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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天地] 就算是转世,我也想做小说家,并且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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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 04: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就算是转世,我也想做小说家,并且是女的

 库索 一览扶桑  2021-11-30 17:30

濑户内寂听去世两年前,作家井上荒野出版了小说《在那里的鬼》,寂听亲自写了推荐语:“我和作者父亲井上光晴开始不伦时,作者才5岁。对于5岁女儿未来会成为小说家这件事深信不疑的父亲的亡灵,应该比任何人都为这本小说的诞生感到喜悦吧。”四十多年前,濑户内寂听和同是作家的井上光晴之间一段长达7年的不伦关系,成为日本文坛的有名事,井上光晴的女儿井上荒野在他去世16年后获得了直木赏,得到了作为小说家的肯定,又过了10年,母亲也去世后,57岁的井上荒野写下了这部以父亲光晴、母亲郁子和父亲的情人寂听为原型的爱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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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的鬼》,井上荒野著,朝日文库

2019年,这本书刚出版时,井上荒野对媒体谈及创作经过,说最初是由编辑提议“要不要写写父母和寂听之间的事儿?”她念及寂听还活着,心中感到害怕,便推说写不出来,后来某次和作家江国香织及角田光代一同前往京都寂庵拜访,和寂听长聊过父亲的事情之后,心情一转,想到:“我不写不行,得趁她身体还好的时候让她读到。”动笔之前当然征询过当事人意见,寂听一点儿不介意,说你想写就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并且把那段过去细致讲述给她听。寂听不仅在活着的时候读到了这部小说,还和荒野做过好几次对谈,荒野问她喜欢父亲什么,出家多年的她一贯坦荡,道“爱上一个人好比被雷击中,没什么理由,也没有办法。”有趣的是,荒野在和寂听的交往中,竟与她产生了心灵上的共情,确定“这个人是真心爱着我的父亲的”,反倒是对自己的母亲,在世时并未与她细聊过父亲的过往,因此不能理解“她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始终留在父亲身边的呢?”又过了两年,2021年11月9日,寂听因为心脏衰竭在京都市内的医院去世,她一直活到了9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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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光晴,1964年

寂听去世后,荒野给《周刊朝日》写了一篇动情的悼文,回忆自己在37岁那年因为杂志的工作前往京都采访寂听,被寂听“命令”退掉早早预约好的酒店,住进了寂庵,当晚,寂听先招待她到市内有名的牛肉老铺三嶋亭吃了寿喜烧,然后又把她带去了祇园的酒吧,同行还有另一位在寂庵遇到的女性编辑,在途中先行离开,寂听悄悄对她说:“那位,是小田仁二郎的女儿哟。”井上荒野说自己“吃了一惊”,猜测寂听是不是也在这一天的什么时候偷偷对那位编辑说:“那位,是井上光晴的女儿哟。”她心想:对方是不是也吃了一惊,和自己一样发出“诶?!”的声音?


小田仁二郎又是谁呢?1962年,40岁的寂听出版了一部自传体小说《夏日终焉》,这也是她的创作生涯中得到评价最高的一部作品,小说的女主角在一位有妻子的作家和一位年轻的男性旧情人之间,陷入了混乱的四角关系。那时的濑户内寂听,名字还叫做“濑户内晴美”,还没有和井上光晴相遇,书中化名为“小杉慎吾”的男作家的原型是被称为日本“战后文学旗手”的小田仁二郎。小田对寂听的创作生涯影响极大,她后来对外自称是“小田唯一的弟子”,说他是自己“小说的老师”,甚至“如果没有和小田仁二郎的相遇,就没有作家濑户内晴美的诞生。”寂听和小田之间持续了8年的半同居关系,都被她写进了这部小说里,小说中出现的另一位年轻的男性也确有原型,是那位更早之前和寂听一起私奔的丈夫教过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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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40岁的寂听出版的自传体小说《夏日终焉》(新潮社)

