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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从零工开始的异世界生活”系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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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2 05: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在东二环的三轮车上看北京 | 人间

 苏怡杰 人间theLivings  2022-05-12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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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北京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世上没有一定之事,然后就是,人跟人之间终究怀有一点不那么情愿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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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golo


前    言


2018年,我辞去了上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彼时,“零工经济”和“灵活就业”还尚未成为大众熟悉的词汇。

正值大国崛起之时,“新四大发明”(编者注:2017年诞生的网络流行词,具体是指高速铁路、扫码支付、共享单车和网络购物)建立起巨大的自信,世界上最大的问题仿佛就是外卖员逆行闯红灯、快递员不能准时把东西送到家,仅此而已。在和一些朋友的争论中,他们多把这些“大问题”归咎为从业者素质:因为素质不高,所以只能去做体力劳动,所以做了还做不好。甚至一度还流行过这样的叙事——不要讲述自己的不易,否则就是“你弱你有理”。土鳖而残忍。

我曾目睹过这样一个场景:4个人,分别是保安、清洁工、城市管理者、门面老板,同时揪住一个共享单车运维员,让他清理掉马路上四处乱摆的共享单车。我随即应聘了这个岗位。

从那时起,每年我都花上一段时间做体力零工,有时为期半年,有时一个多月,行业大都和城市生活构成相关——共享单车运维员,便利店店员,快递员,外卖骑手等。我想厘清,哪些东西是个体性问题,哪些东西是结构性问题,以及大家能不能互相理解。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什么“你弱你有理”了,大家都不容易。再说了,他们真的不知道对方不容易吗?——不知道个屁。

我的原则是,做零工期间财务能自负盈亏。因此,在那段时间,我曾因工伤无法劳动而身无分文,逃过青旅的房租,也吃过别人剩下来的面浇头。卷入得越深,我就写得越重;能做旁观者的,我就撒肩而过。不能免俗的是,我总会反复回味偶然的慈悲。

从去年开始,我明显感觉到,打零工的群体里,没找到工作的大学生、被经济浪潮筛下来的白领群体越来越多。我一方面担忧,行业容量终究有限,另一方面又抱有希望——也许这些人的加入能够促进法规的完善,社会的平等。

我常想起一些同辈年轻人的脸:在城市公共空间中受惠,尝到了第一剂的甜,去咖啡厅,看展,看演出现场,去便利店打卡,野餐,露营,养猫,像狗游上岸一样甩掉身上的水,捕捞到一些转化率高的醒世箴言、论证逻辑和生活方式,健完身后神清气爽并毫无新意地指责“个人贫穷是因为懒惰”……这些复杂的元素各自波动又彼此交织,日复一日地构成我们目之所及的时代。

现在,2022年,这些脸——也许是一张脸——开始在墙上逐渐黯淡下去。

人们开始意识到,彼此的命运依旧在未来紧密相连。


从零工开始的异世界生活 | 连载01



1


夜里12点,遍布精酿酒吧和西餐厅的五道营或方家胡同可能还没睡,炮局胡同醒着的只有猫。我蹑手蹑脚下楼,分两趟把2块50公斤重的蓄电池搬上自己的橙色电三轮。每块蓄电池能续航30公里,是拎起来之前需要给自己进行心理建设的那种沉重,提手勒得肉疼。

楼梯口到胡同的三四十米,堆满了自行车和杂物,仅够一人出入。我尝试让这段距离省力些,比如扫一辆共享单车,把电池放在车框内推行,可它实在太重了,没走10米就滑落在地上,外壳摔了个粉碎,所幸电芯和我的脚都问题不大。

2018年夏末,我是某共享单车公司北京朝阳区15个“夜班运维员”中的一个。白天领导在微信群里交代过任务——我需要在晚上开着电三轮,用内部工作软件找到至少20辆故障单车并送到停车点,就能得到150元工资,要肯多找,公司会按每辆5块支付报酬——这份工作有点像在北京城里玩手机游戏Pokémon GO(《精灵宝可梦》):宠物小精灵随机分布在城市某处,你去屏幕显示的坐标捕获它。

待干预的车辆在工作软件的界面上是一个个闪烁的亮点,需要“干预”的理由包括失窃、低电量、未上报、以及非运营——也就是故障车。优先处理的是低电量和非运营状态的车,它们在地图上会发出求救信号的红点;随后这信号逐渐微弱,成为黄点,被标识为“120小时未骑行”,然后是“240小时未骑行”,到这个阶段,经验丰富的运维员就不会去找了,因为多半是永远找不到的;接下来它们会变成“480小时未骑行”,“720小时未骑行”,直到最后一点电耗光,在地图上成为灰点。

灰点也代表失窃车。在朝阳区范围内,系统判定有5452辆车疑似被居民故意搬回了家,比如离我20米开外,三里屯某小区6层楼中的一户就停着一辆,这是这个城市不特别体面的一个秘密,近在咫尺,我却找不到它。

另一些时候,工作软件显示单车就在河边绿地或路旁,却遍寻不得,有理由相信它已经被某位醉汉扔进了亮马河里;还有一辆坏掉的单车隔着某个非洲国家使馆的铁丝网和我面面相觑,我和门岗的武警战士对视了一眼,放弃了请他帮我搬出来的愚蠢念头。

那天晚上,离我最近的一辆出麻烦的单车在500米外——东土城路金孔雀大厦,系统里的故障备注是“链条掉了”。上一位使用者应当在开锁后不超过3秒就发现了这个问题,随即关锁、报错。然后我,也就是离他最近的运维员,赶来扫码、在“干预类别”上选择“链条损坏”,抬上电三轮,寻向下一辆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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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工作有时就像城市旅行——在神路街看到“永延帝祚”牌坊,这一端的旅途就该结束了,我开始掉头向北去和平里。

新一些的小区在晚上12点左右总有1/3左右的灯还亮着,老社区也偶有一两扇窗彻夜长明,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残留一丝白天的味道。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那些人们在夏夜里熟悉的空调外机声、鼾声、收音机声、电视声、炒菜声、说话声、麻将声……什么都没有。在最核心的北京,二三环之间的地方,我感觉好像身处荒野,打着手电沿地图上的光点向前走,心中莫名害怕,直到把车扛到和平里东街上,才呼出一口长气。

和平里这个地方总是让外省小青年带着些仰视,最顶级的那一拨儿领导人虽然不住这儿,但能在此地分到房的也算第二流的中坚力量了。在最混乱的时期,一些王孙贵胄也曾暂居于此,被抄家后,贺龙的子女曾住在和平里一区5号楼,另一栋楼里,吕正操的子女与之相邻。赫鲁晓夫楼社区相继破败的今天,和平里仍然保有安宁和秩序之美,中央交响乐团坐落在北街的树荫下,人行道旁类似街心公园的区域坐满了打桥牌的老人。

它具备人间烟火里一切好的要素——街坊,邻里,亲和,水果店,但巧妙而精密地摒弃了不好的东西——比如混乱的治安,小餐馆带来的油污,胡同里常见的吵骂,像给共和国的建设者们精心修建的一座属于50年代的苏州园林。

我把坏掉的单车拉回和平里医院对面的停车点卸下,花圈寿衣店的长明灯把四周照亮,人行道上停着几百辆损坏的共享单车。不时有人试图扫码,但一辆都打不开。然后几个同事开着厢式货车过来,把坏车逐一登记,再送到六环外仓库修理,修好了就重新调度投放进市区。



2


当运维员的初衷,是一场基于好奇心的游戏。

在半个月前,我还在一家胡同里的内容创作公司上班,同事温和、宽厚、富于耐心,老板颇有罗永浩式的激情与人格魅力,在冬季到来前宣布员工因租房打官司的费用公司全额报销,驱散了刚刚刮到干净明亮茶水间里的阴霾。

那段时间,我反复归纳、总结、收集、采访、倾听,学习如何写出一个好故事。我们常讨论彼得·海斯勒或者李海鹏怎么写,但多数时候面对的还是自己的境遇。

我是2017年冬季来北京工作的。做出这决定不易,看起来像是从众加入饕鬄盛宴,或是拉上已开动列车的门把手。我在10多平米的出租屋如同瑟鼠,感觉同路人分道扬镳,有人战战兢兢、哀鸿遍野,有人不再着眼于不能改变的事,然后说着“躬身入局”一类黑话进场。

与此同时,互联网时空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变化,由那些通宵不灭的西二旗办公楼里传导至我们周围。一线城市与二线拉开距离,人在北京上海深圳说的事儿,和武汉长沙重庆成都说的已不是一种东西了。似乎各行各业都深受鼓舞,加班的人走过的街道,都洋溢着兴奋与力量。

来北京前,我便听闻地铁早高峰的恐怖,图省事儿,就租了公司附近的房,炮局胡同甲34号,房租一个月2450元,15平米,步行上班半个多钟头,公交车或者地铁都不顺路,幸好有共享单车,使我从家到公司的通勤时间能保持在一刻钟以内。

我租住在似乎是合法的房子,但我还是做好了随时被人赶出去的准备。我住在这里,努力体会着彼得·海斯勒和梅尔笔下的北京。

朋友们的反应有两种,一种是基于都市传说的浪漫想象。这儿曾是北京市局看守所,“老炮儿”们的西点军校,著名台词是:“镇西单镇东单的顽主,炮儿局全镇。”公交安保分局还在这儿,除了常有警车呼啸而过外,与其他胡同无异。

另一些朋友则表示羡慕,说居然只花了两千多就住进了北京的胡同。在他们的语境里,住胡同是有一种神秘感的,“胡同”构成了游客心中或宣传片里的北京印象,是另一个北京,是遍布着咖啡厅、网红西餐厅和Live House、古着店的北京。

许多原住民离开后,“头部时尚博主”们一夜间转战北京,找胡同房屋经纪人租下了专门改造过的loft,租金从七八千到数万。他们把生活记录在社交平台,说住胡同接地气,“北京人真好玩儿!”“遛鸟的大爷真逗。”“今天尝试了豆汁儿,我可真厉害!”初来乍到的外国人也热衷住胡同,有专门做老外生意的中介,一间稍微装修过的普通平房就要三四千。

不过,那股风还没吹到炮局胡同,这里住着的是打小儿就待在这儿的北京人、开出租或为了孩子上学的远郊北京人,还有修车修锁开便利店以及卖菜的外地人。

天气转暖,骑共享单车进胡同的人越来越多,堵住过道,惹得邻居纷纷投诉,公司行政不得不打印告示贴在墙上:请大家不要把共享单车停在门口,以免堵塞交通。

一些人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这个新生的事物及衍生的规则,大有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之意,将从有记忆起就深受其害且怒不敢言的城市积弊顽疾一扫而空。他们苦公共交通久矣,经历过被拒载、找假币、挤地铁,因而极其痛恨违停或把共享单车扛回家的人——碰上就拍照去官方微博举报,“这里是城中村,不符合共享单车停放规范”;或者随身备一管胶水,随时灌在单车私锁的锁眼里;要么就拿肩去撞旁边逆行的单车——这是真的爱共享单车啊,生怕这生意被那些素质太低的用户给弄黄了。

不久后,胡同引进了街道物业,说要让居民在安保卫生方面享受和小区业主同等的服务,眼下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围追堵截共享单车进胡同,于是,围绕着这些单车,成了一场声东击西的猫鼠游戏。

就这样,新的职业出现了——共享单车运维员,在边界尚未划定的冲突高发期,这可能是世界上最不快乐的工作,当街被人呼来喝去,商户、城管、环卫工人,谁都能吆喝上一嘴。人们还没有学会和共享单车共处,运维员沉默的三轮车斗里装着满满一车单车,从城市的一个地方拉到另一个地方。

我好奇这个庞大的体系如何运转——每天像是有无形的手如潮汐一样把车从地铁口分散到各个小区,再从各个小区聚拢回地铁口。没有任何职业比骑在三轮车上更适合观察北京城了——我想知道他们把车拉到哪里去,再从哪里把车拉回来。

主管的面试题只有一个:你开过电三轮吗?

我告诉他,我开过摩的(只有两个轮子),还驾驶过农用车(假的),以此证明自己是驾驶技术的熟练掌握者。如果这份工作需要用电三轮来举办F1比赛,我就是莱科宁。主管不置可否,直到我交了2000块押金后,他才放下心来。

“这车放外面不会被偷吧?”我开玩笑地问。

“一般不会。”



3


领到电三轮的那一刻,我兴奋异常。等把车骑回出租房后,却犯了愁。

像从来没养过宠物的人突然有了一只狗或者一只猫一样,我完全不知道该把这个2米多长1米来宽的东西停在哪儿。它的大小足足要占8、9辆自行车或半辆汽车的位置,可胡同里的空间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大马路边7点到22点禁止机动车停放,我想这规则也包括电三轮。我开始思考北京城里那些必须用三轮车干活的人都在哪儿停车,这的确是我从没想过的问题。来回走了三趟,我最终将电三轮见缝插针在两辆“瘸B乐”(北京人对残疾人三轮车的蔑称)中间。

第二日,我睡眼惺忪下楼看车,两位老大爷立即用手指向我——他们在谈论我,眼睛却不看我,彼此的脸冲着对方。

“是他的车吧?”

“对,就是他的车。”

“昨天晚上睡了半宿把我吵醒了,11点半一趟,4点半又一趟。”

我逐渐搞明白,是电三轮插拔钥匙时会自动播放提示“请您遵守交规注意安全”,夜里挺响,吵着人家睡觉了。等我走近,大爷说:“车是你的吧?放这儿一两天还成,明天你得挪走,我儿子回来要停车,平常都用小板凳占着呐,一天没摆出来你就给停上了。”

我连声说不好意思,他们这才终于停止关于我的话题,开始议论月盛斋的熟食,对著名京城老字号的今不如昔进行了一致的咒骂,过了一会儿,又突然问我:“这三轮车干嘛的?”我说,清理共享单车的,哪儿单车坏了没人骑我就过去给拉走。

大爷说,是该清理清理,满胡同都是,像什么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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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局胡同北边是国营的奥士凯便利店,有冷链统一配送的猪肉、鸡肉、蔬菜,没有鱼,南边还有一家私人的超市。老板微信名叫“豫往情深”,窗户上却贴着俄文——此地毗邻俄罗斯大使馆,那是一座克里姆林宫式的建筑,走在街上耳边仿佛就响起了《苏丽珂》,俄餐厅里坐着俄国人或者怀旧的中国人。

可往西拐,走两三分钟进了胡同,幻梦就醒了。常有俄国人来胡同里买菜,洋葱土豆胡萝卜,挑得细,有时嫌价钱高。再往里走,可就没有做生意的了,原本是有的,在点评网站的遗址上有些还是颇具人气的名店,现已全部关张。

胡同里大部分房子还是很便宜的,我租的房间不久前住的是五六个簋街的服务员,我花了大力气买墙纸家具改造,才把它打扮成正常房间的样子。砖横着盖,墙薄,省物料,没有客厅,公用厨卫,两间10来平米的开间为一户人家,设计使用期限20年,说是“暂时性的过渡”,但许多人也就在楼里住了一辈子。

住进去第一天,隔壁的大叔就对我说:“刚搬来是吧?规矩知道吗?来这儿要守规矩。”

胡同里最大的规矩就是停车,开车的人不多,能停的地方更少,车主都自觉把电话留在车窗上,筒子楼和平房间有块百平米见方的狭长空地,停了5辆车,如果最里边的车主打算出门,得依次打电话给前面至少3个人让他们把车挪开。

隔壁大叔的车有时处于多米诺骨牌的边缘,有时在中间,取决于回家的早晚。几乎每天早上,大叔都得被电话叫醒去挪车。“您稍等,甭着急”,言语间带着客气从容,由不得我不赞叹,脑子里重复着无数遍训练过的想象——北京话怎么讲?有里有面儿啊。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和我一样也是租房户,说在这儿开酒吧把孩子接来上学,或者是因为孩子来这儿上学顺便来开的酒吧。最后知道的是,他来自远郊的平谷。

最自由的是老年代步车,车窗上常贴两张纸:自家用、接送孩子。马路上没人查,还能占车位,以便儿子孙子偶尔过来过周末时方便停车。就算儿子没车,再不济,家门口总得占上,不然被人给占了,心里堵得慌。大叔对大爷们客客气气的,背后跟我说:“知道他们开的什么吗,那叫瘸B乐。”

我对北京不知所措,总睡不安稳,怕半夜有人踹门冲进来,也不知道如何跟本地居民相处,矛盾显得比其他地方更激烈些。生活中有老北京朋友,友善热情,但交谈中时常隐现对逝去日子的留恋。旧日为什么逝去?多少总和外来人口涌入有关,地铁上不文明行为一类是被网络讨伐的重点,得加倍小心。

有人盼动迁,也有人想搬进来,为了孩子上学。胡同里老有中介竖块牌子,写半句话,没头没尾:方家胡同,对口史家胡同小学,分司厅小学,房本14平,210万。旁边也看不着人影,意思可能是想要就打电话吧。有人说他们是囤房的,低买高卖,还有人拿以房养老的名义骗房子。胡同里本来就没听说过什么人真卖房子,这一来,就更不敢卖了。



4


不少电三轮把自己当汽车,走马路中间,我从不那样做。

北小街东四十条路口没有非机动车道,有一次我骑着车,大概是挡着人家路了,后面喇叭声让人心烦意乱。我拧电门加速,以为能从前方自行车和汽车间的空隙过去,发现错误时悲剧已经发生——自行车上的大爷被我带倒在地上。大爷穿着白色背心,自行车着实破烂,和真正的交通工具相比,更像是胡同里占车位的道具。

我连忙下车去扶,看见有血从大爷眉角流下来。

“你把我给撞了,你把我给撞了……”大爷捂着额角,不断复述这个事实,用北京腔喃喃自语,大概怕我抵赖,许是自己也需要对事实的一个确认。

我终于体会到常常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叫什么了——冬天来北京租房的头两个月的感觉,以及骑着电三轮在马路上行驶的时候的感觉——这种感觉叫慌张。

这种感觉和驾驶汽车发生剐蹭完全不同,因为我知道自己的交通工具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合法的——北京市交通法规禁止电动三轮车注册,车重40公斤、最高时速20公里以上的电瓶车等同于机动车,需要摩托车驾驶证、道路行车证——我一个都没有。

有些职业从开始工作的那一刻起,就走在违法的道路上。虽然好些送快递的、送外卖的以及胡同里那些开“瘸B乐”的老头也这么干,可我又开始止不住地慌张,想自己不到1万块的存款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警察来了我会不会被拘留。不管怎样,眼下我都得以坚定而诚恳的态度挺过这一关。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送您去医院吧。”

大爷不作声,缓慢地整理自己系在车篓上的袋子。并没有东西撒出来,他反复清点袋子里的物品:一串钥匙,一个只能打电话的老年手机,几坨皱成团的卫生纸,几个空塑料袋。

马路牙子上聚拢来一堆看热闹的人,大都是帮歌华有线维护线路的农民工。我在出租房和单位门口都见过他们,这些沉默的迷彩服们把地面挖开,在胡同里制造尘土和堵塞,引来居民怨声载道。现在,轮到给东四十二条施工了,他们此刻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提着去奥士凯菜场买回来的白酒馒头和猪头肉,脸上慢慢活泛起来。

“你给我拿300块钱吧,我自个儿去看,接下来没事儿就算了。”大爷说出了一个远远低于我预期的金额,我长出一口气,随即又陷入忐忑——我身上没带现金。

我问大爷,您有微信吗,我转给您。大爷摇头,“没有”。

我小声问旁边一位面善的工人:“实在对不起,能麻烦您跟我换300块钱吗?”围观者中他对我的境遇最为关注,能想象出在家乡,他肯定也是那种总在微笑、令人安心的人。大爷说300块的时候,他似乎也和我一样松了口气。他翻了翻自己荷包,问工友:“你有300块钱吗?”

同伴口袋掏到一半,停下,小声劝他少管闲事。

“拿过来吧。”他说。

工友点了3张红钞票给我,我微信转账给他。

大爷还在整理车篓,抬头说:“你先别走。”

旁边的工人们不停冲我比手势、努嘴,暗示让我赶紧走。我用眼神表示感激,等在一旁。“你留个电话,有事我还得找你。”大爷说。

我问了大爷的手机号,用自己手机拨过去,目送老大爷嘟囔着走进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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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在这里得到过掌声。

傍晚的什刹海总是挤满游客,附近的农民工服务员也爱来这儿抽根烟,几位大爷像水獭似的躺在水里晒太阳,对周遭一切熟视无睹。有拍Vlog的博主问:您不冷吗?水獭们高贵极了,压根不搭理。

我想加入他们,第一次下水时呼吸稍有不顺畅,一位大爷指着我:“不常游吧?你别游了。”看得出,他们对新人持谨慎态度,是好事。

不久后,我和其中的一位老太太搭上了话,老太太每天拖个小车过来,游泳兼买菜,知道我是武汉人,告诉我,她就是在武汉出生的,当时父母“在中南局工作”。

一天,我去什刹海散步,刚降温,风挺大,发现老太太已经下水了,因为一起游过几次,我知道她的泳速差不多是其他人的3/4,今天却被甩了一个来回都不止,而且泳姿已经不对了,没法自如换气,头抬得越来越低。我脱衣服跳下去游到她身边问:“没事吧?”她艰难抬起头,喘得一塌糊涂:“没劲儿了……”

我拉了她一把,勉强能带着她游,但心里没底。离我们最近的是一艘游船,大概隔了三四十米,上面坐了4个英国人,一人手上拿瓶青岛啤酒,我冲他们喊:“Help me!”

老太太还逞能,不肯上船,我说您嘴巴都乌了,呛了好几口水,消停点儿吧。老外人真不错,马上全速往这边开,扔了泳框下来,我们像抱着球的狗被拖回岸边。岸上的人都朝我们鼓掌,几位下棋的北京大爷说:“小伙子,今天真谢谢你。”

老太太起初连热水都拿不稳,后来慢慢缓过劲儿,找我加了微信。她把那4个英国人称作“俄罗斯游船”,然后又问我是哪儿人——“哦,武汉啊,我就出生在武汉,我爸那时候在中共中央中南局工作。小伙子,你做什么工作啊?”

我没想好如何介绍,含糊地说传媒行业,她又接住了——“我曾经是新华社记者”。

我感到她将自己想象成乐于亲近年轻人的、有风度的领导,讲话带有不合时宜地夸张和对大半个世纪前的浪漫化想象,交谈中过多地使用上个时代的书面语。她实际年纪也能让我喊大妈,但看上去是个老太太,衣着打扮显露出的半生际遇,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过一会儿,她说要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她是某位伟人的私生女。

我很沮丧,确定她是老糊涂了。



5


给电三轮的蓄电池充电是强体力劳动,所以就得计算性价比,比如东边3公里某处有8辆车,但沿途没车,而西边2公里处有5辆车,路上还有3、4辆,那我就该先去西边。

同时还要和同事“抢车”。我常循着亮点来到某处,却发现空无一物,本以为是西二旗办公楼里那些程序员捣的鬼,但很快微信工作群里传来咒骂声,不止一人和我殊途同归——原来是有人在规定的上班时间之前出来上班,把坏掉的单车不知道拉到什么地方藏起来,然后在合法工作时间里再扫码消除罪证,其他人到亮点处自然就扑空了——他省力了,像猴子偷桃一样不知节制,可其他人也很难不觉得自己被当成猴耍了。

比如一个人在刚开工的半小时内就找到了10辆单车并且一次性扫码,就明显说不通。领导放话严查,可这人居然铤而走险,还拖着一车还没扫的坏车在街上跑。有一次他引起了公愤,3位同事像警匪片那样追赶地图上移动的亮点,最后也没能搞清是谁破坏了规矩。

尴尬事常有。西坝河附近有江浙沪城市群那么大一片亮点,我过去看,是一片类似驾校的地方,勾开铁门插销,瞧见荒地上停了上千辆各家公司的共享单车,我便像兔子啃胡萝卜那样,忙不迭把车往电三轮上搬。心里想,这样的话,每天我只用工作2个小时就能下班了。

门卫听到动静,拦住我,我把工作软件给他看,他对“运维员”一知半解,大概看我三轮车上有公司的Logo,就跟我说:“这儿是交警队的停车场,停事故罚没车的,下次就该拘你了。”

之后群里还有同事揶揄我,这么多车,为什么我们都不去拿?

是的,使用软件工作有点像在打游戏,会让人一叶障目,忽略常识。但游戏不会让人被拘留,顶多丢装备。

在三元桥霄云路口的牛肉火锅店大朵快颐后,我走出门,发现刚才停电三轮的地方现在是一块空地,我对自己说:搞什么鬼,公司可没有出共享电三轮啊!弯下腰想看看地上有没有纸条、卡片,被剪断的锁,粉笔写的字,或者其他能够给出提示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都没有,四周空空如也,电三轮车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前后左右找了一圈,我确认它消失了,连同上面10多台损坏的共享单车、一个好故事、叙事弧线、剧本完成度、饱和投放、束腰、电动牙刷、素人博主、大V、MCN……全部一起消失了。

这是寸土寸金的东三环,不是大红门、天通苑或《法治进行时》里常出现的别的什么地方。我第一反应,车不是被偷了,而是因为违停被交管局或者什么部门抄走了。112给了我东直门外交管队的号码,电话那头说“明天来队里问吧,现在下班了”,又顿了顿,“不过我没听说今天在那一块儿抄车”。

警官要我第二天带上发票去派出所做笔录,我不敢让公司知道丢车,请求现在去看监控,万一是误会,天亮前就能找回来呢?警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知道再问下去殊为不智,只能嗫嚅着找补——就怕金额太小,不立案。

“立,两千块就立。”警官说。

我在工作群里向组长汇报了这个消息,沮丧地对几个朋友说,游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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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3点,我跟主管老高发微信,说车丢了。两分钟后,他回电话问车身编号,继而匆忙挂断。我想,马上就会有人通知我去办离职手续了。

早上8点,我又被老高的电话吵醒,他发给我一张GPS定位截图:“你去附近试着找找看,我马上就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电三轮被哪个工作人员骑回去了?或者在交警队的停车场吗?一场误会的可能性最大——公司电三轮的特征太明显,有哪个盗车贼会优先偷公共汽车、校车或出租车吗?

截图上的地址是“北京市朝阳区姚家园路251号”,定位时间是“2018.9.12,8:57”,当前状态是“已静止19分钟”。北京妇产医院正对面,附近的地名不能给出任何指向性答案——印度代购非布索坦有限公司,短租公寓,益生堂药店,广禾堂月子食品——我的电三轮就在这些红色的居民楼中间。

我挨个搜寻附近的小区,鼻腔中交织着没睡好的头昏脑涨和深夏的草木清香。在一栋楼后面,赫然出现了一抹熟悉的橙色——那是多么可爱的橙色啊,我的车就乖乖地停在锁住的车棚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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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眼看到失而复返的车,欣喜若狂  (作者供图)

老高出现在后方,我欲上前打招呼,他比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问我,在里面?我点头。他用眼角余光警惕扫视片刻,小声说,不要打草惊蛇。然后径直走进最近的单元,左右逡巡一番:二楼,就在这里观察。

有老人下楼,狐疑地看向我们,是那种无论碰到什么都会狐疑地看一眼的人,老高报以友好无害的笑脸。

躲了10分钟,确定四下无人,我们快步向电三轮走去。老高首先打开后座盖,“看看电池”——果然少了一个。锁被完全撬烂了,窃贼把两根电线绞断,撕开绝缘胶皮绕在一起作为动力。

“这帮人一般都是先偷电池,把车子藏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等风声过了再来拿。先打110吧。”老高说。

我问他之前这种事多吗,他说有,但真不多,最远的一次车被弄到了廊坊。

“那能抓到人吗?”

“抓到过,但后续非常麻烦,一般追回车就算了。”

那天也许附近发生了其他什么紧急情况,110要我去找派出所,派出所电话没人接,再反馈,过了很久才来了个南方口音的警官,更像文职或户籍,看起来不常处理这类情况。

“我们觉得他偷完车之后,先把其中一个电池转移走,把车临时放在这里,可能过两天他会回来拿。”老高有些小心地对警官说。

“那些都只是你的个人想像。”警官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明天10点,带上发票来所里做笔录吧。”

“哎哟,您这车怎么进来的,咱们小区规定不让进啊。”门房阿姨发现了什么似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惊呼道。

警官倒有些为我们生气:“人家报警了,小偷偷了车在你们这儿放了一夜。”

阿姨的北京腔里清白带一丝委屈:“是吗?那我可不知道,晚上不是我值班,没人呐。”

我打算第二天去派出所,老高欲言又止,有点难以启齿地劝说我放弃报案,因为在他的过往经验里,这多半是徒劳,还可能会给公司带来麻烦——我猜也许不是每一辆电三轮都和发票对得上号。随后,他又告诉我,根据规定,丢失的电池得自己赔偿。说完就看着我,等待即将发生的异议乃至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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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维员有两位直接上级,一位是公司专员,一位是“外包方”的代表,也就是老高。他拥有劳动密集行业里近乎高贵的品性和涵养,和下属说话从来是商量的口气。这并不是职场上常见的扮红脸白脸的手段——运维员工作门槛如此之低,我们来或走,与管理者无涉,他完全不需要做这些。中秋节时,他曾为运维员们申请了月饼,并一个个送到工作点位。
我问过工友,之前的工作中他们从未收到类似的公司福利,可能原本也没这项支出,或是领导嫌麻烦而没有申请。
我不想让老高再为我操心,告诉他,我是写作者,因为想了解共享单车才来应聘运维员的。这种坦白十分自以为是又很愚蠢,正常人多半会视为麻烦而要我赶快滚。老高盯着我看了5秒钟,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神情有些不自然。和之前有些防卫的状态不同,他说每一句话前都思考一下,不是怕泄密,而是怕说了什么让自己丢面子的话。
老高给了我一个电话,并提出建议:“这个人是我老乡,也干过运维员,他有多余的电池可以便宜卖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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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历的几件小事 (作者供图,朱寒烨\绘制)



6


北小街胡同口杂院里有个修车摊,关了大半年又重开张,有路过的街坊打招呼。

“哟,还开着呐?”

“开着呐。”

我去换锁头,有点忐忑,从没去过那里,做好了被宰的准备。老板在工具箱里翻了翻,“哟,刚好有旧的,收你20吧”。

我问老板,旧电池朋友说600卖我合适吗?

“挺合适的,我拿货就得这个价儿。”

电池在南四环的十八里店。车过分钟寺,马路边出现了一个大型露天市场,菜贩脚前,地上菜根带着新土。再往南走,一头驴向我走来。

我问自己:这里算北京吗?

