡更加常见,庾宏也去买了一把,自学起来,“学乐器是一里通百里明”,多摸摸,勤练习,很快便就上手了。与奔放热情的手风琴相比,二胡声调悠长,不失为他调养心伤的安慰剂,他日日夜夜沉浸其中。有人见他弹奏得好,有时也叫他去给粤剧伴奏,他也应承了,这是兴致所至,已经无关乎荣耀,无所谓了。

庾宏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适应在孤岛上的生活,学习去发现在这里的好处。他安慰自己,这里空气清新,这里是自然的百花园,鸟语花香,对身心多有裨益,没人管束,空闲自在,可以潜心培养很多的艺术爱好,尝试很多的东西。他依然像以前一样经常运动,跑步、打羽毛球、打乒乓球,一项厌倦了就换另一项。他喜欢独自去篮球场投篮,一个人站在空空的篮球场上,日复一日地训练,练到能用单手轻松而精准地投三分为止。

有一日,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喜欢画画,便又开始琢磨起来。

儿时他喜欢看“小人册”上的漫画和报纸上的插图,临摹过一些明星的照片。当兵时有一段时间,也曾按照领导的要求绘制一些军事地图。到了泗安,他养成了读报剪报的习惯,读报时看到有喜欢的插图,便会剪下来收藏。他收藏的多是人物画——革命人物、军人或者歌舞团演员。收藏得多了,他便照着插图上人的模样,用炭笔一点点勾勒出人物的脸庞、五官。

他笔下的人物像轮廓鲜明,线条自然,灵动多样。他画的云南省歌舞团独舞演员杨丽坤让我印象深刻——这个女演员因演出电影《五朵金花》而红遍中国,庾宏笔下的她,是个成熟美丽的女人,脸上露出充满希望的笑容。但现实中的她,在文革中受到批斗迫害,一度精神失常。

如此,许多年过去了,那些过去的荣耀和热闹,变成了一张张剪纸、又化身庾宏画里的一个个具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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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宏画的杨丽坤

在泗安的“村民”的眼里,这个爱画画庾宏有些让人摸不透,大家用“孤僻”、“安静”、“喜欢一个人”这些话去形容他。起初听我提起庾宏,彭海堤就低声嘀咕:“好奇怪,一个从文工团、从宣传部门出来的人,按道理应该很能说会道、很擅长跟人打交道才对呀。他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彭海堤是比庾宏早一年从新洲医院迁到岛上来的。那时他俩宿舍离得很近,彭海堤有个比较好的朋友跟庾宏同屋,于是常常去串门,去得多了,见到庾宏,也会打下招呼。在他最初的印象里,庾宏常常一个人,似乎从不跟人接触。

80年代末期,常年劳动的彭海堤“手脚坏了”,只能靠侄子寄钱补助生活。一次侄子寄钱寄迟了,急着用钱的他想到庾宏有单位、有闲钱,便向庾宏借钱。出于人情,过春节时朋友一起聚餐时,彭海堤便把庾宏也喊上,请他吃了一餐饭。

从那时起,两人便开始有了往来。庾宏去饭堂取了饭后,有时会径直拿到彭海堤的房间吃,有时则是去找彭海堤下棋。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说话,彭海堤知道庾宏性格孤僻,也不多言,他想来就让他来。

失去劳动能力时,彭海堤已经50多岁,有了闲暇后,他想起自己小时羡慕乡人会画画,自己便也拿起画笔,开始学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画唐僧、画老虎……有朋友看到喜欢,他便送人,自己乐在其中。

彭海堤会画画的事情很快就在岛上传开了。有一回庾宏去他宿舍,看到他正在画画,便说自己以前学过。看到他在临摹“小人册”上的唐僧,庾宏还跟他借了回去画。

2013年,公益组织“汉达”的工作人员在准备制作麻风病人的书画册《美在心灵》时,找到了彭海堤。彭海堤谦虚自觉,他想,庾宏画得比我好,另一个病友招载钊画得也比我好,就主动引荐了他们。

就这样,“余宏”的名字和画作得以出现在那本我看到的小册子上。



7


但彭海堤觉得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庾宏——几十年来,他与庾宏也不过是偶有往来,算不上是交心的朋友。他听过庾宏抱怨,说自己已医好了病,单位却不让他回去,也知道庾宏有一架手风琴——但他不知庾宏还是个舞蹈演员,因为庾宏从未向他提起过。

在与庾宏的有限相处中,彭海堤感到他有点“眼角高”,甚至有些看不起那些手脚不好的病友。庾宏的孤傲都写在他的脸上、眼神和姿态中了,他沉寡少言,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向外人提醒着自己的身份。很多病友就不自讨没趣了。

泗安的“村民”们大多会像彭海堤一样寻找投机的朋友,抱团取暖、互诉衷肠,忘却这是一个孤岛,但唯独庾宏,自己主动活成了一座孤岛——那可是昔日在全军文艺汇演上表演过“军民鱼水情”舞蹈的人啊,等到真正活在了平民大众中间时,他却躲开了。

庾宏近乎挑剔地选择着与自己来往的人。他走路时喜欢避开人群,偶然遇上人,多半闷着不吱声,或是等着别人先向他示好。同样会画画的招载钊,是他愿意主动打招呼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但他们之间,也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平时接触甚少。

与彭海堤一样,被大家昵称为“西关少年”的招载钊,在岛上也人缘颇好。他在老广州西关长大,父亲是归国华侨,患病入院前是个富家少爷。他为人阔绰豪爽,又烧得一手好菜,周围常常聚拢了很多人。他少年时曾立志当画家,因患麻风而中断,晚年在志愿者的鼓励下,在闲暇时又提笔画画,画花鸟龙凤,色彩缤纷。他跟彭海堤多有往来,互知底细,但却是看到画册后,才知道原来庾宏也会画画。

招载钊说,有一回庾宏在散步时经过他房间门口,看到他正在画画,大概是兴致所至,竟破天荒主动走了进来,问他读过多少年书,是否学过画画。也是在那次交谈中,庾宏主动跟他提及了自己的画作,说自己画过女人的裸体,有一次被别的村民看到了,笑话他不该画那种画,庸俗下流,上不了台面。他忍不住向招载钊抱怨:“他们都不懂艺术,一个两个有知识的都没有。”

招载钊表示了理解,说自己看过很多艺术作品,知道有一个女画家还专门画自己的裸体。但对于岛上绝大部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言,要想理解这样高雅的艺术和情趣,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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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岛上度过几十年后,庾宏依然没有融入寻常人的生活中。他孤芳独赏,也难免过于自矜。曾经在岛上的几百个麻风病人里,并不乏有文化有才能的,说到底,是庾宏自己内心深处拒绝融入。他自矜的艺术在这里成了空中楼阁——或许对于他来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艺术从来不是来源于真实的生活,不是促进人与人之间沟通和交流的媒介,而是巨大的抽象的符号,是一个人人生上升的阶梯,是荣耀、身份、地位的代名词,是他与别人区分开来的工具。

他骄傲地宣称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他可以没有爱人,也可以没有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学会了自我麻醉:我至少还是这岛上有单位、有工资的人,我医好病了,脚好手好,很多人都残疾了,有的缺了手指,有的少了腿,比我更惨。

他提醒自己,不能烦恼太多,否则可能会变傻。岛上有病人因种种不顺遂而精神失常,还有一名军人因等不到热水洗澡悲愤之下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这些都让他心有余悸,提醒自己要做好自我照顾,他并不想自己的生活失控。

后来,他读到了“毛主席总结的养生十六字口诀”,背了下来:“第一条,基本食素;第二条,饭后一百步;第三条,遇事不怒;第四条,劳逸适度。”他常常告诉自己要学会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不管其他的纷纷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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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90年代,岛上的病人大都已治好病,终于可以自由出入。但东莞人大多知道泗安有个麻风院,对从岛上来的、手脚不太好的人,既惧怕又歧视。

当时五六十岁的庾宏手脚完好,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他是从麻风院来的,于是开始经常往外走了。作为岛上最有钱的人之一,他买了一辆单车,推车坐船出去,然后踩车到外面买菜,到镇上闲逛。每次逛街回来,单车上总是挂满了各样不同的吃食。

十几年前,由于“四区”人数减少,庾宏和彭海堤等人就搬去了已经荒废的干部区。干部区的围墙仍在芭蕉树的遮蔽下时隐时现,铁门却已经拆掉。庾宏又住在了二楼——这正好合他心意,人更少了,可以一个人静静地不被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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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安医院旧时干部区军干们住的地方 
2010年,连通泗安岛与外界的桥架起来了,庾宏出岛更加频繁了,往往一大早就出门,黄昏时才回来。彭海堤好奇地问他,那么长时间在外面,去做什么了?庾宏答,他经常去“高级茶楼”喝早茶,然后去洪梅广场看别人摆局下象棋。

几十年过去,泗安岛上芭蕉林葱郁依然,但人已渐渐老了。“村民”们跟庾宏一样闲下来了,有空便聚在榕树下打牌、下棋。庾宏偶尔也会凑上去和他们对弈,这是他少数愿意主动走近他人的时候。

过了70岁后,庾宏的手脚总是不自觉地抖,已经没法踩单车了,他走路时便推着那辆单车,靠它维持身体平衡。再后来,单车变成了轮椅。幸好他有钱,能打电话叫“的士”进岛来载他往返,他带着轮椅上车,到了地方就一个人推着轮椅去逛街。



8


我是在2015年年初第一次见到庾宏的。那时我常常去找彭海堤,有时路过那栋楼,总会见到一个老人身前推着一张轮椅,缓缓地跺着碎步挪动,就像老掉牙的留声机一样,转得格外慢。不过他看起来不急不躁,嘴里时常轻声哼着歌。那栋楼浇筑了高出地面的水泥板,他的轮椅时常卡在小斜坡那里,有时好不容易向前推动一点,身子却又往下倒退了几步。我曾上去帮他推过一把。

后来我问彭海堤这人是谁,才知道他就是“余宏”——知道原来他就是我凭画册里的作品一直想象的“那个从文工团来的人”,心内不禁有点失落。

之前搬过来住在干部区的村民大都已去世,住在二楼的那排房间的只有庾宏一人了。我特意上了二楼去探访他。他的房间坐北朝南,天气好时,阳光在窗外的树叶上闪烁,显得有点刺眼。但进了庾宏的房间,就一下子暗沉下来,他的东西堆得又多又乱,让房间显得逼仄沉闷,想来他身体不好不便收拾,也可看出平时少有人来走动。

他的脸色也有点灰暗,倒是眼上那对飘曳着的双眉给了他添了几分精神气。他头发梳理整齐,衣着讲究,抵减了些许落魄感。

后来我又去了几趟泗安,但都没见到他,听说他心脏不好外出住院了,喜欢上了住院,便故意拖延着不走。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喜欢住院的,倒也新鲜,再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因为他在医院里日夜有护工照顾,而他在岛上没什么朋友,没有人等着他回去,无牵无挂。

这一年庾宏78岁,即使年轻时身体平衡能力超群,晚年的他还是滑向了难以自控的境地,生活上很多事已经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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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春节前夕,没有工作,未来不定,有些落魄的我临时决定跑到泗安岛上过这个春节。岛上有各样颜色的花,有芭蕉树和龙眼树,道路两旁都是浓绿的大榕树。黄昏时分,夕阳在空中抹开了橙红色,常有白鹭从湿地中齐声飞起。对于想要逃避现实的人来说,实在是个桃花源。

正是在这个春节,我遇上了从外面住院回来的庾宏。因为身体状况日渐变差,他被安排转入“三区”一楼,搬进了一位刚去世不久的老人的房间。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就坐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电视。屏幕上的舞台光彩炫目,莫文蔚穿着一身惊艳的华丽礼服款款出场,红色的嘴唇轻轻抬起,深情地唱起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庾宏坐在电视机旁1米开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房间里灯光寡淡,荧幕上绚烂的光色反照在他衰老暗沉的脸上。他眼神忧郁呆滞,头戴毛毡帽,瘦小的身体缩在厚厚的长领大衣里,活像一尊旧时代的雕塑。

刹那间,我的脑中流淌出一个感受——这首歌似乎就是为庾宏而写、而唱的。在新旧时光暗明交汇的碰撞中,我仿佛从声色夺人的莫文蔚眼里看到了那个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庾宏——他也曾是那个时代的明星,像莫文蔚一样站在高光汇集的舞台上,面对台下上千的观众,或者跳一支热烈昂扬的舞蹈,或者忘我动情地拉一支手风琴曲……而现如今,他已垂垂老矣,那场麻风病,最终使他在这孤岛上蹉跎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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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间里的庾宏  (张馥兰/摄影)

有一天,我去找庾宏聊天,说起他喜欢唱歌,就说想听他唱。他说他那些歌本还放在干部区的二楼,想去取回来才放心。说着说着,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说再不去拿,可能就要被人偷了。

有谁会去偷一本可以归入古董废纸的歌本呢?可他的神情,让我把“我去帮你取”的想法咽了回去,想到他一个人上楼不安全,就约好了次日早上8点“一起过去拿”——这个时间是庾宏定的,我平时起不来那么早,但为了表示诚意,我没反对。

第二天,我偏偏就睡过头了。等我匆匆赶过去,已迟到了半个小时。我看到庾宏的房间门虚掩着,人和轮椅却不在,想到他可能一个人去了干部区,便慌忙赶过去,但到了那边,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我又回到他的住处,仍不见人,只好先往附近逛逛。半小时后再折回,看到他的轮椅已放在房间门口,赶忙进去。他看到了我,缓缓抬起头:“你现在才来啊?现在都几点了,真是岂有此理!”

我赶忙给他道歉、解释,心里暗想,看来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如果是别的老人,大概不会这么较真,也不会以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早就听人说这老头不好相处,不该太随性的。

“你要那些苏联歌本干嘛?那些苏联(歌本)我还要用到的,不能送你的,你抄也行复印也行。”他边说边伸出手,缓缓从轮椅后的储物袋拿出一个小本子来递给了我,是1981年出版的一本苏联和中国的革命歌曲合集,标价0.26元。他绷着脸告诉我,这是他去外面买的。

我马上解释:“我听来过的志愿者说你唱歌很好听,能不能唱一首给我听?”

“你喜欢听我唱歌啊?”他竟笑了,眼眉间皱了一团,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让人瞬间感到亲和了许多。

他找到一首歌,动情地唱了起来,声音干沙,不时卡顿。就像陈年的老唱片一样,咿呀咿呀,已难以流畅播放。我想起了他那台风箱已经漏气的手风琴——他的手腕刚摔断过,也无法再拉奏了。

早几年来探访过的志愿者说,以前他们组织活动时请庾宏在大家面前唱过歌,那时他的声音还不错。当时有义工在岛上常驻服务,也叫他去教大家唱歌,说只要有乐谱,他看上几遍便会唱了,兴起时甚至还拿出自己的手风琴来。

庾宏似乎不太在意自己唱得如何,几乎完全沉浸其中,喜悦弥漫了整个屋子。唱完一曲后,他意犹未尽,又找出另一首歌唱了起来。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想要寻回的激情和记忆,一种饱含沧桑的怀旧情绪,那是从部队、从文工团出来的庾宏心中激荡出来的。对于他来说,那个旧时代仍活在他的灵魂里,还能让他内心激情澎湃。



9


唱完歌,庾宏似乎感到我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竟主动对我说起在文工团的一些经历来。又对我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他很聪明,心里又有很多要倾诉的东西,我就顺水推舟,问他能否跟我讲他的故事,他爽快地答应了。

他告诉我,他原姓“庾”,参加工作后才改为“余”,“因为参加工作之后发觉这个姓很多人都不会写,我们兄弟就改了这个,就为了方便,没其他意图。”——这是他自己的说法,在我后来看到的他的工作证上,依然是“庾宏”。

他主动提出,明天早上可以去外面茶楼,边喝茶边聊天。我说茶楼人多吵闹有些不便,他便说:“开间房就好,不吵,直接去就有了。不怕,我有单位,我有工资的。”

他选的这个茶楼在望牛墩,开车都要半个多小时,显然是精挑细选过的。他身板挺直,一身深灰的外套,一件黑色的夹克,一条灰色的围巾垂在身前,头上是一顶橄榄色的尖顶毛毡帽。茶楼里,他对我说:“我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喝茶,我父亲就是开茶楼的,我很留恋这样的生活,他发家就在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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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茶楼里的庾宏  (张馥兰/摄影)

喝完早茶,庾宏提出让我陪他去买菜。他打了电话给司机,让车带我们去。下车后,他心安理得地坐在轮椅上,让我推着他进菜市场。菜市场的入口要走一个小斜坡,我费了不小的劲才把他推上去。我想起了在干部区楼下那道曾使庾宏发难的小斜坡。我想,按照他的身体状况,显然已经不适合一个人出来买菜了,但他还是坚持像过去一样,自己出来挑选喜欢的食物。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衰弱,身上越来越发不出力气。早前他外出住院不愿回来时便明白,自己已经靠不住了,他需要别人。然而,四十年在岛上如隐者般幽居,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还能靠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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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茶楼回来不久,庾宏便去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岛上的手脚残缺的村民都喜欢开这种稳当的“残疾车”,按理说,过去手脚灵便的庾宏应该是看不上这车的。可车刚到手,他还在练习怎么骑,便不慎连人带车摔倒了,好在摔得不重。他向医院投诉,说自己摔倒时没人来扶他。医生看到他的平衡能力已不足以开电动车,坚决不同意他继续骑了,那辆崭新的车便被丢到一边去。

他靠自己外出的努力失败了,但别的事情上仍我行我素。医生说吸烟不好,不要再抽了,他则说医生们没有研究彻底——他的兄弟不吸烟都比他死得早,他自己现在80多岁了,肺也没什么问题,还可以继续抽下去。

他对我说,之前他外出住院,跟照顾他的护工妯娌两人聊天时,得知她们家庭负担重,便主动资助她们,一个每月给80块,一个每月给70块。回泗安后,护工发了短信给他,“你因为给予而快乐”。说到这里时,他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就像小学生做了好事被老师表扬了一样。他说自己乐意帮助他人,是受到同是军人的雷锋同志的影响。

又有一回,他讲到前些年时,昔日的文工团团长曾寄给他一本书,书名叫《人间重晚晴》,又寄语:“庾宏,如果我有生还可以写作的话,我肯定写你几笔。”他又为此而高兴:“他就是表扬我了……他希望我保持晚节。”

诚实地说,我觉得文工团的领导们是该感谢庾宏——几十年来,他连回单位看一眼都没有,但他至死都保留着当年的工作证。团长几句空话,庾宏也乐于听,他这个接受了幽居麻风院大半生安排的演员,实在太需要抚慰,太需要有所相信了。

每每谈起几十年前突降他身上、改变他命运的麻风病时,他就感叹:“人生难料啊,坐牢刑满还能释放,麻风没得释放。”

然后又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好好写”。



10


2018年后,我去泗安的频率没以往那么多了。我听说庾宏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在一次中风之后,他已经生活不能自理了,成了义工照料的对象。

对于前来照顾他的义工,庾宏显得挑剔而苛刻,敏感又多疑,时常觉得别人做得不够好,甚至怀疑他人靠近他是另有企图。有一回,他怀疑义工偷了他的衣服,后来这名义工把他的衣服找了出来,谜团才解开。但他的言行最终伤害了义工,双方不欢而散。

之后,他试过直接雇佣岛上的村民帮忙,但终究没人受得了他。

有一回,庾宏意外摔倒,下不了床。招载钊于心不忍,主动过去给他打扫房间,还做了饭给他端过去。这样坚持了一个月,招载钊也坚决撒手不管了。

我去泗安时常在招载钊家吃饭,每次问起庾宏,他便不住地摇头叹息。面对愈来愈差的身体,庾宏愈加封闭,精神状态也愈加不稳定。他时常在大白天将窗门紧闭,将烟蒂扔一地。难得房间的门敞开时,进去看他,一进门整个房间里都笼罩着一层烟气,到处都是浓重的烟味和湿霉味,让人窒息。庾宏在屋里昏昏沉沉,很难跟人有任何实质的交流。他不再讲究衣着搭配了,白天就直接穿着睡裤。

有一次我去看他,见满地烟蒂和白灰,便对他说不要把烟蒂乱扔,这样会增加前来打扫的人的工作量,他竟顺从地点头。但等下次再来时,烟蒂仍然随地都是,房间的空气也一如既往。到了后来,我也不太愿意往庾宏的房间去了,我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更不知该如何安抚他。

庾宏的内心筑起了更高的心墙。身上的现金用完了,相熟的社工和志愿者主动提出帮他去取,但想到要说出银行卡密码,他就拒绝了——岛上绝大多数的老人因为身体残障或者行动不便,需要取生活费时都会放心地交给工作人员,但有单位有工资的庾宏,却从来都是自己去取钱。

等他身体恢复了一点,勉强可以下床了,便像往常一样拖着轮椅缓缓出门——几乎从不向人伸手的他,只能拉下面子去找人借钱解急了。思来想去,愿意帮助他的大约也只有彭海堤了。

他问彭海堤身上有没有现金,彭海堤回答他:“有1000块。”

“可以借给我吗?”

“你不是有大把钱吗?怎么需要跟我借?”

“钱在银行卡,能不能先跟你借一下?”怕彭海堤不答应,庾宏又补充道,“我给你写借条。”


------

无人知道在最后的日子里,庾宏的内心起了什么变化,那个骄傲的他,拖着已几乎不听使唤的双脚,挪着碎步,颠着身子勉力走到了老太太阿崧面前,主动向她示好1

他问出的话有几分笨拙:“华婶,你过来给我煮饭吃,互相帮助,两个人可以聊聊天。”

但这一切未免太迟了,对于阿崧来说,此举显得草率而唐突,她并不喜欢这个平素孤僻,如今已年老色衰体弱的老男人,于是直率地回答:“我有说答应你吗?”

阿崧坐在轮椅上,一边推着轮子,一边把庾宏赶了出去——她自己有一只脚截肢,常年要靠轮椅代步,她丈夫在2017年去世前常年都卧病在床,她日夜辛劳地照顾了几十年。如今,她照顾自己都费力,自然不会再找罪受再去照顾另一个男人,更何况是如此难以相处的庾宏。

在2018年12月一个早上,当人们发现庾宏时,他已经走了。他滚落在床边的地面上,再也没有醒来。我是从岛上的钟各伯伯那里得到庾宏去世的消息的,他发来的微信消息是:余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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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问过招载钊对庾宏的看法,他回答:“庾宏没什么的,他个人有些高傲,但不是那种爱搅是非,兴风作浪的人。”这是他对庾宏善意的评价。

6年前在庾宏房间的歌声,模糊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们可能是《喀秋莎》,可能是《山楂树》,可能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可能是任何一首革命歌曲……但它们不是什么具体的内容,不是某个具体的形象,而是一个浩大的喧闹的时代的声音,是巨幕下威严的人物,是一些抽象的符号,任何一个具体的人靠近它,都会被它巨大的力量吸附进去,稀释掉自己的声音,变得面目模糊。

直到现在,我还是偶尔会听那些齐整又热烈昂扬的革命歌曲,从里面寻找和感受那个旧时代的气息,不经意间,我时常会想起庾宏,因为他就站在那里。


引用:
参见 谢翠屏《80岁的人了还有什么爱情故事》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梨梨    实习 | 黎欧


张 馥 兰

撰稿人

遍尝人世间的欢乐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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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08: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麻风村里的“天才说书人” | 人间

 洪梦霞 人间theLivings 2022-11-10 07:18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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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渴望自由的人沉浸在故事里,在短暂的半个夜晚,想象着自己也成了潇洒的方世玉,成了水浒里豪气万千的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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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洪梦霞 摄


前    言


在过去的8年里,我们走访了中国20余座即将消失的麻风村, 在每个村里驻扎多日,与不同的老者促膝长谈。

循着他们的讲述,我们知道了过去并不像眼下这般寂廖静默的景象——在那个隔离年代里,40万人被迫与家人分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历经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曲折。

每个“幸存者”都有自己的抉择:当厄运凭空而降,要逆来顺受还是较劲?当爱情悄然来临,要接住还是沉默?当自由被一寸寸剥夺,要忍耐还是逃离?当希望一次次破灭,又该靠什么支撑生的意志?他们各自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这些答案,既关乎人的存在和意义,也关乎人的价值与尊严。他们的话语,留下了麻风时代最后的见证,至今仍在风中回响。



沉没的麻风村往事丨连载



陈炳南有着说书人最重要的品质:天才般的记忆力和俏皮的口语。八十岁时,他依旧能回忆起五岁时老广州街头的叫卖声,一字一句唱出来。他总是三两句话就能把一个人描述得活灵活现,该有的细节一个不落。我在遇见他之前,还未见过如此博闻强记的老者,甚至曾怀疑过他所说的故事的真实性,可每每在多方求证之后,为那些故事里时间、地点和细节的准确而惊叹不已。

陈炳南自己的经历,也如同在线装本上拓印下来的文字一样生动离奇,散发着每个年代特有的声音气息和味道。我们不必特意跑去茶楼,也不必准备打赏的零钱,只要坐在这里,清空脑袋,全身心跟随他的讲述,就能进入他的命运,他的世界。



1


浩浩汤汤的珠江从90年前的广州城中流过,主航道将城市分割为老广州人口中的“河北”与“河南”。1933年2月,广州的第一座跨江大桥海珠桥建成通车,这一年的10月,陈炳南也在河南的南村出生,他后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海珠桥今年有多大年纪,我就有多大年纪啦。”

陈炳南5岁时,日军入侵广州,海珠桥成了飞机轰炸的重点区域。那时陈炳南家在面向海珠桥的晓港路附近,路左边有间礼拜堂,右边是间观音庙,庙门口人气旺盛,陈炳南经常过来这里玩,有几棵大榕树,树干都要七八人手拉手才能围起来。

每天清晨,庙门口路两边的店铺摊子一溜儿摆开,天一亮,各式吆喝连绵不绝。卖早点的一摆开就是:“松糕水糕菱角糕芋头糕!”“鱼生粥油炸鬼(油条)白粥猪红粥!”然后卖菜佬也开始唱:“芫茜葱蒜啊韭菜啊芹菜啊”“呛鼻辣菜糖醋萝卜和味卤水鱼啊来,鲜生粘(番石榴)鲜木瓜咧姜也来,老鸭脚老鸭颈老牛泡牛肠!”到了大中午太阳晒到街中间,赌博的摊子也开张了,白鸽镖,十字花,应有尽有。

热闹景象,日日如是。陈炳南的父亲人称“福哥”,平日也在街上摆摊子补鞋,隔壁邻居是个结巴佬,就在鞋摊旁边摆摊卖咸水花生。

一日傍晚,大榕树下有个说书先生在讲故事。先是《粉妆楼》,讲到胡奎杀人那里,还唱了两句,“人家杀人就沿着路跑,胡奎杀人卖人头”,然后又讲齐天大圣闹天宫,“一个跟斗就‘乒乓’,打上南天门”。

刚好讲到最激烈的时候,街上划过一声尖锐的警报:“啷——呜——”宣传车立刻在马路上开着个喇叭喊:“警报!警报!敌人的飞机来到!”一时间,摆摊的,说书的,店门口坐着的,全惊慌着争着抢着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求观音菩萨保佑,黑乎乎一大片全都涌进观音庙里去了。有些摆摊的人挑着担子挤不进去,就跑去了茶楼里面,茶楼也跟着关上大门。

结巴佬见状,就说:“福、福哥,观音堂进不了了,我、我们去礼拜堂吧。”于是,两个大人就带着小陈炳南躲进了礼拜堂,路面上剩下的哪儿都挤不进去的,干脆就都蹲在了门口的榕树底下。

他们挤在礼拜堂里,不一会儿就听到观音庙被炸了——那当口,天将近黑了,四下还未掌灯,只有观音庙这处,又点灯又烧香,大概是日本人的飞机看到这处闹闹哄哄的,就扔了个燃烧弹下去,几十个人全烧掉了。事后,街坊邻里就都在说,“要信耶稣了,不能信观音,观音菩萨保不住我们咯”,可陈炳南长大后才知道,以晓港路为界,礼拜堂往前的几条街就是沙面,是英租界,日本人的飞机怎么可能炸这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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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地被日本人炸过后,就再没有国民政府的人来管了。又过了两年,陈炳南住的南村涌里头开了一个大娱乐场,标语上写着“广福公司”跟“福利公司”——两间公司在娱乐场里合办了一个赌场,靠唱大戏吸引人来赌钱,日夜搭台,戏是一班接着一班。

有一日,陈炳南他们几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一起在赌场旁边玩耍时,来了两男两女,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就坐在旁边和他们闲聊,问他们是不是这里人,在哪里住。几个孩子天真无邪,有问必答。一个男人问陈炳南玩伴“你们爸爸叫什么名字啊?”,孩子回答后,他一拍大腿:“噢,原来是你!我就是你表叔啊,我们就是来找你的,原来就住在这里啊!”接着又说:“你们肚子都饿了吧?走,去茶楼吃个够!”

包括陈炳南在内,三个男孩两个女孩,都毫无戒心就跟着去了。进了茶楼,一人拿了一只豆沙包,然后又被带着一直往里走,走到后门,河涌上有只小艇早就停在了那里,旁边二十来人,又有皮鞭又有枪,一个个拿着藤条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们。陈炳南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是人贩子。

就这样,他们五个小孩都被拐上了船,先是在离海珠桥几里远的大沙头过了一夜,第二天又被带到了广九车站(即大沙头站,九(龙)广(州)铁路的起始站,1911年通车,后来成为旧广州火车站,1974年被拆除)搭车。那时的车厢跟现在拉煤炭的货车车厢差不多,简陋又拥挤,没地方坐,人就密密麻麻挨个站着,像壮丁一样被运走。他们坐车去了石滩,过了一夜,又到石龙,转到深圳,再走路进了增城。一直走到一个墟()市,才让陈炳南他们几个坐下来,等人来看。

有人走过来挑挑拣拣,想买男孩就看男孩,想买女孩就看女孩。一个男人过来,扫了眼女孩子,就走到三个男孩这边逐一问他们的名字。陈炳南最会讲话,答得最好,这人就把他给买走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四个同伴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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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下他的男人姓周,陈炳南跟他回到周湴村时,他和老婆还没有孩子,对陈炳南还算不错。可过了两三年,等周家夫妇儿女双全后,陈炳南在这个家里就显得多余了。到十一岁的时候,陈炳南就得砍柴烧火什么活都要干了,否则就没有饭吃。

周湴村在增城是个几千人的大村落,村里头住着一个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叫周天禄,做过陈炯明手下的广东江防司令。据县志记载,此人在1922年陈炯明兵变时也跟着一起背叛了孙中山,后来曾两任增城县长。日本人来时他已经退休了,回村里自己起了一个庄园,家丁其实都是他以前的警卫,又请了一帮人在那里耕田喂猪,开塘养鱼,煮糖榨蔗,什么都有。他还买了很多小孩子,男孩养牛养鸡,扫地倒痰盂,女孩子去和婆娘煮饭生火种菜。偌大一个庄园,自给自足,井井有条,“堪比人家一条村”。

买了陈炳南的那个人原先就在周天禄手下当兵,后来周天禄退休,才去了赌场打工。那时乡下的赌场十日三墟(十天里头开三天),没事的时候,他就去周天禄的庄园里打麻将。有一次,陈炳南跑到庄园里找养父,他正在同周天禄打麻将,就说:“跟你伯公见一下,行下礼。”

陈炳南人小鬼大,想起了以前在榕树下听书时的事,就小声地问了一下旁边那个警卫:“是不是江防司令周天禄啊?说书人说的那个?”

警卫答“是咯”,他就“啪”一声跪下了,边拜边大声说:“阿伯公长命百岁!”

周天禄看了他一眼,说:“起身啦,起身啦。”

陈炳南没有起来,反而又抬头看了周天禄一眼,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啊?你是不是我听人说书,说的那个江防司令……”

“是啊。”

陈炳南继续跪着扣头:“我以前听人讲故事,说周天禄是一个大忠臣噢!”

一个背叛了革命的军阀,民间的说书人哪能给他什么好话?陈炳南这么说,当然是故意拍他的马屁。不过周天禄听到一个小毛孩嘴里这样说自己,还以为果真有此风评,喜笑颜开——或许他以为自己算是陈炯明的忠臣吧。他直夸陈炳南“叻仔(聪明的孩子)”,还包了一封利是给他。

既然得了周天禄的青眼,陈炳南索性就跑到庄园里,跟那些放牛娃同吃同住。因为那份机灵,周天禄越看他越是喜欢,时常夸他。

1945年,日本人投降了,国民党又邀请周天禄出山做“反共救国军”的司令。周天禄走前,还对小陈炳南承诺说,等他大一点,就带他出去做勤务兵。结果到1949年农广州解放前的3个月,周天禄一家老小全逃去香港了,撇下一大帮家丁仆役,婆娘奴婢,真真成了无主孤魂。这些人有家的就自己回家了,没家的如果愿意,共产党也能给他们在当地落户。

那时候陈炳南的养父家已经不要他了,他自己也不想回去。自己家在广州的地址,他记得清清楚楚,就想要回家。可常年战乱,广州和增城两地的路全给挖断了,一直等到第二年,路修好了有车通行,陈炳南就跟新成立的农会说他想回广州寻亲了。于是当地政府写了个证明,农会给了他路费。

那会儿公共汽车还是抗战时留下的,靠烧木炭产生的煤气驱动,车后面驮一个水箱,车子一边走水一边咕噜咕噜响。陈炳南就坐在这样的车子里,回了一别十年的广州。



2


回到河南,找到记忆中的门牌地址,门一推开,偌大一个院子空空荡荡。以前住了好几家人的四间屋,如今只剩下房东家还留着一个老妈子。问起来家人邻里的去向,老妈子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当年日本人一来,她三个儿子都死光了,儿媳妇也走掉了,剩下自己差不多盲了,幸好还有一个孙拉扯着她,要是这个孙也走掉,她就要饿死了。陈炳南问自己家人去哪儿了,老妈子说,他的父亲病死后,母亲和姐姐弟弟三个人就不知去向了。

陈炳南听完家人的情况,仿佛寒风直入衣衫,伤心都不知从何伤心起。农会给的路费还剩了一些,他又搭了艇仔去母亲的老家佛山南海找舅舅,到了一问,舅舅也去世了。没办法,只好又返回广州。

院里那个老妈子的孙子和陈炳南同岁,原本是和他一起在院里出生,一起长大,名字也很像兄弟——叫炳来。炳来小时候长得大个点,就被大人叫做“大头炳”,陈炳南长得瘦小一点,就被叫做“老鼠炳”。大头炳那时候靠在河南的街上擦皮鞋为生,天天要照顾家里的老妈子,不能走远。他见陈炳南回来,就带上他一起出摊混口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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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51年,学会了手艺的陈炳南开始自己摆摊了,每天过了海珠桥,到河北的永汉路擦鞋。永汉路就是现在的北京路,那时还未改名,街上骑楼林立,穿得起皮鞋的富商大贾来来往往。快十八岁的陈炳南之前在养父家干活辛苦又挨饿,个子看起来都没有人家十三岁的孩子大。不过小个擦皮鞋正合适,中午在茶楼里,富人在桌上吃饭,他就蹲在桌底下给人家擦皮鞋。人家问起来,他就把自己的凄凉身世讲一讲,心地好的老板,可能会多给他几豪纸(几角钱),或者是碟里剩下的食物——反正也吃不完。

在街上擦鞋的时候,陈炳南又认识了几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流浪儿。他们常跑去礼拜堂做礼拜,因为里面的人会发一些糖仔饼干吃。

礼拜堂里的人教他们唱歌:“耶稣世界的救主,人生苦难多,情欲怎摆脱?寂寞又空虚,痛苦向谁说。自从信了主,充分解脱咯,从此找到人生归属平安又喜乐……”他们这帮睡在大街上骑楼下的流浪儿,为了吃几颗糖来做礼拜,哪里有什么“平安又喜乐”?就自己改了词:“耶稣世界的救主,人生苦难多,肚饿怎么办?黑蚊蚊企起身,又撞侵个额头(黑乎乎地站起身,就撞到了额头),夜夜给蚊浸(夜夜给蚊子咬)啊,因为睡骑楼。时时掉眼泪啊,何日得出头!”

幕天席地,衣衫褴褛,苦日子里可不就得自己找乐子。每逢周日,天一亮他们就搭车去沙头捡破烂——那里驻扎着解放军,周六下午大扫除,周日会把垃圾倒出来。那些垃圾对穷人可都是宝,军装的纽扣都是铜的,捡起来就可以卖给收破烂的。如果能换到几豪纸,流浪儿们就可以在街边吃顿好的——五分钱一个()白饭,三分钱一钵仔花生焖猪皮,再有两分钱,就可以加一碗汤,大豆芽菜滚猪红——总之,一角钱,就能吃到肚皮滚圆,回味无穷。

如果陈炳南能在周日的白天吃到一餐好饭,那晚上就会开开心心去“看大戏”。露天电影本来是要收五分钱的,但是擦鞋仔自有妙计——只要拎上鞋箱子跟着人家后面,扮作有钱人的家丁小厮混进去,电影开场后就可以跟着看了。看完电影,再整一碗云吞面做宵夜,吃饱了就找地方睡觉——街两边卖烟仔火柴糖果的小摊都已经收拾东西走人了,留下的台子在夏天可以直接当床,若吃的东西有多(富余),他就拎回去给院里的老妈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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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广州每逢有什么大活动或是领导人来巡视,警察就会提前几日在夜里出来巡查,收容那些睡在骑楼下的人。1951年的7月31日,第二天就是八一建军节。那天夜里,陈炳南在万福路和解放路交汇的拐角处睡觉,差不多凌晨4点的时候,睡得正沉的他突然被人叫醒:“细路细路(孩子)起身!”他起身睁开眼一看——嚯,黑乌乌的夜色里,一帮警察都围着他,旁边还有吉普车和泥头车。

陈炳南说:“怎么啦?我睡觉而已,没有偷东西噢,你们抓错人了。”

面前一个穿着米黄色制服的警察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细路,同志,我不是拉你(抓你)的,我是来请你。你睡这里不是办法,我送你去儿教院,就是儿童教养院,有饭吃有书读,不用流浪,上车先啦。”

陈炳南懵懵然就被拉上了卡车,上车一看,男女老少,乌泱泱一大帮人,都是这晚睡在骑楼底下的。这几车流浪者先是被拉到了收容所,老人就送去老人院,会耕田的青壮年就送去国营农场,轮到陈炳南的时候,政府的人问他几岁,瘦小的他不好意思说“快十八了”,就说自己“十四了”,于是就被收进了儿童教养院。

广州的儿童教养院也有一些历史渊源。广东的军队将领李汉魂和夫人吴菊芳,在抗战时可怜那些因战乱无家可归的儿童,创办了广东儿童教养院,先后接收了两万多个孩子。1945年抗战胜利后,儿教院的各个单位就陆续迁到广州。那时儿教院总共七间,陈炳南去的是沙河车站附近的第七院——1949年广州解放前后,这里的大老板们收拾了细软和珠宝跑去了香港,人去楼空,政府干脆就把这些空出来的骑楼拿来收容街上的流浪儿。陈炳南高兴地发现:嘿,我这是从骑楼下住到了骑楼上了!

儿教院给流浪儿们一人发了一套衣衫,管吃喝拉撒睡,不管打架闹事。白天上两节课,讲一下政治,顺带扫盲,晚上孩子们就挤在一起睡大通铺,才过了一个冬天,陈炳南就浑身生疮生癞,还染上了跳蚤。都说“做惯乞儿懒做官”,眼看着儿教院里的生活还没自己睡大街的时候舒服,到了第二年的4月,陈炳南就偷偷溜了出去。

因为身上又咸又痒,他先去了沙头那家收买铺——就是之前每星期日去卖破烂的地方,老板惯熟了,他就直接问:“有没有收到什么旧衫啊?给一套给我穿,我把这身换掉。”那时候人都穷困,家里的衣服缝缝补补又三年,哪有什么旧衫,老板就给了陈炳南几毫纸:“你去买一条吧,毫半纸一条短裤,两毫纸一件上衣。”

陈炳南买了一条底裤,一件套头衫,走到海珠桥底下,把自己那身儿教院的衣衫全剥干净了,丢进珠江,又跳下去畅快地洗了个身子,穿上刚买的裤头和衣衫,就这么一身空空游水过江。江上净是渔民划的小舟,他游得累了,就扒在人家船后面跟着漂,静悄悄的,也不惊动前面摇船的人。

江对面上岸就是海幢寺。大中午的,他就浑身湿漉漉地空手坐在寺门口晒太阳,想着以后的活路,要怎么填饱肚子呢,“现在是想做乞丐还没有兜”。有两个和尚担着菜回来,看见他在门口,就问了几句,陈炳南讲了讲自己的身世,一个和尚就说:“跟我回去吧,我帮你看一下。”

那小和尚大概是个负责厨房的伙头军,他带陈炳南从寺的后门进了后厨,让他暂且在柴房里休息:“你在这里,周围都不要去。我拿衣衫给你换,给你又做被又做衫啦。你这些衫除下来我同你洗净了,很快就干了可以穿回去。吃饭呢,我拎饭给你吃,总之咧,我全给你包。”一件一件事叮嘱完,小和尚又去拿了点药油回来,用鸭毛点着,帮陈炳南搽身上那些生疮的地方。

古寺寂静,如来佛和观世音金光灿灿端坐在寺里正中间的大殿,陈炳南一个小小流浪儿,住柴房倒也自在。每日中午休息,珠江涨潮,他就溜到江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泡上个把钟头再上来。吃了饭,小和尚就拿药油来给他搽患处,每日如此,不到半个月,一身癞疮全好了,连疤都没留下。

陈炳南想着,差不多得走了,就谢那个小和尚。小和尚劝他回儿教院:“你出去流浪也不是长久的,就算你搵到食都不是长久的。” 

陈炳南应承下来,但心里想的却是:肚子饿没钱吃饭,想回去没钱搭车,难道我就这样走回去,那可怎么见人啊?他略一思索,想到一个主意,“不如去国营饭店吃个霸王餐先”。

选国营饭店,是因为那里不会打人。他跑到街上的国营饭店里吃了个大肉饭——就是一个煲仔饭加上两盆猪肉,好像梭仔一样——这餐可就贵了,起码要五毫纸。他吃完一抹嘴,说自己没钱给,店员就将他逮到派出所。派出所问清情况,就派了两个民警,开吉普车把他送回了儿教院的第二院。院里的领导一看这阵仗,还以为他出去偷东西给人抓了。

领导问他:“这里有饭吃有书读,你为什么要逃走啊?”

“你看我身上生疮生癞都没人理我喔,有饭吃有书读又怎么样呢?没银纸使,没烟仔吃,以前是乞丐仔在街边拾烟头都有得吃啊,我怎么捱得住呢?”

“好,要钱对吧?过了年,你就出去锻炼下啦,出去锤石仔!” 

领导一锤定音,过了1953年的春节,陈炳南就跟其他年纪大点的孩子,一起被拉去锤石仔了。



3


1950年代搞基建,还没有什么修桥开路的大机械,都是靠人力,用锤子凿石头。1950年,时任广州市市长的叶剑英发起修建越秀山体育场的义务劳动,到1953年体育场初建完成,前后总共有超过1万名工人参加,在工程末尾,陈炳南也成了这光荣的万分之一。

他们这帮半大孩子去工地那会儿,总共有四百人义务劳动,挖泥担石,边干活边唱歌。工地上每天就是锤石仔的声音,“叮叮当当”,接连不断,与歌声有应有和。吃得不错,半个月还发一次奖金,多的时候能有一块多。

那时买包烟是八分钱,而每日工钱只有五分。陈炳南就跟工友们就拿这事编起了曲来唱:“担水一日,五分一日,担到你眼突突——”唱完就哈哈大笑。工地偶尔会给工人们拉个幕布,放露天电影,放到毛主席走出来见礼时朝大家挥手,底下看电影的就开始起哄:“啊!毛主席都知道我们一日五分钱喔!”面对哄堂大笑,管教的人拿这些调皮的小孩子也没有办法,因为那时候政府有规定,要善待旧社会留下的流浪儿童,因为他们要翻身起来变成“新中国的主人翁”了。

修完体育场,又去补飞机场,一样是锤石仔,一锤就锤到了1953年底,一帮人才又转去了广州北边的灵塘。依旧是三四百人打石头,力气大点的青壮年就抓大锤,年纪小点的男女就抓小锤,“叮叮”“砰砰”地砸地面,一天分三个班,一班两个钟,军事化管理。工人们住的棚子是用竹子搭起来的,钉上木板,再用做葵扇的那种大葵叶遮在顶上。这里没水,早上洗脸,一人给个马蹄勺,就跟集市上卖粥的一样,浇一勺水,搞定;吃的喝的都要汽车从外面拉来,每天一人一个搪瓷水杯装滚水喝;日常大家都拿毛巾包着头,只有等老天爷送来洗澡水(刮风下雨)时才能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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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的最后一天,天黑收工之后,饭堂给工人们加菜加肉,吃完饭就组织大家去看电影。隔壁是解放军的新兵训练场,用拖拉机把一块地铲平,两边各竖一条竹竿,训练结束后,既是临时篮球场,也是露天电影院。那天晚上放的是《翠岗红旗》,看完电影,人留在空地上开会,不知是拉的电线漏了电还是怎么回事,忽然间就着火了。工棚易燃,火苗一起,北风一吹,不到半个钟头就呼呼烧了个光。工人们都在空地上看着,然后就鼓起掌来,欢呼道:“火烛(着火)啊!”

之所以欢呼,是因为天天都是一件衣服,又不能洗澡,把跳蚤都烧死岂不是更好?再说,每个人在棚里最多就是一张席子、一条手巾、一把牙刷,烧了,就不用住那里了,大家都乐得看个热闹。

工地原先有两部运石头的泥头车,又跟解放军借了两部军车,连夜就把这几百人运回了广州城里的越秀北。那里有个大工厂,先把工人们一股脑填进去,让他们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中午起来,先挨个点个名,再组队洗澡。

工厂旁边有一条河涌,中午涨潮,水面升高,潮水从前门涌入后门出。几百个工人分成了几个组,组长带队,跟着潮水从前门游到后门。男人脱到剩个底裤,女人只剩底裤加底衫,一队一队扎堆扑棱进水里,浩浩荡荡,一路游一路洗。岭南的元旦,水有些冰冷,但游起来身子就慢慢热了。几百人像鱼儿入水一样,光溜溜闹哄哄在后门上岸。身上的旧衣服通通不要了,每个人发了两套新衫。到钟吃饭,每个人又都发了新的筷子新的碗。

好吃好住,休整了一个来月,这些工人又要重新安排去处。政府的人逐个问“你以前做什么的呀”,会耕田的就调去国营农场,会做木工就调去工程队,问到陈炳南的时候,他就说:“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擦鞋,以前在广州流浪擦过皮鞋。”其实他在增城那十年,做过放牛仔,耕田什么的都会,但是他想着,“擦鞋总好过去耕田吧”。

“好,那就调你去鞋厂当学徒。”政府的人说。

“哪知道到了鞋厂一做,哎——好辛苦了,比耕田还累”。说是鞋厂,其实里头也打棉胎,也织棉被。东西做出来,政府拿去发给各个救济单位,发到收容所劳改所之类的地方。厂里没有机器,做鞋织布,有的靠手摇,有的靠脚踩,和锤石仔一样,也是每天三班,一班两个钟头,一天下来,手酸脚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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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鞋厂做到七八月,陈炳南被安排去“运输”,推着辆大板车,把东西装去派给各个单位。新浇的沥青路滚烫,他穿着鞋拉着大板车在路上跑,一脱鞋子,看到脚趾头都起泡了,还有个伤口——奇怪的是走路时却没有感觉。去看了医生,一个多月后脚好了,陈炳南就申请去做手工,被调到了冼村糊火柴盒。

糊火柴盒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有一双好手就行,所以厂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那里有很多是战争时的伤员,没了条腿,但手是好的,可以抹糨糊粘盒子;还有一批旧社会时被卖给大户人家的丫头小厮,解放后找不到亲人又无家可归,像陈炳南一样;还有就是船上的舞女妓女,改造后找不到正当职业,也都通通进了厂。这里面就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叫温少玲,人又生得好看,以前是个歌女,跟着老公和老爹在茶楼里卖唱,他们弹琴,她唱歌。后来两个男人先后死了,她自己一个人没法子找生计,就干脆也进火柴厂来了。

那时候逢五一、六一、七一、八一,都是需要庆祝的节日,厂里的领导就搞了一个“文艺组”。

有一回过节,“文艺组”做了一出现代戏,叫做《愁龙苦凤两翻身》,讲的是解放后广州土改的事情。戏里头,温少玲做阿妈,陈炳南做儿子。这戏做得非常成功,领导和工友们纷纷叫好,以至于以前大家都叫陈炳南“炳仔”,后来就都改成叫他“少玲仔”了。

空闲时,周围的工友们就逗陈炳南说:“反正都叫开头了,认她做契妈(干妈)不怕的啦!”又问温少玲:“他认你做契妈,你做不做呀?”

陈炳南就笑嘻嘻地答:“找都找不到啦,最低限度也有人帮我补衣服啦!”

就这样,因戏结缘,陈炳南就认下个契妈。温少玲弹琴唱曲什么都会,那几年教了陈炳南很多,《宝莲灯》《胡不归》,全都是她教的。

可惜过了几年,做火柴盒的这些工人又被调去了各个单位,有的去了荔湾区的火力发电厂,有的去了博罗农场。陈炳南也和契妈就此分开了,去了不同地方。



4


1956年年底,接近要落霜落雪的时节,他用木薯粉做的浆糊黏火柴盒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有些“麻痹”。

一日早上开工两个钟之后,到了9点钟要去吃早饭,他拿热水淘米,洗着洗着,不知怎么回事,手就擦破了皮。手受伤了,这下火柴盒都做不了,他上医院检查,医生就说,你这个是“慢性皮肤病”,也就是麻风。

陈炳南起初不太相信——人家都说麻风会这里起一块斑,那里起一块藓,自己光鲜鲜一个好人,从手指头干净到脚趾尾,怎么可能呢?医生说,“不是个个都会长斑,你患的这种症状不一样,只要麻痹就对了”。陈炳南这才想起,之前推大板车送货的时候,脚被沥青路烫伤了都不知道,也是因为两个脚趾头麻痹了。

1957年,广州新的皮肤病医院还没建起来,麻风病人从哪里来的,就送回哪里去治。同在火柴盒厂的另两个工友也被查出了麻风,一个被送回东莞,一个就回了韶关曲江,都回自己老家去了。解放后院子里的老妈子帮陈炳南报户口的时候,说他祖父是从清远来的,所以政府就打算送陈炳南“回”清远,由那边安置(那时候清远还只是广州的一个县,1988年才改县为市)。

医院开了个情况说明,让陈炳南拿着“下乡”。儿教院的院长想得周到,另给他开了张“迁员证”,说他是“响应政府号召,回乡生产”,并且嘱咐他道:“医院那个证明,你就不到目的地不要拎出来。”院长这样做,是担心陈炳南路上受人欺负——那时候在船上一人一条席子挨着睡觉,如果知道有个麻风病人,周围的人就全跑开了,没有人敢靠近的。

院长是当年从尸山和炮火里活下来的人。这个江西人原先是国民党的上尉指导员,军医官,在东北同解放军打仗时,给雪埋住了,解放军打扫战场时见他未死,就把他救了回来。虽然被冻掉了几根手指和脚趾,但为报救命之恩,他就一路跟着解放军南下,抢救伤员,立功累累。解放后他本可在军队疗养院休养,却自告奋勇说“要培育旧社会留下的那些孤儿”,就来儿教院二院做指导员,做着做着,在陈炳南从海幢寺回这里之后,就升为了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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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3月5日,院长亲自去送陈炳南,看着他上船,还带了两个公差帮他拿行李。两件行李,一件是学生用的藤箱,装着几件衣衫,另一件包装着棉胎、蚊帐和书——四斤重的棉胎,又软又棉实,是从国民党的军用仓库拿出来的,是儿教院发的好东西。

一条窄窄的铁板驳住了船和码头,院长交代那些水手说:“这个后生仔有只脚不太方便,上高下低你们要帮一下他,千万不要掉了他啊!”院长那天特意穿了军装,那些水手见他军装上还别着几个章,就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广州到清远的水路由珠江汇入北江,北上一百多公里,船走了足足二十个钟头,6号中午才靠了岸。那两个水手照顾陈炳南,让他先不要急着下船,免得被挤到水里,等人都下得差不多了,才帮他提着两个行李下来。

水手帮着把行李拎到了街口的“青光旅店”,陈炳南问店里的人:“嘿,同志,有没有位啊?”

“嘿,有有有,你做什么的啊?”

一个水手帮忙回话说:“刚刚到的,从广州搭船,回乡生产!”

“行行行,入房,六毫纸一晚喔。”

放好东西,差不多12点,陈炳南想着民政科下午2点才办公,就先去找东西吃。跟店里的人问了一下去民政科的路,吃完东西也才1点多,晃着晃着,就到了一家大戏院的门口,看到上面贴了一张街照:“啊,今晚做大戏喔!《黄飞虎反五关》好看啊!嘿,我先不去搞手续了,今晚看一出戏先。”

《黄飞虎反五关》出自封神榜,讲的是商纣王时期,勇将黄飞虎反五关叛王投奔西岐的故事。这出粤剧在50年代的广东十分流行,观者如潮。陈炳南估计自己进了麻风医院后就没有什么机会看戏了,就打定主意隔天再去报到。他在周围逛了街,等到晚上买了票,进戏院里津津有味地看完了黄飞虎。

第二日又等到了下午2点,他直接到民政科门口说要找科长。值班的人帮他喊了一声,有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便走出来了,带他进去,又搬了椅子给他:“进来啦,坐坐。”陈炳南没坐,他心中有数,到了这里,就要拿出那张广州医院的证明了。他把那张上面写着“干性慢性皮肤病”证明给了对方,那人看了一下信纸,又看了一眼陈炳南,小声嘟囔:“不似啊……”

确实不像——陈炳南好手好脚,那天又穿了套绑带的工人裤,精神十足,活脱脱一个“工人小弟”的样子。

果然,看了信后,那人就没有再叫他“坐坐”了,他又写了一张纸,折好,加上证明一起还给陈炳南,又指了指路:“你由这里出,出到第X条街口,能看见有一个牌挂着‘税务局’,隔离(隔壁)那间就是镇政府,你去镇政府就得啦!” 

陈炳南按照指引走到了镇政府门口,跟里面扫地的少年说要见首长。少年喊了一声,又是一个穿着皮鞋的年轻人走出来,看着还不到三十岁。

扫地仔递给陈炳南一口烟,还帮他点火:“我们已经知道你的情况啦,我在这里不怕的,你安心啦!”在陈炳南走路过来的间隙,民政科已经打过电话来了。

见这个人亲善,陈炳南便同他聊了起来,说了一些自己以前的经历。那人安慰道:“我们清远真是一个穷县,没办法啊,我看你都没什么(症状),很轻的问题,现在好快脆就医好的,我明日就送你到杨坑医院,你安心啦,你的行李这个……”然后询问陈炳南的住宿问题,按照旅店六毫、两餐六毫,给了陈炳南一块二的银纸,叫他明天早上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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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7点钟,陈炳南早早就带着行李去了镇政府。扫地仔正蹲着刷牙,问陈炳南吃了饭。

陈炳南说没有——他确实没吃“饭”,只是吃了碗猪红粥和油炸鬼而已。

听他这么说,对方就又拿了几毫纸给他:“这样饿到下午怎么行啊,你出去找些东西吃下先啦。”

陈炳南心想:很好,又多了几毫纸,进了山区就什么都没有了,自己身上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二十块,能多几毫是几毫。

镇政府派到扫地仔帮陈炳南拿行李陪他去麻风院。两人一同12点从镇政府的大门出发,先走到码头搭船过北江。船佬过来收钱,陈炳南就指了一下扫地仔,没想到扫地仔说:“我没有,你给着先啊。”

陈炳南猜,既然派你来送我,肯定有路费,你是想自己省下这点钱拿来买东西吃,我怎可能吃这个亏?于是也不客气:“你过渡钱都没么?派你送我的噢!”扫地仔只好掏出钱买票:“嘿,怕你了,怕你了!”