丰富的情感经历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寂听,在与情人们诀别又在他们相继去世几十年之后,和他们的女儿之间还保持着友好的工作关系,作为一位女性的榜样被她们憧憬着。井上荒野在那篇追悼文里坦白了心境:“去见寂听,心情就像是去旅行。并没有实际去过那个地方,但在想象中是前往非洲大草原或是沙漠或是阿拉斯加那样的旅行,途中充满了兴奋和紧张,还带着一丝害怕。经历了这段旅行,就会知道自己作为人类的渺小,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多么天真,意志消沉地归来。由于作为比较的参照物是实在太大,甚至不会产生‘那么,我也努力吧’之类踌躇满志的心情,在旅行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带着一种莫名忿忿不平的心情。但是,这段旅行的回忆,会一直残留在自己的身体中,偶然拿出来抚摸一下。”荒野在四十岁时结婚,出版社为她举办了庆祝会,发表祝贺感言的是寂听:“女性作家,变得不幸才能写出好的小说。不过,祝贺你!”在场人员纷纷苦笑,确实是属于寂听风格的“祝辞”。


寂听还活着的时候,最被关注的就是她这些传奇的情感故事,那似乎是具备了堪比小说的跌宕起伏:私奔、不伦、抛夫弃子、文坛出道……过了五十岁突然画风一转,剃发出家做了尼姑,但做了尼姑也不消停,照样吃肉喝酒,毫无出家人的自觉。这样传奇的一个人,还活得够长,渡过了几乎一个世纪,见证了日本从大正到令和的四个时代,因此等到她死去,人们关注的焦点还是这些——《产经新闻》当天的新闻标题是“濑户内寂听去世,为爱而生的波澜一生”,《周刊女性PRIME》更甚,指出了几个关键词:“爱着‘酒、肉、帅哥’的波澜万丈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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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新潮社举办的创业120周年纪念写真展中,有一张45岁的濑户内寂听,在从东京到京都的新干线车厢中,一口气喝掉了三罐啤酒(图|库索)

她身上确实拥有日本女性鲜有的热烈与主动,随心所欲,没有禁区,活出了一个此前没有样本的人生。在两段漫长的不伦恋情之前,寂听其实早早地有过一段婚姻:20岁在东京女子大学读书,通过相亲和一位年长9岁的中国音乐研究者结了婚,婚后两人前往北京生活,在那里生下一个女儿,战争结束后回到日本的故乡德岛,后因丈夫的工作搬到东京。这段婚姻只存活了5年,寂听在25岁那年,扔下女儿,和丈夫一位比自己小4岁的男学生私奔到京都,正式离婚后,立志成为小说家,她又回到了东京。寂听和那位男学生没多久便分了手,但小说一直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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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女子大学

1957年,35岁的寂听在《新潮》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花芯》,被视为文坛出道的标志。这部描写已婚女性不伦关系的小说,文字中充斥着那个年代刺目的爱欲描写,又是女性作者的身份,令她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日本文坛遭受了铺天盖地的谴责。有人指责她在小说中使用了过多不必要的“子宫”字样,给她贴上了一张带着歧视的标签:子宫作家。寂听当时年轻气盛,对来采访的媒体反击道:“这些人都是阳痿,妻子是性冷感吧!”被攻击得更加严重了。此后长达5年,“濑户内晴美”在日本文坛消失了踪影,没有文学杂志愿意刊登她的作品,晚年她回忆起这段时光,说靠给一些大众杂志写恋爱小说为生。在那段日子里,寂听收到了许多匿名来信,内容大约是“和男人睡觉时写出来的”“一边自慰一边写作小说”之类,强烈的恶意令她意识到:女性作家写作性爱题材,人们就会带着“这是她本人的自身体验”的眼光来打量她(实际上这部小说的原型另有其人),觉得她一定是一个自甘堕落的淫乱的女人。或许也正是因为这部作品的遭遇,坚定了寂听一生以女性身份与世间偏见斗争的信念,在此后的60年里不断影响着她的创作。某种程度上,她的反击是有效果的,2000年,寂听在接受《日刊体育》的采访时说,“我从未以‘性’为主题写作过,一直以来写的都是‘人类’,性作为人类的特性之一,正如子宫作为和肠胃一样的内脏”,她在那时告诉记者:“那些把我叫做‘子宫作家’的批评家,后来道歉了哟!”


