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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漫谈] 他的“领导梦”,始于母亲,止于母亲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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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8 11: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他的“领导梦”,始于母亲,止于母亲 | 人间

 聊棋 人间theLivings 2022-09-05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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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黄昏,乡亲们讶异地看到:身高已近1米8、刚刚考上重点大学的陈聪明,再次跪倒在父亲的遗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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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我要我们一起》剧照





1


2010年初春,我入职一家风力发电场担任财务主管。发电场是港资的,规模不大,30名职工,33台发电机组。高大的风机像一个个日夜不停挥舞臂膀的巨人,矗立在一片荒原之上。

办公区偏居在荒原一隅,离最近的小镇有40多公里,开车需要1个多小时。小镇不通火车,若到省城,则需要开车5、6个小时,翻越连绵群山。这里夏天偶有牧人赶着羊群经过,“胡天八月即飞雪”,中秋一过,很快就北风怒号,漫天雪花。大雪常阻了国道,何时通行,只能耐心等公路部门的通知。

发电场里包括场长和副场长在内的员工,吃住一律在办公区的二层小楼里。场区工作人员构成简单,除了行政人事后勤便是运维人员,运维又分两组,每组10人,“做七休七”。

为了方便同省电力公司、贷款银行以及税务局等政府机关日常联络,公司在省城的写字楼里为财务部租了一间办公室,我和出纳小杜就在此办公。小杜是公司元老,办事周到,为人通透。财务部归集团直接管理,每周小杜都要去场区一次,将所有员工以及各部门需要报销的单据初审后,再统一带回来。

我入职后没几日,就在复审一份费用单据时遇到了问题——那是运维部3个员工上周来省城参加3日业务培训的费用,培训单位提供住宿,但饮食需自理。公司出差餐费补助标准为每日不超过100元(省城),参加培训的3人中,有2人在餐费补助栏中填写了“300元”,唯有一个叫陈聪明的员工,只填写了170多元,而且他还在备注栏中,将那3天的早中晚餐餐费全部列了出来。

在我十几年的财务生涯中,员工出差报销餐补时,按照上限标准填写的有之,按照实际餐费花销(低于上限标准)填写的亦有之,但在同一笔报销事项中,这两种方式都出现的,却还没见过。

我将疑问抛给了小杜。她反问我:“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说来听听。”

“若是说假话,那就是——别看陈聪明个子大,可他胃口小,还老是爱吃素,和大家伙吃不到一块去——真话我就不说了,估计您心里早就清楚了。”

“陈聪明是刚毕业的学生么?”

 “他在公司干了4年多了,是最早来公司的那批大学生呢!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我不禁感慨:“陈聪明是个实在人,现在这样人很少了。”

“是啊!但同事们都特烦他,都不愿和他一起出差。他们说在场里干得那么辛苦,好不容易出趟差,多报点钱,又没超限额。人家组长、场长都没说,偏他非要假正经,和大家不一样,真是颗老鼠屎。”小杜说得口渴,倒了杯水,一仰脖全喝了,“其实不光同事们烦他,马场长也不待见他。”

“也是因为报账这些事么?”

“马场长才不管这些鸡毛蒜皮呢,他嫌陈聪明心思不在场里。”

小杜说,本来陈聪明入职后,勤奋好学,又能吃苦,公司很看重他,还曾将他列入了重点培养对象。但翌年7月,他却突然开始着手报考研究生。有同事劝过他:“考研究生有啥用啊?现在很多研究生毕业了,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打工?况且现在马场长还这么器重你。”“现在读研需要花不少钱,你家里也不富裕,即便要考,也等攒几年钱后再考啊。”但陈聪明还是义无反顾地开始备考。

他总是学习到很晚,见舍友“不堪其扰”,他就主动搬到了紧邻厕所的那间简陋的储藏室,工余时就在那间颇有味道的小屋里独自发奋苦读。若是到了7天“大休”,更是通宵达旦——当然,在工作上,他仍旧是兢兢业业。

不过努力并没有换来好的结果。连续考研3年,他都是名落孙山——最近这2年,他也进了复试,但都是铩羽而归。大家都说他是“学傻了”——“你不和人家导师多私下里沟通沟通,人家凭啥就选你呢?”而在场站,他一同入职的2个大学生已经成了组长,做了他的领导。马场长也常以此劝诫新员工:“不想长期扎根在咱电场的人,业务再好,也不敢重用啊。”

“对了,您知道场里人私下都怎么称呼陈聪明的么?”小杜见我摇头,说道,“都管他叫‘陈呆子’。”



2


春去秋来,一天上班时,小杜将一张结婚请柬递给了我:“是陈呆子非让我带给您的。他这个周末在镇里摆婚酒。之前同事结婚,他从来不去。现在轮到自己了,他倒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您肯定也没时间去吧?”