过了江,继续搭车往山里走。正巧那天修路,本来车要到终点站银盏,但剩下最后2公里走不了,就把乘客通通赶下车让他们自己走。银盏入杨坑——也就是陈炳南要去的那个麻风院——还有7公里,前两日刚下过大雨,进山的路坑坑洼洼。

9公里路,两个人走了差不多3个钟,下午4点,总算到了地方——幸好行路中间遇到了杨坑的人担着担子出来买东西,这才知道麻风院的具体地址。

到了麻风院,见到了泥砖搭起来的农村屋子,一片一片,规划整齐,这边是办事处,那边是病房,还有一边是宿舍。扫地仔去到办公室,写好文件就赶紧走了,他还要再走9公里出去呢。



5


别人入院时都是自己带了床板和棉被来,见陈炳南没有床板,办公室的人就说:“刚好在那里建着宿舍,还在盖瓦呢。”于是就让木工佬把那些长短不一的阁板先拿几块出来,锯整齐,生产组长又出去割了一把茅草回来,放木板上扎在一起,再铺上一张席子,就成了一张又软又暖的“床”了。陈炳南十分满意:“可以可以!”

搞入院手续时,陈炳南见到了几个牙擦擦(嚣张)的人,有的说是什么队长,有的是出纳,反正讲话都板起一张脸。他心想:嘿,不管了。饭都没吃两口就躺下休息了,这一天赶路真是累得够呛。

第二天一早,陈炳南还没起床,就听到一声哨子响,然后来了一个人,喊:“统统起床!出来运动!嘿!起身,起身,出去()体操!”

陈炳南慢吞吞坐起,“不运动咯,我昨晚才来,鞋子踩在水里,走过了九道坑,走到这里我饭都没吃,搞什么运动啊,还不够么。” 

“不用讲那么多,起身,穿鞋出去……”

“不用去了!” 

“你叫做什么名啊?”那人问,又问旁边的生产组长,组长也还不知道。

见这人动不动就要批评人,三分官威做到了七分,陈炳南有些气不过:“你要是吗?我有,我写给你!”

当天在饭堂吃饭,陈炳南就又见到了这个人。按照麻风院的管理,吃饭时人人都用钵仔,上面写着名字,发给各人的米和菜,自己吃多少放多少,交给厨房帮你炖。那个人就管卖钵仔,装菜的小钵仔四分钱一只,炖饭的大钵仔八分钱一只,陈炳南买了一大一小两个,拿过来一看,却发现有个钵仔底下漏了一个小洞。

他说:“穿了,有只眼喔,滴水了,换一只来。”

那人就说:“没烂啊!”

“不是啊,它有只眼,渗水出来啊。”

“嘿,它一炖饭就没得啦,一粒饭塞住就没了。”

“你换只给我不行吗?讲那么多!”

“公家的东西不关我事,一来就是这样的了,除非你重新买一只啊,公家的没得选的!”

陈炳南当然知道是这家伙在故意刁难自己,也就不出声了,给钱的时候,他先给了一张两分的钞票,又把那张一毫纸的钞票折了两下,撕下了四分之一,才给了对方。

那人接过来一打开,就叫了起来:“这张银纸不够数啊,烂的,换一张!”

“你这只钵头也漏水啊,你都不换!”

“我的是公家的,没得选的。”

陈炳南便回:“我的是国家(发行)的,没得换啊!”

两人僵在那里,都不肯让步,一个(记工分的)记分员就走过来问情况,那人自知理亏,只好不情不愿地说:“哎,换过只给你啦,换过只给你啦!”见目的达成,陈炳南也不继续纠缠:“我也换张银纸给你,我粘一下就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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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个“公家没得选,国家没得换”的事之后,陈炳南在麻风院里就得了个“牙擦仔”的外号——牙擦,就是形容人牙尖嘴利,嘴上不饶人。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卖钵仔的人叫陶桂华,是个转业军人,杨坑的人都叫他“陶仔”。此人在这里管医生和病人的伙食,靠着干部的身份,专打斧头(中饱私囊)。他每三天去一趟龙塘镇,赶着“二五八开墟”去采购,配一百斤猪肉回来,能差十五斤——他家就在龙潭圩,自然是拿了些肉回家里了。

有一日,陈炳南他们病人在修整鱼塘,陶仔走来,蹲在鱼塘边指指点点:“这个鱼塘,塘基种回什么果树好呢?喂,提下意见,种什么果树啦!荔枝啊什么的。”

陈炳南很反感他平日的做派,说:“荔枝好,龙眼好,什么都种两棵也不错,但千万不要种桃仔()。”

“为什么呢?”

“桃仔最衰(最没用),动不动就生虫,没什么肉吃,光是生虫,没用的。”

陶仔一下就反应过来,陈炳南在指桑骂槐呢:“啊,你个衰仔!喂……算了算了。”

几回交道打下来,陶仔看出来陈炳南是个刺头,比其他病人知道得多,又精明,没事也不想招惹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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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炳南刚到杨坑的时候,院里病号总共六十多人,分成四个生产队。哪一个队生产搞得好,收入多,上交大队之后剩下的粮食也就多,每个人都可以多分点。陈炳南在二队,负责看牛,队长是个老实人,“担屎都不偷吃”。

天气寒冷时,公家怕牛冻坏,就让病人们用些米水跟挖出来的番薯煮稀粥喂牛。陈炳南骑着牛,路过隔壁养猪养鸡的地方,就想去借一个喂猪的盆。

负责养鸡的生产队长正在吃饭,看见他走进来,问:“做什么啊?”

“拿个盘喂牛啊。”

“噢,来来,自己拿啊。”那人说着话,偷偷把饭盖上了。

陈炳南就笑:“你干嘛盖啧?吃鸡蛋饭,有什么好怕啊?”

那段时间粮食少,东西都不够吃。陈炳南一进门看懂了,生产队长监守自盗,在给自己开小灶——鸡蛋是从鸡窝里摸的,谷是本来喂鸡的谷。不过陈炳南也不想管,他吃就吃,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第二日经过那里时,看到大门上用粉笔写了一句:“猪栏重地,闲人免进,失物太多。”

陈炳南登时火就上来了——昨日自己刚刚去拿了一个盆,今天你就写“失物太多”,那不就是说我们放牛仔偷东西?我不揭发你,你倒反咬我一口!于是走去厨房里头,跟相熟的炊事员借了支粉笔,回到猪栏门口,也跟着在旁边写了一句话:“猪栏里面,人人注意,蛇鼠同窝!”

这事后来不了了之,毕竟,人穷粮少,大家都是一边勒紧腰带一边瞅着哪里可以刮出一点油水,偷鸡摸狗可太常见了。

还有一回,陈炳南不小心撞见一个负责养鸭子的人在吃鸭蛋饭。那人姓何,陈炳南见他的鸭蛋饭那么香,也悄悄拿了两个鸭蛋装回去。第二天晚上陈炳南放牛回来,正巧姓何的也放完老母鸭回来,两人一打照面,对方就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嘻嘻,你也挺懂理(会做人)的噢!”

因为每天收工前都要清点鸭蛋,陈炳南知道对方肯定知道了自己私拿鸭蛋了,于是就说:“你也懂理,大家都懂理。”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心知肚明,哈哈一笑。

艰难时的世道就是这样,你看见了坏事不说话,人家反担心你要去告发,你跟着浑水摸鱼,这才叫一条船上的蚂蚱。在外面流浪多年的陈炳南自然明白这些,更何况,那时“如果还是你告我,我告你,大家就一起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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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炳南说这话,是因为那时亲眼所见了太多的死亡。

他还在生产队放牛的时候,一起干活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叫“安仔”的少年,另一个叫何基良,三十多岁。一天早晨,他们仨就牵牛出门,十点钟要收工回来开饭,陈炳南在山坡上喊何基良,叫了几次人都没有反应,他走了下去,看到何基良坐在田埂上,手里还牵着条牛绳,绳子的另一头,牛还在嚼着番薯藤。陈炳南过去喊:“喂,你这个衰仔还睡觉,回去吃饭咯!”何基良还是动也不动。他感觉有点不对劲,赶紧大叫一声:“安仔,快点回去叫医生喔!”再推了一下何基良,心里清楚,医生来了也没用了。

还有一个曾睡在陈炳南斜对面床的人,叫温观新。早上他出去放牛,姓温的说:“昨晚我锄了那么多地,你和生产队长讲一下,我今日不开工了啊。”说完,人还去吃了饭,自己把衣服拿到井边洗了,回来在宿舍门口的树上拉了根绳子,晾了上去。等陈炳南放牛回来,就和温观新聊天。天热,温观新把棉胎竖起来靠在墙边,自己靠着坐,还卷了根烟抽。陈炳南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讲着,以为温观新也在听,讲着讲着,见他烟头都烧到手了,就喊他:“喂,烟灰掉了,抹手了。”可温观新动也不动,陈炳南走过去推一下他,人已经有点硬了。

饥荒的时候,牛高马大的大只佬们更难捱。有一个大个子,负责担柴的,蹲下去把肩膀伸到扁担下面,要担起来,结果起不来。等到别人回头来找他,看见他还保持着这样一个准备担东西的姿势,人都凉了。

一般要是医生看哪个病人快不行了,就会通知家人,也常有病人家属只回一封信来,“由你们处理,我们不到的了”。有的家人一听说病人在麻风院里死了,还更安乐了,因为再也不用从家里拿钱了,子女也不用被人指着说“你老窦(爸爸)是发风的”了。

一旦家里人说“不来了”,人死了医院也就不会再通知他们了,像埋牲口一样,卷了就抬走了。抬到平时没人进去的山里面,沿路埋了。起初埋得很远,后来人死得多了,就越埋越近。没人去那个埋死尸的山头种作物,那里只有一些自己生长的松树,光秃秃的。陈炳南他们都叫那里“死人涌”,连砍柴的人都不会往那里走的。

如果是有家人来送葬的,就会买棺材,还会给抬尸体的大只佬们包个利是,让他们搞得好看一点。没有棺材的话,就是一张棉胎卷着人,用几块床板一起抬到“死人涌”,然后棉胎床板卷着人,塞进坑里就是了。坑还是要挖得深一点,提防下大雨,怕雨水一冲尸体就露出来了。



6


陈炳南入院几年后,境况就如山泥滑坡。从1957年到1967年,整整十年,他都没有人接济。衣服都烂完了,只剩一件床板,毛巾也没了,就用绷带来洗脸,浑身上下只剩一个“光”字。一条冬天穿的长裤,“只见补丁不见旧布”,吃了午饭,别人都去休息,他就去冲凉,把裤子给洗了,躺在太阳底下晒自己,晒完前面翻背面,直到把裤子晒干了再回去。打开床上那张棉胎,跟世界地图一样,这里烂,哪里烂,都没有棉花可以补了。

幸好他在麻风院里认识了个朋友,叫黄玉权,之前在广州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手巾牙刷,因为籍贯是清远,所以也被遣送回来了,他跟陈炳南说起在广州街头的经历,很聊得来。黄玉权的针线活很厉害,陈炳南便央他把自己那张烂被单拆掉了,缝成两条“牛头裤”——就是那种裤筒宽松、方便干活的短裤——不然他真要裹着破棉胎出门了。

从1963年开始,陈炳南的右脚就开始痛。刚入院时,他脚上还穿着政府给的解放鞋,那双鞋烂完就再没有鞋了。每天早上起床下地就打赤脚,上山放牛,山上遍布石头和尖锐树枝,脚就被磨伤了。“上山没鞋着,落地打赤脚,不就损手烂脚?”

按理说,麻风院上面起码有个组织,病人的惨状,难道医院的领导都不知道?怎么没有人发一双鞋给他?当然不是,是个人都有眼睛看着呢。但是领导只会说:“痛你就在床上躺就得了,不用出来干活啦!”但是呢,上工就一日吃三餐,不上工就只有两餐。中午那餐,去干活的人才有得吃,吃粥吃饭,杂粮番薯都不定。麻风院里的劳动力按照每日的劳动量程度分级,名目上说(每人)一个月三十斤米,实际上那是最高级的劳动力才有,分到三级劳动力的只有二十七斤,三两一餐,要是不开工,连中午那餐都给你扣了。有时候红十字会发一些救济品过来,有几件短衫衣物,本来应该给老弱病残的。但院里又偏偏反着来,把这些救济品拿来做生产的奖励品,谁出勤天数最多就奖给谁。

陈炳南在这里住着,眼瞅着这些病人,身体好的干得越多吃得越多,那些不能干活的还得饿肚子,一日比一日孱弱。所以他没有办法每天都躺着,休息几天,脚好点就又去山上放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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捱呀捱,捱到1967年,烂脚痛到都下不了地,生产队也不要他了。几个生产队把这些重病有伤不能干活的人全挑出来,一共22人,通通拨去“残老队”。陈炳南说,他们这22个人啊,就是“箩底橙”——卖水果的筐里面被挑剩的那些,破破烂烂,没人要了。

院里腾出了一间原先养猪的屋子给他们住,离病人的宿舍区很远,连个门都没有,两个门洞空荡荡,风从这头呼呼进,又从那头呼呼出。1月份进去,到了4月份,还没住够百天,22个人就死了9个。院里有几个医生,但也只能眼白白看着人死。一是缺医少药,病人们上山做工没有鞋穿,脚一磨损就开始烂,麻风杆菌会让伤口一直溃疡,长久下来可能发展成皮肤癌。再加上忍饥挨饿,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免疫力差,被弃置在猪屋里的人,几乎就是排着队等着死神一个个把他们领走。

躺在猪屋里的时候,陈炳南几乎每隔几日就能看见一个人被抬出去,然后听着那些大只佬(大块头)商量着要抬到哪里去埋。第九个死掉的人就睡陈炳南旁边,年纪也不大,家里有老婆,说是结了婚还不够两年就进来了,脚烂到快上小腿了。眼瞅着到那一晚上,轮到这个人死了。猪屋里黑灯瞎火,连一盏火水灯(煤油灯)都没有,陈炳南睡在床上,听着北风穿堂而过,心里知道邻床的人已经死了,但这么晚了,叫人也没人理的,只有天亮了才会有人过来。

九点多十点的时候,陈炳南忽然听得一阵“吱吱吱吱”的声音,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向旁边望去,心内一惊——不知道从哪里进来了一只野狗,正在咬旁边尸体烂了的那只脚。造孽啊!他赶紧摸索着起来,把狗赶了出去。

陈炳南不敢睡了,怕万一睡着了狗又来。他想拿被子把这人裹起来,但人已经硬了,棉胎又烂糟糟,盖得了身子盖不住那只脚,也没法全裹起来。他看见墙壁上这人的棉衣还好好地挂在上面,本拿来包住他的脚,可又转念一想:“不啦,我拿他那件好的(棉衣)来穿,拿我那件烂棉衣来包吧。”

第二天早上,继续去外面做工,几个跟他惯熟又是开惯玩笑的大只佬见到他穿上了新棉衣,就打笑:“喂,炳南,看你穿件靓东西喔,不过你都穿不了多久啦,看你的样啊,下一个(死的人)就轮到你咯!” 

那时陈炳南的脚已经痛到伸不直了,整个脚板都烂没了,拿绷带缠成了一个粽子。但他还是嘴硬,回敬道:“那还不一定呢!”

一个大只佬也笑:“我都不希望你这么快去啦——现在四月底了,希望你过了五一,公家加菜,吃顿好的,同时呢,发了饭票,(你死了)那我们(还能)捡回几斤米,剩下几斤米都好些啊!”

这很难说只是一句玩笑话——这几个大只佬也做抬死尸的活儿,麻风村每个月一号给人发饭票,病人若是月初死了,按照这里不成文的规矩,没花完的饭票就归这些处理身后事的人了。

陈炳南当然不想便宜了他们,他硬撑着到了4月27号,遇到了自己命中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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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佛山平洲医院来了一个外科医生,叫潘钟文。这个女医生大老远来杨坑,本来是要给麻风院的医生讲课的,所以一到就先去了陈炳南他们的“重病室”。院长和生产队长,院里的医生护士,也都一起跟着来了。

潘大夫一进门,就先跟病人们打了个招呼:“大家好!”

陈炳南躺在床上,看了她一眼,说:“跟在你后面那些()都‘好’咯,这里面的人,一点‘好’的都没有。”

潘大夫走进了猪屋,后面的干部们就站在外面停住了,她走到陈炳南的床前,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一眼就看到啦,屋又烂床又烂被套什么都烂,连人的手脚都烂了啊,你说哪里有‘好’的?”

“是啊,你讲得有道理,我听你的声音,不是本地人来的?”

“我父亲就广州人,祖父就清远人,舅父就南海人。”

“嘿,人家都说‘一问三不知’,我一问你就答三个!不错啊——你舅父南海哪里的啊?”

陈炳南就如实回答。潘大夫所在的平洲医院就在南海,自然知道他说的地方,于是又问:“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除了好事没做过,我什么工作都做过,擦过鞋,拾过破烂,肚饿上高楼,眼训(困了)就找骑楼。”

潘大夫一听就懂了,笑说:“原来你是在流浪哦!”又说:“伸个手出来,我同你把下脉,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啊?”

陈炳南说:“我现在觉得又冷又冻,又肚饿又脚痛,训()又身痒,坐又鼻涕,说不定啊,打个喷嚏就去见上帝。”

潘大夫见他一张嘴能说会道,兴致也上来了:“就是这么多(症状),没有其他了吗?”

“还不够啊?”

“还有一句你还没讲完——你不用闭翳(忧愁)!你这只脚就没得救了,不过人还有得救。两个月!”

陈炳南理解错了,并没开心起来:“只剩两个月(寿命),救不救也罢啦!”

“不是喔,我说包你两个月就肥回来。如果你不介意呢,我拿你来开刀先啊!”

陈炳南半信半疑:“不是吧?我们的医生没人敢开刀啊,说没人输血,所以呢都死了九个了。”

潘大夫转头对那些站在屋外的干部们讲:“今晚你们给他吃饱饭,吃得了多少给多少,明早就不用给了,明早做手术就先不要吃饭。”接着又看了一下陈炳南的腿——右脚已经完全僵硬,没法伸直,也动不了了。潘大夫说不要紧,以后到她那里装一只假肢就好了。

陈炳南:“那些人说第十个就轮到我死了,这下截了脚,不死就行了!我现在都还不够四十岁啊!”

“我保证你过了四十岁,又过了四十岁啊!”潘大夫自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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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潘大夫让麻风院领导安排空出了一间房,把陈炳南抬了过去。她总共在杨坑过了两日两夜,除了帮陈炳南截掉了一只脚,又做了一两个手术给那些医生看,传完经就走人了。

锯掉了右脚,陈炳南感觉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了。果然如潘大夫所说,两个月后,他胖回来了——晒谷子的地方有个公家的磅,手术前别人背着他称了一下,七十来斤,手术完过了两三个月,没了条腿,反倒有九十斤了。

院里的木工佬给他做了两条拐杖,他嫌不够坚固,便自己借了个凿子和刨子,从人家砍下来的杉树枝里挑了又直又漂亮的,自己削了两根。只要在胳膊下拄上一根,就可以空出一只手上山砍柴,就算遇到山沟沟,拐杖一蹬一用力,一条腿就跳过去了。此后陈炳南上山下水,无论是砍柴铲草还是剥蔗壳,别人能做到八九个工分,他起码也能拿到六分。后面二十年,他都没有再看过医生,连个伤风感冒都没有。



7


后来我去查过《清远市志》,上面写着:1956年,在今清远龙塘镇建立杨坑麻风医院,至1987年历年共发现麻风病人1735人,其中治疗984人,治愈者179人,病死452人,外迁82人,现症病人仍在治疗38人。

刚被送回清远时,陈炳南也以为自己会像镇政府那个人跟他说的一样,“进去医几个月就好了”。可入院之后住下来,却是一年又一年,天长地久无尽时。住的时间长了,陈炳南逐渐明白了,这个地方,易进难出。说是“治疗”,实则是把人赶进山里,与外界交通断绝,困在里面如同定期劳改几十年。虽说病人想偷偷出去医院也不知道,但这山这么大,一个人靠两条腿,也走不出去。解放前这个地方曾是个土匪窝,土匪把人拉到山里面敲诈,可见有多荒僻。

而出院生活也没有那么容易。

陈炳南听说,之前有一个龙塘人,病好了从杨坑出院,去帮人家看山林。周围的村民上山来砍柴,他出来阻止,气势汹汹地把人给赶走了。结果,结下梁子的人转头找了两个女人过来,说他“麻风人追女仔”——广东部分地区有“过癞”的传言,说“麻风人”会通过性交把病气“过”给对方,自己就能变回健康人了——于是就借这个由头把他给打死了。这个故事在麻风院里口口相传,可见那时麻风村和周围居民之间暗暗埋伏着冲突,麻风院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病人们的避风港。 

麻风病分不同类型,轻症的如界线型,结核性,容易损伤手脚,却不会造成面目损毁,菌数也少,吃几年氨苯酚就会好;而菌数较多的瘤型,病人一般会面红耳大,或者面部会有一些变形,需要更长时间的治疗。到1960年,杨坑陆续有病人治愈出院,有时一个,有时两个,有时候人多能凑够一批一起走。

后来到了文革,院里因为批斗和缺医少药,死人的情况常有发生,医好的人只要有地方可去,都立马收拾东西就走了。每回几人入院几人出院,都有一个小黑板写着,陈炳南一直看着,算着。他说,从他入院这几十年来,一共死了三百多。

陈炳南无家可归,所以一直没有走。之前他在广州睡骑楼时,见到有麻风病人去铺门口乞讨,那些店铺直接就把大门关上了,避个雨都要被人赶。遇到善一点的会说,“嘿,给你半碗饭,快点走啦”,遇到狠一点的甚至直拿棍子赶,“走不走啊,不走就拿扫把打你走!”那些耳朵通红、眉毛掉光一看就是麻风的人,根本就讨不到东西吃,只能等死。

陈炳南的病是结核性,从入院那天,一日两颗氨苯砜或者氨硫脲,他也不管是啥,医生派了就吃下去。不到十年,切片检查就看不见多少麻风杆菌了,只是脚痛而已。等到做了截肢手术,他从上到下一身清白,连块红斑都没有,就连之前麻痹的脚趾手指,也慢慢恢复了知觉。

医院里面,男女病人分开住,宿舍区隔得很远。女病区建在半山腰,下面是医疗室和诊疗室,再往下才是男病区的三栋宿舍。厨房也是分开的,隔了差不多半公里,只有一口井是共用的。

陈炳南截完肢,也差不多过了五一,女病区有些人出了院,就空出了两间宿舍,给这几个截了腿的病人暂时住一下,离药房近,要看医生也容易。

出院的几个女人里,有一个叫欧新女的,还不到三十岁,治好了就赶紧走人了。她跟陈炳南关系不错,知道陈炳南的床板都烂完了,就只拿走了衣服,把自己的床铺、蚊帐、被褥通通留给了他。医疗室的一个组长知道后,就吩咐说,“炳南原来那几块破床板不要了,破烂东西全扫出来烧掉好了”。于是两个大只佬就去了男病区,把那块旧床板扔出来准备烧了。

给陈炳南缝裤子的黄玉权看见了,吓了一大跳,连忙问:“啊,炳南不能回来吗?怎么烧了他的床?”

烧床板那两个家伙开惯了玩笑,就说:“埋都埋了啊,那只脚!”

黄玉权话没听全,一听到“埋了”,就伤心得大哭起来:“炳南他死了啊……那个医生不是说保证他两个月好起来,怎么就埋了啊……”

那两个大只佬知道他听错了,也不澄清,就在一旁笑。刚好那日,有些小孩子专门跑到女病区,央着陈炳南讲故事。陈炳南就把自己挪到门口,给他们讲《粉妆楼》。黄玉权见到上面有一堆人围着,就走上来看。这一看,又是吓了一大跳:“吓死了!炳南,又说你埋都埋了,怎么还在这儿讲故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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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十年代那会儿,整个杨坑连部收音机都没有,抓着锄头铲草的时候最容易犯困,这时候有人起了个头开始唱歌,其他人就跟上了:“有了共产党,坚持了抗战八年长,洒了多少血,流了多少汗,打了东洋打……”

天一黑,大家统统上床睡觉。暑天夜里闷热,排排睡了八九个人,每个人腾腾地呼出热气,把小屋子变成个大蒸炉。大家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一人搬一个小板凳出来外面空地上坐着。干坐着无聊,便又开始喊陈炳南:“柄南讲古仔(故事)啊!”

于是一群人便在乌漆麻黑里,靠着一点星光,听陈炳南讲乾隆下江南,方世玉打擂,封神榜上显神通,水浒英雄走四方。这些困居一隅的人,连踏出这个小山窝都艰难,却依然不妨碍他们对自由的想象。他们沉浸在故事里,在短暂的半个夜晚,想象着自己也成了潇洒的方世玉,成了水浒里豪气万千的武松。故事讲完,夜已深,凉意与困意一同沁来,大家这才如大梦初醒般,一个个搬起自己的小板凳回屋睡觉去了。

这样一点慰藉,后来也被夺去了。随着外面轰轰烈烈的革命,麻风院里也有了红卫兵小组,组长就由那些最穷最苦的人来做。既然要“破四旧”,帝王将相的故事就不能讲了,才子佳人的故事更是淫秽。陈炳南眼瞅着这个大字不识的人整日装腔作势,心想:那我说句拎不清的话,知识分子不就没用啦?

尽管他保持沉默明哲保身,运动的火苗还是烧到了他身上。有一天他放牛回来,发现自己床头的书全被翻出来烧掉了。那些目不识丁的人,说这些书是旧社会的东西,一本不能留。陈炳南登时心头火起,与那个组长大吵起来,闹到了大队长那里,质问道:“你派那些人去做什么?派那些人烧了我的书?!”

大队长说:“破四旧啊,旧书全部不要。”

“连《红灯记》《沙家浜》你都敢烧了?!你派的人,文字都不会一个,什么都拿来烧是不是?!我有银纸夹着的,你都烧了它?”

陈炳南实在气急,抓住大队长一顿夹枪带炮的怒骂。吵到后来,大队长又回去逮着红卫兵组长一顿臭骂。说书里面有银纸夹着,只是个发作的由头,陈炳南真正心疼的是那些当年他从广州带来的小说和画册——当时那些书都用棉胎包着,挤进了背包里。一本《封神榜》,一本《岳飞传》,一本《水浒传》,还有《三门街》《粉妆楼》和《万年青》,后面两本是清代的侠义小说,方世玉打擂就是《万年青》里的。当年他在广州跟那间收破烂的老板混熟后,对方收到什么旧书,他都要拎来看一下,喜欢的就拿走了。

如果有不认识的字,就拎着书去给儿教院的院长看一下——说起来,他自小没有正经上过几天学堂,正是在儿教院的那几年,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学了一点文化,认的那些字,都是埋头在那些故事书里一个个认出来的。

顺着这几本书,陈炳南又怀念起在广州流浪的日子那会。每天中午,观音庙门口的榕树下,都有说书人在讲故事。老榕树枝繁大叶繁,阴凉足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他可以爬上去,在榕树干上坐着或者躺着,拿着本书听下面讲故事。说书人一讲到故事里的紧要关头,他就刹住了,不讲了,拎个兜或者盒子这样子走一圈,拱手笑着笑说:“赞助赞助赞助……”。一毫毛钱很也好,一分钱也不拘,总之,收完一圈,就他才会继续讲下去。

来到在杨坑的时候,在这榕树上“听”出来的说书本领本事,就派上用场了。



8


在劳作与讲古中,山中岁月飞快往身后退去。草木换过几轮青黄,转眼便是几十年。陈炳南本以为自己会在山里住一辈子,谁曾想,后来他们竟全都搬了出来。

50年代,杨坑山多田少,大片荒地,全靠那些麻风病人一锄头一铁锹地开垦。四十年过去,最早播下的松子,都长成了高大葱郁的松树,树干都可以做砧板了。

改革开放前,麻风院里的生产队种了很多甘蔗,政府就修了一条小路,用马车拉甘蔗到银盏去卖。耕蔗耕到1986年,联产承包了,麻风院周边原本属于农村的田地,都要还给各家各户耕作。阳山县还迁来了一批农民到杨坑山脚下落户了,盖起了三三两两的茅房和土坯房。医院的地越来越少,没什么田可耕了,陈炳南就在胳膊下拄了一条棍子,砍了竹子,削做篱笆围栏,围出了个菜园子,自己种菜养鸡。

到了1992年,佛山南海平洲医院安排了车,把杨坑的几个人一起接了过去,有的是去截肢,陈炳南几个是去做假肢。他在平洲住了五十天,潘大夫还在那里,此时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二十五年。

潘大夫和陈炳南聊得来,闲下来就坐着跟他聊天,逗他说:“喂,现在又怎么说啊?那时你又说心哀什么的。你这么会讲,搞首诗来听下啦!”

陈炳南说:“现在又不同啦,又有经济回馈,又有伙食费,来这里又不用路费,我现在呢,安乐就不用计,总之呢,就是没闭翳。”

陈炳南进麻风院之前遇到过卖神水的算命佬,说他活不到四十岁,此话真是险些成真。正是潘大夫的慈心妙手,把他从鬼门口又拉了回来。后来他果然是活了四十岁又四十岁,精精神神活到了耄耋之年。

从平洲医院回来的时候,陈炳南就又是两条腿了——一条真一条假。假肢穿上裤子,看上去像个健全人。但他是从大腿截肢的,胶做的假肢非常沉重,要拿一个大皮带拴在腰上,蹲下来还得按一个按钮,膝关节才能弯曲。杨坑的山地凹凸不平,戴着假肢上山下山就很不方便,他新鲜了一阵,后来干活时还是拄拐杖多。他说:“说句不好听的,火烛(着火)的时候,我拄个棍子就跑了,你还要起来慢慢穿假肢,烧都烧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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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龙塘镇下边要建一个带游泳池的游乐园,选址离麻风院还很远,但是政府却要求他们搬走。医院给病人们的说法是,现在他们人少了,这里又偏僻,要把他们搬去交通更方便的地方。陈炳南想,肯定是因为杨坑在水的上游,而乐园在下游,人家还是嫌弃他们,觉得从上面流下来的水不干净。不能说他的猜测毫无道理,因为广东其他的麻风院,建院之后极少出现搬迁的情况,即便是旧屋倒塌,也只会在原址新建,要另划一块土地给麻风医院,牵涉甚广,并非容易之事。

麻风院里没有一个病人反对搬迁,他们个个都想着早点走了。几十年下来,几百人的大医院如今只剩下三十几人,这么大一座山,住着空空寂寂的,搬去别处,有人来看望也方便。他们连土带木,将果树杏树,全卖给了政府,换回几块钱,人还没搬走,就已经有挖掘机轰隆隆开过来挖到了屋子边,把地下的白泥挖出来运走了。听说,这种泥土用来烧瓷是顶好的。

这边催着他们走,那边新的医院又还没建好。2004年12月25日圣诞节那天,仅剩的三十二名村民就被先运到了新址附近的一个地方——他们听说,这里原先是收容流浪人员和戒毒人员的,地图上标的是“市救助站原址”。

住进去的第一晚,陈炳南看电视看到半夜,回屋枕着个枕头就躺下睡觉了。没想到睡到半夜,感觉很不舒服,一摸,脸上居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咬得他耳朵生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陈炳南这半边脸后来就开始了神经痛。出了事,院方才把床都拆了,被褥全部洗了一遍,消毒。

后来,他听说医院的人在背后说:“他们这些人(患了麻风)医好的呢,现在是百毒不侵的啦!”既然这么说,那意思自然就是“不需要搞得多干净了”。

救助站本不是为这些手脚残障的老年人建的,连厕所门口都有石阶,阶砖光溜溜的,撒上水就更滑了,拄着拐杖的人一不留神就会打滑。没办法,陈炳南只能又穿戴上了那个沉重的假肢。

这里住得不舒心,大家都盼着早点去新院。等啊等,等啊等,又过了好久,旁边才开始动工。直到2008年1月,他们才搬进了建好的新院——院子里是一栋两层小楼,有一个大花圃,栽着棕榈木瓜,环境清幽宜人。对陈炳南来说,搬进新院,好日子算开始了。

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等到了好日子。等待的三年里头,又有七个老人过世,新院里原本按人数建的房间,就又空出了几间。

新院距离杨坑五十公里,相当于从清远市区的南郊迁移到了北郊,依旧没有公交车直达,打车去最近的市场也要三十分钟,北边是一大片绵延的青山绿水,周围散落着民居——不过比起杨坑,这里确实已经不算偏僻了。

等杨炳南他们搬到了新院,来探访的公益组织和爱心人士就更多了,最热闹的是每年年底,市政府的人,卫生局的领导,教会的信徒,寺庙里的僧人,还有义工组织,一拨一拨地来。纸巾,泡面,肥皂,柚子,花生油,洗发水与沐浴露,一箱箱一袋袋搬进来。通常村长会把能走动的老人都叫到文化室里,向来访者说一些感谢的话,然后把物资摆在地上,分成均等的份,每个人认领一份。然后老人们提着,揣着,或者放在轮椅上,如同觅食结束的鱼儿,四散开,一条条游回了自己的窝里。

好心人送来的物资在每个人的屋里都堆成一座小小的山。陈炳南屋里的电视旁边,堆满了泡面和饼干,送来的衣衫穿都穿不过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节俭,衣服穿不烂就不换,所以新的也就一直放着。

想起以前一条破棉被裹身上的日子,如今的生活可真是梦里都不敢想。有一回来访的人问他说:“在这里住得好不好啊?”他说:“嘿,当然好啦,又矜贵又名贵又架势,给只苹果我拿来煲猪肺,穿了衫就不用打喷嚏流鼻涕,总之你和我换都不济(不肯)。”

在这样宾主尽欢的场合里,陈炳南经常会被邀请唱几首粤曲。大家在文化室里围成一个圈,中间空出来一块地,他坐着轮椅,靠着背,手里拿着一张歌词唱曲,七老八十的同伴们打着拍子,有一个婆婆常常笑得露出没剩几颗牙的嘴。他们坐着的一些折叠椅,椅背上还有“杨坑XX号”的油漆字——那个山林深处与记忆深处的地方,他们再也没有回去过了,房子都推掉了,埋葬死人的山头也该是长满了杂草,不说的话,谁也不知道,那里躺着多少曾经受尽苦难又尽情欢笑过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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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看粤曲词的陈炳南(洪梦霞/摄)



9


第一次去新桥,很容易找不到路。新院挂名“清远市慢性病防治医院疗养分院”,因为地处清城区新桥村委会,所以常被简称为“新桥麻风院”。

2017年冬天,我们第一次从广州前往新桥,天黑时出租车沿导航走到目的地,放下我们几个人就走了。四周没有民居,山风簌簌地吹,我们站在一栋建筑物的大门前面——手机地图显示目的地就在这附近,可里面却半点灯光都没有。

我们冷得哆嗦,不知道哪里才是路,黑暗中,忽然有一束光射了过来——是安村长打着手电筒来接我们了。原来我们站的地方,是早已作废的救助站门口,还得往前再走百来米才是新院。当年和陈炳南一起放牛的安仔,现在已经年过六十,他在这里长大,也留在了这里,成了热情接待来客的麻风院村长。

我们去时已经临近过年,正是新桥最热闹的时候,正好撞上寺庙和教会前后脚来探访。寺庙的人来了,往村民的门上贴了一个佛字,换了新对联,横批是“阿弥陀佛”,教会的人来了,也不知道看没看出来对联是新的,就把“阿弥陀佛”又撕下了,换上了“天主保佑”。

我在旁边看得直乐呵,陈炳南和老人们也不开口,由他们折腾,反正僧人来了,他就跟着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信教的兄弟来了,他就连连点头:“天主保佑,天主保佑!”

等人都走了,我悄悄问:“那你到底是信佛还是信教?”

他说:“我都信,这些都是好心人,而且呢,‘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我哈哈大笑,心想:不愧是陈炳南——听说教会的客人刚来的时候,他就给人家讲自己小时候在老广州街头遇到日机轰炸,躲进了礼拜堂捡回一条小命的经历,那些天主的信徒们听完,都惊呼道:“那是天主保佑啊!哇你自小就和天主有缘分!”他就跟着笑,绝口不提英租界的事。

他们发现了陈炳南讲古和唱歌仔的长处,于是就交给他一些由粤剧改编的天主颂歌,《雁落平沙》改成《得胜凯歌》,《渔歌唱晚》改成《乐享救恩》。每次来送东西,大家就热热闹闹挤在文化室里,央他唱两首助助兴。正因为这个口口相传的“说书人”的本事,我们第一次去就精准地把他给抓出来——因为无论跟哪个老人说想听他们讲以前的故事,他们都会说:“找陈炳南啊,他有好多古仔!”

听完他讲故事,再看他这个人——感觉处处都不一样了。就好像,他唱粤剧是工厂里做过歌女的干娘教的,识字是育幼院的军官院长教的,说书是从广州街头的榕树上学的,他屋里的东西都是朋友们的“遗产”,轮椅是好朋友老梁留下的,箱子又是某个病友留下的——这个老人,就像一个历史的琥珀,消失的人与事,都成了他的一部分,在他身上灼灼如生。

故事之外的陈炳南,和寻常的老头没什么两样,每天就晒一晒自己种的白菊,喂几只小野猫,晚上看看电视。猫本来是没想养的,有一日它自己从窗口跳进屋来,陈炳南见它小小一只,毛茸茸又跳上跳下,得意得很,就开始喂它。结果喂着喂着,一只就变成了一群。小野猫们怕生,不爱走大门,常常夜里溜窗进出,陈炳南的窗户就总是留有一条小缝,刮风下雨也不会关实。后来有一个常骑着摩托来卖粉肠的大叔要了两只回去养,还包了利是给陈炳南,说是“白送的不听话咧”。

陈炳南有时候也会想让我们过去他屋里坐,但绝不会直说——当我们在别的村民门口聊天的时候,他就推个轮椅出来,眼神远远飘过来,好似不经意看我们一眼,然后就自己推回去了——我们便立刻知道他的意思了。就这么一些小小的时刻,当年那个傲气的牙擦仔,忽然出现了。

村里有公共厨房,厨房墙上挂着一面小黑板,上面写着“二两”“三两”“五两”,搭饭的人要吃几两饭,就在对应那一排挂上自己的名字——一个小竹筒切成的长方形薄片。不过,竹片里面没有“陈炳南”,因为他是极少的自己做饭的村民之一。麻风病后来还是让他两双手的手指都蜷曲起来,变得只有常人手掌的一半长度,但即便如此,他也喜欢自己做饭,甚至还有余力照顾另一个村民——院里有一个四十来岁的阿火,因为得过小儿麻痹症,智力和四肢都有障碍,很小就被送了进来,搬迁到新桥后恰好住在陈炳南旁边,陈炳南索性连他的份一起煮了。

我们要走的那天下午,提前叫了一辆三轮车来接。村长和大家在院子里跟我们送别,陈炳南也在。挥手告别之后,他就用两只手滑着轮椅离开了,我以为他是出门去散步,可等到三轮车载着我们出了院门,从车厢里往后望去,才发现原来他是先行一步,自己滑到了新桥门口,准备再送我们一程。

回望新桥,灰白色的水泥道路上没有人烟,只有坐在轮椅上的陈炳南,身子埋在鼓鼓的黑色的大衣里面,伸出两只手来朝我们用力挥动。他的身影逐渐变小,远去,三轮车拐弯之后再也看不到了。

望着不断后退的青山,村落和道路,我心想,他的相送,许是为了这几日促膝长谈的知遇之情。陈炳南大概和别人说过一些自己的经历片段,但很少如此完整地从头到尾讲完自己的一生——村民们有了电视收音机后,不再缠着他讲故事了。那几日,山中酷寒,屋外北风呼啸,我们就窝在他的小房间里,听他讲这八十多年跌宕起伏的经历。他讲得尽兴,我们听得如痴如醉,全然不觉时间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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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远市慢性病防治医院疗养分院的大门(洪梦霞/摄)


第二年秋天再去,新桥还是老样子,陈炳南却已经忘记了我们。到了2020年,随着防疫政策的起伏不定,新桥按照上头指示,以养老院的标准封闭起来,谢绝探访。那座两层小楼的院子,对我们关上了大门。

去年我打电话给院里一位婆婆,问她陈炳南最近怎么样了,她说,“他老糊涂啦,把人家送的食用油当成饮料喝了”。今年八月,我又问安村长,他说,“他最近好一些,比吃花生油的时候清醒一点了,但肯定没有你以前来的时候那么清醒”。

依靠这些只言片语的描述,我想象着一个介于“会喝花生油”和“会讲古”之间的陈炳南,估摸着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再见面,而见面之后,又能否把已经发表的故事和底下的评论念给他听。他一生钟爱讲古,若知道自己的“古仔”被这么多人看到,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得意——说书人的快乐,不就是嘴皮一动,四座皆静,折扇一合,满堂喝彩。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无数次回望陈炳南的人生。他像是一条从这世间游过的大鱼,周遭起起落落,纷纷扰扰,他只是游过,不带走也不留下任何东西。我时常想象着他从儿教院逃出来跳入珠江游水的场景——将原先的腌杂,跳蚤,一身的破烂全丢弃,扑通一下跳入水中,上岸后,甩一甩头上的水珠,就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一个新生人。

人生百年,不过就是这样一场渡河而过。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安村长为化名, 文中历史资料参考自《广东省卫生志》《增城县志》《清远市志》等。)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崔袁



洪 梦 霞

为世间孤岛修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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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26 09: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女麻风病人的69年流浪 | 人间

 洪梦霞 人间theLivings 2022-03-11 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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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驮着一个生死不明的胎儿,在麻风院里,像这洲上的草籽滚到水边,靠风,靠水,靠日头,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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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姚佳培 摄




沉没的麻风村往事丨连载



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广州北边的帽峰山山脚下,有一个存在了60多年的麻风医院()。5年前,手机上所有的地图软件上都找不到它的位置。

这个居住着30多位老人的医院,安静得不像在城市里。阳光柔和地泼洒下来,村口的湖面上雾气迷蒙,有人撑着木筏在捕鱼,像在画中泛舟。木瓜,棕榈,茶花,杜鹃,桂花等错落地栽种在村子里。村民有的在晒萝卜干,有的刚从地里摘了些菜心,挑着慢悠悠地走回来了。

第一次见到徐和,是在2017年元旦。当时90岁的她已经不能劳作,只裹着厚冬袄坐在走廊的沙发上。她小小的身子,有个胖胖的肚子,头发雪白,笑起来不见牙齿。虽然双手双脚都有残疾,已经走不出自己屋子,可是人还十分乐呵,说话生动,对几十年前的记忆也记得清楚。

当我们坐在她面前,请她为我们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她几乎是没有任何考虑就同意了——故事的开始伴随着一句狡黠的话语:“跟你讲,我还自己卖过自己噢!”

这样一个年迈残障的身体,与轻松的、孩子气的讲话语气,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张力,让我不禁好奇,她活过的这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位老人就像个谜面,随着她的讲述,我才逐渐知道,她生命里经历过的重要事件,没有一件不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1


1927年,徐和出生在广州北边的一户贫农家,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母亲在家耕种,父亲常年在广州城里给人打工,他每年回来,母亲便怀上一个孩子,就这样给徐和又添了7个弟弟妹妹。

徐和记事起就开始干活了,不大点的时候跟着大人去地里捡番薯,大一点就帮别人家看牛,还要在田地和山坡找枯枝回家做柴烧。

1938年,日军拐道从惠州南下,很快占领广州,战火烧到徐家门口。到田里的稻谷可以收的时候,日本人拿铁丝网把田地全围起来,不让农民进去割稻子。一年到头就盼着这点收成,徐和的大伯趁着日本人不注意,偷偷地溜进田里,挤进铁丝网,想要拿篮子去捋回一些谷子,结果被日军发现,当场开枪打死。

地里没收成,城里的钱也断了。因为道路管制,父亲没有办法回乡下,母亲也不能进城,她只能守在家里,带着8个孩子苦熬。摘野地里长的空心菜煮水吃,锅里半点油花都没有。偶尔煮一点米,徐和给自己舀的是汤水,底下的粥粒留给弟妹。

熬了半年,要活不下去了,母亲决定带着孩子们冒险去投奔娘家。徐和的外婆家在佛山南海和顺,母亲跟孩子们说,外婆家种了很多栗米,去到那里也许就不用饿肚子了。她背着最小的孩子,手里又拉上一个,剩下的孩子们簇拥着她,就这样走到半路,遇到了日军在戒严封路,面对着黑乎乎的枪口,只好又掉转头回来。

回来的路上,母亲买了几根黄瓜,每人一根,当是一天的饭食。天黑前是肯定回不去家了,妇孺们看到路边有间茅屋,便想着先在那里过一夜。

路上有个陌生妇人瞧见这一大家子,便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母亲如实相告。跟母亲说完话,那妇人把徐和拉到一边,悄悄问她:“你做我妹儿好不好呀?”

“做你妹儿?”徐和不解——“妹儿”在广东话里,有女儿的意思,也有丫鬟的意思。

妇人说:“做我妹儿,就有饭吃,有番薯又有芋头。”

12岁的徐和思索着——今天走了一天的路,肚子里只有一根黄瓜,这个承诺听起来诱惑力太大。可她想了一下,说:“我要是去了,我弟妹没人带不行的。”

“这样,那我回一些钱给你啦!”

妇人提出给她20文钱。徐和一听,就答应了。拿了钱,等妇人走后,她把硬币给了母亲。母亲问她这钱从哪里来的,她说是那个大婶给的,没有讲把自己给卖了。

第二天一早,妇人又来,要带走徐和,徐和这才跟母亲坦白:“她带我回去做妹噢。”

母亲立刻明白过来,眼泪就下来,喏诺道:“啊……那也好,也好……”

母亲说不出再多的话,也无法多挽留。徐和懂得,母亲当然舍不得她,但时至今日,家里最大的孩自己走了,家里就少一张嘴吃饭,还多了20文钱。

“你记得写信回来啊……”母亲在泪眼凝望中,翻来覆去地说这一句话。

徐和呆呆应许——那时她还不认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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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带徐和从珠江岸边上船,沿水路北上200里,船到韶关乌石的一个渡口,又带她下来,转手就将她卖给了第二个人。徐和这才意识到,原来妇人说要收她做女儿,是骗人的。

战乱年代,卖儿鬻女、偷偷拐拐都是平常事。渡口的墟市里不只徐和一个被卖的小孩子,大人们的眼光扫过这些稚嫩的脸庞和身躯,挑挑拣拣,为家里挑个仆役、香火或者童养媳。有个妇人看过几个孩子,挑中了徐和,对人贩子说:“我想拿她回去做媳妇。”就付了钱,买下了她。

经了三趟手的徐和就这样成了童养媳,在韶关的客家人屋里住下了。还没到结婚的年纪,她跟那个妇人一起睡——她让徐和喊她“家婆”。家婆独自带着一个还在上学的儿子,男孩比徐和还小1岁,平时都在学堂里读书,礼拜天回来过一晚就走。徐和在家里第一回看见他,人挽着个小小的藤架子,里面装着书,她问:“这个飞发佬(理发的人)怎么走来我们家里了?”家婆说:“这是你老公啊。”徐和不出声了,她这么小,哪里知道“老公”是什么意思。

家婆买徐和回家自然不只是为了将来有个儿媳妇,也是给家里添一个劳动力。每天天不亮,徐和就光着脚丫子下床,跟着家婆一起去田里干活。徐和在地里弯着腰插秧,看到秧苗,就想起家人——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回到家里了吗?现在有东西吃吗?能不能活下来?一想到这些,她就直起身子,像一块板似的憨鸠鸠(傻头傻脑)站在田里,发起呆来。

家婆见她不干活,就问:“你怎么了?”

徐和说:“没,没事。”

“没事站着干嘛?下去插秧呀。”

“我不插了。”

她就家婆见状,又问她:“你是不是想回家见妈妈啊?”

徐和就点点头。

家婆便好声好气地哄她:“好啦,你先插秧,等干完活,没有事情做了,我就同你担些番薯回去给你妈妈吃啦。”

徐和信以为真,就继续下田干活了。

在这里,虽然每天要干很多活,但是不会饿肚子,家婆也待她和颜悦色。她有时候想起家人心里难过,家婆都哄着她,说以后带她回家看妈妈,就这么一路哄着,徐和长到了16岁,是可以结婚的年纪了。

屋里办了喜酒,买了猪肉,又杀了只鸡,请了亲邻过来吃顿饭,便算是成亲了。徐和住到小老公屋里,但两个人聚少离多,小老公又只会说客家话,徐和跟他交流,宛若鸡同鸭讲。



2


过了段时间,徐和发现自己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她慌着找家婆问:“死了,我的肚子怎么会自己大起来了?”

家婆让她走个路看看,又摸摸她的肚子,说:“你有了身己(身孕)啊!”

可是“有了身己”又是怎么回事呢?徐和有些惶恐。不过肚子除了一点点变大,倒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她慢慢没什么感觉了,照旧每日下地干活,吃饭喂鸡。

日子就这么过着,早过了应该生产的时间。家婆开始发愁:“别人家10个月就出生的啦,你怎么这么久都没出生呢?你的孩子怎么样啊?”

徐和说:“什么孩子呀?”

“你怀着的那个孩子呀!”

“没什么事啊,它也不痛,也不会动的。”

不过家婆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本来这个肚子是会动的,好像有一次她下地去割番薯叶,被蕃薯藤给绊倒在田埂上,后来才不会动的。

年纪轻轻的徐和没有再管自己肚子里孩子。她不懂世事,吃得下睡得着。家婆也许已经猜到孩子胎死腹中了,可是在40年代的粤北乡村,遇到这种事情又能怎么办呢?外面还在打仗,能活命已经不错,哪里有人去理会一个农村年轻妇人肚子的孩子什么时候生产呢?

经过那些城头旗帜几年一换的岁月,徐和22岁了,身上突然长出了一些红斑,像生藓一样,一个圈一个圈的,手上有,脚上也有。周遭有人见到了,开始传言她“有了麻风”。

在客家地住的这些年里,大人恐吓小孩子的时候都会说:“走啦,发风佬(麻风病人)来啦!”有一次,徐和正在地里干活,一个男人路过那片田地,地里有人说:“是发风佬来的!”然后就一两个人抄起了扁担追着去打那男人。徐和心里不忍,想:这个人也没有做坏事啊,他只是路过,为什么要打他呢?真是作孽。

可没想到这个人人憎恶的病,竟然落到自己头上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徐和心里憋闷:我什么人都没见过,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不如去跳海(白话里头把江叫做“海”)好了,她心里起了这个念头。家离曲江很近,白天她一个人偷偷走到海边,望着水面,内心又挣扎起来——如果真是麻风,那就死了一干二净,可是如果不是,那不就白白死了?

于是,她又不想跳了。过了几日,又想寻死,一路哭着走到了海边,在码头边上,却怎么也跳不下去,又一路哭着回去了。

徐和身上的红斑一直不退,到1951年春天,局势看起来很稳定了,家婆决定带着她去曲江的大医院做检查。那是徐和第一次去医院,印象极深。她见到医生拿个小刀在她的手指上割了一点肉,轻轻贴到一块玻璃上,再用一个镜子看。看完了,医生说:“是麻风。”

“她这么小就来了我家里,怎么会得麻风呢?”家婆不敢相信——那时都说麻风是在外面“乱搞”才会传染上的,可是徐和是在她的眼皮下长大的啊。

“原来真的是‘发风’啊。” 徐和愣愣地说,“怎么办呢?我走好了。”

“走?你能走去哪里?”

“我回广州咯。”

“你回广州又能怎么办啊?人要求生,不要求死啊!”

两人回到家时,徐和确诊的消息就已经遍村皆知,村里甚至传出了要活埋徐和的风声。徐和听到那些恶意,跑到小山头上看,真有两三个男人正在地里挖坑。她气冲冲地跑下去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男人们说:“你‘发风’了,给你两条路走:一是离开这里,二是死。你看着办吧!”

他们还说,把人埋下去,再倒点生石灰消毒,就干干净净了。徐和知道生石灰,种田的时候拿它来撒肥,手沾到都会脱一层皮的。

似是体察到了徐和的处境,家婆专门杀了一只阉鸡,炖了单端给她一个人,垂着眼泪说:“吃吧,吃吧,你以后就吃不到了。”可徐和心中郁闷,哪吃得下去。

当天晚上,趁所有人还在睡梦中,徐和一个人从家里逃了出来,“流夜走啊!”先是躲到山里,在黑漆漆的山头里过了一夜,天刚蒙蒙亮,就跟着卖猪的车走到了乌石火车站。她身上没有一分财物,买不了车票,幸好遇到一个好心的军人,见她在路边哭泣,问清事由后,帮她买了一张去广州的票。



3


从广州火车站出来,徐和一路打听,竟然找到了父亲小时候曾经带她去过的一家店铺。铺子里的大婆说,你爸早已经回乡下了。徐和也想回乡下,身上没有钱买车票。她站在广州的街头上四顾,心茫茫然,不知道要这么办了。

那个铺头离珠江边的“大钟楼”不远,大钟楼是珠江岸边曾经最繁华的地点之一,建于1916年,高30多米,顶上的钟室有13米高,每隔一刻钟报时一次,正点时会奏响英国的教堂乐曲《威斯敏斯特》,声闻十里。1950年春天,国民党的飞机从尚未解放的海南飞来空袭,投下的炸弹震坏了大钟楼,直到次年7月才修好。

徐和来的时候,没有听到报时的西洋乐曲。她见有些乞丐在大钟楼脚下聚集,便跟着他们在附近流浪。徐和没有乞讨的经验,讨不到什么东西吃。有个心善的女人,身边带着个眼盲的老公,许是见她大肚子可怜,就主动把讨来的食物分她一些,就这么过了十几天,徐和实在过意不去,就说:“不如这样,你给个东西,我自己去乞食啦。”

女人就给了她一个钵碗和一双筷子,告诉她:“你看到那些店门口,有人站在那里,你也跟着站过去就好了。”

徐和就拿着钵碗上街去了,见有两个男人站在一家饭店的门口,一边一个,便跟着站了过去。她试着跟那两人套近乎,但没人理她。过了会儿,店里走出来一个妇人,手里捧了两大碗饭,递给了那两个男人,没有给她。徐和便问:“姑婆啊,有没有多的饭?”妇人看她一眼,问:“你也是乞食的啊?你从哪里来的?”

徐和说自己从乡下来,可那妇人一听这话,语气就变了,呵斥道:“人家农村解放后分田分地,你肯定是好吃懒做的人啊,这么后生(年轻)跑出来乞食!”

对于那时广州周边农村还在试点的“土改”,徐和并没有概念,被妇人劈头盖脸一顿训,她心里想要辩解,嘴上却说不出一个字。她心想:如果不是“发风”,我也不用跑出来啊!可又不敢把自己发麻风的事情说出口,只能端着空碗一气跑回了大钟楼脚下,蹲坐在大钟楼底下用手抹眼泪——垂落的袖口下露出皮肤上一小块红色的藓,那是她此时想要掩盖的事物。这个23岁、长发盘髻、腹部隆起的女人,还不知道这块小小的红藓,将如何改变她的命运。


------

那个好心女人继续把讨多的饭拿给徐和一份。过了半个月,传来风声,说解放军要来拉走这些流浪的人,不让人睡大街上了。解放初期,肃清市容是常事。这些睡骑楼脚下的人,能干活的拉去国营工厂,太小的拉去儿童教养院,反正总有地方去。乞丐们商量着要离开大钟楼去小街小巷避几天风头,女人劝徐和跟她一起,徐和说,不走,由得他们了,拉走就拉走,总比在这风餐露宿的好。

解放军果然来了。有个军人走来过问徐和的情况,徐和也不隐瞒,说自己得了麻风从乡下逃出来。军人不太相信,让她走两步看看,没有跛;又让她伸出手看看,也没有缺手指。

徐和穿着一件长衫,手臂和脚上的红斑都盖住了,只露出手背上一个红色的藓。军人还是不太相信,就把她带去了医院检查,查出来确实是麻风,便说:“好吧,我带你上船吧。”

上船?上什么船?去哪里?

“你是不是要拉我去打死啊?”徐和问。

“不是啊,是帮你去医病啊。”

还有这么好的事情?徐和半信着跟着上了船,刚一上去,就有两个军人一左一右夹住了她,说担心她掉下去。徐和说:“不用拉我,我不会跳海的。”

船在水面上走着,经过的地方越来越荒芜。徐和看到有的小洲上屋子倾颓,野草疯长。船越走她心里越没有底,问:“同志,这是不是‘打靶’的地方啊?”

军人说不是。

徐和说:“草都长这么长,还说不是‘打靶’的地方?死没问题,但是你不要骗我呀!”

军人都快被她气笑了,说:“不是的,保证不是打死你的,你犯了什么错要打死你啊?那些偷偷抢抢杀人放火才要‘打靶’,傻的!”