和老高比,他老乡显得涣散茫然。屋里满是潮湿的霉味和白酒瓶,拌鸡架的残骸在垃圾桶里,楼道里有人用电磁炉炒菜,大葱炒猪肺和土豆丝烹出经久不散的油烟。这是2017年冬天后北京仅剩不多的城中村公寓,租金1000块一个月,是那种适应了北京后而让我感到陌生的南方城中村。

我问他怎么会有多余的电池,他答:“那时候好挣钱,公司发的2块电池不够跑,自己又配了1块,现在不干了。”

这个解释和他的微信名反差很大——他的微信叫“保证一直这样干下去了”。他继续解释,和媳妇吵架了,媳妇嫌他每份工作都干不长,没拿上钱回来。我问他现在在哪儿干活,他愣了一下说:“现在不干了,没找到活儿,工资太低了。”

“找不到车,混着呗,一个月只有4500,再怎么干也就5000。”

他的话和我观察到的招聘信息多少符合。在共享单车企业招人最多的时候,有最勤奋的运维员赚过1万出头(每月),这样的好光景只有一个月,接下来就降到8000,6000,现在大部分人每天出勤至少6小时,只能拿到4500的底薪。但也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活儿,互联网企业烧一波钱,人就来了,钱少了,一些人留下,更多人去了其他正在烧钱的地方。

我想起有一次,刚出发就下雨了——秋天不该有那么大的雨,那就还是夏天。工作群里响起争先恐后的抱怨,其实是报备:是暴雨让我没法收到规定任务的单车。“十里堡的雨挺大”,“东坝也不小”,还有人发来了下雨的小视频。不一会儿,我这边雨停了,可同事们那边雨似乎越来越大。看到一条“我在三里屯躲雨,脚都泡得发白了”,我终于意识到,他们描述中的雨,远比实际上要大——因为三里屯离我不到1公里。我明白,他们中大部分人也不想干这份工作,只想收车回家。

我在老高老乡的公寓里坐了20分钟,偶尔有人大声说话,其余的时候这里沉默得令人惊讶,墙角堆满了二锅头,5L一大桶的那种。在北京的冬夜我也常给自己灌上几口,桶装酒和同品牌的瓶装酒不一样,它不能让人兴奋,只能让人眩晕,然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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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接下来几天在姚家园蹲守,不是为了将偷车贼绳之以法或者挽回损失,只是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在东三环偷一辆电动车,然后存在东四环的车棚里。他是哪里人,有其他职业吗,有家庭吗,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偶尔为之,还是背后隐藏着金额巨大的盗销链?

我在北京妇产医院门口来回踱步,耳边传来号贩子的声音。

“要号吗?专家号建档,建档建档。”
“生孩子你得先建档知道吗?挂了专家号才能建档,我们这里连号带建档你给3000块钱就行了。”
“挂不到,早没有了,到明年都没有了,不信你自己去挂吧,回头还得来找我。”
也有人跟号贩子搭讪。
“早上开1个多小时车,6点就来了。”
“6点?三天两宿也挂不上。”
“刘为()的号有吗?”
“刘为,哪个刘为?同仁刘为北大刘为安定刘为。”
“哪个医生比较有名一点?”

“我们手上的号都是专家,都有名,吴亦凡鹿晗陈伟霆易烊千玺彭于晏谁更有名?”

大厅里有3个团伙,或者4个,也可能干脆就是1个。北方跟中原口音各半,有个号贩子右臂打着石膏,用绷带吊着,还有号贩子自己就是孕妇,如果不是主动上去找人推销,没有人会怀疑她不是个来就医的病人。

天快黑时,我发现了可疑对象,40来岁,不太干净,他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和老高那天看见橙色电动车时的动作如出一辙,先是探头探脑,慢慢走到面前,发现锁是完整的,随即扭头疾走,跳上自己看到的第一辆公交车。我跟着在后门上车,他在车上显得非常紧张,刚到下一站又换乘后面跟上来的一辆车。终点站是五环外类似十八里店那种村庄。

前面堵成一片,他显得越来越焦灼,不时打量我和四周。我非常疲倦,在炎热的日头下晒了一天,所有的好奇心消失了。头一晚只睡了4个小时,我开始感到不安,觉得应该让这件事快点结束,不能在公交车上继续站下去。我喊司机开门,起初没人理我,过了两三分钟,这辆车还没能驶离站台,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

我扭头跳下车,回家倒头就睡。我想,他在目送我离开。

醒来后,所有关于他面目的记忆都像被切除了。后来,我想,至少得让他赔偿电池的损失,不过不赔也就这样了,虽然事后想想应该这么做,却感到轻松极了。

我没能保护自己的财产,甚至纵容了犯罪,我给自己找了一百个理由:天气太热,跟过去有危险,报警太麻烦,是聪明的自保。

但最后,我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明明白白地放走了偷车贼。事实指向了我一直在回避的答案:我就是想放走他。

如果说北京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世上没有一定之事,然后就是,人跟人之间终究怀有一点不那么情愿的慈悲。



7


什刹海的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找我说话了,朋友圈也不回复。头像换成了一张墓地的照片,人名后缀是“同志永垂不朽”,应该是她父亲,我在家属那一栏里看见了她。

我搜索这位老干部的信息,没有百度百科,找到了亲人建的网上纪念馆。网站还是上世纪的产物,付费的都是些老年人,弹窗通知下个月就停止运营了。

网页里简要地介绍了老干部的一生:抗战时期在晋察冀军区参加革命,随部队一路南下,建国后来北京,在中央机关党委秘书处和国务院做过副处长,最后去地方上离休,去世。末尾着重提到:在大军区禁烟局等党的秘密战线上做出过极为特殊的贡献。

老人留下4个子女,老太太是老二,住在北京石景山分配的宿舍,她的三弟留在地方学校,是经济条件不太好的知识分子;小妹去了美国。家人们很怀念这位革命者,会定期来留言版倾诉,有老太太的大哥写给父亲的诗:偶入革命缘书草,中原大学掩硝烟,字师坪上同文死,一段辉煌无人知。

另一条留言是老太太的小妹的,我找到了她的博客。这位美国华盛顿州劳动部门雇员写道:爸爸——我在美国时,常常看到一些白发的老人,每当看到他们,我都有一种奇怪亲切与震惊的感觉,因为我想到了您,在这个世界的西方,我看到了一些很像您的人。

我从这个家族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老太太的人生,她确实是新华社下属杂志的记者,CNKI能搜到她写过的稿件,最近一篇是在2001年采访某大学校长,以及某德国女士来北京减肥——那时这种事是能上新闻的。

“我只能像在大海边采摘贝壳那样,拿出几片敬献读者。”这是和她讲话风格一模一样的写作,在用过去的语言真诚展望未来。

2007年底,三弟暗示她精神出现了状况,“大姐还是不让人省心”,招来了老太太在评论中的咒骂,说他们是黑社会。

我感到不可思议——她告诉我的那些真假难辨的信息大部分都是真的,或者整件事情根本就是自编自导自演,虚构了一个父亲和网上墓地(这可能性并不大)。但我唯一确定的是,她推着小车每天乘六号线去什刹海游泳。

最后一条留言里,我知道老太太为何不再出现了——她于2019年年底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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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被历史里钻出的一只小虫叮了一下,须臾间不见踪影,红肿却从皮肤慢慢泛起来。

北京是一个饱含心机和袒露所有毫不冲突的城市,我怀疑北京本质包容,什么人会在不包容的地方待上那么多年呢?我的睡不安稳只是把一些东西奇观化了。我还意识到,我们大惊小怪的,只是他们的生之日常。

我阅读过和平里的历史,在那些部长楼和中央芭蕾舞团之间,政界,商界,文艺界人士的年轻时代,他们经历过很多事,日后写下的回忆录里充满了辛酸,对有些人来说痛苦极了。为了忘记,许多人四散各地,或者干脆出国。在该笃定时虚无,在令人痛苦迷惘之事上笃定,这是生存手册。

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会遇到一辆晚归的出租车,司机大概就住胡同里,不知道是土著还是租房子的郊县司机,有时在上班前,有时在收工后,黑夜里,对面照来一束大灯,我就知道他来了。不论户籍身份,此刻我们要分享一条逼仄的窄缝,我把电三轮尽力弯到一边,问,能过吗?司机叼着烟,探头眯了眯眼睛,说:差不多。于是两车交会,胡同里复归黑暗,只剩下猫在人们在深层和浅层睡眠的交替进行中。

辞职那天,我去找老高告别,在附近请他吃了顿便饭。我问他吃烤鸭还是羊肉,他说:“都可以啊,不过我不太吃羊肉。”

我很好奇他的工资,他苦笑:“你猜我一个月拿多少钱?”又伸出五个指头:“5000,好在包三餐,还有几百块交通补贴。”说起来是领导,并不比运维员收入更多,非常累,不用去外面找车,但是要做统计数据报表,电话得24小时开机,万一有三长两短,得马上去现场处理。

老高是一个英俊体面的业务员,衣着整洁,五官清秀,他在邯郸近郊付了房子的首付(他家在邯郸最偏远的县城),7000一平,贷款30年,父母帮还贷。结婚时他妻子不仅在彩礼上让了步,还选择不去外地务工留在家乡工作,和父母一起带孩子,他对此不能更心满意足。他每个月的生活开销很少超过1000元,其余都打回家里,所幸那套房子在市场上表现不错,短短一年时间,房价已经涨到近万元了。

我建议他去广州深圳上海找机会,他肯干,心思缜密,容易获得更大的舞台。

“没办法啊,老婆孩子都在河北,如果家里有事,3个多小时就能回去看看。”

最后,我们在烤鸭店门口抽了支烟,握手告别。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孟洁


苏 怡 杰

90后写作者,酒徒

 楼主| 发表于 2022-6-9 06: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2019年的上海,靠“角色扮演”为生 | 人间

 苏怡杰 人间theLivings  2022-06-09 08:12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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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有想过,愿意用少一些工作强度来交换更少的工资的人是如此之多,以至于需要半小时刷一次手机看工头的朋友圈有无更新。我也没在上海之外的地方见过如此成规模的充场工作,它可能是丧失劳动能力时,能赚几十块填饱肚子的唯一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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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golo


前    言


2021年秋天的上海梧桐区,小红书总部附近,我和几个朋友坐在附近的汉堡店露天位啜饮啤酒打发时间。

店里来了个面试的年轻人,对工资、工时一类概不关心,最在意的,是什么时候可以搬进宿舍——很显然,他走投无路了。

这是底层劳动者常常不得不面对的境遇,市面上绝大部分工作按月发放工资,通过较长的周期来维持员工稳定。但对一无所有的求职者来说,除了餐饮业,大部分工作不会同时提供吃住(许多工厂甚至需要自己充饭卡),真正身无分文时,只能靠“日结”为生。

这个年轻人,让我想起自己在2019年的某段日子。



从零工开始的异世界生活丨连载02



1


2019年,我下定决心在上海从事一段时间的体力劳动,希望能在真实的生活里写出更好的作品。唯一的行李是登山包,为节省空间,没装几件衣服,只能每天晚上换洗一遍。我带了3本书,有一本是一直没看完的《城中城》,奇烂无比。“做个‘浸入式体验’差点命都丢了还能写得这么烂,这种事只有美国人干得出来”——当时的我这样想。

此前工作时的积蓄已几乎花光,这正合我意,因为如果拿其他地方赚来的钱做田野,毫无意义。倘若真陷入险境,我在上海也有些朋友能在危难时为我兜底,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想到这里,我便放心地拨打了某合资便利店的招聘电话——我觉得,上海生活应该从便利店开始。一番沟通之后,我们约定次日入职。很快,我就在网上找到了一个落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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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秋天,我躺在苏州河边一间青年旅店的半地下室床位上,身体与万航渡路平行,头扭向左侧,窗户里能看到行人鞋底的花纹,汽车从比我眼睛更高的地方开过。每天早晨被初升的朝阳和马路上的喇叭声吵醒时,我都觉得自己是大地的孩子。

万航渡路,曾用名“极司菲尔路”,连接苏州河畔的旧工厂与静安寺,路这头是我居住的青旅,另一头,在我打工的罗森便利店旁,是曾经的76号汪伪宪兵总部,流传着拷打地下党和狡猾女特务的都市传说。总之,上海总有些地方吸引人在附近徘徊,仿佛每一公里的下水道内都泛着光。

跟点评软件讲你打算花多少钱,它就会告诉你该住哪里。上海更当如此,市区里那些最便宜的床位,就隐藏在业主想起来就头痛的“两梯八户”老商住楼里——也许在它诞生的90年代,售楼传单会叫它“港式高尚社区”,但此刻它的左邻右舍只有美甲工作室、皮包公司,和暧昧不明的按摩店——这么说起来,确实类似香港的重庆大厦。

这些青旅的名字也很多样,有的还愿意起个“致青春”、“奋斗”之类的名字,有的则图穷匕见,就叫“求职公寓”。开门需要和老板对暗号,如同迷宫,三四十元可住一晚。这些店的共性是价格低、差评多,证明人就算不宽裕到这种地步,仍然会在意脚臭味、虱子和永远不冲的厕所——更贵的旅店也可能有这些问题,但如果从点评网站的照片中就能清晰看出这一点,就说明实际情况要糟得多。外滩和梧桐区有些国际青旅,老外拿着啤酒在吧台走来走去,周末会组织电影放映或其他活动,床位月租不低于3000,够在其他地方租间正经卧室了。

我的住处介于以上两者之间,本应更像后者——老板最初的愿景应该是接待来旅游的背包客,否则不会布置带阳伞沙滩椅的院子和公共区域。可不知怎么的,打工人就来了。起初是找工作的人住的久了些,后来,那些找到工作了的也还是住在这里。上海租房基本都是“押一付三”,附近整租一居室,月租金至少5000起,而这里床位月付只需要1200,很适合当作暂时的落脚之地。加上年久失修,这使得房屋面貌越来越接近于前者。居住区大概300平米见方,分为4间房,2间男生2间女生,男生房9张上下铺贴着墙角依次摆放,如普通列车的硬卧,60平米能住18个人,大家就像悬浮在空中。

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泡面味,住客们上网看剧,谈论招聘信息。院子里停的全是带“美团”“饿了么”送餐箱的电动车,车主一住就是7、8个月。那些来考证的,床上堆满“二建”教科书,早上起来在大厅里背消防资料,直至某天突然消失,也不知道考上没有。

也有误入此地的真游客,背登山包,手拿单反,通常住一个晚上就走了。有一次我坐在沙发上,余光里先是出现了高跟鞋、旅行箱上RIMOWA的商标,然后是梵克雅宝项链,再往上望,是一位应当出现在小红书里的女孩,行李中居然还有戴森卷发棒!它的主人似乎感受到了此地和与想象中的落差,在前台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没取消预定。

许多人会有意无意忘付房租,每到晚上7点,前台就要到处抓人续房。有次,大概前台是扣了某个人的押金,那人发了疯似地在院里叫骂。前台报了警,警察看了看,示意把押金还给他——在“整治群租房”的大背景下,青旅游走在合规的边缘,没有老板愿意把事情搞大。

虽然有这些破事儿,但这里的员工大体友好,对顾客带着人味儿,是“服务者”——还有更“下等”的床位,比如深圳三和人才市场附近的那些,工作人员就算是“管理者”。两者之间的边界是这样的:花50块住一晚,你还算是消费者;倘若只肯出30块,就是求着别人让你住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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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游泳时把头伸出水面透气一样,那段时间里,我常去几位本地朋友家做客。土著爱住近郊大房子,小区绿树成荫,屋里有Switch游戏机,冰箱里备着牛排。新上海人喜欢租梧桐区石库门,老房子改建成的Loft,有临街阳台和落地窗。都养猫,都是与“床位”迥异的世界。

在“床位”里,人和人之间的帮助以三四十块钱为限,老住客互助一包烟或一顿饭并不罕见,这使我一度没能认清边界。隔壁床一个清秀的凉山少年说自己没钱吃饭了,用丁真式的眼神问我借了200块,还钱的时间他也坦率地告诉我了,“自己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至今他都没有删掉我(微信),但也没还钱。

这儿的房客家境也非绝对底层,还是有着基本的社会关系,常能听见我的上铺打电话和家人要钱,或向同学抱怨——他刚大专毕业,来上海找工作,但不是很顺利,因经济所迫,曾3次尝试去当服务员,都因和主管产生龃龉而没能干长,工资也被扣得只剩可怜的一点点。

“进厂”并不在房客们的选项内,在他们看来,工厂很容易“杀掉”一个人,长时间的机械劳动很容易让人变得木讷。而零工、外卖即使再艰苦,也依旧存在着基础的智力活动迹象,可以自由交谈。

当然,对于习惯的人来说,工厂里有一种安全的节奏,若工时降到8小时,还会友好很多。然而,8小时的薪水又完全不足以在城市生存。



2


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只剩50块,已经没钱交床位费了。所幸我在此地住过很久,知道万不得已下的生存策略:先假装退房,寄存行李,拿回押金,在大厅徘徊至后半夜3点,挨到前台睡着,偷偷选一张无人的床躺下——得确定床上没有生活痕迹,有些人去上夜班了,会在清晨回来——总之,大部分床位后半夜都有可乘之机免费睡觉,但你得熟悉床的位置,最好上下铺都是熟面孔,不至于弄出大的声响被当成小偷举报。最后,在早上8、9点前台打扫卫生前醒来溜走——只要被发现一次,你就得换地方了。

起初,这样会睡不安稳,但真处于那样的境遇,就知道睡一分钟也是明智选择。

我之所以会如此落魄,是因为便利店员生涯只持续了10多天就结束了。并非我不努力,而是有天晚上我在爬梯子搬一箱饮料时急性腰扭伤,次日醒来,我躺在床上,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至少一个月之内无法进行体力劳动、甚至不能久站了。

那些常困扰白领的颈椎病、腰间盘突出,都是从钝痛开始,直至质变,而此刻我经历的是最轻程度的“突然死亡”,手停口停。我试过在网上查询如何认定工伤赔偿,但看看那些掉了指头、断了手脚的案例,就不好意思继续申请了。

我开始加入同屋永恒的招聘话题,一起躺在床位上刷关键词:“上海兼职”。

有工头拉我进了一个“工作发布群”。类似的群有很多,每个群里都潜伏着七八个假装来报名的工头同行,他们在朋友圈定期发布兼职信息,乘机偷偷拉人。很快,我朋友圈里就有了十几个工头,提供的工作涵盖衣食住行各领域,上海正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一看便知。

刷了一天,我发现许多工头和求职者都热衷于那些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充场工作”,都是我之前闻所未闻的工种。充场,即扮演本不属于自己的社会角色,或者只是身份、人头而已。工作时间不长,通常半天不到,工资当场结算,够勉强填饱肚子,要暂时维持生活,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起初以为是骗子,但还是加入了这个行业大军,一是好奇,二是自己身上确实没什么可被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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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7点,我们在中山公园地铁站C口集合。有些人6点就到了,因为昨晚他们就睡在旁边的肯德基。

目的地是家家电卖场,尚未营业,门口等着50多个男人,人手一张“上海好男人保证书”,无人机在头上悬停就位。在场的每个人都在昨晚刷到工头朋友圈发布的信息:配合充当观众即可,工资45元。他巧妙地混淆了工作性质——一般而言,“充场”只用付45元,但“群众演员”可能就要80元了——中间的差价,全归入他囊中。

按照剧本的描述,大批顾客们在媒体或网络上看到公司的优惠资讯,激动难耐,清晨就来此地排队抢购“上海好男人”特价电器,你推我搡,唯恐落在人后,保安极力维持秩序,仍然无法浇灭顾客的抢购热情。而我们,就是要冒充顾客,配合摄影师拍摄迫不及待冲进店内某品牌专柜的场面,好像玻璃门里有免费的黄金珠宝和茅台那样。

10月的风已经很冷了,大部分人衣着单薄,瑟瑟发抖,难免骂骂咧咧。室内正举行派对,两个老外,有着高大、阳光的成功白人形象,冲着家用电器们指指点点,可能是品牌的负责人,也可能是和我们一样雇来充数的。隔着玻璃门,能看到里面已经进入了切蛋糕环节,天上挂着条幅,“庆祝XX(品牌名)进驻中国十周年生日快乐”,红毛丹、龙眼之类水果放在下午茶的托盘里,像电视台烹饪节目。

当主持人宣布“抢购会正式开始”时,工头指挥我们排成两列,导演蹲在地上,准备抓拍冲进商场的一瞬间。

导演留着长发,戴着船帽,打扮得挺“亚(编者注:指一种潮流文化)”,还带了个助理“飞手”。这样的人街上很多,也被称为和我们一样的“自由职业者”,工资却高于我们50个“上海好男人”的总和——他们都更希望为“乐夏”或者“奇葩说”工作,但此刻只能先拍“上海好男人”。他面无表情地指挥:“人过来一点,队伍排开一点!”有人指着上面无人机笑,也有爱闹的,发出几声怪叫,导演受了鼓舞似的:“好好好,就像这样,再来一次!”同伴则嘲讽怪叫的人:“演得不错,要给你加钱。”

工头挨个点名,检阅我们的仪容,冬天比夏天好办,起码没人穿拖鞋。为了45块钱来参与拍摄的人,常伴随着头皮屑、油渍的衣服和长久的萎靡,这些东西在屏幕上不太明显,可以通过后期消除。有几个外形确实比较抱歉的,被拉出来排到后面去了。

导演要求大家展开双手,向镜头问好,又从后排把我拉到最前,用摄像机怼着脸。起初效果像练功,扮千手观音,我类似保安,拦住后面激动的群众;后面更糟糕,以为是被拿枪逼着举手投降。导演也觉得不太对劲儿,改为要求比V字,看上去稍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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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那边渐入佳境,节目正式开场。甲方向工头表示,拍摄环节中需要一名上海观众,或者至少能讲上海话的人,“‘上海好男人’不可能不会讲上海话啊”。

这个要求让工头极为紧张,因为报酬太低,土著来的可能性不会太大,他用商量的口气问我们,因为缺乏底气,态度极其温和。人群中有两人举手,都是中年人。

从事服务或密集劳动业的本地居民并不罕见,一些双职工下岗家庭常是“男保()女超(市服务员)”组合,当你去国资委旗下便利店买过东西,或者穿得花枝招展打算混进那些列为文物的民国西洋大楼里拍照时,就能领教他们的主人翁的责任感。

可是眼前这两位的气质神情,却和我们并无二致。其中一人身上穿的是学生校服裤子,另一个正常一些。工头亲热地喊他过去,他回来后精神明显活络起来,试图教周围的临时同事说上海话,但失败了,他摇摇头,“说的倒是蛮正宗---正宗的洋泾浜上海话”,看对方一脸茫然,他又解释起什么是“洋泾浜”。

与女主持短暂交流后,这个男人上场,镜头对准他的脸。

“侬平常额辰光在窝里厢做啥家务?”女主持台风职业,笑意盎然。

“烧烧小菜,买汰烧,样样都来。”男人回答。 

“侬上海好男宁。”女主持伸出大拇指。

“老婆对吾还是相当认可的。”男人表情挺自豪。

“请问先生住在哪里?是通过什么渠道看到我们的信息呢?”女主持换了普通话。

“杨浦区,通过网络。”男人也换了普通话。

“那么今朝呢,侬可以享受上海好男人的福利——全单五折!跟大家说一下侬今朝挑选了啥物事?”

男人点点头:“今天我挑了冰箱、空调、洗衣机,XX是国际大品牌,刚刚调了大房子,家生呢也要买好一点的,看了清爽。”

我们台下众人无一不为他的殷实家底感到震惊,男人下来之后笑笑:“瞎港的,老早就离婚了。”

轮到我上场,主持人问我:“这位先生,您此刻心情如何?”

“我感到非常开心和激动,优惠力度这么大,省下来的钱还能给她在‘双十一’买买买!”我回答。

主持人递来一份“上海好男人保证书”,上面印着几行字:“亲爱的XXX,我愿意庄严承诺”,然后任意点选做某项家务(洗衣、买菜、做饭、等),“余生请严厉指教!”她笑容可掬地演:“这位先生能不能做到,为捧在手心里的那个女人,签下‘往后余生为她承包家务’的隆重契约?”

我依次全部打勾,台下掌声一片,仿佛签了这份“上海好男人保证书”,我就是上海好男人了。

女主持随后补充道:“XX为售出的所有家电提供质保服务,整机3年,电机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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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好男人保证书“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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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高峰来临,中山公园地铁站人流越来越多,人们像来时那样围成一圈,工头挨个点名,听到名字的亮出收款码,滴一声,45块到账。

提着菜的老阿姨鹅一样插进头颈:“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工头明显急了,怕人员聚集给自己带来麻烦,不耐烦地摇头:“没什么!”

“你们是在发工资吧?”老阿姨锲而不舍,她用的是普通话,因为这里的人大部分听不懂上海话,“你们是不是在发工资?吾想帮吾女儿寻份兼职。”



3


有一次,工头的朋友圈通告是:“健身房扫码,名字随便填就好,返现4元”。他在群里发布教程:进入某品牌的小程序,申请成为“推广大使”,填写自己的姓名、电话、身份证号,最重要的一点,在介绍人一栏写上“Peter Mao”。做好上述步骤之后,把“群备注”改成自己的姓名电话。

这是一个国际知名格斗用品品牌,拳套售价从儿童款的258元到数千元不等——也就是说,这一次,我将是一位健身房的拳击教练,通过同行“Peter Mao”先生了解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机会,决定成为这个国际著名品牌的分销商,劝说我的学员通过这个小程序选购他们的拳击用品。

这位工头前后发了6次招募信息,每次群里的人数都会增加70个以上,其中大部分人的生活状态都和我一样,躺在床上刷兼职信息,很难想象群里真会有拳击教练。1小时后,留在群里的人领到了群红包——“合伙人收入”,4元。

我通过朋友向该品牌的大陆负责人转达了几个问题,想问问这个“Peter Mao”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以从这个活动中获得什么好处?他会是公司的员工吗?”

负责人向我的朋友表示,这个活动由台湾团队合作运营,他们用这种方式在宝岛取得过不错的销售成果,想把经验在大陆复制,但做得很不成功,并且扰乱了市场秩序,已经终止了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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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充场活动大量要人!

送各种,礼品,3个小时活动结束!

工资80保底。只要一些基础项目你做下!

额外提成,100到,150不等!

时间3个小时!

现场有各种礼品,口红,手表还有,一些其他礼品,根据现场情况送出!!

下午1点钟开始,到,5点钟结束!!


这是一个我不熟的工头发的朋友圈,地点在普陀区一座80年代修建的鼠灰色写字楼里。想必这里曾是迎接世界的窗口,现在则是开皮包公司的好地方。工头招呼新来者像体检那样依次走进房间,一共8间办公室,每间都要求下载1个软件才能进行下一步。

墙上贴了流程示意图:

1. 申请手机号;2. 确认银行卡;3. 绑定支付宝 ;4. 身份证拍照。

前几个软件还挺正常,工头贴心地解释:“这是帮中国移动完成套餐任务,可以马上取消掉的,只要注册,就送你话费礼品,随时可以取消。”隔壁公司有职员还拿着饭盒饶有兴趣地往这边看。

但很快问题就出现了,后面几个软件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问工头:“这软件干嘛的?”

工头含糊其辞:“充注册人头的。”

“借用你注册的账号信息去注册赌博软件?”

工头不耐烦了:“你不要做就不做。”

群里还不断有新人咨询,有个新疆姑娘似乎心动了,打算赶来。工头得意洋洋,对身边人吹嘘:“你看,我这边还有国际友人也要来做,你们放心好了。”陆续有人用英语在群里跟姑娘打招呼,腔调不太正经。我在群里加了那个姑娘很多次,都没通过,于是附言:“万一他们拿你的信息做违法犯罪的事,到时候说清楚会很麻烦。”她通过了,回了我一句:“不去了,谢谢你。”

这位年轻女孩的朋友圈大致勾勒出了她的生活:21岁,家庭和睦,有个妹妹,常常想家想亲人。独自在几千里外的上海念书,可能不是特别好的学校,在很努力地做微商,卖过减肥药和衣服,两桩生意看上去都不是很靠谱,但也许都好过把自己的信息给别人注册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软件。

我忽然想起那位帮女儿寻工作的上海阿姨,不知道她女儿找到了工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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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则朋友圈通告——

浦东会议充场,要求形象气质佳,穿着干净整洁。

接了活之后我就在想自己应当穿什么去完成这份工作。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鞍”,但另一条准则是“有钱就是爷”,虽然在消费场所因为衣着原因被赶出来的情况现在已经少见了,但求职可说不准。去干体力活儿,穿得过于体面会被认为不能干活儿,衣衫褴褛也说不好,总之,“干什么要有什么的样儿”。

与会地点是那种比陆家嘴次一档的园区,街上走的人散发着工资六七千的味道,但也算正经白领了。按工头要求,在会场楼下的便利店门口,我见到了自己的将近40名“同事”。大家的衣服普遍问题不大,倒是人都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萎靡,如果是办公室职员,精神头肯定是太差了,若是外卖员一类零工身份,又算十分体面。

我们一群人在人行道上低头刷手机,过了一会儿,工头像接到了信号似的,带我们排队进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在里面提‘工资’两个字,否则就没有工资。”

会场装修风格古色古香,还有茶道专区。我们挨个儿在签到簿签到,单位有中国联通、欧姆龙、XX资本等企业,另有一栏统称“科技工作者”,为其他人的身份留下了余地。所有人依样画葫芦般把名字签在这一栏,工作人员还殷勤地询问自己面前的这39名“科技工作者”:“有开车来的吗?如果需要停车票,可以留下车牌号。”

当然,没有人回应他。

不一会儿,真正的与会者们来了,相互之间像正常的熟人那样寒暄交谈。有坐进我们充场者大军的,工头就走上前,满脸堆笑地请他去前排入座,对方虽不解,但也照办了。

在领导讲话环节,两位政府领导做了一番谦让,工头立即在群里提醒:“不要玩手机,要多鼓掌。”

体会领导发言时断句的气息,并判断应该在何时鼓掌,显然并非我这些临时同事的强项。在第一位领导为安放掌声而故意留白停顿时,只有工头在拼命拍手,场面一度有些尴尬。等第二位领导开始讲话时,我自愿担任了“领掌员”,像指挥一支乐队,起初响应者稀稀拉拉,随后掌声就像从地里种出来似的。领队还特地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轮到XX资本的合伙人发言了。他目光炯炯,却带着疲惫。在这个也许刚参加完某个闭幕宴的午后,他的身体语言透出的全是那种属于真正大人物的心不在焉。发言的主题是“城市数字化转型领域的热点和机遇”,我很快听懂了他说的机遇是什么——现如今运输、仓储、服务和制造业人员工资不断上涨,而这些行业的技术含量是如此之低。工业、医疗、餐饮等场景有大量重复性劳动可以被机器人替代,实在不必去请那么多员工,从安全和效率考量,还能避免工伤风险和劳动纠纷。

他开始举例说明:传统上,制造业习惯通过“人机协同”判断产品的好坏,他们主投的几家企业生产的机器人摄像头,能通过AI识别实现去掉“人力”的这部分工作。而这些“独角兽”的成长路径惊人地一致:初创于2014或者2015年,最近一轮融资金额都上亿,CEO第一第二学历分别是985和世界名校,联合创始人名单里通常有高校教授、行业协会或国企管理层背景。

他推心置腹地为台下的潜在客户们“复盘痛点”:以前,质检的最后一道工序往往需要请一个20年工龄的老员工,这些人还动不动就要涨工资跳槽,人力成本不言而喻,现在有了AI识别,就不用面对这些苦恼了。

然后PPT被翻页,“下一个领域是智慧安防,离大家生活最近的是智慧门铃,融合了门锁、人脸识别和监控,还有巡检无人机、巡检机器人,可以取代保安的作用”。

接下来是智慧医疗,“这套体系既可以运用于工厂,也可以去医院代替清洁工甚至护士的杂活儿,清扫、消毒、送药,模式都是相通的”。

“最后是环境智能,这个主要是为监管部门提供服务,监管部门发现地段里出了问题,就直接上来干预开罚单。”

这个环节介绍得有些仓促,很快就划过去了。最后,合伙人讲述了自己作为投资人在工作中的一些趣事,说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前年红杉资本投了某企业,他没投,“因为什么都没有”,结果就被打脸了,该企业新一轮融资达到10亿,“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停顿片刻,轻轻地自嘲一笑,大概有些困惑——为何台下这几十个与会的“科技工作者”们会对自己的幽默回应寥寥,并未出现应该在此类场合听到的、属于同行的会心笑声。

此刻,我的临时同事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打王者荣耀,一对情侣隔着座位眉开眼笑。工头不断在群里要求大家打起精神听讲、适时鼓掌,没人理他。等合伙人讲完了,群里才有人说话,此起彼伏,“什么时候发工资?”