“我家里有事,就不过去了,你帮我把礼金随了吧。”我说。

小杜听了,很是讶异,沉默了一会,方笑着说:“那我也和您一样,给他随个100块吧。”

婚礼后的那个周一上午,我正在办公,一个身形瘦高的男子轻轻敲门。因为平素办公室只有我和小杜两人,为了避嫌,房门总是敞开的。

“您好!齐经理,我是小陈,运维部的。”说完,他便满面笑容地递给我一大袋喜糖,还有两包软中华。知道小杜外出办事,他便将一大袋喜糖、几包巧克力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后来据小杜讲,陈聪明婚宴当日,全电场除了杨副场长,只稀稀落落地去了几个人。但陈聪明不以为意,婚假结束后,他给每位同事——包括门卫、厨师、扫地阿姨——都送了一大包喜糖,还给抽烟的人各送了一包喜烟(当然不全是软中华)。收到礼物的同事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一致认为他“变得懂事,可交了”。

之后的日子里,陈聪明“变得越来越成熟了”,在报销各项费用时,也终于同其他同事“保持了一致”。

小杜同我解释:“陈聪明已经决定不考研了。他要在场里混,肯定得和大伙打成一片。听说他在省城买的婚房,每月房贷都要好几千呢。唉!能多报几块是几块啊——对了,现在场里已经没有人再叫他‘呆子’了。”

再后来,陈聪明也和其他同事一样,常去马场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工余时间陪领导打乒乓球。一次,我和马场长一起从省城返回场区,车刚停稳,陈聪明就从人群中抢先跑了过来,轻拉车门,用手掌紧紧护住车门头,满面笑容地请领导下车。但马场长似乎并不领情,沉着脸,视若无睹地走开了。

是日晚上,我和马场长还有几个管理人员驱车去镇上的饭店吃饭。期间,有人提到了陈聪明“令人可喜”的转变,已经半酣的马场长却有些鄙夷地说:“原本听说他不考研了,我还打算重点培养培养他,但看到他现在这个熊样,我都有点瞧不起他了。”

话音未落,众人都怔住了。

再后来,大家发现,不仅是马场长,就连杨副场长看陈聪明的眼光也都有了异样。杨副场长虽说是电场名义上的二把手,但因与马场长素有嫌隙,所以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陈聪明考研那几年,常同杨副场长一起夜跑,在职工餐厅里,两个“边缘人”也总是坐在一起吃饭。但现在的陈聪明不再夜跑,在餐厅吃饭时也刻意远离了杨副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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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8月,集团北京管理中心的几位领导专程来到场区,宣布了一条爆炸性的任免消息:马场长被调到邻省一家刚筹建的风电场;杨副场长转正。会堂里,几乎所有员工都是一脸愕然,随后,就有很多人一脸坏笑地侧头盯着陈聪明,而陈聪明则把头深深地低下了。

杨副场长成为一把手后,和每个人都是谈笑风生,似乎之前受到冷遇根本就不存在,对陈聪明更是不计前嫌,青眼有加,上任不久,就提拔陈聪明做了运维组长。

不久,行政主管辞了职,集团启动了招聘程序,但因场区地处偏僻,条件艰苦,应聘者寥寥。偶有一两个初试通过者,在面试环节,又因各种原因被杨场长一票否决了。招不到人,杨场长干脆提议让陈聪明暂时兼任行政主管,集团便批准了。

为了方便工作,杨场长又让陈聪明搬到了已空置的副场长宿舍——在整个住宿区域,只有场长和副场长宿舍是单间高配,且两者相邻。

没多久,关于“杨场长已经向集团建议任命陈聪明为副场长”的小道消息,就在人们的口舌间传得沸沸扬扬。那段时间,陈聪明对杨场长感恩戴德,两人常形影不离,关系好得“水都泼不进”。



3


场区里行政工作的重点之一,是食堂管理。“人是铁,饭是钢”,风电运维是野外作业,劳动强度大,且下班后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一顿热腾腾、美味可口的饭菜,就显得异常重要,它不仅仅能填饱员工们饥肠辘辘的胃,在某种程度上,也能慰藉他们孤独的心。