可从小被人贩子骗过的徐和,还是不能放心,可人已经上船了,回也回不得,跳海就更不行了。

终于,船走了百里多的水路,到了一块陆地边上,军人说“到了”,徐和下船上岸一看,“原来有个高楼大厦的医院”,“亮堂堂的好漂亮!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没有骗人”。

这个徐和完全陌生的小岛,位于东莞市石碣镇东江水道上。在河流的包裹中,小洲上水草丰茂,茂密的植被中立着几栋两层的建筑。

这里就是“约瑟洲医院”,是1907年法国巴黎外方教会的康拉迪神父建的,用来收容广东无家可归的麻风病患者。徐和刚到医院的时候,管理这里的还都是外国医生和修女,虽然那些修女披着长长的衣服,从头包到脚,讲话叽里咕噜,但她发现这些“鬼佬”对麻风病人可比外面的人好多了。修女们既不惧怕也不避忌,但凡病人有个什么手疼脚痛的,都直接上手摸。

那时有300多个病人生活在这片风景优美的小洲上。徐和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麻风病人,男女老少都有。在修女的管理下,男女严格分开居住,想去男病区的小卖部里买东西都要打报告才能去。女病人一共有4间楼,一间住40多人,底下煮饭,楼上住人。

“人要求生,不要求死。”徐和记住了家婆这句话。她驮着一个生死不明的胎儿,在麻风院里,像这洲上的草籽滚到水边,靠风,靠水,靠日头,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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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9年纽约出版《东方观察:前往中国等天主教宣教区的经历》中的约瑟洲麻风院照片,上下图分别为男女区。 



4


1951年年底,广东省政府接管了约瑟洲医院,把修女和医生都“请”走了。修女离开的那天,病人们都到岸边送她们上船。病人们感念她们的照顾,站在码头边依依不舍,流着眼泪让她们不要走。

修女们也抹眼泪,说:“我们也不想走,可你们的政府要我们走,留不下来啊。”

那时中国的医生已经进驻医院了,见病人们哭得如此伤心,便安慰道:“不要哭了,我们中国人自己管,比她们外国人管得好啊。”

这话也是真的,他们确实是当时广东最好的麻风医生了。政府将医院划为省卫生厅管理,改名“广东省新洲医院”,流入的医疗资源都是全省最好的。

政府接管医院之后,徐和生了次病,医生给她开了西药,叮嘱她饭后吃一粒。小时生病喝的都是黑乎乎的草药汁,徐和看着手里没有指头大的药丸,心想,这么小一粒怎么够吃呢,都不够塞牙缝。等医生走了,就自作主张将一包药全吞进了肚子里。不多久,全身就冷得发抖。同病房的人赶忙把被子都拿过来裹住她,几十斤的棉胎盖在身上,她还是抖个不停。对面床的女人赶紧去叫急诊,医生来了,打了一支针,把她救过来了,问她:“我给你的药呢?”徐和说:“我全吃了。”医生大吃一惊,说道:“怪不得,你以后不要这样了,让你吃多少就吃多少啊!”

这事后来成了病房里的笑谈,自此后,徐和老老实实的,再也不敢不听医生的话乱吃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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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政府多次拨款给新洲医院,建了新的病房和职工生活区,添置了医疗设施。医院还把病人组织起来办农场和砖场,一边医治,一边生产。徐和也进了砖厂干活。

1953年,外面农村搞“农业互助组”,医院也跟着用工分制来管理病人们的生产,担砖的人分成了几个等级。担入砖窑的是“二级劳动力”,因为砖窑的入口高,要一级一级担上翘板。徐和只能做“三级劳动力”,把砖从窑边担到岸边,再担上船,工分6分一天。

那个时候的砖块比现在用的大,刚烧出来的湿坯砖一块大约7、8斤。徐和每次担4进砖(一进4块),就是100来斤。那时她连人带肚子也才70来斤,肩膀要撑着扁担,踩过一条架空的踏板,把砖从岸边挑到船上,下雨时踏板会变得滑溜溜的,她驮着个碍事的肚子,每回过桥都惊险万分。

每天天一亮,整个病房里的人一起起床去做工,收工回来一起吃饭。所有的女病人在同一个饭堂,每个人一个沙煲,坐在一起“排排吃”。顿顿都有热饭吃的日子里,徐和捧着饭煲,常常忍不住掉眼泪。她想着,自己有的吃了,不知道妈妈和弟弟妹妹们怎么样了。自己离开家那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 

旁边的病友也许见惯了悲伤,见她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到饭里,也不问什么,只是劝说道:“吃啦,不要哭了,等一下又要开工了。”

对于年轻的徐和来说,只要有饭吃,再辛苦都能一日捱过一日。到结算工分拿工钱的时候,病友们会买点好菜犒劳一下自己,徐和只买最便宜的豆豉酱拌饭吃。她赚的钱不舍得用,一分一毫攒着准备出院的时候带回家。虽然已经和家人失散10多年,可她心底还存着一丝回家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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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小岛上,徐和也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大家每日除了一起劳作,还能一起认字,聊天打趣。医院里陆续也有新的面孔进来。

入院两年多后的一日,徐和做完工回到病房,看见有个很小的女孩子坐在床上。她便问道:“咦,怎么有个这么小的女孩子?”病友们说,新来的。徐和又问:“你要不要喝水呀,打个水给你呀?”可那孩子没有理睬。病友们又说,她是聋哑的,听不见呢。徐和便看着女孩,比划了个喝水的动作。见女孩点了点头,徐和就拿个钵碗倒了水递给她,女孩接过来喝完了,又认真地点了好几次头,表示谢意。

徐和本来就喜欢小孩子,看这女孩这么有礼貌,心里喜欢。听人讲,这孩子是生了麻风给家人丢弃在街边,是政府把她捡回来的,因她不会说话,大家都叫她“哑女”。女孩看起来可能也就四五岁,爬上床铺都不够高。徐和觉得这么小的孩子没有人照顾怪可怜的,就给她找了个小板凳,让她可以每天踩着爬上床。每天干完活,徐和都会帮哑女从饭堂带饭回来,给她洗澡的时候,会认真帮她擦刮身上的麻风斑。病友都打趣说,徐和这是收了个“干女儿”。

医院给没有劳动力的病人有固定份额的补贴,一个月几块钱的伙食费。徐和不识字也不会算数,便托一位当过老师的病友帮忙记账,哑女每天吃了多少、用了多少、还剩多少,一分一毫都记下来。她自己虽然是出于一片好心照顾哑女,也要避免被人误会是图哑女那份钱,所以账得记清楚。

到年底,看着小本子上哑女攒的钱够了,徐和想,新年了,外面的小孩子都有新衣服穿,给哑女也做条新裙子吧。她给哑女打手势,用手在她腰上围了一圈,“我要给你做个新裙子噢!”除夕那天,徐和给哑女穿上了自己缝的红色半身裙,帮她梳了个双马尾,再扎上蝴蝶结。院里的病人们也在热热闹闹地过年,分鱼分肉,穿着新裙子的哑女穿梭在人群中,像春天里第一次飞在田野上的蝴蝶。虽然她不会说话,但徐和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笑得那么开心过。这份欢喜,在徐和心里存放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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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辛劳的院中生活,因为哑女的出现,也多了许多温情脉脉和欢声笑语。草长莺飞,四季轮换,徐和看着哑女从床铺那么高,一点点地长成个懂事的小姑娘,俨然像个小大人了。

有一日,病友们坐下来闲聊,不知谁提了一嘴,说让徐和“诈一下病”,看哑女会怎么做。众人纷纷附和,徐和觉得好笑,就从了她们。于是等到下午要开工的时辰,徐和没出去。哑女见她一直躺在床上,就走过来推她。徐和朝她撒撒手,说不去上工了。哑女打手势问,你哪里不舒服呀?徐和指了指头,意思是头晕。

新洲的水边有一种土名叫“水涌花”的植物,味道酸酸的,平时徐和她们会摘来煲凉茶。机灵的哑女马上跑出去找了些水涌花,煲好之后倒在碗里,还用手试了烫不烫,温了才端过来给徐和喝。一直偷偷在旁边看着的病友们,见此情景,都笑得东倒西歪,纷纷说道:“几抵锡啊(多让人疼爱啊)!”“还会煲东西给阿和饮呢!”

多可爱的孩子,乖巧听话,又会心疼人,徐和越来越喜欢哑女了。

可是,病友之间再怎么像亲人,新洲医院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村庄。在徐和吃“氨苯酚”吃到快10年的时候,医生给她做完切片检查后,说麻风杆菌的数量已经基本降到了治愈标准,再观察一段时间,若没有复发,她就可以出院了。

那时哑女已经是一个少女了。得知徐和要出院,病房里的人就哄她说:“你干妈要走了,你快点收拾东西跟着一起走。”

哑女信以为真,徐和出院那日,她自个收拾好了行李,把一对木屐和几件衣衫用绳子绑好,背在身上,准备跟着一起走。

徐和看见了,不明所以,问她:“你背着东西做什么啊?”

哑女打手势说:“我要跟你走。”

徐和说:“不行的,我出去说不定没地方住,要睡街边的,你留在这里有政府照顾啊。”

可哑女还是要跟着她一起走,徐和再三说“不行”,哑女也没有办法开口,只是睁着眼睛流泪。徐和心中也舍不得哑女,只是左思右想,她自己的生计尚无保障,把哑女留在院里是最稳妥的,纵然不舍,也只能如此。

不知道徐和离开之后,哑女又哭了多久,又是怎么解开已经绑好的行李,怎样习惯一个人吃饭,习惯没有徐和的生活。



5


徐和离开新洲医院是1960年,除了因为她的麻风病基本治愈,也可能与当时新洲正在大量地收治麻风病人有关。1958年开始实行麻风病人隔离政策后,作为年代悠久、且已有医生和设备的省级医院,新洲承担了极大量的收治任务,到60年代最高峰时,病人总数超过千人。像徐和这样已经基本达到治愈标准的老病号,这个时候自然就被动员出院,腾出床位。

徐和出院的过程不算一帆风顺。刚开始医生告知她要出院,让她回去找自己的家人,她就发愁了——她之前向广州那边打听过,父母已经从老家搬走,人海茫茫,跟家人失散20多年,她又能去哪里找呢?

有个跟家里断绝音讯十几年的病友,靠写信找到了自己的父母。这病友跟徐和说,你也不如试试写封家书回去寻人:“你随便知道哪里就写去哪里,那个人就会转给你老窦(父亲)的了。”

徐和心里是有那么一个地址,是母亲说过的乡下那间铺头的名字,自12岁离开母亲那天,她一直记着。那间小小的店铺,在没有具体门牌号也没有电子通讯手段的年代,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座灯塔。病友的话让徐和心里有了希望——也许家人已经搬走了,但是说不定有人能把信转给他们呢?

徐和一没有信纸邮票,二不会写字,好心的病友出了信纸,以徐和的口吻,帮她写明这些年的经历,信封上写了那个店铺的地址和徐父的名字,寄走了。

没想到,那家店铺居然真的还有人在,店里的人也居然还认得信封上的名字。店主把信交给了徐和的六叔,六叔又带着信去了广州市区,交到了徐和父亲的手上。

过了些时候,徐和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信里说了某一天就来见她。徐和大喜,到约好的那天,她一个人走到岸边,想去接父亲。进新洲医院的海堤路上,迎面走过来一对陌生的中年男女,徐和与这两人错身而过,中年男人经过她了,又突然停下来,叫住她,问:“你是不是阿和啊?”

徐和回:“是啊。”

男人又问:“那你怎么不叫我?”

徐和说:“我都不认识你,叫你什么呀?”

“我是你老窦(父亲)呀!”

徐和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看向对面的人——这是她的父亲,是她差不多10岁后就没有见过的人,已几乎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倒是父亲,认出了她脸上自小便有的那颗痣。

“那这个是谁呢?”她问父亲。

“这是你阿婶。”

父亲这么说,徐和就明白了,这是他后来娶的。

她带着父亲和继母回到病房里坐下,父女俩说了些各自这些年的经历。父亲说,日本人投降后,他和乡下亲戚才重新取得联系,徐和六叔说她母亲和7个弟弟妹妹,死的死,埋的埋,可能还剩下一个妹妹,也已经不知去向。后来父亲和继母又组建家庭,在解放后生养了一个男孩,如今住在广州市区,在煤店帮工。

徐和起初还担心后妈会害怕她,没想到对方并无顾忌,直接拉起她的手来看,嘴里还说:“不怕的,没传染的这些病。”

“她不怕我。”两人的手一接触,徐和先涌上来的是惊讶,接着,她的一颗心就落到了肚子里。

时隔20多年再和家人相认,开心得像在梦里一样。父亲知道徐和要出院后,也很欢喜,说那就回家吧。聊到最后,徐和恋恋不舍地送他们上船离开。

那一天,徐和大恸大喜,悲欣交集。见到父亲是大喜,送他们走之后,她一个人就开始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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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之前,徐和还有一个大问题要处理,那就是她的肚子。之前有人问起她的肚子,徐和都开玩笑说是自己的胖肚腩。当年政府接管新洲后,医生给她做X光检查,发现她腹部有一团阴影,徐和这才把自己怀过孕的事情说出来。医生一听,就知道这胎儿不可能还活着,便跟她说要做手术把胎儿取出来。徐和吓坏了,她从未听说过能把肚子剖开的事,再加上当时有人生病做了手术后并发症死掉了,就更担心了,任凭医生怎么说,都不肯答应做手术,硬是带着身上这个累赘,在新洲担了快10年砖。

出院前,医生再次苦口婆心地劝她做手术,一条一条把好处给她列出来:“你现在在这里做手术不用钱,出去做要钱的啊。而且你还这么年轻,出去再找个人结婚,到时候生胎夹死胎,大人会没命的!”

徐和说:“嘿,我还找什么人呢?”

“你现在说不找,到时候遇到看对眼的就找了。”

另一边,病友们也一起劝她,做吧做吧,不要害怕。徐和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像壮士赴战场一样给自己壮胆:“开刀就开刀吧,死就死了,不管了!”

手术定在一个周六,父亲和继母再次坐船来给她签家属同意书。人躺到手术台上,打完全身麻醉一觉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等到醒来的时候,她一摸肚子:“咦,平了。”

过了一周,伤口恢复得差不多了,线也拆掉了,卫生员就带徐和去看取出来的东西——那个可能只存活了几个月、又在母体里待了十几年的胎儿,只剩下一排一排的骨头,还有一个头盖骨的模样,被药水浸泡着保存在一个玻璃瓶里。徐和惊讶得喊出了声:“原来只剩下些骨头了!”

徐和的腹部留下了一道疤,卸下这个包袱,她觉得走路都轻松多了,回想起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地挑着担子走过那条船板,她又有点懊悔,早知道应该早点做手术了。

人家都说开刀要补身体,徐和吃鸡蛋补。这个结局她十分满意:自己经历了这样一台危险的大手术,居然只吃了6个鸡蛋就好了,堪称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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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徐和告别了医生,告别了哑女,告别了病房里的朋友们,带着行李坐船到广州,又搭车到黄沙车站下车,叫了辆三轮,坐到小北。父亲说的那个地址就在马路边上,这是她的新家。

她还不到33岁,还这么年轻,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她用茶籽粉仔细地清洗,在脑后盘起一个发髻,多么好看。她还很能干活,就像医生说的,她出去后也许还会找一个人结婚。

在那短暂的一刻,生活像是为徐和重新展开了一条道路,一条能和家人在一起的、不再动荡、不再无依无靠的道路。

可这一切都没有实现。命运,或者说时代,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一种悬在人的生活之上、不由人的意志决定的巨大力量,没有让徐和如愿以偿。



6


回家之后,父亲顾及徐和的身体,不让她干重活,只做些家务,帮着照顾只有几岁大的弟弟。有天徐和在家门口闲坐,见到一个妇女上山砍柴,想着帮家里添些柴火,就随着也一起上山去了。砍完的柴回来捆成一捆丢在门口,父亲回家看见了,很生气,叫她以后不要再去了。

在新洲时,医生总要提醒病人要小心保护好自己的手脚,因为麻风病人神经末梢受损,手脚的皮肤没有知觉,察觉到自己被烫伤或割伤时,情况往往已经很严重了。可在医院担砖割草,砖块粗糙,木柴多刺,草叶边缘锋利如刀,怎么可能不受伤?徐和用水一冲,布条一绑,就又去干活了。现在好不容易治好了病,父亲怕她造成更严重的残疾,所以不让她干重活。长久以来,徐和已经习惯忽略身体上的伤,父亲因为心疼她而生气,令她反而觉得温暖:爸爸是真的关心我的。

然而,真正阻拦徐和“回家”的,竟然是户口。那时粮米油盐都要凭票购买,而粮票是由户口所在地的公社或者街道负责发放。徐和的户口跟着母亲留在了乡下,父亲的户口却在城里。因为严格的城乡二元管理,两种户口不仅每个月的粮票供应量不一样,要从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也非常困难。

为了跟着父亲生活,徐和每天吃完饭就跑去派出所追着人问:“为什么儿女不能跟着父母?我是我爸爸的孩子,我的户口为什么不能跟着他?”

派出所每次都是一样的回答:“是呀,孩子是跟父母没错,但是你是农村户口,你得回乡下去。”

乡下怎么回得去?她一个女人,独身一人,刚从麻风院出来,手脚又不太好,怎么独自生活?不认识的村里人又能否接纳她?何况,她也不想离开好不容易才寻回的父亲。

但是政策条例,黑纸白字,一级一级执行贯彻,并不会考虑到人的具体生活。徐和在排队买大饼时,售货员不认识她,以为她不是这里的人,拒绝卖给她,她跟对方大吵了一架。3个人的粮票4个人吃始终是不够的,徐和得尽可能多地弄来粮票,想方设法减轻自己给家庭带来的负担——她去帮别人排队买粮食,不要钱,要一点肉票,去邻居家帮忙拖地打扫卫生,不要钱,要几斤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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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和保存下来的各个年代的粮票和票券。 (洪梦霞/摄)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户口看起来仍是死路一条。父亲和继母嘴上没说什么,但徐和不忍心让他们为难,她心里默想——为今之计,可能只有重回麻风院一条路了。

有一个在新洲相识的病友,去了佛山另一个麻风院,听说徐和出院回到广州,便过来探望她。徐和说了自己的想法,病友便跟她说,广州新建了一家“太和麻风院”,现在正在收人,不如去看看能不能进去,离你家也近一点。

徐和便去了广州北边的太和镇,跟麻风院的领导说自己“无家可归”。按理说,已经治好的人不在收治的范围内,但或许是医院领导同情她的遭遇,或许是那时刚建院正需要劳动力,徐和又正当壮年——总之,她的申请被批准了。

太和镇离小北30公里,那时公交线路不发达,来回一趟很是辗转。每个月有两三天,父亲和继母同时值夜班帮人挑煤,徐和就会请假回家照顾年幼的弟弟。从太和到公交车站有好长一段路,周围荒郊野岭的,有个病友不放心她独自走,每次都会骑自行车载她到车站,回来的时候再去车站接她。

60年代的广州,尘土路是黄色的,人的衣衫是蓝灰的。徐和坐在晃晃悠悠的自行车后座上,在小北与太和之间来来回回。一直到家人搬迁离开了小北,她才停了奔波。

从离开新洲到进入太和,中间不过2个月时间。徐和又回到了麻风院里,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出去了,太和成了她人生中停泊得最久的一个码头。



7


“太和医院”,或者“太和村”,是因为选址在太和镇得来的俗称。它当年的正式名字是“广州市皮肤病医院”,直到现在,大门上还有着这几个斑驳的旧字。

跟所有的麻风院一样,太和也在人迹罕至之地。一条小径通到帽峰山山脚下,最初只是砌了几间茅草顶的泥屋子。1974年,政府在这里又建了和龙水库,走出医院门口,就是一片水波荡漾。

徐和算是第二批人来到太和的人,那时这里只有10来人,冷冷清清。随着病人一批批进来,最高峰时,一共有500多人在这里生活。这几百号人,生生在这个原本连路都没有的荒郊,辟出了一个容纳己身的小天地。

关于太和有多少土地,村民有个风趣的说法——围着的这些山,面向太和的一面都是他们的。靠山吃山,木头砍来建房子,枝叶用来烧柴火,山脚下种竹子养鸡养鱼。种瓜种菜开砖窑,修路建屋挖池塘,在家里有人心疼的手,在这里是什么重活都要干。

有一回徐和在池塘边放牛,那牛不知怎的生了脾气,一头给她撅进了池塘里。池塘水深,她在水里拼命扑腾,不远处干活的病友们听见呼救声,赶紧跑来,跳下来把她捞了上来。她回去换掉了湿衣裳,又出来继续放牛。

一个月9块钱伙食,每顿两条青菜。干一个月,工钱不够买顶帽子。但相比在家,徐和起码有自己的那份粮票了。第一次拿到粮票,她买了1斤砂糖和1斤饼干,冲了碗糖水,把饼干全给吃完了——这可是一个月的份额。病友看见了,笑得不行,有人打趣说:“能吃是福啊。”

徐和当时填饱肚皮,心满意足,说:“能吃当然是福,有的吃就先吃,没得吃再说啦。”

这是她从前30年的挨饿中得到的生存智慧——人生在世,谁能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

麻风院里女人比男人少得多,徐和长得清秀,又大方又和善,应该说,有着绝对的“择偶优先权”。在新洲时,肚子里还有个不清不楚的胎儿,她没有半点心思要给自己找个对象。到了太和,肚子卸下了,身心皆轻,她在这满院的人里,看中了一个姓梁的男人。

老梁也是广州人,比徐和小1岁,身世也很是曲折。他小时候家里穷,把自己卖给了人家做儿子,但那家人嫌弃他吃太多,不待见他,他就自己跑出来参军,结果当兵的时候发现有了麻风病,发病时恰好又刚刚结婚,老婆生完女儿去世了。无奈,孩子交给外婆,他自己进了麻风院。

老梁长得不咋好看,因为麻风病,嘴角有些歪。但他心地特别好,别人有什么麻烦事,喊他一声就立马去帮忙。徐和生平最牵挂的就是两种人,一种是受苦的,一种是心地好的,老梁是两种全占了。再加上徐和之前流浪时两次被军人救助,自然对当兵的人有种亲近感。

不过在那时,婚姻法明确把麻风病人排除在允许结婚的范围之外。麻风院里的情情爱爱大都只能在暗处进行,医院一旦发现有人暗度陈仓,轻则处罚,重则驱逐出院。

一直到了1985年,新一版婚姻法才把麻风病人和麻风病康复者从禁止结婚的名单中删去。太和院方跟这些已经五六十岁的病人们说,你们要是谁跟谁互相中意的,就给你们办个婚礼,老了也好互相照应。1987年,医院为包括徐和在内的10对“新人”扯了证,又在礼堂为他们举办了集体婚礼——其中除去一对是本来就是夫妻的,其他都是在院里找的同命鸳鸯。结婚那天,每一对男女都分到了新的枕头、床单和塑料椅子,胸前都戴上了红花,在礼堂里说了些吉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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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和和老梁的结婚证 (洪梦霞/摄)

徐和同老梁脾气相投,结了婚之后什么事都是有商有量,从来没有吵过嘴。他们每天的对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一个好声好气问:“我出去买点什么东西咯?”另一个好声好气答:“好叻。”

几年后,医院在更平坦的地方建了新房子,把一排最靠近大门口和食堂的平房分给了这些夫妇,叫“鸳鸯楼”。搬下来没多久,老梁就在走廊前面树下摔了一跤,中风,半身不遂。徐和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那时候还没有护工,所以喂饭、抹身、洗衣、倒屎倒尿,全是她做。老梁半边身子动不了,翻身时就重得很,徐和弄起来很吃力累得呼哧呼哧呼哧喘气。她没有一句抱怨的,那时候手已经有些不方便了,力气还是有的。

这段婚姻一半的时间里,都在徐和在照顾床上的老梁。就这么照顾了老梁几年,有一天早上,她炖了鸡蛋给老梁吃,吃完这最后一顿,眼看着人就不行了。8点钟医生上班一看,人已经走了。医院这边打电话给老梁家人和火葬场,家人来了,火葬的车也来了。徐和没有跟去,看着车拉着老梁开走了。也许徐和这辈子的姻缘线就是短的吧,男人死了,一个人过就是了。那张两个人的合影挂在墙上,徐和倒是一直留着。

老梁在院里有个好友叫赖叔,几十年交情了,一只眼睛看不见,还截了一条腿,常常拄着个铝拐杖到处走,健步如飞。老梁死后,赖叔买了些纸钱回来跟徐和一起烧了。自此,他就处处都多帮着照顾徐和一点。徐和晕车,很少出门,赖叔就每天早上坐着个电动轮椅,到3公里外的市集上买东西,经常带个肠粉回来给她。两人有时候在门口走廊下聊天,聊着聊着就说起老梁来,“人真的很好啊,也很能干”。

也是差不多那几年,弟弟打电话来告诉她,父亲去世了。可路途遥远,她没有回去。徐和打小就晕车,年纪越大越严重。

走廊前面,当年建“鸳鸯楼”时栽种的棕榈树、木瓜树和龙眼树,越长越高。陆陆续续地,其他夫妇里也有几个男人去世了,留下的总是命更硬些的女人,鸳鸯楼变成了鸯鸯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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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90年代就过了好几年,有个病友要出院。这病友早年当过护理员,懂一些卫生护理常识,不想回乡下,便想着到别的麻风院里谋个生计。徐和听说自己在新洲时的一个病友去了东莞的金菊麻风院,当上小领导,说可以陪着去问问,看能不能把户口转到那里。

为了帮那位病友,徐和跟着一起坐车去了东莞。一路呕吐,头晕目眩到了金菊,正和新洲的病友说着话,对方突然间指着一个中年妇人给她看,说:“呐,那个人是哑女。”

徐和又惊又喜,走到哑女面前叫了她一声,哑女一开始没有认出人来,懵然地望着她。徐和就比了个用毛巾搓背的手势,意思是:记得吗?我帮你搓澡呀!

连比带划间,哑女终于认出这个30多年前的“干妈”来。她整个人雀跃起来,拼命地拉着徐和的手,要带她去家里吃饭。可是徐和当时走不开身,就摆了摆手,说下次去。哑女还有点不开心,撅起了嘴。

这回相认,徐和才知道1960年她们分开后哑女的经历——她在新洲待到了1975年医院解散,而后被迁至金菊福利院,在那里结了婚,生了2个女儿1个儿子,儿子小的时候跌进池塘淹死了,女儿已经10来岁了。哑女的老公后来生了重病,临终前说妻子一个人没办法生活,就拜托好友照顾。这好友就成了哑女的第二任老公。

在这期间,有个客家女人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哑女的身世,跑来认亲,说自己是哑女的妈妈,小时候发现她有麻风病就把她丢到街上,现在她病好了想认回她。哑女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听她这么一说就信以为真,不仅认了亲,还把自己十几年在金菊养鸡攒下的几万块钱都给了她。结果钱一到手,那个“妈妈”就跑没影儿了。

徐和听到这段的时候,又气恼又怜惜,对哑女说:“你笨啊,人家说你就信啦?这么多钱都给了人家。”

哑女自然是无法辩驳的,她只是眨巴眨巴眼睛,神态就如儿时一般。

嗔怒是假,惊喜是真。隔了几十年两人还能相认,徐和心里很是宽慰。哑女出门不方便,所以徐和即便晕车,还是去过两趟金菊看她,后来走不动了,就换成哑女的老公带着她来太和。2018年春节,哑女夫妇给徐和买了件碎花夹袄,又买了菜和肉,在饭堂做菜和她一起吃了饭,过了个热闹的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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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和(左)和哑女的合照 (洪梦霞/摄)

2019年的春节,徐和左等右等,没有见到哑女夫妇过来。她自己没有手机,也联系不上他们。等到那年4月份我来医院,她就说起这件事。我认识金菊福利院的一个社工朋友,便托他问到哑女老公的电话。打过去,电话对面的人很热情,先解释说去年做了个小手术,住了几个月的医院,接着连连保证,说等明年春节,一定带哑女来看望干妈。徐和连声应好,这才放下心来。

打完电话徐和拿出夹袄给我看,那件翠绿色的夹袄要用扣子扣上,徐和手不方便,很少穿它。她又翻出上一年哑女来时拍的合照,坐在床边,低着头,认真地看着照片里那个头发花白、站在自己旁边的哑女,看着看着,好像发现了什么惊讶的事情,笑了一下,轻声说:“啊,哑女都这么老了……”

哑女已到古稀之年,都做外婆了。可在徐和眼里,似乎仍然是那个10来岁瘦瘦巴巴的少女,会仰着头看她,会在她离开之时,自己把木屐和衣衫都背在身上,满脸泪水地想要跟着她出院。

可当时,我们谁也意料不到下一年春节会发生疫情,哑女丈夫那句暂时宽慰了徐和的承诺,终究只是消散在了4月的春风中。



8


徐和生活的世界开始一步步地缩小。先是东莞去不了,接着是广州市区,然后距离3公里远的太和市集、进村的湖边、“鸳鸯楼”对面的饭堂,也一点点变成了走不到的地方。有时候外面的公益组织带大家出去旅游,徐和去不了,就坐在走廊外看门。一大清早看着大家坐车出发,村子里安静下来,到傍晚,又看着大家热热闹闹回来,天黑了,一天又过去了。

徐和一日日衰老了。如果可以不考虑身体的问题,她其实对90岁的生活非常满意。不用干活,每天坐着,民政局会发生活费,常常有外面的好心人进来送些生活用品。米油盐,衣服袜子被子,什么也不用买。这让曾经每天背着100多斤砖换6个工分的她有点想不明白——怎么现在的生活这么好了呢?可惜自己已经吃不下了,牙齿都掉光了,吃东西只能砸吧砸吧味道。

但徐和还是每天乐呵呵地活着。托护工从外面买回来的双红喜,每天放在桌子上,她能抽完两包。因为没有手指,她要把烟插在特制的一个小竹筒上,这样才能用虎口夹住。她很小的时候偷妈妈的木瓜叶子烟卷,到94岁还每天烟不离手。另外一种离不开的东西是“阿咖酚散”,这种蓝色小包装的药散,又被叫做“济公散”,伴随了徐和大半辈子,用来减少麻风导致的神经痛或者是风湿骨痛。标准用量写着“一日3包”,但徐和说,“痛起来,每天至少要吃上10来包”。

年迈人的世界都变了样:地板总是滑溜如冰面,勺子剪刀自己长着脚会跳开,自己的身体像个头重脚轻的布偶,两脚像棉花一样软绵绵。老梁没死的时候,徐和还可以自己抓把砍刀爬到后山砍一大把柴下来。但后来,双手逐渐磨损无力,直到再也梳不起发髻,也抓不稳一个梳子,她就把自己那头长发剪掉了,留成了齐肩的短发。

在长年的劳作中,手指就像损耗品一样,一年年、一天天地减少、蜷曲,直到变成只能分辨出大拇指的两个拳头。有时候跟别人在走廊外坐着安静的间隙,她低头看到自己放在膝上的两只萎缩成拳头状的手,就把两只手凑到一处轻轻举起来,说:“啊这死人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说怎么就这样了……”

她并不在等待谁的回答,只是喃喃自语,困惑于自己的命运。

日常生活变得无法离开护工或者邻居的帮扶,因此歉疚感常常掉落在她的身上。过年时要“除秽”,她试图自己站到床上,将扫把绑在竹竿上清理天花板上的蜘蛛网,结果没站稳摔了下来。在房间里走动,要靠一个铝制的助步器,因为手没有力气,只能推着,那4个金属脚摩擦地面,会发出刺耳的声音。晚上她想要走去门边关灯,怕吵到邻居,只敢扶着家具慢慢摸索过去,结果摔出了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身体的受困,让徐和开始想到死亡,她不想再等待了。她试图把死亡更快地拉到自己身边。有一回,她问院里负责给大家拿饭的护工,说屋里老鼠太多了,能不能帮她买个老鼠药。护工没有答应,说用老鼠夹就可以了。她知道对方猜出她的意图了,也不再提这个事,只好继续兢兢业业地活着。

死神像个脾气飘忽不定的老朋友,他到底什么时候来呢,这真是个让人猜不准的事情。最好是能像一样90岁高龄的赖叔一样,突然间旧疾发作一下子就去世了,不用受痛苦,也不用麻烦别人。

“也算好咯,死得痛痛快快的。”赖叔走后,徐和这样子说,有点羡慕他的福气。

她每天睡得越来越少,好像节省下来的睡眠都一点一点攒起来为之后永恒的安静。很多个夜里,她在黑暗里清醒着,于是摸索着爬起来,打开一盏小黄灯,点了一根烟在床头坐着。

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晚上,她都会想起12岁在广州乡下与母亲的离别。那是她人生的开始,是她长长的一生里最重要的一幕。而后她被带走,飘飘荡荡几十年后,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和弟弟妹妹。和父亲相认之后,六叔前来探望,她问起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的去向。六叔说,她母亲最后在极度的饥饿中想走到井边去喝水,就这样死在了水井旁边 。她听得心中大痛,说了一句:“你倒是顾一下大嫂啊!”六叔回说:“我自己都顾不上了。”

山脚下的太和,夜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密林的声音。徐和就这样沉浸在思绪里,直到漆黑的夜色中,窗外的棕榈树突然间掉下一片干枯的大叶子,1米长的枝叶砸在土地上,寂静中一声巨响,将她从回忆中猛然惊醒。



9


作为徐和晚年的见证者,我盼望她能多活两年。我们认识时,我23岁,正是她在大钟楼脚下流浪的年纪。给她做了口述史访谈的3年里,我每隔几个月就来太和住几天看望她。我们的关系,是在这种日常的陪伴与细腻琐碎的相处中建立起来的。

每次来之前,我都会给太和村长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徐和婆婆是否还活着。

2018年秋天,我实在厌烦坐公交,便自己骑车骑了30多公里来太和。下午出发,骑到太和时天色已暗,路灯微弱,省道上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拐进一段没有路灯的村路,轮子在路面边缘处打滑,我摔了个大跤。爬起来一看,手肘上一道狰狞伤口。

第二天上午见到徐和,我没提路上摔跤的事,她却告诉我,不久之前,有一位伯伯坐着电动轮椅出门,就在门口的116省道上被卡车撞死。这之后,太和开始给老人们统一供应三餐,减少他们外出的机率。

太和的老人们需要坐电动轮椅,是因为麻风导致的截肢。轮椅上矮小的他们,常常处在卡车司机的盲区,正如无法被这个飞速发展的社会所看见。他们捱过所有病痛与隔离带来的磨难之后,却死于家门口一场意外车祸中,这起事故仿佛一个残酷的隐喻,使我不忍细想。

这事对徐和的直接影响是,她的早餐从饼干泡热水,变成了医院饭堂统一做的粥或者汤面。

因为徐和手脚的残障,我来时便总想能为她做点什么事——比如给她的助步器4个脚包上棉布,以减少推动时的噪音;把她沾上污渍的棉袄洗一下,梳一梳她凌乱的白头发。掏耳朵的时候,她配合地一动也不动,一脸惬意,跟我说她之前拿剪刀掏耳朵,割伤了自己,满耳朵都是血。说的时候,仍是一种得意的语气。

这些时刻,我只能压下心里那些细微的酸涩,假装有些生气地说:“哎,你叫人帮你啦,干嘛自己弄!”

这些很细小的事情,徐和不会开口麻烦别人来做,但你若帮她做了,她就会非常开心。她有时会问我:“你为什么这么有心,总是来看我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自己是这里来休假的。

我说不清楚这种珍惜感,仅仅在她身边坐着,就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绵延的平静。徐和在的时候,太和是我心灵上的栖息地,我们常常在走廊的沙发上一起坐着晒太阳。徐和身材很小,有个肥肥的肚腩,坐着时,两手放在腿上,双脚触不到地面,脚丫轻轻晃动。90多岁的人,身上还有一种孩童般天真的习气。

我喜欢听她断断续续地讲起那些琐碎的记忆:小时挨饿,有个地主家的女儿给了她一袋米;在不知哪个医院,女病友用茶籽饼帮她洗头发;又或者谈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坐车来城里见父亲,车晃晃荡荡,她晕得难受,妈妈给了她一颗橄榄在嘴里含着,让她伏在自己的膝上。

那个伏在母亲膝头上的小女孩就变成了这个坐着垂着头,两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晃着脚的老人。没有怨恨,没有哀痛,只有那些被爱着的记忆,像阳光照拂之下河流上的零碎波光,柔柔地晃动着。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还处于对早年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却能忘记午饭吃了什么的阶段。我有一次去,问她“你记得我是谁嘛?”她笑着说,记得脸,不记得名字咯。下一回去,再问她,“我是阿洪,你记得我嘛?”她笑嘻嘻说:“记得名字,不记得脸咯。”

我回头一想,恍然大悟,这个老小孩,她压根不认得我,她在哄我呢。

直到那次骑着车去太和后,她终于能记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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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和的老照片 (洪梦霞/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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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冬天,我又来太和看望她,到第三天傍晚时分,准备要走了。正收拾东西,徐和把我喊进屋里,示意我拉开床头的抽屉,让我从里面的现金里拿走两张。这是我们每次分别的老把戏。我像往常一样说了一通“我有工作不用给我钱”之类的话,她就不说话了。以为已经成功说服她,我出门去洗手。再回来时踏进门,看见她不知道怎么自己从床边挪到了我的书包旁边,正偷偷往我包里塞钱——书包的大格子是拉链的,她的手没有办法拉开,于是用两个拳头捧着两张薄薄的纸币,想把它们塞进侧面的袋子里。袋子开口也是扁的,纸币塞不进去,掉到了椅子上,她就又用两个拳头捧起来,再试。

她过于专注,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回来了。我快步走过去,按住了她的手:“你真的不用给我,我来一趟也不怎么花钱……”

她瞪我一眼,说:“你想不想我好先?想不想我长命百岁啊?”

我说:“当然想,但是……”

“想你就收着!”徐和没有让我说完。

隔壁屋大嗓门的耀婆婆在外面喊:“天黑咯,你怎么还不走啊?快走啦!”他们担心这里荒僻,加上路远怕不安全,从下午4点就开始催促我了。徐和听到催促,不容拒绝,把钱塞到我手里。我不知再说些什么,只好俯下身拥抱了她,跟她说,过完年再回来看她。

护工大叔骑着辆电动车载我出去5公里外新开的地铁站。暮色降临,车水马龙,省道上塞满大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我坐在护工身后,两手抓着背后的车座,在暮色降临和车流的轰鸣声中慢慢离开了太和。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

两个月后,2020年春节,新冠疫情爆发。麻风村因历史旧制归属于医院,自然全部封闭起来,不给人前去探访,即便是康复者的家属也不例外。

一直到国内疫情已经得到控制的夏天,太和仍然没有对外开放。我在粤东的家中等到7月,听护工说徐和病重,实在无法再等,回到广州,给太和医院的医生打电话,想争取一下进院看望。

“不行。”医生的回答并不意外,“市卫生局6月份才发了通知,特别注意养老院、麻风院这些地方,我们医生现在进去都要隔离14天呢,你就让她走到门口看一下。”

“可是婆婆卧病在床,没有办法走到门口。”我说。       

“走不动那就让护工给你视频一下嘛。”他回答得很快,也许已经接过几次这样的电话了。

我问什么时候才能解除隔离,医生说,不知道呢。

挂掉电话,我站在巷子里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护工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病床上的老人枯瘦苍白,像一张薄薄的纸。我不敢再问她的情况了。

8月酷暑,雨水如注。每当屋外大雨倾盘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想:徐和还活着吗?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9月最后一天,徐和去世了。缠绵病榻3个月,反反复复,捱到最后一口气。也许是她的命太硬了,身体里像长着蓬勃的野草,老天爷也收得艰难。这不是徐和期待的死亡,也不是我所预料的告别。她和哑女没有再见到面,我和她也没有再见到面。她的遗物全部被烧掉清理了,我非常后悔,没有留下她的任何一件东西——信件,照片,她的结婚证书,或者一张旧日粮票。

得知她去世消息的第二天,我睡到大中午,起来时打开大门,外面一地阳光灿烂。在这晃眼的阳光里,有一只黑色的蝴蝶翩翩然飞到我跟前,又飞走了。我愣了一下,家乡说黑色的蝴蝶是去世的亲人所化,是徐和来跟我告别了吗?

一年之后,直到我不再因为想起她而掉眼泪的时候,我写下了徐和的故事。有时候我会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会记起些什么?她会梦见失散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吗?她会梦见哑女小时候还没有床高的时候吗?她会梦见我吗?会梦见太和4月午后的温暖阳光吗?

如同我们一起在走廊度过的许多个午后一样。山风吹拂,树叶摇晃,缝隙间漏下的阳光明亮而闪烁。她在我身旁坐着,轻轻摇晃自己的脚,好像孩童般天真,好像永远也不会衰老。她讲述12岁的自己,讲述自己的一生,漫长而久远,又如同在昨日发生。人生所有的痛苦和遗憾,像是被这春天下午的阳光给隔开了,永远也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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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26 09: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异乡麻风病院里,潮汕阿伯的爱与救赎 · 上篇 | 人间

 张馥兰 人间theLivings 2023-04-25 09:01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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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从前,想到了外嫲的嘱咐,想到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生父去世、战乱、饥荒、霍乱……母亲把她的那些孩子一个个忍痛放下,却独独留他自己一人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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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作者供图




沉默的麻风村往事丨连载



在跟彭海提接触前,就有人提醒我,说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一提起从前的事便很容易落泪。果然,2013年年底,我在东莞泗安麻风院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说起自己的母亲,不过讲了几句,脸上就有了泪痕。后来,他跟我讲麻风病院里的往事,说到那些昔日出院的或是去世的好友,眼底忧深:“走一个就伤心一次,走一个就难过一次。”

那种动情忘我,那种深不见底的忧愁让我震撼。那时我心里暗暗稀罕:世间竟然还有如此敏感多情的男子。我们同为潮汕老乡,我从小所见的潮汕男子,特别是有一把年纪的,大多言谈粗鲁,三句不离脏话,他们在那种“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环境中成长,一般是不会轻易在人前流露脆弱的。但这位伯伯长势竟十分不同,他的枝桠早已伸出了那片旧土地的边界。已到暮年的他,情感仍充沛而热烈,待人温和有礼貌,也不惮于流露柔弱。

我后来才知道,他的一生如海浪起伏翻滚——从战乱的“旧时代”走来,赶上两次大饥荒、两场大瘟疫,又因麻风大半生漂泊他乡——却始终保存着一种做人的天真和信仰,他的爱和痛都似海深。

我要把他这一生长长的故事,慢慢说与你听。



1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同年,在粤东潮阳县一个冠庄姓的村落里,小海提降生了。因为家乡水网密布,南边又连着浩瀚的太平洋,父亲便在他的名字中加了个“海”字。

一年后的六月,日军占领汕头东边的南澳岛,以此为基地调动万余士兵,出动四十艘舰艇、二十余架飞机,从海陆空侵犯潮汕地区,汕头、潮安、潮阳等地相继沦陷。国难当头,国共两党关系却愈加紧张。1941年皖南事变后不久,小海提的母亲收到了丈夫朋友带回来的消息——她那参加中共地下党的丈夫,在附近的一个村庄里被捕了。她一下子瘫软在地,又努力站了起来,迈开几步又摔倒,如此反复几次,摔到膝盖都淤青了,才终于踉踉跄跄地到了事发地。她拨开观望的人群拼命往里挤,看到的却是丈夫的尸首。旁人说,杀害他的人是国民党的军官黄少初。

那时的小海提不过是个四岁小孩,不知自己失去了父亲,更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此后,母亲一人拖拉着他们五个孩子,村里人看她辛苦,劝她把两个女儿送人,她却始终不舍。

捱到1943年三月,从冬天到春天,连着五个月没有下过雨,韩江、练江、榕江,潮汕三大江江水枯竭,海水倒灌,很多地方的春苗被咸水浸烂了。加上日军掠粮、奸商囤货,米价飞涨,大饥荒在潮汕地区迅速蔓延开来。在饥荒和战乱的双重夹击之下,很多民众只能靠野草、树叶果腹,大量人口涌外逃难。恰在这年炎夏,霍乱爆发,流民进一步加剧了瘟疫的传播蔓延,小海提一家所在的小村自然不能幸免。村中几乎每天都有人死于饥疫,祠堂里停满了尸体。

小海提家里的米缸就要见底了,就在他母亲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媒人婆(人贩子)上门来,跟她说可以帮她把两个女儿带去给富人家养。她思来想去,认为这样下去,一家六口人横竖都是死,把两个女儿送出去,可能大家还能各得活路。她最终同意送走女儿。又因为要外出做工,她把年幼的小儿子也送人了,最后只留下小海提和他哥哥——据《潮阳县志》的记载,在1943年这一年,战乱、饥饿加上致命瘟疫,本地的人口锐减了四分之一,非正常死亡者竟有二十万之多。因为家里吃饭的嘴巴少了,小海提兄弟俩和母亲才勉强度过了这多灾多难的一年。

母亲外出打工,帮富人煮食,只能把两个儿子送到自己的弟弟家中寄住,遇上年节她会带着鸡鸭鱼肉和菜汤回来。难得见到母亲一面,小海提自然十分欢喜,又见肉菜如此丰富,不禁问:“哇,怎么有得食?”在他的记忆里,以前他们过年过节时也常吃稀粥水和青菜。母亲这才告诉他,那些东西是富人吃不完的,她就拿回来吃。

平时,小海提的母舅家教十分严厉,遇到两个女儿不听话,他拿起藤条便抽打。于是,七八岁的小海提学得敏感乖觉,每日自觉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去放牛。到了田里,他和村里小孩们赤条条在田里滚来滚去,滚得浑身是泥巴,便去村里的河里洗澡,玩水嬉戏。他早早就学会了游泳,像水鸭子一样,水性十分好。

那时外嫲也跟母舅一家住一起。外嫲面慈心善,脚像三角形的小粽子,常戴着草帽在太阳底下帮儿子晒稻谷。每逢初一十五,她都要一个人食斋(吃素)。小海提感到新奇,便问母亲:“为什么阿外嫲不食肉?”

“她念佛,初一十五食斋是做好事,是行善积德。”母亲答。

小海提听了,似懂非懂,但从此知道了行善积德是好的。他又问母亲,为什么常常有人喊他“长科仔”?母亲告诉他,“长科”是他父亲的名字。他又问,“那他哪里去了?”母亲便慢慢地将往事讲给他听。说起小海提的两个姐姐时,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说饥荒那年,家里一大锅稀粥水端出来,两个懂事的姐姐常常舀了上面的粥水喝,把下面的米粒留给他和哥哥,“你两个姐姐是为了救你,才送人的”。

小海提看出了母亲眼底的悲伤,不自觉地挨近了母亲——如果不是母亲主动提起这两个姐姐,他已不记得了。他同样也想不起父亲的模样,却逐渐记起了在天井回荡的枪声——有一回,父亲回了家,哥哥偷偷拿了父亲的驳壳手枪在天井玩,在学步的小海提也上去抢,就在这时,哥哥不小心扣到了扳机,枪突然“呯”的一声响了起来。

小海提在母舅家住了大约三年,长到九岁时,他母亲经人介绍改嫁给了彭厝村的一个男人。在彭厝又有了一个小女儿后,母亲便寻思要把两个儿子也接过去。就在小海提要跟着母亲回新家时,膝下无子的母舅提出请求,希望她能留一个孩子给他做儿子,长大后跟他的女儿成亲。

小海提的母亲犹豫了——她的五个孩子已送走了三个,如今还要再舍下一个吗?可是她又是理解弟弟的——潮汕家庭里要没个男丁,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当初她把两个儿子留在弟弟家,不也是为着延续家族香火?念及困境中弟弟对自己的接济,再想想自己改嫁后再带着两个儿子过去不免被人诟病,她最终答应了。可要带走哪个孩子呢?这又让她犯难了。大儿子年纪大些,按理来说更省心,但最后她还是决定带走小海提——她大概还是偏爱这个二儿子多一些,他年纪虽小,却心思细腻,爱与人亲近。

小海提就这样跟着母亲到彭厝住下了。堪堪十岁的年纪,他却已如江上浮木东飘西移,住过了三条村子。不过对于年少的他来说,住哪儿似乎不甚打紧,只要他在母亲也在,就知足了。



2


“彭厝村”正经名字的是“仙彭村”,后来被追认为是中共革命的根据地之一。到了这里,他随继父改姓了彭——这边的奶奶本来还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楚提”,但他觉得别扭,不愿改,母亲也仍唤他原来的名字,最后名字就没改成。

新家有了,新父亲却仍不在身边,家里还是孤儿寡母的状态——继父在香港,靠做苦力、拉人力车赚食。除了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妹妹,新家还有一个哥哥,是继父和他的前妻生的。村里的大人看着小海提,笑他是“跟母仔”。这些话母亲不理睬,也不去和人理论,彭海提看到母亲的表现,也就不太在意了。

在彭厝住下不久,彭海提就被送去读书了,可他却不知那书读来有何用,还是像之前一样调皮好玩。从未读过书的母亲对此也并不在意,只盼着他健康长大就好。母舅住的那条村叫华里西村,与彭厝不过一水之隔。逢年过节,母亲叫彭海提拿东西去母舅家给外嫲,来回的路,彭海提走得十分熟悉,几乎闭着眼也能走到——他日日在这条河里游水玩耍,要不是手上拿着食物,一个猛子扎进去,不出半分钟就能游过河对岸去了。

每次见小海提拿了东西来,外嫲总是拉着他的手说:“阿孥(孩子)啊,你以后要行孝你母啊,你母是非常凄惨的啊。”更多的话,她也不说,想是海提长大了会慢慢懂得的。

这些话真是镌刻到小海提心里去了。

随着年岁渐长,母亲的形象在彭海提眼中愈加凸显起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妇女,头顶草帽,肩挑两担粟(未脱壳的米),挺直腰杆赤脚走在田埂上,嘴里还叼着一支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视。人们纷纷赞叹:“真好看,有气派。”在田里玩耍的彭海提也看得咋舌——本来担粟这样的重活都是男人做的,但继父不在家,母亲一人也照样做了。在小海提的眼里,母亲能干,仿佛永远不知疲惫,她白天去田里挥汗干活,晚上得空了就在煤油灯下绣花、织渔网。这个改嫁过来的女人把家里里外外照料得服服帖帖,用自己的行为慢慢赢得了村里人的尊重,再无人敢小觑,无人敢欺负,那些流言蜚语也渐渐消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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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来彭厝两年后,潮汕地区解放了。又过了两年,开始分田分地了。继父此时从香港回来了,想着回家后学着邻居们去挑水种田浇菜,但从小就在香港长大的他没下过田,很快就发现做不来,还是更习惯每日拉车穿街走巷,于是就又折回香港去了。临走前,他留给了小海提一句话,说等他以后长大了,就带他过那边去。

十三四岁的彭海提像吃了发酵粉一样,比多数同龄的孩子长得都高大。有时他去外嫲家,邻居看到了都禁不住夸他,说一段时间不见,他模形已经大不相同。他学会了抽烟,看来,他真像母亲期望的那样,健康快乐地成长着。

但还没出半年时间,他就像遇到了虫害的农作物一样,不怎么继续发育了——因为期末成绩不合格,他没有顺利升上四年级。重读三年级时,有一日他去上学,同学发现他眼角下有一小块红斑,便对他说“你生藓了”。他不以为意,心想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几日后,他的脚上手上也开始长红斑。母亲开始着急了,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这不过是普通的皮肤癣病,便给了他药水回去涂。他在脸上的斑点处涂了下去,感到辣痛得不得了,但想着病能快点好,也就忍忍过去了。可后来患处脱了皮,掉了痂,红斑却又重新浮出来了。这时有村人给了个土办法,说可以用蒜头磨刀锈来擦,他真的试了,疗效是一点没有,却让他有点破相了。

那时的农村连个正经诊所都没有,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得了怪病的消息开始在村里四散传开,有老人见他的症状,便说那是“癞哥(潮汕话,麻风病)”。民国以前,麻风病被称作“癞病”,清代曾设有收容病人的“癞民所”。到了潮汕地方,对这个病的描述更加了戏码,当地人把麻风病人唤做“癞哥”——疾病都加了性别,可以窥见这片土地是怎样的男权至上。潮汕男人一旦患了麻风,那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因为他已被看作是无用的、无法担承责任的人,延续后代、振兴家族的希望在他身上已然破灭。“癞哥”到后来,便成当地人骂人的话,用来形容那些让人嫌弃、不愿接近的人。

那时农村人多以为麻风病是遗传病,甚至还传言这是风流病,搞得彭海提的家人困惑不已。母舅说:“孥仔怎么会有癞哥?我们家族多少代人都没有这个病。”

很快,学校不肯让彭海提去了,他自己也不敢去。他在各样的流言蜚语中,感到自己和正常人不一样了。



3


1953年,彭海提十六岁了。一日,几个人进了彭海提家里,不久便走了。他们走后,彭海提不解地问一个村干部邻居,这些人是来干嘛的?对方说他们是广州档案组的调查员,“他们有你父亲早年参加革命的档案,可来了这里得知你母亲已经改嫁,你家‘革命烈属’的称号便没有了。”

那时,彭海提的注意力还在自己身上,也就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患病二年,他看过了很多医生,也试过不少土方子,可脸上和手臂的红斑始终不见消褪。可他的亲哥哥不一样,他得知此事之后,便有些责怨母亲,说如果她当年没有改嫁,一家人还能有个好名声。但彭海提始终是理解母亲的,他明白她的苦衷和不易,也清楚在那个乱世年月,如果没有母亲的挣扎求生,他们两兄弟是不可能存活下来的。只是在晚年回忆起这件事时,他才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有些后悔,说要是当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站出来说是烈士父亲的儿子——但事已了了,没有荣耀,没有纪念,最后连承认也没有。父亲的勇敢和对信仰的坚持,留给母亲留给海提的,只有家散人亡的痛苦和记忆。

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在农村已经算是个成人了,他开始跟着母亲一起下地干活。到了1954年秋天,农村开始搞生产合作社了,两年前分给各家的土地如今又要收归集体了,收成的稻谷也由集体分配了。于是就有了生产队,大家集体劳作。彭海提作为一个青壮年,便被分配去做最辛苦的体力活,那时他一心想着要通过努力干活来报答父母,每天和其他青壮年一样担粟、挑水、插秧、除草……只要是队长分配他去做的,他都尽力做好。

村里有人看到彭海提干这些重活,就在一旁悄声议论:“这个病以后要残废的。”

他听到了,抬起头来生气地质问他们:“你们担抬起一百斤,我就担抬起一百斤,我怎么会残废?”