寂听在文坛得到立足之地,就是在沉寂5年后创作的自传小说《夏日终焉》,这部作品先是在《新潮》杂志上连载,后来又获得日本的“女流文学奖”。此后寂听渐渐成为畅销作家,写得很拼命,每年出版好几部小说,卖得也不错,得到了出版界的重视。就在作家之道一路畅通之世,她又做出了一个惊天举动——1973年11月,人们突然在新闻中看到,51岁的濑户内晴美在岩手县中尊寺剃发出家,改名为濑户内寂听。5天后,她亲自给《每日新闻》写了一篇出家手记,称自己此举是“念愿成就”。关于晴美成为寂听的理由,坊间充满了猜测,她在采访中也抽象地说过一些,例如为了创作小说,有必要抛弃一些东西,但并未谈及更具体的契机,有人猜测这件事里充满了博人眼球的噱头,有人猜测她是为爱所伤(寂听与光晴的关系确实一直持续到她出家,她后来对荒野回忆,出家那天,荒野的母亲郁子还去跟她送别了),但在寂听心里一直觉得,无论媒体还是世人,都没有理解她在出家这件事上真正的心境变化。


2012年,寂听90岁了,《朝日新闻》又去采访她,她才说了一段完整的话——


出家之前,我始终抱有一个疑问:或许人类的爱根本不能令人变得幸福吧?人类的爱看起来无偿,伪装成无私,其实不过是一种自我的爱的满足罢了。亲子之爱、夫妇之爱、友人和恋人之爱……无论哪一种,都装成是献给对方无偿的爱的样子,然而一旦损害到了自己的欲望,就会突然转变成憎恶。但是,就是这种愚蠢也包含在其中,人类是多么可怜啊——带着这样的思考,多年来我一直在阅读佛教书籍。唯一能够对我的人生进行审判的,只有年幼时被我抛弃的女儿。这个女儿也在我出家之前,时隔二十多年再见面了。


一生以“年轻的时候,尽情按照想活的方式活,尽情做想做的事,我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任何后悔。”为宣言的寂听,唯有在晚年提及女儿时,充满了内疚和悔恨,承认是自己做的一件错事。好在双方都是想得开的人,和女儿重逢这件事,没能阻止寂听出家,年幼时被抛弃的女儿,也没有承担起替寂听送终这一重任——在寂听死去时,陪在她身边的是寂庵的工作人员。到去世时,寂听已经出家48年,人生将近一半是在寺院里度过的。不过她的出家,与人们想象中的佛门生活不太一样,她并没有一心向佛念经、从此不问世事,反倒是藉由出家人这一身份,投入了更多的社会活动,给予了世间最大的关怀。在年轻时,寂听把全部热情奉献给了对男人的爱情,而当她想通了“爱为何物”的后半程的人生,依然熊熊燃烧着强烈的热情,却奉献给了广泛意义的人类和小说的创作,比前半程那些不受道德规束的情感纠纷远远精彩得多。


出家第二年,寂听在京都嵯峨野开创了道场“寂庵”,自称“庵主”,平日生活起居和写经修行都在此地。1985年,寂听开始在寂庵举办法话会,在每个月第三个周日面向人们说法,一直到因为新冠疫情中止,这个活动持续了30多年。“年过50岁才进入佛门的我,不擅长念经,但演讲是可以的”,几年前寂听在与作家盐野七生的对谈中,回忆了她开始这一活动的原因。寂听对自我的认知十分准确,我后来读到一些参加法话会的人们的回忆文,说她的法话“充满了幽默、含蓄与睿智”。寂听的演讲,鲜少涉及政治和佛教领域的高深话题,大多从自身过往经历和生死观开始说起,偶尔夹杂一些反战与和平思想,但核心还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烦恼,这是由法话会的参加者所决定的,他们之间既有怀抱婴儿的妇女,也有年过90岁的高龄老人,寂听心想:“要让来的人们都能不费劲地听懂我说的道理。”寂听法话会的魅力,还在于她会在现场直接倾听和回答人们的提问,有些人因为亲人去世无法走出悲伤,有些人在恋爱中遭遇背叛一蹶不振,有些人对育儿和照护父母疲惫不堪,有些人被金钱所困,有些人恐惧于死亡……这类在生存中感到艰辛的人类的琐碎烦恼,寂听真的倾听了很多很多,她就像是一个在寺院里接受病人咨询的心理医生。尽管寂听回答问题的角度多以自身世界观,但一定是很有疗效的——在她去世之前,法话会已经受欢迎到了每场都必须抽选的程度,每次定员150人,超过1500人报名,1:10的几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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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庵在官方社交账号上发出的濑户内寂听讣闻