集团给场区员工的日常伙食费用设定的预算上限挺高,场区食堂的伙食非常好,早餐都有大盘大盘的酱牛肉和酱大骨。行政部在报账伙食费用时,一直采用的是预算上限,并没有按照实际花费来报销。前几任财务主管曾据此提出过疑问,但行政主管以“所有采买都严格按照预算来执行”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给打发了——其实真正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陈聪明兼任行政主管后没多久,就以“杜绝浪费”之名,消减了大部分餐后水果。渐渐地,食堂饭菜的份量和质量也都大不如前。甚至,由于肉骨头等狗食来源日渐减少,连门卫老胡也只得将两只护院狗中的一只送了人。员工们怨言四起,对陈聪明很不满:“他敢情每天常去镇里,不在食堂吃饭!”

陈聪明对同事们的抱怨不但置若罔闻,甚至变本加厉。后来,食堂的晚餐只让大厨炒几个素菜,有时甚至都不做新菜,而是将早午餐的剩菜拌到一起,美其名曰“大烩菜”,然后在每个餐桌上多添了几盘下饭的咸菜、几瓶“老干妈”。

场区的员工因忌惮陈聪明和杨场长关系密切,只敢在私下里狠狠咒骂他。唯有门卫老胡辞职后临走前,在办公大厅将陈聪明和杨场长都大骂了一顿,说他俩狼狈为奸,克扣大家伙食捞黑钱,“太缺德、太不要脸了”。

“当时我正好在场区,老胡骂得那真是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啊!”小杜和我说。

2012年农历新年前的一个周末傍晚,我正在家中休息,突然接到了陈聪明的电话。说他已到了我家楼下。我一下楼,他就打开了汽车后备厢:“这是20斤牛肉,20斤羊肉,都是牧区现杀的。我现在就给您搬上去,您家住几楼?”见我拒绝,他又说:“别客气,快过年了,您就留下吧,去年张伟(时任行政主管)送您的那点东西,质量不如我这次的好。”

“今年和去年不一样,这些肉我无论如何不能收。”我说,“你把这些肉都退给食堂吧,快过年了,给大家多做几个肉菜吧。”

陈聪明听了,一脸尴尬,他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春节之后,场区食堂的伙食的确比之前好了一点,但也仅是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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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5月初的一天,我去场区办事,汽车驶入公司自建路(连接了场区办公区至荒原公路,由企业自行投资建设维护)时,无意间发现空旷原野上的积雪只有薄薄一层,便有些疑惑地问道:“不是说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雪么?”

“哪下了?今年冬天邪门的很,到现在拢共才下了六七场。”司机师傅答道。

我听了,心中一惊,忙问:“不能吧?才六七场?”

司机皱了皱眉:“我骗你干嘛,算账我不懂,但咱是跑车的,下了大雪,当天早上就出不了车。这一冬天就下了六七场,这点数我还能算不对?”

司机的话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到了我的心上——我知道自己受骗了。发电场区的自建路,长约1000多米,集团曾通过镇政府与当地一家公司签订了一份协议:每次雪后,该公司为场区自建路除雪,每次收费3000元。在风电场考察建设的那几年,降雪频繁,每个冬天降雪都在15场以上,所以,集团给场区的每年除雪预算核定为45000元。开春之前,陈聪明已经报销了15场的除雪费用,如果按照司机的说法,那他就是虚报了2万多块钱。

陈聪明知道我要来,晚餐特意让厨师多做了几道硬菜。饭毕,我把他叫到了场区财务办公室,关紧了门:“这一冬天才下六七场雪,你们为什么报了那么多除雪费?”

“是领导让我按预算报的。”陈聪明看我一脸严肃,颇有些紧张。

“之前你们在伙食费上动手脚也就算了,现在明明没有下雪,你们就敢虚报除雪费?这是贪污,是犯罪,是要蹲大狱的!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要向我们财务领导汇报的。”

陈聪明看我态度决绝,一时被吓得脸色惨白。他一边让我息怒,一边急急向杨场长的办公室跑去。几分钟后,在场长办公室内,杨场长一边亲自为我倒茶,一边云淡风轻地说道:“小齐,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只不过是让小陈建了个‘蓄水池’,之前马场长也建过,只不过你当时不知道而已。”

我不知道什么“蓄水池”,也不知道为何要建。杨场长向我如是解释:风电场开始运营的第二年,冬季大雪频繁,才3月份,就把全年的除雪预算用完了。之后每次降雪封路,马场长就必须十万火急地向领导们报“计划外支出申请”,公司领导们在签批这类预算外支出时都是非常谨慎,通常没有个2、3天是签不下来的。所以,那段时间马场长自己垫了不少除雪钱,也误了不少事。