虽然嘴硬,可他心里是有惧怕的——他们村有个老人,也是他这样的病,手脚都残废了。想到这些,他便更加拼命地干活,他要向人证明,他和他们一样,什么活都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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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三月初春,彭海提被分配去田里插秧,他看着别的青年人“唰唰唰”很快就能插好一排秧苗,自己却做得好辛苦——插着插着,拳头就握不紧了,苗也插不下去了。但他又不愿停工,不希望让人看出来自己的失常,只能咬紧牙继续干。一个月后,田间杂草开始肆意生长,和青禾争夺阳光和肥料。拔杂草时,彭海提发现自己的双脚有些麻木。他跪在地上,一边拔草一边挪动膝盖,等到站起来,他发现膝盖磨出了血,自己竟还没有知觉——他的身体还在继续坏下去。

几个月前,曾有人告诉他,有一种叫“606(洒尔佛散)”的药能治麻风病。他听了很高兴,以为自己的病有了转机,便叫母亲托人写信叫“阿叔”(继父)寄一些回来。有个曾在部队当过卫生兵的,转业回来在村里开了个私人门诊,彭海提拿到药后便去他那里打,“兵仔医生”看了,摇摇头说:“‘606’是打梅毒的。”

后来,乡里又有个年轻人也得了这样的病,听说用了大风子油(中药,疗效未被证实)后效果不错。村里有个好心肠的让他去叫“阿叔”从香港买,怕这个药又不对症,彭海提就先去问了“兵仔医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才寄信去了香港。

海提母子在家里焦灼地等,却始终没有等到药油。又去信问,继父说已经托邻乡一个从香港回来探亲的朋友顺路捎回来了。彭海提跑去那人家里问,才知道那人在半路不小心把药油摔碎了,因为药油一瓶要几百块钱,他故而一直瞒着不敢说。

继父只好通过邮件,重新寄了一瓶药油回来。终于盼来了大风子油,母子二人都很欢喜,彭海提把药油小心揣在手里,拿到了“兵仔医生”的诊所。一瓶药油要分多次才能打完,还得用12号的大针头,比抽血用的针还粗。那支针是专门给彭海提用的,要分开单独消毒,所以收费也比一般打针要贵许多,但为了治病,彭家也只能接受。

大针头在皮肤上扎下去,彭海提感到异常的刺痛,一个劲地咳嗽——后来等他入了麻风院治病,护士给他打针时,针头插下去竟能弄弯了,护士感到很惊讶:“你的皮肤怎么硬过石板?” 彭海提回答:“以前打针打太多,打到皮肤(肌肉)都变硬了。”

“兵仔医生”见彭海提咳个不停,说这样不行,刺激到肺了。他想了一会儿,说还有一个办法,你回去把药油加糯米粉和蜜糖,炒熟做成药丸吃。彭海提的母亲便将剩下的大风子油制成了一整瓶的药丸。可没想到一颗药丸刚落肚,彭海提就吐出来了,等到下顿吃药,他一看到药丸就先干呕了。如此试了几次,都是不行,母亲在一旁看了,只能叹息。

彭海提家对门的女人知道了,便问他:“这个药你食唔落,给我阿嫂食好不?”彭海提知道她嫂子也有这病,只说:“这个药很难食的哦。”女人说:“我阿嫂说只要医得好,屎都愿食。”彭海提心想这个药这么贵,自己没有缘分吃,能给别人吃不浪费也是好的。他又去问了他母亲,母亲也同意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彭海提变得敏感多愁。如今,病医不好,干活也比不得同龄的青壮年,他心里就对父母感到愧疚。他想起之前“阿叔”还说以后要带他去香港的,如今知道已是没得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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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人最是爱拜老爷(潮汕话,神明)的,每个村寨里,庙宇少则一二个,多则十余个。潮汕人想要财、想得子、想合家平安、延绵益寿,便去求老爷。彭海提的母亲早就去那个小小的老爷宫烧过很多次香了,后来又听人说贵屿附近一个大乡里有大老爷宫,便带着彭海提去——总之,只要听说哪里有神明显灵,她就一定会不辞辛苦地带着他去拜。

有一次,彭海提跟着母亲又去了一间庙,庙外面有人看到他的样子后说,“得去看医生啊”。这话正应了他心中所想,于是他站住拉扯着母亲的衣角:“母呀,我们去看医生吧,拜这个没用的。”母亲听到这话,一下慌了神,一巴掌在他脸上打将下去:“不要四散说(潮汕话,乱说)!”又匆忙跪落在地:“老爷啊,孥仔不懂事,你不要怪责他!”

一骂一求,一打一跪,母亲的焦躁慌张,彭海提都看在眼里了。一瞬间,他突然理解母亲了——自己从小时便是她的希望,这么多年来,她无论经历多少的难言的辛苦,也一直留自己在她身边,即便自己患上如此难治又惹人嫌的病,她也一点没有放弃,甚至比以前更疼惜自己。如今母亲去寻找一点微弱的光亮和盼望,他又如何忍心去浇灭它呢?再者,拜神真的全个无用吗?如果这样,那他又还能相信什么呢?彭海提这么想着,既自责又愧疚,眼泪就淌出来了。 

从那以后,无论母亲要去哪里求神拜佛,他便自觉跟着去了,不再说什么。



4


出了家门,彭海提并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身体变差了。他照样在生产队干活,有一回他负责去踩水车抽水灌田,双脚用力蹬踏板时,就能感到脚底莫名地刺痛——痛得他闭上了双眼,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为了减少疼痛,他想象自己在梦境里,想象那双脚不是自己的。他强忍着干完了活,心底盼着,“休息一下就好了”,哪知此后一直也不见好转。

其实他的状况生产队队长早就看出来了——他在插秧、拔草时速度比一般人慢,还有他脸上流露出的痛苦神情、膝盖上的血迹,都是遮掩不了的。这时彭海提已经十九岁了,农户的牲畜也已经归公了,队长便主动问他:“你去看牛好不好?时间长,但是轻点,不用担担抬抬。”

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病早瞒不过队长了,既然如此,就去看牛好了。

彭海提负责看的是一头黄色的山牛,原来是一户富农家的,公社化后归了公。他想,既然走路脚痛,不如干脆骑到牛身上去好了。谁知那牛跟他不熟,不肯让他骑——这可真叫彭海提受苦了,每日从家到放牧的地方有七里路,路上有碎石子和沙子,他常常脚底痛到耸起双肩,连一对耳朵都竖起来了。那时农村人平时多是赤脚行路,最多也就穿一双草鞋,可即便走路辛苦,彭海提也不愿穿鞋,生怕招人耳目,让村人已知他与常人不同,制造出不可知的传言轶闻来。

幸而那头牛看彭海提待它不错,每日把它喂得饱饱的,还常带它去溪里洗澡,很快变得温顺依人,让他骑到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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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的画作《牧牛图》


一般来说,在生产队“牵牛”的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十来岁还没有成长为“全劳力”的娃娃。牵牛娃们常常玩在一堆,彭海提主动去跟他们搭话,很快融入进去了。当他知道孩子们常常大清早就牵着牛去田里,中午还要走长路回家吃饭时,觉得这样很是麻烦,便提议早上出门时就带上午饭,放在田间的小草寮,这样免得来来去去,将中午的时间用来去捡牛粪,卖给生产队沤肥,等年底结算,一起分钱。若时间还富裕,可以去田沟里捞鱼,晚上带回家“加餐”。彭海提又对这些牵牛娃说:“我们要齐心,如果有谁的牛不小心吃了隔壁生产队的草,有人问起,要一起说‘没有’。” 

有了这个大哥哥的加入,放牛娃们多了一些玩乐的时间,自然很愿意听他的话。生产队的大人们看到了,便给彭海提起了个外号——“牵牛头”。

放牛没多久,彭海提的手也开始像脚一样,一碰到坚硬的东西便开始刺痛了。有时牛不听话,他发力拉牛绳时,觉得就像有密密的针刺在戳自己的手。他不觉“哎呀”一声,旋即又担心被牵牛娃们发现,赶紧收声,装作无事人一样,依旧和他们说说笑笑。

彭海提常常右手捡牛粪,左手拾柴草,傍晚放完牛回家,还要去给自家那点自留地浇菜。他像母亲一样甚少休息,一心搏命干活——他唯有通过此种方式来报答父母了。又过了几个月,白天牵牛时,他用力拉牛绳时手竟然不觉得痛了。但这并非身体在好转,而是他的神经末梢已被麻风杆菌破坏了。没有了知觉的双手,也开始变得越来没力气,有的手指渐渐蜷缩没法再伸直了。

彭海提身子越来越瘦,他看的那头黄山牛却越来越肥。他的勤勉努力,众人都看在眼里,隔壁生产队的人甚至对他说:“你要是能来我们生产队养牛就好了。”村里跟他家相熟的人,清楚彭家母子的做事为人,大多数人并不害怕歧视他,反是怜悯惋惜的居多。



5


在生产队牵了两三年牛后,彭海提被评上了“五好社员”,公社奖励了他一件白衬衫。他和母亲很欢喜,认为这是来自集体的肯定。也是在这一时期,潮阳县皮防站开始落乡普查麻风病,彭海提终于确诊了。汕头礐石有个麻风村,防疫人员问他要不要去,他坚决地拒绝了。母亲知道去那里名声不好,也不同意让他去。

彭海提是在和人吵架中知道有麻风村的。有一回,村里有个小孩笑他是“癞哥仔”,他听了非常生气,要跑去打他,没想到那小孩一溜烟钻到大人身后,那个家长竟也帮着自家小孩说话:“把他关到‘癞哥寮’去!”他听了,心里难过极了,眼泪只是往口里咽,心里却下了决心:“癞哥寮”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死也不去。

自从确诊之后,皮防站的工作人员便每月来发放氨苯砜,他们告诉彭海提,每天吃一粒。他看着这些白色药片,不过只有尾指指甲的三分之一大,想,以前吃中药都要熬一大包呢,要是自己每天吃多一粒,岂不是可以更快治好病?这样就能不再被人笑话了。

可他实在是小瞧这小小的药片了,每日多加的一粒,就像往肚里日积月累地添加炸药,不过几个月时间,他开始浑身难受,脸像充了气一样红肿起来,耳朵像刚被烧过的猪耳朵一样。医生来派药时看到了,十分讶异,排查之后得出结论,吃药过量了。此后,医生便叮嘱他母亲要每天监督他吃药。

彭海提感到身体比之前更糟糕了:哪怕手脚不触碰任何东西,也会突然出现猛烈的抽痛,像有小锯子在一遍遍地锯他的骨头一样——后来到了医院,他才知道这是神经痛。疼痛常常发生在夜里,一遍遍地来袭,扰得他在床上痛苦地翻来覆去,坐起又躺下,躺下又起来,整夜无法安眠。

当时,“阿叔”的儿子不顾彭海提母亲的反对,已经跟本村的女孩结婚,分家出去住了,母亲则带着妹妹在村里另外租房住。彭海提一个人住在土改时分的小破厝里,每晚疼痛来袭时,蜷缩到床角,不知该往何处躲,常常一个人在夜里放声哭。

邻居听得心里也凉飕飕的,不免低声咕哝:一个男孩子,怎么跟女孩子一样整日哭呢?

虽然夜里不得安眠,白天他仍旧坚持着早起去看牛。有时去母亲那边吃早饭,说起前一晚手脚抽痛太难受了,说着说着,便在母亲面前哭起来。母亲听着听着,也心酸落泪。自彭海提生病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只有一次,他听到母亲和别人诉苦:“为什么别人生的孥仔好好的,我生的就这样?”

“是做坏事做太多了。”一个老人回答她。

“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不是(此生),是前世。”

彭海提不禁想:自己这一身的病痛,真个是前世作孽太多吗?不然这病痛为何无止休地折磨自己呢。神经抽痛仍隔三岔五地在夜里造访,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又常常做梦,梦见自己赤脚走在田间的小土沙路上,好像走在尖锥地上,刺痛难耐,只能踮起脚尖慢慢地走。然而这条路看起来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他不由得一边走一边感叹:“为什么这条路这么长,怎么路上的沙母这么大颗?”

当他被消磨得不成人样时,只好让还在读书的妹妹去顶替他看牛一周。但这么做,他心里是有愧疚的,妹妹还在读书,不该耽误她学习。听说他痛得太厉害了,“兵仔医生”便告诉他,有一种叫“何济公”的止痛散,是治牙痛的,可以买来吃。这药隔壁村的诊所才有得卖,彭海提自己不敢去,便叫妹妹去帮自己买。买了一包,吃了,竟然很灵验,那夜他终于能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了。

彭海提着实很欢喜,“何济公”真是救星啊。但这边厢,那间卖药的诊所医生见他妹妹常常来买药,感到很奇怪——一般人牙痛的话,吃一两包就好了。医生有些担忧地问她:“妹啊,这些是止痛药,你怎么一直买?”

“有人需要。”妹妹不敢跟医生说哥哥的病。

“不能经常吃啊。”医生只好叮嘱她。

妹妹回家把医生的担心告诉了哥哥,彭海提听了,只是说:“你别管他,没办法,不吃不行啊。”

“何济公”吃多了,止痛效果也日渐减弱,慢慢地也不太管用了。买药也是要钱的,彭海提想,一直吃也不是办法,就逐渐停药了。但神经痛却仍然没有停下来。一天放牛回来,他在生产队的储物间偷了一条牛绳,拿回来在自己房间床后藏好,心里想着,要是哪天真的觉得太辛苦了,就自己了结。



6


天气开始有些异常,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下雨了,土地开始干裂,禾田开始垂头,再之后,竟都枯萎死了。这样持续了几个月,彭海提经常去游泳的那条溪也干了,这是他长这么来以来从未见过的。

大饥荒来了。

1943年那次饥荒时,他没有留下多少记忆,但这十七年后的满目疮痍,却是后来怎么都忘不了的——那年厝边(潮汕话,邻居)恰好有个男婴出世,父母便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大旱”。

人民公社,一切物质归公,农民家也没存粮。开始自留地里还有一点菜可吃,一天吃一点,没多久就摘尽了,连用来熬给猪吃的糠也已被人吃得精光。彭海提和母亲一起去挖野菜,村里人也都出来挖。哪里有那么多野菜,于是香蕉皮、树根、树叶子,一切可以吃的,也都熬来填肚子了。几乎人人都得了一种叫“大脚筒”的怪病,手脚肿得跟水桶一样粗大,用手指一按就塌陷下去一个坑——其实这就是长期挨饿加上营养不良导致的水肿病。

彭海提也饿得面容惨白,手脚肿胀。为了换点吃的,他母亲把自己的一对耳环当掉了,但市面上食物价格飞涨,换回来的口粮也不过勉强吃个三两天。正值青年的彭海提已是饿得虚形,本来他因为自己的麻风病行事一直慎重,不愿再招非议,但无边消磨的饥饿还是迫使他去偷了一回人家的树薯——树薯吃多了会中毒,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熬熟了就填肚子。

路上的流浪乞食者也多了起来。村里有个麻风病人去乞食,被人拿扫帚头赶了出来。这人回来后跑去彭海提面前哀叹:“那些健康人去乞人家还()有可怜。”彭海提听了也觉可悲,他坚定地说:“我宁愿饿死,我不去做乞丐,我宁愿受死不能够受辱。”

很多人活活饿死了,幸而彭海提的继父每月还能从香港定期寄钱回家,也不时会寄米面油盐和肉等过来救济,虽然远远不够吃,但日子终归还能捱下去。到了老年时,他也依然感念“阿叔”的仁义——自他患病,“阿叔”一直配合他母亲尽力去医治这个跟自己没血缘的儿子,始终没有怨言,如今遇上这饥荒灾年,“阿叔”也始终对老家的妻儿不离不弃。彭海提知道继父赚钱不易,不管风吹雨淋,日日穿梭于香港的大街小巷,后来年纪大些了,积存有一点钱,才自己购来几辆车子出租给别人用。或许换作别的男人,早就对在大陆的家不管不顾,一个人在香港潇洒,再另娶个老婆搭灶过日子了。

母亲每次收到那些微薄的救命食粮后,照样要先拿出一些分给一样挨饥受饿的亲戚和邻居,这些彭海提都是见惯了的。想土改那时,地主富人都遭了殃,财产充公,还日日挨批受斗,一些地主仔落得流浪行乞的地步。有一次,一个地主仔来讨钱,他母亲便偷偷塞了一些钱和米。他母亲本来也是跟人轮流看守村寨门的,后来这件事被村人知道了,村干部就不再让她去,还批评她“阶级路线不分明”。但这些并没有改变彭海提母亲的心肠,之后只要有人来行乞讨食,她仍不管是谁,定要给些零钱或是吃的,有时粥锅刚揭开盖,米汤滚滚,白烟升腾,她便会先舀上热腾腾的一碗端给那人。

母亲把继父从香港寄来面粉变着花样做成各样的面食给一家人吃,后来面粉袋堆得多了,母亲就用它们给彭海提做了一件衬衫,也算是有件新衣服穿。

生产队很多的猪、鸡、鸭、牛,也都饿死了。人都没得吃,谁还管得牲畜的死活?但彭海提没有忘记他的牛,他自己饿得辛苦,不能叫牛也受饿。牛吃的草是最耐旱的,他每日照样牵着它往长杂草的荒地去找吃的,剩下一点湿润的河泥上野草丛生,裸露的死鱼骨成了滋养草的肥料,最后便宜了彭海提的那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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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后,漫长的饥荒终于熬过去了,田地上漫生的杂草被连根铲除,村民们洒下从其他地方抽调来的稻谷种子。春天来临,地里终于冒出了青青翠翠的苗头来,又能听到四处的虫鸣鸟叫了,大地开始复苏。

彭海提和他母亲,还有他的牛,都活了下来。他的身体比之前更差了。几年的发育停滞,让他比同龄人都要矮小。作为一个病人,他原本应该多休息,多加强营养,但他劳心费力,几乎没有一日停过工,加上饥荒的摧残,神经痛变得更加频繁了。他的手指愈加走样变形,那些肉仿佛被抽干了,双手变得像鸟爪子一样。

原来别人说的是真的,这个病真是要残废的。那些在田埂上空飘荡开的预言,像一把巨形大伞一样在彭海提头上盖将下来。他感到羞耻,为这“癞哥”的名号,为日夜不停的神经痛,为这逐渐变形的手脚……他牵着牛走在这片祠堂香火旺盛的土地上,觉得很多东西对他来说已是无分。自己这样子,在这个地方,还要怎么做人呢?

他想起了那条藏了有一两年的牛绳——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杀死自己,拒绝这命运的宰治,拒绝预言成真。



7


别人都是对辛苦的事情一笔带过,或者干脆闭口不说,但彭海提不是,他会一直背负着它们活下去。对于自己青年时自杀未遂的那段经历,他没有一点避忌,向我清楚地讲了。这件事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在离他当下的生命很近的地方,他伸手就触及它。

那夜,神经痛又发作了,彭海提终于决定要结束这一切。他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作为一个潮汕孩子,他原本要在十五岁(虚岁)那年“出花园”的。那是潮汕人隆重的成人礼,孩子要在浸有不同鲜花的水中沐浴,穿上外婆送的新衣裳和红木屐,拜别床脚下的公婆神,扔掉香炉碗,吃下甜菜汤圆和象征长寿的面条,表示长大成人,神明保佑,一生平安。但因为这身病,家里并没有给他办,那一晚他给自己做了这个重要的决定,想将这个选择作为自己成人的标记。

他从床后拿出了那条牛绳,站上了衣柜,房梁有点高,他踮起脚尖才勉强把牛绳穿了过去。他冷静地将绳结打紧,把头放进去,闭上双眼,便双脚蹬开柜子。然而就在这时,绳子“嘣”的一声突然就断了,他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哎呀”一声惨叫出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彭海提的腰还有点痛,走起路来有点瘸。细心的母亲发现了,又注意到他脖子上有一道乌青,便问他:“你条脖子怎么那样?”

“我老实跟你说,我不想做人了。”自知捂不住,彭海提终于说了出来,却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我受不住了,我不要做人了,我不想拖累你。”

母亲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从那以后,母亲就不肯让彭海提一个人在小厝间睡了,要他在自己租来的房子外面的厅搭个床铺。以前他一个人住,神经痛时可以自己一个人哭,现在他夜里哭,母亲便能听到了。看到他抱着双手哭,母亲便来给他按摩。

彭海愧疚不安,劝母亲先去睡:“你猛猛去睡觉,不用理我,不然我没死你倒先死了。”

母亲不解地问:“怎么这么讲?”

“你一个健康人,该休息就要好好休息,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要是连累你也生病了,我怎么受得起?”

可是母亲仍执拗地守着彭海提,有时妹妹半夜醒过来,会被这番景象吓哭,最后便是三人一起痛哭。夜里的哭声飘出门外,厝边前后都听到了。有时邻居听到他神经痛发作,就在外面悄声议论:“不行了,抽筋了抽筋了。”

在一次神经痛发作后,彭海提就暗中备下了一瓶老鼠药,藏在房子的墙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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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两年,妹妹出嫁了。有一日母亲出门去看望妹妹,只有彭海提一个人在家,他想,这下机会来了。

看到母亲走远,他便去找之前藏好的老鼠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他想起在巷口卖农药的人那里看到过一种叫“特百虫”的农药,乳白色的,他心想应该不难吃,便买了回来。回到家里,他先抓了一大把糯米洗净下锅——之所以煮糯米饭,是因为他想起厝边有个老人看孙子顾着玩不吃饭,便骂他“做鬼要做饱死鬼”。他听了觉得有理,在生死的关口,还得最后好好款待一下自己。

一碗香喷喷的糯米饭下肚,心满意足,他便吞下了“特百虫”。喝完,他便马上把沾有农药的碗筷全部扔掉,想着断断不能让母亲碰到这些毒药。之后他又想,不能倒掉在家里,不要叫母亲回来了吓到,于是赶紧出了家门往屋后的竹场方向跑去——死在竹林深处无人知道,等晚点有人发现,再给他收尸就好了。

匆忙走在路上,阳光明晃晃地照在眼里,他想,这大约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光了。他突然感到眼前发黑,一头栽在地上。可没过多久,他的牵牛朋友刚好经过,看到他口吐白沫,赶紧把他送去了诊所。他醒来时,得知自己被救活了,不解地问医生:“为什么我食了那么多药还是死不去?”

医生告诉他,幸好是他先吃饱了。他只是叹息,后悔不该先吃饭。

等他逐渐恢复过来,母亲叫来了母舅。母舅一到便指着他骂:“你这个不孝子,你母辛苦一世人,饲你到这么大,你死了一了百了,留下你母怎么办?你要她难过一辈子吗?”

母舅的话像是把他在迷梦中猛然摇醒,他暂时卸下了自己的苦痛和迷惘,回头看见了母亲眼里的痛苦和泪痕,自己也不禁落泪——他怎可能是那样决绝无情的人呢?他想起了从前,想到了外嫲的嘱咐,想到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生父去世、战乱、饥荒、霍乱……母亲把她的那些孩子一个个忍痛放下,却独独留他自己一人在身边。即使现在他一身的病痛,母亲也始终给他依傍。

想到这些,他便无法再舍心而去了。他跟母舅承诺,自己不会再寻死,就算是为了母亲,他也愿意去寻觅活着的希望。



8


一晃又五年过去了,到了1970年,彭海提已在生产队看了十五年的牛,那头黄山牛看老了,队里又给他换一头水牛,他一样细心照料,把它养得肥肥壮壮。

这年间有一日,村里的大队干部跑来问彭海提,说省里办的麻风院新洲医院在“招人”,问他要不要去。一听到说是个省办的医院,又不在家乡,彭海提便心动了——反正自己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来日就算客死他乡,耳边也听不到那些不干不净的话了。

他想去新洲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对母亲的心理负担减轻了许多——在他四年前那次喝农药自杀未遂之后不久,母亲便把二十多年前被迫送人的那个小儿子找回来了,想是晚年能多个依傍。那时母亲也曾想再去找回他的两个姐姐,但打听一番后,才知道她当年是被骗了,那个媒人婆说是将她两个女儿带去富人家,实则是要把她们带到外地卖掉,结果那人在半路上病死了,彭海提的两个姐姐也不知所踪。

有弟弟在母亲身边,彭海提也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了。母亲虽是不舍,终究不愿见他一直受苦,想着或许去大医院能治好他的病,便同意他去。在彭海提动身的前一夜,母亲一直哭。已过而立之年的彭海提,在几个孩子中,是陪在母亲身边时间最长的,母亲又怎能不肝肠寸断?心绪不定、忧愁重重的彭海提看到母亲落泪,不禁眉目紧蹙,急躁起来:“不能哭,又不是去当兵!”“明早出门你一定不能哭啊。” 

第二天分别之际,母亲果然依了他的要求,强忍着没有流下眼泪。她明白儿子的倔强和自尊。细心的彭海提看出母亲很是难过,便细语安慰她:“我去了那边,每年都回来寻你。”说这话时,他心里是发颤的,也是强忍着泪水和悲伤——此去路途殊远,其实并不知会去到怎样的环境,能否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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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先被送到了潮阳当地的竹棚麻风村暂住,病人要在这里集中,等凑够了人数再一起包车去新洲医院。真到了竹棚,彭海提才知道,原来这里也是个治病的医院,建在了荒无人烟的山边,病人在里边隔离治疗边劳动——只是外头的农村人把它说得太可怖了,“癞哥寮”,多难听的名字啊。

他在竹棚住了三个月左右,也是看牛,等凑齐了约有六十人,便有人安排了一辆大客车,把他们送去了位于东莞县的新洲医院。大清早出发,到目的地时已是晚上,食堂煮好了粥等他们来,露天处在放映电影。

这是彭海提第一次出远门,他晕车晕得厉害,什么也没吃就去休息了。第二日醒来,已是身处异乡。住的是集体宿舍,一个宿舍两排平行的床铺排开,满满当当住了三十多个病人。听说整个医院的病人数超过千人,这让彭海提有些意外——原来还有这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

新洲医院建在了东江支流的江畔,和彭海提的家乡一样,也是近水。医院比农村条件要好,他在家里晚上只能点煤油灯,这里不管是宿舍还是外边行人道上,都是一路灯火,像白昼一样光亮。他在家每日都要打井水或溪水抬着回家用,这边却已经有水龙头了。医院里还建了个大砖厂,轮流烧砖的轮窑有二十四个窑门,可以日夜二十四小时不熄火,不停生产。彭海提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大的砖厂,不禁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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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手绘的1970年的新洲医院的地图


事实上,彭海提他们这批病人正是因着这个砖厂才有机会来新洲的。砖入窑出窑、制作煤饼、烧火、挑砖落船等等都需要用到人,砖厂最多可以容纳四五百个粗壮劳力,那段时期医院多番到潮汕各县市乡下去“招人”,主要就是为扩充劳力。新病人一进院,便要过来砖厂这边接受挑拣。进砖厂是有门槛的,一只手必须要能抓起两块砖头才行——彭海提蜷缩的双手好不容易抓起了两块砖头,却无法抓牢抓稳,很快就放下了,自然被淘汰了。

他只能成为一名杂工——这是医院里一个特殊的工种,任何时候、哪里有需要,就把他喊去。他做过很多样工作,砖厂铲煤渣,拆窑门,去水下挖泥……和在老家的生产队时一样,每样事情,他都是勤勤勉勉。

每日做到傍晚收工,浑身落满灰、邋邋遢遢的彭海提便去江边游水。新洲是沙洲,江滩上满是沙子,江水清澈见底,这让他十分欢喜。黄昏时分,红霞漫天,这是一天中彭海提最快乐最放松的时刻了,他像水鸭子一样一头扎进水里,许久才浮出头来,然后再一次扎进去,又浮上来,如此反复,直至浑身筋骨舒展了,才抖落头上身上的水珠,走上岸来。

来得久了,杂工头也知道了彭海提水性极好,便让他去做一些跟水打交道的工作——或者在水上扒船,渡病友们去对面的小沙洲上种菜种甘蔗,那里是专门搞农业的;或者去水下挖泥,把江边拐弯处浅水滩下的软泥捞出来,和上煤炭,制作烧砖用的煤饼。

有一次他去了砖窑帮忙,杂工头就叫了两个不识水性的病人去挖泥。他们站在江边干活时,刚好有一艘大火船疾驶而过,带起的浪将两人卷到了船下,最后都浸死了。消息很快在医院里传开,彭海提很是惊诧,没想到自己只一次没去挖泥,就没了两个病友。从那之后,凡是要挖泥,杂工头便把他叫去。当年家乡生产队的那个“牵牛头”,如今在这东江畔麻风院里也找着自己的位置了。



9


因为每天早晚要用力扒渡,又常常要去水下挖泥,彭海提的手总是受伤,可他即便给手贴上胶布,也不会停工。这样努力劳作,主要是生活所迫——他得自己养活自己,此外,也想着要积存一点钱,好做回家看母亲的路费。

彭海提刚来新洲不久,医院便办了夜校,一个潮汕的老病友教病人们学当地的方言白话(粤语)。白日工作,晚上学习,彭海提三个月就学会了,比病友们快些。会了当地话,他就能跟老病友聊天了。老病人管这里叫“约瑟洲”,是麻风病院的旧称,说解放前是神父修女们在这里服务的,解放后政府便把医院接管了。洲边堤坝旁那些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榕树,还是建院之初种下的。

不过,初来乍到,彭海提还是跟潮汕的同乡走得更近些。那时医院潮汕的病人有三四百人之多,熟悉的乡音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相处得投机一些的,在彼此心里就是家己人(潮汕话,自己人)。彭海提觉得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飘落在此处,就要互相怜惜,互相帮助。

有个潮汕的老病友,是专门负责撑医生每天来回渡江的——那时医生们晚上都住在江对面的梁家村,早上才过来医院这边上班。在水上撑船是很使力气的,老伯年纪大了,知道彭海提水性好又年轻,气力不足时便叫他来帮忙。彭海提只要有空,便和这位老伯一起撑医生过渡。

彭海提有次和一位潮汕病友被安排去砖厂帮工,他们一个负责拆开窑门,另一个负责铲煤渣,轮换着做。彭海提的双手已经麻痹到不知冷热,拆窑门时常常烫伤。病友看到了,便主动对他说:“你来铲煤渣好了,拆窑门的事我来做。”

这些潮汕病友在异乡互相帮来帮去,是常有的事。这样的环境容易让人忘记他们还是病人。公允地说,新洲的医疗条件在当时算是不错的了,药房、医疗室、检查设备、手术室一应俱全,几十名医生仁心尽责,每日都会到病房给病人看病开药,并不歧视和嫌弃他们。入院体检,彭海提便查出了有肝病,一个姓肖的女医生总是过来跟进他的病情状况。肝病病人需要多吃糖,但在计划经济的年月,糖靠票证限量供应,肖医生看到有一些注射用的葡萄糖沉淀了,不能再直接注射了,就拿来给彭海提吃。

一次台风天,江面大水汹涌,那个潮汕老伯一人撑渡应付不来,便叫了彭海提来帮忙。彭海提站在船尾,由于双手不能正常卷握,撑渡时手中的竹竿不知被水底的什么东西缠到了,被顺水卷走,他便一个猛子扎进江水里,又把竹竿捞了起来。船上的医生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潮汕老伯吓得大喊:“这样的大水以后不能跳下去啊,竹竿没了后面再去砍一支就好,这样很危险的。”

也有人开口说:“彭海提,如果有天我落水了,你可一定要救我啊!”彭海提抬头一看,说这话的正是肖医生。原来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天气,也是病人撑医生过渡,船被大浪打翻,病人却不敢去救医生,最后便有医生溺死了。肖医生担心彭海提在救人时会多一层避忌,所以特地告诉他。

敏感的彭海提猜到了这点——医生能这样对他说话,这样相信他,他心里是欢喜的,就呵呵笑了起来,回答道:“哎呀,利是大吉(潮汕话,祈祷平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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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有事可忙,有人可说笑,过得很快,但夜里静下来时,彭海提仍会想家。他总是梦见在家乡,梦见在田里牵牛,去溪里捞鱼,梦见一起牵牛的朋友,梦见自己担一桶水在乡路上跑,梦见提了沟水去浇菜……许多梦里,他都是在拼命劳作。

“最多是梦见我母,我神经痛拼命哭,在梦中我的眼泪总是一直流一直流,梦到我母在帮我按摩……梦着梦着,突然哭得很大声,然后就醒了,眼泪流到枕头都流湿了。”

在离家四百多公里的麻风病院,他与母亲已经有数年没有见面了,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写信。母亲在寄来的每封信中几乎都这样写道:“孥啊,你什么时候医好病?医好了早点回来,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母子千里两相思望,怎奈儿子有病在身,路途殊远,归期始终未知。

心焦之下,彭海提就去偷药——每个病人宿舍配备了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他们每天早上来巡房时,护士的小推车上就放着当天要发放的药物。那时在医院里,没有医学常识的病人偷药见怪不怪,人人都巴望像感冒一样,十天八日就能把这一身病医好了。他的病友猴仔,十来岁的一个孩子,也跟人去偷,拿过药瓶一下子就把药片全倒进肚子里,最后被医生拉去洗肠。

宿舍中央一张乒乓球桌大小的桌子,是平日医生给病人看病的地方,有一日彭海提看到上面放有氨苯砜,便趁医生不注意偷偷拿了一些。他很小心地把药藏了起来,平时吃药时自己小心翼翼加量。可不按医嘱吃药终究还是不行,他脸上浮起红斑,手脚肿痛,还是当年在家时就做过的失败的试验。         

医生来查房时看到了他的症状,说:“你是不是吃药吃太多了?”

他马上掩盖:“不是,是身体(麻风)反应了。”

知道着急也无用,他便只好安慰自己:这里医疗条件好,医生仁心,病友都是一样的,自己要耐心地等下去。



10


谁知,彭海提在新洲住下五年,病还没医好,这个医院便突然散了。

那么好的一个医院,怎么说停就停了?有人说,医院里领导关系不睦,院长意气用事,就把医院关了;又有老病人说,也可能跟砖厂收入锐减有关,以前砖厂是医院收入的大头,后来医院的土用完了,只能去外面买,扣除成本,就很难赚到什么钱了。

新洲医院解散的具体原由,现在已难以考究。总之,从1971年开始,平洲医院和接收军干的稍潭医院这两大省级麻风院先陆续解散,最后也轮到了新洲。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麻风病院,在短短一两个月内悄然宣告消失,如突来的大风浪打在上千名病人身上,他们像洲边的茅草花一样,被四散吹走。彭海提和尚未治愈的几百名病人,收拾了行囊,分批上船,船沿着东江支流一路向东,驶开十多公里,一直驶向一座叫泗安的孤岛。

这里便是彭海提命运飘向终点,他之后余生生活的地方——泗安医院。

突然被推到这里,病人们都迷迷徨徨的,生性敏感的彭海提更是如此。他似乎有些水土不服,喝水时都觉得有股土腥味——新洲那边是沙洲,江水澄澈,水是清甜可口的。这让他好长时间都不太适应,胃口一直不好。

与新洲不同,泗安医院的运营以农业生产为主。这里盛产香蕉,阳光下一眼望去,是大片大片明晃晃的香蕉林,稻谷和蔬菜也是岛上的主要作物。彭海提擅长的事情在这里派不上用场了——病人们种作就在岛上,医生们也住在岛上码头附近,不需要他撑渡了,他“失业”了。

泗安跟农村老家一样,也是分生产队的。彭海提心想:绕了一圈,又从“城市”回到“农村”了。他只能做锄草一类较轻的农活,可是这样的工作也不是每天都有,工资相比在新洲时自然少了不少,生活不好过了。实在没钱了,他便给“阿叔”写信,叫他寄一点钱来接济自己,继父便从寄来了港币——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叔”还是那个“阿叔”。

病人宿舍是一间四人,倒是比新洲的大宿舍要好些,只是他住的二楼,虽然有水龙头,却常常没水。有个从部队患病送来的,在水龙头接不到一滴水,一气之下便从楼上跳了下去,当场摔死了。

宿舍楼上楼下各有一间诊室和药房,照样是每天有医生来看病。一日彭海提去看病时瞧见有张空椅子,便顺手拉来要坐下,没想到值班医生看到了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张椅子不是你坐的,你坐那一张。”他抬头一看,那个医生的帽子和口罩将脸上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模样来,立刻意识到,这里的医生对麻风病怕得要紧。

刚到泗安时,彭海提仍像在新洲一样,傍晚收完工便去江边码头游泳、洗澡。后来住在附近的职工看见了他,说“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他游水的乐趣也被剥夺了。

回想在新洲时,医生和病人互相尊重,说说笑笑是常有的事。医生每天就在宿舍中间的桌子旁给他们看病,彭海提和舍友们常把那里当饭桌,端着饭碗在上面吃饭,医生看到了也不曾说什么。有些病人症状轻微,手脚完好,健壮如牛,闲下来了便去篮球场打球,医生看到了就去和他们一起打——几年下来,也没有一个医生传染上麻风病。

两个医院同在东莞,同属省卫生厅管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大概是因为泗安医院最初只是县级麻风院,直到1963年才“升级”,医护人员的专业素养自然远不及历史久远的新洲,如今又突然涌入几百名病人,它一下子如何消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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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手绘的1970年代的地图


新洲一散,彭海提在那里交的很多朋友也都离散了,之前一起在砖厂做杂工的病友已出院回家了,常叫他一起帮忙摆渡的潮汕老伯则去了一个海浪险恶的海岛麻风院。也有好几个潮汕病友一起过来了——大只佬,林楠,黄德平、猴仔——经过了一场风浪,大家还能在泗安相聚,彭海提和他的朋友们更加倍珍惜这段缘分,比之前更显亲密了。

到泗安两三年后,彭海提开始自己养鸡养兔,中秋过年,他便叫了手脚好的黄德平帮忙宰杀鸡兔,唤上大只佬等几个好友,摘了地里的青菜,凑了几盘菜肴,围坐一起,边吃餐饭边说说笑笑。彭海提越来越感到“远亲不如近邻”,这些聊得来的朋友就像自家兄弟一样,泗安也是他的家了。

那时他与大只佬同个宿舍——大只佬真名郑育强,生得人高马大,身体肥壮,所以彭海提他们便给他起了个这个外号。有一次,大只佬的弟弟来医院探望,要来宿舍,彭海提自知手脚不太好,模样又吓人,心想,当年家里的亲弟弟吃饭时要求自己单独用一双筷子,何况别人呢?他不愿彼此尴尬,也不想影响舍友兄弟相聚,便自觉走开了。大只佬知道后,特地把他找了回来,对他说:“不怕的,我弟弟不怕。”搞得彭海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就这样,彼此消了芥蒂,大家围坐一起吃了顿饭。

如此跟朋友们相互扶持着在泗安住了四年,彭海提收到了一封家书——不是母亲寄来的,而是当年过继给母舅的哥哥写的亲笔信。彭海提颇感意外,离家近十年,这个亲阿兄从未和自己联系过的。待拆开信,看到的却是触目惊心的消息:弟弟自杀了。

改革开放了,弟弟有闯劲,想要赚大钱,跟着人家承包山头打石,没想到缺乏经验,石头销路不好,最后钱没赚到还欠了一身债。他想不开,便直接在山头上吊了。彭海提拿着信看了又看,手直抖,似乎不敢相信。眼泪早已溢满了他的眼眶,他喃喃自语:“他是个健康人,怎么就这样死掉了?”

那一刻,他真希望死的是自己。



11


弟弟死后不久,彭海提又收到一封信,这次是母亲寄来的了,希望他能回家,见一面。彭海提想,跟母亲一别已十载,确实应该回家一趟了。

泗安医院仍是隔离治疗,想出岛,必须得以重要事由向医院请假,获得批准才行。因为请假制度严苛,常有病人半夜偷偷划了小舟偷渡出去。但彭海提想光明正大地走,他回信让母亲跟村里大队打张证明,说明家中有急事。这张证明最后通过电报发到了泗安医院,彭海提被批准请假回家探亲。终于可以回去见母亲了,可他却连一双正经鞋子都没有。有个当过兵的舍友知道了,便拿了一双解放鞋给他。

彭海提要先从东莞坐船去到广州,再在那里坐车回家。上了渡船,那个摆渡的一见他的手脚模样,知他是泗安来的,就要他买五张船票。

“这是谁人规定的?”彭海提理直气壮地反问。那摆渡的便说,这个座位你坐了,前后左右都没人敢坐了,所以要收五张票的钱。彭海提却不同意,一直要他给出合理依据,那人自知是在欺负人,再纠缠下去会影响行船,便只好只收一张票,不情愿地让他上船了。

到了广州大沙头码头,上了岸,已是下午四点多,彭海提只能在附近过夜,第二天再乘车回家。看到路边有家旅店,他便走了进去跟服务员说要住宿。服务员看到他的手脚模样,便不想让他住,还调侃他:“这里住满了,你可以去找外侨宾馆。”

彭海提是第一次住旅店,也就真信了。人生地不熟,他只好又上了公交车,问别人,外侨宾馆在哪里?车上的乘客听了,都笑了起来。他听着不对劲,又去问售票员。售票员看着他,冷冷地说,外侨宾馆我不知道,这里下去就有宾馆。他赶忙下了车,果然看到有家旅店,便走了进去——没想到那家旅店也说“住满人了”。

从第二家宾馆出来,他恍然大悟,决定坐公交车回去,去找第一家旅店理论。到了那里,他看到有个人正好在办理入住,耐着性子等那人登记完了,便上前去问:“你不是说已经住满了?”

“刚刚那个人是提前预约的。”那个服务员敷衍他道。

“我还比他先预约呢。”他知道了对方是看他手脚不太好,心里怕他,便昂起了脖颈说,“你要不给我住,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那服务员则听得怔住了,半晌没出声。彭海提见他有点不知所措,便见势晓之以情:“我一个出门人,出门在外,你不给我住,我去哪里过夜呢?” 

那服务员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何况那时是旺季,旅店也是要想尽了办法赚钱的,于是便改口说:“现在真是没房间了,你要不介意的话,可以在走廊处安个床位。”

“好好,有个地方落脚就行。”彭海提此时已经乏了,不愿再折腾,便应承了下来。

“(旅店的)饭堂要关门了,你赶快去吃吧。”办好了入住手续后,那服务员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好好,多谢。”彭海提就把早前的不快丢掉了。 

来回折腾一番,已是掌灯时分。吃完饭回来,彭海提便扯着被子躺下了。回想起这一天经历的种种,不禁叹息了一声——没想到这么久出一次门,在社会上就被如此歧视,心中的酸楚只有自己知道。但想到明早还要赶路,只好先不去想那么多,闭眼歇息了。


------

到了,那个他午夜梦回许多次的彭厝村终于到了。这是他曾经住了廿五载的地方,是他的故乡。

就在踏入村寨门一刻,彭海提迎面撞见一位相熟的老人,老人一眼便认出了他,欢喜地说道:“孥啊(孩子啊),你回来啦?”她亲昵自然地拉起彭海提的手,注意到了那只手已经变形——有的手指已经没有了,剩下的手指也都蜷缩着无法自然伸直。

老人眼里的光泽消失了,露出讶异的神情。她用自己布满老年斑的粗糙的双手慢慢地轻轻地在彭海提的手上摩挲着,晶莹的液体充盈了她的眼睛,又顺着眼沟垂落下来:“孥啊,你的手怎么变成这样了?”

母亲一个人住在他过去住的那间小破厝里,听说这个小屋是曾经的富人家建来放棺材的,彭海提想起自己第一次上吊自杀就在这里,真是半只脚踏入棺材又出来了。还没进家门,母亲的眼泪已像雨水般往下落。她拉着已经四十三岁的彭海提从头到脚打量了许多遍。彭海提注意到,以前身材高大的母亲,如今腰已经有点弯了,头发也开始泛白了。

“你怎么这样了?”母亲心疼地问道。

“我们在农村不懂,治得太慢太迟了。”彭海提流着泪答。

得知彭海提回来了,同村的那个嫂子也过来礼貌性地问,要不要过去吃饭?彭海提自觉,说不用了,在母亲家里吃就好。哥嫂便送了一些菜过来。这时生产队已经没了,当年跟彭海提一起牵牛的朋友们有的去当了兵,有的外出打工,大多不在家。说起时代的变化,提起吊脖子自杀的弟弟,母亲便不停地抹泪,问:“为何命运对我如此不公?”彭海提听得心里凄然,想着自己也是一样的,但他不能说出口来,还要引开话宽慰母亲。

他拿出过去十年里省吃俭用积存下来的几十块钱,递给了母亲。母亲始终不收,说他还在医病,让他带回去买点东西吃。彭海提最后说:“这是我做工的一点辛苦钱,是做儿子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母亲便只好收了。

闲话间,母亲说起了村里以前一个喜欢过彭海提的女孩,说人家等了他好多年,等到三十岁了才出嫁,跟着丈夫一起去了海南岛。彭海提听了不住叹息:“哎呀,怎么那么傻,我一直叫她不要等。”

那个女孩彭海提自然是忘不了的——当年他在家时,女孩看他勤勉真诚,喜欢上了他,甚至跟他明说想要嫁给他。那时他已经有病了,她是知道的,却一点没有嫌弃,只叫他好好去医治。后来女孩得知他要去大医院治病,还悄悄找了他,说要等他回来。彭海提急了,郑重地对她说:“你不要等我,不会有幸福的。你去找别人。”

彭海提就这样推开了那女孩,心里却像被刀剜了一下——眼前这个好姑娘,他难道不爱吗?是他不能爱。如果他能像“阿叔”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肩负起家庭的责任来,他一定是会答应的。但他不能给她留下虚假的希望。说出那话时,他心里充满了悲哀。

母亲又在唏嘘感叹——彭海提刚开始患病时,她还叫他去相过一次亲,后来看着他的身体逐渐变差,成家的事才不再提了。

住了十日,假期尽了,彭海提便要动身回泗安医院了。母亲的那句话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能不能不要回去?留下来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得到儿子否定的回答后,这个老妇人似乎感到命运的一切都涌来了——在革命中牺牲的前夫,不知所踪的两个女儿,远在香港不知归期的丈夫,自杀的小儿子,还有海提——她心头最大的疼痛和困惑。

母亲不再说什么了。怕耽搁下去母亲会更难过,也怕自己会大哭,彭海提狠下心走了。他心里清楚,就自己的身体情况,就这外面人待他的情形,这一走,恐怕是回不来了——虽然,这里有母亲在,可有了这个病,很多东西已经无法两全,只顾得了自己了。

他只希望,母亲能明白他,原谅他。


未完待续

《异乡麻风病院里,潮汕阿伯的爱与救赎 ·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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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26 09: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异乡麻风病院里,潮汕阿伯的爱与救赎 · 下篇 | 人间

 张馥兰 人间theLivings 2023-04-25 09:01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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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法安眠的夜里,潜藏心底的那个念头又一次浮起来了,他决定再次将匕首伸向自己年老受困的身体。唯有这样,他才不用受它牵制,被它激恼,为它忧愁,因它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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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作者供图




沉默的麻风村往事丨连载



1


到了1983年,彭海提的麻风病被治愈了。但对人到中年的他来说,身体已经坏得差不多了,这病医没医好,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医院政策也变了,允许治愈的病人继续留院,但要家里给生活费。这个转变源自一起砍人事件。大约一年前,有个叫望岛的病人治愈后,认为外面的社会很难接纳自己,不愿意出院。医院告诉他,如果实在不想回家,就得搬去台山那边海岛上的麻风院。望岛实在不想去那个风浪险恶的海岛,心中就燃起了仇恨。他先用平素叉鱼用的鱼叉伤了一个与自己不睦的病友,又用砍香蕉的砍刀砍死了两个与自己有过节的队长,之后便在一棵树上上吊自尽了。出事后,人们发现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留下四个字——“逼上梁山”。

“怪不得他昨晚问庾宏那几个字怎么写,原来他早暗中做好准备了。”彭海提想到事发前一天晚上,他们几个人在大食堂旁的服务部看电视,病友庾宏就坐在他旁边。望岛突然走到庾宏身旁,问他“逼上梁山”怎么写。庾宏当时正好拿出烟纸准备卷烟,便在烟纸上给他写了。

三条人命惊动了广东省卫生厅,新政策就下来了。这是用鲜血换来的一点改变,一点对愈后麻风病人的理解。

彭海提也不想回家,他想:肯定不能要母亲的钱,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同胞阿兄早给了母舅做儿子,妹妹已经出嫁,弟弟又自杀了,或许有能力给自己生活费的,便是那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哥哥了。他写了信,寄去大队和哥哥侄子一家,说了自己不想回老家的情况。大队中有老人还记得这个患病的苦孩子,怕他侄子不答应他回来,便对他侄子说:“你阿叔虽然患病,他当时在生产队干活是非常落力(尽力)的,是非常勤劳个人。”

侄子虽然对这个叔叔没有什么印象,却是个明事理的人,听完老人这番话,爽直地应承了下来,每月都给彭海提汇款。不过彭海提知道这背后的经过,纯属偶然——一个从他们乡里出来收破烂的人,一路收到了泗安医院,偶然相遇时,竟认出了彭海提,告诉了他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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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就这样在泗安医院继续住了下去。他的手指已经残缺,一只脚也有了伤口,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拼命干活,平日里就养上十多只兔子,自己种点菜,够吃就好。他空闲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没事时就跟人搓牌打麻将,或是找庾宏下棋,或是到林楠那里喝两杯茶。

时间久了,他究觉这样是蹉跎光阴,没太大意思。再看看那些医好病的病友们,手脚好的,自己承包了大片蕉地,每天忙碌而充实。这么想着,他心中烦闷,不免又想起过往那些悲伤的事来——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有朋友听他言语间常常流露出悲观情绪来,便提议他去图书室找些书消磨时间,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他觉得有道理,第二日一早便出现在了图书室。在琳琅的图画中,《广州画报》上各样特别的图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惊喜地睁大眼睛,一页页地翻,一本本地看,仿佛发现了宝藏一样。

翻画报时,他想起了以前读书时,同班的一个“天才画童”。那画童在地上随意拿一块尖石块或碎瓦片,就能在墙上画龙画马,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阳光一照,龙马仿佛就要破壁腾飞一样。他曾心里暗暗赞叹,想要是自己以后能像这画童一样就好了,但没过多久,他就患了病,被学校退学了。

不如就学画画好了——这个逐渐明朗起来的想法让彭海提感到振奋,心头的乌云终于逐渐散开了。

医院会定期订阅《健康时报》《东莞日报》一类的报纸,看报纸的人不多,烧报纸的倒不少。岛上的生产队散了之后,饭堂也就随着散了,病人们变成了村民,各人只能自己烧柴煮饭,就去拿了图书室的旧报纸来引火。彭海提就去找他们要,说自己要练习画画写字,练完了再还给他们,朋友们也都应允了。

他先是临摹“人仔册(小人书)”上的那些人物,看到《三国演义》上关公在看书,就依样画葫芦,又见到《西游记》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哇,看起来非常威猛”,又学着描这一张。画了一张又一张,用掉了很多张纸,拿起来看,还是不满意,就揉成纸团丢掉了。

画了没多久,他右手拿笔的那只手指就肿痛得厉害,医生给他拍了片,发现从拇指开始,连着三只手指的骨头都已腐坏,对他说:“这些手指必须剁掉才行了。”

彭海提右手原本也就剩下这三只完好的手指了,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他流着泪哀嚎:“这样我还怎么画画啊?”

“如果握不了笔,那就在拇指和食指间再开一刀,开一个口子就好。”医生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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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后,彭海提的拇指和食指只留下了半节。他用仅有的那点指节夹住笔,画画写字。笔会经常夹不住,掉落在画纸上,把画了一半的画乱涂上一笔,实在让他懊恼。他就用缠脚伤的白胶布,在笔上缠上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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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画画的毛笔


有个做护理员的病友是广州人,看到彭海提整天在埋头画画,却只有一支笔,就在一次请假回家探亲时,给他买了两支新笔回来。“我们这些大乡里出城的,靠朋友的。”回想起这些时,彭海提笑着自嘲——他很庆幸还有这些好朋友帮忙。再往后,他用画纸和毛笔画画了,画纸是托开船运货的大只佬帮忙买的。一个有文化的朋友见他这么喜欢画画,便说画画写字是一体的,学画时候还要多练字。他听了觉得有理,便又去找了字帖来勤奋临摹学习。

岛上也有着意刻薄、歧视他人手脚不太好的人存在。同宿舍的几人共享一个小火灶煮饭,有人煮食后火槌仍放在炉上,彭海提不知道炉是刚烧过的,伸手去拿火槌,一下便被烫到了。他看着撕开了皮的手,生气地去问那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做,那支火槌放在这里烧,我的手麻木都不知道!”

没想到那人讥讽彭海提:“你这个人,要文无墨,要武无力。”

彭海提被这话刺激到了,心想:干活干到双手都没了,现在自己确实是“要武无力”了,哎呀,激气啊,现在武的没有,就学点文的吧。

他更加每日埋头苦练,整个人都被字画吸附进去了,经常不知不觉中屋里光线就暗了,抬头来,窗外已然红霞染天,归巢鸟雀的声音重迭起伏,一日就这么过去了。渐渐地,他看着画的东西终于有几分像了,心里便十分欢喜,干脆把画贴在墙上。

有人看到了就问他:“这是你画的?你很厉害,双手这样还能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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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的画作《风和日暖》



2


有了治疗麻风的特效药,新患病者再也不用隔离治疗了,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泗安医院的人便渐渐稀疏了。彭海提的好几个好朋友也相继出了院,到了1988年,连大只佬也走了。

这年,医院里来了一个叫连青的年轻人,不过三十岁左右,听说是部队的连长,比文工团来的瘐宏待遇还好,直接住到干部区那边去了。干部区那边的墙门内有食堂,护理、医生,一应俱全,本来这样的公家人跟彭海提他们这些普通病人是不大接触的,但医院领导大约是看连青年轻,人来了没多久,便叫他帮忙管整个院区的治安。

从干部区走出来的连青身上没有官架子,喜欢和彭海提他们聊天说笑,大家渐渐便彼此熟悉起来。彭海提他们都唤他“兵仔”。兵仔脸上皮肤好,手脚也好,一点看不出有麻风病。彭海提知道他也是潮汕老乡后,对他更是感到亲切。客家此处,如今又遇了一个“家己人”,看他平日做事率直,对人真诚,待他就像弟弟一般亲近。

很快,连青和医院里另外一个女病人看对了眼,恋爱了。连青把彭海提当作哥哥一样,有什么快乐忧伤的事都愿意说与他听。看着“弟弟”在医院找到了未来做伴之人,彭海提也着实替他高兴——新的药物管用,治疗又及时,相信连青不久就能出院了,出去就又有大把世界。

只是有时,看到连青,彭海提就不免也想到自己——干部区里那些人不都是这样的,一个个医好了便溜走了,可叹自己就是出生在农村人家啊。但对于连青,彭海提并没有不满或者妒忌,倒是会怜惜——好好一个青年,即便手脚是好,世人要有知道他来过这里,看他的眼光也会不一样了吧?

果然,连青满面忧愁地告诉彭海提,父母不同意他跟医院里的女朋友在一起,还骂他:“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找多一个?”不久,他请假回了一趟家,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投钱去承包蕉地鱼塘,又买了一批鸭乸回来养,整日埋头在工作里,脸上却始终闷闷不乐,一点没有了先前的活力。一年后,他跑来找彭海提,神色慌张地说:“我被封锁了!我无法跟家人通信!”

彭海提听了觉得着实蹊跷,忙跑去问领导是怎么回事——一问才知道,连青疯了。

原来,前一阵连青回家后,屈从了父母的意志,和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结了婚。结婚时,他隐瞒了自己在麻风病院的实情,只是说自己在单位工作,婚后还得一个人回来。没想到岳父岳母一心想要抱孙子,催他带自家女儿一起回去。

他好不容易找了理由回了泗安,想尽办法在医院赚钱,以后回家好有本钱做生意。可越是着急越是踩了一身泥水,一年过去,养鸭蚀本了。偏偏此时,家中的妻子生病了,在深圳打工的姨囝(小姨子)竟说要过来看他。

彭海提明白,把连青逼到尽头的,应该就是他姨囝提出要来泗安的事。他想起有次,有个潮汕同乡的亲戚前来探望,连青远远见了,怕被认出,慌忙躲到了彭海提住的楼上。

连青的境况一日日差下去,他像个浪荡子一样在岛上游荡,鱼塘和香蕉地早已被丢在了一边。村民们看到连青疯疯癫癫的,大多只当作寻常事一桩,仍是过好自己的生活。但彭海提无法坐视不理,他养兔的地方,后面刚好是连青的香蕉地,再不远处就是连青承包的鱼塘。他每日去喂兔时便去给连青的香蕉地除草,残指握着镰刀慢慢割着草,哭着感慨: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一个同乡的兄弟,被麻风病逼成这番田地。他哭连青,也哭自己,哭这一群人可叹的命运。

有伤口的脚不能负重走远,割好了满满一箩筐的草,他便拜托手脚好的村民帮忙把草拿走,倒入连青的鱼塘。他希望鱼塘里的鱼能养得肥一点,希望连青能赚多一点,早日好起来,不要过像自己一样的苦日子。

连青不见好转,医院给他开了药吃,也不见效。彭海提想,医病还要医心,还得是他的家人来帮他解开心结。他找连青要了他家人的联系方式,写了信过去说明情况,叮嘱他们不要再刺激连青,希望他们能写信来好生安慰他。

没过多久,那边便回信了。信中,连青的弟弟对哥哥生病的事情感到遗憾,表示他哥哥应该乐观一点,眼光看远一些,并拜托彭海提帮忙鼓励劝导。

彭海提只能自己劝慰和疏解,1990年,连青的状态有了点起色,就出院回家了。一年后,有个出院的同乡病友回来探望彭海提,几个朋友坐在一起闲聊,彭海提就问起连青的情况。

“不太好,说话都不太对。”同乡说。

“哎呀,那就败啦。”彭海提哀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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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一年,又有一个叫来来的潮汕病友和一个老乡起了争执,被对方三番四次威胁说要拿刀砍他的家人。一个落在遥远异乡的人,最怕的莫过于获悉家里有了变故,来来也精神失常了。

还是彭海提不离弃地陪着——他疯疯癫癫跳下池去,彭海提便把他捞起来;他每晚要多摆副空碗筷,说是跟妹妹一起吃饭,夜里在身后藏一把刀,说要砍人,同宿舍的人被扰得只好搬去彭海提房间睡了。来来只对彭海提服帖和信任,他担心被人偷的东西,会放在彭海提那里,彭海提给他“借力(安慰他)”:“东西放我这里,没人敢动你的!”来来听了,便好似服下了一剂安神药。

彭海提写了信给来来家里,他的家人来看望他,一起好声安慰,来来就逐渐好起来了。这样的事足够令彭海提心情好上几日——当朋友的痛苦少一些,他的痛苦仿佛也减轻了,当朋友好起来的时候,他心里便开始像雀儿一样欢跃起来。



3


来来好了后,香港教会的义工就来泗安岛探访了。她们提出在岛上建个教堂,可以常驻岛上为村民们服务。这个提议被当时的医院领导否决了,一时间,村民们怨言四起——麻风隔离政策已经取消了,政府在这方面的投入逐渐缩减,连彭海提他们需要的棉花胶布也开始匮乏了。医院不能满足的需要,很多时候都是义工在提供,如果建了教堂,他们就能常驻岛上,村民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他们也能帮忙解决。

彭海提十分生气,他跑去质问医生:“这里叫什么?”