我们回到最初集合的便利店门口排队领工资,店里在放朴树的歌:“快来吧奔腾电脑,就让他们代替我来思考……”我觉得自己确实已经尝到了这支未来牌香烟,扭头望了一眼会场,建筑物的招牌是“中国服务外包产业基地”。

的确,连开会的人都是外包的。



4


依靠充场维持了一个月,我的腰好些了。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催逼我不得不赶快去找一些工资稍高的工作。

我开始应聘“半体力劳动”。这类工作需要付出体力,比如久站,或者工时偏长,足以让没干过的人腿脚酸痛,但不用出大力气搬上搬下,类似大学生“体验生活”。

我找到了一份“展会接待”的活儿,120块钱一天,工期3天,包午餐,收入比纯“充场”翻倍。当然,必须连着做完,否则没有工资。

主管问应聘者“有没有过了英语四级的?”他打算把这些人分在“接待外宾组”,一天加20块工资。我身边的几位很想冒充,但需要通过考试——挨个朗读一遍《新概念英语三》的第一篇:《a puma at large》——这使他们知难而退,剩下的人被安排去给国内与会者办理入场手续。

参展的外国人中不少都来自非洲,中东的也挺多,只有零星几个东欧面孔,这就充分保证了对话的不顺畅,经常会出现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的情况。我的同伴像个社团里的大学生,急得团团乱转,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该急的是我们。

午餐是罗森便利店9块8的基础套餐。有人喊“没吃饱”,主管又给了他盒白米饭。下班时,策展方发放了第一天的工资,告诉我们第二天不需要人了,第三天再来。

回青旅的路上,我刷到同一位工头的新朋友圈:“招募会展充场,扮成观众看展会就好。”

于是,第二天,我作为“观众”又去了。

工头的要求每人的任务是在会展现场拿走50家企业的宣传册,最好还能在展位上问几个问题,装作有合作意向。不过大家显然只听进去了前者,拿完宣传册,就坐在草地上喝起了可乐。

第三天,我的角色又变回“展会接待”,主办方要求我们做20个“满意度调查”,工资降到80元。按规定,必须两人一组,大概是防止有人把平板电脑带走跑掉——让工资80元的临时工拿着几百元的东西到处乱晃,确实殊为不智。

来参展的企业方员工们大多即将结束出差,脸上挂着困倦和解脱前的涣散,一边漫不经心地收拾东西一边打发我们:“哎呀,你们拍张照自己随便填好了。”一个小展位上的参展方,是一对父子,没带员工,也许公司都谈不上,是家庭小作坊——愤怒地冲我们说:“骗子!”最后,有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士,神情泰然地向我们要过平板,依次在20多个选项上都勾了“不满意”,又极富耐心地在意见留言栏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再——也——不——来——了。”

之后,他把平板还给我,“谢谢”,像个绅士。

过了几天,各大媒体都报道了这次国际展会的圆满召开,共计12万观众,其中包括第二天我们90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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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还扮演过“员工”,就是“假装工作”,工头发的工作内容是:

坐在办公室内 类似上班这样,需要自带笔记本电脑

时间 11-4点,中午自己吃饭休息1个半小时

费用60日结

要求 男女不限 18-30 穿着干净整洁,有意者扫码入群。

群公告要求每人私发一张自拍给工头,传过去后,有人拉我进新群,我注意到,老群有40个人,新群只要了25个。

第二天,我起床刚上地铁,群里就紧急通知:“老板从南通赶来路上出车祸,活动暂时延迟到次日。已经出门了的打1。”

群里出现了24个“1”——还有1个应该没起床——并且伴随着无一例外的抱怨:“啊,已经出门了啊。”“为什么不早说,真是害人。”

工头又发话了,说可以拍一张在地铁里的自拍作为“已出门”的凭证,补偿车费20元,7点30分前有效。我猜,这些抱怨的人里不是每一个都拿到了这笔小钱。

次日,我们这些“同事”在杨浦某个创业园区见了面。与平日参加充场的人不同,这次的人都挺像上班族,也许还是学生,或曾在写字楼里上过班。我们也见到了雇主——为了让投资人相信他在上海真的有一个办公室,他付了两次钱来让我们扮演他的员工。

雇主团队以英文名互称,Tom 、Tina等等,他们背好台词,像这个场地原来的主人一样,在会议室里向来宾介绍这一切,而我们这些“员工”只需要打开自带笔记本电脑里的excel表格(不能上网),对着看不懂的数字大眼瞪小眼。

一直到工头点着人头发放60元工资时,大家神情都若有所思,如同重点高中高三放学时的模样。



5


在充场这行里,也许不止这一行——你明明在给其他人或公司打工,但掌握“生杀大权”的却是“工头”,因为他们才为你发工资。劳动合同是不存在的,只有不能作为证据的朋友圈私约。

工头通常没有底薪,收入来自于几块到几十块不等的人头提成。一般来说,他们出身的社会阶层和打零工者相近,但关系却强弱分明。这种不对等很容易分辨:通常来说,为防止放鸽子,工头会要求大部分兼职者交押金,5块或者10块。有次我报名五月天演唱会的安保,付了20元押金,到了地方发现空无一人,工头发现是自己通知错了集合时间,最后只是把押金退给了我。好在我自认算混进体育场白看了半场演出,可如果是一个打算出来赚钱却只得倒赔地铁费的人,想必不会有这么好的心情。

和写字楼一样,工头行事风格有轻佻的、装腔作势的、亢奋的、斯文的,如果你上一份工作相对稳定,与其打交道时多少会感到被冒犯。但也有例外,我曾遇到一位工头,就非常体面,如同耐心的小学班主任。他的主业是经营“代拍沪牌”的一个工作室,服务上海的车主客户们。还有专攻学生市场的“知心大姐姐”,会教报名者一些技巧,比如多看手机、留意通知,提前10分钟到,总是没错的。

但这一行更高效的工作路线其实是另一条。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个工头,是在陆家嘴附近的露天网游比赛做观众充场。这本是个轻松活儿,集合时却出了变故,主办方临时通知,说结束时间可能会延迟到晚上11点30分。不少人立刻慌了神,担心错过地铁,有人闹着要走,问领队要补贴。

“全体听我口令,依次报数:1,2,3,4!”工头忽然说。

有人迟疑,但工头凶相毕露:“不想做就滚!”

起初,我觉得在这里为了50块钱喊“1234”很可笑,然而真正需要这50块的人,会觉得走掉更可笑,还要搭上来时的地铁费。大部分人一边错愕,一边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身体,立正、稍息,显得滑稽极,一次可能发生的哗变很快被平息。

这位工头满脸横肉,但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只是个流氓。我们干活儿时,他一直在网上反复对比着自己预备购置的高仿奢侈品;他甚至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叫Gavin,这在工头圈里不多见;微信自我介绍里,写的并不是“人力资源”,而是“传媒公司合伙人”,足见其志。

他的朋友圈更接近我那些新上海人朋友过的生活——那种大房子和落地窗的生活,吃了些好的东西,去了些小资的地方,烛光、牛排、米其林、洋房,倘若不是见过他吆五喝六和工作环境的尘土飞扬,我简直要以为他是个上海资深白领。

Gavin似乎很擅长对工人进行服从性训练,比如开工前长达半小时的反复列队报数,向左转、向右转,这使一些报名者离开,留下的人却成了他的骨干。当有刺头不满时,那些“骨干”会自发站出来维持秩序。不少人是为了逃避约束才来做零工,本如涣散的原子,但这种时候,他们似乎也会变成一支听话的队伍。

充场行业里,工人工资取决于和工头的私约,和企业方无关,Gavin非常享受工人自掏腰包给他买烟和红牛。但如果他不满意,就会随意扣工资,比如5天的活只付4天工资。在工期的后段,他总会找借口赶走一两个人,把自己的名字登上去,白拿一份钱,但这种行事风格,丝毫不影响他源源不断地从企业那里拿到大单。

我想,这钱应该也不是他一人独吞了。

2022年3月到6月间,几乎所有的上海工头都偃旗息鼓,只有他朋友圈还在源源不断地提供小区、方舱安保或核酸检测工作。干活时,我曾注意到他身份证上的真名以及他来自离上海数百公里外的不富裕村庄。

在这个行业里,他无疑算是很成功的了。



6


在2019年的上海,只要想做,体力劳动的工作时时都有。工资不低,通常在180到250元一天。但充场的活儿就难找许多,总是被很快报满。我从没有想到,愿意用少一些工作强度来交换更少的工资的人是如此之多,以至于需要半小时刷一次手机,专门看工头们的朋友圈有无更新。我没有在上海之外的地方见过如此成规模的充场工作,它可能是丧失劳动能力时,能赚几十块填饱肚子的唯一渠道。

其实这行业工资甚低,吃饭都相当勉强,却并不影响报名者趋之若鹜。参与者中不乏比青旅床位房客们看起来体面或境况好的——有固定租房,正处于“上一份工作和下一份工作的间隙”,暂时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或许还有一些积蓄。但大家似乎又共处在同一种状态:躺平了,但没完全躺平。不肯上流水线或去仓库扛包,但愿意出门花半天赚50块钱,够买一两顿麦当劳或肯德基,还能安慰自己在做事。

不过于我而言,饿肚子确实是那段时间记忆最深刻的经历。在我住的青旅里,女生床位总有人用电热锅偷煮面条火锅吃,本来这是被禁止的,但工作人员也煮,所以没看到就当没有。男生怕麻烦,通常会选择直接泡面,或是加数十个“满减互助群”,花大量时间抢“10元无门槛红包”。一些店铺会额度惊人地“满减”,我曾在前台看到一份酸辣鸡杂饭,实付5块5,是米粉店里免费添加的那种酸豆角间杂十几颗米粒大小的鸡杂,更像是凉菜。但我点一份,得花13块5。

廉价外卖的规矩是米饭单点不配送、1份菜最多只能点2份米饭。大饭店的外卖,米饭则随你买多少。起初我感到不解,大米成本不过2、3毛,能卖2、3块钱一份,10倍利润,为何不乐意?后来才明白了其中原委——我的上铺,那个酸辣鸡杂饭的消费者,夹几粒酸豆角,就能伴着一大筷米饭下肚,2份米饭吃完了,菜还剩3/4,然后他把剩下的菜收起来,预备下一顿吃。既然有如此多的人只要米饭管够,就能把一小份菜吃上好几顿,那光卖米饭确实会导致在菜上少赚很多钱。

平价快餐大概分3档,美食公众号、点评网和街区里稍具知名度的小店,称得上好吃的,差不多得25到35元;“随便吃吃”的,大约15到25元,便利店的快餐与之价格相仿;但想把一顿饭的标准降低到10块钱以下,就得花心思组合了——店主给食物的定价无一例外经历过处心积虑,鸡鸭血汤3块,可不单卖米饭,杜绝有人只花5块就勉强把肚子吃饱;在此之上,最便宜的,可能是葱油拌面或者巴比馒头,但难免碳水过量和缺乏维生素导致营养不良。我试过借助1根红肠(10块)或者3个鸡蛋(6块)来构成相对营养的一餐,这些东西很难让人顿顿吃下去,像在提醒我:你越界了。

我每天盯着点评网站流口水,想找个正经地方好好吃一顿。但做充场的工作,只能让自己的钱包在满足吃饭和睡眠上二选一。最终我沮丧地得出结论:上海精密的价格体系没什么钻空子的空间,便利店就是能长期吃下去的、还算荤素均衡的、最便宜的饭菜。

秋季过了,时令就变化得特别快,冷面彻底下市,大闸蟹还在打擂台,人们开始温着喝黄酒,淮海中路上的熟食店永远排队,热气羊肉就开张了,老爷叔面前总放着一盘羊蛋,路过的邻居笑意暧昧不明:“侬切额忒好了!”

我只敢点羊汤面,5块,很多店离羊汤面也不给单点。上海餐饮是如此发达,外来的潮汕打边炉,东阴功火锅都排起长队,衣香鬓影,摩肩接踵,国际饭店蝴蝶酥是甜腻腻的城市香水,风一吹,我就开始饿了起来。

一次,我在南京路附近一家牛蛙面馆站住,这家店本是初代网红,现已变成上班族刚需,30多块2只蛙,在此地是性价比很高的快餐,胃口不好的人吃不完——至少店里很多人没吃完。想起老作家艾芜的《南行记》,其时正值抗战,他是个想吃白食的流浪学生,可“老太婆带着睡眼坐守的小吃摊子,溜着老鹰似的眼睛”。

但此刻没人管我,我低头刷着手机,装作占位的客人,假装有一个同伴就在不远处的长队里。过了一两分钟,我发现并没人注意我,至少没人怀疑我面前桌上的半盘牛蛙和我并不存在关联,就像它本就是我付过钱端来的一样。于是,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以往抛开面子问题,我至少会担心得肝炎,但真正饿肚子时,这些都是不存在的,我感到自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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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元旦后,我因急事回了一趟武汉的家,放心地把行李扔在床位寄存处,好似第二天就要返来,就像拥有坚实的生活那样,带着对世界能娇纵自己到何程度的试探,去往未来。

然后就轮到我了,从看到李医生的几张聊天截图开始,我尽力做好防护,劝阻家人和朋友出门,紧接着就是身边纷涌而至的求助,甚至死亡。

等我再想到上海的行李时已是3月。青旅前台在电话里对我说,我的登山包被清理了,青旅也关门了。我想,如果没有疫情,他们也会清理的。但疫情之前的那个时代,连同着我的《城中城》、手机和在上海工作时上百个小时的录音和照片、笔记,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幸好我还有手中的笔。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燕平


苏 怡 杰

90后写作者,酒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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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4 06: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今日的上海便利店,我窥到昨日的世界 | 人间

 苏怡杰 人间theLivings 2023-05-08 08:1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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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些法国主厨私房菜,高学历海归的面包房,想到无数个沪上美食佳话里的主人公,在实践自己的理想之前,都和我面前看到的这些打算加入餐饮基层工作的职中生中年人一样,通通,全部,都要经历这道程序,我便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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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便利店新星》剧照




从零工开始的异世界生活丨连载03



1


2018年辞去传媒公司的工作后,我一直都在打各种零工。当我告诉朋友打算去便利店上班时,他们的反应多半是:“啊,一听就有意思,我也想去!”可若是说去干搬运工、流水线之类的活,他们的反应就变成了:“啊,注意安全啊。”这种反差,或许可以归结为——在大城市居住的青年,谁不熟悉便利店呢?

但我还是想再往前捋一捋,闭眼回忆一下子弹出膛时的弹道。

便利店是蓝领中的体面活儿,我这样想——不用风吹日晒,近乎时尚产业,总能看到来兼职的学生。与那些流水线上的蓝蚂蚁不同,在这里,工作的一部分内容是和人交流,而交流让城市变得美好。

我进一步觉得,如果说中国有哪座城市气质与便利店最贴合,那一定是上海。我猜这座城市不同片区的便利店一定有不一样的味道,陆家嘴、静安寺的顾客应该是风尘仆仆、妆容精致的白领,彭浦新村、曹杨新村的顾客也许穿着睡衣提着菜篮,生活更加市井——但总之,都是带着上海气息的人。

是的,许多年以前,我就试图成为过便利店店员。在我的想象中,它是上海的“市光”,代表着城市便捷、友善、文明的那一面,给我的感受如同十岁那年第一次乘坐地铁一样——三号或者四号线,窗外的高楼和人群在我身边轻快地飘走,如在愉快的程序里低空滑翔,和后来的上班族说车厢是铁笼、自己是沙丁鱼完全两样。那种感觉会让人有一种期待:社会再安全一点,人和人之间再温和一点、互助一点,人人有奇遇。

那时我手里的书是新概念作文和《萌芽》,认识的人是发端于此的一系列青年作者。我是从这些书和人外加日剧、台剧里知道便利店文化的,虽然我知道不堪的实体生活就点缀其间——人与人的算计,逼仄的居住空间,每天清晨需要倒掉的马桶——但文字、讲述和戏剧里的画面仍构成了星辰灿烂的幕布。

虽然创作者主旨是彻底地逃离或艰难地和解,但作为读者,我仍然只能记住幕布。那时我觉得自己终将拿着大杯星巴克穿梭在钢筋水泥森林的世界,因此,趁这一幕尚未降临,我便开始想象着下一幕的厌倦。青春文学里出现的高频词是安妮宝贝、科特柯本、摇滚、暗黑、丽江、边陲、流浪,是1.0版本的逃离北上广、回归家乡。我想,这些流行文化真弱智,真矫情,我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要做一个坚强的人。

我坐在码头城市的中学课堂,教育产业化从周边县城引进的授课尖子们口音浓重,但身边大部分同学仍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2000年,多数大城市还深陷于市井沉疴和工人村叙事,旧的已经瓦解,新的姗姗来迟。楼下的街道,白天会传出音响店的试音声,老板合拢VCD,“给我一杯忘情水”就在马路上流淌出来;到了晚上,就变成下岗者讨生活的夜市,市面上的偶像是骑摩托车夹香烟的冒险家,是在万达商业档口卖服装的小老板。

年轻人已经在听周杰伦、看日剧,这些身边的日常不能满足我们对未来的想象。有两种语言开始在城市中并行。一种是克莱德曼钢琴曲——匮乏时代的高雅音像出版物,稍有心气的家长以此为胎教,并带全家正襟危坐,在电视前收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另一种是百科全书——这个更真切,父母通过它来教孩子认识世界。新世纪、牛津、日本,几个权威版本都贵,相当于老师的周薪,牛津版的里面画着楼房的排水系统、丰田花冠小汽车,那些西方80年代的生活水平震惊了学校的赫鲁晓夫楼,日本版的色调更柔和,注重介绍家电和食品,“牛蒡”是什么?学校的老师们也不知道,可见它确凿地代表了现代化。

于是开始有父母只教孩子说普通话,导致孩子好一阵因为不会方言在学校和街区里受欺负,(想避免,就得上“非常好”的学校,“好”的也没有用,得是“外国语”开头的那种真空罐头才行,不过,如果父母有这样的本事,通常也就不需要这样的心气了。)可如果不这样,孩子就要和现代失之交臂,留在旧世界里挣扎,上限是在档口卖服装,下限是扫大街——有几年,我家的楼道卫生都是由低保户打扫的。小偷在路上散步,骗子也在街头编故事,说自己是掉了钱包的港商,要借手机打电话,或者发小卡片拉人去“免费美容护肤”,我们必须穿过这些朝前走。

心态不好的家长,因为恨铁不成钢,伴随孩子一起崩溃、哭嚷,心态好的,则如凯撒、尼禄般稳固,带着颠扑不破的权威尊严。连接不同世界间的通道是奥数班。最当红的老师以公然殴打学生而出名,据说他是个自学的天才,曾辅导公安局局长的公子考上了大学。然而,他很快就不再有精力亲自打学生了——校区挤满了来报名的孩子,需要入学考试,太差的不收,筛完资质差的,最后还是开了几十个班,名师本人只亲自教最好的班级,蜻蜓点水地教一教中等的班级,末尾的班级,只有他徒弟的徒弟来上课。更低档的培优班藏在居民楼里,寒冬酷暑的假期,有学生排队出入——当然,也还是打。

暴力是通往现代的门票,没挨过打的就只能被扔在未进化的世界。大家都对这个世界腻了,父辈们迫不及待地送我们去玻璃写字楼里完成月棱镜威力变身(《美少女战士》月野兔的变身口诀)。潜意识中,他们肯定明白,少数人才能冲过红海,多数人都得留在原地,多少人能够进入现代化不清楚,肯定不会是“共同”,因为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没有预留这样的图景。

我很早就看破了这一点,现代化不是免费午餐,不然家长们不会那么逼小孩努力,一定要比别人好才行。那段日子对我艰难,和富士康的工人类似,身体疲乏,精神压力巨大,不停因挑战规则承受惩罚,“你要迟到了”“你要罚抄了”接踵而来。

人们眼中看到的天空截然不同,我使用了退出机制。我和班上的坏学生去了游戏机室,反正过了时间临界点后,发生的事情将不再有区别,今晚回家和明天被找到,同样会面临毒打,就像赌博的人没有未来。

日子与奥赛班相互拉扯直至崩塌,如此新概念作文成为畅销书就没有什么值得惊讶了。它打着作文的名号,却是接近于读闲书的快感,老师们虽狐疑这些作文怎么和他们教的不一样,但因为凭这个能保送名校,也不便禁止。周杰伦在歌里唱“只喝冰过的饮料,吃全麦的面包”,全麦的面包是什么?买了之后一尝,自愧弗如,虽然热爱,但我还是更习惯酥皮菠萝和奶油面包。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管这里叫二线城市,而上海是一线。我就开始想象着两座城市之间可以共同拥有的——仅是先来后到之分的——文明、友善的未来。前几年,外资连锁便利店终于进入了这个城市,营业员制服样式、贩卖的便当品类口味都与上海相似,但与国企合作,以国企名字开头,在城市居民里心目中占据的位置也不如在上海那么重要。我身边的人,多数还是更喜欢现炒的快餐盒饭和粉面。

2019年,我问一个货真价实的淮海路白领朋友:你们中午吃罗森吗?——那是我想象中的上班族白领午餐。

她告诉我:“公司楼下生意最好的是BAKER&SPICE,是吃沙拉的,除非是很急要开会,才去楼下星巴克买三明治——在这种地方上班,如果中午还吃便当,会让人很想死的。”

我年少时的“市光”!我惨叫出来。啊!你们多么的布尔乔亚!solidarity forever(美国工会歌曲,编者注)!当时我心里想。我对不起我的朋友。现在我懂了:我没去加入豆瓣省钱小组就熟知哪个菜场鱼肉便宜还精通烹饪,只是因为我没正经上过一天班。

如果在同样的工作环境下,我当然会去吃沙拉,还会拍很多流俗的彰显生活品质的照片发朋友圈和小红书——在赚钱没她多的时候我就会这样,一些消费是为了活着,一些消费是为了让心理平衡,同样是刚需,同样天经地义、无从臧否。

毫无疑问,便利店在日本也是穷人食品库,只是商家在试图把它打造成类似口红的时尚产品——都市新穷人。

好吧,如今,我们已经见过世面了。



2


应聘没遇到任何阻碍——我在网上向一家外资便利店投了简历,错过了第一个通知电话,但对方又积极打过来,显得求贤若渴。

至于能否胜任便利店工作,是我未考虑过的问题。我之前曾干过仓库搬运——号称“做一天得歇三天”的重体力劳动,也干过流水线和快递员,再去做店员,应该属于降维打击。“这只能称作半体力活儿吧?”我想。

我曾看过2004年的一部NHK纪录片,叫《上海便利店之争——抓住13亿人的欲望》。那年是中国加入WTO时承诺的放开服务业的期限,人们兴奋地拥抱世界,又担心经济被冲垮。外资与国资在便利店领域展开了一系列博弈,外资店以独生子女为客群,店员来自天南海北,店长也只有23岁,是哥哥姐姐,而国资店员以下岗再就业工程安置的沪籍纺织女工为主,是叔叔阿姨,不懂经营,很快店的流水就降到了外资的1/10,一时相当被动,最后靠卖大米、鸡蛋和免费送货维持住了市场份额。

我搜索着一切关于便利店的信息。身边的朋友都喜欢看XX日报的公号,那个媒体喜欢报道城市里轻松、有趣的事情,与便利店相关的稿子有数十篇之多,涉及便利店发布的新品,还有便民服务和人文关怀之类的稿子。总之,与这家媒体说的一样,有便利店的城市才称得上真正步入了商业文明,社会才能进步。

没有比这更好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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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在龙吴路的写字楼里,如果把我去过的写字楼从需要身份证原件并在前台登记、拍照的国贸三期到皮包公司窝点为标准分为五档,这个写字楼大概处在第二档。对劳动密集型产业来说,这里的接待者显得过分斯文和轻言细语。

录用只需填一张个人信息表,我的理解是,只要确定来者没有残疾,就可以开始岗前培训了——但还需要健康证,根据公司推荐,我找到离住处最近的办证医院,私立的装修,公立的态度,似乎专为该业务而生。

大厅里一群中专生叽叽喳喳地好奇着体检的项目。确定的环节是抽血,幼稚的脸在同伴们的注视中带着笑,龇牙咧嘴作不怕痛状,另一个门口也有学生排队,出来的人把嘴抿住,神色难以捉摸。中年人们则在科室门口的长凳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像等车。

该我上了,里面站着一个戴口罩的白大褂,命令:“脱掉裤子,撅起来。”

如果是一分钟前在门外听到这句话,会觉得像要求我把内裤套在头上般不可思议。但进屋后,一切都显得天然合理,我没有特别尴尬地照办了,感觉被棉签样的东西刮了一下。

“好了。”白大褂说。

也就是说,这道程序后,我初具了为2300万上海市民的饮食安全负责的资质。

对饮食的形式追求,上海最是丰饶。我曾听一位老先生讲过,即便运动时期,西餐厅的规矩也仍被口耳相传,光顾前需预先练习餐桌礼仪,否则会被服务员捉弄。我从他的话里回忆起过往的画面:梧桐区里排长队的等位者们,仪容端庄,打扮入时,小心翼翼,细嚼慢咽,美食家和餐厅主理人在媒体上撰文,使用的都是“侍弄”“破例“拜托”“用心”这样的词语,教育国人亟待培养吃的艺术,痛心疾首。

因此,想到那些法国主厨私房菜,高学历海归的面包房,想到无数个沪上美食佳话里的主人公,在实践自己的理想之前,都和我面前看到的这些打算加入餐饮基层工作的职中生中年人一样,通通,全部,都要经历这道程序,我便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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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训注明“带薪”,地点在该便利店的中国总部。淮海中路写字楼里穿梭的套装西服们气质与我们这些参训者明显不同,我看到有同伴在总部门口用手机反复确认培训地点。

培训师的开场白是:“很高兴认识大家,自我介绍一下,我叫Jennifer。”

她的气质是属于外企的中性,明快,干练,职级也许处于下层,但是毫无疑问的白领。

我看到许多人表情松弛了下来——他们可以确认了,这里不是黑厂,黑厂的管理不是这种文明礼貌的方式,此地不需要工头的怒吼。

Jennifer的存在本身即是规则,和PPT、语言的世界构成权威。有人低头往教室里钻,被她叫住了。那人明知故问:培训是在这里吗?她看表回答:迟到超过了5分钟,请按规定下次守时来吧。——下次?是什么时候?——去问招聘的老师。她礼貌但坚决,门口的人愣了片刻,似乎需要消化一下她的语言,但愣太久显得丢脸,很快便走了。

屏幕上晃出4个大字:消费场景。Jennifer问大家:如果一个社区以老年人为主,时间比较充裕,ta们会选择便利店还是大超市呢?

有人揣测上意——既然应聘的是便利店,就答“便利店吧”。Jennifer提醒他,不必如此,他立刻改口,“是超市,是超市”。

但如果是年轻人居多的社区,ta们有半夜买东西的需求,这时候的首选就是便利店了——PPT顺势跳出了下一个标题:时效性。

Jennifer告诉我们,这份工作提供完善的考核标准、考试机会,晋升之路向所有人开放,员工的职级不会被学历和阶层所限制。PPT里推出来一张女人的照片,双手交叉在胸前,自信,朴实,但身体语言与打扮已属于白领阶层。她从普通店员干起,如今在这栋写字楼里担任部门主管——外滩画报里的故事,来了。

预备役店员们坐得歪歪扭扭,脸上却都一致地露出了某种充实感,是回到了小学课堂吗?我能感觉到众人的神情都显得不讨厌,有像迪士尼乐园一样的东西把我们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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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训进入下一个环节:“大家学我的动作,问好——鞠躬,‘欢迎光临XX!’”