“我们场区为啥不直接买台除雪机呢?”我问。

“小齐啊,你想得简单了,那不是你有钱想买就能买的。”

杨场长说,自那之后,马场长就建立了(财务)“蓄水池”制度:在降雪少的年份按照满额预算来报,以备雪丰之年“不时之需”。另外,场里一些不好报销的项目,比如员工新年聚餐时请当地民间歌手助兴什么的花销,也就从“池”里支出了。

“马场长调走时,他将‘池’里的‘水’全带走了,一滴不剩,我只得自己蓄点‘水’啊。”杨场长拍着我的肩,语重心长地劝我,“我建议你就不要上报这件事了。上面领导知道了,不光对我不好,真追查下来,马场长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再说了,你作为财务主管,不是也要担负‘审核不力’的责任么,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呢?我向你做个保证,下不为例。今年冬天,下几场报几场。”

“这件事,要怪就得怪小陈,是他没有和你沟通好。”见我沉默不语,杨场长厉声说道,“小陈,还不赶快向齐经理认个错?”



4


2012年盛夏的一天上午,陈聪明突然又来到了市区的财务办公室,我很讶异,因为前几天他就已经来过了,还带来了一大摞杨场长的费用报销单,跟我说:“这些都是老板们已经批准的。您再看着,如果哪张单子财务不能用,就打我电话,我过来换。我这几天在市里参加培训呢。”

“你不是参加培训么,怎么又跑过来了?”我问。

陈聪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是安全培训,走形式的,没什么用。”说完,他便从随身的大皮包里又抽出了一大沓单据:“还是杨场长的,还得辛苦你们,他这几天催得挺急的。”临走时,他快速地将一盒好烟、一包巧克力放到了我的办公桌上:“那包巧克力,是杜姐爱吃的。”

等小杜回来,我感慨道:“你说这陈聪明,培训也不好好参加,整天就围着杨场长转,都快成人家私人秘书了。”

“啥私人秘书,场里同事都叫他狗腿子。”小杜吃着巧克力说,“瞎子都看得出,他就是想抱着老杨大腿,当上副场长呢。”

“有戏么?”

“妄想!老杨多精的一个人啊,陈聪明就是人家手里的一根棍子,指哪打哪。天底下,哪个领导会推荐一根棍子当自己的副手呢?陈聪明在场里克扣大伙伙食费、福利费,名声早臭了,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就是一根屎棍子,迟早会被人扔得远远的。”

听着小杜笃定的语气,我问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这个我不能说,但当初人们唤他‘陈呆子’,现在想想,还真是没喊错。!”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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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8月的一天,集团北京管理中心的几位领导突然专程来到场区。陪同他们的,竟然是一年前调到邻省风电场的马场长,马场长身后还跟着一位,据说就是新招聘来的行政主管。

在任免大会上,领导宣布:马场长回归,杨场长调去邻省的风电场。在马场长讲话之际,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偷偷将目光聚焦到了陈聪明身上——他的脸上,有惊愕,有愤怒,但更多的是茫然。最后,他将头紧紧埋了起来。

是日傍晚,陈聪明作为运维组长被安排去值班了,马场长在镇里的一家酒店内宴请了除他以外的所有管理人员。席间,半酣的马场长告诉大家,去年他被调离时,领导们就承诺待新风电场走上正轨后就将他再调回来,毕竟他的家在这里。当时领导也告知杨副场长,让他做好日后去邻省风电场长期工作的准备,他当时之所以没有告诉大家这些,主要是担心大家会不配合杨副场长的工作。

“杨永红(杨副场长)和陈聪明这样胡搞,真不像话啊!”马场长端着酒杯,怒气冲天。

陈聪明的“副场长梦”就这样幻灭了,代理行政主管也被撤销了,运维组长一职估计也干不了多长时日了。众人都拍手称快,也有人说他就像个磨面的驴子,被罩住了眼,满脑子都是吊在前面的那根胡萝卜,结果磨了大半天,现在不光胡萝卜没了,主人也跑了,“真真是个呆子!”

后来,马场长也不无惋惜地总结道:“陈聪明刚来电场时,是多么老实的一个孩子啊。现在他猪油糊了心,一时糊涂,被蒙在了鼓里。被人家杨永红玩得团团转。这都怨不得别人。要是他以后改了,大家也别嫌弃他。谁年轻时没犯过错呢?”