“卫生院。”医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这里是卫生院,我现在不卫生,有伤口,我每天要干活,晚上回来却没办法换药,弄成这样,蚊帐被席都弄脏了。”他怒气冲冲,“别的东西我不敢抢,现在我声明,你们要是有棉花胶布过来,给我知道的话,我要抢的!”

护士在一旁劝他:“不要吵,冷静一下。”

“我现在斩()人都要啊!”他瞪大了眼睛,故意吓唬她。

后来教会送来了一批棉花胶布,彭海提得知了,真的直接就去抢。他脸色凶狠,没人敢劝阻。有护士提醒他说,那些棉花胶布还没剪好。“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回头径直走了。

跟医院置气时,彭海提收到妹妹的来信,说母亲在屋顶晒谷时不小心摔了,之后便起不了床。他读罢,眼泪滚落下来了。他想回去看望母亲,想在她床旁尽孝,可要回去,却是顾虑重重:一来脚已经不方便走远路,二来这么久没回去,担心亲友看了会害怕。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暂且不回去了。有潮阳的朋友请假回家探亲,他便托那人带了六十块钱给他母亲。朋友到了他家,才知道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妹妹没有收下他的钱,反而添了四十块,凑了个整儿,又让他的朋友带了回来。

彭海既悔恨又难过。他提笔写信问妹妹:为何母亲去世了不告诉他?母亲临终前是否有什么遗言?

一个月后,妹妹的信来了,彭海提颤抖地从信封里取出信纸,慢慢展开,一字一字慢慢地看,生怕漏过任何一点与母亲有关的信息:


“亲爱的胞兄,你好,很久没有寄信给你问候,很是想念,念得你近来身体安康为好,我阖家也平安。正月初九,你的朋友到我家来,哥你托他带来的六十元,妹托他带回给你,又托他再加四十元,不知道哥你有没有收到?

母亲过世的事情,你不用难过,哥你没有在家,同样,我是妈的亲生女儿,母亲过世,为妹也很伤心。母亲生病一年多,妹也有请来医生治疗。治疗四个多月,医生说,母亲年岁大,治不好。一年多来,我是在母亲她老人家身边。但她老人家没有什么遗言。

母亲过世时,妹没有通知哥你,是怕你伤心,这是妹的不是,请你原谅。另者,哥你在外生活,各方面有什么困难,也该寄信让妹知道,妹已寄去五十元。妹有很多话要跟哥你说,可是,写不出来,为妹把字全部忘忘了。祝福你快乐。妹。”


彭海提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把信纸沾得一片湿。这一年是1993年,年近六旬的彭海提,失去了他的母亲,失去了这世上最在意他、最爱他的人——这位母亲,她的名字叫欧玉珍。

一想到没能在母亲病危的时候在床前尽孝,他便垂泪叹息,茶饭不思,夜夜难眠。细小时外嫲要他以后好好行孝母亲,可是因为麻风病,他却没能做到。撕心的痛苦和悔恨折磨着他——回想自己这大半生,待人接物,对朋友处处尽心尽力,是问心无愧的,独独对母亲,彭海提感到亏欠太多。可叹啊,此生此情是无法还回去了,每每追思,悔恨不迭。

有时哭得疲惫不堪,彭海提沉沉睡去,梦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他医好出院了,母亲特别欢喜,二人走在路上,她逢人便说:“我孥医好了!我孥出院了!”

后来,他画了一幅画,画上一个男孩在一个年长的女人面前下跪。左上角写着三个字:跪母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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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彭海提渐渐从哀痛中缓过神来。

一日,病友庾宏过来他屋里闲坐,看见他在画画,便告诉他,自己学过画画,也跟他要了纸笔回去画。但庾宏画了几张,把画给人看,有人就一张裸体女子的画提出了疑问,庾宏觉得这里的人多是农民,过于粗鄙,无法理解自己,索性把画直接塞到柜子里,从此很少再画了。他性格本身孤僻,此后更加格格不入,似乎成了岛上的局外人。

但彭海提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因着画画,他身旁聚集起了更多的朋友,大家有空了就去他房里看他作画,和他说笑。有个东莞本地人,以前是岛上的生产队长,回家前请彭海提画两张给他。彭海提欣然答应。之后也陆续有村民也找他要画,他都很大方送人。

就这样又悄然过了几年,岛上的人走的走死的死,越发稀落了。彭海提住的四区,有大半的房间已经空置出来,干部区那边则是人去楼空。



4


到了2000年,为了让村民集中居住,方便管理,四区的病人集中搬迁到了干部区新大楼。彭海提和老友黄德平住进了一套二房一厅,二人的房间对着,中间是一个小客厅。

彭海提把隔壁一个空置的小房间当作他的画室,找来一张闲置的旧床,在上面放张木板,就是画台。画室里挂着很多型号、大小不同的毛笔,每支毛笔都缠了很多层白色的胶布。

这个坐南朝北的房间是独属于彭海提的一片小天地,是他的精神世界,也是会客厅和疗愈所。天气晴好时,阳光照在二层楼外龙眼树繁密的叶子上,画室里也是一片金灿灿。彭海提以前一直期盼着能有这样的一个阳光充足的房间,他终于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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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安医院昔日军干区的门


他已不再养兔了——他的残指已快消磨完了,脚上的伤口也变成了溃疡。医院会给他们一点生活费,侄子仍旧每月会寄一些钱来,够用了。画画之余,他经常到几个相好的朋友那里坐坐,开小卖部的林楠是他常往来的一个——他也是个潮汕人,茶炉几乎是没有停过,一日都可喝茶待客。

林楠算是个“富人”。他文化高,以前在生产队做会计,搞活了,他便将医院里的小卖部承包下来。因为麻风病,林楠妻离子散,好在在香港的儿子虽不认他,却会定期给他寄钱,加上小卖部的收入,他的生活比这里一般人要好。他每年都会回家乡的麻风村,去看望一个早年在那边相好的女病人,顺便带些钱过去给她生活。

林楠的这些事,都说给了彭海提。最后一件事,让彭海提想起了自己的“阿叔”,所以跟林楠便显得比一般人亲近。当年连帮连青和来来写信时遇到不会写的字了,也会跑来问林楠。

林楠对彭海提信任有加,则是因为开小卖部带出的事。

开小卖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货,同乡大只佬没出院前,每次出船就带林楠一起。大只佬出院后,掌船的换成了一个叫王超的村民。有一次,林楠和王超起了争执。王超觉得林楠要求太多,林楠则嫌王超不好说话。一气之下,王超撂下狠话,说以后不陪林楠出去进货了,自己少赚点外快也无妨。但林楠却不能没有王超帮忙——那时泗安和外界的通道就只有这一条水路。林楠有点后悔,又偏拉不下面子来,最后还是彭海提出面,说和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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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林楠的一只脚查出了皮肤癌,不方便走路了,便提出让彭海提来帮忙照顾小卖部。彭海提坦诚地说自己手脚也不太好,怕是会照顾不周。林楠说不用担心,我是信得过你的。几个潮汕病友一起闲坐时,林楠跟众人说了一声,大家也都齐声赞同彭海提过来照顾。这些多年老友,虽无生死契约,但在远离亲人的异乡,互相照顾也是很自然的事。

彭海提只好先把画画搁置一边,白天里过去小卖部,看有什么要帮忙卖的就帮忙卖,晚上在那里另搭了个小床铺过夜。

一日林楠和彭海提对坐着喝工夫茶,那套茶壶工具是林楠入院时特意从家乡带来的,大概是祖上留下的。林楠指着那个紫砂壶说:“这是老古董,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就拿去用。”

“哎呀,说这样的话!”彭海提马上止住他。

可一语成谶,不过一个多月,林楠身体便每况愈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能让彭海提帮忙清点铺头的东西,准备要把小卖部盘出去。按照林楠的交代,彭海提把油盐酱醋这些普通的东西分发给了相熟的朋友,像烟酒这些较贵重的,则单列一张清单,便宜一些转卖给接手的下家。

大小事宜,林楠都全权委托彭海提去做,还把存钱的保险柜钥匙也交给了他。清点转卖完货物后,彭海提特地叫来了另一个潮汕好友郭予正,当面开了保险柜,把里面的钱拿出来点,总共还有几万块,点清楚了,便把钥匙交还给了林楠。

等林楠的侄子来了,彭海提便将那些清单拿给了他看。这之前,侄子已来过一次,亲自清点过了一遍,看到金额,有些惊讶地说:“真没想到有这么多钱!”彭海提便笑着说,有些货物放在隐蔽处了,他上次应该没有清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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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卖部盘出去后,林楠便搬到了彭海提宿舍的对面的二楼。林楠睡在卧室,彭海提就在外面的小厅搭了床铺。林楠已经说不出话,也起不了床,彭海提每日每夜陪伴左右。他的手无法帮林楠洗脚包扎,便特意请做护理的病友过来帮忙,自己偷偷付了钱。

知道林楠病重的好友都来看望,有人来探视,彭海提便在本子上将人名记下来。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彭海提见林楠躺在床上只是“哼哼”地叫,呼吸微弱而艰难,估摸是大限已到,便打电话给林楠的侄子,让他尽快赶过来。

侄子第二日赶来时,林楠刚好过世。彭海提已叫人帮他齐整穿好了寿衣。他将探访者的名单交给了林楠侄子,告诉他:“这些人来看过你叔叔,都是有心的。可以每个人给个红包,也不用多,二三十块就好,算是礼貌。”侄子听了,满心赞叹,便按彭海提所说,又添了一点,给每人包了五十块的红包。

要将林楠的遗体送去火葬场了,彭海提又提醒林楠的侄子,到时要上船过渡,不能跟平时一样只给一块钱,最好能给一百块。以前附近的麻涌人,特别是撑渡的,是很怕“麻风佬”的,泗安岛上运出的尸体是更是忌讳,常常要连夜把尸首送走。现在虽然已经开通了许多,但终究是托人办事,林楠生前留下不少钱,何妨散发一些出去,换得后事处置妥当,就是最好的。

那个侄子连连称好,听从了彭海提的建议,又顺利带着林楠的骨灰回到泗安。他感激彭海提在办叔叔后事过程中的细心体贴,要塞钱给彭海提,彭海提却执意不肯收。一旁的好友见了,便说:“要收一些,多少是人家的心意。”彭海提这才收下了五百块钱。

侄子清点好林楠的遗物,想将电视机和电话机都给彭海提。彭海提说自己已拿了林楠留给他的那套工夫茶具和紫砂壶,不便再拿其它的了,但见对方诚意要他收下,便拿了个电话机。这时侄子又恭敬地提出,希望彭海提能跟自己一起把叔叔的骨灰送回潮汕老家。彭海提想到自己已是多年没出岛,到时在人家家里过夜,究竟不太方便,便叫上来来一起,想着到时晚上在来来家歇夜。

送了老友林楠最后一程,再回泗安,事情总算有了头尾。彭海提心里虽为老友的离世难过不舍,但一想到林楠不用再躺床上受苦,自己也算凡事尽心尽力,心里便感到宽慰了一些。

林楠留下的电话机,在当时的麻风村仍然算稀罕物,以前村民们都是在小卖部付钱打电话,如今就径直到彭海提宿舍里来打电话来了。彭海提从来不肯收人一分钱,谁想来打就来,想打多久就打多久,大家高兴来用就好了,到了月底,几十块的话费就自己去交。



5


即使麻风病已经治愈十多年,但神经痛仍十天半月便造访一次。有许多个夜晚,彭海提都痛得睡不着,嚷出来又怕影响到舍友,便干脆走到江边吹风。在那里,他时常看见有人在来回踱步,不用问,就知道八成也是相同的缘由。

他坐在江边吹着冷风,天气晴好时,月光落在江边,偶尔能见到江面浮着一两艘渔船。他直等到头发和衣襟沾上了露珠,实在倦了疲了,才回到宿舍沉沉睡去。

他已吃过许多种不同的止痛药,吃得多了就会产生耐药性,一听到病友说有什么好的药,便又换了一种新药来吃。几十年来,药一瓶瓶地吃下肚,要称重的话,可能论百斤不止。

教会的义工来探访时,会跟他们讲《圣经》上的道理,还对他们说,遇到困难可以祷告。有时夜里神经痛发作时,彭海提便开始祈祷:求天地,求上帝,你可不可以给我歇一段时间不让我神经痛?你如果可以两年不()神经痛,你就是让我死我就死掉——让我两年不要神经痛好不好?天地呀,给我试一下一个人两年不会神经痛的生活是怎样的,好不好?就一两年……

他在床头祈祷,在江边许愿,甚至梦里也在说这些话,不管是天地神明还是上帝,他都真诚地祈求,但也不见有什么效果。最后,得知有个病友吞了氨苯砜自杀了,他又想年轻时那样,自己也去偷了一瓶回来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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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有段时间,彭海提的脚底发炎发痛,走路时一瘸一拐。从厕所出来时,他单脚跳了一下,没想到地面太滑,一下子就摔倒在地,脑袋磕在门槛上,直接晕倒过去了。醒来时,他心想,“哇,我怎么躺在这里,不行不行”,想要站起来,才感觉到腰痛得厉害,起不了身。他喊救命,有村民听到了,赶紧把他扶回宿舍去了。

虽然摔得厉害,但也无法送到外面医院去治疗,只能由这里的医生给他开药吃。腰每日每夜地痛,忍不了了,他就叫医生给他开杜冷丁。医生告诉他没有,他知道是医生没这个心,不想给他去找。

他想起之前自己藏的那瓶氨苯砜,自杀的念头再一次浮现。他马上七十岁了,生活上能少病痛、能自理是最要紧的。他怕哪日痛得起不来床,无法自己做主,活着的尊严,始终是他最看重的。

他把药拿了出来,打开瓶盖,才发现放得太久,有些药片都化作粉末了。整整一瓶,都吞了下去,那些粉末也倒进嘴里。之后,他将自己穿戴整齐,躺在床上等待长眠。

然而,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凌晨两点多,他还活着——不仅活着,他还感到痛苦异常,五脏六腑都在撕扯。他哭了出来,对着对面几米远的房间喊:“德平!德平!”

熟睡中的黄德平听到了哭喊声,马上起身赶了过来。黄德平是护理员,脚好手好,常年在药房里给人打针发药,有药房的钥匙。彭海提哭着求他:“德平啊,汝可不可以做好心帮我去药房拿一瓶安眠药过来?”

黄德平摇了摇头,赶紧打电话把医生喊了过来。他们把彭海提送去洗肠急救,又把他送回了自己的房间。彭海提又一次没死成,却吃什么吐什么,连灌水都能吐出来。想要大小便也爬不起来,只能放尿桶在旁边。每天早上黄德平起来,自觉过来帮他把排泄物倒了。

想死死不了的滋味,彭海提年轻时就尝过了,不仅自己辛苦,还要拖累别人。医生过来时,他便请求道:“求你做好心,给我安乐死,拿支针给我死。”见医生不为所动,他又以几近哀求的口吻说:“你是做好事,你看我现在这么痛苦。”

“现在国家没有这个政策。”医生说。

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彭海提又能勉强能下床走路了。他的命实在太硬了,似乎在冥冥之中,总有一些暗暗积蓄的能量在抵挡着他走向死亡。他得出结论:阎罗王总是不收我,既然这样,便好好活下去吧。



6


彭海提画室正面和侧面的墙上有很多不同的画,有他自己的字画,也有别人的,有精心装裱好嵌在玻璃里的,也有直接贴在墙上的“裸”画纸——那是一些学生志愿者画的,有个女生画了一张自画像,有点稚嫩却不失天真,彭海提照旧把它贴在墙上,和自己那些色彩缤纷的山鸟人物画放置在了一起。整个画室就像个小展览厅,容纳着稚嫩、调皮、天真,容纳着稀奇古怪的想法,容纳着来自天南地北的个性各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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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的房间


学生志愿者是从2009年开始陆续来到泗安岛的。第一次见到大学生来,彭海提感到稀奇:“你们敢来?”学生们对他说他们都不怕的。

慢慢地,他们知道了这个老人喜欢画画。他待人体贴温柔,又愁绪多多,有满箩筐的故事,年轻的学生都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有的干脆拿着画纸画起了画。彭海提看着也高兴,便将它们贴在墙上。彭海提也很喜欢这些有活力的年轻人,有他们在时,这里热热闹闹的。

又过了两年,开始有教会的义工姑娘长驻岛上服务。她们在这里照顾不能自理的村民,帮他们喂饭、洗澡,打扫卫生,每日给那些脚上有溃疡的村民清洁,包扎伤口。

有个上海来的姑娘,来到了彭海提房间,要帮他护理伤口。彭海提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让你们做这些事。好邋遢的,不行。”其实他心里是担心:我的脚那样难看,她看到了也会嫌弃的。

上海姑娘便对他说:“你就当我是你义女就好,义女帮老爸洗脚,这很正常嘛。”

听到姑娘这么说,彭海提几乎就要掉泪了,他同意了,不要辜负他人一片真心意。

没想到,姑娘看到他的脚,眼泪先落下来了:“你的伤口怎么这么严重?”彭海提便也顺势哭了出来,很快泪痕满面。姑娘的话牵动了自己的旧日的隐痛,另一方面,这样的爱也让他深受感动——这样非亲非故的人,竟然对自己这样的好,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

又有姑娘去他房间找他聊天,见到他在吸烟,便轻声对他说“这对身体不好”,轻轻拿走他手中的烟。另一个姑娘来了,也是好意劝他不要再吸烟。如此三次,他心想:这些姑娘来这里服务,没有工资,对我们又这么好,如果我继续抽烟,是很没礼貌的,就算是还她们这份情,也要下决心把烟戒了。

事实上,他老早就试过戒烟了,但一直也没能成功。戒烟的原因很简单——他的手夹不住烟,烟头总是把衣服烧出洞来。林楠留给他的茶具,手也总拿不住,喝茶也是常烫到手,便干脆不喝了。有一回,换下被烫坏的新裤子,他盯着上面的破洞呆望了许久,猛地一甩手,将裤子从窗口扔了出去。他生了自己的气,决定戒烟。可戒了一段时间后,烟瘾上来,忍不住点了一根,就又重新抽起来了——他的烟瘾实在是太重了,有时一天要抽掉两包便宜货。

可这一回,面对这些好心的姑娘,他是真下了决心。听说嚼口香糖戒烟效果不错,他便去外面商场买了,每次犯烟瘾时便嚼一片。嚼了几个月后,真的就把五十多年的烟瘾戒掉了。

岛上的村民受到义工们的感化,陆续有人信了教。大家信教的原因各异,有人是为了留住姑娘们,有人是为了寻得一点寄托。有一次在朋友闲聊时,彭海提笑着说:“如果他(耶稣)能让我的手变好,我就相信。”但他随即又告诉自己:“我这样说是很叛逆的。”他只敢和朋友聊天时这样自我调侃,他知道到自己如果在姑娘们面前这么说,会被怎样“教育”。

彭海提最终选择跟姑娘们信了教,但他自己也承认:“说实话,我信教是出于礼貌。”他跟上帝的关系或许还比较远,但他和义工姑娘们走得近,他相信她们,也愿意尝试去相信她们所相信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个信仰,她们又怎么会跑到这孤岛上来长驻,陪伴他们,为他们服务,为他们祝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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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年底,彭海提那只久治不愈的脚被查出了皮肤癌,必须截肢才行。这让彭海提想起很久之前在新洲医院时和一个病友的对话。那时彭海提的手不太好,脚还是好的,那病友则相反。病友说:“如果我的脚能像你的一样就好了。”

彭海提也叹息:“我也希望自己的手能像你的一样。”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下一年年2月,彭海提在义工组织的资助下,去江门免费做了截肢手术。随后,去了跟义工组织合作的佛山红卫麻风院休养。他在红卫歇了不过几日,又有一个新截肢的病友来了。彭海提看着他面熟,看了几眼,认出了是当年在新洲医院做护理员的罗汉松。此番景况下与昔日病友重逢,彭海提既悲又喜,询问之下,他才知道,1975年新洲医院解散后,罗汉松便回了家乡普宁的麻风村当上了村长。此次再见,已经是四十载后。

两人同为潮汕男性,年少时都曾在家中备受宠爱,被寄寓了太多的期许。可麻风病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7


我就是在2013年去红卫探望罗汉松时,第一次见到彭海提的。在那之前我就听说他是个喜欢画画的阿伯,还是我的潮汕老乡,早就想认识他了。但跟他真正熟络起来,还是在我去泗安找他之后。

朋友都说彭海提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一提起往事便很容易落泪。这让我很好奇,这个在异乡的阿伯经历了什么?他愿意跟我讲他的故事吗?

2014年春天,我在泗安住了十多日,在彭海提的画室里与他促膝长谈。我常常听他讲得忘了时间,直到光影从墙上的画移到了地上,又从窗台漏了出去。天地混沌不明,夜幕拉下来了,他口中的故事暂告一段落,我却掉入时间的漩涡里。

彭海提和我印象里的潮汕男人是如此不同,他情感丰富炙热,总能在说起往事时很自然地落下泪来。他是个悲观伤感的人,可他又如此热爱这个不曾厚待过他的世界,总是满怀深情地讲起他的母亲和朋友。

麻风病院里几十载,聚散生死的事,许多的病友早已习以为常,不再过多伤感。可彭海提真是没法子做到,每走一个人,他总不免要郁郁寡欢几日:“我这不是坏心肠,站在朋友的角度来说,这()是好的,为他们开心。只是,走了一个,我自己又孤独了一些,不免会伤心。”

我常去的那三四年里,泗安总是热热闹闹的,大学生志愿者和义工团体你来我往,络绎不绝。跟外面的人接触多了,彭海提也变得开朗许多,有时也会呈现自己幽默的一面来:“我是外星人,不是地球人,人家看着很出奇。”“我虽然面容不好,但我是个善良的人。”

他的画也如其人,它们不是精美的、精雕细琢的、过分修饰的,却是自然的、天真的、质朴的,他画花鸟、画人都是如此。很多的志愿者和义工喜欢他的画,愿意买下来,希望他能过得好一点——当然,我们喜欢他,胜过于他的画。

十几年前,便有义工跟他买过画,但每年不过一二人。那时他生活不好过,钱便自己留着补贴生活。后来跟他买画的人多了起来,他把钱抓在手里,虽暗心欢喜这样被人喜欢和看重,但也总想起这么多年自己困难的时候,病友、义工和公益组织是怎么帮助自己的——2012年泗安来了个姓易的院长后,麻风院景象一新,大家有些什么这里医院无法应付的病,就会被送到外面医院去医治,也不用自己出钱。这么一想,他便觉得这些卖画的钱是“额外”的了,他自己怎好一个人独占呢?怎能只是想着自己的好处呢?他最终决定,把这些钱捐出去,捐给服务麻风病康复者的公益组织“汉达”。

他从没想过这些照顾是他应得的,他甚至没有想到用这些钱去买一件好看的衣服,或者自己出去吃一顿好的——看看他的朋友庾宏,每月领着文工团两千多块的工资,心安理得给自己买一大堆好吃的,猛抽好烟,大清早一个人去高级茶楼饮早茶,也能花得差不多。

但他不能,他无法一个人去享受这些。即使有时卖了画,一时有了兴头,想着奖赏一下自己,出去外面吃顿好的,也定是要叫上好朋友和相熟的大学生志愿者一起的。他会欢欢喜喜地说:“我最近卖了一张画,有个两百块钱,请大家食饭。”大家也高兴,便欣然答应,坐上他和村民们的“坐骑”,一起出去。

每次我去泗安,只要彭海提知道了,就一定要请我去外面吃饭。我们常去一家潮汕餐馆,因为双手不便,他总是会随身带一把叉子,吃饭时,会笑着自我调侃:“我这是在吃西餐。”相比早前,他在外面吃饭已经自在了许多。吃完饭,一定要是他买单才行,他会非常认真地告诉你:“你们后生要用钱的地方有很多,我老人家留着钱没用的。”众人知道他的脾性,都会顺着他来,只要他开心就好。

他依旧相信因果循环报应,七八十年过去了,他仍不时会记起他刚患病那几年,村里的老人对母亲说的那句“可能是以前做坏事做太多了”,现在他能行善积德,就要去做。他也会袒露自己的心声:如果有下世,要做健康人,不要做残疾人。

那时有个收集麻风村旧物的退休记者黄焱红也在泗安长住,常往各地麻风村跑。彭海提便告诉他,如果去了那些村里,哪里有需要的就告诉他,他要捐钱。有时他也跟着黄焱红去,在一个偏僻山区的麻风村,出入不便,许多老人都出不来,彭海提便把画画义卖的钱拿出来,给他们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

2015年,彭海提准备陪黄焱红等人一起回家乡的竹棚麻风村看看,临出发前想起大只佬如今还在老家,便想跟他约在竹棚会一面。好不容易找来电话,却一直打不通,后来,他才得知大只佬已去世了。

去了竹棚,也只有十来个病人了,有两人还是1975年新洲解散时回来的。外面都5G了,这里却刚刚通电不久。看到那些病友有几个也是手脚不好的,彭海提和黄焱红他们商量后,从自己卖画的钱中拿出一部分来,给他们买了一台洗衣机。



8


2016年夏天来了。彭海提因为以前患麻风,身上闭汗,比常人要怕热,上身常穿一件无袖的球衣,露出肌肉紧实的手臂来。他宿舍的窗外多草木,滴水观音、龙眼树、榕树随处可见,还有几棵香蕉树。风景好,也容易滋生蚊虫。夜里蚊子飞入窗内,他的手又不方便点蚊香,所以被叮咬得睡不好觉。

不巧,他又得了重感冒,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心情又开始低落下去,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记忆就像在江上撑渡,不自觉便往记忆深处漫朔。他想起了家里人——他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1999年,母亲去世六年后,外甥女第一次来医院看他。在隔离的年月里,据说为了保护高级干部的隐私,这个小岛的具体地址被隐匿起来,直接用“21号信箱”来指代,神秘而难觅踪迹。外甥女当时来东莞打工,知道舅舅在这里的麻风院,却不知到底在哪里,最后去了邮电局问,才寻到了目的地。许多年后,外甥女才告诉彭海提,外嫲生前曾嘱托她,要她来日有机会来探望母舅——彭海提这才知道,原来他母亲生前最牵挂的,仍是他这个在远方的儿子。

妹妹和妹夫也来这里探望过他一次。2015年,在“汉达”的帮助下,他也回去老家看过妹妹一家——总之,这几十年来客居他乡,跟家人的联系就是这样断断续续、稀稀落落的。

他的同胞哥哥呢?那个留在母舅家做了儿子的亲阿兄呢?他还活着吗?将近四十年前,他收到阿兄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是弟弟自杀的噩耗,自那时以后,又音讯全无了。彭海提想,如今这重感冒不知还好不好得了,如果说,自己余生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再跟亲阿兄见上一面吧?如果能见上哥哥一面,我死后也会庇佑他一家,祝他“合家大细平安”。这是一个潮汕人,所能给出的最好的祝福了。

一桩深埋于心底几十年的心事突然抖了出来,却忧思无解。接下来几天,他便茶饭不思,整日端坐在画台旁,把头埋在双肘里,什么也不做。

“阿伯,你最近怎么这么瘦?”前来探访的学生志愿者觉察出了异常,问他。

彭海提是不会藏心思的人,心情不好时,一切都显在脸上了,既然有人问,他就说出了缘由。

彭海提的愿望很快便在志愿者中传起来了。最后,来自潮阳的志愿者达达,循着彭海提提供的信息,直接到他哥哥的乡里去藉问,竟顺利寻到了人。哥哥还健在,给彭海提拨来了电话:“海提,是我,我是海春啊。”

那是一口有着浓重潮阳口音的潮汕话,低沉混浊,拖着长长的岁月的尾巴。是他,他的亲阿兄,他还活着——但彭海提的确信,却不是因为那苍老的声音,而是因为对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兄。”彭海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颤抖,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一阵沉默。

“阿兄,我们可以见一面吗?”彭海提终于问出了口,像是向着遥远的岁月发问,向着还是少年时的那个哥哥发问。

“不用约地方,你直接回来家里就好了。”哥哥爽快地回答。

“不行啊,那些侄子侄女都没见过……”彭海提连忙说道。

“没关系,现在不怕的,他们也想见你。”哥哥觉察出了弟弟的顾虑,这么回答他。

彭海提为了哥哥这句话,好像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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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将回家见哥哥的事告诉了易院长,易院长便安排了黄焱红和职工谢翠屏带他回去,达达和另外一个志愿者小寒得知事情已经敲定,便提出要一起回去——这样的人生场景难得,她们也想去凑个热闹,做个见证人。

回想当年独自回家看母亲时的一路曲折,这一次,却有一群朋友陪着他回去了。彭海提开心地一口应承下来:“你们愿意一起去最好了,给足我面子。”他心想:有他们一起去,就算那些年轻后辈们看到自己会怕,也会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敢表现出来。

一想到要跟哥哥见面了,彭海提心里就复杂地翻腾起来。他准备了几幅自己画的画,又想,还能给哥哥带些什么特别的礼物呢?他想起了林楠留给他的紫砂壶——哥哥在老家那边肯定是要喝茶的,于是便把紫砂壶带上了。

一别五十年后,彭海提又回到了华里西村这个母亲出生的地方、母舅长居之所。一切已经面目全非,除了几座祠堂旧建筑依稀可辨,其它的,他几乎快认不出来了。半个世纪里,兄弟二人过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再相见时,二人都已是满头银丝。彭海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哥哥,哥哥长得高大魁梧,几乎比他要高出一个头。而站在哥哥身边的嫂子,正是自己母舅家的大表妹。

岁月重重叠叠,光影交错,一齐涌上来了,彭海提感到有些恍惚。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七十年前,而眼前的表妹,已经一下从几岁的孩子,变成了个和记忆里外嫲年纪相仿的老太太了——她真像外嫲,虽然老了,还是好看。

彭海提突然有些为难:“我是叫你阿嫂,还是叫你表妹就好?”

她回答:“叫我表妹就好。”

在哥哥家里坐定后,彭海提把自己的画给了他,告诉他是自己画的。谢翠屏便在一旁说,彭海提如今会写书法和作画,还义卖帮助别人。哥哥听了,很为弟弟高兴。彭海提又小心地把紫砂壶拿出来,跟哥哥说,这是以前老友留下的古董,特意带来给他。

夜里,表妹主动把床让了出来,彭海提和哥哥像幼时一样同床而眠。想到还能活着见到自己的亲阿兄,彭海提思绪汹涌,难抑激动,在床上翻来翻去也睡不着。他注意到阿兄也一样醒着,于是问:“阿兄,你也还没睡着吗?要不我们来聊天。”

于是兄弟二人便躺在床上聊了起了来。阿兄谈了自己解放后去海南做民兵的经历,谈他的苦情,彭海提则聊他在医院几十年生活的悲喜。不知不觉中,一直聊到了天光大亮。

彭海提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母舅画相片,便站在那里端详——潮汕人家大多都会摆着自家先父和先母的相,多是在父母年迈之时提前画好,多用炭笔画成,多求神似,好在父母年百年之后年节家祭时用。彭海提站在那里看得出了神,思绪又飘出很远。一切来都不及哀悼,家里的先人——外嫲、母亲、母舅、舅母——都已不在了。

“可真像啊。”他最终强露微笑,感叹了一句。在一旁的侄子提议让阿叔画一张他父母的肖像画,又叫他画一些好彩头的画,下次再见面时带来。彭海提欣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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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的画作在广州国际学校义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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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后辈们大多都外出打工了,很多侄子侄女都没见着。临别时,哥哥让他过年再回来一趟,大家再热热闹闹团聚一次。彭海提同意了——他们谁的心里都明白,人生此时已近尾声,能见上一面是一面了。

到了大年初三,按照约定,黄焱红和谢翠屏又送彭海提回了哥哥家里。这次侄子侄女们都回来过年了,真是子孙成群,一大家子加起来有二十多人。后辈们欢欢喜喜地迎接这个远道而来、素未谋面的阿叔。彭海提之前带来的画,被挂在了客厅显眼的位置上。

哥哥和侄子还特地邀请了族人一起过来吃餐饭,加上一起去的志愿者,屋里一共围坐了三桌,场面热闹非常。黄焱红跟彭海提的哥哥说,来年开年,彭海提将作为康复者,代表中国去日本参加国际麻风遗产研讨会,家里人听了,都很高兴。

这便是彭海提和哥哥的最后一次见面。



9


了却一个多年的心愿后,彭海提开始为四月份的国际麻风遗产研讨会忙碌,他画着何仙姑、关公、武松等中国神话或者古典小说中的人物,准备到时送给参会的十三个国家代表。这时彭海提八十岁了,再过一年,申请护照会更加困难,所以在考虑参加会议的人选时,大家都一致推荐了他,觉得应该让国际友人们认识这样一位特别的老人。

画作完成大半时,彭海提隐约感到有点腰痛,后来便愈来愈严重,但还是强撑着完成了所有的作品。来巡房的医生听说他腰痛,便给他开了一些止痛药,但并不起作用,他夜里又开始痛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便像青年神经痛发作时,一个人放声哭。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活这么久。死何足惧?可这次本来难得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却遇上这样的事,心里实在气恼不过。他衰老、痛苦又脆弱,在无法安眠的夜里,潜藏心底的那个念头又一次浮起来了,他决定再次将匕首伸向自己年老受困的身体。唯有这样,他才不用受它牵制,被它激恼,为它忧愁,因它受伤了。

三月的一天,他在那张洒满阳光的画桌上写好了遗嘱,写明自己剩下的一点钱都留给最好的朋友黄德平,然后准备等晚上隔壁房的黄德平睡着了就吞药。到了黄昏时分,他拿出了那瓶存放了多年的安眠药,还把尼龙绳绑在画室的窗上——以前吃药都死不了,这次吃完药再上吊,一定就稳妥了。

他想着,还得等德平睡了再行动,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等到晚上七点多,隔壁房间的灯仍然亮着。他望着那边一直亮着的灯干着急:“德平怎么今天还没睡?”

不等了。他拧开了药瓶盖,把药倒了出来,跟上次一样,把那些粉末也吞下去了。他搬了椅子,靠着绑绳子的那个窗台,想着等黄德平睡着了就上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头栽在地上,昏迷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躺在外头洪梅医院的病床上——那晚黄德平要睡觉时,望见他画室的灯还亮着,感到有些蹊跷,便走过来看,发现了晕倒在地的彭海提。

再一次自杀未遂,彭海提感到头又晕又胀又痛,夜里频频做噩梦,梦见自己从楼顶、从山上滚落下来。惊醒后,他下意识按住了扑通直跳的心脏——他有心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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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他自杀未遂住院的消息,次日一早我便决定去医院看他。彭海提穿着病服躺在病床上,见到我来,很开心。他告诉我,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了,也不知怎么来的医院。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点离恍惚,眼底平素的忧郁深邃竟消失了。

我相信他没在说谎,他是真的失忆了。我心下想:都忘了吧,都忘了吧,暂且做一个丢失了记忆的“无情人”吧,这样便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因为摔倒,他的腰椎部分断裂,在洪梅住了两周才出院。后来我们在泗安的画室闲聊时,他的记忆已经慢慢恢复了过来。他告诉了我之前自杀的事,还给我看了他写的遗嘱。我想努力说点什么,却似有棉花塞住了喉咙:“伯啊,你要好好活下去,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们……”

我感到每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我用尽胸腔的力量把它们推了出去。我哭了出来,我不敢想象他的离去,我觉得那对我来说是无法承受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那么痛苦,在今天这么好的社会,我也愿意接受大家的爱,我也舍不得这个世界。”彭海提眼神忧郁深深,泪水顺着那浅浅的眼底又流了出来。

他告诉我,他去问了长驻服务的义工姑娘:“为什么阎罗王老是不愿意收我,是觉得我受苦还没够,罪孽深重,不肯收留我?”

姑娘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他:“上帝要留下你做见证。”

几个月后的盛夏,彭海提被评选上了“东莞好人”。早前有人告诉他有这个评选活动,评上了有两千块奖金,他没有多想便答应了,说评上了就把钱都捐出去。许多认识他的志愿者和义工都主动为他拉票,最后,他顺利评上了。他很欢喜,他知道这个“称呼”,是社会好心人,是学生志愿们为他争取到的,是对他的一种认可,他因为这样的原因珍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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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荣获“东莞好人”时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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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秋天,彭海提收到侄子的电话——他哥哥生病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去见最后一面,哥哥便去世了。

紧接着,新冠来了。泗安既是医院又属于养老院,大门一拉,村民出不去,志愿者也进不来。时隔三十年后,已到暮年的彭海提,和几十名村民又一次隔离在了这美丽的孤岛上。

在四方寂寥中,彭海提仍在努力把日子过下去。每日清晨起来,他开着小电动绕岛闲逛,看白鹭湿地飞,江上日出红,芦苇随风拂。就这样看到了2021年年初,一日早上他兜风回来,踏楼梯台阶准备回房歇息时,左脚踏空,失足摔了下来。没摔伤骨头,但大腿淤青一片。不得已,他只好搬下楼来住,黄德平仍是留在楼上。

那年六月,疫情后医院包车外出买东西的日子,彭海提没有出去,他以为黄德平去了,可到了中午十一点,买东西的人都回来了,却没有见到黄德平。彭海提感到不对劲,赶紧走回宿舍,就听到有人在楼上喊他:“快来,德平起不来了!”

他的心几乎就要跳出来了,拼了命想一口气冲上楼去,却好几次爬不上台阶,差点就跌倒在地——还是那只受伤的左脚,二十多年前,因为它,他无法回乡在病危的母亲床前尽孝,如今不过楼上楼下的距离,又因为它,跟老友的距离被拉得那样远。

终于爬到了楼上,他看到德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盛满的眼泪一下子就飙了出来:“德平!德平!”德平听到了,一只手无力地摆动着,眼泪也顺着眼角垂了下来——他中风了,说不出话来,身子也动不了了。

德平被送去了外头的水乡医院,十多天后出院,仍然是被抬着回来的。他瘫痪了,被安排到了一区有护工照护的房间住,刚回来那天深夜,便从床上摔了下来,第二日早上才被发现。彭海提知道后,又是难过又是自责,从那之后,晚上便收拾床铺过去那边睡,好照看他。彭海提一直记得黄德平的好——2013年他截肢后,穿着假肢上下楼不便,德平每日去楼下冲热水时总会帮他冲上一壶。年节时候,也是德平炒了菜二人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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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和他的电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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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仍旧每日清早六点多开着电动车在岛上闲逛,人间再孤寂无奈,也不可辜负了这美景风光。他沿着四区旁的小径一路往北,左边是绿油油的香蕉地,地里曾满是劳作的人,如今却一个人影也没有。过去的河涌里已长满了水草,河道堵塞,不像以前小船可以直接开到里面来了,也没有了运香蕉的船。偶尔才能在半路撞见一两个身体较好的村民,骑着单车,也正闲逛。到了码头边上,太阳已经升起,江面波光粼粼,彭海提便开着车,迎着风,沿着堤边慢慢地走。

回去路上,彭海提看见一串香蕉坠在枝头,想到那些护工平日照顾德平很辛苦,就想摘了去给她们尝尝鲜。他自己走上前去,没注意到杂草下有个小土坑,又是一脚踩空,失去平衡,把大腿摔断了。

被封控的我,第二日一早得知了他摔伤的消息,只能打电话过去。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哭了,他告诉我,他很痛苦,晚上又睡不好。我劝他动手术——我想起自己的一个亲人,也是年老摔断腿,因为采取了保守治疗,最后的日子十分痛苦,不出半年便去世了——想到这些,我也哭了起来。

我意识到彭海提的状况很差,决定每日给他打电话,陪他渡过这难熬的时期。开头那几日,他的情绪起起伏伏。他说,有个护士一直鼓励他,跟他说现在医疗很好,劝他要动手术,有个老人九十多岁了,做了手术,已经快恢复过来了,还推着他到那病房去看。我也趁势鼓励他,说,听护士医生的建议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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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答应了做手术。我得知那个医院可以探访,便决定等他做完手术后去看他。动身前一晚,我想起了许多跟彭海提过去相处的点滴——2016年临近年关,钱囊空空又未来不定的我跑到了泗安岛上过年,他见我没回家,问我:“你没回家,你妈妈会不会想你?”我告诉他,等元宵再回去,他便对我说:“我这里有一包腊肠,东莞当地的特产来的,你到时带回家好不好?”我当时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在这异乡的土地上,眼前这位潮汕阿伯温柔的话语抚慰了我。

因为疫情,我们已经一年多没见,我本来想买些他给我买过的潮汕绿豆饼去,却听说那家绿豆饼在疫情期间倒闭了。我又想起五年前他在洪梅住院时,曾买过一束花去给他,这番又在医院相见,还是带一束花去吧。

按照防控规定,我们只能在电梯口见面。知道我回去路途远,聊了不过一个小时多,彭海提就催我回去了。临别前,他说:“等我出院了,你再来探我咯。”我愉快地答应了。

十多天后,彭海提出院了。我向泗安医院递交了探访申请,虽然按照防疫规定,过去只能探访一个小时,但为了见到他,我还是去了。我们在楼下的房间里见面,聊了一会儿后,出乎意料地,他拿出了红包,要我收下。我受宠若惊,不知他竟做了这样的准备,告诉他,实在不能要。我口气坚决,心想,这份坚决,敏感的他必定接收到了。

“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他口气比我更坚决,说着,已经泪流满面。

我惊讶又心疼,突然意识到,经过疫情这三年封控的生活,他更显孤独衰老了。

“一定要收下吗?”我问。

“是,你要收下,这样我才安乐。”

我知道我非得收下不可了。可是我得承认,当时有一点我自己也觉察出来了窃喜——因为我终于知道了,我在他心中是占有一个位置的。我想,这个红包,是他在还过去半个月每日电话问候的相伴之情,别人对他好,他定要加倍地还回去的。

“阿伯,你可以送我一幅画吗?”我突然想起他的画来。几年前,我认识的另一位麻风村里的画家陈安华,他在世时我从未跟他要过画,在他2017年突然离世后,我才从他弟弟那里拿了一幅画。我不想再有这样的遗憾。

彭海提爽快地答应了。我挑中了一幅花鸟画,画上是两只可爱的胖嘟嘟的小鸟,并立在枝头,一只紧贴着另一只,眼神温柔地望向对方。画面的右上角,是《圣经》的一句经文:亲爱的弟兄啊,神既是这样爱我们,我们也当彼此相爱。

从泗安回来后,我开始整理笔记,准备动笔写彭海提的故事。我生出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他活着看到自己的故事。



11


彭海提在轮椅上了坐了这将近两百天,左脚才真正快好了,但还是有点肿。他可以穿上假肢,但力气仍不够,也不能走远,要在前面推一张轮椅,慢慢学步。

黄德平经过将近一年的康复,有一边的手和脚终于能动了。护工把他扶上轮椅,让他在外面广场上自己慢慢挪动。彭海提便在一旁陪着他,看着他。

有一日,彭海提突然在电话里告诉我:“实话告诉你,我本来是不想活了,但你们一直劝我,安慰我,还有德平,他现在需要我,我不能这个时候离开他。”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心里仍是想着我们,念着大家的好,不愿见众人伤心。他放不下患难之交德平,仍是要把情义还回去的。正因为他爱我们,他终于没有放弃生命,他用勇敢和坚韧,用对我们的爱,去克服和忍受,熬过了那些困难的日子。他真是了不起。

临近过年时候,我给他寄了一箱坚果。他年纪虽大,但牙口仍是很好。春节时候,他给我发来了语音,祝我新年快乐,又告诉我,不用花钱给他买这些东西:“你还来日方长啊。”

又过了十多天,他发来语音告诉我,他元宵那天又摔了,已经在外面住院一周。这一次,他语气平静,似乎学会了克制,不愿叫我担心。我打了电话回去,才知道元宵前一日,他在推黄德平上坡时被轮椅撞到了腰,第二天去捡掉地上的手机时又摔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腰部有根肋骨开裂了,但这次还好,不用动手术,只是遭罪。

那时我正在写他的故事,知道他这次状况比较稳定,便跟他说等他出院了再去看他。可是他的经历太丰富,他的爱和痛都太深了,我写得十分艰辛。

彭海提出院了,我又给他打了电话,他问我:“你什么时候来探我?”

我告诉他:“我正写你的故事,就快写好了,写好了就去探你。”

又一年春天来了,泗安那里一定又是百花争艳、鸟雀斗鸣,路旁那些榕树一定仍是那样茂盛葱郁。是的,我要到那里去看彭海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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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收录进《美丽心灵》的画作


(为保护文中人物隐私,望岛、连青、王超和来来均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影 | 张馥兰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皓雪 智畅


张 馥 兰

撰稿人,

遍尝人世间的欢乐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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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7 08: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留守麻风村的他,是世界的旁观者 · 上篇 | 人间

 洪梦霞 人间theLivings 2023-07-16 08: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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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田野中那个男村民的嘲笑,多年以后仍在他耳边,让他意识到,只要娶不上老婆,就不可能在家乡得到尊严,那样还不如留在麻风院,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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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漫长的季节》剧照




沉没的麻风村往事丨连载



1


孙栾生说,他们家祖上从福建迁来,落到潮州庵埔前后,靠养鸭母为生。这片土地肥沃喜人,树枝插下去,第二日就能生出根。

他出生的1943年,是潮汕的饥荒年。当时日军在汕头地区已经盘踞了4年之久,把持粮价,加上那年干旱,粮食歉收,东西完全不够吃。饥荒之下,家家都想留男去女,因为养个“搭埠”可以“做种”,长大了也能留在自己身边,养了“走仔”,最后嫁出去只能是别人家的。于是很多女孩一出生便被扔掉,水草丰茂之处,常常隐匿死亡的腐败气息。孙栾生家住得离溪边近,几岁大的他,常能看见上游的水里晃晃悠悠飘来女婴的尸体。每回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父亲就会在水边挖个坑,把婴儿捞起来埋到土里去,不让她们曝尸荒野。

这段往事,我也从我母亲口中得到了验证。母亲是揭阳人,她说,我外婆的妹妹,当年也是这样子被丢进了田野里,用水牛刚犁出来的那层松软泥土盖住了身子。而外婆的邻居家,则会在丢女婴之前,先在孩子脖子上点了一点红作为印记。后来邻居家里又生了一个女孩,脖子上果真带了一点红色胎记,他们知道,这是她又寻回来了,就再也不敢扔了。

孙栾生就在这片萦绕着女婴魂灵的土地上长大。他开始记事的时候,有一天小他两岁的妹妹不见了,全家人惊慌失措地到处找,在池塘边看到了妹妹的一双小鞋。父亲踩到水里,把小小的妹妹从水草间捞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左邻右舍围着,有人说赶紧把屋后的老水牛牵过来,把妹妹面朝下放在牛背上,牵着牛走一圈,如果能把她肚子里的水颠出来,说不定就能活。可惜,无用。

儿时的孙栾生目睹这些,好像只是受到一场惊吓。等人到中年,回忆起来,才生出一种迟到的隐痛——那么小的女孩子,怎么就独自游荡在池塘的水波明暗之间,她黑色的柔软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漂来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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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栾生七岁大,土改开始了。父亲家里有人跟共产党沾亲带故,加上成分被划为贫农,顺理成章当上了土改队的小头目。晚上祠堂前的空地点起一盏煤油灯,大家伙聚到一起,母亲就抱着孙栾生挤在人群里看“斗争”。贫苦人骂有钱人,气势汹汹,横眉冷眼,小小个的孙栾生躲在母亲怀里看大人们的骂战,心惊肉跳。

被划为地主的,家里的经济要没收,屋内的东西也全都搬走。那些财产收缴后说是归公,实则大部分落入了土改队里各人的口袋,但偏偏孙栾生父亲什么也不要,一根杉木都不拿。旁人问,他就说:“现在有得住就好。接下来就看子弟,子弟要是无能,你给他房子盖好了也没用。”有人要拿走地主家的夜壶,父亲看不过去,还会站出来说一句:“某人啊,你连他的夜壶都端走,是想让他在大街上拉屎拉尿吗?”因此,孙栾生父亲就被调侃作“一点斗争力也无”的“三好佬”。

木头做的播音喇叭挂在街头巷尾,每天唱歌播报。“互助社”“初级社”“高级社”,广播里一套词一套词地换,土地在农民手上过了一遍,又去到了集体那里。孙栾生父亲对什么运动都很积极,从初级社开始就紧跟着入社了。但大家很快发现,搞起集体饭堂之后反而吃不饱了。孙栾生童年的印象里,有很多大脚的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人的脚会浮肿,涨得巨大。

有一天,孙栾生跑到家里茅草搭的鸡棚里避雨,看见两口小棺木端端正正摆在里面,惊了一下。回家问起,父亲笑着说:“这是你老祖父老祖母啊。”原来,土改之后,政府号召兴修水利,将山地改为田地,在规划范围里的坟墓就要后人迁走。那是他们家不知道往上几代的祖宗,棺材朽没了,只捡出来两副骸骨,他父亲就拿小一点的棺材重新装起来,先放着,准备等有合适的位置时,再择日下葬。

在孙家人看来,正是这次迁坟,变了家里的风水,原本稀薄的家门改运了,开始“出丁”了——孙栾生父亲本就是单传,第一任妻子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后,在乱世中撒手人寰。后来他又娶了第二任妻子,生下了孙栾生和两个女儿。迁坟之后,孙栾生母亲接连生下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全家人欢喜不已,将此归功于这次给老祖宗搬家。

孙栾生父亲曾有几个姐妹,她们在战乱中嫁的嫁,走的走,只剩下一个妹妹。曾有一个华侨求娶她,但孙栾生父亲舍不得让唯一的妹妹远渡重洋——长兄如父,他不同意,这事自然就罢了。后来,妹妹嫁到隔壁的鹳巢村,离孙家住的西林村一铺路(5公里)远。孙栾生小时,每天天黑到路都看不清的时候,姑母就独自步行一个钟头来他家里,跟他母亲坐着,一起在油灯下说说体己话。

孙栾生问她:“姑姑,你怎么总是这么晚才来?”

姑姑说,没办法,自己要先煮饭给家里的孩子吃,照顾完那边,才有空过来坐。长大后,孙栾生回忆起姑母在夜色昏暗时走来的孤影,总觉得有些莫名的悲怆——时代走到这里,豆灯一盏,至亲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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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潮汕风俗,孩子长到十五岁,无论男女,都该办“出花园(成人礼)”了。有钱人家要给孩子备新木屐、新衣衫,当晚要一身洗净,次日白天不能出门,须在家里宴请亲人,然后拜花公花姆(潮汕众多神仙中的两位,专门照顾孩童)。不过在1958年,农产品已经统销统购,禁止私人买卖,姑母只能从在村里偷偷卖猪肉的儿子那里,给孙栾生割了一块猪肉过来,家里又用糯米粉搓了一点丸子。吃完猪肉和糯米丸子,孙栾生就是大人了。



2


两三年后,孙栾生发现自己身上长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红斑。去检查,医生遮住他的眼睛,拿一根羽毛轻轻点长斑的那块皮肤,问他:我点了没有?孙栾生答没有。医生便断定是麻风发病了——他那块皮肤没有知觉。

麻风病在潮州土话里叫“泰哥”,这个词有时候也用来形容一个人身上肮脏、皮肤丑陋,用来恐吓小孩子。孙栾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西林村南边是一座山,因为“遍植桑树”得名“桑浦山”,在他“出花园”那一年,桑浦山下办了一个麻风院。当时西林村开了个会,村干部对村民说:“这些(生了麻风病的)人来到这里,你们不要去说人家的派话(坏话),不要去跟伊吵架。”

那时,政府对麻风病开始实行“边调查,边隔离,边治疗”,一两年间,全国各市县建立起了大量收容麻风病人的医院。麻风院选址,多是由政府单独辟一块地出来,成群的麻风病人宛如天外来客,忽然就落入普通人的生活周边。因为麻风污名已久,麻风院周围的农民与医院的冲突十分常见,村干部说这番话,也是防患于未然。

孙家有个邻居就在桑浦山麻风院当职,有一天,孙栾生跑到他家里玩,看见屋里挂着一只驳壳枪,枪上还绑着一条红绸带。他好奇,想拿下来摸摸,被邻居赶紧喝止:“快放下,这可不能四散来(乱来)!”