这套话术叫“寒暄语”,我喜欢,因为外滩画报里的东西离我更近了。

在讲操作环节,一个早熟、沉稳、发育太早、营养过剩的高中男生,起身频频抢答,他对便利店的工作流程了如指掌,几乎是与Jennifer合力完成了培训。看这个高个儿男生展现出的形象类似老上海领班或家族企业继承人,有人情不自禁地问:你家是做什么的?面对这唐突又共同的疑惑,他微笑作答:家里是搞物流仓储的,我来熟悉一下环境。

底下一片“哦”的声音,有个女生说:“原来如此,怪不得。”

最后,所有人得挨个上台完成收银考核:“您好,您还需要什么吗,一共XX件,XX元,慢走。”

又是高个男生第一个上台,水泻银地般地表演:“您好,还要什么,这个需要吗?我们店里做活动,需要XX吗?另外还有XXX加5元特价换购,需要带上吗?”那种礼貌不容置疑,带上是天经地义,不带显得穷酸或不近人情,几乎要向他表达歉意。

大家啧啧称奇,Jennifer也笑了:你能力比较强,还是先让他们完成基本规范操作吧。

培训结束后,我与几位学员互加微信,约定交流上岗后的经验感受,互通有无。



3


早晨7点半,万航渡路店排起长队。我坐镇收银台,接过恶魔牛堡饭团,面前小学生抬起右手,电子手环显示二维码。扫码,滴,8块6,微信支付。帮我热一下,好嘞。拉门,扔进微波炉,高火30秒。

这家店人少活多,接近两班倒,需要反复打乱生物钟。轻松的“小班”只用工作9个钟头,正常的夜班是12个钟头,长的时候要到14个钟头。假期基本用来倒时差,极端的时候,刚上完夜班,第二天就要倒回中白班,满打满算,只有5个钟头睡眠。花40分钟骑回住处,吃饭、洗漱,疲惫极了,合上眼皮,但却长久地无法入睡。4小时后,闹钟把我叫醒,去上班的路上,我放着崔健的歌:“情况太复杂,现实太残酷。”

“我要1个猪肉包,1个杂粮包。”下一位客人指向蒸包机,“还要1个茶叶蛋和1杯豆浆。”

“豆浆要原味的还是芝麻的?——芝麻的,好的。”拉门。“您好,一共12块5。”我希望他早上吃这么多就足够了。

柜台外的人停顿片刻,并无买单之意,继续望向蒸包机作寻觅状——千万不要是肉粽啊!“还要一个肉粽。”靠,果然是。蒸包机内温75度,粽叶包裹着黏糊糊发烫的糯米,起码也得60度,套在手上的塑料手套聊胜于无,剥吧。

刚解开绳子,上一个小学生又返回店里:“那个,隔热的硬纸壳能给我一个吗?”得,估计是嫌烫。昨天太近,明天太远,加热20秒太凉,30秒太烫,该死的微波炉——可纸壳在哪儿呢?小孩指向微波炉下方——这些孩子从小就吃便利店,对店里有啥比我还要门槛精。

后边一片唉声叹气,是无声地催促。每个人都要上班、上学,时间贵过钻石,吃便利店就是图个方便。我为自己打气:跟跑步一样,开头是有点儿上不来气,挺过前10分钟进入状态就好了。但大脑完全死机——退款键在哪呢?

在内仓理货的小店长(在便利店架构里,小店长是单家门店的管理者,大店长则负责数家门店)赶来推开我,熟练地退单、收银,虽然客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店里,但长龙像玩贪吃蛇一样,逐渐缩短了。

我发现这份工作的挑战不光是体力问题,还有信息量过载:便利店里有上千种商品,经常被客人提到的大概数百种,光拿包点来说,就有猪肉包、粉丝包、酸菜包、鸡肉包、龙虾包等几十种,鸡肉串、鸡腿、鸡腿排也有十多种,这些fast food都有简称,把名字和食物对上号,已足够困难。

还有店里的熬点——对家叫好炖,最为人所知的是第三家的版本,叫关东煮。之前培训师千叮咛万嘱咐:记住,得叫“熬点”,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要在客人走进店内招呼同伴“你要吃什么关东煮”时,悻悻地补充一句“这个叫熬点”,然后等待客人诧异地看着你。

不过,在店里工作一段时间后,对食物的命名权也就逐渐还给了客人,他们认为它该叫啥就叫啥吧,店长根本不在乎,店长在乎的是销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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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为不会上网的老年人提供代收水电费服务,现金单独列账,工作量不小。早上总有刚买完小菜、吃好一碗大馄饨或者面条的老人家来交水电费。有时他们会四顾货架,想买些什么,但多数时候还是抱歉地笑着走了。

并非所有商家都对老年人同样友好。便利店对面是一家网红餐厅,店门口一对老夫妇小声商量着要不要尝试。最终还是进去了,老人指向菜单上某样食物,表示需要这个,服务员告诉他们“用微信扫小程序就行”。老人理亏似的向服务员挑明秘密:自己没有智能手机。服务员答:“不好意思的,只能通过网络下单的,我们这里操作不了的。”

另一些老人则告诉我什么叫主人翁:爷叔们提着小菜篮进店,拿出一家门的七八张水电费单,要我心算得出应付额,而不是一张张输入机器。我仿佛看到过往的生活中,许多香烟、老酒、黄鱼,就这样跳进了他的嘴里,而我则缺乏数点的技能。他越来越气,为便利店雇用我这样不知变通的员工而气:“我教你,4加4等于8,对不对?8加6等于14,对不对?”我向他解释:你可以说服我,而我说服机器还需要一个过程。他忿然道:“数都数不好还来当收银员,你是怎么当收银员的?”

我的经验里,市场经济下服务业人员的态度和劳动强度成反比。早上大店长在店里时,我成功解锁和顾客吵架技能。在我把袖子捋上手肘之前,在内仓库理货的小店长再次出来,推开我站进收银台,我听着“培训不到位啊,怎么招的人……”的声音渐远。

接着,有个买饮料的小姑娘跟我更换了4次不同吸管,都说“插不到底”。我心里回了句脏话:戳捺娘X戳的到底伐?但是店长走后,我就会各种peace&love,对客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恨不得和每个人寒暄3小时。

等到5分钟左右才需要接待1个客人的时候,这份工作立竿见影地可爱起来,我终于感受到影视作品和媒体里的便利店了——充满了爱和温情!客人们饿了,或需要什么了,所以才来到这里,而我刚好能帮助到他们,给他们继续工作和生活下去的能量,把卡路里和多巴胺灌进他们嘴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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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搭班的同事叫小黄,在一所省级公立大专念书,被学校组织来“实习”,为期一年。我好奇地问:“你是学互联网运营的,怎么来做收银员了呢?”她也想不通,但说自己不算最倒霉的,她有学护理的同学,实习地点不在医院,而是在流水线两班倒打螺丝钉。比较之下,便利店算实习分配里较舒服的工种了。

“自己找对口的实习不行吗?”在我的经验里,实习只要找到公司盖个章就行了。

“不行。班主任讲,必须参加学校组织的实习才能拿到毕业证,都是进入社会前宝贵且必要的锻炼。”

她的班主任还说,上几届学校里还有出意外死人的,意思是,这会儿还没死人,更得去,毫无回旋余地,希望同学们在这里认真工作,安心度过实习阶段。

很快,我和小黄熟到打听薪水的程度。我猜她的薪水至少比我高,她说了一个数字,“很低的”,随即尴尬地笑了,言语中抱怨的含量绝不会超过“老师布置作业太多”的程度,更多的是自嘲,像大学社团里的萌新面对老鸟时感到的那种羞愧。

我也没想到,她的工资比我这种什么也不会的新员工还低1/3,不到店长的一半,在大店的7个员工里,干的活儿最多,工时最长。

随后我在微信上询问几个培训时的“同学”,都是什么样的工作近况。非常遗憾,忘了加那位大亨之子,只依稀记得他被分配到徐汇的一家门店。轮到休息日时,我去那里拜访。“哦,那个人啊,什么也不肯做,上了半天班就自己走了。”跟他短暂相处过的同事,似乎也对他的来历有些好奇。

一周过去,加了微信的5个“同学”跑了4个——其中2个,压根就没去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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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允地说,不是每个店的劳动强度都像我们万航渡路店那么大。我常去几条街外的新闸路店闲逛,那里客流量就少多了,值班的胖阿姨甚至有闲暇时间做些减肥运动——她拉伸身体,说跑步膝盖疼。

新闸路店有烟草贩卖许可,客人主要是附近社区居民,店长很少来催卖货,店员也就无需和顾客人互动,有着清晰的成年人的结界,虽然是一份繁琐的体力工作,但心不太累。

胖阿姨从来不买店里的东西吃,说不划算。她的饭盒里是自带的豆角炒肉和米饭。她老公在80公里外的吴江做流水线工作,她知道我是邻店的员工,便招呼道:“我去上个厕所,帮我顶一下班。”然后就走进内仓和在家乡读初中的儿子打电话。

后来我常来做义务值班店员,这样她就可以去内仓和家人视频。一天我进店时,胖阿姨有些慌张地跟我说,最近有个人举止怪异,总在趴在桌上过夜,刚才竟然提出要加她的微信,这使她感到害怕。

我走到那个客人旁边搭话,从语焉不详的交谈中,得知他在新闸路到西康路附近的某个餐厅厨房上班,本来餐饮行业通常是包吃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老板没给他包,也许是刚来没法安排。他有住处,但远离市区,如果餐厅打烊太晚,赶不上末班车就回不去,他就找地方——比如到便利店来,眯一宿,直到早上再去上班。

不过,那天以后,他就没再来了,可能是住宿得到了解决,也可能是丢掉了工作,或是选择去其他便利店过夜了。胖阿姨松了一口气。



4


我加入便利店的那个月,公司主打两样轻食便当:法国全餐,和法国关系不大;英氏全餐,比英国人做得还难吃。

每天都有至少30个老外走进我们的店,购买的东西千奇百怪,但我从未看到有人买过这两样便当。有次我充满恶作剧意味地向一个老外推销海底捞的冒菜和川香肥牛盖饭,并且告诉他,“no spicy”,失败。

中午,我等着被通知如何解决午餐。按便利店传统,店员可以偷吃过期的盒饭,小黄正清理便当货架,一一对比日期、时间,挑出几盒放进塑料袋里,喊我进仓库吃饭。我装傻,“吃什么?”小姑娘就递来塑料袋让我选,“今天‘报废’的食品——记得别在摄像头下面吃啊”。

可选的“报废品类”并不多,偶尔有油腻的茄汁牛肉或鸡排饭,剩下的都是英式法式全餐这两款明显失败的产品,很少有我平时主动会花钱买的食物——比如温泉蛋,我满意地吃过一次之后,就再和它无缘了。至于鸡腿饭这样的热销经典款,是永远不会在店里待到保质期前两小时上报废清单的。

再好的预制菜连吃上几顿也会犯恶心。小黄很快就对报废食品厌烦了,去隔壁店端来饺子和羊肉汤,那是速冻饺子和羊肉香精冲的羊汤,她喝得很认真。不过在小店长当班时,连吃过期盒饭的好事也不存在,她会耐心地按照操作手册拆掉每份便当的包装,在摄像头面前扔进垃圾桶,确保没有人再把它翻出来吃。做完这些后,她对我说,“你去买饭吧”。

我还是会望着垃圾桶里的东西怅然若失。这些食物,让我想起了我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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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曾在上海居住过一个时期,和当时在微博上认识的朋友们拍旅行综艺——之前我们在互联网的一场争论中共同站在了韩寒这边,对我来说,从那时起,社交平台使交友不再局限于发小、同学和地缘,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基于观点走到一起,成为朋友。

除我之外,我们这个小群体其他成员都是一所大学的系辩论队主力,他们崇尚逻辑和道理,但预设辩题和内定结果,总使他们和胜利失之交臂。彼时辅导员和学生会在高校文化上尚处于守势,只能以“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一类话术应对,所以这帮人后来的选择,从任何角度都可称之为叛逆——证据是,一半人居然主动放弃了毕业证。

那学校比不了清北复交,但仍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A写网文、B玩摇滚乐、C在一个十几万粉丝的微博号上发表观点。怎么看都是与生计无关的爱好,但凭这些,他们都在不晚于大三的时候各自经济独立,剪辑、导演、微博KOL、网文,都慢慢有了收益。上一年大家还在吃几十块的自助餐,并会为此预先饿上一顿,下一年他们就吃上了AJIYA,新台阶里“刚消费得起”的餐厅,一杯麒麟啤酒20,特价套餐198,连吃带喝,大概人均300。这家日式烤肉店客群是白领和日本人,对大学生来说有着成人世界的诱惑力,是鼓足劲剪片子啃芭比馒头的奖励。那年年底,A在凯宾斯基套房请大家喝酒,这样的事,构成他们爱上海的理由。

2015年冬天,A率先搬进内环的新公寓,当时的租金是1万块,灯火通明,高层如同一块巨碑,底商有高端超市和异域美食。每年上海流行的餐饮都不一样,去年还是韩国牛肠,今年就变成海南鸡饭,从聚会的食物照片判断是哪一年,大致不会错。

公寓里的邻居来自世界各地,异域的生活图景在大楼里内循环,周围低矮的老城区反成了一道风景。屋内堂皇时,只有室外够冷,才有貂裘向火的意趣,在20岁的年纪,在上海这样的地方,租下这样的房子非常的酷,比租老破小每天精心打扮要酷,我们在这里开会,研究旅行节目怎么拍,满是自由的味道。

虽然上海的大部分居民已从赫鲁晓夫楼里搬出来了,但这种居住环境仍在普通人生活之外。好的东西就是好,它温暖,安全,永远,永恒。怎么形容当时的气氛呢,那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消息传来,我用手机翻阅了她的作品,感到在这个房子里不合时宜极了——我们的时间是崭新的,只存在古老和现在。

B就读于新闻系,他对哪里有文艺青年开的宝藏小店、哪里有三代人舌尖上的味道毫无兴趣,对时下流行把调查记者当作偶像也兴致索然——确切地说,他尊重,但不打算以此为事业。他热爱讲述自己来上海的理由——2010年,上初中的他第一次听到Linkin Park(林肯公园乐队),就知道自己再没可能留在故乡的小城了,但未来也不是去北京,因为北京给人的印象是有深度,但玩音乐的人穷,他要的摇滚不是苦大仇深,而是洋气的现代唱片工业加上一点点智慧和思辨。B的解释是,北京人总说“我们要做个特别牛X的东西”,而上海务实,不吹牛就把事情做出来了,“上海教我懂得何为规则”。

第三期的时候,D加入了。他穿着真维斯班尼路来到这城市,但很快就学习穿搭,了解了潮牌,甚至还去网上学习了和异性搭讪的技术。本来这种不体面的事绝对不可能跟任何人吐露,但公允地说,PUA确实也使他相对自信不怯场了。达到这个目的之后,就不会去关注那些下流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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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对着垃圾桶失神的几年前,同样的季节,我们选择了东南亚作为综艺的拍摄地点,一路走过老挝、泰国、马来西亚。开放自由行后,这里也是中国人的“自助游”的首选地,签证易得,物价比上海略低。

起初大伙儿抱怨外面同胞太多,得和“旅行团抢虾”一类的不体面新闻保持距离。但我们很快便发现,泰国人的安逸和懒惰只有一线之隔,吉隆坡的华人区则满是日薄西山的穷途味。我们在马来西亚最大的旧书店看到了全套的港、日、台漫,几个朋友看着童年梦寐以求的珍品,极为兴奋,讨论着放到国内应该值多少钱,而没看过那些漫画的我毫无感觉。那些东西在店里价格平平,老板说,生意不景气,到下一辈就不做了。

最后我们在马来西亚和菲律宾之间的外海看到了巴瑶人的海上部落,碧海蓝天中棚屋破旧,空间逼仄,小孩伸手乞讨,只消一眼便知在那样的地方,努力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我们事先采访过附近的华人,得知这些海上部落的原住民们手脚不干净、花钱无计划,没人肯雇佣。

向导也是巴瑶人,英语讲得好,戴墨镜、穿Polo衫,聪明自信。我们向他抛出了预设的问题:你觉得你们自由吗?他说,自己的大部分同胞谈不上什么自由,打鱼或者上岸工作,薪水微薄,都是苦苦挣扎。大海不会永远风平浪静,他的祖父就死于捕鱼,所以他绝对不要再捕鱼了,就努力学习语言,时刻问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认为,自己现在当然还不够自由,但通过努力,比以前更自由了。

这样漂亮的答案引发了所有人的思考——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去拉萨、去丽江,只不过是自我逃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并不是自由,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不是自由,自由不是do you ever you want to do,而是think the next and do the next。”那期节目里,善于输出观点的C最后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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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趟拍摄,使大家开阔了眼界,我相信,每个人都更爱上海了。后来,大家计划着更大的项目——古巴有许多老爷车,世界还等着人来探索。但在这之前,A、B、C产生了误会,翻脸,分道扬镳。

我们如今已不再联系,但还能在社交平台和公共媒体上偶尔看到彼此的现状,学新闻玩摇滚的B,帮国内明星和顶流拍宣传片,还以导演的身份上了《奇葩说》,得到了辩手生涯迟来的奖励,而C却不再输出观点,转去从事实业,他厌倦了外国大牌对这个国家的傲慢,建立了自己的国潮品牌。在社会问题上,他们还是常常观点一致,虽然和10年前相比,他们的价值观变化巨大,几乎是180度拐弯,都在成熟,都在进步,都随时代不断修正,上善若水,从善如流。不久前,我看到他们和好了,辩论队员们又拥抱在一起——上海啊,这让人生长的城市精神。

关于那趟旅途,我听到的最后一件事情是:那位巴瑶向导在几年后被一名中国女子指控,声称他骗走了自己所有的财产。



5


“叔叔,最便宜的雪糕是什么?”

很少有上海的小学生会这样问我,我看看冰柜:“东北大板,4块……不过没有了。”

“这个多少钱?”小弟弟递来一支可爱多,举过头顶。

“6块。”

“好贵。”

“这个好像是4块2。”我指着水果冰棍儿向他提出建议。

滴,一扫,4块8。

他掏出一堆硬币,有1毛的,有5毛的,1块的不多,数了又数:“只有4块3。”

“要吗?”我打算自己贴5毛给他。

“要。”小弟弟伸过来一张50块。

“原来是个土豪啊你,再见,我身上都没有50现金。”

“这些钱要撑到10月1日!”他说。

此地与静安寺相邻,位于上海世俗和高大上的交界处,离嘉里中心和成片的石库门老房子都不远。

隔壁写字楼是XX证券的风险管理部,每天中午都要来这么一伙人,穿得挺像白领,“我先跳了一个,从安永跳到现在”,“‘四大’?‘四大’其实是最不正规的。”——可能是白领吧,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我在他们身上闻到了“游泳健身了解一下”的味道。不久后,我确定他们就是白领,因为他们在选便当时会仔细研究卡路里,而“游泳健身了解一下”是不会问我“大阪烧到货了没有”的。

编者注:对话中的“四大”是指世界上排名前4的会计师审计事务所:普华永道、德勤、毕马威、安永)

次日中午,我站在柜台,一个来买水的大块头突然递来一张名片,跟我说:“小伙子,我看你不是做这个的人,来我们健身房,销售底薪5000,加一下微信,我这个人看人是很准的,你会来找我的。”

名片上,他是“威尔士健身房”的经理,走时还冲我眨眨眼。

“游泳健身了解一下”们并非时刻敬业,他们常在日落西山时来买水,从包里摸出一摞传单扔进便利店里的垃圾桶,还用眼神撩小黄。那些传单就来自威尔士健身房,这帮人,说是去发单,却在公园长凳上消磨一天打游戏,到点再回去交差。

那天我出门扫地时,看见两位健身房的销售正被大块头训得嚎啕大哭,估计是传单摸鱼一案东窗事发。

店里有个熟客,是隔壁的房产中介,白衬衫,戴眼镜,像个正经人,但讲话挺有趣,他午饭后常来店里嘎三胡,逗店里的小姑娘开心。

有天中介大哥在时,进来了个老派(上海人对派出所警察的昵称),有点中二气质,不像警察,像体育类热血漫画里长相并不英俊的主人公。老派拿了3瓶宝矿力放在收银台,听见后面的学生催促还在选购的同伴,“快点呀,要上课了”,就挥手让过学生先结账,然后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把抓住中介大哥脖子上的工牌,凑近自己鼻子。

“齐亚的是伐,又在我们辖区打架是伐?”

“没有啊,我们公司不打架的。”

“不打架啊,不打架怎么上个礼拜一派出所蹲着的都是你们公司的啊?”

“没有啊,你看我这个样子就不像打架的呀。”

“我帮你讲好了啊,不许打架!要打可以,在这条街打,不要在马路对面打,对面是我的辖区,我要捍卫我辖区的安全,再看见打架就对你不客气了啊!”

“在这条街打,我们怎么办?”小黄抗议道。

老派当作没听见,把宝矿力夹在臂弯里,推开店门,中介大哥全程尴尬,憋着笑,等他的影子消失,才敢对我耸肩:“慌得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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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在新媒体工作时,我一直觉得真正的理想主义者都在传统出版、社科、媒体行业发光发热,也向往着去那里成为其中的一员。在便利店的这段时间,我交往了不少在这些领域工作的年轻朋友,发现他们正身处种种困境和被动中。

他们在名校里读了16到22年的书,看了某些人翻译的作品、出版的书籍,深受鼓舞,引为精神食粮,投奔脚踏实地的良善生活而来,想着学以致用。被他们称作老师或者前辈的人也接受过同样的教育,走过同样的路,不同的是,这些比我年轻朋友大5、6岁或者20岁以上的人,早在出道两三年内就崭露头角,或者靠做谁谁谁的学生熬出头了,现在,这些老师和前辈们总是正确的,各有不一样的正确,伴随着恶心。

比如一位女士,每天在社交主页写小作文哭穷——当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行业——但只给自己的员工开相当于自己1/10的薪水,她招人的除了用来给自己干活,还希望下属能和她AA人均80块钱的午餐和下午茶,而她新招来的年轻人,只吃得起便利店,感到捉襟见肘。又比如另一位绅士派头的先生,为了环保,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可对年轻人的口头禅是:“太差了,你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在我多少带点恶意的想象中,出版机构的主要工作是决定是否接受作者的稿子、打算引进哪一本书、写点东西教人怎么读,但事实上,年轻员工们每天干的是找社交平台大V转发、送书、义务加班做PPT。上级只教了他们修改符号,他们只能见缝插针,极力地在微末琐碎的工作中加入自己的创造力和想法。一天,我朋友收到上级的微信:“我觉得你不适合做这个,你是怎么想的?”她想离职,但领导又说:“先把手上的活干完,找到接替你的人再离职吧。”有许多年轻人被这样对待,但几乎没人提劳动仲裁,都觉得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很丢脸。

在老师前辈们受邀出席沙龙讲座的时候,年轻人也在组建自己的小社群,阅读、观影会,录播客,有时候像孩子一样做游戏,和在地居民聊天,建立连结,并把这些分享在网上。他们还在探索,如何实践最初带领自己上路的精神食粮,他们真的相信那些,像相信童年时读到的百科全书一样相信。

当时,仅仅是当时,我还很愚蠢地认为,他们得到的,享受的,已经要比便利店店员多很多了。可在朋友们向我的吐槽中,我却得知,PUA年轻人的各种地方里,最登峰造极的,正是那家热衷介绍便利店的媒体。

我心想:爱 、和平、法制、商业、宪政、民主、知识、分享、友善、你们还有什么把戏,通通都拿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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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我喜欢走愚园路。

总有人罔顾法制:看起来像是给什么店送货的面包车在愚园路被拦下,接近报废年限的车型,风尘仆仆的司机,就算不是运猪也像运地沟油的,气质就与美丽的梧桐街道不搭。这司机很犟,也可能不知所措,总之不肯下车,认为这样就能混过去。两个交警,帅气,清秀,像要去参加《我型我秀》,他们将摩托停稳在面包车门后方,手伸向后腰,蓄势待发,向司机大声告知:“如果再不下车接受处理,将依法将对你采取强制手段——警告一次,警告两次……”

司机愣住了,在喊出“警告三次”前下了车,法制的胜利。

两位年轻的警察偷偷地快速相视一笑——默契配合,成功执法,带来工作上的小小成就感,让我想到很多年前流行在城市的广告:“力波啤酒,喜欢上海的理由。”

是的,在这座城市里,警察的职业传统从未断裂,是许多人的安全感来源。



6


男人推开店门,念叨着,“喝酒!继续喝酒!”他在货架上拿的是冰锐(一种果酒),身体却缺乏底气,直往下坠。女伴对我抱歉地笑了笑,我点头回以理解。

从晚上12点起,陆续有对面24小时健身房的客人来吃一份沙拉或者鸡肉。我的朋友就在附近写字楼里的广告公司上班,后半夜2点下班是常事,会去健身房游个泳再回家,等着他的是舒适的恒温空调和毛毯,城市生活颠覆了时间。

店里的垃圾桶悄悄地满了,堆满了便当的包装。小黄压低声音:“旁边的巷子有垃圾箱,得趁没人的时候去倒。”垃圾车每天只路过一趟,显然无法满足便利店的需求,我俩左右窥探,确定无人,说明这是偷倒垃圾,不太光彩,可能受到的辱骂和非难,也得一并承担。

过了凌晨1点,顾客进店频率降低,我以为属于自己的时间到了,幻想着听歌玩手机,记下当日所见所闻,却没想到真正的工作才刚开始。

小黄说,店长交代过,这趟夜班的任务是清洁冰柜,把里面产自全球各地的冰棍拿出来,把柜里的冰块敲掉,擦洗。还得清洁熬点机和蒸包机里的沉渣。最后,再把室外的玻璃窗和灯箱擦干净。日企的要求严格,得做到一尘不染,手不能停,我俩搞着清洁,轮流应对着零星出现的顾客。

“快点,不然送货师傅要来了。”小黄催。

凌晨3点,当日顾客享用的便当,从各郊区仓库装上厢式货车,被运到便利店的马路牙子旁。我们七手八脚地往店里搬,小黄像小老板一样,问送货的师傅订次日的货:“英式全餐2个就行了,蚝油牛肉要6个。”师傅故意跟她打趣:“多要点嘛!”作势把其他东西往里塞。小黄知道了这陷阱,马上皱眉头:“不!卖不掉!”

4点是煮熬点的时间,大袋的关东煮半成品躺在仓库冰柜里,和超市里的廉价散装火锅料无二。商品销量随季节变化,每天都有不同,小黄认真思忖,回忆刚过去的白天,哪些东西更受欢迎,吩咐我:“竹轮卷拿4根,北极翅、甜不辣和昆布5根,萝卜和魔芋丝要2包吧。”

天就要亮了,小黄很开心,插花似的把熬点一根根按审美摆好,做完这一切,就好像整间店是自己的一样,来回踱步欣赏着作品,一蹦一跳的,简直要旋转起来。

水珠泛上蒸包机玻璃内壁,熬点锅里袅袅升起雾气,客人们走进店来就可以享用早餐和热咖啡,芋泥冰面包,厚蛋烧寿司卷,杂粮蔬菜包,月亮蛋糕冰皮,这都是多么好的名字。店里被打理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足可做所有动漫主人公的生活背景——小黄配得上这一切。

交班前必不可少的是过账,假币倒不曾见过,但总莫名其妙短钱,从没多过。我急得满头大汗,窘迫,数了3遍,数字都不一样,非常苦恼。小黄偷偷告诉我,账目出问题见怪不怪,如果钱不对,最好是偷偷把自己的钱放进去补齐,否则显得自己无能,还要挨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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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银台不忙的时候,小店长会吩咐我把饮料的箱子搬上搬下,保证24小时都陈列美观。见我还没搬完,她过来帮忙,挽起袖子,露出了右手臂上的蝴蝶型文身,模糊掉色,估计至少经历过十几年的暗哑岁月。

3家店的9个员工中,公司只为大店长和小店长缴纳社保。小店长家乡离上海2000多公里,很重视这份工作,必须保证店里万无一失,为此她甚至做到了能听懂上海话,并试图以此特长在我们面前掌控全场。但可惜她说得不好,在真正的上海土著面前根本不敢开口,有次她试着以上海话应对来交电费的老人,亲切寒暄时把“爷叔”说成了“牙刷”,对方立马换了普通话。

领导会抓营业额和单品销量,以此Push(推动,逼迫)店员努力推销,小店长每天开玩笑似地诉苦:“存货归你买了啊。”大店长常来问新品推得怎么样,看看数据,面孔严肃,要求认真推新品和存货,小店长的脸也随之垮下来。

小黄对超出他人的工作强度没什么不满,但和小店长相处总让她很紧张。小店长并不直接骂人,但总对员工最微小的工作失误反应夸张,似乎我们吹一口气就给店里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为了数据好看,小黄每天都要买几十块钱的东西,有时是主推的新品,有时是促销货,起初我开玩笑地说,“真有钱”,后来就有点责怪她把可怜的工资都贴进去了。她的同学们也是如此,女生宿舍里堆满了各种滞销的零食——我和她来便利店都不为赚钱,但境遇明显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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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小店长突然在下班前赶来,表情严峻紧张,说今天有“神秘顾客”出没。

神秘顾客,即总部的工作人员,他们会以便衣形式进店,抽查有无过期商品,服务是否热情规范,角落是否卫生。事关店长的绩效、晋升,自然也关系到店员的日子是否好过,在床上躺着的同事,也被电话喊过来加班。

依次检查几千件商品不是轻松活儿。计算公式是这样的:进口商品提前保质期3个月下架,国产商品提前1个月下架。若被查出一件商品过期,可能承担的罚款是天文数字。

小店长不停刷着手机,面露担忧,出门接了一个电话后,回来时神色欣慰。上级的管理群有她的内线,那里传来消息:我们店在检查中得分不错,排行靠前。我们的脸都松弛下来,接下来的工作时间里,我居然罕见地只承担收银,没有被要求不停上货和摆放陈列。

我回忆着一下午几百个进店的客人,想不起哪一张脸可能是神秘顾客。小店长蹲在冰柜前,睁大了双眼:“这个怎么都化了?!”

她说的是产自全球各地的雪糕们,小黄愣了几秒,反应了过来:“可能是清洁冰柜的时候在外面放久了。”

“哎呀——”小店长神色外露,肢体动作夸张地把看上去稍微不整洁的雪糕都扔了出来,有20块一根的,有15块一根的,唉声叹气,“我们对于商品质量的要求是很严格的,这些怎么卖给客人呢?”