可陈聪明并没有能等来大家的宽恕,就猝然倒下了。



5


一天上午,小杜接了个电话后,一脸惊恐地和我说:“齐经理,我现在得马上去趟附院!陈聪明出事了!”还没等我再细问,她已经一溜烟地跑出门了。

我是后来才知晓事情原委的:自从马场长复任后,陈聪明就从副场长宿舍搬了出来。他变得沉默了,常一个人低着头闷声干活。组里的人见状,大事小情也就都去找副组长请示汇报了。同事们都窃窃私语,“他迟早也是要被换掉的”。

一日傍晚,陈聪明突然去了马场长的办公室,说他知道一会儿场里有车去镇上办事,想搭车一起去:“我想今晚好好喝顿酒(员工在场区是严禁饮酒的)。从明天开始,无论您撤不撤我的组长,我都会踏踏实实在场里干下去,您就看我的表现吧。”

按照工作计划,第二天上午有维保风机作业任务,马场长本不想让他去,但看到他请求的眼神,最终只能告诫他一定要早去早回:“明天还要干活呢!”

可那天晚上,陈聪明并没有如约随单位车辆返场,他给马场长打了电话,含含糊糊地说他明早一定会赶到作业现场:“绝不会耽误工作的……”马场长骂了他一顿,最后嘱咐他:“少喝点儿!”

翌日上午8点钟多,当陈聪明所在的运维组副组长带着人刚刚进入需要维保的风机里时,就发现了躺在地上的陈聪明。他面色发黑,额头上有一个小洞,浑身还散发着浓烈的酒味。众人呼号无果,副组长初步判断他是被电击伤了,于是一边和马场长汇报,一边开车载着他去了镇医院。镇医院简单处理后,又用救护车将陈聪明转院到了省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直接推进了ICU。

这是风电场建场以来发生的第一起严重生产安全事故。陈聪明如何受伤无从知晓,但毫无疑问,他肯定是违反了最基本的安全操作程序。彼时风电场二期项目正处于政府审批的关键节点,为避免该事故影响审批,马场长一边请求医院对陈聪明全力救治,一边勒令场区所有人员要对这起事故严格封口,泄密者严惩不贷。

经过医院努力抢救,昏迷多日的陈聪明终于苏醒了,但他的失忆后遗症非常严重,对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不知晓了。待他的病情相对和缓后,他的妻子向公司提出了索赔要求。

陈聪明妻子及家人如约来到办公室那天,马场长和从北京管理中心专程赶来的两位律师早已严阵以待。谈判前,双方先确认了陈聪明直系亲属的现状,我这才知道,陈聪明出生在邻省一个偏僻农村,是家中独子,他父亲在他幼时就因病去世,家中现今只有一个老母亲,听闻他出事后就病倒了。

陈聪明妻子提供了婆婆按好红指印的意见书,意味着老人家全权委托儿媳处理索赔事项。谈判甫一开始,陈聪明的两个大舅哥就提出了一个天文数字的赔偿金额,连坐在一边记录的我听了都不禁咋舌。公司的两位律师黑着脸,厉声告知对方,这起事故是因为陈聪明本人违反了基本操作程序而引起的,事故造成了电机停止运行发电,给公司造成了重大损失,“我们还准备去法院起诉你们,让你们赔偿呢!”

陈聪明的亲人们听了,面面相觑,气势明显弱了下去。后经几轮博弈后,对方终于认同了马场长提出的一个金额,律师现场起草了协议书,双方人员都签字,按了手印。之后,马场长以借支差旅费、招待费的名义,分期从小杜处预支了多笔大额现金——我知道,那其实就是给陈聪明的赔偿金。

我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哪知刚过了一个多月,陈聪明妻子就又抱着幼子来到了我们财务办公室。她眼泪汪汪地述说着陈聪明的现状,恳请我们向领导反映一下,能否再给他们这苦命的一家多一些补偿。尽管我和小杜都非常同情她,但公司刚刚按协议付了赔偿金,她就又提此事,显然是不合情理的。

之后,陈聪明妻子并未罢休,总来我们办公室,眼泪汪汪地坐在那里喝茶。无奈之下,我只得将此事汇报给了马场长。马场长知道了,隐隐有些怒气:“那个女人前段时间就到了场区和我哭了一场呢,我把她拉黑了,她现在又盯上你们了——你们别管她,该干嘛干嘛。刚给了赔偿,就又要钱,实在是有点不像话啊,就算是耍赖,也得过上一年半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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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年底,为了处理二期风电项目的银行贷款事项,集团的两位高管专程从香港飞到了省城。午饭后,他们同马场长一起来到了财务办公室,处理一些需要加盖印鉴的文件资料。大家正在忙碌时,突然有人敲门,我们抬头一看,来人竟又是陈聪明妻子。马场长见状,立刻请她改日再过来面谈,她答允了。