一到夏天,村里男女老少都涌到了山脚下的江滩上摸鱼钓虾。成年后,孙栾生有一天在韩江边捞贝,注意到江上停着一艘小船,有几个人正从岸边上船。他们脸上、身上的皮肤都有一些不大寻常的红色斑块,有的人手指还有一些缺失。船上载着一些木凳、行李,船夫撑开竹竿,小船就慢慢在江面上飘远了。

“咦,是桑浦山下的那些麻风病人。”孙栾生想。“这些人怎么上船了,他们要去哪里?”他稍稍想了一下,又把心思放回到水下泥沙里的那些蚬子上——能捞到一些的话,小个可以拿来卤,大个直接煮来吃,今晚就能加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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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韩江上还有捕鱼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花公花姆没有庇佑孙栾生,1961年,见过那些个麻风病人没多久,这病就像天上落雨一般,突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医生让他收拾一下衣服和床板,到古巷的岭后医院去医治。等医生带他到了那里,孙栾生才知道,原来那些麻风病人从桑浦山下迁出,经水路过大窖、到新乡,再绕大埔亭,一直往北,就到了潮州西边的山岭腹地。在一条叫“洋铁岭”的山峦背后,潮州政府为了收容本地的麻风病人,划出了这三百亩山地,名“后岭医院”。

一道山峦隔断医院与城区,长久以来,只有绕行蜿蜒的山路菜可以进到岭后。建院三十年后,才打通了一条五百米长的、没有灯的山体隧道。过了这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一出洞口,天光明媚,树木葱郁,岭后医院,到了。

木门高大,两边是鹅卵石砌的墙。院区没有封闭起来,里面山地起伏,很是开阔。山的高处是医疗室,山腰是行政办事处,山下面宽阔平坦的山谷则是米仓、文化室、打篮球和放电影的地方。住在这里的病人们称呼这里为“寨”。女病人在寨门口有三栋住房,数量翻倍的男病人分散住在山坡上,医生则住在山顶——很多麻风院都是这么布局的,据说是跟水流有关,上游的水干净,有“污染”的病人就会被安排在下游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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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后旧寨

之前孙栾生在江边瞥见到的人,后来都成了同院病友。岭后病人最多时有三百多人,来自各行各业,文武双全。会做木工的帮大家削桌椅,有文化的开了个夜班免费教认字。孙栾生记得,有一个手脚健全的、从东凤镇来的病人,画画特别厉害,他描过一幅岭后的地图给大家看,各个地方各个景致,画得清楚明白,大受称赞。不过这人后来跑到登塘的山缝里自杀了。

当年这块地方曾是国民党军队与日军交战的战区,从高处的医疗室可以望见西北角的地里还遗留着一条一条的战壕。寨里年纪大点的病友们说,当年日本人在这里打死了很多人,来不及收埋,便带了一群狗过来吃尸体,后来军队走了,狗留了下来。那些狗因为啃食了太多死人,性情变得凶狠狂暴,见人就咬。院里安排孙栾生去放牛,一个工一角钱,一个月能拿一块多现金。一日傍晚,他牵着牛,抬头就望见一只硕大的山狗从对面的山头上走下来,那只狗浑身赤褐,足有一头小牛犊那么高。

每月,政府会给每个病人发二十八斤米,大概一天可以喝两顿粥,没有肉,盐都得省着用。虽然劳动力强的人能多得一点工分,但大家近乎平等地饿着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孙栾生就到田里抓几只青蛙拿回来,捏掉肚子,水烧滚了扔进去,也不下盐,就这么吃。有时候会发一些番薯,病人们就在下面厨房里煲,风裹着热气腾腾的香味,就把山上的医生也给勾了下来。那时,医生与病人同食是不被允许的——政府为了动员病人入院,宣传说麻风传染性很大,说得龙虎狮象怎样怎样,所以医患之间的隔离也做得紧张。医生下来给病人们看病,还得在中间的一个小房子里换好衣服、戴上口罩,要是被领导发现他们跟病人一起吃番薯,少不了挨几句批评。但有的医生仍会趁着管行政的领导不在的时候偷偷溜下来吃,会跟孙栾生他们悄悄讲:“免惊免惊(不要怕),麻风的传染性没有那么严重的。”——说来说去,“医生的肚皮也是幺的(饿得往里塌的)”。

岭后附近的农民也和医生们一样,为了几口吃的,什么也不怕。寨里种的番薯,附近枫洋镇的人也会偷偷跑进来掘几个走。偷得少也就算了,有阵子他们实在翻得太多了,寨里就安排了一个枫洋本地的病人去守田,说是同乡之间,总要给一点面子,后来偷番薯的事果然就少一些了。

冬天时最难熬,山里北风呼啸,裹着寒意滑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身上没有几两肉的孙栾生,瘦长一条,衣衾寒薄,就在寨里到处找暖和的地方——还真就给他找到了,寨门进来不远处,有个榨甘蔗的糖厂,整日火烧火燎。寨里种了大片的甘蔗,又有足够的病人做劳力,就在里面建了个榨汁的厂子,交给有经验的病人来打理。广东省卫生部门早就出了一份通知,安排各市县政府积极收购由麻风院种植出来的甘蔗和榨出来的糖。这份文件,也侧面反映出当时卫生机关是懂得麻风病的传染性有限,麻风病人接触过的东西是没有问题的。

十八岁的孙栾生已经是个半个人精了。他溜进糖厂里烤火时从不乱说话,也不叨扰干活的人,就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年底甘蔗收成的时候,两个连着的孔明灶日夜不停,热气燎人,火光暖照,灼烧的甘蔗叶与甘蔗渣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工人们用巨大的铜勺子一刻不停地搅拌,防止糖汁在底下粘锅——底下一焦,糖就苦了,这一锅就毁了。

三个大鼎的糖汁,最后只烧出来一个大鼎的量。糖汁越熬越浓,水汽蒸发,留下糖晶。孙栾生留心看大人们怎么判断糖已经烧好——要准备一个面盆的冷水,手在水里晃几圈,然后食指和中指迅速伸到沸腾的糖汁边缘挖一点出来,放进冷水里面冷却,再拿出来看,如果是软的,就还没好,如果是酥脆的,就说明水分已经熬干,可以关火了。

糖汁倒出来冷却后,再把凝结的糖块碾开,倒进竹编的筐里。一日一夜能榨出很多糖汁,天亮时,手脚健全的病人,每个人挑两箩筐,去古巷的政府开的收购站,报上单位名字,称重之后就可以拿到一张单子,再去银行出货款——当时买糖还要糖票,所以寨里做的糖,是不能分给众人的。

这就是黑糖(红糖)的生命史。一件事物,如果知道了它怎么来怎么去,感情就会不一样。孙栾生自小就明白这件事——在天空之下,在风雷雨雾之中,在泥土地之上,人类是和神灵、和各种动物植物一起生活着的。这世间,万事万物,没有一样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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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时间须臾而过。1963年,孙栾生割了两次皮肤去化验,医生说已经看不到什么麻风杆菌了,他可以出院了。孙栾生就欢天喜地,把自己来时的家当——两件床板和椅条,仔仔细细刷干净了,拿到太阳底下晒干,再拿一个盒子收叠好衣衫。到出院那日,一根扁担两头挑起来,晃晃悠悠踏上了回家的二十公里路。

半路上,忽然遇到一队学生将他拦了下来,说要考他的普通话:“且未且未,这几个词说了再走。”学生们一个个问:“‘慢走’怎么说?‘吃饭’怎么说?” 二十岁的孙栾生,只在祠堂里上过几年小学,勉强记得一些字,学生们见他回答不出来,就一遍遍教他,等他都说对了,才抬手放行。这一耽搁,他挑着东西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多。

孙栾生回村后,见街头巷尾都在背毛主席语录,学讲普通话。回家后,他发现自己欢喜得有点早了,家里的生活比在麻风院还要辛苦。大娘生的那个大姐,年长他十多岁,处处勤快,家里的事以前都是她在管。他回来前,大姐已经出嫁了,他回来没多久,父亲的胃大出血了一次,被送到了医院救治。出院后,生产队照顾他,只给他安排一些拔草割草的轻活儿。母亲要照顾几个弟弟妹妹,地里的活,便大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冬天天还未亮,他就要起床去池塘边挑水,挽起裤腿来浇田,回家时双手冻得通红,僵硬得拿不起筷子。小妹会绣花帮忙赚几个钱,弟弟也会摸几只虾回来给他补身体,他们都还在读书,还未走上社会。

生产队的领导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对从麻风病院医好回村的孙栾生也照拂了一些,有一回见他头发很长了,出纳还主动给他预支一块钱,让他拿五毛钱去剪头发。那时他二姐也出嫁了,剩下的五毛钱就被他存了起来,等到春尾政府卖春粮时再来买粮——他们还是在缺粮区呢。

又过几年,学校里兴起了红卫兵小队,学生不上课了,到处“大串联”,没钱就去银行支。文革第一年,潮州最有名的寺庙,唐朝建的开元寺,里面的佛像就被毁掉了。各个村里的“营老爷(游神活动)”也都停了,有些老爷、夫人像被砸毁,有些则被人请回家偷偷藏起来。西林村的三顶老爷轿子和一个香炉轿子也被人偷走了,这些轿子通常用沉木雕刻,镀金华丽,纹饰精美——要知道,金漆木雕是潮州本地的绝活,很值钱的。再过几年,串联就慢慢冷下来,政府又把年轻人喊回来“物生产”。

孙栾生完全不似当年的父亲,他身在人群中,对这些运动避而远之。起初大队安排他去放牛,孙栾生对牛跟对人一样,好声好气说话,要它走,就轻轻拉一下绳子说:“来来来,来做工课(干活)。”耕田的时候,也会小心不让耙犁插伤牛的脚。水牛脖子粗,力气大,耕田比较得力,但照顾起来也费心,天气热了就要牵它到水里泡澡。潮州原本有两只在韩江边镇水的牲牛(铁牛),清雍正年间所建,立在湘子桥边面朝江水。其中一只在发大水时被冲入了韩江,剩下那只在文革期间被当作迷信之物毁掉了。

春天秧苗刚插好,牛没有草吃,孙栾生便牵着水牛上了桑浦山,在山上住了几个月。当时桑浦山上有另一个大队的人在开山修路,他自己一人煮饭不便,就把米和一个小面盆托给人家,请开山队炊饭的时候多加一份。若哪天开山队的人过来跟他说“今天你自己煮噢”,他就知道,开山队今天加餐,人家有木瓜番薯吃了。

桑浦山在榕江的入海口附近,南北走向的两道山体,中间平地处有居民和耕田。那时还未分家的潮州、汕头、揭阳包围着桑浦山,春天时,山脚下晴朗,山顶上却下着簌簌的小雨。孙栾生喜欢爬到近揭阳这边的最高峰,看向东南——榕江的江面越来越宽广,水波荡漾,南流入海,行船就像小小的树叶一样,一片一片漂在江面上。

若望向汕头的方向,就能看见江边有两个小山头,早年潮汕人下南洋做生意,“过番”就从这里出——出海口的海底布满了礁石,是汕头的“龙石”,风水之地,不能炸掉,公海的船要进来时,须要里面的船出来接引。1969年夏天,这里遭遇了一场特大台风,汕头牛田洋的堤岸边,飓风夹着十米高的巨浪,把五百多名试图搭起人墙的军人和大学生卷进了黑色的海水。之后附近就有传言说,夜里总能听到他们的魂灵在哭闹,不得安宁,直到后来总理来了,说了很多安抚的话,这些魂魄才安静下来。

在桑浦山上住完一个夏天,等到北风起了,孙栾生就牵起自己的牛,下山去割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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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975年,生产队里的老保管年纪大了,要找人接班,但没有男社员愿意主动顶上——一是因为搞“四清运动”时,大家看到保管会计被当作靶子打,怕了,二是因为这个工作不仅收稻谷的时候要清点入仓,平时还要把稻子搬出来晒,跟妇女一起劳作。那时男人们去耕田,下午有一餐额外的番薯,晒谷的妇女们却没有。

队里指名让孙栾生和另外两个年轻人一起干——不过镰刀一响,那两人就溜了,最后还是孙栾生一个做了保管。因为没有番薯吃,妇女们“造反”抗议,这才争取到了同样的“番薯权利”,孙栾生也跟着有的吃。

稻谷收成,要入库,稻谷晒干了,称回一些给农民,剩下的继续入库。仓库的钥匙在孙栾生那里,一本簿子里面记着谁拿了多少,还了多少,又剩了多少。入冬后,几千斤粮食放在加工厂里,大家都要来拿,拖犁干活的人要吃,喷农药的人要吃,挖溪流的人、掘番薯的人也都要吃。孙栾生总是跟要稻谷的人说:“够吃就好,不要拿多,多了以后怎么办?”

1976年,文革结束了,孙栾生的父亲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孙銮生白天去参加“修补东堤”,晚上就回家照料父亲。白天干活的堤岸上,几根竹竿一个字一个字地挂起了一句话:打倒“四人帮”,思想大解放,生产力大解放!

父亲在临终前,曾把孙栾生叫到床边,先是说,要他跟已经出嫁的姐姐们多走动,不要疏远了感情,特别是大姐,毕竟大姐跟他们不同一个娘,父亲担心他一走了,孩子们情分就断了。孙栾生说,放心,除非大姐不要我们,不然一定会去的。

接着父亲又说,村里人办喜事请吃饭的时候,“你大胆去,免惊(不要怕)”。

父亲说这话不是没有原因的:孙栾生出生在饥荒年,到了婚龄时,同龄的男多女少,再加上他是患了麻风回来的,更难找到亲事。在潮汕农村,男人而立之年还未成婚,常常会被人私底下取笑。村里人结婚宴请的时候,孙栾生作为长子,时常要代替父亲出席,每次他去吃席,都如坐针毡,饭总是吃得不大爽快。

孙栾生明白父亲的意思,答应说:“好,你免烦恼,到时再看。”

眼看着父亲要不行了,孙栾生就去把大姐喊了回来——父亲是最疼惜大女儿的。大姐听到消息,一路奔走回家,遇到台阶都是两步当一步跨。她给父亲做了一碗甜面,洒了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糖。父亲吃下了,说:“很好吃,甜甜的。”吃完这碗面,人就走了。

按潮汕习俗,家里有人老了,要请“师公”来做白事,搭起棚子跟逝者告别。但公社说,就不要大办丧事了,可以照顾他们家八十斤米和一百块钱。出丧那日,公社十九个小队送来了十九个花圈,那一百块钱就补了父亲生病住院欠下的窟窿——孙栾生的二姐夫说,欠银行的钱,光利息,一年就没了一头猪。幸好大队里一个说得上话的人,说孙家孩子还小,公家得帮一点,才把这欠款给补上了,全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父亲入土时,孙栾生就在旁边看着,父亲的脚要绑着,棺木下去再拿掉。做风水看的方向好了,把指南针放在棺木上面,头朝哪里,脚朝前面,方向要对准,说得好像逝者还可以再坐起来一样。棺材和挖的坑之间要留一条缝,子孙要提前去灰窑拿一些蚝壳敲碎的石灰,加水,赶紧担到山上,等灰“发”好了,时辰也到了,有力的青年便扛下棺木,轻轻正正放好。埋之前,要用石灰浇筑整个棺木,家底厚的,灰也浇得厚,棺木保存的时间就越久,不会被塌烂。



4


日子仍然不好过。

学堂恢复之后,孙栾生的二弟三弟都去上学了,每天早上,母亲都要拿一个小布袋装一点米,给兄弟俩带到学堂,交给饭堂一起煮,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钵仔,再带一点菜脯,就是一天的饭食。有一天早晨,两个弟弟正在舀米,母亲就把孙栾生叫过去,说:“某人啊,你来,你看看。”

孙栾生望过去,只见老三拿着布袋子用力地抖动,把袋子里的米晃实了,又多抓了一把放进去。见母亲脸色有些生气,孙栾生赶紧劝道:“姨()啊,人家家里有华侨有钱的,鹅肉都有得吃,我们没钱,就这一点米,让他拿去吃吧,不要嫌他吃得多。”

有时候家里米缸见底,他就到大姐家里讨一点。大姐家离得远,一来一回通常天色已暗。拿布袋子装好米后,大姐总要把他送到门口,再细细叮嘱,从哪条路走回去更近一些——其实走过这么多次了,他哪里不知道呢。

父亲入土四个月后,还需有一次拜祭。本来孙栾生想要自己去,但十来岁的小妹缠着要一起。他买了两条小银剑鱼,在家里又炊了一块米糕,两个人就拎着去了。刚刚拜完,收拾了要走,就有一个半老男人走过来,好声好气地讨吃的——也许他是一直等到这兄妹俩拜完才过来的。孙栾生说:“可以给你,但是不能全给,拜的东西要拿一些回去,你理解吗?”说完,便把米糕掰了一大半递给对方。

在堤岸上工的时候,那些青壮年劳动力一个人下午能吃掉一堆番薯。孙栾生看着,总忍不住要多嘴:“有饭吃就算了,你们这个吃法,家里老人得饿死。”——他这里吃完了,剩下的食物再按工作量分到每个家庭,老人孩子就分不到什么了。一起耕田的时候,到了饭点,队里会有人担着饭到田里来给大家分餐,有的小孩子也眼巴巴地跟着送饭的人一起来了,刚歇下的母亲,一碗饭扒上几口,就会招呼孩子过去,把饭让给孩子吃。孙栾生望着,心里想: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孩子拎来()给我吃?我是不可能了,弟弟什么时候才能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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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家孩子,大拉扯小,小照顾大,总算陆续成人。孙栾生二弟三弟读的书多,一个去了粮管所,一个做了老师。有一天,孙栾生从田里割完草回来,村里人迎面走来,笑着说:“你家里来了两个妹子呢!”讶异的孙栾生快步走回家,屋里头真的坐着两个没见过的女孩——其中一个在卫生部门工作,正是二弟的相好,两人是在一个讲政治路线的会议上认识的。

这妹子体格很好,孙栾生和母亲看了都很喜欢。婚事谈定,由母亲操办,孙栾生只负责一件事——跟粮管所讨一根杉木的指标,上桑浦山砍一棵杉树运回家,叫人来家里给新人做一张大床——不然厝里一穷二白,一件新物件也没有。

既然答应过父亲,孙栾生心里就有了身为长子的自觉,外头有人结婚了,需要家里出一个人去吃席,再怎么不愿意,他也硬着头皮去。有一天,他在田里干活,一个村民忽然间笑嘻嘻问他:“某人啊,你桌()吃得感觉怎么样?”这摆明了是来奚落他,孙栾生一下子直起身子来,大声说道:“怎么样,又香又甜呢!”那人便一脸讪讪,无趣地闭嘴了。

孙栾生心头火大,虽面上不表露,但是后来再见到这个村民,连招呼都不会打,全当他是空气。当然,这事他不会往家里倒,因为二弟的脾气比他还大,知道了怕是会去找人家干架。

到了1979年,孙栾生三十六岁了。在池塘中洗澡时,堂哥忽然来寻他,正事又不说,先问:“某人啊,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他说:“身体平平,没什么问题哩。怎么了?”

堂哥说:“你有没有三百块钱?有的话,可以去兴宁带一个妹子回来。”

是堂嫂在兴宁老家的隔壁人家,说只要有三百块钱给儿子,就可以把女儿娶走。当时大米一毛四一斤,用孙栾生的话来说,“百元大过大铜锣”,当地把彩礼叫做“送花粉”,三百块的花粉钱,差不多能买两千斤大米,无疑是天价了。

于是他说:“哪里有这个钱?手头有一点,还没捂热就买肥料投到田里去了。”

当时孙栾生的身体确实并无异常,谁知这话说出口的第二年,他就感觉身体不太对劲了——锄地的时候,左手手指有些僵硬,抓不稳锄头。孙栾生心想,这下完了。他自己骑车去了沙溪,找以前在岭后工作的一个麻风医生,医生一看,果然是麻风复发了。

他之前得的是界线型麻风病,菌数很少、症状较轻的那种,但当时的麻风药只有氨苯酚,治愈后还有30%的复发率,而且治愈后也应该补充营养好好休养,但他整日操劳,吃又不够吃——好了,重回岭后,已是板上钉钉,生产队保管的事情他交给了别人,仓库里还剩多少粮食,哪些是“早种”,哪些是“晚种”,哪些晒过,哪些没有,要怎么驱虫防潮,逐个写了标签,一项项都交接好了,才卸下担子。

至于家里,弟弟妹妹都已成人,没什么要交代了。

二弟刚好搞到了一张自行车证,全家人就凑了一百多块买了辆28的红棉——红棉没有凤凰和永久牌名气大,但在1978年的自行车载重比赛中拿了全国冠军,刚好就可以给孙栾生骑到山沟里去。这辆单车,后来在孙栾生岭后的生活里派上了大用场。

也就是这一年,潮州撤销了革命委员会,风暴停息,“改革开放”从农民的嘴里说出来是这样的:“体制下放了!”东南亚的侨民和香港的潮商集资,重新修复了开元寺,接着,韩江边被毁掉的那只牲牛也重新浇筑了。整个社会正从废墟中缓慢恢复生机,只有孙栾生,骑车掉头,往山里走去。



5


二次“进宫”,熟门熟路,早些年过来,医院还强调要病人自己带床板,这回则什么也不用带,空口白舌也可以了。以前三百多人的医院,现在病人已不足百人,孙栾生回到昔日的山峦,一木一石都如此熟悉,只是那些认识的面孔都已老了十多岁。他站在山里,环顾四周,感觉命运的捉弄如雷霆般在耳边轰然作响。

晚年时,孙栾生说,“一回懵懵,二回了了”。他第二次入院时,已看清楚,这一世,自己已经不可能再与麻风院断绝关系。他笃定堂哥说亲和麻风复发两件事之间的关系,就是冥冥之中命运的注脚。这次姻缘被撞散,全是老天的安排。

孙栾生入院不到二十天,三弟进山来告知他,自己将要成婚的消息。孙栾生很欢喜,问对象是谁介绍的,三弟说,是堂嫂。听说介绍人是知根知底的亲戚,孙栾生就放下心来,想着要包个红包,全身摸索一遍,林林总总的碎钱,加起来凑了十二块,正好是个双数,就这样全塞了过去。再后来,小弟结婚,他在寨里种的花生刚好收成,就拔了一堆载回家,拿去宴请宾客。

“娶媳妇房内红,嫁女儿房内空”,潮州的婚俗是男方家办婚礼,女方家不办,所以妹妹的婚事,孙栾生也没有什么能帮上手的。妹妹从小一直靠绣花帮补家里,每天放学,人还未踏进家门,母亲就招手道:“妹啊,快来做花。”

孙栾生偶尔会想,如果自己那时真的先成了家再发病入院,把老婆一人留在家里,也是对人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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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第一先考虑治病。这事不能不紧张,倘若治得不好,留下手脚残疾,就没法下地干活,没法养活自己,就会成为家人的累赘。寨里很多人其实都已经医好了,就是因为后遗症,回不了家,离不开医院了。院里有一个医生,早年去广州培训进修过,自己也是麻风康复者。孙栾生第一次来时就知道他医术了得,这次来了便常常去找他,央他帮忙开几贴中药,然后自己拿个小火炉,每天都蹲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煲两回中药。办事处的行政老陆看到了,打趣他:“你怎么天天都在煲药?”孙栾生就说:“那当然,本来就是破相(生病)来治病的。”

他仍和上次住院一样,吃氨苯酚,再加上几年的中药,又康复了,皮肤里已经验不出什么菌。他很感激那个医生,觉得是他让自己免于手脚残缺。但还是有一些身体上的印记留下来了:本来跟常人一样的左手,手指有了一定程度的弯曲,无法伸直成一个平面了,手掌上的肉掉了很多,尤其是虎口,几乎摸不到什么肉了;左脚也因为溃疡也有了一些“死肉”,后来他有钱穿袜子的时候,即便是三十多度的夏天,也不会把袜子脱下来了。

1983年,麻风院里也跟着外面“体制下放”,把土地标给了个人承包耕作,不再搞集体生产了。为了鼓励耕作,留在寨里的人不仅可以无息贷款买肥料,原本要上交的公粮份额也取消了——外面直到2006年才取消了农业税。

孙栾生也不想回家了,他先是和另一个铁铺来的病友合作承包种地,那个人家里有老婆,经常回去跟家人“共度好时光”,孙栾生发现自己干得多,吃亏了,就很生气。第二年对方还想叫他养多一头猪,他干脆拒绝了,撇下对方,自己承包了四五亩田地单干。收获季,稻子不饱粒,风柜里一打,大半粒子轻飘飘干瘪瘪的。他去问枫洋的老农民,人家问他:“刚抽穗的时候你有没有再下一次肥?”他说没有。就这样一点点跟有经验的老农民请教,再长出来的稻谷就饱满了,风柜打下去的声音噗噗作响,落在他耳朵里非常好听——是粮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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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弟弟都结婚后,母亲说她一个人管不了那么一大家子,要分家了。兄弟姐妹就聚在一起,商量分家分厝,孙栾生也回去了。大姐听到消息,也赶来了,她不是为自己来的,是来劝孙栾生的:“你要留一点房子,不然将来无人爱你(要你)。”

1986年,国家正式取消麻风强制隔离,即使查出患病,也不再要求入院,只需在家服药医治就好。但孙栾生已经决意在岭后扎根——之前田野中那个男村民的嘲笑,多年以后仍在他耳边,让他意识到,只要娶不上老婆,就不可能在家乡得到尊严,那样还不如留在麻风院,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他最终没有要房子,因为他认定自己此生没有机会成家了。

但他依然还是长兄。

小弟在家里做了农民,但是分到的田地并不多。有一次孙栾生回西林村,小弟媳对他说,家里的米快要吃完了,孙栾生就说:“你不用烦恼,(我的)田里快可以割稻子了,一定要给孩子们吃饱。”之后,岭后麻风院那四五亩地里长出来的稻子,都被那辆红棉自行车一趟趟运回了三十多公里外的西林村。

岭南的夏季炎热多雨,到了六月收割的那几天,如果忽然来一场大雨,黄澄澄的稻子一被淋湿,尾巴重,杆子软,就全都蔫了,谷粒打都打不出来。所以,中午十二点吃完饭,即便地面还腾腾冒着热气,孙栾生也要抓紧时间下地。他戴上斗笠,将一条红色格子的长汗巾绑在肚子上,“防止暑气从肚脐眼进去”。稻谷打出来后还要晾晒,他就拿一架木头梯子倚着屋檐,把稻谷一袋袋背上屋顶,晒好了再背下来。六月的空气里有着粮食的香气,但热浪还是会让他中暑、小便带血。他就在山里拔一些草药——一种走路会粘在裤腿上、果实是黑色毛刺的植物,加上一点黑糖,煲了吃。

有枫洋人见孙栾生一个人种了这么多地,提出要跟他买粮食,他摆摆手:“粮食我一粒都不舍得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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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栾生晒稻谷的梯子和捞鱼的鱼竿

靠着岭后的这四五亩地,孙家的第三代不用再像上一辈一样挨饿了。后来地里又增加了土豆、番薯、芥蓝、花生,逢年过节,孙栾生还可以从鱼塘里抓一条二十斤的鲜活草鱼,绑在车筐里活蹦乱跳地带回西林村。堂嫂见孙栾生回回往家里载东西,说他做的是“赔本生意”,他只是一笑,说自己是“希望工程”。弟弟则信誓旦旦地说:“兄啊,以后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

家里头,孙栾生确实最看重小弟媳,她太勤快了,勤快得让孙栾生高看一眼——他每次回西林村,小弟媳都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1990年后,很多人下海做生意,有一天他载米回去,小弟媳拉着他,不好意思地问:“大兄啊,你有没有两百块钱借我?”她说想做点服装生意,又不够本钱,孙栾生一听:“说什么借,拿去就是了。”

小弟媳怀到第三胎时,管计划生育的人要她把这胎打掉。孙栾生的母亲不同意:“不能打,我大儿子没有成家,这个孩子不管男女,以后都是给他的。”后来小弟媳生了一个男孩,名义上给了孙栾生做儿子,孙栾生说:“就是我倒账(去世)的时候,他得来做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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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寨里,白天晚上,病友们闲暇时就坐在一起谈世情说世事。那日有个亲戚来岭后找孙栾生,一个枫溪病友看见了,便问他:“刚才来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孙栾生说是一个亲戚的孩子,来买水果。

枫溪人说:“这个孩子看起来,做生意只顾自己。”

孙栾生见他说得准,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会看面相。”枫溪人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家里人为了避战,把他送到了归湖凤凰山里一户人家做儿子,养父母家又将他送到汕头学五行之术,后来得了麻风才入院了。说完,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孙栾生,问他有没有老婆,听完回答,又说:“你还有一次婚姻的机会。”

孙栾生笑了:“哪里找去?怎么会有人要我?我也不敢想。”

那人说:“真的还有,你看着吧。”

不久后的一天,孙栾生从古巷买菜回来,骑车在回岭后的山路上。山上的树木茂盛,野草丛生,到了陡峭处,车骑不上去,要下来牵着走。后面有个年轻女孩,也牵着辆自行车在走,见到孙栾生便问:“兄啊,岭后怎么走?”

孙栾生问:“你到岭后有什么事?”

“我有个村里人在那里住的,他家人这几天在那里帮忙插秧,我过来载他妈妈回家。”

“你一个人来过这里吗?”

女孩说没来过,孙栾生便很诧异——进山本就容易迷路,何况这里面还是外人闻风丧胆的麻风村:“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不认识路你也敢来?”

女孩说:“文祠、凤凰那些地方,我也一个人骑车去呢!”

这女孩提到的这两处都是潮州僻静偏远的地方,文祠在西角,路深难行,凤凰在北边,山高千米。孙栾生见她长得高高大大,便知是常干活的人,又见她胆大心细,心里也起了一点敬意:“我就是岭后人,刚好要回去,你跟着我走吧。”

孙栾生在前面推着车走,女孩在后面跟着,两人也没说话,孙栾生只偶尔回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走了一会儿,两人推车到了一个略微平坦的地方,孙栾生指给女孩看山腰上一簇一簇坐落着的房子——那就是岭后麻风院了。到了寨里,孙栾生便带着女孩去找人。女孩也不怕这里的病人,见大家都在田里干活,扎起裤腿就麻利下地帮忙了。当晚女孩在岭后住了下来——那时恐惧麻风病的还大有人在,她实在是胆大。

隔天,孙栾生正在做饭,女孩下田回来过来找他,问他有没有衫裤要洗,说可以帮他一起洗了。那时孙栾生独自搬到了已经被弃用的医疗室住,离集体宿舍比较远,图个清静。那里有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清澈凉爽,洗澡洗衣服都方便,他住得很惬意,所以就大大咧咧地回答说:“什么衫裤?我没有什么要洗啊,我就一个裤衩。”

之后,这个从深河来的女孩又自己骑车来找过孙栾生几次,问他要不要帮忙担水什么的。寨里的熟人看出一点意思,便当面打趣,问她是不是想嫁给孙栾生?她也不承认。听到病友们私底下在嚼舌头,孙栾生才后知后觉,自个在心里琢磨:“难不成这个妹仔是想要跟我谈?”一个病友对他直言道:“哎,你就是不晓得,要是晓世情一点,谈着谈着就成了。”这样的话听多了,孙栾生也会为自己辩白:“我没有钱,怎么敢去要人家?”

农忙结束,深河那个病友的家人要回去了,孙栾生骑车帮他载着家人回去。骑了二十公里,到了深河地界,病友指着山脚下一处地方说:“呐,那里就是那个妹仔的家。” 孙栾生远远望了一眼,心想,听说她还有三个哥哥,看来也是穷苦人家。

后来那个姑娘再也没有见过。三十多年后,当孙栾生讲述起这段往事时,目光长时间地望着虚空的一处,拇指和中指轻轻地互相摩挲,像是一声对过去的叹息——没想到,那个学五行之术的枫溪人,说的话竟是真的。

对孙栾生来说,人生的一些关口,也许有着第二条道路,只不过他未曾选择。

(应受访者要求,孙栾生为化名)
《留守麻风村的他,是世界的旁观者 ·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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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 梦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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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7 09: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留守麻风村的他,是世界的旁观者 · 下篇 | 人间

 洪梦霞 人间theLivings 2023-07-17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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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村民们处理后事的责任落到了他这个身体比较硬朗的村长身上,就像当年跑腿的任务很自然地交给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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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隐秘的角落》剧照





《留守麻风村的他,是世界的旁观者 · 上篇》



1


跟一众很早入院的病友比起来,孙栾生算年轻力壮的,办事处便给他安排了很多活:煮饭,担水,洗米,烧火,买草,还要负责开关一台柴油发电机,他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在饭堂做饭,一天三顿;去枫洋买草,一担一百多斤,挑着走回来;傍晚大家都吃完饭洗完身,山风吹来、通身清凉的时候,孙栾生和另一个村民就要走到寨口,打开柴油发电机。这种老式发电机有一个小房间那么长,吃油量大,启动时需要两个人合作,抓住扳手,用力不断“抡圈”,越抡越快,越抡越快,发电机就“突突突”地响起来。通电的一瞬间,山谷里,山腰上,山顶各处的灯就都亮起来了。到了晚上十点前后,就要关掉发电机,关之前,要先短暂地闪三下灯作为信号,“天黑咯,睡觉咯”,于是大家赶紧趁着最后的一点光明,把要做的事做完。

发电机一安静,整个山谷就暗下来了,夜晚到了。

90年代,影碟机开始流入乡下,岭后的办公室也有了一台。有一日,有管行政的领导跟一个枫洋的农村人在办公室闲聊,说,“搞到了一些碟,不穿衣服的那种,今晚过来一起看吧”,既然要看碟,那就不能太早关发电机了,又对孙栾生说,“那你今晚就十二点再关发电机吧”。

孙栾生一听,心中一声惨叫:我父,明天一大早还得起来割稻子,十二点睡,这怎么捱得过去?但领导开了口,面上已经答应下来,也不好再说什么。回到屋里,他翻出了之前在药店买的人参须须——人参他是买不起的,就买了一小点参须,预备生病时用,现在倒提前派上用场了。小风炉点起火,他拿这点参须煲了两碗汤,咕噜一口气喝了下去,这才熬到了晚上十二点,又能保证自己在隔日天亮时就能起来,按原来计划割稻子——天大地大,没有地里的事情大。

过年时候,孙栾生本来打算回老家,但是寨里的人说,“你一走,就乌天暗地了呀”。他耳根子软,想想自己也没有成家,也没有老婆孩子等着,回不回家没什么区别。于是,这么多年,只要发电机还用得着,春节他都只是蹬车回家吃了个中午饭,下午就又蹬车回山里来了。

世人皆想象麻风院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禁忌之地,其实日常生活中有一些东西,是无法自给自足的,一定要下山去拿的,比如说油、盐、铁和一些药物。早期麻风院需要把粗糖运到外面的收购站,后来病人少了,寨里的糖厂停掉了,土地承包给病人或者枫洋的农民,产出的甘蔗柑橘等农作物,也都需要运出来卖。岭后日常的生活、劳作和娱乐,没有一样不需要从外头拿东西。

比如,为了发电,柴油就成了必需品。医院有一架手扶拖拉机,有个退伍军人老许刚好会开,就领了这个活儿。平时出去买菜、拉柴油,或者从院里载甘蔗出去卖,都由老许出马。而老许又什么事都拉着孙栾生一起,一是觉得两个人有个照应,二是孙栾生会修一点机器,万一路上拖拉机出个什么毛病,还能帮把手。

有一回,老许,孙栾生,加上办事处的老张,三人开手扶拖拉机进城,办完正事,再到韩江对岸的炼油厂进两桶柴油。铁皮油桶搬到了拖拉机上,没想到回程时过了湘子桥,走到南桥市场,被交通局的检查人员拦了下来,一查,说他们这辆拖拉机的执照不对,不能上路。老张好说歹说,想先把这两桶柴油送回寨里,可那边铁面无私,不肯放行,连车带油,直接拉到了南桥的一个工厂里,锁住了不让走。

这下麻烦了,三人在那里商量,是要先去找救兵,还是先回医院再说?眼瞅着天就黑了,孙栾生说,不行就回去吧,明天让院里领导出面。

三人决定乘夜回岭后,不过南桥离岭后有十五公里,还没有公车。幸好老张在附近有相识的人,尽力借到了两辆自行车,孙栾生就提议道:“你们两骑回去吧,我一个人走回去。回去的路我熟,我抄近路走,回到时你们最多就还在洗澡呢。”

三人吃了热粥,分头行动,孙栾生一个人就上路了。他不想让老许老张骑车载人,本来回岭后就都是上坡,太过辛苦,而且夜里走山路不安全,到寨门的最后那几公里,坑坑沟沟,天黑看不清路面,自行车一颠,人就掉沟里了。以前古巷镇“营老爷”的时候,晚上他会骑车去那边看热闹,对这附近大大小小的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

果然,抄小路回去的孙栾生走了三四个小时,到岭后的时候,老许老张正在井边打水洗澡。跟两人报了个平安,孙栾生也冲凉躺下了,他睡觉前还在想:手扶拖拉机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麻风院的领导老陆去找交通局交涉,也是叫上了孙栾生一起去。两人进城,到了交通局,里面人头济济,闹闹哄哄,想来最近被扣下的车不少。老陆一进门,先散了一圈烟,男男女女都分了一根。然后开口,姿态放得很低:“你们办事是合理的,犯法了就得罚。”接着话锋一转:“但是我们这个单位也是政府的,这些人生病在山里不能出来,都是凄惨人啊,用点油还得叫人出来载……”最后总结:“要罚,合理罚,但是不能罚多……”孙栾生听得悄悄皱眉。

最后谈妥,罚款二十块钱,拖拉机领回家。两人一出门,孙栾生就忍不住问了:“你怎么说得那么可怜?”老陆说:“这你就不懂了,这样说,他才不会罚一堆。”

这二十块罚款当然是公家出,但这档子事之后,老许就不愿意再开拖拉机了,他说自己年纪也大了,想退休了。拖拉机没人开了,要怎么去取柴油就成了问题。麻风病会致人手脚皮肤麻痹,“人未死,肉先死”,光着脚在田里干活的人,被石头野草划伤了都不会察觉,劳动了一天的人,夜晚要靠着这点灯光检查自己的手脚是否有新的伤口,或者拆开昨天的绷带擦拭伤处,再剪下一块块白色的胶布重新贴好。尤其那些自尊心比较强的病友,白天再热都穿着布鞋,不愿别人见到自己的伤脚。因此,发电机关系着寨里夜里的光明,是不能停的。

孙栾生试过找来一个古巷人,之前这个人会来寨里收农作物,有一辆小货车,人家帮忙买了几次油,就来得少了;没办法,孙栾生又另外找了一个枫洋的年轻人,但是他只有一辆人力拉着的板车,他俩从炼油厂把两桶柴油拉回来,简直如废去了半条命。孙栾生好声好气,连哄带骗,半是鼓励半是卖惨,才让那个老实的年轻人没有半途撒手,丢下他跟两桶柴油——但也只能使唤人家那一趟了,“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

后来他索性不去公家的炼油厂了,自己骑车去古巷的私人油厂载油。虽然价钱贵了一些,且每次能带的不多,但是起码路途近了很多。一直到千禧年岭后通上了电,那台柴油发电机才正式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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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不走了之后,买米也成问题。孙栾生在厨房干活,自告奋勇说自己去买。他的红棉自行车链条粗,载重一两百斤不成问题。后来公共饭堂不开了,每个月麻风院里发几块钱“菜金”,村民就私人贴他两三块钱的车马费。

久而久之,无论是办事处还是其他病友,有事就都喊孙栾生出门。孙栾生成了寨里伸到外头的一只手,大到巨额现金,小到一张《人民日报》和电影胶片,都得他的红棉自行车出马。那个曾取笑他天天在吃药的老陆,也常常找他帮忙跑腿。很多时候,跑腿都没有什么报酬,只是跑个乐趣。孙栾生乐意出门,想要好好看看外面的世情百态,“出征赢守城”。



2


把潮州地图摊开来看,岭后在左上角的山区腹地,越过这道岭,就是古巷镇,往东十来公里是市区,柴油厂糖厂都在韩江对岸。手指往下划去,南下二十公里,桑浦山下,就是孙栾生的家。孙栾生戴个斗笠,穿着短裤和背心,骑着一辆绑着筐的自行车,四处奔跑,像一只吐丝的蜘蛛,编织起自己生活的网。

最近的行程,是去六公里外的古巷镇上买米。这短短的一段路,在改革开放后多了七八间做皮肉生意的店。那些店外面看起来并无异样,只是有时会有年轻妇人在路口站着,孙栾生骑着车在路上,如果不小心瞄了她一眼,她就会招个手,用普通话轻轻说:“来玩呀。”孙栾生猜想,这些站街的外地女人大多都是生完孩子出来打工的,或许赚不到钱,才走上这条路吧。

有一回去米店,店里正好有三四个男人坐着闲聊,便有人开跟孙栾生玩笑说:“要不要去玩?”孙栾生说:“我要去早去了,我从大埔亭到这里,两只眼睛看见的都好几间了。你看我这一百斤米三四块工钱,路上买支水就几毛钱,哪里有钱做这个?”店里的人就哈哈大笑。

后来我听他说这个事,就问他,那你要是真的有钱了呢?孙栾生想了想,说:“那也不要,要两个人互相关心互相扶持的才好,这种有什么用?”

他来米店的次数多了,就有人猜测他的身份,问:“你是不是那个泰哥寮的?”孙栾生坦然承认。米店的老板熟了,问他,要不要把单子的数字多写点,让他可以“静静拿一点”。孙栾生拒绝了,他不想为了这几块钱,在身后被人看不起。

自行车再往东多骑十公里,就到了老城区。80年代,有个台湾导演来潮州拍了一部关于大陆的纪录片,叫《八千里路云和月》。在片子里,街上的小孩子眼睛黑亮,脸蛋红扑,好奇地打量外来的客人;年轻人穿着白衬衫在公园里围坐,用陶炉生火,煮山泉水泡茶,还给导演介绍潮汕的茶文化:“高冲低势……行事定定。”

孙栾生就骑着他的红棉自行车,穿着背心裤衩,从这样的人群里穿过。他很少有悠闲的时候,都是直奔目的地而去。逢年过节,外面农村热热闹闹地“营老爷”,寨里头没有,办事处就会跟孙栾生说,就去借个胶片给大家看,开心一下。昌黎路(纪念韩愈)的老电影院,门前总是张灯结彩、人潮涌动,但孙栾生从没进去看过电影,每次都是取上那些圆圆的、大小不一的老胶片就得掉头走了。一听说有电影看,附近的枫洋人也会搬着小凳子过来等。至于影片,没得挑的,电影院给什么就看什么,看完再给人家送回去,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有一回孙栾生去取电影胶片,路上正遇到李嘉诚回潮州祖地探访。那是冬天,下着小雨,路上有农民推了一车的甘蔗出来卖,听到警察在清道赶人,连忙拉着甘蔗躲到旁边的小路里面。孙栾生戴着斗笠,披着一块尼龙布,看着街上为了迎接个香港富豪而兴师动众,不禁有些生气:“来就来嘛,这么大架势做什么?”不过后来看到李嘉诚给潮州捐了那么多钱,又建学校又修桥铺路的,他又觉得“这个人不错了”。

寨里栽种了几个山头的甘蔗,种的是海南的大蔗条,每年都卖给榨糖厂。1989年后,糖票取消,蔗糖放开经营,卖掉甘蔗既可以换成糖,也可以选择换成钱。有一年甘蔗收成很好,拿回了一张八千多块的发票,办事处就要孙栾生去换取回现金。他一大早赶到银行,进门前先左右看看,见屋里没人才走进去。柜员问他:“取这么多钱,你一个人来的吗?”他说是。那时第四套人民币的百元大钞还很少见,银行备好的还都是十元的旧钞,八百多张纸币,一张一张数过,叠起来,用报纸包好,用布条在腰上用力绑紧,再把衣服拉上。孙栾生肚子上多了两三斤重,出了门,再左右看看,步伐加快。回到寨里,他把外衣一解,厚厚一沓纸币放到领导面前:“钱在这儿,一张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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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再骑远点,就到了古城区的边缘——韩江上的湘子桥,大老爷宫就在桥边。

老陆后来退休了,位子由儿子小陆接班。但老陆还记着寨里的人,有一天孙栾生正在行政办公室,忽然接到电话,老陆说自己在大老爷宫讨了一点香油,让他去载回来分给大家。“你怎么都退休了还在外面讨东西啊?”要白拿人家的东西,让孙栾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病友们一听说有香油,都很欢喜。

隔天,孙栾生喊了一个彩塘人,各骑了一辆自行车出山了。大老爷宫是北宋初期建的,背对城区,面对江水,比堤岸还要矮上一层楼。它正经名字叫青龙古庙,是潮州最大的祭祀地,80年代后,每年春节“营老爷”的时候,都要把老爷夫人像从老爷宫里抬出来在街道上巡游。巡游经过的每一段路,都要挂上灯,从头到尾亮堂堂的,人潮拥挤。平日庙里香火旺盛,民众来祭拜时都会带一瓶油来添灯,剩下的也不带走,庙里的人就收了,放在后面的库房存着。这个老陆,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关系什么手段,跟庙里讨来了这些香油。

孙栾生他们两个跑腿的人一共搬了四桶油,每桶差不多四十斤。搬上自行车之后,他们就赶紧把自行车推到岸上,准备溜。又听到下边在喊“等等”,不知道有什么事。于是孙栾生让彩塘人看着车,自己下去,老陆说,这里离岭后还有很长的山路,载回去很辛苦,所以又帮他们跟庙里讨了点钱,一个人五块,路上可以买点心吃。

再来大老爷宫,就是骑三轮车来了,一次能载五六桶油。有时人不多,孙栾生也会进正厅拜一拜,请老爷保佑一家老小出入平安。那时本地民众还有不少人恐惧麻风,他们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供奉给老爷的油,老爷却拿去送给麻风院里的人了——也是拐了个弯,积德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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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远的地方是去桑浦山。

有一年揭阳麻风院的人来探访交流,老陆听到那边种了香蕉,就说想去拿一些苗回来。孙栾生一听,说:“你想去那里?路又远,‘步步高’啊!”他说的是桑浦山上的西坑麻风院,老陆说:“你熟?”当然熟,孙栾生在心里说:我家就在那里啊,要爬山,我可不输你。

找了一天,两个人就骑着两辆双杠自行车,骑了三十多公里直奔西坑。去这个麻风院比去岭后还难走,到了桑浦山脚下,他们把两辆车寄放在孙栾生老家大队的开荒寮那里,再爬上山,经过水库,好不容易才到了西坑医院。西坑的人带他们四处看了一下,还热情地想留他们吃饭,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到岭后,他们只能拒绝了人家的好意。西坑的香蕉确实大个,寨里就让手扶拖拉机去载了一车香蕉苗回来,一百多棵,分给众人种。香蕉不能种得太密,孙栾生自己承包了十来棵,种在井边,最初跟他一起承包田地的铁铺人因为有老婆帮忙,承包了一大片。

大家忙活了快一年,香蕉好不容易快熟了,结果有天早晨起来,发现全给人割走了。有些一串的香蕉没割完,顶上还剩了两三个,可见贼人是着急忙慌的。寨里养了一些狗,大家也没听到一声叫唤。铁铺人损失惨重,气得大喊大叫,嚷着要孙栾生去买一些长长的铁钉回来,说要把铁钉埋在香蕉田里,等人来偷的时候报复回去。

孙栾生连忙拒绝——别的麻风院,通常都是2000年后很多学生志愿者来了,周围农村的人才不害怕麻风病人了,也才有人敢来偷东西。可能岭后的人跟周边农村打交道太多了,“泰哥”的“威名”不足以震慑那些农民了。要是他夜里撞见了偷香蕉的人,不仅不会跟人撕破脸,还要笑脸问一句:“某人啊,你要吃明天来摘,三更半夜在这做什么呢?”

后来西坑那边又送了一些姜母过来,种了也没有什么收成。总之,这次难得的麻风院种植经验交流之旅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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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岭后的两排房子



3


1997年,潮州政府宣布,麻风病基本被消灭了——不是一个病人都没有了的意思,只要全市的患病率控制在十万之一以下,就达到了卫生部新发布的消灭标准。

彼时,岭后寨里还住有一二十位康复者,孙栾生是其中少有的常常外出麻风村的人。他骑着红棉自行车,在潮州老城里穿梭,旁观着这座城市一日一日地变化着:韩江边的滨江公路铺了水泥种上了木棉,水利枢纽工程建设以后,江水再也不会高高涨起漫到岸上了;城里的街道上,瓦砖平房越建越高,人身上的颜色从黄灰蓝白变成了五颜六色——90年代初,我母亲在缝纫厂打工,一月工资不到两百块,但是她会花比工资更多的钱给自己买一条红色垫肩的裙子,她说,她身边的其他女工也一样如此。那是一条我现在都不好意思穿上街的裙子,觉得穿着它显得过于隆重,而我母亲当时会穿着它在车间里缝衣服,身旁机器轰隆,广播里大声放着闽南语歌。

新千禧年前后是一个生机勃勃、聒噪热闹的年代。但自从第二次踏进麻风院的那天,孙栾生就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新的世界有新的危险,以前是山里的蛇,现在是天上的电。寨子通了电之后,也许是因为山里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建筑物,雷公就总往屋顶的铁棚上招呼。夏天,孙栾生睡在地板上,墙上的电灯“砰”的一声掉下来,把他的双腿炸了一下,像触电一样。他一骨碌爬起来看,灯泡碎了一地,是给雷劈了。

有了电,文化室也有了电视机,里面咿咿呀呀地播放着黑白色的电视剧,让病友们多了一个新的看世界的方式。老电视为了收信号,屋顶要装天线,打雷下雨就特别危险。有一次孙栾生在田里干活,看到天上的闪电一条条直直打了下来,心想,坏了,电视要没了。回去一看,果然电视就给烧坏了。这让孙栾生后来养成了每天晚上拔掉插头的习惯,尽管新电视已经不用天线了。

危险的还有路上越变越多的车。腊月冬日,从城里回岭后的路上,孙栾生正悠哉骑着自行车,突然一股大力从后方撞来,“咣”的一声,他向前扑倒,脑袋卧在了左手手臂上。路边的人扶起他来后,撞人的大车司机下来了,拿了四十块钱给他。他的脑袋还晕晕乎乎的,厚厚的裤子磨破了一个洞。是老一辈潮汕人骨子里的体面,让他强撑着摆摆手:“不用了,人没事。”路人都劝他收了钱去查查身体,他这才收下,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他晕了二十来天,还是自己找了些草药喝。后来他才发现,不仅自行车前轮撞坏了,后座上坚硬的铁盒子也被撞出了一个缺口,如果没有这个铁盒子缓冲,恐怕更危险——那四十块钱,最终给了自行车修理铺。

已经不是那个可以慢悠悠地骑在路上的年代了,几条进城的路后来都修建成了省道或者市际公路,分别通往梅州和揭阳,不怪乎车流密集起来。有时候细细数起这一辈子遇过的险事,孙栾生会忍不住感慨:“我这一生啊,还是有做好事,老天公来保佑,不然死去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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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没多久,孙栾生母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这个强韧的女人把一家人拉扯长大,开枝散叶,活到了九十来岁,看到了孙家第五代人出生,做了曾曾奶奶。她最后卧床不起的日子,六十来岁的孙栾生回了家,同她睡一个屋,白天黑夜地打理她。一天半夜,母亲起不来身,把排泄物搞到了身上和被子上,就喊他去把小弟媳叫来收拾,帮她换个衣服。孙栾生想着小弟媳白天要忙生意,太辛苦了,没有必要去叫醒她,就说他来就好。母亲说,你是男人,这怎么可以。孙栾生说:“姨啊,有什么不可以,我可是你生的。”

母亲走的那天,孙栾生的小妹和妹夫赶来相送。夜里,孙栾生送两人回家,看着妹妹哀痛流泪,难以自持,说道:“勿这样(伤心)了阿妹。阿母走了,我们也永远是兄妹。”后面这句他是说给妹夫听的——他心里又想起年幼时溺水身亡的胞妹,身为长兄,仅剩的这个妹妹,自然想要照顾好。如今双亲作古,他担心妹妹会受欺负,又硬给了妹妹一个两千块的红包。母亲下葬时,兄妹几人又专门问了大姐,是否要把抗战时去世的大娘的丧事也一起办了,大姐说,不需要了。

母亲去世之后,孙栾生回家次数愈少,除了年节,基本都在岭后。他做上了村长,每月要给村民们领取和发放生活费,过世的村民也要他为后事跑腿,忙活的事情并不少。

2002年,几乎无人踏足的寨里忽然有了新的来客,一个日本人,叫原田燎太郎。他先是跟着公益组织进村,自个在村里住了十多天,接着又去了韩江师范大学游说来一批学生志愿者,后来又带了一批日本的学生,热热闹闹过来给村民们修路修厕所铺水泥。

日本学生们一来,张开了手就要跟村民们拥抱,寨里剩下的十来个村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孙栾生也连忙摆手拒绝:“不不不,我们中国人不会抱。”但三番五次地,他也就随了对方:“抱就抱吧。”他观察太郎这个人,“人品是好的,很踏实”。见太郎带学生们自己做饭,孙栾生就给了他们一个桶,想着剩饭倒在桶里可以拿去喂鸡。可天黑了过去一看,桶里什么也没有,他们做的每一顿饭菜都吃光了,一点都不浪费。

“珍惜粮食,不错。”他又对太郎高看了一眼,“可惜他的国籍不行——日本和中国永远没有好的,村里的老人,很老的,以前被日本人害过,就说他不是好意。但那是他们政府的事情,打战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出生呢。我们不能讨厌他们,他们来了这里,我们还得保护他们。”

有日本女孩在文化室陪村民们看电视,有个枫洋人来了,就打开了抗日剧,问她说:“妹啊,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女孩看到电视里的画面,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尽管这里流传着日军的屠杀往事,但村民们无法对这些诚挚的孩子们关上门。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会住到村子里,为他们清扫房间,铺设水泥地板,陪他们聊天干活,像家人一样亲昵地和他们相处。有的屋子每天晚上点灯点到十点多,屋里的老人和学生们能聊到深夜。后来日本学生们回国了,村里有一个老人就写了一封信,拜托孙栾生去市里帮他挂号寄给一个女学生。孙栾生说,寄到日本,不知道要多少钱咧。老人说,多少钱我也给。后来老人回去家里,家里人听说了这个事,就说了他几句:“日本人来这里抓人杀人,你怎么还跟人家这么好?”