“我们一起赔吧。”我说。

“我来赔我来赔。”小黄的声音不大,注意力不在我的话上,好像我提出的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建议。她挨个检查着冷饮,认真挑拣出几根形状完整、化得不明显、看不出痕迹的,表情有些心疼,“我留着请我的顾客吃。”

下班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蹲在货架前,笨手笨脚地擦洗。小黄说,他是上个夜班的店员,工作没做好,又被小店长叫回来返工了。听说他是个医生,从卫生所之类的地方辞职,打算考研,想来这里先打工养活自己。店长对他很不满意,于是把最累的活给他,好让他自己走人。

不久后,他就从工作群里消失了,这是一次失败的勤工俭学。

我就要独立上夜班了。对于公司来说,每个夜晚就像自动运转的程序一样,钱在源源不断进来,进店消费的顾客们获得了能量补给,丢失的商品、错掉的账目,都有人赔偿,多好。



7


一天下午,A在朋友群里问:去不去老卵?

B问:老卵是什么?

C说:你要去你自己去,别拉上我。

晚饭时,这次换了B问:去不去老卵?

A说:老卵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让你们这么着迷?

C说:这些地方都太吓人了。

晚上11点以后,A、B、C分别出现在了老卵。

编者注:老卵在上海话里相当于北京话的“牛X”,这里指一家摇滚乐酒吧俱乐部。

我说,一次,在城市西区的便利店,我像帮胖阿姨那样帮去内仓搬货的店员完成了收银,他出来后,非但不感激我,还怒目相向:“你不能进收银台来。”不仅如此,往后只要我走进这家店,他就像盯贼一样防着我。

朋友知道了这件事,笑得狡黠又神秘。在我的追问下,他说,你知道“便利店自助餐”吗?我以为是新开通的业务,搞个“关东煮50块畅吃”什么的。“不是。”他说,“便利店自助餐”常见于酒吧或演出现场附近,当那里面的人喝至半酣,夜里感到饥饿,便来到便利店,看中什么,就在店员视线之外打开塞嘴里,再将包装扔在隐蔽处。

那时我和这样一帮人一起玩:还是在微博上因为大部分观点一致认识的,未必知道真名,但从社交账号大致知道他们在家乡的经历,在家里的经历,在学校的经历,等等。发生过事情的人,和关心别人身上发生事情的人,都有受迫害妄想,神经都很紧张。这些在中国加入WTO前后出生的人像石子一样滚到上海,在这里,他们的一些需求受到保护,其他地方则不一定。

当然,在老卵,我们不聊童年阴影原生家庭职场霸凌,另外一些该聊的事情也早就聊完了,我们只是来摆明立场,调侃最近的新闻,或者说一些抽象的事,将它们在一个接一个的笑里化解掉。此刻,他们正讨论一桩笑谈、丑闻或罪行——事情的性质,取决于讲述者的态度。

一天,后台突然窜来一个戴抓绒帽的男孩,自我介绍说是调音师,听到我朋友是念哲学的,像遇到故知,需要倾诉,拉住她说了许多。我不停地听见“主体”“客体”“他者”之类的词汇在耳边里出现,10分钟后,演出就要开始,男孩拂袖而去,认为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和别人抱怨我朋友充斥着学院的优越感,缺乏对人的尊重。

“你做了什么?”我问。

“我问他之前看过什么书,以确认他在说什么。”朋友答。

很多朋友认识这个长发男孩,说他绰号叫“拉康”,因为他见人就拉着讨论法国思想家拉康。有人说他是吧台主管,有人说他是店长,有人说他是洗杯子的,还经营自己的哲学公众号。我们分析了一下,觉得“吧台主管”应该是真的,因为那个场地,吧台就他一个全职,但没有给我们喝免费酒。

拉康和他的绰号一样,热衷于给人做精神分析。比如人感到饥饿是因为什么,失眠或梦魇又是因为什么,许多人在医院接受了药物或者心理咨询治疗却并不能感到满意,就会来找他。拉康喜欢戴帽子,帽子像是半永久那样长在他头上。他说话声音好听,软软的南方普通话,在付钱的时候习惯性后退或者低头玩手机。拉康说他父母在大学工作,说他喜欢通宵看演出之后去玩滑板。没人知道他经济来源是什么。

最后,拉康去了成都。在那里,他被女孩在网上指控情感欺骗,说他在恋爱关系中出轨,在放出的录音里,拉康面对女孩有条理的质问,嗫嚅,逃避,张口结舌,声音小得像蚊子。女孩子哭着挂了电话。

拉康的解释是:爱情伤了他的心。

“毕竟拉康(那个法国的拉康)说性不存在。”一位朋友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我的朋友们可不希望因为这种事被搞到网上,所以,他们的口头禅是“不要主动和女性说话”。但他们常在网上转发公平正义内容,声讨男性的负面。

另外一个朋友后来在老卵的吧台当酒保,打酒、洗杯子。也紧张,白,瘦,像个壁花少年。一年前他还在美国念书,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念不下去了,回国休学,很可能就是因为紧张。家人通情达理地每个月给他2000块零花,希望他能尽快调整回正常轨道。他开始试着交朋友,先在网上认识,再从现实里重新认识。他善良,也怕受伤害,大部分上海人都害怕受伤害。

他和一位搞亚文化的姑娘在一起了,两周后,姑娘不再爱他——当然啦,不是玩弄感情,是回避型依恋、童年阴影或其他。上海人不会寻死觅活,但短暂的爱情还是让生活被动了好一阵子。是吧台工作治愈了他,虽然薪水一个小时只有20元,但人看起来舒展了,带着好看的微笑。现在,他白天读10个小时人类学或者社会学,晚上再去酒吧打6个小时工。

这里很忙,但与便利店不同,和朋友(也是客人)说上一两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点头就够了。朋友们认同我的便利店工作,赞成干体力活的人应该获得更好的待遇,平时从不投诉店员们。这些人经常常因为通马桶被坑个上千块,或者被黑中介骗房租成为都市骗局受害者,他们不喜欢斗争,不擅长斗争,遇到类似情况,避免损失的方式是像长辈那样吼一顿骂一顿,或者像同龄人那样,拨打职能电话投诉、扯皮,维护自己的利益。我身边许多朋友都喜欢波拉尼奥,他们从纸上阅读暴力,在现实生活中躲避暴力,包括家庭的暴力、职场的暴力,经历了多少关,才来到这里和自己共处。



8


上货时,一阵剧痛涌来,我意识到,自己的腰受伤了。

仅是站着不动,痛意都会一阵阵沿脊椎传导至大脑,在极度心烦意乱时,我会显得比任何时候更沉默,因为得花掉全部的注意力来消化它。

除了离职,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确定跟小店长讲这件事会招来麻烦,但她没有如想象中非常不满或者暴跳如雷,只拉我去门外:“好,跟你说一点:今天最后一天打卡,我会给你计算工时,但只能按自动离职,工资得看你和劳务公司怎么签的合同,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我甚至觉得她脸上挂着友善的职业微笑,接下来的1个小时工作,还有不少活儿,理货,查标价,她也没派我去做,似乎是想留下点私人意义上的“去思(指地方士民对离职官吏的怀念)”。我只需站在台前收银,人迅速轻松下来,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稍微能看手机的间隙不断看表。

我无意中瞟了一眼时间,正是晚上7点半,下班。再见了,我脱下工服离开那里,带着一身伤,同时自由了。

上海最美的是秋,通过不扫落叶来表达对城市景观的尊重,人也处于对岁末围炉的期待里,购物橱窗和寿喜锅组成的街道掀起消费小高潮,直到真正的寒冷降临,才会懈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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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小黄的休息日,是个水将结霜的冬,季节的更替,说明她被允许回家的时候近了。我在店附近找了家网评分高的湘菜馆请她吃饭,她支支吾吾,显得不好意思,问:“可以带同学来吗?”

饭店门口挂着“兴凯湖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周年留念”的横幅,先出来的人看起来德高望重,神色、打扮都比实际要年轻,摄影马甲,摆弄着单反相机。也有人不肯走,喝个不停,被搀扶出来,我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嫌鄙我账算不好的爷叔,他穿着更好一些的衣服,兴奋,面色酡然。

我读起街边介绍沪籍名人的宣传栏,发现黄道婆居然是上海人。小学时,教室走廊上挂着许多画像,革命烈士、仁人志士,人物总在变,有些一夜之间不见了,唯独这个名字令人印象深刻。

我用手机翻看了一遍黄道婆的词条:宋末元初人,幼时被卖作童养媳,受尽苦楚,逃到海南岛,向当地黎族学习纺织,后来回上海教乡人改进纺织工具,被后代立祠祭祀。

上海和北京都是令人伤心的地方啊,他们有他们的伤心,我们有我们的伤心。

3个姑娘出现在我面前,有点害羞,坚持让我点菜,互相推让了好一会儿,很快就叽叽喳喳起来。菜上来了,只是比便利店贵一些的料理包,但大家还是吃光了。

我说自己待过的那间店太累,实在吃不消。姑娘们马上摆手: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在她们学校的往届生中,流传着“上海博物馆店”的传说,她们告诉我,隔壁班的同学被分配到那里,白班足足有3个人,却连1分钟的休息和吃饭时间也没有,店里永远着排长队。她们的老师也很忙——得督促交病假条请假的人去上班,本来便利店每个月给休息4天,老师要动员学生们连这四天也省了,断胳膊断腿也得查验医院报告是真是假。最后还要抓思想动态,抱怨、散布负面情绪也不行,这些都事关学生能不能拿到毕业证,马虎不得。

昨天,她们寝室里又有人迟到了,照例是挨骂、扣钱。“我们班有男生下班后在地铁上站着睡着了,坐到嘉定又花100多块打车回来。”小黄这样宽慰道。

总之,尽管还有不适之处,但大家已经对实习生活接受得很熟练了。

“上海多么大啊,幸亏有地铁带着,不然我们怎么到对方那里去啊。”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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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来了,小黄他们学院2017届学生最后几个月的实习也只能不了了之。

我没有再见过她,她不爱发朋友圈,只知道她新交了男朋友,在深圳的一家电商公司上班。我猜她过得很好,我了解那些写字楼里的中小型公司,比我们工作过的便利店简单一些,但更主要的是,前面先吃了苦,后面就会比较容易感到满足(有时甚至是感到幸福)。

我意识到,我们,和我们的父辈,还有小黄,是际遇不同的同一类人,共享的不止是同一片天空,还即将共享(事实上也一直共享)同样的生存智慧。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我们从未分开,像一家人那样,没有什么真正的代沟,完全没有。我从中彻底获得了内心的平静。机器是有程序的,机器没有声音。我很高兴我的同事是小黄,我知道,过去没那么可惜。

我开始怀念起那些敏锐狡黠的青年蚊子,和那些缠绕在我身边嗡嗡叫的笨蚊子。我们应该进入谈论我们一生价值的年纪了。如同电视里的球赛,比赛时间已经够了,不管你有没有扳平,裁判也要吹终场哨音。还真以为跟动画片里那样拥有无尽的时间在成功之后购买赎罪券吗?我在伤停补时阶段说起这些事情——你们的确是一帮臭鱼烂虾啊,不是软弱,就是压根在自我表演,或者就是坏蛋。

我还想起了我们当时的口头禅,“蠢即是恶”。我现在已明白,很少有人真的又蠢又恶,至少恶不能归结于蠢。

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呢?谁是你的朋友?我们不奢求相爱,但要记得彼此,大家都是活在21世纪20年代不是吗?我已经见过一些世面了,我想起拍旅行节目时第一次去香港看到过金钟地铁车厢里的人,也在波拉尼奥的书里读过智利直升飞机上的人,我想念我的朋友,甚至想念拉康。历史像车飞驰而过,我要集中精力,不去再想黄道婆。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皓雪




苏 怡 杰

90后写作者,酒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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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8 04: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北京租来的客厅里,我们的崩塌与重启 | 人间

 苏怡杰 人间theLivings 2024-01-08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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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个月我生活在一种状态中,还没有适合它的一个名称,俄语中没有,德语中也没有,大概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里都没有——那是一种介于心灰意冷和心存期盼之间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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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四重奏》剧照




从零工开始的异世界生活丨连载



Part1  2020



其实在那年来临之前,我已经恍惚了很久。

武汉居民刚能出家门时,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注册送外卖账号。在此前的汹涌浪潮中,说外卖员冒着生命危险并不为过,也惊醒了网上许多生活在2019年惯性里的人。

那些等待着命运那个“未开的礼盒”的同胞们,先是试图说服武汉人“压根没事”,后来又改口说,“你们心真大,不戴口罩到处跑”,再后面就是“居然还敢出门抢菜”。总之好似这样的境遇很大程度上由我们自己造就的似的。点开头像,发现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无冤无仇,生活平静,有自己的价值观,善意地想也能理解,大概希望尽快灭火、回归正常,觉得事情如果发生在他们那里2777可能早就平息了。

我不停地在网上和人对线(编者注:指在各种网络平台上1V1的互怼),这样做的好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因为地域问题和人对线过。再后来,我们就多了许多恩人,最后盖棺定论下来,宣布我们是英雄的城市,人们又开始声讨造谣者,不过是从另一个方向。我的大脑正接受着一个接一个的信息,处理好它,得要脑子变得像抹布一样。

我对居住在这栋居民楼里的人都挺熟悉,但不熟悉这些网络上的人。“矫情”“叭叭”“心大”,诸如此类的北方口语占据了网络日常,严肃、紧张、团结、活泼。我从小就是网络语言的热衷使用者,如同背着大人的密语和暗号一般,但现在这些暗号已经成为了大人,每一年使用的语言都和上一年不一样,都比现实走得略快一步。我收藏了几个对线者的主页,此后常点进去看,等于顺着网线走进祖国的千家万户,知道了浙江的杨梅好吃,天津足球队的主场很漂亮,新疆人为牛羊肉丰饶感到骄傲。

但是外卖还没瘫痪,不怕死的骑手们去同样不怕死的商家那里为我送来武汉特色牛杂,隔空放在指定某处,过一阵再去拿,这样的自发秩序也是此后几年“无接触配送”的雏形,吃从小吃到大的食物,能使我安心一些。而许多人则从外卖员那里获取到更重要的物品:药物,母婴用品,卫生巾。

因此,这次做骑手的目的和我干其他所有零工活儿都不同。

三月末,武汉已经解封,人们仍心有余悸,不大爱出门,堂食尚未开放,但大家需要做出努力来延续过去的“正常”时光,外卖就成了首选。我送的第一单是寿司,店家离顾客住处只隔了五百米,街头的水马还没有被完全拆除,对某些老城区距离太近的单子,有时走路比骑电动车更快。

最怕的就是被系统派到过江单,得坐轮渡,虽然算法在名义上给我们预留了时间,但仍然极度得不偿失。

有意思的单子不少:我曾把一窝仓鼠从爱宠族宠物店送到了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门口来接的人穿着白大褂,不得不令人想起实验用鼠。

这一阵儿,大部分店家用的食材谈不上好,年前是餐饮高峰,许多老板都在大批量进货,打算大干一场,结果当时的新鲜货现在也成了冻货。有次帮顾客送火锅单,很好吃的样子,脑花、腰片都很新鲜,看样子是刚进的,但顾客填的地址拆迁,电话根本打不通,为什么有人点了这么好吃的火锅却不急着吃呢?我搞不懂。

本来,在我的猜测中,跑“烟钱”“过早钱”挣零花的兼职外卖员,心态和以此搏命糊口的全职外卖员不一样,但算法带来的争分夺秒紧迫感会让两者变得趋同。我尽力做到不在骑车时看手机,但夜里,疲惫带来的恍惚走神还是让我撞上了人行道桩,电瓶壳破了,脚也流血了,我满脑子想的不是脚有没有事,而是修车要花多少钱,会不会一天就这样白干了。

如今,包括快递,外卖,单车运维员之类的体力劳动都需要使用软件工作,达成任务的奖励机制使它可能看起来很像游戏——但在游戏中出车祸流的不是自己的血。

我自恃在武汉从小生活了30年,对城市很熟悉,但即便如此,在送外卖时也并没有展现出更高的效率,时薪总是在10元上下浮动,单量总被留给平台更容易控制、自由度也更低的专送骑手,而且,出来跑外卖的人明显变得越来越多了。

有的商场不让外卖员入内,骑手只能在后门的外卖口等待,引起了互联网上真理标准大讨论,有人说是涉嫌歧视外卖员,有人说这怎么算歧视,外卖员就是会破坏消费场景,在你男朋友给你买包的时候把食物汤汁洒在你身上怎么办……每个人都举例详尽,主打一个逻辑和思辨精神。但我的感受是,只要穿上外卖员的衣服,就和在城市里闲逛不同,有资格管理你的人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

四月末,天热起来了,我发现戴口罩可以防晒。路上的女性同事变多了,有些专送骑手带上了站点发的兔耳朵,萌萌的,挺好玩儿。看起来一切都在恢复正常,当然,这是在武汉,在外头,我手机里的几个长三角劳务中介在发布工作信息的时候还是会备注:“湖北人和少数民族不要。”而吼顾客和店家的成就也都已经达成。

总体来说,这段时间里,武汉人对外卖员确实比平时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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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我打过很多零工,希望能通过分享从事各种职业的经验来消除偏见和误解,使不同生活情境下的人之间能够相互理解和体谅。

那时,舆论场上已对996掀起声讨巨浪,但人们仍然默认,因为最微不足道的错误扣除一个奶茶店员或快递员的半个月工资,这件事情是合理的,他们只是在承担应当加诸自身的责任,而对是否违反劳动法则视而不见。

这令我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是社会共识塑造了现实,还是现实塑造了社会共识?无论结果是哪种,说服都不再有意义。那时,“你弱你有理”正在刷屏,许多人的日子过好了,需要打着反道德绑架的名义修建心安理得的护城河,在前面的人讲先来后到,在后面的人讲你追我赶——我懂,也能理解。

所以当我看到那段时间大家都称赞外卖员好,就总觉得,原来命运被谁掌握在手上,人们就会说谁好。在有投诉渠道和充分竞争的地方,比如大城市,才会产生矛盾;同样,也给从业者带来更多收入。而许多乡镇或者县城的外卖都在一两个站长手里,给你送就不错了——更好的对待往往换来的是更差的评价。

如果说以前打零工的目的是体验、观察和批判网络流传的社达俗见(编者注:社会达尔文主义,简称为“社达”,是指由达尔文生物进化理论派生出来的西方社会学流派。主张用达尔文的生存竞争与自然选择的观点来解释社会的发展规律和人类之间的关系。认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现象存在于人类社会。因此,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弱者只能遭受灭亡的命运),现在送外卖则是尽社会义务。

此刻风波远未过去,外卖员存在缺口,大部分从业者都回家过年未能返程。已有店铺偷偷开门,却无人敢堂食,许多人不愿出门,去医院送外卖时,医生道谢的话里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感激。

还有人花十几块钱,只为从老城闪送两筒薯片到某回迁房小区,接过薯片的人揉了揉眼睛,没睡好的样子,提着它走上楼,但显得有些紧张。如同网吧门口见到老师时故作轻松之态,恰似少年时的某个夏日场景如冰块般缓慢融化。恍惚间,我觉得每个时代其实都是同一个时代。

不久后,又接到一个这样的订单,我实在感到奇怪,提进公共厕所打开一看,薯片筒里用卫生纸包裹着的是两颗被称为“麻果”的东西。十多年前,这东西曾在城市里风靡一时,吸多了以后,有人提着刀在长江大桥上走,有人在闹市区的深巷里把自己的爹剁成了小黄鱼。在此后的一系列高压打击下,一部分尝试过的人退回了正常生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我连忙把东西退还给了当事人,但也担心受到牵连,给相熟的警官说了,对方说这个分量一般属于“道友”间相互接济,暗示我没多大事,可以放下心来。

其实,在家里待了三个月,大家都很“渴”。那时的我已经感到,空气里的味道带着一丝丝暖意。




也是那一年,我的女友老朱硕士毕业,决定不继续做学术了。

她的高考成绩本来可以上B大,但为了投奔喜欢的导师,还是选择了一间以所谓的“自由而无用”著称的大学——虽然其中大部分人自由而无用四到七年之后,大抵还是要到部委投行或大公司里去的——导师以为她要搞这些,很失望,知道首选是出版,又勉强点了头。

她打算做人文社科编辑,多引进经典,或是在地毯上发现钻石,可以影响更多人。

于是老朱去了一个国资社实习了一年,遇到的领导同事都特别好,也肯给编制,但转正后得做某个大人物的主题出版,她自己拧巴,又不乐意了。要我说其实挺好,与时代起舞,还不是谁都能有机会同框呢。

第二个出版公司也开出了offer,月薪到手六千,还必须先做三年改错别字的文字编辑,不得参与选题策划。舍利三年嘛,日本寿司学徒都这么干,挺有匠人精神。只不过三年后这民营公司在不在都没个准呐。

于是老朱扭头去了教培,那也是名校非热门专业为数不多拿高薪的机会,也就是说,来的人大部分打算“恰笔烂钱”就走。

与此同时,我的好友朝阳区也拿到了一家北京出版公司的营销编辑offer,负责写软文,以及私信各位作家和可能对读书有兴趣的网红,请他们以各种方式和自己宣传的书“同框”——包括晒书、点“想读”,在互联网世界里留下一点痕迹。那家出版公司在胡同里,我一度怀疑他们公司就是我前司,外观几乎一模一样,但我前司早就搬出去了。

几乎所有做文化生意的公司在某个阶段都曾在胡同里办公,觉得这样接地气,这种行为在2017年以后就很尴尬了,到2020年更是笑话,因为此刻的北京二环里布满空心和空地。但离我们平时看的书、谈论的人,都更近。

回想我的上一段北京生活,确实给我造成了不小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很难算愉快——我2017年冬天来到北京,经历了肃杀的气氛和糟糕的私人情感,也搞砸了工作,在家待了一年才缓过来,然后疫情就爆发了。

眼下,朝阳区和老朱打算合租,我不得不再次来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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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区是个紧张的年轻人,脑袋大,看着是那种从小就聪明的人,有轻微的受迫害妄想和在课堂上哗众取宠养成的幽默感,也就是说,是个容易被认出的天才。不记得初中还是什么时候,他被老师逼急了,想死,但是没有死成,不由自主写下了第一首诗。

我告诉他:“你被保护得太好了。”他很认同,有一阵儿把自己的网名也改成“我被保护得太好了”。

初来北京时,走在路上,他常突然对着虚空之处击打,一面挥拳一面说:“你怎么这么坏啊!”或是踢塑料袋和易拉罐假装带球过人。他在营销编辑岗位上干得相当不错,擅长把书中内容转换成今日流行的概念,比如把改开初期的上海英语热介绍成“现在的上海亚文化”vs“三十年前的上海亚文化”,让受众第一时间知道书里讲什么。他能做蹩脚作家的书,也做大学时曾打动他的作家的书,上手很快。

做这些工作的同时,朝阳区大量阅读,大概是我的五十倍之多。从萌芽、新概念出来的冷门青春作者,到世纪初被《纽约时报》头版称作“中国垮掉的一代”的少女作家,从得到文化明星全体加持的互联网实体化垃圾,到出生于民国,盛年出现空白,但八十年代还在写的,比鲁老巴茅们晚一辈的文学家,他拼凑着自己心目中的文学史,构成世界的拼图。

一次,在把作者寄来的样书卖到“多抓鱼”之后,朝阳区惶恐地改掉了自己的用户名和头像。

我和朝阳区是两个从动荡中走出来的人,当时其他地方都比较正常,甚至可以说欣欣向荣,惶惶然的是我们。二环里的炸糕、豆汁、酱牛肉们也还是炸糕、豆汁和酱牛肉,只是老北京人说它今不如昔。那一年,我们常被问起您是哪儿的?回答说武汉,尴尬之后问起此中情形,无非是嘱托、教育、评论、感慨。毋须讳言,两个逃亡者都等待着在别处发生点什么。就像他写的诗一样。


马路比过去都要开阔

汽车不能再观察他们了

散步时希望晚餐能够吃到鱼
美好想象牵扯出

过去很多回刺卡进喉咙的回忆

为什么人不能像
平静河水一样地想

他得到的错误都是可以谅解的

——朝阳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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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电视上播放着大量的综艺真人秀:《中国有嘻哈》、《乐队的夏天》,滑板和脱口秀,每天都有小圈子从不被支持的爱好变成可以上电视做明星,亚文化和主流的碰撞几乎已不存在。前者积极融入,后者中的爱好者夹带私货,我认识的乐手、摄影师、剪辑师、导演们从上海的漂亮公寓、日料店,和前三十岁已经占够的便宜中,转移到北京来建功立业,如同进军罗马。如果没开上三四家公司,简直不好意思跟同行打交道。

这些人不是一无所知,而是什么都明白,他们从千禧年的杂志、电视、磁带、CD里接触到摇滚和亚文化,又在“一零年代”(2010-2020)的时间窗口看过了世界,决定讲好中国故事。

一端面临战火,没机会进入现代,一端则充斥着可笑虚伪又一触即溃的政治正确 ,现在身处的社会刚刚好。他们了解纽约发生什么,柏林流行什么,他们自己经营自己,为自己负责,这条价值观超越所有一切。

写网文的发财了,搞影视改编的也发财了,资源终于从互联网商业和人工智能撒向了亚文化从业者们,是天使轮雨露均沾的时间,早该他们了,这一刻已等得太久——软实力也是构建社会的一部分,凭什么创作者一定要穷,一定要边缘,一定脏兮兮吃不饱饭。还有对作品标准的行业大讨论——创作思维上要主动求变。

上一代的某些音乐人抱怨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总以为搞摇滚就是批判社会,其实重要的是在音乐性上下功夫。制作粗劣,连扫弦都弹不清楚,还拿摇滚精神当技术的遮羞布,再说了,这代创作者哪里缺乏公共意识?他们关心抑郁症患者,关心动物,用作品带来一些温暖和坚定的力量,批判是廉价的,反思才是真的酷,任何亚文化都不能脱离主流而存在,否则只能走向圈层崩坏,万物有时,静待甜蜜。

从业者之间互相监督、打气:不要乱说乱动,授人以柄,浪费公众对新生事物的信任,尊重商业规律也是尊重自己,无师自通地总结、复盘、成长起来,自由职业者需要自律。昔日的地下酒吧成为摇滚圣地,年轻的乐手像见投资人的创业者一样腻在这儿,恭敬礼貌地套近乎,老板倨傲而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个人的品相、能力,顺手捏一把女生的屁股,一些时候不被讨厌,另一些时候则被记录下来,在女性的私人成长经验里小声嘀咕。

其中佼佼者将被送上事业快车道,一位年轻乐手起初像个壁花少年一样,在酒吧里手足无措,第二年他的演出就非常多了,腾飞在即。

“破圈”一类的词大行其道,小乐队乐手和练习生谈恋爱,大乐队乐手和明星小花谈恋爱已很正常,虽然外界——比如豆瓣鹅组的人——认为不门当户对,主要是乐手配不上娱乐圈从业者,但反观九十年代的摇滚乐手,居然觉得和明星谈恋爱会让自己不纯粹,世纪初的北京摇滚圈,还会有乐队因为曲风过于流行而被排斥,真是冤到没边了,如今不再有这样的荒唐事。

事实比什么都重要:男大学生女大学生们自称着“哈人”、“滚人”,买票去千人体育馆听专场。十年前,大部分的演出只能卖几十张票,脏兮兮的看台下,听众举着含义不明的拳头和中指,与台上唱的人分属两个阶层,轮到听的人上场接管舞台了,比当时唱的人更成功,在价值观上完成了反戈一击。

这是整个文化市场的情形。我们在屏幕前看到一位KOL表示,直播带货是他/她对抗抑郁症的方式。直播带货真的可以对抗抑郁症吗?我们都很怀疑。

朝阳区在个人主页上说:“看到电视上制造的新名人就想吐,蹩脚,没有天赋,我讨厌认真而愚蠢却又在现实层面聪明伶俐的人。”“上一代人是横冲直撞过,失败了,所以成了狗逼,现在是快进到直接学习成为狗逼的技能。”

“我们对一个还不存在的现实做出一系列预先妥协,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对,但是我们应该先有钱,我们应该先去上班,像80后一样。80后那时候是年轻一代。现在,这种妥协的后果忽然变成现实。”我们的新朋友lusi从另一个角度谈起。




回到我们原本的生活。

房子是老朱找的,三环边的部委宿舍。为了防止被骗和纠纷,必须通过大中介签正规合同,大家都觉得,在保卫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上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需在这件事上省钱。在VR看房里,我看到了电视剧《我爱我家》里的装修,很难确定老朱租这房子是不是处心积虑。

她是上海人里的异类,从小喜欢王朔、梁天,对梧桐区则一点兴趣也没有。顺便说句,她导师被上述的其中一位臭骂过,但没说不让她喜欢。谁没对北京有过不得体的向往和滤镜呢?上一次来北京工作时,我事儿事儿地非要搬到胡同里,我的北京上司就宽容地说,刚来北京都想住胡同。

上一任住户打印了厚厚一摞自己写的小说留在窗台上,不知道是想被人看到还是和过去做了结。是那种常在网上看到的,不高级,至少不合时宜的北漂文学,讲述外省青年俗套的孤独、苦闷情绪等等,故事的结尾,主人公离开了北京城。另一间房满地都是被女住户遗弃的大头贴,有和外国人合照的、在酒吧里开心过生日的、去京郊徒步的,表情都相当妥帖、应景。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能用的东西,所有的痕迹都与精神相关。

房东挺好说话,只是特别嘱咐了主卧的床和衣柜都是德国进口的,2000年的时候就得卖1万块钱,别弄坏了。说没留下能用的东西并不客观,厨房里还剩下几套餐具,我打算留着用,朱老师执意要扔。我则认为:生活是暂时的,能凑合用就行,试图去建设只能收获伤心和失望。

后来朱老师还买了地毯、床垫、灯具,我又产生了对在北京过上海生活的排异反应,最后这个地毯脏得和“上海”没有半毛钱关系,可能到“死”都没清洁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脏兮兮的熊猫玩偶,被遗忘在客厅里,从款式上看,设计于憨态可掬的亚运会“盼盼”之后,先于奥运会时的“团团”、“圆圆”,它被扔进了垃圾桶。

这套修建于90年代的政府家属楼有一个标准大小的客厅,住起来不比立水桥或者天通苑的一些更新的小区差,刚造好的时候不是给我们这种人住的,现在则租给了几个外地人。30年过去了,人们对居住环境的要求依然分化明显。这样的房子整租价在7千元左右,合租则根据面积自行商量,通常主卧承担4千,次卧3千,这样一来,一个标准比例的客厅就显得太大了,以往可以打隔断造一间房来分摊,整治之后不行。我怀疑两位前住客之间彼此压根就很少讲话,不续租也许是因为租金花在公共空间上实在浪费。

小区每年10月到3月供暖,室温稳定在15至18度,能想象曾住在里面的人是如何按时上下班,拿工会补贴,领取避孕套,打听出国指标。与此同时,还有许多人在烧煤球炉,和租房的外地人一起挤在室内漏风的大杂院里,相比之下这样的房子使人安心。

现在被租给我们,也就是说,让我们分享一点属于北京的安心。暖气片和炉子很重要,一个人没有经历过北京,就没有经过真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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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迁的第一个下马威来自食物,楼下的湖南米粉比武汉贵3倍,咬起来像塑料,只有咸。第二天,朝阳区吃到了生物学意义上和牛没有任何关系的牛肉面,18元。我在某老字号点了一盘醋溜木须,用醋精炝锅,缓过来以后,才上点评网站写了条留言做纪念:“我很难受,要去看医生”。

朝阳区意识到,自己拿到的工资是生活成本而不是分得了利润。但又不肯像簋街上班的服务员那样,偷着和几个人合住高低铺上下床,或者租到六环外面去,每天花3个小时上下班。

我们开始故意吃那些明知难吃的东西——某国企旗下的老字号、用熟肚来爆的爆肚、卖给游客喝的豆汁,并从印证过程中获得满足,以此说明北京多么糟糕。同时试图复刻南方风物,去光顾各种驻京办、茶城、服装批发市场附近的餐厅、想起福建的海风和桂林山水,多数味道同样平庸,但能够获得生活在别处的感觉。大家头三个月的工资花在了给这些地方送钱上面。

其实物流已经很发达了,能随时从各地网购到和当地还原度高达百分之六七十的新鲜食材,但我们还是热衷玩吃屎的游戏,乐此不疲。一次,我们贪图团购优惠,光顾了开在中科院里的一家对外营业的餐厅,烤鸭用的不是正经的北京填鸭,也不是菜场廉价烤鸭用的小樱桃鸭,它口感诡异,鸭架也不见踪影,大家怀疑这可能是新研发出的某种高科技产品。

说北京是一座难吃的城市并无道理,这里的餐饮多样性胜过全国大部分地方,只要不试图在价格上讨便宜。比方说你想吃点辣的快餐,可以在重庆小面、螺蛳粉、湖南米粉等几条赛道里做选择,如果商家肯用心做郴州鱼粉之类冷门食物,就很有希望成为网红。外卖员会在40分钟以内为你送到手上,花25块钱买到的肯定是塑料,到35这个价位就有希望吃到能吃的东西,50块钱大概率和原产地相差不远。

我们厌倦这清晰的价格链,也花不起这些钱,于是看上了“探店吃播”——宁可在网上看拍摄视频装疯卖傻的博主,比如在代表北京文化传承的烤鸭店抱住刚出炉的鸭直接上手啃,称之为“武吃”。这样的胡呲等于对煞有介事的传统规矩的解构,使既没有北京房子也没有北京户口的人看了以后感到很快乐,我们明知傻逼但非如此不可。

也有人对此痛心疾首。我们的朋友,一位老北京美食博主在视频里声讨某家老字号针对游客推出的“老北京高碎茶”——“您是拉排子车的,您连祥子都不如,您就得喝这个,怀里揣着媳妇给烙的火烧,就点咸菜丝儿,这就是您的一顿饭!”