哪知她离开了片刻后,竟杀了个回马枪——没一会儿,她抱着幼子,她的父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陈聪明,众人一并走了进来。陈聪明头上绑着纱布,面色晦暗,走路歪歪斜斜,一副随时要摔倒的样子。

那是陈聪明出事后我们第一次见到他。小杜惊讶地喊了他一声,但他却是一脸茫然,对我和小杜,乃至马场长,都是视若无睹。他妻子说:“他被电得没记忆了,大夫说得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陈聪明一家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们的工作。他的妻子走到两位高管面前,眼泪汪汪地诉说着,希望能得到更多帮助。见两位领导一时有些发懵,马场长忙走过去,想把她引开。哪知她却突然打开了门,抱着孩子径直坐在了门口,说今天领导们要是不关心他们一家,她就会一直坐在那里,谁也别想出去。

楼道里出入的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两位领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马场长忙将她拉到一边,小声言语了几句。再后来,小杜就陪着陈聪明一家出去了。



6


2013年初,公司在省会市郊一个相对偏僻之处,为我们财务部重新租赁了办公室。之后,陈聪明妻子就再也没有来过。渐渐的,我和小杜似乎都遗忘了这家人。

等到年底,我在审核一份出差费用报销单时,发现一个新员工在报销餐费补助时,填写的是实际花费,比另外几个同事报销金额少了100多元。一时间,我又想到了陈聪明,便对小杜感慨道:“也不知道陈聪明的病现在怎么样了,自从咱们搬了新办公室,他们就再也没来过了。”

“您真的以为他老婆是找不到咱们这里了么?您想得可太简单了。”小杜说,上次陈聪明老婆把两个大领导堵在办公室,无奈之下,马场长只得让她领着陈聪明一家去了银行。拿到钱后,那个女人就闹着和正在康复的陈聪明离婚,最后婚没离成,她就卷了钱财,带着儿子不辞而别。再后来,陈聪明被他老娘接到了老家村里。

前段时间,村里的支书跟马场长通了电话,他们才知道了这些事,然后马场长就带着小杜专程去了一趟陈聪明老家。

在一个偏僻山村里,50多岁的村支书引着两人,一路弯弯绕绕去了陈家。陈聪明的老母亲出来迎接,老太太满头白发,满脸哀戚,絮絮叨叨地向马场长和小杜回忆起儿子小时候的事,不一会儿已是泪眼模糊。坐在墙角的陈聪明见状,晃晃悠悠走过去,着急地用手为母亲擦着泪。

“我家聪明打小就听话。他爹走后,他就更懂事了。从小到大,我就只打过他一次。”老太太说,那时陈聪明还没有上小学,秋天村里各家将自家地里的土豆刨出,装进麻袋,归仓入库,小孩子们也会背着小袋子,拿着小铁铲,去自家地里“挖宝”——捡到那些遗漏的小土豆,洗净烤熟后,是一口一个的美食。

那年陈家地里没种土豆,陈聪明便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偷偷去了别人家的田里挖。当他得意地将几个“劳动成果”带回家后,母亲并没有表扬他,而是一脸严肃地让他“从谁家地里刨出的还给谁家”。他哭喊着护住自己的土豆,母亲又教育他,“妈妈每天早上去路上捡牛粪,为啥不去别人家圈里去捡呢?土豆也一样,你不能去人家地里刨。不是咱的东西,咱不能要。”可陈聪明依旧坐在地上哭闹。母亲怒了,第一次动手打了他。

周围的邻居大妈听见了哭声,全都围过来,说陈聪明的母亲小题大做,不该打孩子,“不就是几个小山药蛋么?又不是金疙瘩!”陈母却盛怒不已:“他刨别人家地里的土豆,说得严重,那就是偷。小时偷针,长大就该偷金疙瘩了,那是要砍头的啊!”

