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历任总统的“起居注”，原来藏在这里？

源济

美国历任总统的“起居注”，原来藏在这里？

Original 许翔云 国家人文历史  2022-08-17 01:38 Posted on 北京

本 文 约 4900 字

阅 读 需 要 13 min

刚刚过去的8月8日，联邦调查局特工突袭了美国前总统特朗普位于佛罗里达海湖庄园的居所，查抄了这位前总统离任后私自带回家储藏的政府机密文件。作为回应，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宣称前任奥巴马总统私藏了3300万份政府文件，该风波使得美国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这一先前为人所忽视的机构出现在公众视线内。

美国联邦调查局搜查特朗普庄园的调查令。来源/央视新闻截图

许多人对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的印象或许停留在电影《国家宝藏》中男主角潜入该处盗取《独立宣言》原件的情节上。对学者而言，那里是进行学术研究的圣殿。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是如何诞生的？哪些人物在其早期历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电影中，男主角看着陈列在博物馆的《独立宣言》。来源/电影《国家宝藏》截图

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成立前的档案保存

美国独立后的一个多世纪内，并没有专门的联邦机构来管理与政府事务相关的文件，各个联邦部门自行储藏文件。国会图书馆固然于1800年宣告成立，但它也只负责购买图书和储存与国会事务相关的文件。在此情况下，文件的丢失与损耗经常发生。

1791年，托马斯·杰斐逊评论称：“时间和意外每天都在损耗着贮藏在我们公共机构中的原始档案。”1801年，财政部大楼发生火灾，馆藏的全部文件被焚毁。1814年，英军占领华盛顿后纵火焚城，国会图书馆馆藏的大部分文件化为灰烬。1833年，一位工作人员蓄意纵火，以销毁对他不利的财政部材料，结果许多在1814年逃过一劫的文件也一并被毁。类似的火灾事件和蓄意纵火贯穿了整个19世纪，几乎涉及所有联邦机构大楼。

油画《火烧华盛顿》。来源/维基百科

在个人文书方面，历任总统及其亲人也可以任意决定个人文书的去留，有意无意地损毁也时常发生。玛莎·华盛顿在丈夫死后烧毁了她与乔治·华盛顿间的私人通信，首席大法官约翰·马歇尔借走了不少文书以撰写华盛顿传记，结果它们为老鼠或霉潮所破坏。詹姆斯·麦迪逊也从华盛顿文书中取走了自己的通信，并将自己的大部分信件和种植园账目毁掉，原因是他并不认为它们具有任何历史价值。马丁·范布伦注重保存见证自己政治活动的文书，但毁掉了大部分与政治无关的私人通信。内战前的最后一位总统詹姆斯·布坎南被时人普遍怀疑与阿拉巴马国会参议员威廉·鲁弗斯·金有染，他们的亲人在两人死后烧毁了双方间的大部分通信。

受损的华盛顿文书。来源/国会图书馆

在联邦机构缺失的情况下，民间机构在收藏历史材料、保存历史见证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尽管它们也经历了诸多坎坷。1791年，马萨诸塞历史协会成立，致力于收藏任何与美国历史相关的文件，直到1804年纽约历史协会成立后，马萨诸塞历史协会才将收藏范围缩小至新英格兰地区。纽约历史协会曾于1814年争取到州立法议会的拨款支持，但该拨款与博彩业挂钩，结果反倒使它负债累累，不得不拿藏书作抵押，直到1823年才还清债务。

博伊斯顿街1154号马萨诸塞历史协会大楼。来源/马萨诸塞历史协会官网

与之相比，马萨诸塞历史协会与当地的社会名流结成了合作关系，一直运转良好。通过远嫁新英格兰望族的杰斐逊孙女，它获得了一部分作为陪嫁的杰斐逊文书。1954年，亚当斯家族将包括两位总统文书在内的家族材料捐赠给协会，而非国会图书馆，可见马萨诸塞历史协会的声望。1852年成立的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同样得到了当地名流的支持，马萨诸塞国会参议员爱德华·艾弗雷特自费收藏了不少国会、参众两院的文件，将它们捐赠给波士顿公共图书馆。

除了民间历史组织外，各州政府也都设有相应的机构负责收藏和管理本州政府的文件。它们中最早的可以追溯到殖民地时期，其余的则是在漫长的19世纪与20世纪上半叶中，经由民间历史组织和民间人士游说成立的。