2017年,第一次来北京工作时,他就告诉我:首都和地方上不一样。在我逐渐适应北京生活——也就是说,适应12块的热干面、90块一杯的精酿的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

听到“这就是您的一顿饭”时,我和朝阳区在沙发上笑得打滚。传统文化里吃烧饼加咸菜丝,大概等于我们现在吃食品添加剂海克斯——“还有人说这叫劳保茶,老鸨茶?您怎么不叫它扛叉茶啊!”扛叉,指旧时给妓院看家护院之意,从业者地位十分低贱。于是听到这段以后,每天上班之前,朝阳区就会说上一句:我扛叉去了。

这位朋友珍视京城食俗,常说起直到八十年代,许多烤鸭涮肉老字号也都规矩,没沦为笑话。他热衷寻找尚有一丝往日余韵和传承的馆子,几年以来也就推荐过那么五六家。其实,他在和我们玩同样的游戏。




教培工作使老朱想起在西北支教时的学生,她在上海出生长大,本地名校毕业。沪上这样的人大把,什么都不是,老朱却自命不凡,大概觉得放眼整个国家,自己得到的太多了,以至于多到能有东西给别人的地步,大学时又有工夫读闲书,很有《击壤歌》的感觉,于是开始关心他者和周遭的社会,决定去西北支教一年,和那些同去的名校毕业生们一样,为保研、情怀,或者不知道干什么而来。

当今社会上不鼓励这个。大概自九十年代始,人们的视野从城市开始投向边陲,作为另一种可能性的文化产品,“走吧”“上路”“自由”,风靡一时,带着初代的城市病和全球化体系里生态位的厌倦,大学生一窝蜂地去支教,许多人目的可疑,就是去玩、胡闹,或者镀金,在川藏线看到学校去上两天课就继续“上路”。倘若待个一年,一般就是上新闻的先进典型了。

到了一零年代,哪怕是在老少边穷地区,教师岗位已经不再代表弱势,而是作为体制的一部分而存在,是需要去考、去竞争的编制,哪里需要人去“支”——支,指支援,多少毕业生通关系想进来,你读个大学就能支,这不是扯淡吗?要是内地名校资深老师来倒是欢迎,社会舆论也变成“先管好自己再顾别人”,国家会负责,别操心、别添乱。不过,名校的牌子仍然足够支撑毕业生去信奉鲁迅先生的“无尽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换言之,总得有年轻人来做这个事,看起来你们最有资格这样做,那就去吧。

支教老师的生态位比来实习的师范生稍强,比正式职工差。那年,老朱和同去的队员养了一条狗,隔了一个假期后便不见踪影,被告知上面说要加强校园安全,学校组了支打狗队。

老朱是全校几乎唯一不打学生的老师,校长找她谈话,说不打的话,其他人不好开展工作。但老朱坚决不打,对在大学里学到的那一套博雅教育比较固执,而另一些人则更知道在什么山就该唱什么歌,不过,大概是运气使然,老朱带的毕业班中考语文差点赶超全县第一,每个孩子都比接手前涨了十几分。

此外,校长指派老朱新建校园图书馆,老朱带着几个学生花了一个月搬书理书,发现旧址角落有不少前任支教老师募捐的好书,一来劲甚至打算搞点文化活动。校长乐见其成,但不给学生使用,说怕影响成绩,老朱脸一甩,说其他老师怎么想她管不着,她的学生得去。

县城四周只有黄土和沙子,老朱是受文化产品蛊惑而来,在大学里,她听野孩子乐队的“眼望着北方”,着迷于摄影师照片中的西海固。她说,那里有很多学生充满灵性,特别是女孩,写的作文和北京孩子完全不同,敏感,并且对外面的世界着迷,老朱希望她们能离开现在的环境,过上更好的生活。

和朱老师搭班的女老师的丈夫是副校长,出轨,在老朱的教唆下勇敢离婚,男方非常公然地一分钱抚养费都不给,也没有可执行的制衡渠道,她只能自己把孩子带大。甚至性骚扰之类事也不是捕风捉影。在这里工作能得到各种意义上的锻炼,一位与学校领导沟通得好的同伴后来就去了大厂做行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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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的自我介绍是:“社科游民,妄图兼得君子风度和流氓精神。”也就是说,她本人是某个时期实践博雅教育的成果,尝试在不同的领域成为自己,并且还能养活自己。所谓博雅教育,大概就是“君子不器”,可以去学一些没有用的东西。同样的,社会普遍认为,既然一个人读到了名校,应该有资格尝试这一点。而中专生这么干肯定是找死,应该及早去打螺丝钉。

大学时,朱老师热衷参加乡村建设,或是工厂女工留守儿童教育一类的公益活动,但危险的、火炭一样的边界逐渐显现出来:没有出路。许多她的同路人也去了教培,但和入职大公司好好赚钱不同,多少带着点将就和走一步看一步的味道。

而那个时候,她居然真的让西北的学生们过了一段时间的博雅教育生活,不知道现在那些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是隐入尘烟还是入乡随俗了,总之他们依然常在微信上找老朱聊天打视频。

现在,老朱在北京的头部教培机构给另外一批学生上课,这些学生都衣食无忧,都有北京户口,但不同区域有不同特质。海淀黄庄的校区里,家长以小时为周期与老师对齐复盘孩子的进度,不光满足于应试教育,还要出国游学,和山区贫困生结对交朋友,写诗、出书。当然,做这些事的内容和目的都与朱老师支教时不同。而广渠门校区的家长以老北京居多,对子女教育相对随缘,不特别计较,老师也乐得省事儿。

在上海,老朱教过的学生家长群里讨论的内容是,教育资源有限,应该把成绩差的学生开除掉,最担心孩子可能会被分到“菜场小学”,得和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一起念书——互联网的初心是让更多人接受教育,但每个人都在做相反的事。这些曾被寄托能推动社会进步的中产阶级,本质上就是穿金戴银的社会达尔文法西斯。

教培机构的学生写的作文引经据典,体现阅读量,漂亮并令人昏昏欲睡。我翻阅过全班的试卷,唯一的亮点是一位学生写他在足球比赛中如何用脑袋堵住必进之球,而不惜撞在门柱上,虽然受了伤但心里很高兴,老朱给了他最高分。

老朱的同学一半在体制内,另一半和她一样在互联网和教培,要通过培训和试讲方能上课。在工作中,她很快知道,最好的老师其实是销售,必须接受这些人的评议,比如在上课时喜欢说“诸位”,是要改掉的口头语习惯。这样,就确保了授课的人和AI没有任何区别。

总之,差不多就像《我爱我家》里那样,那个秋天的图像是朝阳区保持葛优躺,我在酗酒和咒骂,朱老师抽烟,我们三个人每天都感受着新的惊奇,新的震撼。引用朝阳区的话说:这时代遍布着伟大的谜。




那时,往来我们房间里的人主要是同龄的青年编辑、作者,都是些文化场边站着的边缘人物,在网上发作品,或是出过一两部滞销书。

在一起的夜晚,大家总是这样度过——用戏谑的方式讲生活中的困顿、失败,以及不断发生的各种抽象新闻,然后开始锐评。我总是和人辩论——这个是对的,那个不对,朝阳区说我像个足球场上的裁判,盲目奔走。

多数时候,女性在聊事物本身,男性(主要是我)在借由此发散出来的情绪夸夸其谈。而后商的笔记本则一直开着,在人们喝酒时不停写稿,不参与夸夸其谈,他只是持续按自己的审美做各种作家、艺术家访谈。有些媒体的编辑直接拒绝,有些则给他机会改成一篇完全不同的稿子,还有些不说发,也不说不发,也不给钱,就这样拖着。

即便如此,后商居然还能凭此养活自己,因为他一年能写20万字,体力惊人。不过,写20万字严肃内容,所需的不只是体力,而是精神。

有人不显得自己聪明就活不下去——你要相信,有些人就是为这个活着的。有人踏入房间就坐立不安片刻离开,或是因气场不合不再出现,有的人靠听播客完成日常生活,有些人则读普鲁斯特。但最终,我和几个朋友组成了一个文学小团伙。

其实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团伙,这代人对事物的观点就像大树不断生长的枝桠,越分越细,就算今天有什么共识也将在明天摇摇欲坠。不过,大家都是作家K的读者。有几个人,或者至少我,以他的学生自居。

三十年前,K过了一段人和人之间相互激荡的生活,之后去了B大新青年网站文学版块工作。那时候的互联网是文学新的天地,名作家和小人物都乐意把自己的东西发在网上,接受“拍砖”,网站的同事有教授D,女诗人M,诗人H,当时的K、D和我一般大,而两位诗人和朝阳区他们一般大,我们想象着当时的文学生活、精神与精神之间的关系。K说,大家那时候像亲人一样相处。

时间久了,女孩们很快明白了我和朝阳区讲段子、锐评、攻击是怎么一回事,觉得这样的反复表演有些无聊,也不觉得自己是朝阳区的诗歌爱好者,但彼此间居然谈起了恋爱。

朝阳区和一位蓝头发的女孩在一起了,是他在那个出版公司的岗位前任,也是作家K的学生,此前在名校念法国文学,研究贝克特,但在工作上,在和导师的相处上,都可说是失败者。

她发现导师和同学搞在一起,去质问,那个吞吞吐吐的中年男人说要理解情感的复杂性。接着,蓝头发发现自己在课题组里被边缘化,被删微信,被要求退课,差点没毕业。后来在出版社工作,跟着一位文化界明星编辑,又觉得自己太包子了,其他应届生就比她能适应得多,简直如鱼得水,“你看,xx虽然不合理,但也说明很厉害呀。”

但其实,她是一个非常照顾别人感受的女孩,毕业论文写得好极了。那一阵她在练肌肉,肱二头肌小巧又结实。

截止目前,朝阳区还没开始啃老,不过,以出版界的工资,贴钱上班是常态,某些溺爱的家长每个月补贴子女一两千,只要有工作就好。许多人都有留学背景,家境顶穷的人不会选择这一行。但朝阳区的父母更沉迷于开发商的模型。

朝阳区感叹——这些人的学历都好吓人啊。他只能算“好学校”毕业,许多和他拿同样工资的同事则是名校。那时候“好学校”拿来求职已经不管用,名校还行,但也快了。此外,这份工作经历还告诉他,文化行业里,同样的岗位对不同性别、不同性格的人要求也不一样,总体来说,在能力相同的情况下,男性比女性好混,会来事的人比不会来事的人好混,在最近几年的大学生活里过得开心的人比不开心的人好混。

蓝头发女孩很快收服了朝阳区,像收服一条约克夏或者博美之类的神经质的狗,虽然块头更像伯恩山。那一阵儿,朝阳区和我都喜欢胡说八道,轻佻地点评、攻击、自说自话,某种程度上是自我表演,女孩忍无可忍,上门来分手,但居然还征求了朝阳区的意见,朝阳区束手就范,这样的行为很快得到了制止。

新世纪里,新青年文学板块的成员命运各有不同,诗人H也是朱老师的校友,远赴云南支教,在雪山掉入澜沧江失踪,一时成为官方英雄模范;几年后,女诗人因病去世,那时人们已经开始用手机移动端刷微博,十多年后的今天仍常能看到她的名字。当然,不是出现在文化互联网的半强制弹窗里,而是在不经意发现的同路人的文章中。作者多数是女孩子,年龄比我更小或是小很多,谈及女诗人M的口吻同样羞涩、慎重,如同珍宝,但不沉痛,像提起某位朋友,让人感到被照亮。

最重要的是“看到”。相互激荡太远,认出彼此已经是很重要的事情,没有什么击掌和响指,在另一些时候,大家完全不同,比如说我是个男的。“看到”已是足够惊喜。

这些人在今日的文化界面里需要不断擦拭才能被找到,但毫无疑问,非比寻常。




我们一群人都深深着迷过K笔下的北京城,他写过一本一百多万字的编年史意味的书,从80年代的尾巴写到世纪初,书中的主人公有乞儿、官员、富豪、艺术家,是九十年代的阳光与风。书的扉页上写着献给my,那位女诗人的名字。

对朝阳区来说,接触到了足够多的作家和他们的写作,有些,但到如今只有K还成立,或者只有K幸存。

北京越靠近中心的水体——比如什刹海和什么海,越像是从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清冽得不自然,偶见的野鸭子和小鱼也像是道具。我在这里读着女诗人的诗,《北中国》、《鼓楼》。

K出生在60年代,觉得文化界那些他曾一起激荡过的故交们已经腐朽了,现在,他过着朴素的写作生活,一年中几个月玩电脑游戏和打乒乓球,几个月研究戈达尔和巴尔扎克普鲁斯特,剩下几个月专心写作,有时令人疑心他在重复发明轮子——他的那套理论已经早被欧美文学界玩得不要了的——当然可能也不尽然。

他不掌握任何资源和权势,不参与分肥,也热心帮学生牵线。他介绍lusi去出版公司,没搞成;介绍蓝头发女孩读博,没搞成;介绍我去认识某纯文学期刊的负责人,看看有没有机会发表文章,没搞成。最后,第一家出版公司的人介绍lusi去了第二家出版公司,这次搞成了。

对K的旧友们来说,公开夸他大概等于骂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但出于复杂的情绪,融合欣赏、体现自己的眼光与大度,还是会邀请他来自己的领域讲座、出书、发文章。而旧友的学生们——更年轻的一批人,也是如今的文化界中坚力量,对K的态度非常干脆。蓝头发的女孩告诉我,有次向上司请假去听K的讲座,该出版界明星听到这个名字,轻蔑地撇了撇嘴。

我是从不同的地方知道K、H和女诗人M的,不知道他们曾经连结成片。

跨年夜由K和我们的小团伙共度,还有杀来的lusi和崩崩。崩崩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从好学校毕业之后去毛坦厂当了老师,接着又去做了工厂女工,做这些都是为了感受真实。现在在考人类学博士,打算加入我们的北京生活。

他们本来要去深圳看一个噪音演出,结果因不可抗力取消了。知道K要来,当天就飞回北京,刚落地不久。到家时,我们已酒过三巡。崩崩气鼓鼓地说,打车的司机是个北京老大爷,问我来北京干什么,我说,来找朋友闲逛,他竟然说:“北京不欢迎游手好闲的人!”

K说他现在几乎不去外面吃饭;我们身体出现的那些小毛病,比如痛风、睡眠衰弱,都是外面的地沟油吃出来的。大家吃着在盒马购买的冬阴功火锅,外面是北京冬夜的刺骨寒风。

过了一会儿,K的电话响了,是C打来的,是九十年代最出名的摇滚明星中的一个,此后在各种音乐实验中沉寂下来,现在的角色大概是“时代象征”。C说,他没有地方去了,K说,可以来我们家。

确定C要来之后,大家似乎都很紧张,我们从中学时候开始听他的歌,即将推开门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有种打地鼠的感觉,一些东西曾经消隐,然后在遥远的某处跳出来,这种事在北京出现又不无寻常。

我做了北京版本的桑格利亚,打开一瓶又一瓶的红酒、伏特加和切好的水果往炖汤的大锅里倒,最后再拿勺子搅和搅和。崩崩先去厕所脱了秋裤,坐下后框框连喝了几杯红酒和苹果伏特加,她看到朝阳区毛衣上的牙膏渍、大兔门牙,看到我给她夹了大虾,看到老朱在念班上学生的作文,然后就喝倒了。

隐约听说有人要来,她起身穿羽绒服下去接人,刚提上鞋一抬头,发现C出现在门外。崩崩想去抱他,C退后了,不好意思地说,为什么现在都变成这样了,以前去别人家聚会谁都不理谁的。

然后,C进来自己一个人坐着。

C瘦小,有茫然的大眼睛,戴鸭舌帽,穿的登山羽绒服和牛仔裤都是名牌,紫色拼黄色,但色泽暗淡,有陈旧或水洗的痕迹,走在路上可能会优先被查身份证。而lusi觉得那是故意搭配的,C皮肤黑,适合暗一些的颜色。

K问他,晚上没有活动?C说,卫视和大厂的新年晚会都来邀请过。是那些熟悉的话术,称C“老师”,他们需要C,也愿意开价,但C不为所动,不想去。此前,许多综艺节目请他做评委,人们似乎都着急劝他,“你在历史银行里还存着一大笔钱呢,快点拿出来用吧,省得过时不候啦。”

C和我在同一个房子里生活过,一家二环里的四合院,我前司的办公地,也是C二十多年前的工作室,现在他住在京郊的另一个大院子里。老朱很激动,也有些喝多了,断断续续向C表达着她的想法:自己是深受C影响的一代人,但C已经不再敏锐了,应该睁开眼睛看看周围,而不是寄托于抽象的事物。

我充满恶作剧意味地拿蓝牙音箱播放“绝对纯洁”——一支朋友的乐队,大概每场演出能卖200张票,每张100块,C没反应,于是改放《上班的感觉比上吊难》,是朱老师和几个朋友胡闹做的歌,只能混迹免费场,但C像什么都没听到。

无意中,不知道是谁切换到和C齐名的另一位歌手的歌,C如同刚睡醒一样,瞪大了茫然的大眼睛:为什么要放他的歌呀。

“你不喜欢他吗?”我有点惊讶地问。

“多少有点矫情、软弱了吧。”C评价说。

我居然问了K和那个女诗人有没有睡过觉,K愣了愣,否认了,我从他的表情里意识到这是个糟糕的问题,人为了避免上当,就会假装什么也不信、藐视一切,就会问出这种糟糕的问题。

他们或盘腿或蹲在沙发上,聊宇宙和哲学。基本上是K在教育C,大部分时间里C在倾听,偶尔辩驳几句,但完全被K碾压。从世俗意义上讲,C混得比K好,但C尊敬K。这种事,从比他们更小的一代人到我们的同龄人中间几乎不可能发生,虽然后面的年代看上去似乎更宽容,平等。

我感觉仿佛附近的960万平方公里内只有我们的房子在闪着光,不是因为C是明星,而是大家复制了一种只存在想象中的生活,八九十年代存在而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断层的精神生活。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警官像全息投影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门压根没锁。脸还没看清,京腔先传来:“我说哥儿几个,散了吧,大晚上的,过节聚一聚也差不多了。”K讲了个笑话,甚至把警官逗笑了,他嘱咐我们小点声随即离开。

C倒下的一瞬间,一直在跟K辩论:你懂音乐吗?你会弹吉他吗?K反问道,你分析过某个交响乐的谱式吗,好像是贝多芬四重奏还是什么的,C已经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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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我带着剧烈的头痛、疲惫和未散的兴奋走进客厅,发现C还没走,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沙发床上,他睁开眼后神色坦然,四处找锅子自己去厨房烧水喝,一看就像经常在别人家凑合一宿的样子,保留了这样的肌肉记忆,让人联想到他年轻时也辗转过许多不同的房间,C曾在文章中写道,直到上世纪末买第一套房之前,在北京住过平房、高校宿舍、地下室。这缓解了我们的尴尬,不必费劲想怎么招待他。

然后,C问我们,昨天是不是直接睡过去了,“我靠,不然呢?”这是蓝头发女孩的os(编者注:overlapping sound,内心独白)。

我们带C去护国寺小吃,就是那家我在点评网站评论“我很难受,要去看医生”的店,口味类似学校食堂,但价格贵得多,我们拿了鲤鱼做的炖鱼头、红烧茄子,番茄炒蛋,点了一盘醋溜木须,怀疑是醋精做的,呛鼻。C看上去对味觉几乎没有享受性要求,又主动要了一个紫薯,细嚼慢咽,吃得斯文干净。

C跟我们讲了他对现在的许多事感到困惑,他对土地充满感情,同情农民,不喜欢马云。C觉得,尽管有曲折,但许多不合理的东西已经有得到纠正的曙光,我们的社会大体来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此外,C还对与年轻女友的交往感到不解,困惑,似乎和他这代人的相处方式不一样。C说他喜欢多接触年轻人,喜欢驱车出行游玩,我们约定有空一起登山,C回到京郊大院子里,我们回到我们的房子。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圈内容是找助理,工资开得不低。他再也不能精准地打动我们,但比如鱼得水的人好太多,确实是个诚恳的人,儿时偶像里最不坏的那种。后来,我接触过一些真正当红的大明星,但再也没有像C那样留下深刻印象。

不久后,我掌握了打开那家护国寺小吃的正确方式——为了省钱,我点了豆泡汤配米饭,韭菜花麻酱白送,5块5,比大部分地沟油外卖好吃,上海就更加严丝合缝,也能吃到3、5块钱的鸡鸭血汤,但决不卖米饭给你。

很快,我们发现自己已在此地引起公愤,被单元的邻居们在开门小程序的留言板下声讨。该留言板的大部分内容是养狗、弹钢琴噪音一类邻里问题的相互咒骂,一位名叫“坚决支持装电梯”的和叫“坚决反对装电梯”的骂了八十多条,我们常当乐子看。

终于,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一条帖子赫然映入眼帘:601的租房户太缺德了,不知道做什么工作的,男女混居,上楼使劲跺脚,进屋大声讲话,昨晚更甚,男男女女大声说话、唱歌,一直持续到5点钟,新年第一天就给你们远在外地的父母争骂,不肖子孙,滚出北京。下面是捧哏附和:“就不能学学鬼子静悄悄地回窝?”“老帽儿,家里地头走惯了,哪懂什么街坊邻里。”

居委会打来电话,说接到投诉,得开个调解会。我们决定由老朱去装孙子。房东也被喊来,是一位住在二环里的老北京,称三环边的这儿为“城外的房子”,言谈举止富有涵养,风淡云轻间向高邻们表达了歉意,也有理有面儿地对我们进行了象征性的教育,事情就算糊弄过去了。

分别的时候,他不经意间想起来似的:“那个,我以前是他们领导,所以,人性这个东西你们懂吧,看我总是有点不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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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生日那天,我请大家在崇文门新侨饭店吃了自助餐,和我们想的一样,找了几个小工来把菜做熟了。我们吃得相当满意,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我每天很少出门,但深切体会到北京是个伟大的城市,比起纽约伦敦也不遑多让,相比之下,上海就过于无聊了,如果你看过安徒生的《豌豆公主》就知道北京的伟大,十足成色,一眼便知。

朝阳区说,“而真实,我已经感受到了,我是个有待锻炼的天才。”

那个北京冬天的印象是干冷,晴天,大风。2020年的最后一天,我们去紫光园吃了烤鸭和扒肉条,在北京,我们的脸逐渐被冻得红红的。北京是金色的,或者是银子做的,所以,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不能让你过得太舒服,否则你会以为那是你的,想偷。

在回家的车上,蓝头发女孩和朝阳区彼此靠在对方肩头睡着了。我想起女诗人的诗:“我们坐着过山车奔向未来。”我们坐着出租车奔向未来。

“工作半年倒还行,很轻松,北京很有趣,学到很多东西,见了很多人,钱不多,但是教会了我省钱,以及不被人宰,也比上学强,不用考试。”这是朝阳区的年终总结。



Part 2  2021



在冬天结束时,文学小团体获得了机会,有编辑找我约稿。

那是一家我曾经经常阅读并喜爱的媒体,在社会报道的低潮期,选择另辟蹊径做商业报道,擅长在辛辣的食材外面涂上果酱,并获得了好评和影响力,这样的把戏终于被看透,在全盛期戛然而止,大家都觉得太不公平了。对方告诉我,有新项目正在重启。

此外,他们虽然是自媒体,但却有传统媒体的优雅姿态,绝不允许员工使用“小编”这样自轻自贱的说法,出了名的面试难度大、要求高,工资平平,但应聘者却不乏国际名校背景。

我和老朱一起去约定的咖啡店面谈。对方也是一男一女,女性看上去精致、干练,腔调如同杨澜般礼貌寒暄,男的像张春桥一样眉头紧锁,朝我打量一番后开口:“咋滴,这带的助理还是经纪人啊?”

从二十岁起,我在写作上的偶像是L,一位骑士一样的记者,在那个传媒业的黄金时代四处采访调查、揭黑,几乎要把世界上所有的、那些想都不敢想的事搞清楚,呈现在公众面前,也是我幻想自己参与世界的方式。而面前的人给L的书写过序,被L称之为媒体偶像,那就是偶像的偶像,我感觉自己不得不服用酒精。

如今,这帮人早已偃旗息鼓,把生态位让给了提醒防小人的“你弱你有理”自媒体,接着就是教人从婚姻中获利、不结婚就会晚景凄凉的自媒体,号召人买房、不买永远成为无房户(没资格结婚生子,沦为下等人)的自媒体。共同点是都用威胁的口吻,不听我的你就会下场凄惨。于是,人们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这样的事情上。没工夫去关心别的。

然后,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自媒体。

他们告诉我,因为种种无奈,种种原因,导致环境缩小、压抑、逼仄,传媒已经无药可救了。既然公共表达的转向不可逆,于是看中了更私人的文学,表达的空间、手段都更多样、广博,幸好还有文学。

我们交换了对时局的看法,没想到师长也和我们有同样的苦闷,他们讲述了经历过的种种荒唐事,我们顿时觉得,自己生活中的这一点抽象简直不算什么了。同时师长还站在我们所不具备的高度,保持冷静乐观,放在宇宙中、人类的历史中看,眼前的困境都只是暂时,简单来说,可做的比我们想象的更多,就算做不了什么也还得尽力做。

毫无疑问,毋庸置疑,有机会为这样一份事业效力,是我写作至今最大的荣幸。他们想请我写长江禁渔。我兴趣不大,但报了其他的题目。“我们是看中了你的潜力!”

交谈的最后,先生指出了来访的目的以及事实真相。他对我之前常发文章的那家媒体不屑一顾,认为应当书写更重要的东西。

“不过,贵刊以前那么多记者,一个写得好的都没有吗?”我想起曾在某个现场遇到过他们的员工,是非常勇敢的年轻人,便随口问了一句,好奇他们怎么会找到我。

“确实没有。”女主编也搞不懂这是怎样的一回事。像感叹孤叶凋零,遗憾后继无人。

我举了个例子:足球运动员也会状态不好,这很正常。

“足球运动员状态不好通常是出现生理性的伤病,写作者不应该存在这个。”男主编不大同意我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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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迟迟未能完成,因为感到抱歉,二位再次来京时,我邀请他们来家吃饭,我要把朝阳区介绍给他们,98年出生的朝阳区是很好的诗人,有很好的审美,能带来其他的好作者和好稿件,同时具备和师长们不同的视角,知道这个时代是怎样来的,同时也明白自己这代人是怎么想的。他和我一样,也需要获得这样的机会。

女主编面对满地的书和酒瓶面露难色,发现客厅里无处下脚,她想了个词:“波西米亚”——“你们家挺波西米亚的”。而偶像之偶像信步走进厨房看我杀鱼,里面乱七八糟,蟑螂不算多,虽然还没出现老鼠这样的动物,但是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的,我建议他眼不看为净,他照办了。

我烧的是上海菜:咸肉菜饭、腌笃鲜、大汤黄鱼。这对男女共计盛了五六次饭,说明相当满意。

朝阳区讲了很多:对写作的看法、对亚文化、社会流行思潮的看法,他们安静地听着。我想我们吹了两个小时的牛逼,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朝阳区是个如假包换的天才,如果你们的文学平台需要副主编,除了面前的人以外简直不需另做他想。”二位立马用开放的态度,邀请朝阳区帮他们组稿。

要做类似东欧地下文学那样的东西,我对这些没有抵抗力。起好了小说栏目的名字,并被沿用至今。

等他们走后,蓝头发女孩才从房里出来,对整件事感到不可思议:这也可以?两个年轻人这样胡闹一般地轻易获得了机会,在出版公司里无法想象。

而且,我们可以以平等的姿态讨论那些作家的写作,我和朝阳区都一本书还没出,在出版公司或其他场合的交谈里,得小心翼翼地对上口风才能谈起来。

朝阳区兴奋得都快发疯了,这件事情的过瘾程度堪比玩真人版足球经理游戏或者大富翁——让一个毛头小子组建一支伟大的俱乐部。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稿件标准,我认为文学是价值观的阵地。而朝阳区觉得,这是把不属于文学的东西放到文学里去了,等于另有所图!