开始寂庵法话会的两年后,1987年,寂听成为岩手县天台寺的第73代住持。这间位于东北地区的偏僻寺院拥有超过千年历史,由奈良时代游历日本全国的行基和尚开创,但近代景况不佳,据说在1950年代还曾经历将寺内全部杉树砍伐卖钱的窘境。日本的小寺院多属于私人,在现代社会中背负着沉重的经营压力,这也是半路出家的寂听能够担任住持的原因,人们希望借助她的名气让寺院得以复兴。从那一年起,寂听也在天台寺举办名为“青空说法”的法话会,人们果然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第一次就来了上千人,此后经过媒体报道,人越来越多,5千人、6千人……渐渐地发展成上万人挤在狭窄的寺院里的盛况,最热闹的时候,光是大巴就停了150台,参加者中不乏外国人的脸孔——在天台寺所处的二户市浄法寺町,居住人口只有5千人,寺院当然是死而复生了。寂听在2005年退任了住持工作,之后作为名誉住持,仍然每年2、3次前往天台寺举办法话会,一直到2018年才因为体力不支而终止。


2010年秋天,88岁的寂听患上脊椎压迫性骨折,医生命令她停止一切工作,修养半年,事实上,剧烈的疼痛令她根本无法站立,只能终日躺在床上。郁郁地在床上躺了五个月,正当寂听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心想“再过一个月就可以站起来了!”的时候,日本东北地区发生了引发巨大海啸和福岛核电站事故的3•11大地震,看到电视上滚动播放着受灾地恐怖的景象时,寂听说自己条件反射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生了这样凄惨的事情,无法再安心躺在床上”。提前一个月站了起来,但身体恢复到能够乘坐长时间飞机和火车是到了六月的事,寂听第一时间前往天台寺举办了一场青空说法,现场聚集了超过4000位受灾的人们,次日她乘车开始访问岩手县各处受灾地,在简陋的避难所里倾听人们的话,鼓励他们继续活下去,对孩子们喊着“不要失去希望”,又给各地捐了不少钱。寂听还亲自给受灾的人们按摩,据她在当时的报纸专栏中所写,自己年轻时在故乡的女校读书时,学校安排有按摩的基本技能这一实习,需要取得资格才能毕业,她是200位毕业生中成绩最好的一位,甚至说“比起写小说,更擅长按摩”。寂听在那篇专栏里写道:“我只能做这一点点的事,只是倾听他们经历的痛苦和辛劳,和他们一起哭泣而已。即便是这样,在不断做着这些事的过程中,也有人对我说:我都已经放弃了,现在又重获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谢谢你。”在灾难现场看到的悲惨景象不曾从寂听心中消失,此后10年里,她不断在各种场合进行关于反战和反核的演讲,2011年,在德岛县鸣门市的一次演讲中,有一句话能够总结她的理念:“战争是人祸,是人为的产物,核电也是如此……给孩子们留下一个更加安全的世界,是我们这些先存者的义务。


寂听非常关心孩子们的生存现状,2019年,她在寂庵举办了一场“面向10代孩子们的法话会”,参加者都是十几岁的未成年人,现场各种他们关心和烦恼的问题,以及寂听的回答,后来经过编辑,收录进了讲谈社出版的《97岁的烦恼相谈》一书中。在此之前,2016年,寂听还和前厚生劳动省的女性局长村木厚子、女性律师大谷恭子一起,牵头开始了一个名为“若草计划”的活动,这也是她在晚年投入了非常大热情的事情——为那些遭遇贫困、欺凌、虐待和性暴力而苦恼的年轻女孩们,提供各种支援。这个计划起初只是举办讨论会和研修会,随着需求越来越多,开始了由专家主导的在社交软件LINE上的即时咨询,到了2018年,发展到了给无家可归的女孩们提供共享居住空间,并由专门的律师为她们提供各种法律支援。接到寂听去世的讣闻之后,“若草计划”的主页上挂出一个寂听的5分钟视频,那是她在生前留给女孩子们最后的话:


请不要因为你们生为女性而感到遗憾,应该这么想,正是生为女性,所以才有了战斗的场所。请你们一定要加油。到你们活到99岁为止,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利用这段时间,为女性的地位上升去做出各种努力。在99岁的我看来,这真的是一个讨厌的时代呢,如果现在死的话我会觉得遗憾的,但是,请不要以为世界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时代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希望在你们活着的时候努力去改变它,去创造一个男女更加平等的时代……因此,我希望你们不要失去希望,即便感到辛苦,也要继续活下去。


寂听的社会活动,很大精力都投入了“废除死刑”这一领域。1953年,日本发生了有名的冤案“德岛收音机商杀人事件”:德岛市内一位电器商在家被人捅死,次年,与他同居的情人富士茂子被捕,判刑13年,茂子主张自己没有杀人,一再请求再审,终于在1985年被重判无罪——此时,距茂子在监狱里病死,已经过去了6年。这也成为日本历史上首例当事人死后再审判的事件。当时还是晴美的寂听一直关注着这一事件,1960年,她在《妇人公论》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恐怖的审判”的文章,详细叙述了事件的经过,5年后,又在同一杂志上公开了与狱中的茂子的通信往来内容,1971年,她与茂子联名在读卖新闻出版了一本书:《恐怖的审判 德岛收音机商杀人事件》,在这个过程中,寂听还和女性运动家市川房枝结成了一个支援组织,直至宣布无罪的二十多年里,始终鼓励和支援着茂子与她的家人。


出家之后,寂听也始终关注着死刑犯,因为“连续射杀事件”于1997年被执行死刑的少年犯永山则夫,2011年病死在狱中的原联合赤军干部永田洋子,在狱中都曾与她有过密切的书信往来。寂听与永田的书信后来作为《爱与命的深渊里》一书出版,她还作为情状证人为永田出过庭,永田死后,她在给《妇人公论》的文章中写道:“作为出家者,不能对人人都在指责的你熟视无睹。”与死刑犯们长期深入的交流,形成了寂听强烈反对死刑的思想,也引发了一些风波:2016年秋天,日本律师联合会在福井市内召开的人权拥护大会上,寂听为了表达她的“死刑也是一种杀人”的观点,有一句偏激的“请和想杀人的白痴们战斗!”发言,引发了不小的社会争议,舆论指责她丝毫不顾及受害人的心情,最终律师联合会不得不出面道歉。但寂听的一生从来就是充满争议的一生,她从来不害怕世间争议,也不回避与有争议或是有罪的人交往,早些年,她收留因为吸食大麻被捕的男演员萩原健一,与他共著出书,带他剃发修行,视他为儿子一般。前几年,杂志社邀请她与身陷学术造假漩涡的小保方晴子对谈,她也完全不拒绝,甚至认为小保方遭受了社会欺凌,劝告她去写小说。


不排斥灰色地带的人,理解满身污垢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寂听在修行中体悟到的众生平等,但在她的晚年,一直在实践在佛教中学到的“忘己利它”。歌手美轮明宏是她的好友,曾前往东北的天台寺参加过她的法话会,亲眼目睹了数千人聚集的热闹场面。寂听去世后,美轮明宏也写了一篇文章怀念她,说她“最大的功绩在于帮助他人”,“以平常自然的姿态与人们谈话的内容,通过口口相传扩散开来,大量的人们信赖着寂听。不依靠组织的力量,自然就变成了这样。她因为自己拥有的各种各样的人生体验,能够理解他人的心情,渡过了几人份、几十人份的人生困境,才能够很好地为人们提供人生咨询。在寂听的周围,年轻的人们自然地聚集在一起,其中一些人也照顾着她。我觉得这样便是幸福了。”


寂听在宗教上未必有太大的建树,她的去世,也没有在宗教界引起波澜,认为是损失了人才之类。但寂听有着她无可替代的存在感。我读过一位日本宗教学者几年前的谈话,他认为寂听作为宗教人士的代表,其实佛教者在内心里对她多少是有些不屑一顾的,对年轻人高喊着“恋爱和革命”之类的宣言,到了晚年也毫不枯竭的欲望,完全不能称之为“开悟”。“但是,我觉得寂听在做着十分了不起的事情,人们能从她那里真正获得鼓励”,那位宗教学者说,寂听有很强的号召力,帮助很多人找到了自我价值,这也是日本的佛教者最欠缺的,东日本大地震之后,不少僧侣前往现场诵经,反而自身感到了一种无力感,有寂听这样的异例出现,无疑是件好事。