那信寄出去了,不知道送到没有,最终也没有回音。

刚开始,学生一来,孙栾生就把自己的门掩上了。他地里的活儿太多,鱼塘要割草喂鱼,地里要松土浇水,学生一坐下,他又不好意思赶人走。到了2008年前后,村里的老人又走了一些,只剩下孤零几个,地里种的作物也少了,身为村长的他再关门,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对孩子们招招手说:“来来,进来吃茶。”

这一招手,就招进了一堆“义女”。第一个学生是甘肃来的,坐进屋里,聊着天,忽然拉住了他的手问他:“伯伯你要不要收义女?”孙栾生说:“不收不收,我没有钱给你读书啊。”对方说,自己快要毕业了,不用他的钱。孙栾生感到有些新奇,就答应了,屋里两个女孩子,一人一只手牵起来,认了两个义女。后面的学生一年一批,认的义女十只手指数不过来。因为麻风病人的名声,每次孙栾生都会让学生先告知父母,“父母同意再说”。有一个汕头的女孩子,因为母亲不同意,拿了红包又退还给他了。还有一个女孩子的父母说想先看他的照片,这边拍了过去,四肢健全,面目如常,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就同意了。

第一个义女,家里比较穷苦,小时候家人待她也不好,是吃百家饭才长大的。孙栾生从电视上看到的甘肃,黄土满地,风沙扑面,经历过苦日子的他看不得孩子吃苦,每次义女从韩师来,他都要提前准备一袋番薯,走的时候帮她拎到外面的车站,送她回去。有一次义女过年回家,路上把孙栾生给的四百块钱红包给丢了,打电话大哭。2018年的时候,女孩结婚了,孙栾生给包了个大红包。后来义女生了孩子,又带过来给他看,孩子一口一个“爷爷”,叫得他心里欢喜。但是孙栾生也明白,人生不过短暂相逢,孩子们有自己的路要走,这些义女,最终“只是结识一个名字”。

我给他做访谈也是,一开始,他总是推脱:“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没有什么故事。”搞得我几乎放弃,但仍旧每年去看望他。直到去年,认识他第五年的春节,他忽然间改了性子,把过去的经历和盘托出,兴致勃勃地聊一整个白天都不累。我听得尽兴,同时困惑地问:“你今年怎么这么多话讲?”他笑:“这不是熟了嘛。”

聊得比较深入了,他又特别强调了一句:“我跟你说这些心内话,不是要收你做义女的意思。”我哈哈大笑。过会儿我要走了,他就要给我塞红包,我不肯收,推来推去,见他几乎要生气了,我就想了个折衷办法:“这样吧,你现在给我(红包)没有什么由头,等我结婚,我再收红包,可以吗?”他这才勉强同意。

我评价孙栾生这些行为是:散财童子。我想,在他看来,红包的流动,可能是一种世代相传的礼貌。他虽与我聊得投缘,但脾气还是有些不定,有一次我追根究底问到他烦了,他就生气地说:“我真想敲一下你这个四方脑袋!”他打心眼里觉得,我到处跑麻风村找人做访谈,又没有钱又遭人嫌,始终不是个正经事,每次打电话,都替我忧心什么时候能找到正式工作。



4


一年一年地来,我越来越觉得,岭后村有一种学生们也填不满的空寂。老人们渐渐没了,很多老房子都推掉了,土地还给了政府,拖拉机、发电机都拉出去卖了。以前放露天电影机器的木箱子,孙栾生拿回屋里当了储物箱。饭堂周围以前栽满了竹子,后来也被砍掉了——枫洋人“营老爷”的时候会过来砍一些放在祠堂前面,刚结婚的男人扛着竹子跟着巡游,等拜完老爷带回家,据说可以保佑家里“出丁”,油纸糊的竹编灯笼上,写的也是“财丁兴旺”。这么多年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念念不忘的还是“出丁”。

那个托孙栾生给日本学生寄信的老人,晚年生了重病。有一天他在门口坐着,孙栾生在隔壁屋里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出来问他,会不会吵到你了?老人说不会。见他这个虚弱的模样,孙栾生又问:“你打算怎么办?回家吗?”老人坐在自己屋门口的地上,已经说不出话来,就拿个粉笔在地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孙栾生低头看去,那几个字是:“看人家怎么说。”后来孙栾生给他浮洋老家打了电话,他弟弟便来人把他接回去了。走之前,老人把自己的自行车留给了孙栾生,正好,他那辆红棉已经生锈坏了,四十年了,车坏得比他快。

孙栾生开始成为死亡的主理人,帮村民们处理后事的责任落到了他这个身体比较硬朗的村长身上,就像当年跑腿的任务很自然地交给他一样。几年前,一个来自桑浦山旁边的老人重病,一天夜里孙栾生正跟一个枫洋人闲聊,这个桑浦老人就喊他过去,他心想:半夜三更,肯定有事。果然,一去到屋里,老人就拿出几百块钱,说要给他。孙栾生说:“你现在破相需要钱,我怎么能拿?”老人坚持要给,说着就要生气,看孙栾生终于收下了,这才开口:“我这个盒子里有五千块,你帮我拿好,不要被别人拿了,等拿给我妹妹。”老人之前看过别的村民去世之后,钱被别人拿走了,所以有了这个托付。孙栾生按老人说的,在他的脚边被子里摸索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个小盒子,藏得很深。孙栾生多了一个心眼,想找多一个人过来做个见证,不然怎么证明自己拿到的是五千而不是六千七千?但是老人怎么也不愿意,说信得过他。孙栾生也不敢不听——这个老人之前对他很好,种的蔬菜柑橘都会分一些给他,而且孙栾生也担心,如果老人临终前不顺他意,万一去世后还回来找他,那就麻烦了。“老爷保佑,最好是妹妹来了在场,不然我很难说话。”孙栾生心想。

次日,孙栾生就赶紧打电话给老人的妹妹。老人有两个妹妹,一个已经去世,一个在彩塘做生意,跟哥哥很亲,平时也会拿钱给他。但是呢,妹婿跟哥哥吵过架,不肯来,最后只有妹妹一个人来了。孙栾生把妹妹领到老人前面,说把盒子里的钱都给她了,没有打开过。老人躺在床上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想着给兄妹俩留点独处时间,孙栾生就出来了,过了一会儿,老人的妹妹也出了房门,拿出了一千块钱,说分给剩下的三四个老人,感谢大家平时对哥哥的照顾。两个人正在说世情,回头一看,老人已经没了,走得无声无息。

孙栾生和枫洋人开始帮老人换衣服,岭后的领导就叫打电话给火葬场叫车来接。帮老人穿好衣服,枫洋人说要骑摩托去古巷买一点纸钱烧一下,孙栾生也给了他一百块钱,让他多买一点回来。灵车来了,按照这边的风俗,女性是不允许跟着去“出山”的,只能男性亲属跟着去火葬场。但是电话那边,妹婿怎么也不愿意跟着去。火葬场的人就说,要是没人跟着,就不收了。说来说去,争执许久,最后只能是妹妹跟着走了。

做到这一步,孙栾生的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留不留骨灰、下不下葬的事情,他就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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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给孙栾生相过面的凤凰人,去世之前,也把他喊了过去,让他帮忙买点纸钱。在寨里住了这么多年,凤凰人一直有在拜老爷,还用厚厚的灰色沥青纸搭了一个小小的“老爷宫”。香炉是他用扁担挑着两个竹筐去古巷买回来的,之前搭在屋外的树下,后来生病了不能动了 ,就请到了自己屋里,初一十五拜一拜。他感觉自己时日无多,就把剩下的一两千块积蓄交给孙栾生,让他买点纸钱回来拜老爷,多的就留给他用了。

孙栾生说:“买纸钱可以,你的钱我不能动。”他想起凤凰人有个姐姐嫁去了刀洋,刚好院里有个领导也是刀洋人,就去问了一下位置。年纪大了之后,他很少骑车出门了,但没有手机号码,去实地寻人是唯一的办法。他骑车去了刀洋塘尾,只有老人的外甥嫂在家。然后,两个外甥和外甥嫂就都过来了,三个人站在老人的屋子里,商量后事。外甥嫂说,之前老人是给了归湖那边做儿子的,要去给归湖那边的人讲,两边都要讲。等归湖那边的亲人来了,老人已经走了,他们就跟去火葬场,把骨灰拿回了归湖。

外甥嫂看到屋里的“老爷宫”,知道老人平时有在供奉,就替老人拜了最后一次,跪下,双手合十,叩拜,跟老爷说,“以后不拜了”,然后把香炉请到了外面的一片竹林脚下。等他们都走了,孙栾生发现他屋门口挂着的竹篮子里,那个外甥嫂留下了一个红包,打开来看,里面用一小块红布包着钱,做得十分细节——那是感谢他报信和照顾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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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放红包的那个篮子

人死之后,要一一告别尘世,不管生前如何生疏、没有往来,只要名义上是亲人,都得来相送,做完应做的事情。人也要跟老爷拜别,关系才能好头好尾地结束。对于这些,孙栾生自己也是信的。有一年,他这条“无父腰”一直酸痛,就托妹妹帮他问一下老爷,妹妹问了,说是他最近运势不好,帮他拿了几张老爷符回来。我问他:“那你还去问医生吃药吗?”他说:“吃的。

每年,孙栾生都会在古巷买一本生肖小册子,看上面写的各个生肖这一年的运势,包括姻缘,财势,能否兴土木等等。有一年他看见自己的财运是“四方来财”,心里就觉得奇怪:我人都在“泰哥寮”了,还能怎么个四方来财法?结果,那一年他胆汁外溢,家人带他入院做手术,知道他那时还没有医保,韩师的学生主动发起募捐,林林总总给他捐了两万几的医药费。病好之后,他仔细一想:这可不就是“四方来财”。这么一本字字珠玑、写尽世上所有人所有命运的书,居然只要两块五毛钱,神仙真是十分慷慨,一点不受资本主义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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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送走一个,又送走另一个,岭后只剩下四个人了。一个有老婆孩子的铁铺人回家去住了,一个自小就被送进来的脑膜炎患者明浩,智力约等于几岁孩童,还有一个性情风流的许若深。孙栾生说是村长,其实只管三个人。

孙栾生素来跟什么人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唯独对明浩例外。因为明浩是孙栾生最不能忍受的那种人:他不通人情世理。不是完全不通,但半通不通更要命。比方说,他会托栾生帮他买菜,还知道要给钱——这点就通。但是孙栾生担心引火,叫他不要把自己存的垃圾杂物乱放,他就听不懂,还骂回去——这点就不通。

到今年春天,许若深九十多岁了,看着精神还好,不时有学生前来探望他。但是孙栾生瞧见他屋里的木板床床脚锯了一次又一次,床板越放越低,心里就明白,他时日无多了。果然,到了三月的一天,凌晨四点多,天还未亮,孙栾生还未起床,就听到“砰砰”的大响,是明浩在用力拍他的门。他打开门,明浩站在屋口说:“阿若深叫不应了。”两人来到许若深的屋里,孙栾生一看床上的人,就说:“来,明浩,来做好事。”

两人牵起被角,把被子齐齐整整拉到了许若深的脖子下方,只把头露在外面。天亮了,孙栾生依次通知各方人员。等到许若深家人一来,他对他们说:“明浩照顾若深许多,你们应该给他一个红包。至于我,无论多少,两块钱我也是要的。”

这是一种惯俗,经手过后事的人,都需要家属给一个红包,两块钱还是两百块,不拘。

不出意外,许若深就是他送走的最后一个人了,因为明浩还比他小二十岁呢。



5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领地缩小的岭后村,还留着一些陈旧的、长满野草藤蔓的旧屋。去年,政府决意用这块地来建新的医院,施工队迁过来,敲碎旧屋,打平地面,挖地基铺水泥,拉上标语,叮叮当当开工了。
三个老人所住的两排平房,拆掉了一排,三个人都搬到了同一侧。工地施工有时候要牵拉电线,时不时会让平房断电,电灯和风扇忽然就停了。下雨时赶上停电,孙栾生也不会立刻打电话给工人让他们修好电路,会等雨停了再打。
将几十年前划给麻风院的土地重新拿回来建医院,似乎是很多地方政府共同的选择。粤西茂名市的茶根麻风医院,也被当地政府征收了一大半的土地拿去建精神病医院。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麻风院里的人就会陆续过世,麻风村也会从中国消失。一同消失的,包括暮色里发电机轮起来的声音,蔗糖厂里的热气和火光,病友们一起看露天电影的夜晚,也包括他们坐在门口彼此细碎聊天中透露出的,每个人的命运和失去。

今年三月底,初春的广东雨水连绵。我去岭后时,新的医院已经建起八层楼高,蓝白色的瓷砖外观,干净,冷肃,与六十年前那个用砖头、石块和木头搭建起来的麻风医院完全不同。如果从医院的大楼上望下来,麻风村剩下的这几间小小的平房,以及里住着的孙栾生和明浩,应该佝偻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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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岭后旁边正在新建的医院大楼


那日我刚进村——现在的村子,也只有这一排房子了——见到孙栾生刚吃完午饭,正蹲在水池边洗碗。碗洗干净之后,他一边同我说话,一边极其缓慢地、缓慢地直起自己的腰,好像在掰直一条弯了的粗铁丝。他已经八十岁了,衰老是神明和医学都无法阻挡的事情。我问这排平房在不在医院的拆迁范围内,孙栾生说不知道,如果没得住了,他就搬回家——明浩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很难想象会有家人愿意接他回去,因为他很小就被送进来了。

正好过两日就是清明,我们在他屋里用年份久远的铝制茶具喝茶时,他妹妹打来电话,问他是否回西林村拜山。孙栾生说不回去了,又要车来接,太麻烦。妹妹有些生气,多说了几句,他这才说“好吧好吧”,答应回去了。孙家的女眷都长寿,他大姐至今健在,已经九十有多。

很难说如今的潮州还是不是孙栾生曾经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疫情三年,街上的人已经习惯口罩随身;节假日牌坊街的游客摩肩擦踵,一些外地朋友抱怨在这里被大刀宰客;风水先生和红包仍然流行,不再流行的是很多古老的方言口语;大老爷宫的香火比以往更旺,人心里不安生的时候,拜得就更勤更多了。

我这次离开之后,孙栾生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劝我赶紧找个稳定工作。他也许不知道,今年社会上的青年人,失业率超过20%了。

韩江两岸的木棉花,每到初春时节就火红火红地开起来,像一片红云飘落在这里。孙栾生记得以前岸边栽着很多弯弯的竹子。他很怀念骑着自行车在江边的岁月,兴致来了,他就推着车慢慢地走,看着春来江水高高地涨起。那时候他还年轻,但已经接受自己独身到老的命运,只是希望能把家人照顾好,再多看一点世间的事情——江水是怎么样升高的,地里的农作物是怎么生长的,人跟人之间又是怎么交往的。

走走看看,不知不觉,一生就快过完了。孙栾生常常念叨着,人生要顺其自然,“时候到了 ,花就会开”。历史有自己的周期,人间有自己的节气,四季往复,花草繁荣,一个人,也只不过是自然中一棵植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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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现在的韩江,两岸栽满木棉


应受访者要求,孙栾生为化名。为保护心智障碍者,明浩亦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嘉宇    实习 | 佳怡



洪 梦 霞

为世间孤岛修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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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1 04: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麻风村养殖大户家里的希望、风暴与死亡 · 上篇 | 人间

 张馥兰 人间theLivings 2023-08-31 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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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寒暑假,也会有大学生志愿者过来村里了,增欣终于意识到自己出生的这个村子,好像跟别的地方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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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闯关东》剧照




沉没的麻风村往事丨连载



1


“你就是在这个鸡场附近出生的。”2009年,站在废弃的旧屋门前,桂霞对6岁的女儿增欣说。

几间旧屋经过几十年风霜的磨蚀,屋顶大多已经坍塌,有些墙体也崩裂掉落了大半,就像被雷电劈开的老朽的树,地上都是散落的红砖块和灰瓦片碎片,踩上去会发出“叭叭”的脆响。

桂霞来这里,是要拣些完好的砖块运回去,建新的鸡舍和猪舍。这些曾当作鸡舍的旧屋,是他们一家在几年前废弃的。他们曾在这里养了上千只鸡,桂霞常在清晨5点多,天地还浑浊不清的时候就起床干活了。她能见到雄鸡伸长脖颈,使尽力气啼鸣,宣告新的一日来临。

女儿增欣就出生在鸡舍附近的旧砖瓦屋里,是在隔壁村的接生婆的帮助下生出来的,现在已经像这山村里活脱的小野兔。而11岁的儿子增豪已是家里的半个劳力了,跟妹妹来这里玩耍不同,他拉上了村里三二个同龄的小孩,一起帮着桂霞搬运砖块。

干这类重体力活时,身为一家之主的董义昌几乎总是缺席的,桂霞一直是中坚力量。对于两个孩子来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们早就习惯了。小增欣只知道,爸爸的手脚不太好,常常是在后面指挥。她并不知道爸爸从前是麻风病人,把时间再往前挪四五十年,那一排倒塌的旧屋,其实是爸爸和病友们的宿舍。

董义昌就在从前隔离治病的麻风村为自己安了家。年复一年,尘埃在旧屋上覆上去,一层又一层,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这个地方是怎么来的。

话说回来,增欣出生的那年也不太平,非典爆发,恐慌的人们把商店和药店里的醋和板蓝根抢购一空,又迅速戒食任何可能传染病毒的禽类。鸡肉被清出餐桌,鸡就跌成了白菜价。到了5月,疫情逐渐平息,鸡终于被确认是无辜的,董义昌看准时机,立马进了1万多只鸡仔,拼数量、拼苦干、拼运气,顺利迎上鸡市重新飘红,赚了1万多块。

那年年底,增欣的出生再一次确认了这一年对于董义昌一家的非凡意义。董义昌的快乐洋溢到了给女儿起的名字上,“欣”字既寓意着欣喜,又传达了对“欣欣向荣”的期盼。增欣满月时,董义昌在村中地堂摆开五围酒,叫妻子桂霞劏了七八只新鲜肥美的鸡,做成了化州人最爱的白切鸡端上酒席,请亲友们吃了个痛快。董义昌向来声量大,喜欢热闹和排场,可他并不沾酒,就喜欢和朋友待在一起,一块吃好吃的,一道吹水侃大山。

桂霞是从外面来的健康女人。1992年她搬来跟董义昌一块住时,两人全部值钱的家当就是一台18寸的黑白电视机,一辆凤凰牌的旧单车和鸡场里的几百只鸡。那时无人看好他们,连政府补贴的一点生活费也被院长“回收”了,不少村民等看董义昌的笑话。

一年后,儿子增豪出生了,董义昌想着一家人平安就好,即使赚了点钱也要耐住性子,再闷声多赚点奶粉钱。这可快把他憋坏了。现在女儿满月,他终于有机会高调庆祝一番了——他已经45岁了,在人生走了近半程之际,竟如寻常人家一样儿女双全,纵然以前再抱怨上天不公,如今看来,命运待他原也不薄。



2


董义昌一家生活的这条村叫做茶根村,是粤西小城化州市的一个麻风村。化州市在地图上状如坐狮,茶根就坐落在狮子屁股位置的同庆镇。董义昌20岁那年从近百公里外的狮子口文楼镇跋山涉水来到了这里。

小增欣对爸爸的过往并不知情,她只知道,从小爸爸就很宠她。每次她和哥哥闹别扭,哥哥把她弄哭了,爸爸总是会骂哥哥。有时她会故意去惹哥哥,打哥哥一下,等哥哥用力打回来,她就“哇”地一声哭出来。爸爸看到了就瞪眼骂哥哥。她表面装无辜,心里却觉得爽。

小增欣真是天生的鬼灵精怪,小时无论是跟妈妈爸爸还是跟爷爷一起睡,都要抓着大人的耳朵才睡得踏实。那时爷爷也住在这个村里,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欧爷爷住在一起。爷爷是附近有名的兽医,总有法子让生病的牛好起来,他会根据病牛不同的症状,拿不同的草药给人家,交代叫牛吃下,那些牛歪着嘴巴不停地嚼啊嚼,慢慢地,就又能起身走路干活了。

爷爷时常要踩单车去附近的村子给牛看病,他出门时,增欣便闹着要一起去。爷爷骑的是老式的双杆直筒车,车子高,拐弯不太灵活,爷爷生怕小小个的孙女从车上摔下来,或是小脚丫不小心伸进车轱辘里,便用背驮着她。远远看去,就像背上驮着一个包裹。

增欣是爷爷和妈妈带大的,在她的记忆里,很少有爷爷和爸爸在一起画面,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似乎很寡淡。爷爷用木头给她和哥哥各雕了一个小葫芦,还和妈妈一起给他们做了狗牙项链——每次家里劏狗吃,妈妈就会把狗牙保存起来,时长日久,积累得多了,就给了她和哥哥一人做了一条项链。增欣的那条要更精致一些,每颗牙齿都是仔细打磨光滑的。爷爷和妈妈相信这项链能为她驱邪,庇护她健康平安长大。

妈妈还会用狗尾巴草给她编织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兔子呀、狗呀。她觉得妈妈好厉害,喜欢像一块磁石一样贴着妈妈。可是她觉得妈妈更疼哥哥一点,因为每次他们惹爸妈生气了,爸爸总是打哥哥,而妈妈就打她。她生气地问妈妈:“为什么不打哥哥?”但即便妈妈打了她,她还是最喜欢妈妈,要跟哥哥争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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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霞在小厨房里做饭时,增欣就跟她窝在里面,看她炒菜,偶尔做个小帮手帮忙端个菜。对增欣来说,最大的乐趣是吃上炒熟的第一口热菜——不过要是有好看的电视时,她就不去厨房了,而是直接爬到董义昌圆碌碌的肚皮上去。

董义昌靠在他一人独享的竹躺椅上,日日如是。他双脚不便,半躺着看电视对他来说是最舒服的姿势。只有小增欣敢躺到他身上去,她知道爸爸宠她,自己有和爸爸用一样的姿势看电视的特权。

桂霞也喜欢看电视,但她要等忙完手头各样的活计——煮鸡食、喂鸡、洗碗、洗衣服……然后才能和家人一起坐下来看一会儿。晚上8、9点钟,忙完鸡场的事,一家四口迟迟吃了晚饭,便挤在7、8平米的小客厅里,围坐在那台黑白小电视前。只有珠江台和广东卫视二个以粤语为主的台,并没什么好挑拣的,每晚看到10点多没有节目了,便熄灯齐齐睡觉去了。

董义昌最疼增欣,可她偏偏最爱和董义昌拌嘴,父女俩都是一样的急性子。

有一次,小增欣和董义昌拌嘴,董义昌一气之下便脱口而出:“你不要进这个家”。增欣听着也恼了,便气鼓鼓地跑开了,躲去和村里小伙伴常躲的小山沟里,在村里电视室后面。待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气慢慢消了,就想要回家去了,但又拉不下面子来,她灵机一动,假装不经意间从家门口经过,正好妈妈和哥哥在厨房煮鸡蛋,瞥见这个“离家出走”的小淘气鬼回来了,便喊她进来吃鸡蛋。

小增欣嘟起小嘴说:“我才不要进这个家”。

他们便笑着说:“这是厨房,不是家”。增欣这才走了进去,董义昌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家人便围坐在一起剥热鸡蛋吃。



3


这样完整的家庭在茶根村是罕见的。小增欣知道,这里的村民大多单身寡佬过活,他们大多跟爸爸一样,手脚不太方便,有的手有点勾,有的走路有些跛,但从小就见惯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她想,自己是幸运的,有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还有疼爱她的爷爷和爸妈。

村里还有几个跟增欣年龄相仿的小孩,幸好如此,她的童年才不寂寞。其中一个是她表哥,只比她大1岁,是她小舅的儿子。小舅和舅母出去打工了,便把他放在这村里,让增欣的外公外婆帮忙带着——从增欣有记忆起,外公外婆也是在这里住。

除了表哥,小增欣还有最好的两个朋友,梅梅和铃铃,梅梅家里有五姊妹,爸妈都外出打工去了,就把孩子们都放在爷爷这里;铃铃和她哥哥,则是被托养在奶奶这头。

这几个山窝里长大的小孩都是惯爱玩的,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游乐场。小增欣这只山野里灵脱的小兔子,充满了好奇和热情的探究欲。她常常和梅梅、铃铃结伴去后山,在路上摘野果子吃,有时也和哥哥、表哥一起到山里废弃的鱼塘抓螃蟹。

最多时候,是一群小孩一起去掏蜂窝——一根棍子捆着塑料袋,里面塞些柴草,点起火来靠近蜂窝,把蜜蜂统统赶走了,便取了蜂蛹回家炒了吃。大人们也趁势得了好处,吃到了这又香又嘎嘣脆的蜂蛹,都觉得实在好味,有时看到了有蜂窝,也会帮孩子们捡回来。

为了这屡试不爽的野外的美食,这群孩子个个都胆儿大,就算偶尔被一两只蜂蛰一下也不要紧,忍个几日,等红肿消散了,也就过去了。山里杂草多,常常要有一人拿着棍子在前面“开路”,有一回是梅梅的弟弟宴宴走在前面,不巧一个好大个的蜂窝就藏在脚边的草丛里,他没看见,拿棍子一打,成群的蜜蜂就飞出来了,把他蛰得浑身都伤痕累累。这次之后,大人们就严禁他们再去掏蜂窝了。增欣和小伙伴们只好重新找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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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有教会义工在村里驻扎服务,他们生活考究,住的那里像个西式小花园一样,一排低矮的围墙,榕树、棕榈、铁树、月季栽种其中,还有连片的小草地,长着菠萝蜜、木瓜等果树。对于增欣来说,这是个神秘又好玩的地方,孩子们便常常偷偷爬过矮墙,在那边玩捉迷藏。

小孩的嘻哈声是最惹人注意的,义工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微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告诉他们不能爬墙,那熟了的木瓜倒是可以给他们吃。他们便自己去摘了木瓜吃,但仍趁义工不在时偷偷爬墙玩游戏。

有一日,他们发现村里小卖部出现了一种叫“超Q面”的新奇食物,也不知是谁先买了一包,大家一起分着吃,一边吃一边大呼“真是太好吃了!”从此便上了瘾。增欣忍不住偷偷去妈妈兜里拿钱,去小卖部买了面,大方地跟小伙伴们一起分吃,大家都好高兴——她和哥哥是村里唯一有父母常在身边的孩子,要搞到钱也更容易,自那之后,她便觉得自己有“让大家吃上好吃的”的责任,继续偷钱。

她每次都能找到妈妈的钱藏在哪里,可那时她还没认字学数,纸币上的数字对她来说没有意义,总之,每次都是抽出一张,无论是1块、5块还是20块,也不管是绿色的、红色的还是蓝色的,拿到了就赶紧跑。拿1块、5角的,妈妈可能发现不了,但要拿了20块的,妈妈肯定就知道了——这时就要拿削竹子狠狠打她了,妈妈平时是那么温柔,可是生气起来,打人一点也不手软。

增欣被妈妈打了几次,每次都诚心道歉,察言观色地低声求饶,但过后好像不长记性,仍旧去偷。因为只有她有钱买面,能跟小伙伴一起分吃,这样多有面子啊。就像玩一个冒险游戏,赢了有犒赏,就是难免还要挨点皮肉之苦。

不过,相比偷钱,更让妈妈和爸爸气恼的是,开小卖部的那个阿伯,跟他们家关系并不好——有一回妈妈跟阿伯在菜地里因为用水起了争执,阿伯竟舀了水就要往妈妈身上泼,幸好没泼到,增欣那次也在,看到了,便在一旁笑起来,笑他手脚笨拙——但到买零食这件事,她是真的没办法啊,这么好吃的东西,独独是这阿伯家才有,又让她和朋友这么开心,只能暂时忘却恩怨了。

爸妈无可奈何,直接去外头给增欣扛了一箱“超Q面”回来,这下供应充足,她再不用去偷钱了。她跟哥哥每日大量地吃,满足了嘴瘾,但却发起烧来。爷爷和妈妈找来了蟑螂,又带她去平时玩耍的沙地里一起挖沙虫,挖了几条捉回来洗净了,用两样虫子煲水给她喝。小增欣觉得十分新鲜——这可是生病的小孩才有的待遇,于是一碗朱红色的液体,“咕噜咕噜”便灌下去了。

不久后,她看到家人在家门口围成一个圈,爸爸蹲在那里流泪。她问妈妈:“爸爸在做什么?”这一问,惹得妈妈也哭了起来。妈妈告诉她,爷爷走了。听到这话,她懵懵懂懂的,但看到爸妈都在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从那之后,她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4


对于小增欣来说,她还有属于自己的“个人游乐场”,那就是她家的鸡场。

有一阵子,她的乐趣就是张开双臂追着一群鸡仔跑,就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样。她在家中最小,可在那些鸡仔面前,她俨然就是一只庞然大物。后来被爸爸看见了,她被训斥了一顿,知道了把鸡仔赶在一堆可能会互相踩死,就不再玩了。

有一回,她看到有一只鸡死了,已经长了虫子,爸妈都没发现。她便自作主张,回去捧了一罐杀虫剂,对着虫子一阵狂喷。这下可闯祸了,那些雄壮的鸡看到有虫子,争先恐后抢过来吃,结果都中毒死了。

再长大一点点,她开始想要有自己的鸡仔。她看动画片里别人都有一只自己的小动物,她也想拥有。鸡场那一大群的鸡是爸妈的,她得自己单独养几只,亲手来照顾它们——村里来过一个老太太,是一个村民的亲戚,她走路时,身后就跟着一只鸡,她走到哪儿,鸡就跟到哪儿。那只鸡有点秃,身子就像抹了一层黄土,但它可活泼了,走路时抬头挺胸的。增欣看到了,暗暗说:哇,好好玩。养鸡仔的念头更强烈了。

有一日,鸡场里有只鸡仔生病了,小小的身子总是不自觉往一边倒。她听到爸爸说,如果它的情况没好转,就得扔掉了。她心想,这鸡仔还活着呢,怎么能不要呢?于是趁爸妈没注意,就偷偷把它捉走了,藏到了哥哥放书的箱子里。箱子里的书不算多,干脆垫在下面,对鸡仔来说空间也充足。

放好鸡仔,增欣像藏了宝贝似的,生怕被人发现,把箱子盖得严严实实,没想到过两日揭开盖子看,鸡仔已经死了,身子僵作一团。她才想起忘了给它喂食了,闯祸了,她又不敢去碰那鸡仔,便把箱子又盖上了。之后她每过一段时间就跑去打开盖子看,直到有一日,箱子里只剩下小鸡的骨架,她才把它清理出来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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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场里还有很多故事——比如,妈妈是负责鸡的温饱,爸爸要负责鸡的健康。

妈妈似乎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她要照顾几千只的鸡,冬天时还要上山去砍柴,回来烧火给鸡仔保温。因为爸爸手脚不太方便,家里最累最脏最繁重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做。而爸爸常常是在一旁“指挥”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要给鸡打疫苗,鸡生病了要怎么处理,什么时候要给鸡仔保温。

她记得有一回,爸爸买了一批疫苗回来,疫苗是要低温冷藏的,他提醒妈妈给鸡打,但妈妈太忙给忘了,等到想起来时,疫苗在室温下已经放得太久,冇用了。为此,爸爸很生气,他呵斥妈妈。妈妈心里很委屈,也知道是自己疏忽了,便一边哭,一边继续干活。

还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爸爸跟妈妈又起了争执。妈妈回去收拾了行李想要走,增欣看到了,赶紧拉住了妈妈,叫她不要走。



5


被女儿拉住时,桂霞已是个年过40岁的中年女人了。

31岁那年,她因不堪忍受家暴,从广西柳州的山区里逃了出来。她下决心斩断过去,最终在这个麻风村里安了家。只有她自己知道,一个从外地来的女人,土地是别人的,语言是别人的,在这异乡的麻风村生活下来需要承受多少的压力,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年轻时候可以不顾一切,可以跑开很远,但被女儿拉住的一瞬间,她想明白了,有些东西她终其一生也逃不掉了。自己是一个从穷困山区出来的无根女人,到哪里不都是一样的?一样要靠自己,一样要结婚,一样要生儿育女,一样是不识字的,只能日日出卖苦力。

看看这可爱又可怜巴巴的女儿,看看鸡场里叽叽喳喳的鸡,看看这个家。这些都是她用勤恳的双手日夜辛劳创造出来的。生活被折断、被摧毁太容易了,但要重新开始,却是那样艰难,哪怕把一切豁出去。

她决定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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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义昌养了这么多年的鸡,已经琢磨出一套适合自己家庭和地利的“养鸡经济学”:中秋前养2、3千只中鸡,养个45天,过了最娇嫩的日子,打过3、4样疫苗,就卖给乐得简单好养的散养户,由他们继续养大。养过一批,鸡舍消了毒,再进一批,再卖出去,如此循环往复,时间短,成本低,资金周转快。

中秋后,中鸡就没人要了。普通农户养鸡都是要赴重要时节的,他们都等着养到来年2月初年例的时候,劏了摆上祭台。年例是粤西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跟春节同样重要,鸡是必不可少的。董义昌也要“赶趟”,把那些三黄鸡养到肉色吃起来不错,最少180日。

中秋过后,董义昌便开始专心养大鸡,等着春节年例前外人来收购。他做了这么多年鸡场,信誉不错,到了卖鸡的时节,单靠固定的熟客便能带走大部分鸡。但仍然有些挑挑拣拣被剩下的鸡——有些发育较慢、长得细只和跛脚的鸡,就要董义昌载去外面卖了。

这时,增欣便常常闹着要跟爸爸一起去。董义昌请了村民阿辉做司机,租来一辆电动车,用一些大个的鸭笼把鸡装好,带着增欣坐在后面,一起去外面的农村走街串巷。董义昌有些手指不完整,一只手不太能用力,阿辉一只脚走路有点瘸,但手是好的,收缩自如。于是阿辉负责抓鸡,董义昌收钱,增欣则在一旁帮忙看鸡。

等到增欣开始会算数了,便在一旁帮忙数钱。董义昌看她乖巧又懂事,便常常给她散纸(零碎钱),让她去附近的店铺买好吃的。增欣最喜欢买彩色的泡泡糖和“老鼠屎”,泡泡糖吃得又久又有味道,“老鼠屎”则又酸又甜,都是她爱的味道——小孩子真是最容易知足了,满足了口腹就会快乐,觉得得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等上到二年级时,增欣已经能认很多字了。村里有个医疗室,桌子上有一些杂志,她便去拿起来看。那是一些跟麻风病有关的杂志,上面不仅会普及麻风病的知识,也会讲一些麻风病人的悲惨经历。那时的寒暑假,也会有大学生志愿者过来村里了,增欣终于意识到,自己出生的这个村子,好像跟别的地方有些不同。

但她没有去问爸爸——之前她偷钱买“超Q面”时,董义昌对她说,他的手这样,是因为小时候偷东西被人家砍了。



6


关于自己的过去,董义昌从未跟女儿说过。

和女儿一样,他也是在一间破旧的砖瓦屋里出生的。那是一个叫那训村的小山寨,在人们吃大锅饭、赶走麻风病人的1958年,他钻出母腹来到人间。

那训是化州县海拔最高的地方,云雾萦绕,山海连绵,一直连到了广西那头。两地山岭边界模糊,风来雨去,男来女往,村里有许多人与广西那边通婚,他的父母就是其中的一对。

在董义昌幼时的记忆里,旧屋中只有他、奶奶和叔叔。在赶麻风病人的运动中,他患病的爸爸被赶到公社的旧屋里,和其他麻风病人住在一堆。家里的大人们把董义昌保护起来,再不让他跟他爸爸见面。于是爸爸成了他成长中被隐藏起来的人,连同记忆和模样都隐藏起来了。

妈妈呢?妈妈跑了,因为爸爸的病让她害怕,她就离了婚,跑回广西老家去了。董义昌不谙世事时,当然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大人们心中有很多的怕:怕麻风,怕被人咒说是地主恶霸,怕冇脸面在外头行走,后来他才知道,他们还怕他叔叔娶不到老婆。

那时,奶奶每周都被叫去开会,提高思想觉悟,重新改造自己。他听奶奶说,爷爷先后有过3个老婆(他奶奶是最小的一房),他们家有一些田地,又雇长工,还开了酒厂。后来土改复查,鉴于爷爷家没有请奴婢,从地主改评为富农,酒厂、土地、房产自然一概变作了公家的财产。他本来还有个从黄埔军校毕业、解放前在广西当县长的伯父,但伯父选择抱着大石头沉入家乡的河里。

最后,这个家只留得一间破落落的旧屋,还有孤零零的祖孙三人。


------

董义昌上学时,发现有个女人常在他放学的时候等着跟他说话。女人告诉他,她是他妈妈。可是他只是感到害怕,想要躲开。后来那女人去的次数多了,又常常给他吃的,他才不再排斥,渐渐接受了她——原来他真的是有一个妈妈,一个不在身边的妈妈。

等再长大一点,许多事情就渐渐明晰起来,可一旦明白过来,便会感到疼痛,便会知道难过。妈妈告诉董义昌,当年她本想带他一起走的,可是他奶奶不肯,她只好一个人狠下心走了。

听妈妈讲,董义昌才知,原来爸妈都是旧社会有钱人家的仔女,是解放后才缔结姻缘的。爸爸曾在解放前,那盲婚哑嫁的年月里,娶过一个比他大4岁的大老婆,因为婚前没见过面,婚后爸爸嫌她年纪大,又生得丑样,解放后便休了她,又娶了他妈妈。

他也听奶奶说过,跟抗战时做国民党军官的伯父不同,他爸爸是追随共产党打游击战的。解放后,他爸爸做了国营橡胶农场的负责人,后来土改斗地主,职位就丢了。生了董义昌没二年,他就患了麻风病。

董义昌知道爸妈都是高文化(妈妈那时甚至读到了高中)后,便暗暗下决心,自己以后要读到大学,像祖辈一样出人头地。家里虽没落了,奶奶和叔叔仍是咬紧牙支持他读书。他也争气,顺利读完了五年级,升上了初中,谁知刚上初中没两个月,就查出了和爸爸一样的病,学业从此中断,大学梦也离他而去。

没了书读的董义昌在生产队牵牛,一次在田间和一个小孩起了争执,小孩便脱口而出:“麻风仔!”他又气又委屈,急哭了起来,在田间干活的堂伯父看到了,觉得不平,便鼓动他:“打他打他!”董义昌便动手打了那个小孩,小孩的妈妈看到了,拿着扁担站了出来,要打董义昌。身材高大的堂伯父一下子抢过了女人的扁担,和她扭打起来。活脱脱一出人间闹剧。

奶奶那时年岁已大,做不了田间农活,靠叔叔和他牵牛的工分,实在难以满足一家人的三餐温饱。那时城里还没煤气,都是靠烧柴煮饭,为了多赚点钱补贴家用,董义昌在牵牛之余跟人上山砍柴,每天天还蒙蒙亮时,便挑着几十斤的柴进城,卖给城里的教师、医生和职工。虽然那时麻风站会派氨苯砜给他吃,但这样的重活干了几年,他的手还是出现了变形,右脚也变得有些肿大。此时他爸爸已从公社迁去了茶根村隔离治疗了多年,从家信中得知儿子得病后,便回信叫董义昌来茶根住院治疗。

于是在1978年,20岁的董义昌也到茶根来了。

命运让董义昌父子迎来了迟来的重逢,可对他们来说,这样的重逢了无希望,无人高兴得起来。来到这陌生的山旮旯地方,本来就心烦,初来乍到的董义昌看到麻风村里的人常常一言不合就吵闹,动不动就打起来,更加烦躁。他爸爸的性格也阴晴不定,常常听信了其他村民的谗言,不分青红皂白便打他一顿。

在董义昌看来,父亲对他只有威严,没有爱。可这位老父亲到了生命的最后10年,却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外来的健康女人,与他的儿子建立了家庭。孙子增豪和孙女增欣相继出生后,这位被长时间隐藏起来的老人,干涸的心迎来了迟来的爱的甘霖。他转变了态度,开始帮儿子儿媳照顾孙辈,对孩子们极尽慈爱和保护,直到孙女5岁那年,他离开人世。



7


爷爷去世没多久,有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来了。从爸爸口里,增欣得知这是她的奶奶,就是“爸爸的妈妈”。

自从董义昌来了茶根村后,母亲跟他已有20多年没有见面了,毕竟前夫也在这里,她不好过来。这些小增欣都是不知道的,她只是感到有趣,好像奶奶突然就从天而降了。从那之后,奶奶几乎每年都会来,多数时候都是拿了东西过来,稍微坐坐就走了。

看奶奶带来的东西,似乎她的生活比较好,直到增欣和哥哥去广西探望过她后,才知道奶奶在那边有个“二爷”,还有好几个儿女。等到增欣再长大一些,就慢慢猜测到奶奶当年离开爷爷的原因了。

去广西,都是桂霞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董义昌从未去过。虽然他后来加进了家族的微信群,与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保持着联络,但无论他们怎么喊他去,他始终迈不出这一步。在他心里,他这个大哥终究是“不一样”的,能知道彼此的存在,远远问候一声就够了。

增欣就想,有些事情真是难以解释——奶奶和妈妈都是广西人,奶奶当年因为爷爷得了麻风病跑回了广西,而妈妈即使知道这个村子跟麻风病的关系,却还是从广西跑来了这里,和爸爸走在一起了。

可是,妈妈和爸爸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这些他们从未跟她说过。她猜想:爸爸行动不太方便,不太可能跑去广西,应该是妈妈来这里打工认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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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那年,增欣已经在邻村读幼儿园了,过了2年,便上了小学。妈妈从义工那里拿回了一个旧书包,让她背着去上学——义工那里总有一些闲置的旧物,可以让村民拿去用,几年前哥哥要去广州慈幼中心那边上学,妈妈就去提回来了一个坏了拉杆的行李箱。

增欣读幼儿园时,妈妈总是每日踩单车送她去学校,放学时校车把她送回家里。小学没有校车,离家却更远了,妈妈仍旧很忙,没时间送她上下学,于是增欣便开始和梅梅他们结伴走路去学校。年纪小,步伐短,土路也不好走,每天单是上学路上就要花去2个多小时。所以,每日清晨鸡场里的公鸡刚开始鸣叫时,她便在妈妈的叫唤声中迷迷糊糊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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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欣小时候读书的奖状(作者供图)


后来,梅梅他们有了单车,就踩单车去学校了。有时增欣也闹着要妈妈踩车送她去上学,但很多时候,她只能一个人走路去。那时进出村子的路还是土路,清晨站在路口向前望去,乌蒙蒙的一片,大地都还没苏醒过来。她独自拿着一盏手电筒,走在坎坷不平的灰暗上,那么漫长的路途,几乎不见一人,有时还是难免心惊。

谁都知道这样上学很为难一个7岁的小孩。董义昌和桂霞就跟一个有点疏的亲戚商量好了,平时让增欣在那边借宿,周末再回家。增欣去了别人家住,亲戚两公婆对她倒是不错,可家中的两个小孩却不跟她一起玩,还联合起来排斥她。增欣心里难过,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放学后就不太愿意往亲戚家去,有时先去同学家玩了一阵,拖到天晚些了,才不得不回去。

幸而这段寄人篱下的时间不算太长,有个亲戚送了增欣一辆闲置的单车,她特别开心——终于可以和梅梅一起踩车上下学了。隔日,她和妈妈凌晨3点钟就起来了,在公共电视室门前的空地上练习踩单车。妈妈在一旁打着手电筒给她照路,一直练到了早上5点多,差不多该去上学时候,她已能自己踩着车在空地上兜圈了。

踩单车的感觉真是美妙,就像突然插上了翅膀的鸟儿,迎着风快乐翱翔。“啊,我学会了,我终于学会了!”增欣一边踩着单车一边畅想着,一个不注意,连人带车一起栽进了边上的池塘。

妈妈和梅梅赶紧把增欣连人带车拉了出来。但这一摔,她自己踩单车去学校的愿望便破灭了。她哭丧着说:“我冇识啊。”梅梅见状,自告奋勇载了她一起去上学。两三日后,增欣克服了惧怕,和梅梅一起踩单车去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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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根麻风村公共电视室前的空地,增欣小时候就在这里学踩单车(作者供图)



8


有段时间,细心的桂霞发现增欣读书似乎不太上心,平素少言的她,便给女儿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桂霞出生在广西柳州的一个穷僻山村,她在家中排行老二,出生时大姐已经在读书了。等她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两个弟弟相继出生,她读书的事情,她读书的愿望,便成了家里最无关要紧的事情。家里每餐都是稀粥水,可就算米粒再少,两个弟弟分到的总是最多的,大姐分食物时自然不忘往自己碗里多添一点,桂霞能分到的,就只有一碗粥水了。

等到两个弟弟先后上了学,桂霞还没开始读书。她好像被藏在了时间后面、家庭后面的一个影子,是做尽家务的奴婢,驶尽田地的耕牛。她在父母面前绝食抗议,然而没什么用,几日的坚持,也打不动铁石心肠的父母的心。

到许多年以后,等到她在茶根村扎下了根,父母、姊弟们要靠她生活了,她才做回了他们的女儿和姊妹。她在麻风村住下不久,她大姐便把父母也带来这个村里,在这里租屋住。

这一回,增欣听明白了妈妈话里的意思——自己有机会读书,该好好珍惜。可她又好生气,觉得这一切对妈妈好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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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班里的同学并不知增欣家的情况。有一次放学,她和一个同学一起从校园里走出来,同学的母亲看到她,便热情地她家在哪里。增欣便边说边指给她看,从哪个哪个村下去。那个女人顺着增欣说的地点推断下去,眼神突然起了变化,说:“那不就是疯人院吗?”

增欣不明白这个阿姨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她能感到这是在说自己的坏话,瞬时觉得尴尬、不舒服,心里很希望这女人快点从眼前消失,真是不想再见到她了。增欣也会听到茶根附近的外村人眼神闪烁地说这里是“生风院”,但却常来这里打牌赌钱。他们既闲话,又来这儿捞便宜,真是太讨厌了。

好在,在计划生育抓得紧张的年月里,每次有计生干部要下村清查,很多顶着大肚子的农村妇女就跑来茶根,找了空屋住下,时长日久,还和相熟的村民一起煲食,她们和她们生出的孩子都相安无事,之后附近村的人便知道,这个病没什么的。

但若让时间退回到20多年前,董义昌也并不指望桂霞会愿意在这个地方留下来。当时桂霞还是潭宝珍,一个从广西来的壮族女人。潭宝珍是她的原名,跟她熟悉的人都叫她的小名“malang”。 

90年代打工潮兴起,贫困农村和山区的年轻人翻过一座座大山,扒上一趟趟的火车,像潮水一般涌向广东。那时茶根的许多村民都治好病出院了,留下来的人也都老了,耕不动田了,大片闲置的土地便承包给附近村的村民。有个颇有野心的老板一口气承包了几十亩田地做果园,需要雇工来栽果苗,桂霞跟着大姐、两个弟弟还有几个老乡,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跑来打这份短工。

那时董义昌就在果园附近养鸡,和其他村民养个十几、二十只鸡耍耍度日不同,他用以前废弃的旧屋认认真真搞好鸡舍,一趟养个上千只,是村里名副其实的养鸡大户。靠着勤劳肯干,他抱回了村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有一辆凤凰牌单车。业务做大后,他甚至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专门雇人搭他和上百只鸡去外头农村卖。

桂霞的姐姐来广东打工的时间更早一些,精明的她很快就认识了董义昌。晚上没事做时,她便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董义昌的房间看电视。次数多了,彼此便渐渐熟悉起来。

开始时,大家不过像朋友一样往来,并没有多想。那时董义昌还和另外一个女人住一起,那个女人是贵州人,同样二十多岁,黝黑结实,也是来这边打工的,被老板拖延了工资,只好耐着性子在这里磨着。一个外来的女人在山边单独住,未免害怕,便搬去跟董义昌住到了一块,一起搭伙吃饭。

这个女人心里怎么想,董义昌是知道的,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交易他并不吃亏,对于手脚残缺的他来说,有个异性能彼此相伴一程也是好的。本来日久生情,董义昌对这个女人有了更多的想法,希望她能留下来一起生活,但几个月后,女人收到拖欠工资后,还是走了。



9


贵州女人离开后,董义昌就向桂霞慢慢靠近。

他看桂霞勤劳踏实,一身衣着始终朴素,做事不挑不拣,像是顾家的女人。她身份证上的民族写的是壮族,但从未见过她穿民族服饰。他知道她在广西有老公、有孩子,也知道那男人不仅酗酒,还经常打她骂她。她的家婆也是个厉害角色,家里的母鸡生了蛋,直接拿去了墟镇上卖,也不会让她吃一个——这些过往,桂霞对董义昌一点没有隐瞒,董义昌也不在意,他自嘲:“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还在意这些?”

是什么时候彼此开始有了心思?对他来说,或许是桂霞帮他洗衣服开始的,“男人嘛,比较懒,我洗了澡就把衣服泡在那里,她看到了就帮我洗,我有什么好吃的就给她吃”。虽说都是“穷山僻壤”,可广东的山不过就是一些低矮的小山坡罢了,跟广西那些真正大山相比,小巫见大巫。桂霞来茶根时,老家那边还没有通电。

几个月后,果苗栽好了,工资到手了,大姐和两个老乡都走了,桂霞却决定要留下来,和董义昌同吃同住。大弟弟知道她打算跟董义昌一起生活时,并不赞成。他和小弟弟都想不通,二姐在广西老家有丈夫,儿子都七八岁了,为啥要在这里跟一个患过麻风病、手脚不太好的男人在一起?

兄弟俩来到了董义昌家里,用董义昌听不懂的广西话跟桂霞说话,聪明的董义昌从他们的语调神情中看出来,他们是来喊她回去。桂霞没有答应,她虽然话不多,看来老实柔和,但关键时候她知道自己抓主意。

桂霞看中了董义昌的灵活肯干,活泼开朗。那时董义昌虽然38岁了,手脚也不太好,但模样并不差,他的五官线条轮廓分明,精神头也好,眼里有一股不甘的拼劲。茶根村的村民中,就他一人养这么多只鸡,家中还有电视机和单车,生活过得一点不含糊。这样的生活,比她在广西阴冷山区里还未通电、令她感到压抑窒息的家,要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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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义昌确实跟茶根的多数村民不太一样。他虽然困在山中,心和眼睛却一直是往外走的。早10年,改革开放,百业待兴,到处都是机会,他跟着别人合伙,跑去广西贩鸡回化州当地卖,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那时他真是年轻啊,巴不得有机会跑出这麻风村,跑到外面的世界去望望瞧瞧,去闯去荡去冒险。

当时跟他合伙的,是他姐夫的侄子。这个姐姐与他同父异母,是他“大娘”生的。在姐姐家的餐桌上,他与那个侄子初次见面,就谈妥了一起贩鸡的事情。他肯信人,知道侄子没本钱,便把囊中所有的积蓄(几百块钱)掏了出来——既然逮住机会,他便决心赌一把。

这个侄子的妻子是广西柳州本地人,当时柳州政府大力扶持养鸡业,那边鸡多又便宜,侄媳熟门熟路,知道哪里可以收购鸡。他们夫妇前一天晚上坐火车从化州出发,第二天清早抵达柳州,收购百十只鸡后,晚上就坐火车返回,董义昌则负责在化州将这些收购到的鸡卖出去。他在一个朋友的饭店门前卖,常常有熟客来收购。

跟侄子合作了大约一年时间,一天早上,董义昌像往常一样,清晨5点多在饭店门口等侄子运鸡来,等了一个早上也没有等到。接下来几天,也音讯人影全无。1987年,没有电话都不常见,联系不上对方,董义昌感到十分蹊跷,遂决定坐车到侄子家里去瞧瞧。到了地方,侄子正在家里起新屋,看到董义昌追到家里来,只好厚着脸皮,带着歉意对董义昌说,他要盖新房,钱先借他挪用一下。

董义昌又气又恨,怎奈是亲戚,不好直接撕破脸皮,钱又在人家手里抓着,只好忍气吞声,要侄子算清账目,写个欠条。一算账,每人竟有几千块收入。他心里叹息,这个侄子实在太过目光短浅,要是他们继续合伙,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再做个一年半载,起两栋房子的钱都有了。结果,密密跟了两三年,董义昌才要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辛苦钱。

不再贩鸡后,他得知叔叔一家在山区的田地太瘦,耕田收成无多,生活不好过,就叫了阿叔阿婶一家来茶根耕了几年田,养了几年蚕。他阿叔年轻时是个靓仔,很招女孩喜欢,但人家知道他家是富农,都避之不及,他快到30岁才结了婚,讨了个广西老婆,是个哑巴。

董义昌跟阿叔阿婶齐心养大了堂弟堂妹,供他们读了几年书。但务农终究赚不到什么钱,叔叔一家后来还是回老家去了。叔叔走了,董义昌便给在茶根承包鸭场的老板打工,做了大约两三年,有了一些积蓄,便决定自己出来单干。他把这些钱几乎都投入了用来养鸡,就这样养了有一两年,桂霞便来这边打工了。



10


桂霞留下来了,村里就有了流言,说是她大姐让她留下来骗钱的。这些话传到董义昌父亲的耳里,他冲进儿子屋里说:“你最好让她走,不然我就砍死你。”

在遭遇四面嘲讽之时,父亲竟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董义昌心里骤然升起火苗,但他最终还是强压住了,他缺少跟父亲吵架的底气——他又如何能保证桂霞不会跑,如何知道她不是骗自己的呢?

父亲虽粗暴蛮横,但他的忧虑却也不无道理——当年,董义昌的亲妈,不就是因为这个病抛弃了他吗?他怎么能相信会有外面的健康女人自愿跑来这里住下,真心要跟他的儿子好?

说桂霞骗钱的话在耳边吹得多了,董义昌内心也难免生疑虑,但他转念一想,“骗就骗吧,她要真骗我也认了”——这个女人手脚利索勤快,力气大,是一向做惯了苦力活的,她要真的住下来,可以帮自己不少忙,而自己大部分钱都存在银行,即便她真的要卷钱跑路,实在也拿不了多少,留一点警惕,带眼识人就是了。

他们的事在村里来回飞了几遭,经人翻来覆去地议论,炒得比夏天的日头还赤热。村民中有眼红妒嫉的,有暗中操盘的,有起哄的,有盼着董义昌出丑的,也有做冷眼看客的……独独有一个女人,站出来旗帜鲜明地说:“他要娶了健康人,对我们有什么坏处呢,这样我们麻风病人脸上都有光彩啊。”

如此猝然被卷入风暴的中心,是桂霞没想到的。她充耳不闻,安安静静地在茶根住了下来。有一回,大姐来找她借钱,怕董义昌多想,她都没借。董义昌心下欣喜,知道她待自己是有真心的。至于那些流言,是别人捏造也好,弄假成真也罢,他并不想细究了,最要紧的是,桂霞留下来了。

在两人在一起许久以后,抱定桂霞是不会走的了,董义昌才忍不住问她,她最初住下来,是不是大姐教唆的?桂霞只是笑笑,没有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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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霞再没有回过广西的那个家,那个男人知道她在广东这头,也从来不曾来追过,两人的心早就分崩离析了。因为和丈夫没有正式离婚,桂霞和董义昌也没法打结婚证,但他们并未在意,就这样做事实夫妻生活着。他们也没有什么结婚仪式,没有“三金”,没有信物,董义昌甚至不用费心去想这一层。这与他们长久以来在贫穷中养成的习惯有关,生活如此粗糙,棱角清楚,容不下想象,唯有脚踏实地走下去。

不久桂霞便怀孕了。看到她日渐隆起的肚子,又有村民又坐不住了,拉上三两个人,直接去院长那里开闹。他们愤愤不平地对院长说:“他可以结婚生仔,我们也要揾老婆。”

他们这么一闹腾,院长跟着着急起来。那几年,村里人来人往多了起来,经常能看到性工作者出入,院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村民们要个个真想娶老婆,那就真叫他头疼了。

院长找到董义昌,神色凝重地对他说:“村民对你找老婆这件事有意见啊,要是村里人人都找老婆,我也难办啊——哪里有那么多房子住?你们要在这里生活可以,但我不能给你生活费了,你得自力更生才行。”谈话后,院长便停了董义昌一个月几百块钱的生活费——这笔钱是国家专门用于补助身体有残疾、谋生不易的麻风康复者的。

这让董义昌气愤又心凉——窝在这里的人,谁不是受过许多的苦,可到头来非但不能彼此理解同情,还要“鬼打鬼,互相残杀”?他向来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可为了桂霞能顺利住下去,他也只好忍着。

因为做生意的需要,董义昌接触来往的人比以前更多了,附近宏道村的书记也成了他的朋友。相邻的村子本来就容易因土地、水源起冲突,茶根村人少,村民又都患过麻风,年老身残,是个“弱势村”,于是院长每年都要包个红包给宏道村的书记,以示友好往来。宏道村的书记听闻董义昌因娶老婆而被停了生活费,心里也为之抱不平,在一次假日问候时,就跟院长交涉,放言说如果不给董义昌生活费,以后有什么事别找他。

逼于宏道村书记的压力,院长又重新给董义昌发生活费了。



11


1998年,儿子增豪出生。5年后,又添了女儿增欣。

那几年,正是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时候,附近农村超生的孕妇跑来茶根这里躲避,在废弃屋里过夜,董义昌和桂霞的孩子也在这山窝里悄悄出生。因为董义昌和桂霞没有打结婚证,为了给孩子上户口,董义昌托了亲戚找关系帮忙,才顺利给孩子上了户口。那时桂霞在这里已经生活多年,于是也给她上了户口,让她从此改名换姓,在这异乡的土地一点点扎下根来。

两个孩子相继出生后,董义昌和桂霞的压力更大了,为了养活一家人,他们能做的只有养更多的鸡,卖更多的鸡。后来在女儿刚好上幼儿园的2008年,董义昌又一次赚了个痛快。那时北京办奥运,他看准市场利好,3000多只鸡仔耐心喂养180多天,养做大鸡,一趟赚了6万多。

跟2003年那次一样,董义昌识抓时机,又敢出手,再凑上一点运气,赌赢了。但一半多的功劳是妻子桂霞的,毕竟,日常养鸡的压力都压在桂霞肩膀上。

就在养鸡大赚这年,董义昌去街市上买东西,遇到有影像铺刚刚开张,店员热情地向来往的行人做推销。董义昌听到了,心想:一家人还从来没拍过全家福,当年他和桂霞结婚时,也是连个合影纪念都没有,这回倒是个好机会。于是他回家把桂霞和两个孩子一起叫来,在工作人员的热情推荐下,带妻子补拍了婚纱照。化妆师给他和桂霞都化了妆,又穿上了婚纱和礼服,给他们拍完,又和两个孩子一起拍了全家福,寄给了他在广西的妈妈、阿叔和堂弟。

那张镶了相框的大幅婚纱照,后来就一直挂在他们房间的墙上,相框的边沿早已褪色,相纸已经快脱离了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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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义昌和桂霞2008年在影像铺补拍的婚纱照(作者供图,为保护桂霞隐私,照片做了模糊处理)


也是那年,董义昌曾打工过的那个鸭场,老板承包了更多的土地,他们一家住的小房子和养鸡的地方,都进了被征收的范围——村民们在村里找地养鸡,不需要出钱,土地承包出去,麻风院多少能有些收入,在这种情况下,董义昌只能在村里另找一处荒弃的房舍,重新落脚。

幸好茶根村不缺土地,他们一家就搬迁去了村子的东北角。没想到过了年,禽流感来势汹涌,不仅迅速传播全国,还出现了多个人传染禽流感致死的案例,鸡价应声下跌。董义昌不禁想起了2005年,那一年,禽流感还没传到广东,鸡市行情就已经十分惨淡。

他忧心忡忡,看着电视新闻,饭菜难以下咽——这样下去,今年注定血本无归了。养鸡成本已经越来越高,按这形势,恐非长远之计。女儿眼看就要上小学,儿子的学费虽然有教会慈善组织承担,但以后再往上读书,也是要钱的。他手脚不方便,妻子没什么文化,想出去工作,基本不太可能。董义昌想来想去,觉得养猪是个不错的选择——在养殖行业混了这么多年,就算换了一种牲畜,原先累积的很多经验仍旧能用,照样是要三餐好生照料,保证它们的健康,这些都是他和妻子力所能及的。

跟桂霞过日子十来年时间,桂霞持家,买猪肉都是买便宜的腩肉,排骨从来不舍得买。有时董义昌买一些贵点的肉回来吃,她虽不埋怨,但绷着脸,一脸不开心。平时买衣服,桂霞也总是挑便宜的买,一条裤子超过50元她就不愿意看了。有一次,她和董义昌出去,董义昌看中了一双小300块的鞋子,说给她买一双,她死活不同意。董义昌看她脸色难看,只好讪讪作罢。

既然如此,董义昌就将这些多年赚来的、省吃俭用积存下来的钱,全部都投掷到养猪中去了。他请来附近村的水泥匠帮忙,慢慢地起猪舍,这样工钱不会太高,他就可以一边继续赚钱一边投入使用。3、4个月后,有部分猪舍能用了,他便按朋友介绍的,从广西博白进了70多只猪仔。

也起了一些新的鸡舍,毕竟养了这么多年鸡,完全舍掉太可惜,只是养的规模数量比之前缩小了许多。为了节省材料成本,桂霞就带着儿子增豪去了之前做鸡舍的废弃旧屋拾砖头。

那天,增欣也跟着妈妈去了。正是在那里,桂霞对她说,你就是在这个鸡场附近出生的。

(本文人物除了董义昌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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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义昌家2017年养的猪,当时三大排的猪舍养的满满当当(作者供图)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常睿


张 馥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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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尝人世间的欢乐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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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8 09: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麻风村养殖大户家里的希望、风暴与死亡 · 下篇 | 人间

 张馥兰 人间theLivings 2023-09-01 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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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是多么残忍的一年啊,猪死了,人也死了。猪舍空荡荡,房间也空荡荡,心里更是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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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隐入尘烟》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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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600多平米的新猪舍终于起好了。这3栋赤朱色的长条形建筑,屹立在茶根的土地上,光鲜又显眼。猪舍通风透气,阳光充足,水泥地面平整凉爽。猪居住的环境,甚至比董义昌一家住的旧屋还要好——旧屋的地面是用水泥粗砂马虎抹成的,凹凸不平。