我们掰着指头数同龄人中谁还能写,而谁需要发掘——那些曾和他一起参加过文学比赛的人、过过诗歌生活的人,或者放着教培与互联网的相对高薪不去,因为虚荣、幻想、软弱、逃避现实,或者志向去念创意写作专业的人,这些人现在也许出过一两本滞销小说集,要么是做了一个谁谁谁的学生,或者得了抑郁症正在发疯,朝阳区反复念叨这些可能还在搞文学的人的名字。

当然,首发球员里最重要的肯定是K,我们告诉K,最好的媒体现在打算搞文学,正当其时,不可错过,他之于这个平台就如同达芬奇之于文艺复兴。K态度平静、耐心地听着,兴趣不大,但还是决定把手上正写的某篇稿子给学生们,他把见面地点定在了萨利亚,K常带儿子去萨利亚,认为萨利亚没有地沟油,朝阳区网购了一些刚来北京时常喝的精酿啤酒作为伴手礼,K露了一手,熟练地用虎口开瓶盖,父辈好像不少人会这个,但我们不会。蓝头发女孩在K的指导下固执地试了十几次,直到皮肤发红,我们认为她总有一天会学会。




朝阳区拜访了那家文学app在梧桐区历史建筑里的编辑部,回来时,他告诉我们,男主编喜欢骑自行车,也许是为了环保,两位主编带他找作家L约稿,L是我们青年时都很喜爱的作家,他们听取和征询组稿建议的人也都认为他们应该请L。

令人惊奇的是,在附近某家餐厅里,L并不配合谈论媒体理想、公共关怀之类话题,而是说起自己在另一个体系中的待遇和地位,比如那些掌握权力的人办公室里都放着谁的书,这和他在作品中表达的价值观大相径庭,以及一些文学体制内的边界,比如谁谁谁不能得罪,我们感到讶异,并听得津津有味。而两位主编据说则非常生气,为此放弃掉了扑克牌里的一张小王。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合作了。

另一张小王是我的好友B。虽非情愿,却因地域书写而出名,出过现象级的畅销书,我们在互联网上认识,为他的嬉笑怒骂所折服,而后见面成为朋友,B成名后也一切如昨。

男主编与他来自同一个城市,但多年不曾回家,而B一直待在S城,主编问我是否认识B,我说熟啊,他有个短篇小说写的就是我,于是二位破例回去约稿,邀请我参加饭局牵线,说给报销车票。

女主编请B聊聊诗歌,B有些羞怯和欲言又止,最终开口花了十分钟谈一位国内诗人,不知道他不好意思谈论的是诗本身还是国内诗人,照我看来,那是一位抒情诗人,但后商告诉我,他获得过除了诺奖之外最重要的文学奖。

后来,B越聊越热烈,几乎有些过分真诚了。女主编歪了歪头,笑着说:听不懂,神情就像不懂外星世界,我看到B几乎就要愤怒了。男主编及时救场,拿起啤酒瓶干杯,把公共价值那一套又说了一遍,附带了更多的诚恳。以及他们的自媒体是如何被消失的,怎能不令人惋惜,怎能不令人感慨,于是B答应为他们供稿。

朝阳区约了C,萌芽作家,广义上的自己人,去香港念过书,人在纽约,从文学上,经历上,都有坐标系可以给他们牵强附会,能省掉不必要的解释成本,做营销编辑这么久,他已经很明白了。推荐的第二个女作家被拒了,说是写得不够“行”,有太浓/过了的情感,不符合他们的文学意趣。另外一个被拒绝的是K,简直不可思议。

然后我的稿子也被拒了。那是一篇关于做共享单车运维员经历的稿子,本意是写巨大的网络,但在田野的过程中,电三轮被盗,我经历了像侦探一样破案的过程,还窥见了一个京城家庭的兴衰,我把这些写下来,就像发现了北京城的秘密那样。过去我被拒稿的次数不多,但编辑都很真诚,

“这稿子不行,换你之前报的那篇吧。”女主编说。

我非常生气,像一个勇气和心血被践踏的人那样回了一句——“别跟我扯Non-Fiction,我就是Non-Fiction。”从而避免了那篇文章可能遇到的不体面的命运。

出于难以置信的原因,我还是参与了接下来的便饭。“你要愿意聊我们就再聊聊为什么。”“是因为你傻×啊。” 女主编礼貌而难以置信地“嗯?”了一声,我重复了一遍:“是因为你傻×啊。”

“在你们这儿发稿,我为什么不自己出书呢。”

“小×崽子,挺有能耐啊,给你脸了是吧。” 男主编脸垮下来,喊服务员:买单!

“对,记得买单。”我附和道。

他起身去柜台买完单出门,女主编耸耸肩:你把我老板惹生气了。连忙出门去追偶像之偶像,朝阳区脸涨得通红,愣了一会儿,也走了,我和老朱在那儿喝掉了其余的酒,甚至喊了另一个朋友来把剩下的菜吃完。

我在豆瓣上看到女主编对B的评价,给他的新书打了两星,理由是不喜欢油腔滑调的方言,不喜欢故事被巧合推动,此外,她把书里一个实验性质的、以接受记者采访构成形式的短篇小说当成了创作谈,发出质疑:“才写多久啊,就安排上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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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人找了一圈,最后认为非虚构写作者不能担此重任,宣布在废墟里淘宝失败。改请社会学人类学学者在平台刊登他们的田野笔记,最后,干脆自己亲自上阵,以更高的姿态俯视着完成了对S城的书写,从商业文明的角度告诉你为什么这片土地衰落,好像这一切真的有道理可讲一样,仿佛留待最后才摘的果子。

先是嘲讽、消解,尾端才拿出真相示人。此外,还花了大量的时间去写如今占主流的,观点和他们截然不同的年轻人是如何形成的,想借社会学人类学的名义从学术上去解释他们的失败。

我逐渐搞明白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带着田野的专业去解释一件事情,同时混合中产阶级的俏皮,在口吻上冒充一个老派英国人,像寿司师傅叉起一块三文鱼,告诉你——这就是真实。

啊,这种东西我在疫情前爱得要命,就像贝壳摆放在海族馆里,被控制了流动的方向与可能,写的人和读的人都是安全的。可现在,我们都只想活在真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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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我大概是读了一些二三手社科书籍吧,讲罗尔斯的无知之幕之类,想写东西告诉大家,体力活儿不容易,你只是比别人更幸运而不是必然,以为这些能成为共识。

对议题的敏感也和自身际遇也有关系,在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大约是打算攒钱买什么东西,路过一家工厂,想尝试工作。一般来说,十七八岁的城市少年会在类似20年前的万达那样的商业体里找事做,去卖衣服或者在宠物店、奶茶店之类的地方每天站12个小时,腰酸背痛不必说,但可以适度和同伴打闹,跟顾客开玩笑。

流水线显然是我生命体验外的场域,生产了10天电脑元件后,我像个即将失去生命的人那样需要温度和食物,准备离开。人事很凶恶的样子,要工资不给。我去劳动局投诉,门卫问我:你来做什么?

听完故事,他说,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一般来说,你肯定是做了不对的事情才不给你工资,还是不要告了。看到这样的情形,我知道没有拿到工资的希望,时隔很久仍觉得屈辱。我看到的网民,其实和那个门卫是一样的,我已经很熟悉了。

和我同一条生产线的女生,已经提了半年离职都没被批准,如果自动离职,就拿不到当月的工资。此后,我常常想到,那些被卖到世界各地的电脑,有多少是白白付出劳动的人做出来的。

我干过体力劳动,也做过办公室工作,对大多数人来说,毫无疑问体力劳动艰难许多,无论是便利店员做坏一杯奶茶、摆错货的位置,快递员丢件,都得马上承担及时反馈——被罚款和训斥;而办公室工作的容错率在同等时间内大得多,不会时刻神经紧张,或者有那么明显的被欺负的感觉。我时常感觉,对血汗工厂的劳动者宽容一些,就是对自己可能的处境宽容一些。

我没有完成这份工作——在网络音量最大的那批人投入体力活大军前,这样的观念被认为是圣母言论,未能覆盖社会,收到的回应是“规则面前人人平等”啦,“谁的工作不辛苦呢”之类。在我看来,倘若不具备能力忽悠别人为你吃苦,恐怕没有什么非凡才能是持久、在每个时期都被承认的。上一个时期的优势,在下一个阶段可能就会变成累赘,如果不提高对基础工作的宽容,迟早就会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去,读过书的人应该懂这些,是把工厂变成世界还是把世界变成工厂。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和一厢情愿、还有愚蠢,无形中给他们做了精神按摩,人们不需要知道这些,或是早就知道这些,这里的人有这里的生存智慧,我不再写那样的东西了。

忙活了两个月,朝阳区获得了600块,我赔了至少6千块。都是22岁,赵家璧遇到了鲁迅,我们遇到了什么?

过了一阵,我遇到了曾经在他们手下干过的记者。向记者提及这件旧事,对方不意外,告诉我,女主编喜欢在办公室里骂下属蠢。这段经历很少提起,因为说出去别人不会信,这么一个高举平等、人文精神和商业文明大旗,思考人和技术关系的媒体会对员工软暴力,此外,我还有朋友在面试时被男主编骂哭过。

这家平台的奇闻还包括嫌自己约来的作家稿子太长,稿费只给一半,而他们找来的非虚构负责人——是平台前身媒体的老下属,非常踏实的一个人,能在他们手下干这么久就是一个证明——最后被拖欠了工资。听朋友说,他现在去了一家我们看不上的下沉媒体,工作得很仔细,生怕做不好。

与此同时,他们作为有良知的媒体典范,正被介绍到世界上去。男主编和女主编的名字孤悬于海外之上,我们这个世代的故事就要由他们讲。其实这帮人思路非常清晰,骗几个订户,消耗掉媒体的最后一点遗产,吃最后一口饭的事。做贩卖不可再生资源的生意罢了,这帮家伙连子孙饭都要吃光掉,让后人不用费劲去打扫。需要说明的是,吃子孙饭的不止一个行业,但肯定包括他们。我以后不会跟这种人再来往了。


回想很多所谓的反体制精英,在我成长历程里发挥的作用,无非是建立一种虚假的承诺,不来自理论的讨论,也不来自现实的教训,只有不断生产排行榜和所谓商业社会的残酷以及公司法务的威慑性,我受难了他们要愤怒一会儿,我的青春苦闷也要假惺惺地感同身受一下,到了点也纪念一下,但他们又是敌视社会的人里最喜欢品质生活和《纽约客》的那一拨。可怕的事实是这些人做的好事还没有他们的反面做得多,却又在过程问题上没什么自觉性,这也是在逻辑上这些人面对他们的反面非常捉襟见肘的原因。有朋友说最近几年是八十年代真正消失的一年,媒体意义上是,因为旧公共知识分子已经被把搞综艺节目当意识形态战场的新公共知识分子(有所谓个性的)替代了,属于我自身的成长绝不是由莫名其妙地改开出版史完成的,绝不是文化人体蜈蚣,被渐进的文化资本积累操纵,也就是说,我身边的人里不因为所谓的附近性而成了我生命里的主角,正是这种经验没有把我彻底搞完蛋,祝大家一切顺利吧。

——朝阳区


合租生活以马桶坏了而告终,我成功地把旧马桶拆了下来,并装回去,但它并没有恢复原有的功能,朝阳区正和蓝头发女孩打得火热,不能忍受屎尿问题,也需要大一些的住处。于是他们搬去了真的朝阳区。

我和朱老师奔向海淀。




搞明白向下的生活是怎样的一回事似乎非常容易,大部分人都从此中来,只要去吃苦,习惯于被欺负就行,另一些人大概去国外念书的时候打过两天工洗过盘子什么的,也以为自己从此悟了,知晓了社会运行规则、贫富之间的秘密。

而向上看起来就不一样。我学历不高,又两三年不曾上班,炙手可热的互联网大厂不会要我,我一直在躲避这些又想搞明白时代运行的秘密,而且,摸不到钱,也就摸不到社会的一部分。

说到工资高,这是把大厂当傻子,“高”只存在于某几年,到了这届校招生已经和高薪没有关系,低于公务员,后来者更是和普通办公室工作没区别,但好在工作环境相对讲理,福利齐全。

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朱老师入职了某家海淀大厂,大厂在当时几乎代表了社会主义,新来的员工和实习生们热衷把免费的下午茶、健身房发在社交平台上,大家似乎都想得很明白:996,PUA是其中必要之恶,裁员更是正常的商业法则。

唯一的麻烦是附近房少价高,在中介和房东的快速反应下,公司房补甫一推出,房租立刻联动到与涨幅持平,对房补范围的规定颇为详尽,兼顾人性,囊括步行、自行车、出租车分别在多少分钟内到达,大致以工区为圆心3公里,我们在其边缘找到了房子,一栋八十年代的单元楼里的18平米房间主卧,在某个高估了人类主观能动性的地图软件里显示骑行13分钟可达,符合房补要求,其实并做不到。

搬来的第一天,就发现冰箱里放着当日的公司下午茶,原来室友也是同一家大厂的员工。这位程序员出身北方小城,有固定女友,正攒钱买房,虽然气质大相径庭,但对我们偶尔的聚会(搬到海淀后,次数已经少多了)没有表示过任何不满,这使我担心他会在饭菜里下毒。

我不止一次在小区捡到过大厂工牌,被挂在单元门上,公司内网显示主人已经离职。窗口的大道能眺望中关村的大屏幕和远处的西山,仿佛身在互联网时代的延长线上。但居住环境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计划经济时代家属楼,从外地来找我玩的朋友望着这些筒子楼很失望,说北京太土了,我说你懂个屁,这是社会主义的崇山峻岭。

身在其间的充实幻觉与幼时无二,菜的味道,土豆、芹菜,南北方都有,每个人都在拿工资的味道,小区里随处可见孩子奔跑,对口的学校就是海淀六小强,为了让孩子抢占更好的教育资源,花不可思议的大价钱搬来差得多的生活环境里,居然让我感到幼时画面般亲切。

原住民住在里面的已经不多,现住户基本是大厂员工和陪读家庭的名校孩子,除此之外的人舍不得花大价钱租老破小。该厂食堂在一次贪污案发后被某家以难吃著称的餐饮集团承包,后勤负责人被送去踩缝纫机,说实在的,比他们的实体店还难吃,但食谱参考了营养学,蛋白质、维生素都能得到保证。

方圆5公里内只有一家新鲜水产的菜场,幸运的是在我楼下。

住在这里,我总会想起那部以园林命名的电影,二十多年前,女诗人和H在校园里,K和画家、诗人、本地土著、打工者们一起挤在没有暖气的大杂院。这些图景离我的住处不超过2公里,如今早已遍寻不到,那里已经是互联网公司的天下了,大部分的人还活着,快活地活着,把自己照顾得熨帖,只是变了模样。

我们学会了“登山”这个海淀活动。通常只是找个由头不待在家里,本质除了自虐没什么好说,但其间大有深意,其风险程度远比逛公园高。得定计划和路线,路线常有七八条之多,风景好,能感受到苍茫,是北京生活里具备快感的自虐行为之一种。

老朱的同事们也活在海淀名校的延长线上,此前的大厂招过不少三本甚至专科生,也都赚到盆满钵满,近几年的毕业生在学历上确实是最优秀的,也是最心神不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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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要凭借记忆花几百个字描述某个问答网站的高赞回答,那是一幅互联网上的时代画像。那个问题是:“为什么要上985?”

回答大致是——那年,你从山里考上985,老师主动送上助学贷款,校园网免费,食堂一个菜3毛钱,室友素质高,找到了和你一样奋斗的另一半。毕业那年,你轻松获得了华为或者腾讯的高薪offer,和你一起递简历的其他学校的同学消失在茫茫人海。几年后,你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决定跳槽,有校友内推,顺利工资翻倍,攒够了首付。后来,你有了孩子,父母都是985毕业的小孩也得到了良好的遗传,特别聪明,一直是班里第一名。毕业后十年,你的房贷已经还清,买了宝马,夫妻都是中层管理,年薪两百万,与此同时,那些不好好念书的初中同学得去做辛苦的工作,高中同学生命不顺早早离婚,这个时候,你微微一笑,为什么要考985呢?

为了擘划这人生图景,答主足足打了数千字,我摘录的不及其一。这个回答有6万多人点赞,也就是说,是6万多人的生命图景。

不久,双减释放出来的大量人才涌进了互联网教育线,一个地方守不住的,在另一个地方也守不住,大家都知道精简是时间问题,现在只是基于大厂的体面惯性尝试作困兽之斗。

老朱主要的工作内容是开发AI课程,逻辑是这样的:国家只是禁止人来上课,没说机器不行,那么我们可以把课程做成人工智能。去竞品实体店做产品调研时,毫不意外地被店员戳穿了,因为暂时没有顾客对复读机感兴趣。

新团队一半时间在宫斗,另一半在假装宫斗,有老教培仗着自己资历深,心里没数,开始提前对组里其他人做管理:大家的绩效是由我来打的啊。这位女士兴致勃勃,打算大干一场,结果转正的第二天就被优化了。

不仅加班不多,甚至组里的“自己人”还常下班后窸窸窣窣在我家聚会,和传闻中容易猝死的高强度工作大相径庭。老朱的领导得体、聪明、帅气,只要不准备和你“爹”就完全不“爹”(编者注:爹,爹味,互联网用语,指一些男性整天都是想当别人爸爸、教育别人),截止“双减”前的职场生涯一帆风顺,一步一步升上去的,薪水和应届生时候比翻了不止5倍,有一个邻厂履历相似的女朋友。

但他的位置不久前被让给教培高管了,到手的收入也降了些,因而前途蒙上了阴云,这种绝不浪费时间的人居然频繁出入我们的房间嘻嘻哈哈,可见其被动和苦闷,他对康波周期(编者注: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理论,指在资本主义经济生活中存在着45至60年的长期波动,这种长期波动被人们称为康德拉季耶夫周期)坚信不移,经济的下行、上行都只是暂时,和历史规律作对没有意义,计划买房,入场。房价迟早会更高,先购买入场券,进学区,扎根,现在买不起的人以后只能更买不起。

老朱在朋友圈看到她曾经的学生们在山上搭帐篷站岗,检查通行证。也有来北京的,一位在做广场安保,另一位做了公交车安全员,还有即将入伍的学生在微信上和老师告别,老朱问他去哪儿?“青海武警。”

那年印有公司logo的福利月饼在内网的流通价120左右,需求是买来寄给亲戚朋友。老朱希望主动上裁员名单,但空降的新领导说并没有发生裁员这样的事,让她老实工作。这种驭人之道顺理成章,但在大厂却有扯皮的空间,老朱告到了纪律道德委员会,认为没有做到沟通坦诚,违反了“大厂范儿”,HRBP礼貌认真地记录和倾听了。

教育线的顶头上司主动找老朱谈心。这位中层出身于科研世家,在学术道路上走了一半,创业未果,决定来大厂工作,认为做教育才有可能性,教育才能面向未来,勉励朱老师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放弃教育理想,两个名校生之间的片汤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老朱带着遣散礼包离场。

与我同龄的朋友们面对就业形势更加嗟叹、伤感,但自身大多未受波及,不仅没有失业,连降薪的都很少。也就是说,倒霉的都是毕业一两年的,其次是年纪大的,但也赚了整个红利期的钱,就像传销模式里的“1040工程”(编者注:1040阳光工程又名1040工程、纯资本运作、自愿连锁经营业、民间互助理财,是一个层压式推销骗局)架构图,上“总”以后,光荣退场。




工作邀约无数,靠谱的基本没有,另几家大厂的教育线还在靠惯性招人,开出半死不活的工资,稍有理智的人都在换赛道,老朱不想再来一次了。

没人知道“王阳明研究院”是干嘛的,但工资奇高,猎头几乎到了死缠烂打的程度,说:“哎呀你不要犹豫了,一个月的工资我得挣半年。”驱动力极强。这种话术不像正经猎头,倒像健身房或者理发店销售,老朱上地铁才觉得不对劲,但已经答应下来。

面试地点离住处两个小时,地铁再转265,下一辆265十分钟才来,2.6公里,索性下地铁骑车过去,途经红军营、勇士营这样的地名,道路像一条长河。

别墅门口摆着一尊王阳明塑像,说不清是买的还是租的,面试者在塑像前挨个签到,排队等候,一丝不苟,程序挺正规。只招清北复交和世界Top10,前半句很明确,后面制造了空间,我在签到簿上数了数,面试的优秀毕业生得来自二十多个学校。以前去那些大公司面试时,门口的等待者很少交流,保持礼貌、谨慎,把对方当敌人都来不及。但此刻走廊上的人都有些狐疑,说到底,是在试探、观察。

我很快已经知道了身边3位的人生梗概,一位做投行,比较有经验,另二位和老朱差不多,来自教育和互联网,想法子赚了不少钱,但即将失去饭碗,“应该可以去,但也说不好。”那位做投行的总结道。

以为完事儿了,还有第4轮,3个小时的持久战,我得出门抽根烟。太冷了,脚趾像踩在铁上。旁边是一个足球场,兴趣班的孩子,教练是女生,不到1米7,挺精神,比我想象中的职业运动员瘦,怎么对抗啊?我想。但脚下真灵活,踩球、拉球都一丝不苟,一旁的男教练有些松劲儿,还得陪他们玩儿,大概是师兄。以前是省队的,女教练教孩子用右脚停球后,向左做假动作,左脚绕至球后,再把球带向右边。

一位家长看起来像“虎妈”的类型,生怕孩子没练到,手舞足蹈地和教练一起指挥,着重训练服从性,跟教孩子做数学题似的,真是服了。

“你想想,教练让你做这个动作,是为了干嘛?”另一位家长正引导启发儿子动脑踢球。戴个眼镜,块头挺大,穿登山靴,说自己喜欢滑雪,声音挺熟,像我上个公司老板和员工谈话,一模一样,信奉知识、友善和耐心。

老朱通过了面试,但决定把工作机会让给小公主,小公主是她教培工作时的同事,把职场当作游乐园和大冒险,一见面就能够越过名校talk的试探,直抵话题险峻之处。生活中的乐趣是在家听肖斯塔科维奇、瓦格纳和说毛姆式的刻薄话,这使他不仅第一批尝到失业的滋味,并在接下来的面试中屡次被经验丰富的大厂HR识别出来,虽然觉得没面子,也担心清华本硕的简历花掉,但无疑他十分需要这份工作。

而老朱则主要是不能忍受6点起床。其次,那时的就业市场看起来还有靠谱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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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是用小公主的语言来介绍这次奇遇吧。

首先,面试官对其教育背景予以肯定,又对他一事无成的现状进行微微地挖苦。入职后,在食堂,小公主面对咸的发苦的菜准备去厨房倒掉,被洗碗的阿姨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才发现墙上“不浪费一粒粮食”的赫然大字。他惊愕之际赔了个不是,骂人的阿姨又一翻脸转为素日的宽宏大量和蔼可亲。

该研究院的主要业务内容是帮企业家解决心理问题,让他们花大价钱来吃吃馒头白菜。比方说,某企业家有一个理发店或者装修公司,员工上百人,能养活,但手下的人懒洋洋的,不求上进,不好管理,于是购买研究院研发的网课,来折腾他们强制学习,背诵经典,据说效果卓著。

而面授课程则提供给身家上亿的儒商,比外面所谓的“总裁班”务实,比如老公发了财,老婆拥抱不了变化,于是就来这里陶冶性情,学习传统文化。

他甚至打算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研究院里识别到了同类,正打算搞破鞋时,因为在每日例行的抄经活动中抄错了一个字而被开除,上了四十多天班,带着普通人一年的工资走人。

所以我也搞不懂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儿,我觉得他们现在应该不用开这么高的工资了。




而朝阳区则发现他上班的办公室已经是一艘忒休斯之船。

前几天电商那边有顾客投诉,说封面和网图不一致,其实是加印之后把封面的不干胶改成了四种随机图案,市场部害怕扣工资,催得很急,就重做了海报,改了说明,这件事发生才知道合作的这本书的责编离职了,悄无声息地,是个很好说话很认真的同事。很多同事都离职了,只有老板每年叫苦,卖惨,但就是不转行,不知不觉已经赚到了很多钱。

朝阳区说,书当然不会完蛋,但出版业已经被夺舍了。为了多卖点书,先是帮媒体引流然后被媒体垄断话语权,背弃实体书店帮互联网公司引流,来者不拒,现在给各种隔靴搔痒的文化产品引流,把传统积累下来的读者全部卖出去,讨一口饭吃,

他辞了职,以卖旧书为生,同时和一个朋友翻译罗伯特瓦尔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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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我们每一餐都吃很充足的食物,但生理上总是很馋。

中午12点、下午1点和4点,几位大眼瞪着小眼,开始抢秒杀团购,选择心仪的套餐,等待发令,如同箭在弦上,因为紧张而反复试验数次。只有页面精确地从“即将开抢”切换到“马上抢”的第一时间点进去才有望付款成功,否则就会出现“您想要的商品已经售罄,看看别的吧。”

大部分是虚假折扣,把凉菜标价60块然后再打3折,有些套餐可以在北京吃到和地方同样价格的食物,通常标注“仅限新客”,像点评平台地推说服餐厅主人的那样,先低价吸引人尝鲜,再希冀他们来原价消费,比如9块的重庆小面(通常在北京卖18)。有些是真亏本,一个80元的日料套餐里提供寿喜锅和金枪鱼刺身,仅限每天4张,但引来最多的人坚持不懈地抢,如同拉磨的驴,我们配合最默契的时候,被朝阳区抢到过一张。

“仅限新客”的套餐是最实在的,但往往最短命,多数时候,只有虚假折扣店和吸引人拉磨的店用老货打擂台。还有免费试的白食,5万人争夺50个名额,国考和互联网公司面试都不能与之比拟。每个商家界面需要动手操作的时间在5秒钟。也就是说,老板用钱和白食换5秒钟页面的停留时间,大部分店的生存周期不超过半年。

具备玩“秒杀”和“霸王餐”游戏的资格需要每个月写5条百字点评。我们有时写得很认真,堪称文学作品,有时则妙用流行语,掌握了yyds、暴风吸入、绝绝子的用法。任何一位写正经东西时的稿费都高过从中占到的便宜,但大家乐此不疲。

朋友圈被D的去世刷屏了,甚至短暂地上了热搜,除了强制文化弹窗外,文学界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在互联网占据空间。给外界传递的信息是:去世了一个教授。

K发了几条断断续续的状态,迷迷糊糊,从早喝到晚,那些新青年网站、文化传媒界的朋友们都来了,像一场欢快的聚会,在网络上现场直播送别,参与者里有擅长PUA下属的人,有掌握话语权和资源的恶棍,他们并不真正知道为什么年轻人纪念D。许多人只是需要由头歌唱,提醒自己年轻时也有过,连回光返照都不曾幻想。D一直保护年轻人,而他们每一口都是在吃掉自己的子孙。

无论持什么立场,大部分人们只爱生杀予夺,只有D保护人。D保护自己的学生,那位学生喜欢女诗人。没有什么相互激荡,但做得比招一招手更多。K说他为现在的年轻人感到遗憾,再也没有运气碰到D那样的老板。

我发现,在武汉疫情时关注的人开始互相指责对方的城市连作业都抄不好,被指责的人抿住嘴唇、握紧正能量、转发加油。

看到其他地方正面临困境,就为自己的城市而感到自豪,是2021年热爱家乡的体现。在这样的基础上,反映城市生活方式的电影刷屏了,我认为这是那年的年度贺岁片,许多东西都在自己的延长线上。



Part3  2022



在这个时代赚得盆满钵满的人里,并不包括歌手Q。她没有加入大潮,甚至没像C那样把作品变现,一代又一代喜欢她的年轻人接住了她,就像护住风中的烛火传递下去,大概因为需要一个助理但请不起的缘故,她常向人倾诉烦恼、困境,或种种计划打算,有时显得缺乏距离感,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再善意、耐心的人也会忍不住离去。但总会适时出现下一个,如同一场接力赛。许多担当过这个角色的人已经离开北京城,或是从文艺青年中退场,而Q还在创作演出。

Q有时演出状态不好,草草了事,有时又会超时,影响下一支乐队或观众赶地铁,我看过的几场,她的兴致都不错,结束后对后台围着问这问那的观众说,等会一起吃饭吧,然后特别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要AA哦。

商业资本不会理她,认为她不遵守规则,缺乏职业精神,功成名就的同龄人们有时夸上几句,但路得自己走。有些年,Q住在地下室里,落下了风寒的毛病,另一些时候则收入不坏,与白领参差仿佛,最近几年,Q的居住环境和我们差不多,租住在东边某间老一居室。

现在,轮到lusi了。Lusi和我们走过不同的道路,毕业于北京X中这样的学校,在中学时期就在社团做文学杂志,那些东西本质上是二代的玩具,但也有不错的尝试。接着像国际公民一样,各大洲转了一圈,经历必要的游历和旅行,最终回到北京。入职出版公司,一心想帮Q出一本书。

公司还算开明,在报题和选题会阶段抱有开放性态度,但工作难度不小。Q的随笔有才华,常让人感受到九十年代散发的气息和可能性,像个女孩提着包在路上走,有茫然,期许的目光和力量,表情和今日不同。但有时不成章,风格自由落体,在一个非常优秀的未来主义段落之后紧接着一个老干体段落。其次,书号都在出版社那里,说服他们需要四步:知道Q牛逼——发现Q是个可爱的人——认可她的文字才华——决定在社会层面落实,也就是给她出书,每步进展都需要契机。

Q的大脑过分活跃,行为则常跟不上,总是同时和ABCD发消息说打算见面,最后见的却是E。也不用团购和点评软件,在买单时经常吃亏。

Lusi的男朋友一术刚到北京,和我一样的茫然——被伟大击垮了。如果在北京看到一个广东人,就难免会想捉弄一番,况且还长得非常清秀,于是我给他买了一大罐豆汁——还不是店里打的,而是超市里卖的、不知道是什么发明家研制的易拉罐制品,这就确保了无论爱不爱喝豆汁的人都会觉得丧心病狂,他居然喝了一大半才从豆汁里扎出来,像在泔水里憋气一样满脸通红,我问他,“好喝吗?”