在有些情况下，主政的州政府官员自身便意识到保存历史材料的重要性。1849年，尚未建州的明尼苏达地区便出现了历史协会。不同于前面提到的马萨诸塞和纽约历史协会，它是由立法议会通过法案建立的。正如当时的地区总督亚历山大·拉姆齐所言：“一个社群保存材料，以便在未来时机成熟时撰写它的历史，这是一项有用的工作。越早开始保存材料，撰写工作就越能轻易完成。”日后成立的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将从民间历史组织和州档案机构的运作中获益良多。

亚历山大·拉姆齐。来源/维基百科

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的成立和发展

在漫长的19世纪与20世纪初，许多有识之士不断呼吁政府改善档案的储藏条件。

1877年，专利局大楼失火，殃及了诸多专利模型和图纸。曾在美国内战期间主管北方军队后勤事务的蒙哥马利·C.梅格斯将军设想建设一幢防火楼，专供储藏联邦政府档案之用。7年后，由历史学家和历史学教师成立的美国历史学会也很快加入到呼吁的行列中，它还专程派人到欧洲考察那里的政府档案保存状况，以供美国借鉴。

国家档案馆外墙上纪念詹森的铭牌。来源/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官网

经过多年的反复拉锯，美国国家档案馆终于在1926年获得国会拨款。先前，在美国历史学会的推动下，美国国会于1903年立法建设专门的档案馆，之后却未见实施。为此，美国历史学会主席J.富兰克林·詹森在4年后说服了时任总统威廉·塔夫脱签署行政命令，检视各部门的现存档案情况。

1912年，塔夫脱在国情咨文中再次呼吁建设国家档案馆，国会则在两年后拨款5000美元设计图纸。然而，直到1921年商务部大楼大火烧毁了几乎所有1890年人口统计的资料后，国会才重新开始行动。

适逢一战后美国政府职能扩张，不少政府机构需要重新建设大楼以容纳扩充的官僚机构。乘着这一东风，国家档案馆于1926年作为公共建筑法案的一部分获得国会拨款，1931年开工建设，历经4年时间完工。

美国国家档案馆。来源/央视《华人世界》截图

国家档案馆外观接近完工时，相应的联邦政府机构也应运而生。众所周知，20世纪30年代的罗斯福新政极大扩充了美国联邦政府在经济事务中扮演的角色，政府项目推行“以工代赈”，出资雇佣失业工人从事桥梁、道路、水库等基础设施的建设。但较少为人知晓的是，罗斯福新政同样触及文化创作领域。联邦作家计划（Federal Writers’ Project）资助失业的作家完成一套关于美国各州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的系列丛书，南方作家在创作期间的采风涉及对前奴隶的采访，最终促成了前奴隶口述史项目的诞生。

正是在联邦政府介入历史创作领域的背景下，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于1934年成立。首任署长为罗伯特·康纳，他在1899年于北卡罗来纳大学毕业后，担任北卡历史委员会的首任秘书。在任期间，他推动州议会成立了北卡州档案馆，并继而担任北卡大学的历史与政治学教授。副署长（同时也将于1941年成为第二任署长）索伦·J.巴克同样经验丰富，他长期在明尼苏达大学任教，并主管该州历史协会，在任上推动州内各县成立各自的历史协会，并出版期刊。他们带领80多名员工于1935年秋入驻内部尚未完工的国家档案馆，逐部门清点它们的档案库存，分步将它们转移到国家档案馆，经过小心清洗后上架储藏。

工作人员正在清理文件。来源/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官网

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的第三任署长韦恩·C.格罗弗在参议院短暂工作后便加入该署，从1937年起负责来自陆军部的档案。1943年，格罗弗调任陆军部，帮助保管战争期间产生的数量庞大的陆军档案，直至1947年回归该署任副署长，次年荣升署长。他的副手、未来的第四任署长罗伯特·H.巴默则在战时供职于海军。他们利用战时经验帮助该署成功编排处理了二战期间产生的众多档案，并推动国会于1950年通过联邦纪录法案，提升各部门的档案处理与保管水平。