左排猪舍旁边是一个鱼塘,右排猪舍下连有一个沼气池,这样一来,猪屎既可喂鱼又能用来生产做饭用的沼气。猪舍里的设备也一应俱全,有直接供猪饮水的水管,还有供刚出生的猪仔用的保温箱,冬日寒冷时候一插电,就能供热了。

鸡的生活环境也得到改善——新鸡舍里安装了保温灯,刚出生的鸡仔不用再靠柴火巷取暖了。

2年时间,先后总共投入了50多万,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跟亲友借了7万多块。这庞大的工程显示出了董义昌老骥伏枥的雄心壮志,对年过半百他来说,造这敞亮的猪舍就是在造一个梦,在茶根村里,没人敢像他这样去想、去做。

丈夫野心勃勃,日常工作的重担照旧又压到了桂霞身上,她只是勤勤恳恳地埋头做事。这就是伴随二三百头嗷嗷叫的猪仔们而来的新生活、新挑战,这勤劳的一家子——特别是桂霞的那双手——创造出来的一切。

猪肚子饿或者不安分时,它们发出的声音大而刺耳,远超一群鸡;这些肥胖的动物也带来了特别的气味,屎尿味和体味混杂,刺鼻难闻。董义昌一家住的房子就对着猪舍,不过三四米远,幸好山区空旷,空气流通,味道也就不显得那么呛人。人是能适应环境的,时长日久,猪舍里飘荡出的味道渐渐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些气味表明那些猪正健康地活着,正蓬勃地生长,让人感到踏实。它们生猛、热闹,自在地吃喝拉撒,就是生活的希望。

猪舍正式建好这一年,对于这一家子来说,确实是个好年景。这一年猪价好,200多头猪被桂霞照料得肥硕又健康。精明的饲料商看在眼里,认为这对齐心勤勉的夫妇实在可以作为广告宣传的案例,就送来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XX科学养猪示范户”,钉在猪舍外墙面显眼的位置上,之后又特别给董义昌安排了技术专家,有什么饲养上的问题都可以随时帮忙——还有实实在在的物质奖励,第一次是送来了一台洗衣机,第二次则搬来了一台2米高的三开门大冰箱。这个饲料商常常在其他养猪户面前夸董义昌:“你们看昌叔,虽然身体有残疾,但养猪养得那样好。”

桂霞看起来似乎也很满足,只要董义昌不说她,不跟她吵架,每日她脸上总有笑容。虽然活儿那么多,她总能不慌不忙,提着一桶桶的饲料去喂猪、喂鸡,清洗猪舍,煮菜做饭、洗衣……有时天热,她额头、脸上、脖子上都是汗,衣裳贴着后背,可她仍然那么开心。忙完了,偶尔偷点时间,便去跟关系比较好的村民聊天,也总是脸上挂着笑,小小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增欣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黏着桂霞,虽然知道妈妈忙,可还是要跟她待一起。妈妈虽然打过她,可平时总是温柔的、让人亲近的,跟她在一起很放松,没有什么压力。从前增欣还是小大点的时候,妈妈有时会逗她,笑着说她不是亲生的,是大水冲来的,自己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洗着洗着就听到有婴儿的哭声,就把她捡回来了。后来增欣长大了一点,就变作她去逗妈妈了,常常能把妈妈逗得哈哈大笑。可有一回玩过头了,她叫妈妈闭上眼睛,说要给妈妈一个惊喜,见妈妈满是期待地闭上了眼睛后,她就抓起一把猪饲料往妈妈口里放。妈妈这次没有笑,而是十分生气,一直不理睬她,就算她连忙给妈妈赔不是,妈妈也是到第二天才消了气。

又有一回,增欣看见妈妈喂刚出生猪仔吃奶粉,便去偷猪仔的奶粉来吃,被哥哥看到了,便去妈妈跟前告状。妈妈说,想吃就吃,那些猪仔很快就不用吃了。哥哥听了,便大勺大勺舀奶粉吃,这下轮到增欣不开心了,她都是一次吃一点,哥哥这一搅和,奶粉很快就没了。

兄妹俩既争宠又争吃,常常因为一点小事拌嘴。他们都喜欢吃鸡心,劏鸡时,桂霞便把小小的鸡心切开,一人分一半。那时增豪从广州慈善组织的学校放假回来,增欣看到妈妈对哥哥好,就觉得是哥哥抢走了妈妈对自己的爱,会嘟起小嘴。她也羡慕哥哥在广州的生活,那里的生活是新鲜的,跟在山窝里的生活是不一样的色彩。



2


增豪在广州慈幼中心的小学毕业了。本来只要成绩不太差,不出什么大的幺蛾子,他就可以在那边至少免费就读到初中毕业。那是一个专门为解决麻风康复者子女就学问题而设立的项目,他们在广州一个城中村租下了一块地,供小孩子们食宿,又出钱把他们送到附近的学校就读。但增豪太调皮了,经常玩游戏,成绩越来越差,他们觉得着实管教不来,就让家长带回去教。无奈之下,董义昌只好让儿子回化州读书。

儿子免费就读的名额空了出来,董义昌想着女儿读书成绩好,去广州读书又是学费食宿全免,便申请换女儿过去,慈幼中心那边同意了。增欣得知自己能去大城市读书,高兴坏了,这可是她早就神往已久、日盼夜想的呢。

因为异地入学,广州那边的学校不同意增欣直接升上三年级,她只好从一年级重新读起。增欣临走前,桂霞给女儿煮了满满一袋的鸡蛋,让她带去学校吃。这是增欣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有一辆大巴车专门来接她去学校,车上有20多个孩子。有个小孩也是像她一样第一次出远门,车子还没开出多远,便兀自在车上哭了起来。车上的工作人员看到了,便安慰那个小孩:不用伤心,假期还会回来的,不是说去读书了就不回家了。增欣本来心里也有些难受,听着大人这么说,觉得有道理,“还会回来的,不用太伤感”,心中对于未知远方的欣喜和期盼,又占据了上风。

路途遥远,她感到有点饿了,便拿出鸡蛋,剥了一个吃了起来。就在她吃得津津有味时,不知哪个男生突然大声说,是谁在吃鸡蛋,好臭啊。其他人也应和,是啊,好臭。车上骤然躁动起来,增欣吓得赶紧把鸡蛋收进书包里藏了起来。她很狐疑,我的鸡蛋真的臭吗?但别人都说臭啊,想想自己也不想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还是决心不再吃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抛到了脑后。窗外变幻的景象吸引着她,车子在经过一座有钢索的大桥。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桥那么大,像只巨型的蜘蛛,而车上的她则像只小蚂蚁。这是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景象啊: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像一块块堆积起来的积木一样。她一边看,一边赞叹着,原来大城市是这样的。

夜幕逐渐拉了下来,大桥上、路边、大楼的灯光相继点起,车灯拉出长长的闪闪的光,就像看万花筒一样,让人眩目、惊喜、心跳加速。这是在山里长大的女孩从未见过的世界,增欣已经勇敢地迈开了步伐。

晚上七八点钟,终于到了慈幼中心。增欣却一点也不知疲惫,这里,就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呀!它真可爱,就像一个小学校,有自习室、操场和篮球场,还有沙地,沙地上有滑梯。小花园里种着花花草草,还有芒果和葡萄(后来水果成熟了,她和其他小孩子去摘来吃,发现实在太酸啦,怪不得不见人摘呢)。她还看见了羊和孔雀,她和其他孩子都喜欢跑去看它们,可是后来等到有重要节日时,一些羊就被宰杀了吃了。那只孔雀一直养着,它会开屏,可是不太好看,因为屏是残缺的。

增欣把妈妈给她的那袋鸡蛋藏在了宿舍的抽屉里,两三日后再打开时,一阵臭味扑面而来,实在非扔掉不可了。去学校时,她把鸡蛋带在身上,经过一座桥时,她便猛地把鸡蛋往桥下投下去,溅起一大片水花。她望了一眼,快步走向学校,心里刺痛——这是她第一次扔掉这么多宝贵的食物,那是妈妈特意给她煮的鸡蛋。

在化州那边时,上学就像在玩一样。在大城市的学校里读书,有月测,要学习评比,压力随之而至,增欣看着同学们个个都很努力,想想自己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来这里,知道要收心好好学了。课余、吃饭和周末时间,增欣都是在慈幼中心度过的。10个女孩子住一个套间,里面有宿舍,还有客厅和厨房,一个负责管理的姐姐跟她们住一起。

这里还有各样的活动,每年有隆重的院庆,年节也有相应的安排,复活节时,孩子们会一起涂彩蛋。每逢父亲节和母亲节,姐姐还会提醒孩子们叫打电话回家。

“爸爸,父亲节快乐!”听到女儿如铃声一般清脆的声音,就像一杯好茶下肚,一身清爽。

董义昌感到很欣慰,女儿长大了。



3


寒暑假,慈幼中心会包车送孩子们回当地的车站。爸爸在车站就见到了的,可是,增欣好想妈妈呀。到了村口,望见妈妈的影子在那里,她就大声喊“妈妈!”。桂霞听见了,抬起头来望着女儿,露出了笑容,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增欣感到自己虽然离家远了,可跟妈妈却比之前更亲近了。相反,她三四岁时躺到爸爸肚皮上那时候倒不觉得害怕,但长大了,却能感到爸爸身上的威严了,不太愿意靠近了。她一回来,爸爸就要问她成绩,还会一脸严肃地提醒她:“一定要读好书,读不好就不要读了。”

增欣成绩向来都很好,让董义昌在亲友面前脸上有光。家中客厅兼卧室的墙上,现在还贴着她读小学一二年级时的奖状。女儿是董义昌的骄傲,但他不会在脸上表露这一点,他很担心增欣会像她哥哥一样,读着读着就无心读书了,那句提醒的话是在给女儿打预防针。聪明的增欣当然知道爸爸的想法——要读够书,来日才有出头天。董义昌曾跟增欣说过,自己小时候没读多少书就出来砍柴了,增欣猜到,爸爸那时是有了麻风病,才没有读书了。

增欣没有辜负爸爸的期望,她好玩又开朗爱笑,很快就跟同学们打成了一片。读到二年级时,她开始在班里担任课代表。到了三四年级,她当起了班长,有时是老师选的,有时是她毛遂自荐——她这点有些像爸爸,胆子大,爱表现,乐于“管人”。班里没人知道她家的情况,再没有碰到被人说她来自“疯人院”的尴尬和不快。

在广州见过了那些光鲜靓丽,再回山村里,见到家里低矮的砖瓦屋,闻到猪舍里的味道,听到鸡的扑腾叫鸣,增欣才真正懂得爸妈的不易。她去广州读小学的那年,是家里养猪最赚的一年。第二年放假回到家里,她看到爸妈神情慌张,说是禽流感又来了。晚上一家人等鸡回笼后,便抓鸡打疫苗,爸爸还叫了几个朋友来帮忙,连续忙活几夜,人才松了一口气。

这次,家里的鸡躲过了一劫,但之后的2013到2015年,猪价持续下跌,家里赚得越来越少。越过2015年,猪价稍有些回升,可到了2017年,竟又跌得厉害。猪市如股市,价格浮浮沉沉叫人心焦。董义昌终于意识到,养牲畜都一样,许多事情自己是控制不了的,即便好生照料,好生侍候,仍然可能撞个鼻青脸肿。

养猪大计不如预期,家里又出了状况——桂霞病了。

一向做着家里最粗重辛苦的活儿、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的桂霞,感到身体越来越差,开始时是一只手突然使不出力气,后来是整个身子都发力困难——过去提桶水、扛个百多斤的东西都是易事,但现在竟感到十分费劲。她才51岁,这显然不是自然衰老的表现,她的身体里似乎在发生着一些难以体察、但迅猛的变化。

2017年年初,董义昌带着桂霞去了化州市人民医院看病,却查不出什么结果来,回来后去找老中医抓些中药煲了吃,也不见好转。好好一个人,能扛下所有重担,如今却好像被废了武功一般,实在叫人费解。怕是这个病会传染,董义昌像以前人们对待麻风病人的方式一样,给桂霞分了饭菜和碗筷,但增欣假期回家时,照样和妈妈一起睡。家里地方小,董义昌也不好说什么。

增欣知道妈妈生病了,也看出了爸爸的异常,但她没有出声,一切就像不可轻易触碰的伤口一样。她会默默主动去做很多事,炒菜做饭,喂猪,给妈妈喂饭,说一些逗她开心的话……她心想,自己多做一些,妈妈多休息一阵子,也许就会逐渐好起来了。

可是桂霞并没有好起来。

到了那年6月,董义昌决定带桂霞去更好的茂名市人民医院检查。临床经验丰富的门诊女医生看到桂霞的体态模样,还没做检查,便下了论断:“是渐冻症,症状已经很明显了。”

检查结果出来,诊断书上写的是:肌萎缩侧索硬化(ALS)。等于戳下了红头印章,坐实了医生的诊断。这是一种运动神经元病,会让患者逐渐丧失身体所有的运动机能,行动能力、开口说话的能力、咀嚼食物的能力、呼吸的能力……最终都会一一丧失。

医生悄声对董义昌说:“你老婆这个病是医不好的了,你回去好好给足营养,好生照顾她,或许可以延长寿命。”

董义昌整个人都懵了。渐冻症,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可这3个字充满了杀伤力,就像一封家庭命运的宣判书,以前人家常说麻风无药可医,可这个病才是真正的绝症啊!桂霞从未享过一天福,儿女还没成家……还有他自己,没了妻子,自己该怎么办呢?

但真实窘迫的状况也让董义昌没法想得更多了:1万多块的住院账单等着他支付,扣除医保,个人还要支付4、5千块。可眼下,他连这几千块现金也拿不出来。幸好开车载他们来医院的朋友平日跟桂霞关系不错,及时解囊,先行垫付了。



4


我是在董义昌拿到那张诊断书后的1个月,第一次来到茶根村,见到了这个几乎就要被现实压垮的男人。他艰难地提着那只有风湿痛的瘸腿走在雨后的泥土路上,一步一脚印,缓慢又扎实,留下了许多深凹的印迹。

他告诉我,他向妻子隐瞒了病情,也不打算跟女儿和儿子说。

“儿子明年要高考了,不能跟他说,跟他说了怕影响到他。”“女儿是最爱妈妈的,更加不能跟她说,如果她知道妈妈有这个病,她说不读书了怎么办。”董义昌一个人喃喃自语,坚信这样子是对家里所有人是最好的。

我在那间低矮的砖瓦屋里见到了桂霞。她十分清瘦,脸部表情有点木讷,我跟她打招呼,她便对着我微笑,我尝试跟她说话,却发现这个病已经影响了她的发音。她声音沙哑,吐字不清,已难以听清她在说什么了。后来我看见她挪动着脚到门口,用已经有点变形的双手努力提起一桶水,可没一会儿,她就露出无奈的笑,放下了。

有谁能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呢?她不过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罢了。我能看出她的不甘,不愿意成为家里的拖累——过去20年里,她一直是家里最有力气、最能干、承担最多的那一员,现在哪怕还能帮忙干一点也是好的。

等到增欣放假回来,董义昌对于检查结果果真一字不提。他惦记着女儿的学习,这次考试,增欣的成绩跌到了第四名,老师在评语栏上写道:“成绩依然不错,但精神不够集中,上课有时会分神。”董义昌关切地问是怎么回事,增欣回答:“爸爸,我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好烦好躁,成绩是降了。”

董义昌不禁暗想,女儿是最爱妈妈的,可能妈妈有病,女儿有心灵感应吧。可是父女俩谁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关于学习,关于妈妈的病。沉默,代替了一切。沉默,也说明了一切。只待时间显露出残酷的真相。

有一天,增欣在收拾房间时看到了一张检查单,上面有妈妈病症的诊断。她也从未听说过这种病,于是上网查,搜索结果先跳出了“霍金”,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科学家得的就是这病。她也知道,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了。

妈妈,会像霍金一样走不了路吗?

妈妈,会说不了话吗?

妈妈,会死掉吗?

增欣不敢继续细想下去。难过的时候、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就一个人悄悄抹泪。董义昌一样忧虑重重:明年女儿小学毕业,今年(2017)广州教育局出台了新的政策,不是广州当地户口的学生,若没有家庭在广州的居住证明,无法再在广州当地公立学校就读,那就意味着,增欣就要从广州回来了,后面一切读书的费用就要自己承担了;而儿子明年则要高考了,如果考上大学了,又是要钱。

“老婆要死了,这个家就散了。”他对我说,“她是这个家的支柱。”

我听得心里直往下沉。那时整个中国可查的渐冻症公益组织,仅在北京有一家,我帮忙联系上了,那边说可以为需要的病人提供呼吸机,但申请条件是要先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有医院提供相关证明,证明身体状况需要使用才行。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董义昌,并请那个公益组织的负责人把我们拉入一个渐冻人的家属群。在群里,大家经常相互鼓励,也会分享照护的经验,隔三岔五,便有人在群里发讣告。

后来,董义昌跟我说,他按照一个医生的建议,给妻子买了一款中药制剂吃。我闷住没有吭声——我了解到有一些可以推迟病情的治疗药物,可是那些药都很贵,也没有入医保,不是他们家能够负担得起的。

董义昌要一个人照顾妻子和自己,还要照顾几百头猪,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他原来右脚就有些跛,岁数大了,左脚又添了风湿关节炎,常常酸痛无力,走起路来更加不便。要长期这样下去,他自己的身子也会垮掉,但一家人还要靠他呢!

思来想去,他找到附近村的朋友黄老师来帮忙。双方讲好,工资一个月1000多块,再多一点,他也实在给不起。黄老师是退休民办教师,平日清闲冇事常来串门,彼此早是老相识,自然清楚他家的情况,也愿意接受这样的工钱。

董义昌把一切盼望赌在猪舍那400多头猪身上。他日日夜夜盼着猪价回暖,怎奈猪价仍是叫人捉摸不定。熬过了漫长的2017年,等到了第二年4月,却又等来了4头母猪和30多头商品猪的暴毙。一夜之间,几万块打了水漂,这一年,注定又要蚀本了。他怀疑是一直使用的进口疫苗掺假,可那些打疫苗的瓶子早已扔掉,死无对证了。

“一黑起来,头头都黑的,运气好差。”所有的糟心事都在董义昌心头堆成山堆,无处消解。



5


须臾之间,来到了2018年的6月,增豪参加完高考,增欣也小学毕业了。增欣内心充满难过和不舍,这个曾叫她欢欣的大城市,如今要她走了,她心中有点愤愤不平,可最后也只能收拾行囊回老家。

董义昌像往时女儿放假回家一样,和朋友一起开车去化州车站接她。接上女儿后,他们又赶往肉菜市场——董义昌想着,女儿毕业了,得买点好吃的回去庆祝一番。没想到,到了市场,遇上一个一直赖债不还的老客。好几年前董义昌大规模养鸡时候,那人大大方方把鸡捉走了之后便没有了下文,董义昌去追了几次钱,对方硬是不认账。后来董义昌才听说,此人早是臭名远扬、人人喊打的街溜子。

那天董义昌看着那个人头发梳得齐整,一身西装加皮鞋,好似十分得志,不由得心中火苗直往外窜,想着自己近年诸事不顺,正好找个活该的人来出气,便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不得好死的。欠债不还,你算什么东西?!”增欣和爸爸的朋友在一旁看得心惊,赶紧买好了菜,把他拉上了车。

回到家里,增欣看到爸爸对妈妈却是十分温柔。

桂霞有次撑着竹竿从床边迈步,脚底发软,一头栽到地上,从那之后,基本就不能走路了。她起不来床后,董义昌便给她换尿布,喂饭。再后来,桂霞连吞咽都变得十分困难,只能吃一些近似于流质的食物,董义昌就用残缺不全的双手抱着菜刀,慢慢将菜切碎,倒入滚好的粥里面,慢慢地熬,直到米和菜都熬成烂泥。粥熬好了,他便去喂猪,喂完猪回来,粥差不多就可以喝了。他舀一碗出来,用匙羹试试温度刚好,便端着到妻子床边,一匙羹一匙羹地喂她。他变得对妻子格外温柔,无论压力再大、再辛苦、再难受,他再不会对妻子发脾气了,连大声说话都没有了。

这些增欣都看在眼里。她有时会听到爸爸悄声跟朋友说:我老婆好惨,一辈子都那么辛苦,现在还有这种病。增欣隐约感觉到,爸爸对妈妈心里有愧疚感——他觉得是自己以前让妻子干太多活了,把妻子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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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豪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只有200多分,连公立的大专院校也没考上。有民办的大专学校老师找上他,叫他去读。他和爸爸算了一下账,“一年要三四万纸”,不是他们这样的家庭给得起的,更何况投这么多钱进去,浸个3年,出来也很难找到什么好的工作。最后,增豪主动说:“我不读了,我出去打工。”

董义昌想让儿子留在家里,继续发展家里的养猪业,但增豪不愿意。对于化州的大多数年轻人来说,留在家乡,继承父业,是最不得已的选择。这座粤西小城处处散发着草莽气,至今大部分地区仍是乡村,路上常常能见到成片的稻谷和青菜,果树和山林。“化州橘红”闻名全国,龙眼、荔枝、波罗蜜、黄皮、肉鸡、生猪亦是这里的核心产业。但留守在乡村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当地的年轻人大多不喜欢务农,觉得又苦又累,向天要饭,得看运气,很难赚到什么钱。增豪也抱有相似的想法——年轻人嘛,要逃离家庭,逃离父母的管制,去大城市里拼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梦。

增豪最终去了惠州,在一家亲戚开的超市做收银员。这和董义昌的期望相去甚远——他当初希望儿子能读到大学,以后能有出头天,再不济,也能和自己一起做养猪的行当。可眼前的现实都和自己想的相悖,也只能接受。



6


就在2018年的8月,辽宁出现了第一例非洲猪瘟。没有上市的疫苗,也没有治疗的药物。之后,瘟疫便以野火燎原之势在全国各地的猪场蔓延开来。猪瘟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一头猪能逃脱死亡,没有一个养殖户可以幸免的。

董义昌在电视里看新闻,触目惊心,他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和本地养猪的同行谈及此事时,大家眉眼间都充满了忧虑。可担心也无用,猪还是得继续养。几年了,从猪舍到猪苗,投入那么多成本,不可能舍掉不做。再说,不做这些,还有什么出路呢?

什么时候养猪能赚到钱呢?只能问天了。

但每月的支出却是清清楚楚的,偷不了也减不得,不算人力成本,仅饲料费一样,每月就要几万块——只能先跟饲料商赊账,等卖了猪再一点点还。

增欣9月就要读初中了,董义昌决定先卖掉几头猪来给女儿交学费。初中虽属于九年义务教育,不要学费,但学校收费名目繁多,增欣因为小学在广州就读,学籍外迁,回来就变作了半个外地人,首先就要先交4000元才能迁回学籍,资料费、空调费什么的还要另交。

担心影响到女儿的学习,就算压力再大,董义昌也不会在女儿面前流露出什么情绪,他只能向朋友吐苦水。有一回他在跟人倾诉时,被回家的增欣听到了。

聪明的增欣其实什么都知道,关于妈妈的病,关于家里的经济状况。家里困难重重,学校却不断伸手向家长要钱。为了更方便收钱,学校、老师甚至跟部分学生家长勾结,起了个听来颇为“正当”的名称——家委会,让这些“家委”名正言顺向家长们收割。

有一次“家委”又伸手了,说要请班主任吃饭,最低交300块。每次交这些钱,都要先新建一个微信群,董义昌因为不熟悉手机操作,一直进不去。有个“家委”看他没在群里,便直接加了他微信,发来消息:“你是不是还没交钱?”

女儿在学校,董义昌不敢得罪这些人,老实地回答:“还没有。”

“你这个混账,你是不是不想交?” 不知是对方怕他不想交钱,还是真的要为难他,发来的语音,竟直接爆了粗口。

平白无故突然被这样辱骂,董义昌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终于爆发了:“你这个lata(烂鞋子),你榨家长的血汗钱去捧大脚,去捧学校,我今晚把你上网,把你上网……”

大约半个小时后,那边又打来电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是低保家庭,不要你的。”

上了初中后,增欣向学校提交了贫困家庭申请,这些学校和班主任肯定都是知道的。她平时住校,每月回家一次。她很想念广州的生活和氛围,在学习上压力也很大,回到家里又要照顾躺在床上的妈妈,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偶尔回家遇上哥哥回来,彼此之间也很少有话说。哥哥不会主动跟爸爸聊在外面的工作和生活,在饭桌上,爸爸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但增欣会看到哥哥在床榻边跟妈妈说话,会像过去一样跟妈妈吐苦水,讲自己在外漂泊工作的委屈和不易——超市的工资才一千多块,住集体宿舍,后来他在征得亲戚同意后,在超市里开摊位,卖自己制作的绿豆饼,每日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常常流鼻血。虽然妈妈说话的声音已是浑浊不清,可是哥哥笃信妈妈爱他,会心疼他。

增欣想起哥哥小时就喜欢美食,没出去外面工作时,就常常在家里做吃的。他最常做的一道菜是大葱爆大肠,也不知是他真的很喜欢做这道菜,还是材料预算受限。可从依稀听来的话里、从哥哥的模样判断,他在外面过得并不好。

家里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压抑,每个人都被拽进一股巨大的、看不见尽头的阴云下,透不过气。在这山窝里,山头若连日阴云压顶,那就意味着不久后暴风雨就要来了——他们常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爸爸跟女儿吵,女儿跟儿子吵,儿子跟爸爸吵……总之,每个人都像敏感的炸弹,别人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爆炸。爆炸是连锁的,只要一个炸,所有人就会持续噼里啪啦,在整个屋子里炸开来,最后大家都遍体鳞伤。

这样的爆炸在家里已经炸过好几次,每个人都像在黑夜里摸索,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唯有桂霞,躺在床边,始终是家里最安静的一个。这时桂霞的手脚身子都已经动不了了,脸也有一边瘫痪了,像一桩木头一样任人摆布。她不会说话了,可就算两年前还能勉强吐出一两句简单的话时,她也不曾对家人发过脾气,不曾跟人说她疼、她痛苦、她绝望。这才真叫人心疼。

有一次,增欣放假回家,照例端着饭到床前喂妈妈,一边喂饭,一边不由地想:妈妈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啊?从前妈妈即便不开心的时候,也都是一个人慢慢消化。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的笑容都是对着别人的。

“你想死吗?”当这句话突然从口里闯了出来,连增欣自己都吓了一跳。

增欣看到,妈妈哭了,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滴落,把枕头沾湿了。这是妈妈生病这几年来,第一次见到她哭。她无言,她不识字,可是她什么都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命运的样子。

“没事的。”增欣后悔了,赶紧帮妈妈擦干了眼泪。



7


旧年养猪蚀本了,但猪舍里的猪却不少反多。陆续有母猪生猪仔,到了2019年,大大小小的猪加起来,竟达到了520多头。董义昌的朋友不只一次劝他不要养那么多,成本高,风险也高。但董义昌哪里肯听,他心头压着许多大石,桂霞医病要钱,增欣读书要钱,他煲中药治风湿关节炎要钱,哪里都要用到钱,不养多点猪,哪里来的钱呢?

因为上一年的猪瘟,猪价一路飞涨,猪肉最夸张的时候涨到了40块一斤,比几年前最低谷时翻了几倍。化州始终没有病猪出现,这让董义昌更加想要搏一搏——如果自己这几百头猪能幸存下来,自己就翻身了。他心中总有一种赌徒般的幻想,毕竟他在女儿出生那年,尝到过那种逆势下注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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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义昌在喂猪 (张馥兰/摄影)

这年的6月大暑天,连着好几日都在下雨。一天董义昌在喂猪时,突然发现有猪开始发烧、咳嗽、起红疹子、没有食欲。他心中一惊——这不是跟那些染上猪瘟的猪的情况是相似的吗?他安慰自己,也许是猪流感,喂它吃药,但猪的症状并没有改善,而且很快越来越多的猪也开始出现类似症状……不出几日,已经有上百头猪感染了。

董义昌知道猪已经不能留了,只能雇人运出去外面处理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个朋友带了人,开了铲土机进来,在荒无人烟的山岭,挖了几条长长的深坑,把那些染疫的猪运过去、倒进去、填埋起来。实在是惨烈壮观。

1个月后,董义昌的猪舍里,只有3头母猪没有染病,活了下来。原来满满当当、哼哼嚷嚷、热热闹闹的三大排猪舍,现在空空荡荡。

他清楚记得,母猪有48头,后备母猪有5、6头,公猪有2头,200斤以上的猪有200多头。那些猪按照当时的市值,大概值120万,但这一切都已经埋入地下,化为虚无,还让他欠下了30多万的饲料钱。

这一年,无数养猪户像董义昌一样,血本无归。在茶根村附近方圆十几公里,几乎所有的猪都死光了。

饲料商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来追债,每次都得到失望的回复,便常常发脾气。董义昌无奈地说:“我去哪里找钱来还你呢?如果是我卖了猪卷钱跑路,那是一回事,可现在是天灾人祸的事啊。”

按照当时的政策,因猪瘟致死的猪,每只可拿到几百块的补偿。畜牧部门有来做过损失登记,但董义昌一分钱没拿到,他的同行朋友,也没听说有拿到钱的。养殖户们都心知肚明,死的猪实在太多了,没有经过确诊的猪,是没法拿到钱的。只有个别买了商业保险的养猪户拿到了一点赔偿,每头猪赔了二三百块,聊胜于无。



8


董义昌脚上的风湿炎愈发严重了,想走远一点的路都费力。他问了老中医,对方说医不好了,只能靠煲中药控制病情。一剂中药40多块,煲2次,喝1天,每次开药至少要连续拆6剂回来。钱,又是要钱,想想就头痛。

桂霞的情况也更糟糕了,她身子轻薄如纸,连翻身也翻不了了。给她吃的粥,要煮得像浆糊一样烂。桂霞卧床不起后,平日里都是在茶根常驻的义工梅姐来帮她冲凉。9月22日那天早上9点多,梅姐像往常一样过来给桂霞冲了凉,替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又把她抱回床上。如果是往日,董义昌会在一旁提醒梅姐,要把妻子身子两旁的被子垫高。但这天他疏忽了,因为早上附近的鱼塘在捞鱼,看到妻子安顿下来,他便想走过去凑热闹。走到半路时,他才突然想起忘了给妻子垫高被子了,赶紧折返,然而等他颠着脚一瘸一拐回到床前时,却看到了妻子身子侧翻,被被子掩住了口鼻。

桂霞已经停止了呼吸,她的生命结束在了53岁。自确诊后,她再没有去医院做过任何检查,至死也没有用上呼吸机。可是,这一家人已经尽力了。

董义昌当下便大声痛哭起来。过去两三年来,虽然他早已在心里演绎了无数遍这注定来临的结局,可当这一刻来临时,他依然觉得天旋地转。命运积累下的疲累、委屈、难过、痛苦,在此刻一拥而入,山洪猛灌,大雨倾盆,顶柱冲垮,心下轰然倒塌。

稍稍平静下来后,董义昌打电话将妻子的死讯告诉了女儿和儿子,又通知了叔叔、堂弟、堂妹等亲戚。接到消息时,增欣正在上课,她赶忙收拾东西,搭公交车,一路哭着回来了。进家看到爸爸哭得地动山摇,她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再哭了。她走到了妈妈身边,轻轻地拉起了妈妈的手,已经没有余温了。

已经塌了的董义昌看到女儿眼泪一滴不落,禁不住说她:“你怎么那么冷漠?”

增欣没有出声,董义昌并不知道,16岁的女儿,在妻子生病的几年里,已经被迫迅速地长大,学会了扛下所有超出她年龄和经历的重量和艰辛。她看着悲痛欲绝的父亲,拉起长眠的母亲的冰冷的手时,已经变做大人了。她告诉自己:“爸爸那么伤心,我要扛住,不能倒下。”她又努力安慰自己:这对妈妈来说是好的,她终于可以真正好好地休息了。

增豪第二天早上才从东莞赶回来,哭得特别伤心。增欣看到了哥哥的遗憾。

桂霞去世后,认识她的人——不管丈夫,女儿,儿子,还是亲人,朋友——既怜悯又痛惜,也无一例外地,对这个勤勤恳恳的女人肃然起敬。

桂霞的大姐没有来,她从微信给董义昌转来了500块。桂霞留在广西的那个儿子也来了,这是董义昌最后一次见到他——他高中毕业后,跑来广东打工,曾来过茶根来寻母亲,那时他们母子已有10余年没见面,桂霞跟董义昌说,她想拿2000块钱给她儿子买个手机,剩下的做路费。董义昌说,钱是你辛辛苦苦赚来的,你要给多少就给多少。

董义昌的堂弟堂妹也都悉数来了,他们早年曾受阿哥的照顾,在茶根村附近长大读书,如今自然不能缺席。堂弟说,大嫂人这么好,要给她买一副好一点的棺材。最后,他们一起挑了一副3000多块的实木棺材,伴着她长眠。

亲友们一起守了3天灵,叫了道士为桂霞超度,叫来了一支有唢呐的乐队,绕着村里公共电视室前的空地走了好多圈,花掉了2万多纸,把她风风光光地下葬,埋在了他们家房屋后头的小土丘上。那块小墓地,是请了风水先生来看过的。

2019年是多么残忍的一年啊,猪死了,人也死了。猪舍空荡荡,房间也空荡荡,心里更是空荡荡。



9


2020年年关近了,债主又开始打电话来追债了,除了饲料费,董义昌也欠了卖兽药的两三万。两个多月前帮桂霞料理后事,尽管堂弟堂妹等亲戚一个个都是两三千地给,村民也随了份子,但还是欠下了七八千。没钱还,只能赔笑脸,说好话。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桂霞走了,董义昌的命也丢了一半。白发像野草一样从黑发丛中一根根抽生出来,脚也几乎没法行路了。义工帮他找来一只半旧的电动轮椅,两千块钱,叫他出一半。他坐在电动轮椅上出门,去饲料间倒饲料,再靠轮椅提着饲料去猪舍,好生照料喂养最后那3头小母猪。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他像个迷路的小孩,不知如何是好,继续照顾这些猪,是出于习惯和本能。

有一日,饲料商人亲自到了,得知拿钱无望后,提出用猪舍抵债。对方步步紧逼,董义昌让步了,经过协商,董义昌同意把400平米的猪舍和3亩多的鱼塘租赁给对方使用,每年按2万元抵扣欠款。

叫董义昌意外的是,虽然养猪亏大空,养猪的人却一点不见少——仍然陆续有外村人来茶根租地养猪,这里的山区空旷,地广人稀,租金便宜,确实是再理想不过的选址了。来这里养猪的有一些附近村的老养猪户,因为原来养猪的地方被划为禁养区(2019年政府出台文件,禁止水源地附近养猪),便搬来了这里,其中有个姓梁的老板,和董义昌因养猪相识多年,是董义昌帮忙牵线引到茶根村的。还有一些人是因为新冠疫情没了生计,钱包瘪了,看着猪价一路狂飙,便想着趁势赌一把,兴许能赚点快钱来养家糊口。

董义昌在一旁冷眼旁观:“中国人就是这样,什么觉得好,就蜂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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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欣已上初二,平时仍住校。她有个室友,似乎有抑郁症,常常一个人哭。增欣看到,也常常跟着哭。妈妈去世后,她把满腔心事藏在心里,没有跟任何同学说,连最好的朋友也不曾透露半句。她想,大家很快就要上高中,学习压力都那么大,谁会愿意去听你说那么不开心的事呢?

她感到自己变得比过去敏感了,多愁善感了,好像有点像妈妈了。以前她总是大大咧咧的,现在只要周围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想到很多。有时同学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她便会想,她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可她在班里人缘还是那么好,她是同学眼里的开心果,她像妈妈一样,总是对人笑,还喜欢逗人笑。

增欣有时夜里做梦会梦见妈妈,梦见的都是从前的事,妈妈一边背着幼时的自己,一边在干活。醒来时就哭起来,她所有的眼泪都攒到了妈妈去世后的一年,慢慢地释放她所有的痛苦、委屈和悲伤。

妈妈走后,开始增欣和爸爸还是会因生活琐事而争吵,有时不开心了,就干脆躲起来不见人。董义昌后来想通了,女儿现在是青春叛逆期,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果然,一年多之后,增欣和他又渐渐亲近起来,常常打电话问他身体怎样,要他照顾好自己。他感到欣慰,那个熟悉的孝顺的女儿又回来了。

增欣已经习惯了在化州的学习和生活,不再常常哭了,她逐渐接受了妈妈离开的事实。增豪仍是在外面打工,很少回来,跟父亲的联系也很少。董义昌只知道他又换了一份工作,在东莞一家做光纤的工厂上班。有一次放假回来,增豪鼓励妹妹,好好读书,如果考上化州一中,就送她一部手机。



10


又一年过去了,从猪瘟里侥幸存活的3头小母猪,和她们的女儿们不断繁衍生息,让董义昌又有了大小猪70多头。可在2021年4月,猪瘟又似一阵看不见的狂风刮来,所有的猪,这一次全军覆没。

2018年,化州生猪存栏是171万,到了2021年,只剩下80多万。1董义昌的70多头猪,也从统计数据上消失了。他家的猪舍第一次如此彻底地空荡静寂,干干净净,连猪残留的气息也清浅了,不再有刺鼻的感觉,像一片被荒弃的废墟。

这年8月,中考成绩公布,增欣顺利考上了化州当地最好的高中化州一中,她开心地把录取通知书发给了哥哥看,增豪果真兑现承诺,给她买了一部手机。董义昌既喜又忧,喜的是女儿如此叫他骄傲,忧的是学费又不知去哪里拿。他已彻底破产了,还欠了人家几万块的债务。可女儿读高中每学期的学费、资料费、住宿费,各种名目的费用加起来要1万多块,真叫人愁啊。

他承包了3个鱼塘,但养鱼也赚不到什么钱,不亏就算好了。他每月的民政补贴和残疾金加起来是1000多块,就算自己不吃不喝,也不够给女儿读书啊。在公益组织汉达的牵线下,一位巴西女企业家决定每月资助200元,帮助增欣继续完成学业。可上学这个窟窿,仍然无法补上。

董义昌心中还有宏愿——他在农村老家还有自己的土地,跟堂弟的连在一块,堂弟准备要起新屋,他想自己也不能输人家,何况儿子以后年纪大了也要落叶归根呀。在老家起新屋,不是董义昌个人的情结,很多老辈,即便常年在外地打工,也会用辛苦积存的钱在老家起一栋新房子,向乡人同侪表明自己已经在外面闯出有一片天。他们大多也是只能在春节、年例、清明等重要回来短暂住一阵,与家乡保持着微薄的联系,其他时候,房子都是等着落灰。

可他哪里有钱呢?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一次跟增豪打电话时,董义昌问儿子现在有多少存款,提出想在老家起新屋。没想到增豪回答说,没多少钱,听口气,也不想在老家起屋。董义昌听得火气直窜,骂增豪在外花钱太大手大脚,不知节省。增豪十分憋屈,自己在外面本来就工资不高又辛苦,却被爸爸这样劈头盖脸骂,一气之下便挂了电话。董义昌也气儿子不听话、不争气,却拉不下脸打再打回去,只好叫了增欣和亲戚帮忙打电话,但增豪通通不接,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一两年,董义昌也常常催婚,甚至听了附近村里媒人婆的话,想要给增豪安排相亲对象,希望儿子能早日成家,把这个家传承下去。在他看来,父传子,子传孙,香火代代延续,自古来都是如此,他看到电视上说周润发结婚没有生仔,心里并不赞同,觉得还是要有后代才好。

增豪却被催得十分心烦,他那时打工的那家光纤厂,疫情期间订单量大减,常常发不出工资,自己的工作生活都尚未稳定有着落,他并不想那么早结婚,更不想要爸爸塞给他的相亲对象。这两桩事堆在心上,让增豪避之不及,到了年底,他便干脆没有回家,2022年的春节,是董义昌和增欣父女二人一起过的。



11


到了2022年,在茶根村的养猪户猛增到了11户,是以前没有过的,在村里不时能听到猪舍中猪群嗷嗷嗷的尖叫。但这繁荣只是假象,这两年来,在这里养猪的人,没有一户是赚钱的。市场供求关系变了,猪价又在断崖式下降,而最拿命的猪瘟,人类还没有研发出疫苗。

为了预防猪瘟,养猪户们费尽心机,想尽办法,他们将猪舍用密孔大网罩实,夜晚在猪舍边上拉电,早昼用消毒液彻底喷洒猪舍两次……总之,种种防止老鼠、苍蝇进入猪舍传播猪瘟的手段,全用上了。这样的物理阻断手段,在人类自身应对疫病时也用过,常常是人力物力消耗巨大,效果却未必如预期。茶根的一排排猪舍又清了空,一场欢喜一场空,那些投入几十万来这里想捞钱的人,都打了水漂,只有梁老板尝到了甜头。

这种痛心只有董义昌这样的老养猪户才懂得。回想几年前猪养得好那时候,许多饲料商争着给他供货,现在就算他再养猪,也无人敢给他赊账了。思及人生境遇如此,不禁有凛冬萧肃的寒意。

可不养猪还能做什么呢?如今他已是头发半白、要靠电动轮椅出行的老人了。真是头疼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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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义昌家的猪舍,自2019年猪瘟后猪舍都封上了防蚊网  (张馥兰/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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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5月父亲节,增豪突然在微信上出现了,他给董义昌发了个会说话的红包,500块,捎带了一句“父亲节快乐”。

6月初,增欣在学校突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董义昌兴奋地对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揾到了份好工。”

原来,前面那家光纤厂倒闭了,增豪在亲戚的介绍下进了一家玩具厂,在那里学做机器维修,每个月有5000块工资,比之前要多许多了。正是这时候,梁老板的猪仔出生了,他主动提出赊20只猪仔给董义昌,共计是1万5千块。

要说养猪要有的天时地利人和,梁老板都赶上了:2018年,他在老家的猪舍被划为禁养区,他只好一次性将几百头猪悉数卖掉,那时遇上好市,赚了小3百万;停养的一年,又正好躲过猪瘟;后来搬来茶根养猪,卖猪时也总有好价钱。

这梁老板还有3个女儿,都是名牌大学毕业,有的还去香港读了研究生,毕业后都在广州上海等大城市工作。难得的是,梁老板有钱却不势利,待朋友仗义,他想帮助董义昌继续养猪,不仅送来猪仔,还做人头担保,这样才有饲料商愿意给董义昌赊账供应饲料。20只小猪,一个月饲料费也要6、7千。梁老板说,等董义昌后面赚钱了再慢慢还就好。

为了女儿读书,董义昌领下了这份好心好意,决定还是要继续搏一搏。之前是一头黑、头头黑,但好运来时也可能是一个连着一个,至少不是一直在泥水里行路。如今又有猪可养,有事情可做,董义昌也就不再那么容易想起过往的伤心事,不再日日焦灼不安,人又逐渐有了精神气,生活又有了新的盼头。



12


去年11月,我与董义昌父女在茶根村又一次见了面。

我本来跟增欣约好,在她每月一次的“双休日”回家时间过去,没想到去时刚好遇上茂名地区连日出现新冠病例,差点就被封在去化州的路上,幸好遇上一个熟门路的网约车司机,才把我顺利载到了村里。增欣是第二天早上从学校回来的,化州的公交已经停运,也是约了顺风车才回到了村里。

5年前见到她时,她才14岁,那时桂霞还在,再见面时,我已几乎认不出她,用化州当地话说,她已经是“大个女了。她现在是班里的心理委员,同学心中的“开心果”。有时感到学习压力大,感到活着辛苦的时候,她会想起妈妈,一想到妈妈的一生,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是幸运的了,不该有太多的抱怨。

与她小时相比,茶根村已经发生了很多的变化。现在山里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多的野果子吃了。小时候常常有蝉飞入电视室里,她和村民们都会去捉了烤着吃,但长大后,这样的场景不见了。

这里还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麻风村大部分的土地已经被政府征收了,正在改建成化州精神病院,推土机已经开进村里动工,大片的黄土开始裸露出来,展露出蛮荒的气息。一切的场景,不禁让人想象:63年前,麻风病院是如何在这里拔地而起的?以后的人们将会如何称呼这里、如何描述住在这里的人?他们能否还它以公正的表述吗,还是依然带着高高在上的嘻笑和嘲讽?这个麻风村还会被人记得吗,抑或是,它会被一遍遍覆盖,不可辨识,直至被遗忘?增欣这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女孩,又将如何去回忆她出生的这个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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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被改造成精神病院的茶根麻风村 (张馥兰/摄)

在增欣小时候,这里还有100多名村民,如今只剩下50多人了。幼时跟她一起玩耍的同伴们都早已散落各处,那几个曾寄养在茶根村的孩子,因家庭贫困,大多读了初中便早早出去打工了,跟增欣最要好的两个女孩——铃铃在读小学时就被妈妈领回家了,至今早已断了联络;而大几岁的梅梅,自从出了这山村去外地读书后,联系也越来越少,虽有彼此的QQ,但也几乎从不搭话,她考上湛江的大学的消息,还是增欣从爸爸那里听来的。跟增欣年龄相仿的表哥,也曾去广州慈幼中心读书,后来回了这边读高中,没了监督,成绩一路下滑,早早去外面混社会了。

和幼时玩伴们偶尔的联络,便是玩网络游戏。学校规定是不能带手机的,增欣只能在回家的时候用一下,有时上线,看到梅梅和表哥在玩游戏,便加入去。他们玩的还是《王者荣耀》,这是她以前在广州那边开始玩的。偶尔难得和表哥聊一聊天,就发现彼此生活经历已相去甚远,不如直接打游戏自在。但她记得有一次,表哥跟她说:“好好读书。”

桂霞去世后,董义昌收敛了自己急躁的脾气,增欣也渐渐学会了跟爸爸沟通,不再当他是权威,不再遇到矛盾就躲开。现在父女俩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近。增欣觉察出了爸爸这些年的变化,现在他再不会跟增欣说“成绩不好就不要读”了,这是增欣跟他耐心沟通和解释的结果,他渐渐听进去了,开始改口说:“尽力就好,放松就好,我们是什么料子就是什么料子。”

“他有好多朋友,地位好高好高 ,他很听朋友的话,但不太听我们亲人的,这是我不太爽的一点。”增欣说着,撅起了小嘴,看出是有点生气了。

但至少,董义昌在大事上开始听取女儿的想法了。去年年底,增欣在爸爸怒气渐消后,耐心跟他讲,叔叔能起新屋,是他20多年打工积存了钱,而哥哥才工作不过几年,就要他拿钱出来去老家盖房,不免有些要求过高;再者,她也觉得在老家起新屋也没什么必要,他们离那边太远了,一年不过回去一两次,起了浪费钱;她还提出,不如起做出租屋,租给别人,自己还能收点租金——但这点,董义昌是怎么也不赞成,“怎么能租给别人呢?”

增欣觉得爸爸对自己的意见“好像有点听进去了”,后来我去找董义昌证实,他表现出有些不满的样子:“不理他们啦。”他还是不太能理解儿女们的世界,不能理解现在这个世代的剧烈变化,但他正在尝试了解。

“等增欣以后读书出来赚钱了,去城市买屋。”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说道。



13


那日中午我在他们家吃饭,饭菜都是增欣做的。

“下次那个老板的女儿叫你去,你要去,知唔知啊?”饭桌上,董义昌对增欣说。

“不想去,他们没叫你,就是歧视。”增欣坚定地说。

“阿爸老大了,歧视()没紧要,最紧要是你好。”

我在一旁猜测,董义昌口中的“老板”,应该指的是梁老板。

增欣只在家里待了两天半,本来说封控学校不让回去,后来又说重点班的学生要先回去。那日一早她匆匆走了,离家时一脸紧绷,对爸爸的叮嘱显得有些不耐烦,明显是不想回到封闭在校园里两点一线的生活。她坐上了村里人那辆曾载她和爸爸出去卖鸡的摩托车,还不忘回过头来跟我招手说再见。

增欣走后,我想起昨天餐桌上的对话,问董义昌:“为什么增欣会说人家是歧视呢?”

“人家没歧视。”董义昌说,那天梁老板女儿的男朋友也去了,那些年轻人从来没见过他,“我都没想去。”

“女儿脾气好火爆,但心是好的。”他有点尴尬地笑了,“有什么好吃的,我留给她吃,她会说,‘唔行,爸爸,我们要一齐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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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义昌家环境 (张馥兰/摄)

增欣去了学校后,煮饭的任务就落在我头上。董义昌会在一旁指挥,什么时候加菜,什么时候放油,煮汤一定要加两个鸡蛋——这是他家鸡产的蛋,在这个老人看来,我是个可怜的城市人,吃不到新鲜的鸡肉和鸡蛋,硬是要我在这边时多吃一些。作为30年的老养鸡户,他对自己养鸡的技术颇有信心,坚信自己在山里养的鸡天然无污染,就算已多年不靠卖鸡揾食,他也仍然坚持每年养百几十只鸡,等着节日或者亲友来访时,好劏了摆上餐桌。

“你说增欣能不能考上大学呢?不敢给她压力。”吃完晚饭,聊天时,他不只一次地问我。“女儿同我讲,‘爸爸,我想读华师大,你话点样?’”说这句话时,他甚至模拟了女儿的声音,声音声调都极像,“我话,‘这些爸爸无法给到你意见,你要自己抓主意。’”

他说,他最近刚下重本买回了一头年轻力壮、精力旺盛的种猪,那头褐色的公猪花去了他3600元,其中3000块是跟朋友借的。6月份养的那20只猪仔长得很快,已经成了青年母猪。几天前,他拉着那只种猪给其中19只母猪配了种——之前猪瘟肆虐的时候,他买过猪精回来直接给母猪打,但这次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买种猪来配种更妥当,自己看得见,质量也更可控。现在还不知受孕成功率,但肉眼可见,已有几只母猪肚子微鼓。

母猪的孕期一般平均为114天,他对这些数字熟烂于心。作为养殖户,天然要对数字敏感,猪价、饲料费、养猪周期、母猪孕期、猪仔卖出窗口期,无一不和数字有关。不出意外的话,等到2023年元旦前后,猪仔们就要出生了,就等到时卖猪仔了赚本钱了。运气好的话,一头母猪最多能生17到18只,少的话也有3、4只。还要寄望开年猪市有好价,猪肉价上涨,猪仔也能卖出好价钱,要是猪肉白菜价,猪仔也没人要了。

“没办法,年纪大了,一身病,揾不到食。”董义昌浑浊又宏亮的声音里混着叹息和不甘。

他又提起了2019年,说那年如果不是猪瘟,可能自己现在已经有楼有车了。这样的话若能安慰到他自己,也是好的。他65岁了,在这本应安享晚年的年纪,还在为生计、为女儿读书的费用而烦愁。他抱怨生活,抱怨命运,抱怨运气不佳,却从未为支持女儿读书而抱怨过。女儿读书时需要多少钱,他从来都是爽快地给,大多时候还会给多一些,总是生怕她不够用。增欣这天回学校后急着用钱,找他要20元,他一下便转了50块过去。

他头发上又多了很多丛白发丝。他曾几乎被击垮,但如今他又活过来了,只是岁月究竟不饶人呐。

我想起了他的微信名,“流浪者”,签名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的手机来电铃声是《上海滩》,每次有电话来,怨深深、恨长长的歌声便骤然响起: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去不还……

“你看我的头像,后生时候多靓仔。”他指的是自己的微信头像,那是十多年前一家人去影像铺拍的照片,身穿的是和桂霞拍婚纱照时的白色礼服。提起亡妻,他的叹息又重了一些,“在世没过过一日好日子。”

如今每天吃完晚饭,他就一人躺在躺椅上看电视,从前这个时候,是一家四口人一起看,“不看电视干嘛呢?望勾勾。”

聊了会天,董义昌从房间出来,开始煮粥,准备喂鸡,他哼着罗大佑的《童年》,所有的忧虑好像一下子融化在歌声里了。我跟他道别,在夜色中往回走,又忍不住回头回望了几次。那泥泞的路上,是他的轮椅碾过的一道道清晰又模糊的平行线,通向未知的方向,在茫茫的夜色里,仿佛和遥远的地平线交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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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义昌养鸡,开保温灯给鸡仔保温 (张馥兰/摄)



14


我离开茶根之后不久,疫情封控政策就放开了。董义昌和增欣跟茶根村的村民们一样,在年底结束前都相继感染了新冠,但最后都平安地迎来了兔年春节。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化州重新填满了在平时失去的1/3人口,农村那些空荡荡的新楼房重新住满了人,四处是热闹的鞭炮声,好像一场迟来的狂欢,只是有人再也等不到了。

增豪在过年前3天回到了茶根,董义昌这时才知道,儿子转到玩具厂工作后并不顺利,到年底前3个多月,厂方一直以发不出工资为由拖延发薪。疫情3年,这是增豪打过工的工厂中,第二家面临倒闭的了,他决定不做工人了,年后去朋友介绍的饭店学做厨师。在外兜兜转转,受够了做打工仔的苦,知道这种生活不可继续,不如就做自己喜欢的。

增豪看到增欣学校发来的开学缴费信息,便问妹妹学费是多少,最后拿了4000块出来。正月里,兄妹俩和从小一起在村里长大的表哥一起,到姑妈那里去看望外公。外婆已经在前年去世了,也葬在了茶根村,就在离桂霞墓地不远的另一处小土坡上。之后,外公便跟她姑妈一起搬出去了。

这个春节,茶根村里除了增欣兄妹,还有另外一个年轻人——那个当年一起去后山去掏蜂窝、被蜜蜂群而攻之的男孩宴宴,梅梅的弟弟。2018年夏天,我在茶根村也偶遇过他,他那时在爷爷家过暑假,黝黑清瘦,温和寡言。他说前路迷茫,不知读书出来后要做什么。那年冬天,我还给他和增欣寄去了几本书。

宴宴从年底回到茶根,再也没有出去过。小时增豪常常和他玩在一堆,知道他回来了便去找他,结果,叫他出门他不要,唤他一起玩游戏,他也不搭理。他不愿踏出房门一步,不知经历了什么。他从小在爷爷这里长大,前两年才读完中专。增欣猜他是读中专时被同学欺凌了,听说他现在每日都是白天睡觉,晚上起来,饿了就舀一碗粥吃。董义昌也在村里看到过宴宴,有一次碰到宴宴时,他还忍不住说了他几句:“年轻人要拼搏,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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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义昌家猪舍的猪,今年7月初刚生的猪仔 (张馥兰/摄)

猪舍的猪仔在春节那几日出生了,快40只,董义昌将它们精心养了90多日就卖了出去,卖了1万多块。这是自2019年猪瘟以来,他最大的一笔收入了。

到了5月初,村里一个养猪场又出了猪瘟。董义昌的猪也没能侥幸逃过,死了10多头母猪、1头黑色的种公猪和10多只猪仔,最后只剩下了4只母猪平安无事。养猪2年多,隔壁一对夫妻已经欠下了30多万的债务,他们是2020年看着养猪形势大好入局养猪的,今年春节后,男的就跟人去阳江打井了。

董义昌想了想,还是咬牙又买回了1只用来繁育的母猪。保险起见,这次不敢再买公猪了,直接买了猪精给母猪受精。到了6月中旬,有3只母猪相继生了猪仔,总共有20多只。原来他想要低成本养猪,只卖猪仔,然而现在猪仔的价格也随着下沉,竟没人要了。他只好自己留着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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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义昌家猪场的猪,这是今年猪瘟后幸存下来的猪 (张馥兰/摄)

茶根村有2个养猪户的猪舍被划入了精神病院的用地范围,被拆掉了,赔了十几万,连当年起猪舍一半的成本都不够。这样,村里的养猪户从9家减少到了7家,比最高峰期时少了4家。

董义昌的猪场没有受到影响,但儿子女儿都劝他不要再养了。不过董义昌没想过要退场,这几年,他一点点在还债,那个大窟窿已经越填越小,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增欣高二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成绩依然很好,在全年级前30名。但她十分惋惜没能考进年级最好的班级——那个班是只要前20名,学校会给配备最好的教育资源和老师。“之前还比较放松,下年再努力一点,应该能考得更好一点。”她笑着说,笑起来时,小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好在,在我撰稿时,学校又做了调整,全级前30名都进入了重点班。她的暑假只放了两周,便回学校上课了,接下来就是高三。再过一年就是高考了,顺利的话,便是读大学,那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钱,也意味着摆脱了无数试卷和排名的新生活。

这也是董义昌坚持继续养猪的重要理由:“再搏一搏,看看到年底猪价会不会升上来。”他必须继续为女儿读书赚学费。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只要不放弃,就没有输。

(本文人物除了董义昌外均为化名)


引用:

1数据引用 自化州市统计局2018年和2021年统计数据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


张 馥 兰

撰稿人,

遍尝人世间的欢乐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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