陈聪明遂大声抱屈,说为啥那几个跟他一起刨土豆的小伙伴的妈妈们就不管他们呢?“别人杀人放火,你也想杀人放火?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母亲说完,便硬拽着他,一起把土豆还了,还向人家道了歉。

“可怜我儿子,现在却遭了这么大的罪。我的命好苦啊!”说着说着,老太太又抹起了眼泪。

村支书看天色已晚,便引着两人回了村部。晚饭时间,几杯入肚,支书突然说起,这次陈聪明出事,电场、他自己、他的混蛋老婆全都有责任,“我的那个老嫂子责任也不小”。小杜听了,很是讶异——陈聪明的母亲守寡半生、严格教子,令人尊重,又何来“责任”一说呢?怕不是支书喝多了吧。

“我心里清亮得很!”没想到,支书接下来又缓缓讲出了陈聪明和他母亲的另一面,小杜和马场长听后,俱是瞠目结舌。

支书说,这个只有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庄,村民大多生活拮据。从陈聪明祖父起,陈家就三代单传。陈聪明父亲生前和支书是发小,病故时,陈聪明只有3岁。陈母读过书,识得字,本就是个要强之人。丈夫去世后,她更成为了村里最要强的女人。

那时村里还有一户孟姓人家,丈夫也是因病早逝,儿子比陈聪明大两岁。两个孩子后来都在村小读书,人们就发现,有时小孟早上上学时若带了一个炸油饼,那么第二天,陈聪明必定会带一个更大更香的炸油饼。有一年,小孟开学时穿了一件新衣裳,一周之后,陈聪明的身上,也套上了一件做工更精致的新衣服。

两个孩子都学习刻苦,成绩在各自班里都是第一名。陈聪明三年级时,有一次期末考试得了第二,他母亲就铁青着脸,让他跪在堂屋里父亲的遗像前,并将屋门和院门大敞开。路过的村人见状,纷纷聚集过来,七嘴八舌地猜小聪明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一个孩子能犯什么大错?不就是这次我儿子又考了第一,他儿子考了第二嘛!”小孟母亲在人群中不屑地说道,转身扬长而去。

后来,小孟和陈聪明陆续考进了县重点中学。同学皆是各乡镇的小才俊,两人的成绩排名也都有不同程度的下滑,至此,两个母亲的较劲方暂时告一段落。

直到6年后的夏天,村里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小孟被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村里出了第一个考到北京的孩子,乡亲们闻讯,都纷纷赶去祝贺。孟母在门口贴了大喜字,挂了红灯笼。村委会还派了人,专门在她家门口放了很长一挂鞭炮,比过年还喜庆。母子俩笑容满面,乡邻们都是艳羡不已。

人群散去后,支书夫妇请陈家母子去家里做客。在汇报了学习成绩后,陈聪明当着母亲和两位长辈的面,郑重许诺:他一定要更加努力学习,争取两年后也考到北京,并且要考上一所比小孟学校还好的大学,让母亲为他而骄傲。

两年倏忽而过,高考结束后,陈聪明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消息传来,乡亲们纷纷前来祝贺,但却意外地吃到了闭门羹。村委会本打算在陈家门口也放一场喜庆鞭炮,但被一脸阴沉的陈母拒绝了:“放什么放,连北京都没考进去!真是丢人现眼!”

那个黄昏,乡亲们讶异地看到:身高已近1米8、刚刚考上重点大学的陈聪明,再次跪倒在父亲的遗像前。



7


陈聪明进了大学,依旧埋头苦学,每年都能得到奖学金。假期他去餐馆勤工俭学,每年都用自己赚来的钱为母亲买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令村里所有女人们都艳羡不已——在他老家,结了婚的女人基本从不过生日的,讲究的人家,女人们生日那天通常也只是自己擀一碗长寿面而已。

进入电场工作、有了稳定工资后,陈聪明回去翻新了老家的房子,按照母亲的意愿,将院门修得同小孟家一般高大气派,高度上略略超出了一些。工作第一年的春节,他回家时除了给母亲买回新衣、美食,还带回了一些那时村里很少见到的保健品,母亲将这些小瓶的“甜水”分给了周遭的乡邻,众人都夸她,“命好,养了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支书说,那是陈聪明同他母亲关系最为融洽的时期,他母亲脸上经常挂着笑,见了邻居也不再低着头了,而是远远就扬起了手。

可就在那年的夏天,村里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小孟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村里破天荒地有了第一个研究生了。孟家不但在自家院门口贴了大喜字、挂了红灯笼、放了鞭炮,还在村委会大院里专门摆了几桌丰盛酒席。

出人意料的是,孟母竟然给陈母亲下了正式请柬。陈母也准时赴宴,平素滴酒不沾的她,那天连饮了几大杯。席散了,陈母径直去了村委会,当着支书和其他干部的面,给儿子打去了电话,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命令陈聪明马上准备考研究生,而且“一定要考北京那里的!”

