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猫鼠游戏”：员工监控软件大流行

源济

职场“猫鼠游戏”：员工监控软件大流行

Original 刘琦 看天下实验室  2022-06-30 08:51 Posted on 山东

老板时刻盯着你。

撰文 | 刘琦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是的，公司里的“老大哥”在盯着你。

詹姆斯是一家美国大型零售企业的分析师，疫情暴发后，他的公司也开启了居家办公模式。詹姆斯主要负责供应链，业务繁重，但即使工作地点从办公桌变成了自家餐桌，他也总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

半年多前，一场意料之外的电话会议，彻底改变了他对公司和这份工作的看法。

2021年底，詹姆斯的小组被领导层拉进一场线上会议。会议主题是批判。公司高管指责詹姆斯及其组员，存在大量没有向数据库中输入信息的空白时段，怀疑他们消极怠工。

詹姆斯先是感到困惑，据他所知，公司并没有专人负责跟进工作进程，他接着怀疑“是组内有人告密”。最终，搞清事情原委的詹姆斯心中只剩愤怒——原来，公司在发给员工的电脑上安装了监控程序，该程序可以通过记录一个人敲击键盘的频率，推断其是否在工作。 

新冠疫情暴发后，很多公司被迫转为居家办公。失去了对员工最直接的管控，老板们继而将目光转向了一系列“员工监控软件”。

除了詹姆斯公司使用的记录敲击键盘频率的程序，有的监控软件还可以监测一个人移动鼠标的次数，定期截屏电脑，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启动摄像头或麦克风，观察员工是在“摸鱼”还是在认真工作。

此类软件的盛行也带来了一些隐患，比如对员工隐私权的侵犯。为此，5月7日，美国纽约市颁布法律，要求公司对员工进行远程监控前，必须提前告知。

观察人士认为，这很难从根本上扭转远程监控员工的大趋势。作为佐证的是，随着越来越多国家走出疫情，恢复常态，员工监控软件的销量仍然保持在高位。

批评人士警告，这类本应起到“临时补偿作用”的软件，很可能在疫情后仍被各大企业采用，成为打工人需要面临的新常态。

01

六成公司在监控员工

对大多数企业来说，赚钱是第一要务，因此，老板想要确保员工永远在高效率地工作。早在疫情前，不少公司就会在办公区安装摄像头，或是设置打卡机来监督员工。

疫情开始后，工作变成了远程。为找回一些“控制权”，不少老板便将希望寄托在高科技上。

根据一份欧盟委员会的调查数据，2020年3月，欧洲国家刚刚施行防疫措施后不久，互联网上“员工监控软件”的搜索量就较平日翻了16倍；2020年4月，全球范围内的远程监控软件销量也比2019年同期翻了一番。

商业点评网站Digital.com的调查，同样证实了员工监控技术的盛行。截至2021年9月，在他们调查的1250家美国企业中，60%的受访公司都表示正在使用某种形式的监控技术，确保在家工作的员工没有消极怠工。

当前，市面上的员工监控软件主要分为三大类，最基础也是最常见的就是詹姆斯公司使用的那种。

这类软件主要依靠记录键盘及鼠标的使用频率，来判断一个人的工作状态。如果软件监测到键盘长时间没有输入，或者鼠标没有移动，就会将员工的工作状态改为“离线”，原理类似于电脑的睡眠模式。

第二类软件要高级一些，可以通过观察员工使用办公程序的情况，给出“效率得分”。

成立于2016年的Prodoscore就属于这一类别。根据其官网介绍，每日工作结束后，Prodoscore会根据员工收发邮件的次数或者拨打电话的频率等，给出一个综合得分：0至40分属于低生产力；40至75分属于平均生产力；75至100分属于高生产力。