寂听晚年旺盛的精力与强大的社会号召力,始终也体现在文学上。66岁时,讲谈社邀请她翻译古典名著《源氏物语》,她准备了5年,过了70岁才正式动手,用了5年,完成了全部的现代文译本。将《源氏物语》翻译成现代文这件事,在日本文学史上先例太多了,其中以与谢野晶子和谷崎润一郎的两个译本最为有名,寂听的文学造诣比不上这两人,文本也被认为走的是通俗路线,但寂听总能做到一些只有寂听才能做到的事情,她为这部书找到了一个现代的新角度:女人们的《源氏物语》。和光源氏发生关系的女性7成都出了家,寂听这么说,她结合自身的出家体验,想要引导人们从这部古典名著中思考现代女性的命运与生存方式。翻译完成后,NHK电视台教育频道邀请寂听制作了《源氏物语的女人们》系列节目,谈的还是女性无论古今都要面对的共同命运:恋爱、不伦、三角关系、职场竞争……说得很通俗,但登场的女性是如何通过舍弃俗世从爱的苦恼中解放出来,又是她身为佛教者才有的角度。寂听翻译的《源氏物语》,在当时掀起了风潮,不到两年便卖出了超过200万册,被评价为“所有现代译本中最易读的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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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濑户内寂听译本,讲谈社新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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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的女人们》,濑户内寂听著,文春文库

84岁的时候,寂听获得了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认可了她的价值。她一生都在不停创作,90岁的她在2012年《朝日新闻》的那个采访中,还透露了一些当时的写作情况:400字的原稿用纸,身体好的时候,每天要写25页(本人声称年轻的时候可以写50页),通宵写,用笔写,右手写出了腱鞘炎。期间无论是因为脊椎压迫骨折住院,还是胆囊癌做了切除手术,都还在坚持写小说。“念经是出家人的义务,因为是义务,有时候会感觉有点儿痛苦。但写作是我的欲望,写小说是我的快乐。对我本人来说,写小说比坐禅更容易陷入忘我状态。”寂听说。她写完最后一部小说已经95岁了,有人统计,在她这因为爱情和出家而繁忙的一生之中,总共写了400本书。


比起文学上的意义,寂听的这些书在人生启发上的意义或许更大。出家前与出家后的她,都是先锋的人。2020年,寂听写作于1968年的畅销书《爱的伦理》新装再版,从这本书中最能看出她的恋爱观与价值观,时隔半个世纪,难免有些观点已经过时,但有些观点仍然适用于今日,值得年轻的女孩们借鉴。例如她说——


现在的我,对于那种一生没有瑕疵、平稳无事度过的人妻之类人生,不是嘴硬,绝不觉得羡慕。现在也仍然继续在我人生的泥泞里,一边弄脏着脚、被绊倒着,一边思考着:“活着”这件事,不就是为爱烦恼吗?


……


在我的理想中,女性要彻底地实现自我,培养自立的经济能力比什么都重要。实现经济独立这件事,是比结婚更重大,更有意义的事。


新书出版时,寂听与比她小66岁的女秘书对谈,当时98岁的她又说道:


以我活了近百年的感受,和过去的时代相比,现在的女性真的变得自由了。现代女性的自由,是我从前不能想象的程度。我觉得这真的太好了。然而现在的年轻人们,没有真正认识到这种自由,明明任何事都可以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却总是犹豫着‘或许会被谁说什么’,心中感到胆怯和害怕。被这样过去的伦理观所左右着,实在是太陈腐了。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们吧,就一个劲儿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


但是,尽情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的人,比起不按照自己想法去活的人,要付出更多的艰辛。只要不害怕那样的艰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会拥有一个不后悔的人生,这是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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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0岁的濑户内寂听在寂庵

去世的半年前,寂听度过了最后一个生日。在当天工作人员公开的视频中,她说:“活到99岁,对我来说是过长的一生。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是一般人所经历的好几倍。现在的我没有一点儿后悔,这一生我充分地活过了。”寂听活出了此前没有人活过的一生,很激烈,但也很简单,她的墓志铭是自己决定的,三个词就足以概括她的一生:爱过、写过、祈愿过。寂听对于她的人生应该是十分满意的,她的最后一部小说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么写的:就算是转世,我也想做小说家,并且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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