“也太难喝了吧。”

于是,一术产生了和我刚来北京时一样的戒断反应,鸡肉说不合格,猪肉说有味道,羊肉不吃,牛肉能买得起的都说假。我们去一家肠粉店吃饭,突然,身边一位北京大妈和外地姑娘吵起来了,拍下视频会上热搜,但很常见,大概每年都会碰上一次(公道地说,类似的事情在外地碰到可能还不止一次)。

我已经学会把它当笑话看了,北京大妈噼里啪啦地摆出珠穆朗玛峰那么多的比喻和气势,小姑娘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可我尊敬您呀。”Beyond的歌里怎么唱的?“风雨中抱紧自由。”

很快,一术主动地把伙食从粤菜调整成了驴肉火烧。

他们在胡同里租了房子,大家在屋顶上穿行,我笨手笨脚,lusi和一术则非常轻盈,几乎不发出声音。

Lusi写道:


奇怪的北京
揉合我们散乱的忧郁
这是战时状态
在高处当过镜子的树叶们

已经快乐地散落

我碰一碰你
在这些房子后面
如果冬天不是真的

如果它不闪现




这一年的好时光特别值得被记住,我们关于美食的探索渐入佳境,发现了一家叫和田食堂的餐厅,前身做土耳其菜,经理还是以前的经理,中亚人,背头梳得一丝不苟,坏笑着不太老实,菜则很棒。

店里的食物简直是商家的馈赠,糕点胜过上海国际饭店的蝴蝶酥,烤肉88一斤,什么调料也不放,蘸盐水吃,饱含鲜美的汁水,过油肉拌面和韭菜黄面重塑了我对面食的认知,配上尤拉超市的东欧啤酒——那里至今留存着浓重的“倒爷”时代气息。一百来块钱两个人可以消磨一下午,你简直不敢相信花这点钱能吃到这样质量的东西。在北京,这样的好事存活周期不超过3分钟。晚上有民族乐队演出,宾客兴致来了就地跳起舞,兼具风度和热烈。

此外,附近的主顾包括使馆工作人员及家属、大小商人、国际倒爷,我曾看到过一座穿制服的肉山被七八个人簇拥着走出包房,气场强大,军帽上是某个中亚国家的国徽,问背头经理该肉山是何许人也,“前苏联的将军”,他狡黠地一笑。

何伟也曾长期混迹于此。有人分不大清楚,上阿塞拜疆老板开的餐厅表达对俄罗斯文化的情感,赞颂adana烤羊肉,点评道:“这才是男人吃的东西呢”,老板也乐见其成。

这个街区许多人和事都不乏神秘:就一家餐厅经理的要求来说,小阿实在是过分有风度了,英语和俄语都很流利,很好的打扮和教养。当然,现在样本的复杂性小多了,都是一些看起来生活稳定的留学生和使馆家属,混乱气息已不存在,和田也只是一家不同国籍的人都爱来光顾的餐厅。

三月里,我几乎一半的日子都上和田食堂来。一天,我看到隔壁桌的男性油嘴滑舌,一直劝女性过量饮酒,而女的看上去像对这套一无所知。老朱甚至打算偷偷提醒她别喝多。但二人明显都在兴头上,向台上演出的乐队友好地试探——像对老外说话那样,生怕别人听不懂的感觉——“你们会唱Bob Dylan吗?能不能点一首Bob Dylan。”几位民族小伙子对视了一眼,礼貌地拒绝:抱歉,我们不会唱Bob Dylan,下次吧。

“不然今天上我家去吧,你都是我妹妹了,我还能把你怎么样。”有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俄顷,二人一道亲密离去,不记得是否挽手,但无疑靠得很近。

不久后,我看到热搜视频,姑娘是职场成长向短片里的主角,她创业的平台刚上线。这更像是一个2017年会发生的事情,这样鲜活的形状已经很久没看到了,不正是北京的魅力之所在吗。

六月重新开放堂食的时候,演出没有了,原来的经理换成了一位河南阿姨,也相当热情,耐心,但餐厅口味下降明显,后厨常传来争吵,羊肉被烤过火候,加面总会被有意无意忘记,糕点也不再出现在前台售卖,公允地说,以北京餐厅的正常生命周期来看,它保持的高水平已不算短。正因为如此,会让人特别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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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我们对吃热爱到了过分的地步了,追逐口腹之欲,本不应该这样的。我们不再玩吃屎的游戏,试图复制出接近原产地的东西,让心里充盈一点。温州村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我们的诉求,春天,我提着墨鱼、海瓜子,秋天提着梭子蟹,带着一兜子腥味回家,街上常常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宏伟的中央电视台,国贸依次冲我走来。

我自学的坛肉,乃至尖椒干豆腐、炸鸡蛋酱、蒸猪血,都有模有样,吃的同时想象着东北生活,丰饶、富足的过冬,灰色的筒子楼和远幸福于南方的集中供暖,是本就有的共产主义美学,在北京,你可以想象自己身在中国任意一个地方,和任意一个地方产生连结,这就是首都。

春天的记忆山明水清,十分明亮,亮马河边挺自由的,据说明年就禁止下水了,游泳的老人们像世上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唠嗑,大妈说:“现在关于新冠的后遗症有几种说法,有说伤肝,有说伤肺,还有的说影响生殖。”

“影响生殖,这个比较严重。”大爷说。

我在北京的每个住处附近都有老年人自发的游泳点,无论是东城的什刹海还是海淀的昆玉河,他们从家里拿来时钟,搬来石头造上下水的台阶,甚至还有简易更衣室,不让他们游泳,在河里放玻璃渣都不可能。

疫情期间成年人鬼哭狼嚎,孩子们可回到了正常世界,小区里有打枪战的,有捉迷藏的,总之鱼翔浅底鹰击长空万类霜天竞自由,活动场上的都差不多8到10岁,有一拨儿传地滚球抢圈儿,20米外沙坑里那些七分裤凉鞋眼镜青春痘的家长不乐意了,指着踢球的孩子念叨:“你这要是砸着人怎么办,别踢了。”说了得十来句吧,把他们直接给赶走了。

踢球这边家长先是没说话,后来出来个穿阿根廷球衣的大哥讲道理:“我们先来的,现在你们一人占一边,家长都看着在呢,没事儿的。”后来彻底烦了:“你别拿手指唤我,也别冲孩子。”大哥步步向前,小镇做题家身体不由自主后退,梦回初中被霸凌,眼里露出屈辱。

我赌十块钱,接下来他得打电话找管理员儿。然后还是各安天命,饭菜飘香。事实上,你走在小区里,能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荒唐的情形。

我注意到,很少在街上看到比他们大的孩子,初中生和高中生已经不大看得见了,好像出了趟远门,回来就已是成年人。网课和夏天结束了。女歌手Q的书被出版社退稿,审稿意见里认为她写法陈旧,怀疑部分段落描述的是吸毒感受。




这是朱老师三年里的第三份工作:一家创业公司的战略岗。直接为老板——某家独角兽企业的前VP,一位数据风控专家S总服务。

入职前,S总和老朱做了一番长谈,S总从哲学聊到商业,逻辑聊到人情,最后正确地指出朱老师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开始好好赚钱,这个问题迟早要想清楚,希望他能帮助老朱想清楚。

S总过的是一种顺义大房子生活,定期和朋友聚会或家庭出游,孩子间互送礼物,地库里停着跑车和保姆车,房子里来往的人包括媒体主编和大学者,讨论的问题可有深度了,最低工资是否有利于底层啦,人能否自愿为奴啦。几乎让人怀疑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只是不得已保全自己,以务实的方式向正确进发,有时候会做不情愿的事,但有一天会去做大事。

在高速发展阶段,有许多非技术出身的文科生,或者被人文社科影响的人加入互联网创业。但他们身在商场,因此无一例外在某天突然成了经济学爱好者,颇有些文青回头的意思。有句话不是说么,三十岁以前不是左派没良心,三十岁以后还是左派没头脑,他们在舆论场上争论是要福利社会还是自由市场,一派认为无需福利制度来养活懒汉,推崇米塞斯、罗斯巴德、哈耶克经济学。另一派更讲人文关怀,但都认为未来的答案在两派中间,这些人没有做到马云这种程度,但都还算成功,这样的成功在2017年前后达到了集体巅峰。

这多少让朱女士闻到了相近的阶级属性,和博雅教育离得近,非情愿的改变较少。一位法务朋友谨慎地告诉我们,公司的几次跟投都是老板加注,这并不寻常。但在逃生赛道里能兼具这些已经不易。

我们搬到了望京,不再去胡同里的摇滚乐现场,而改去电子乐俱乐部,如同饭后散步遛弯儿,一位在广告公司上班的福建朋友,宁可在加班剩余的八九个小时里抽出睡眠时间去蹦一阵。

入职恰逢年终酒会,同事问老朱:为什么要放弃大厂来创业公司,神情疑惑不解,这使她嗅到了一丝阴云。老朱甫一上手工作便知,企业状况并不如人意,最近一年里所有发生的事情、出台的政策,不仅跟公司的战略大方向背道而驰,而且和具体的每一个项目背道而驰,去年忙了一年的内容根本收不回款,为了回流资金改做留学项目,等所有事情落实好,那个地方居然打仗了。

总体来说,之前的几份工作使用的话语体系和学校里接近,现在则相去甚远。HR更像职场投稿吐槽的主角,谄媚,在考勤打卡上纠结不休来获取存在感,都是闻所未闻的情况,老朱毕业以来第一次对环境有了陌生感。

尤其是,她看到销售合伙人竟然在办公室里猛抽下属耳光,去找老板论人权和合法性,S总试图告诉她商业的复杂性,比如其实被抽耳光的其实是领导自己人啦,销售团队有其工作特殊性啦云云,但还是在公司群里发了公告,把合伙人罚款停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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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软件的资料显示,和上次一样,我们的新室友是一位IT从业者,结果见面以后发现气质完全不像。早晨,我去买菜,他快乐地坐在装着件的三轮车上跟我打招呼,原来他是这个小区的快递员。

我从事过这份工作,知道他在快递员里有着不低的生态位:有自己的地盘,送件线路固定,和居民熟悉默契,而且上班地点就在家门口,简直是梦寐以求的蓝领职业,辛苦自不必谈,月收入大概能上万。而我做快递员时只能像打杂学徒一样去送老手不要的区域,容易丢件和吃过失单,扣去罚款,一个月只剩四五千,在被开除前,我明智地放弃了这份活儿。

一天,我听到厨房传来骂声,“操!操!”不知道是在责骂我们还是自言自语,尤其是,我还发现了他有一把好刀,北京买刀不易,超市能买到的刀剁鸡都困难,那把刀生铁打的,发沉,砍死人没问题。我送了瓶廉价口粮威士忌过去,他腼腆地收下了。

过了几天,我看到他在厨房快活地唱着歌,发现只是为人大大咧咧而已,松了口气。伴随着韭菜炒鸡蛋、炝土豆丝的味道,是些很香的北方家常菜,偶尔会买不新鲜的陈年冻带鱼,是那种会把自己的生活尽可能过好一点点的人。

与此同时,一周里总有两三次会看见尿被他撒在马桶盖上,但我们的朋友经常待到深夜,交谈和音乐的声音也许会传到墙壁另一边,他没有任何意见。我们是适合的好室友。

后来,我胆子渐渐大起来,在烧菜时偷用他的刀,那把刀剁羊排如同砍瓜切菜,是用过的刀里最好的。




S总在工作群里宣布暂时解散公司,许诺等境况好转,一定补发工资和补偿,他的那些旧友们早已是休息状态,不再计划拿钱出来参与商业投资活动,他一步步地拿家底出来填补公司,已经危如累卵。那些在公司里向领导谄媚的人当场翻脸,老朱倒是无所谓。

忧虑首先是远处的,其次是近在眼前的,中间的部分反而没问题,回去家乡居住,靠零活养活自己,不是无法接受的选项,可1个月后怎么办,3年后又该怎么办?大家都说,年轻人不必攒钱,应该趁年轻提升自己,总体来说,网上分享提升自己的内容包括,拒绝在高铁上换座,学会反对道德绑架,学会维护自己的权益。

9月的时候,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我的室友了,他做菜动静很大,不爱开抽油烟机,那些北方家常菜的味道会飘进来,此刻,快递员先生的房门紧闭,长久不出现,一个礼拜大概叫两次泡面外卖,顺带几罐啤酒。一天,我的房门被敲响,外面传来他的声音:“停电了,你先交一下,我手机没开网络。”

我意识到,失业的不止是老朱。

常来家里的朋友有的在机关做技术性的工作,把工作和精神生活分得很开。有外媒记者,喜欢中亚音乐,有语言学、方言圈的民俗大师,模仿历史名场面惟妙惟肖,你在网络上认识到的这些人大部分都居住在北京,是某种北京传统,这些雅兴与爱好类似某种避世的精神空间,我也只在北京成规模地见过,在上海会被称为“戆大”,在广州会被看作“痴线”。北京正得其所,虽然本质上也是自娱自乐。我自诩会吃,有一些见识,却在他们面前自愧弗如。

还有老朱在部委工作的支教团同学,友善,从不附和我乱开的玩笑,和朱老师一起追忆大西北的故事,以及同学少年们的现状、她在工作,人际关系中需要处理的问题远比我们复杂,却能应付裕如,每次总带来好酒,是他们在给掉队的伙伴行贿,因为他们在正确的道路上,而我们在浪费自己的前途,我们心知肚明。

不能出小区的日子里,琵琶腿、鸡蛋、冻带鱼基本可以得到保证,可居然有人在自个儿家里搞炭烤,羊肉味从抽油烟机排出来,香了一整个小区,把人给馋坏了。大家都在底下看,保安也被吸引来,觉得不对劲,不应该,但也不知道该怎么管,居委会大妈就来劝:“不要扎堆儿呀。”

因为出门机会不多,每次外食都吃得很珍重,我和老朱新结识了一位老北京吃主,文化系统子弟,平时放浪形骸,大冬天喝多了手机扔我口袋里就跌跌撞撞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去的,邀请我去他家坐坐吧,家住后海旁边小四合院,房间满屋木头家具,采光不错但不爱开灯,气氛诡异。我告诉他,听说哪儿哪儿有偷着开堂食的,他严肃地教育我,还有其他店家老实规矩没开门的呢,这万一闹出事儿了连坐他们可怎么办呢。

美食博主朋友则发现了一家胡同小馆儿,老板上了岁数,计划经济年代在区餐饮公司干过,正宗地保留了京城清真菜口味,目前屈居一隅做肉饼,于是亲力亲为,给店家扩容菜单,试新菜,义务帮忙跑堂,他挨个检查每位进门顾客的健康码,哪怕是熟人也得一丝不苟,毫不徇私,试图靠截图糊弄过去的人看到就为之胆寒。

10月份,我感受到了消费人口的消失,第一个变化是开始用某平台买菜,该公司有着不好的声名,我一直认为使用它不道德,此前,在面临员工猝死一类丑闻时,大厂通常是通过公关斡旋、向公众展现人文关怀姿态,他们是第一个连装都懒得装的。

买菜软件的主要运营机制是将没人要的边角料循环起来,价格相当于菜场里同名商品的50%,虽然事实上占到的便宜不超过5%:肉类绝大部分是调理(编者注:调理肉制品是指以畜禽肉为主要原料,绞制或切制后添加调味料和其它辅料,经滚揉、搅拌、调味或预加热等工艺加工而成的非即食类肉制品),有些干脆是不能吃的垃圾,但足以吸引你每天点开软件,自以为是地靠判断力去博弈。

商品下常见的评论有:“我是农村人,本来能吃到牛排很开心,结果是假肉。”下面聪明人就说:“一分钱一分货。”像颠扑不破的常识和真理,令人恶心。

一次,我看在某种牛肉商品下面清一色的好评,而且,看得出来自老年人打字特有的习惯,把“两”打作“二”,以及手写输入法常见的错别字,显出笨拙和诚恳笃定,评价里说:“老伴很高兴,多吃了两碗饭。”——多么温馨的生活经验图景,值得信赖。

收到货以后,我不消花任何工夫判定,就立刻扔进了垃圾桶。包裹里附带一张返现券,写20字以上好评,配3张图,即可返现3元。顾客们都到了退休的年纪,经历过很多事,有比我们更丰富的生存智慧。

骑车经过常去光顾的烤油边时,我知道以后吃不起了,向它说再见。吃不起的意思是,不会再花人均一百多去吃一顿烧烤了。其他的消费降级尝试包括预制菜,前一年比买菜贵,现在比买菜便宜,是双向奔赴:菜场价格贵了,同时它在降价。

好了,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5年前毕业的名校生会追求远大前程,3年前毕业的不追求远大,而改为追求眼前的现实——比如过得去的工资,现在这现实也不存在了,晃了一圈,收到的offer都是国际学校教师,或者还剩残羹冷炙的教培,都是职场死路,想再回头何其难也。如果说,之前的大家的生活态度多少还有点自我放逐的意味,现在也不存在了。

还是十月,我在约瑟夫罗特的小说中读到一段话:“最后几个月我生活在一种状态中,还没有适合它的一个名称,俄语中没有,德语中也没有,大概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里都没有——那是一种介于心灰意冷和心存期盼之间的状态。”




互联网上,我在疫情前关注的一些人开始争当预言家,试图证明自己的判断是多么精准,多么富有先见之明,看到有人吃苦受挫,幸灾乐祸,认为报应本该如此,要么就是我所信的路已经走尽了,所守的道已经守尽了,正义的冠冕已经为我而留存。要么就是信奉康波周期,背上房贷,相信未来。

我意识到,就连小偷也决定拿着偷来的钱撤退了。而那些和我在疫情时对线的人,已经彼此间吵到不可开交。

S总遣散了大部分员工,希望老朱跟他再干一阵,打算重起炉灶。好消息是有了新投资人,但既不是互联网行业的同僚,也不是媒体主编圈子里的朋友,是个靠京郊土地拆迁流转发了笔小财的中年人,按朱老师的看法,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社会流氓。在饭局上借酒装疯,左拥右抱女助手,盯着老朱嚷:“我他妈想操你。”老朱常被人当成洒脱的“飒蜜”,但她告诉我,那一刻屈辱极了。

S总已经失时了,失时的意思是,无论价值观千变万化,多么冠冕堂皇,人们总是向着有力量的地方而去——以此作为自己的精神义肢。没人把S总当义肢了。

他的生态位让给了狼性文化企业家,让给了骂员工、揍员工、捏女员工屁股,把自己当皇帝,要求三请示五汇报,每周学习心得体会,没有公司就没有个人,乱扣工资,恶意拖欠工资这样的词汇;而不是公司咖啡间、按摩椅、健身房之类华而不实的东西。这样的人在下个阶段更加能活下来,虽然S总试图把自己活得像抹布一样,但他终究不是抹布的材料啊。

S总构想的下一步商业计划这里没法说太细,总之在2017年连违规都不算,但现在有小概率面临牢狱之灾。我想起了很多大学生,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有法律风险的公司当前台或其他什么,就稀里糊涂踩了一两年缝纫机。某位刚出狱的朋友告诉我,监狱里都挂着警示牌,教育大学生找工作得擦亮眼睛。

而且,我没想到S总会做这个。我不是说他不可能坐牢,在前几年的年景,他这样的人完全可能扯进内幕交易之类的事情,是难以想象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坐牢,就算真正要去刻意犯罪牟利,反而显得思路更清晰,不致被怀疑脑子是否坏掉。最后一顿饭,他开着商务车来接我们,车里平和干净,一眼便知是隐秘的私人空间,车里没放音乐,但脑海里不由自主会响起爵士或者斯特拉文斯基,看不出公司里和世界上发生的这些动荡。

这辆车常载着他的家人和朋友过家庭生活和度假。他跟我们讲起高三那年,离家出走,辍学去酒吧当保安的故事,后来又如何复读考上北京某干部云集的985,凭借酒吧磨炼的韧性和机敏在几大初代互联网公司稳步攀升。总之是那些和他年纪相仿或大十岁的,在海淀念过书的人的创业神话,被拍成电影口口相传,我听过很多这种故事。他是在告诉我们——他也和那些人一样,将随着时代走出低谷,走向巅峰,是成功者的宿命。

我想起了他京郊温暖的、平地而起的大房子,在国际学校的孩子,妻子和定期来他家里做客的体面优雅的朋友和邻居。

朱老师告诉他,欠薪没什么,但如果要做这些事的话,就不能跟着干了。

“你要知道,我做这些,并非慌不择路。”

好的,我们现在都知道他走投无路了。

我长久地端详着S总,出生于恢复高考年代的,在早期互联网环境中憧憬着成长的,温和的,儒雅的,精英主义的,比现在盛行的体面得多的……我却不再想搭理他,有更重要的,本能的事情让我为之战栗。

有天我出门骑着自行车,做了长距离的骑行,穿过时代的环线。耳机里放着海朋森的《草莓》。我都看到了,并不是人向力量走去,而是力量会长久地跟随你走过的道路而来。




来北方住了一遭,知道了饺子是很不坏的东西。有天我和老朱恰好都能出门,于是去金谷园吃饺子,金谷园是北京最好吃的饺子,开在高校门口,前一年还坐满了挂着大厂工牌的实习生,回到学校也还是挂着,他们三五成群地在吃饺子的时候谈论工作琐事,脸上写着对成人世界的疲惫,但明明是对成人世界的向往。

是为吃一顿饺子而开心的年景,冬夜的公交车里只有售票员和安全员的声音。车厢内坐满了乘客,有些像被班主任带着文明观影的小学生。也像在一个单位里乘坐班车上下班的同事,因为过分熟悉而沉默无言,彼此无话可说。

车过惠新西街,上来一个胖子,神情像高中生,但是面相已至少30,说标准得体的内城北京话,比大院口音的京味儿重,但又没那么南城市井气,甚至带着点人艺腔。

“您好,我现在在xxx路公交上,我是公交迷。”

“对,有公交迷,火车迷,飞机迷,还有轮船迷。”

公交迷啊,我知道,他们喜欢拍公交,乘坐不同的车型,分享在论坛上,多数带点工科气质。原来公交迷是这个样子的,我想。

“我是在贴吧获悉您的电话的。”

“您这种情况应该是罹患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根据我的观察,您的症状已经处于晚期了,我建议您去廊坊市人民医院精神科治疗。”

“一楼挂号,上电梯到精神科找张主任。”

“您可不要讳疾忌医啊!”

“君有疾在腠里,不治将恐深啊!您还是及早就医吧,”

这位唐突的胖子始终保持明亮的口音,一本正经和抑扬顿挫照亮了车厢。应该是对方不堪其辱,挂掉了电话。

乘务员试图维持秩序,小声呵斥他不要太大声——前几年在车里打电话还没人管,但毫无办法,完全失去了气场。两三站路后,这位公交迷昂首下车,高贵极了。

我先是小声地吃吃笑,后来完全憋不住,笑得快要打滚,不得不用手捂住嘴,让人想起晚上吃了饺子,窗外的天色令人错觉就快要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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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si喜欢躺在胡同阳光房的床上看着头顶北方树叶的反光,以为是秋天明亮的太阳折射出来的,某天,她突然发现,那些在高处被当成镜子的树叶们,发出镜子般的光泽,是因为它已经开始变干了,这是濒死一击。

“那些在寒流中聚集的、燃烧的落叶,难道不会把他们付出的生机分享给我们吗?”——lusi(2017

世界杯那阵儿,我们哭了又笑又笑了又哭。美食博主朋友打来电话,讲起了童年时期一个街坊消失的故事,后来成了胡同里的傻子,他出生于80年代初,已经足够有记忆了。一些北京人的共同点是表面大大咧咧、自由,而内里保守或者虚无,知道历史从何而来,知道边界始终存在,保留了像是被烙铁烫过的记忆。

过去,人们总说北京人“吃过见过”,可固然北京不是美食荒漠,难道上海广州就没吃过见过吗?现在,我更加理解吃过见过这个词了。

我还有多余的布洛芬,发朋友圈问谁缺,可以自取或闪送,不料头一个上门的是我采访过的一位经典款骗子,喜欢和二代三代称兄道弟,来往各种会所茶楼和内部食堂,在饭局上听哪位主持人,文工团歌手唱上一段儿,就录下来发朋友圈,配文:感谢xx老师的表演。

完全没想到,就冲这进出大内的人设,怎么好意思?除此之外,还帮到了两三个朋友,虽然他们自己也能搞到。我决定出门做骑手。之前我也做过闪送员,活儿不好接,通常面临长久的等待,但这次上线立刻自动接单,0.1秒,甚至没给我多余的考虑时间。

电话那头传来咳嗽,“我们家,”她说,“我们家里人在发烧。”没有用那个词。

“先放在门口,您过三分钟再来拿。”

“好嘞。”是人和人之间的善意。

收件地址是京郊的回迁小区,里面装着当时最紧俏的硬通货:布洛芬混悬液,和治咳嗽的中药冲剂。说明女主人和电话里听到的那样,情商不低。那边收货的是祖孙辆,我也放在门口打电话通知,一切都有理有面儿。我感受到,他们是一个大家庭。

到家时,我的脚离开冰冷的鞋,踩上地毯温暖的绒毛和温暖的大理石砖,曾觉得他们冰冷似铁。感到自己的脚正一点一点缓化,像身体组织不断流失,必须先在常温里待一阵再去洗澡,不然血管会爆掉。

外面的大街上只有骑手,我很有安全感地冲了很久,并在此后不断地因为冷而洗澡,但无论洗多少遍,十分钟或半小时后也还是冷。

那几天的闪送单多得能从望京的福码大厦排到三里屯的瑞士公寓,公寓门口是死一般的沉寂啊沉寂,没人开门也没人接电话,是担心什么东西沿着信号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吗?几分钟后才接到短信:“放门口”。我照办了,继续投入寒冷中。这是下午两点钟的晴天。

北方的外卖员到底是怎么活下来还能坚持工作的呢?我自恃懂得一些生活经验,像猴子一样学他们购买了护耳、电动车防风罩、护膝,商家管这个叫“外卖伴侣”,那也还是冷,还是受苦,人活着就是受苦。

我打开门,进入刀子一样的寒风里,在星辰下受苦吧!受苦。

“其实并没有什么星辰,但城市灯火早已超越星辰。”我对自己说。北京城实在太大了,像荒野,地图上构建起来的,星斗一样的万家灯火在几年前还是村镇,大地是多么广袤啊,就像俄罗斯的大地一样广袤,离家还有一公里,受苦吧,受苦。

我感觉自己掉进冰窟里,因为寒冷,想尽快到家而不停加速,而不停加速也许会使我更快地失温。京杭大运河的水也许都比岸上暖和吧?我想。于是越来越冷、越骑越快,是因为越来越冷而越骑越快还是越骑越快而越来越冷?这是参不破的,值得我们这代人思考到死的终生时代秘密。我们是怎么把身上最后一点温度搞丢掉的呢?所幸,截止目前,我还能在身体彻底失去知觉前回家。

舆论开始鼓励社会各界加入骑手队伍,与此同时,在温暖大房子里吃牛排的人缓过来了,我开始往来于各种牛羊肉专卖店,那里不仅有四五十一斤的牛肉,还有一两百一斤的和牛小排、鲁西黄牛排,新闻里说进口货可能传播病毒,国产更可靠。

其实,我的身体里正经历缓慢的慢性感染,整个人没有精神,爱犯困,一睡就是十个钟头,也有意无意地变得迟钝,一次,顾客投诉少了一份拌在烤鱼里的面条,那是很便宜的一份光面条,可能是无意中掉了,“多少钱,你加我微信吧。”店家收了我10块,超过本单收入的一半,是我之前干体力活时的熟悉常态,社会已经恢复回本来面目了,真好。

我想,是时候结束最后一单了,在家休息了很久才恢复正常。那个冬天对很多人很难熬,可是我已经经历过一遍考验了,也是一遍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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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是人们的精神观念创造的现实。人们的精神观念由现实创造,但归根结底,还是人们的精神观念创造的现实。这是公平和民主的游戏,我已经懂了。毕竟你不能靠写文章打动铁石心肠。

不和这个痛苦到变形的社会一起变形,是不是就掌握不了这种变形的秘密?三年,我们共计喝掉了一千多瓶高度数致癌物,有房间里的酒瓶为证,坏处和好处都是时间在喝酒中度过。

还有攒下的10个充电宝,意味着1000块钱,在其他地方绝对不会发生,首先出门前会充好电,计算归还时间,在北京时总会忘记这些。喝多了,忘了还,到家才发现,这时候再出门的心理成本绝对大于100块。事情就是这么来的。

此刻,充电宝放在我家,五颜六色,大部分黄澄澄的,像小时候大人桌上的晶莹剔透的麻将牌一样喜人,已经充不进电了,像小孩的玩具,同时我想到,以后不会再有小孩玩这个了,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百年孤独结尾。

感谢起止之年,使我得到接下来的锻炼。历史很长,长到可以过分轻松地在其中寻找到所有答案。唯一确定的是,与许多人不同,我绝不怀念这年开始前的那几年。

一年后,蓝头发女孩去了巴黎,放弃了继续念法国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的文学,决定从头开始学医,朝阳区计划一年后跟去。Lusi推进女歌手的书有了出版眉目,后商还在北京写他的访谈,K不打算去任何国外的地方定居,说要在这里观察时代的秘密,二十多年前的他也是这么说的。这是大家共度三十岁前后和夹杂着瘟疫的成人之年,本质上是车停了,人们纷纷卸车门、抢行李的故事,不过,这车是属于改革开放的,不是苏联的。我们在哈哈镜里。

我想我将成为另外一个人。

现在,我住在一个江南的乡下小地方,有鸡叫的早晨。我打算睡着了,不关心外面发生什么,同时也想起了在北京清晨街上传来的洒水车声音。那时,我刚把上半场胃里能容纳的所有酒喝透又百无聊赖,朱老师正睡着,我去温州村买菜,如果时间早,我就搭末班的夜班车,如果晚,我就搭头班车。

去时夜归人们在车里相对无言,待我提着墨鱼和海瓜子回来,早高峰已经开始,配上二两黄酒烧熟,朱老师吃好出门上班,我就该睡了,外面正发生很多事,等她下班回来继续喝。

但是我还是会想起北京城里的每一个客厅——和我们一样租来的客厅,年轻人和年轻人之间的客厅,有的搞电影放映和读书,有的讨论主义和哲学——那些消失的客厅。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



苏 怡 杰

90后写作者,酒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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