正常情况下，这一分数不仅会送至公司管理层手中，还会发送给所有员工，好让大家知道自己的效率在公司中处于何种水平（但现实中，近一半使用该软件的客户都未告知员工）。 

“我们不建议企业根据这一分数对员工进行鼓励或惩罚，当然，最后决定权还是掌握在老板们的手中。” Prodoscore的维护总监山姆·纳菲奇告诉媒体。

2021年2月18日，德国柏林，受新冠疫情影响，一对母子只能在家中远程上班和学习。（图虫创意 图）

第三类软件的科技含量最高，同时也是最受争议的。

Veriato是它们中的代表。该公司的工作人员表示，这款软件可以扫描员工的邮件或聊天记录，然后利用AI（人工智能）技术，敏锐地抓取员工的情绪变化。比如，如果一个人的“消极指数”急速上升，意味着他可能有较高的离职概率，甚至是窃取公司机密的风险，企业应该加以注意。

最近，日本科技公司富士通更是推出了一款AI程序，声称能通过分析员工工作时的面部表情，推断其专注程度。

面对市面上各种各样监控员工效率的软件，大多数老板都认为“有用”。更值得玩味的是，在销售人员的口中，这些高科技实际上给员工带来的好处更多。比如，在职场中常常受到歧视的“新手妈妈”，就可以通过“效率得分”证明自己可以和其他人做得一样好。

“由于分数是客观的，算法是公正的，所以我们的软件甚至可以保护员工免受性别、种族歧视以及任何偏见的困扰。” 纳菲奇告诉媒体，只要将分数维持在70以上，用户就可以向公司证明自己在高效率地工作，与此同时也可以帮助自己完成绩效。

02

“有毒技术”

企业管理层和员工监控软件公司都认为这类应用程序有效，但一些员工和工会组织对这类科技的评价就是另一种画风了。

首先，批评人士认为，对部分人来说，员工监控软件并不能真正提升工作效率。比如，多项以呼叫中心员工为对象的调查就显示，当员工知道自己被监控时，更容易产生紧张、压抑的情绪，从而影响到工作（该行业早就使用了相关技术）。此外，引用了监控技术的呼叫中心，离职率也更高。

2020年8月，澳大利亚联合工人工会向新南威尔士州参议院提交的一份报告同样指出，此类技术可能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报告中引用了一个案例：一名男子被监控软件发现“消失了”45分钟，但在上级领导质问时，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干什么去了。于是，这起事件被提交到了公司最高层，愤怒的领导们为此开了无数会，发了多个通知，闹得沸沸扬扬。

“一个价值27澳元的损失（该名员工的时薪），导致了无数的行政负担和人心惶惶的工作气氛。”这份报告的执笔人质问道，“值吗？”

还有的批评者指出，别看老板们如此信赖这类科技，但他们可能连相关程序的工作原理都不知道——一些软件声称自己的数据算法是有专利的“机密”。更何况，学者指出，目前并没有系统研究证实此类软件的科学性。

“举个例子，如果一个员工因为帮助新同事熟悉业务而被判定为‘闲散’或是打出较低的‘效率得分’，这是否抹杀了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人工智能与数字政策中心研究主任梅尔夫·希科克向《卫报》说，这些程序、算法看似是客观公正的，但是打更多电话或者发更多邮件，真能代表一个员工工作效率更高，成绩更好吗？

法律人士则担忧，员工监控软件可能触及对隐私权的侵犯。比如，一款名为RemoteDesk的应用就声称可以通过摄像头，检测员工（通常需要处理涉密文件和信息）身边是否有人偷窥或者存在任何摄录设备。当然，如果老板愿意，RemoteDesk也可以利用AI，观察员工是否在工作中有吃东西或者喝水等行为。

2020年11月2日，日本东京，员工在办公室戴着口罩工作。（@视觉中国 图）

这些动用了摄像头或麦克风的软件，监控范围显然超出了公司发放的设备，相当于管理者顺着网线，闯入了员工的家中。某种程度上，这更刺激着世界各地纷纷酝酿相关法律条文，试图抑制相关科技的权力。