他们的另一项重要立法动议是于1955年通过的总统图书馆法案，从此，自杜鲁门以降，历任总统的文书都被妥善保管在总统图书馆内，改变了之前大多数总统的文书散落在各处机构、且多有遗漏的状况。

杜鲁门总统图书馆落成仪式。来源/杜鲁门总统图书馆官网

与格罗弗长达17年的任期相比，巴默3年的任期看似微不足道，但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致力于提升公众对档案的关注与使用，于是让职员定期整理档案和微缩胶卷，对档案集的内容做大致描述，向公众公布，并定期出版总统文件。此外，巴默举办“购买阿拉斯加百年纪念”等契合时事的展览，在这一系列努力下，利用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资料的学者数量大增。他的继任者詹姆斯·罗兹继续增加该署的期刊出版，同时对家族谱系史日益感兴趣的美国公众也越来越多地造访该署，进一步促进了该署与公众间的关系。

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面临的挑战

经过头五任署长的努力，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建立了档案储藏与利用体系。然而，各种挑战也如影随形。

首要的挑战来自权力的干扰，1955年的总统图书馆法案仍认定总统文书为私人财产，“鼓励”而非强求各位总统捐出自己的文书充实总统图书馆。1972年“水门事件”东窗事发，外界普遍怀疑尼克松会毁掉对自己不利的文件。同年，长期担任联邦调查局局长的埃德加·胡佛去世，他的秘书遵照其生前指示焚毁了不少该局文件。

尼克松离开白宫。来源/维基百科

受到刺激的国会于1974年通过法案，要求联邦政府接管尼克松文书。4年后的总统纪录法案更是明确未来总统的文书在其离任之时便自动成为联邦财产，只有经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署长出具书面认可后，总统方能取回和处理那些不具历史价值的文书。曾身陷“伊朗门”丑闻的里根-布什政府企图利用该条款藏匿证据，在老布什离任前一天，时任署长唐·W.威尔逊签署协议，将超过4000盘涉及里根和布什政府的录音带交由老布什保管。几天后，威尔逊担任新成立的老布什总统图书馆主任。这些消息传出后，举世哗然，一位联邦法官最终裁定该协议无效。

作为老布什的儿子，小布什也试图利用权力帮父亲规避风险。1978年法案规定，除机密文件外，总统文书在他离任后的12年内必须对公众开放。里根离任前数日签署的行政命令削弱了其力度，赋予现任总统指示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推迟开放总统文书的权力。小布什在数次推迟开放里根政府文件后，于2001年11月1日签署新的行政命令，限制公众接触“与军事、外交、或国家安全机密相关”的总统文书，该行政命令直到奥巴马上任第二天才被新的行政命令所推翻。尽管如此，这依然无法阻挡特朗普在任内数次销毁政府文件，并在离任后私自带走政府文件。

美国第43任总统乔治·沃克·布什。来源/美国国防部官方肖像照

除了权力的干扰外，如何妥善保管日益庞大的政府文件，是自该署创生之日起便困扰着它的又一个难题。

20世纪50年代，格罗弗于全国设立多处联邦纪录中心帮助储藏政府档案。十多年后，该署陆续将这些中心对研究者开放，以缓解华盛顿主馆面临的访问压力。20世纪80年代，信息管理专业出身的代理署长弗兰克·G.伯克推广使用电脑软件储藏档案目录，以提高工作效率。

1994年，位于马里兰的国家档案馆分馆落成，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华盛顿主馆储藏空间不足的问题。尽管如此，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的储藏空间仍十分紧张。电脑文档的出现看似解决了物理空间不足的问题，却也使删除档案变得更加容易。

2016年初，笔者所在院系请来了一位该署资深馆员做讲座，他在期间讲述了驻阿富汗和伊拉克美军定期删除巡逻任务简报的故事。军方的理由是它们不具历史价值，在座历史学家和研究生听了无不痛心疾首。数个月后，关于希拉里使用个人邮箱处理政府文件、继而删除部分邮件的争议又达到高潮，特朗普在总统辩论中指责希拉里删掉了3万3千封邮件（看来特朗普对与33相关的数字真是情有独钟）。看来，国家档案与纪录管理署在保存重大历史档案的道路上也是颇为坎坷。

（作者简介：许翔云，北京大学博士后，宾州州立大学美国史博士。）

END

作者 | 许翔云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