接下来的几年,陈聪明再没有回来过——乡邻们都知晓他在考研,但也明白,人不回来,说明他这次又没考上。陈母的脸上再没有了笑容,天天阴沉得吓人。

3年后的暮秋,陈聪明终于回来了,乡邻们看见他又跪在了父亲的遗像前,不停地抽自己的脸。他母亲站在一边,视若无睹。支书知晓后,顾不得禁忌,推开人群,忙跑了进去,将陈聪明拽了出来。

“大叔,我真的不想再考了!可我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起我爸妈啊?”陈聪明哭着跟支书说。

“傻孩子啊,你爸要是知道你已经是大学生了,都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可我妈说我没用啊!她说我让她在村里抬不起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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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结婚成家、事业有成的小孟衣锦还乡,乡邻们知晓他要将母亲接到北京享福的消息后,便都赶过去道别。小孟特意从镇上请了位远近闻名的大厨,在家院里摆了几桌酒宴。孟母将村里的老姐妹们都请了过来,唯独陈母以家中有事为由没有出席。

饭毕,小孟知道母亲想和陈姨“和解”,就陪着母亲去了陈家,想和陈姨掏心掏肺地聊一聊。但当他们走进陈家院门口时,却都惊呆了——陈家的院门、屋门大开,陈母就直直跪在丈夫的牌位前。孟母等了许久,见她纹丝不动,只得无奈回去了。

自从孟母离开村庄后,陈母原本的精气神就泄了。她的白发渐渐爬满了头顶,腰变得佝偻了,走路也蹒跚起来,整个人像一下老了十岁。乡邻都劝她早点搬到城里跟儿子享福去,但她听了,也不回答,只是摇头叹气。

村支书给陈聪明打过电话,催他快把母亲接走——自从孟母走后,乡邻们就对陈聪明颇有微词,私下里议论他是“娶了媳妇忘了娘”。陈聪明非常委屈地告诉支书,不是他不想接母亲过来,而是母亲根本不愿意离开村子。

不久,陈母就患了病,陈聪明闻讯赶了回去。待陈母身体好转后,村支书和几个乡邻一同去看她,劝她说,年龄不饶人,还是早些和儿子一道去城里为好。陈母听了连连摇头,说自己在这村里唱了一辈子的戏,有好有坏,现在临了临了,不愿低着头、灰头土脸地下台。说着说着,老太太就热泪滚滚:“儿子不如人家,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众人看了,都很是难过,因为自从丈夫去世后,无论经了多少事,陈母都从未在乡邻们面前掉过一滴眼泪。陈聪明见母亲伤心,陈聪明也跪了下来,同样泪流满面。

小杜和我说,当她听支书讲到陈聪明这一跪,她就明白了——那一刻,“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尽早风风光光地将母亲接走”这个执念,已经像一根铁索链牢牢地套在了陈聪明的脖颈上了,之后他性格大变、同杨副场长沆瀣一气,也就不足为怪了。

支书接下来讲的,果然和小杜猜的一样——

几个月后,陈聪明突然回到了村子里,笑容满面,逢人便递上一支好烟。当晚,他在村委会大院里摆了一桌酒席,邀请了支书等一众村干部,还有父亲生前的几个好友,兴奋地对长辈们汇报:“我现在是场里的组长了,领导很器重我,还准备提拔我当副场长呢!如果我当上了副场长,我就能开上单位里的大越野车,风风光光地把我妈接走了……”

“陈聪明马上就要当领导”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陈母的脸上又浮现出久违的微笑了,乡邻们纷纷前来贺喜:“你以后要是去了城里,可不敢忘了我们啊!”

可乡里乡亲们并没有等到陈聪明开着大越野车威风凛凛地回来。半年后的一天,支书突然接到了陈聪明打来的电话,话筒里上来就是他的嚎啕大哭声。支书惊诧不已,许久,陈聪明方哽咽着说,自己当不上副场长了,组长估计也干不长了:“我觉得我对不起我爸妈!”

支书赶紧劝慰他:“傻孩子,你爸要是知道你在城里买了房,成了家,还有份稳定工作,心里不知多开心呢!”

“可我妈觉得我是个窝囊废,说我丢人现眼,我活得好累啊……”

再之后,就传来了陈聪明出事的消息。

“我总有种感觉——您说,陈聪明有没有可能是主动触电的?”小杜讲到最后,突然问我。

我听了心中悚然一惊,忙阻止道:“可不敢瞎说,可不敢瞎说啊!”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实习 | 黎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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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往事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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