但对于詹姆斯这样的员工来说，监控软件的弊端更为感性：它们会摧毁掉员工对雇主的信任。

在得知真相、感到愤怒后，詹姆斯冷静下来思考，管理层口中所谓的“空白时段”，其实包括很多合理的吃饭和休息时间。更重要的是，他认为领导的批评体现了高层对自己工作内容的不理解。毕竟，作为供应链分析师，詹姆斯的主要工作内容是和工厂及物流公司打交道，向数据库中输入信息只占了很小一部分。

“这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尽管我高质量地完成了本职工作，但只是因为没有达到领导规定的一个数字，而被找麻烦。”他觉得这种管理方式让自己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而非一名分析师。

现在，詹姆斯已经辞掉了这份已经干了5年多的工作，希望找到一家没有引进“有毒技术”的新公司。

03

“猫鼠游戏”

莉亚从来没想过，自己随手发布的一则视频，竟然会引发如此多关注。在那则火爆全网的视频中，她一脸兴奋地向大家分享着一个“居家办公好物”：鼠标移动器。

鼠标移动器的外观像个厚厚的“托盘”，经用户设定，“托盘”能够以特定频率发生倾斜，放在上面的鼠标也会随之移动。这样一来，尽管短暂离开，那些记录鼠标移动次数的员工监控软件也不会认定用户为“闲散”或“离线”。

来自美国加利福尼亚的莉亚，是一名广告公司的员工和三个孩子的母亲。疫情发生后，她开始了居家办公模式。由于需要照看三个同样在家上网课的孩子，莉亚不得不经常离开电脑，可每次离开不到一分钟，监控软件就会判定其“离岗”。

“我都快得妄想症了，因为我很怕同事觉得自己在偷懒，尤其是在工作比往日还繁重的情况下。” 莉亚向新闻网站Vice表示，鼠标移动器救了自己。

远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亚，类似“居家办公好物”也十分畅销。

自疫情大流行开始，位于墨尔本的软件工程师富兰克林，就卖出去了超过5000个虚拟鼠标。虚拟鼠标的作用和鼠标移动器一样，只是并非通过物理移动进行“反监视任务”，它更像是一个移动硬盘，接入电脑的USB插口后，里面预先安装的程序就会驱使着光标自己移动。

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随着用人单位不断推出屏蔽虚拟鼠标的程序，富兰克林不得不定期为自己销售的设备进行升级，“这俨然变成了一场猫鼠游戏。”

民间的智慧是无穷的。富兰克林告诉澳大利亚广播公司，“比如，当企业监控员工键盘的输入频率时，就会有人创造出‘虚拟键盘’；当老板想要窥探员工的电脑屏幕时，一款能够自动切换特定网页和办公软件的程序便会应运而生。总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好在，最近纽约颁布的一条新法律，让这场“猫鼠游戏”中的被监控方赢下一城，也让全世界不喜欢员工监控软件的打工人看到一丝希望。

根据这条法律，自5月7日起，所有纽约市的用人单位，在对员工的邮箱、电话和任何互联网活动实施监控前，必须提前告知。如有违反，每起侵权中，企业将被处以500至3000美元的罚款。

鉴于世界范围内，大部分国家都没有针对员工监控软件的法律规定，因此，美国乔治城大学隐私与技术中心的高级助理辛西娅·邱称，相关法律“意义重大”。

“法律界显然没有追赶上科技创新的速度，所以，即使我们拥有员工保护法，在隐私方面多数员工还是处于未受保护的状态。” 辛西娅对《财富》杂志解释。

员工监控软件的本意是提升工作效率——尤其是疫情居家办公的大背景下，但看到企业花大价钱购买相关服务、员工使尽浑身解数破解监控软件，以及一系列由此引发的法律讨论后，网友们质疑：“效率真的提高了吗？”

一位网友更是犀利发问，“与其监督员工，那些公司倒应该反思反思自己，为什么不能激发出员工的工作热情，为什么对自己的手下如此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