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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何拜廟堂”系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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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6-29 03: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包工头出家记 | 人间

 慎微 人间theLivings 2023-06-06 08: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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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还真是命中注定,它的砸毁与重塑,都是照映人世间的善恶是非。只不过,时代在一刻不停地改变,而那面铜镜却跳出时空外,明晃晃地看着我们,倒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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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道士下山》剧照




前    言


我一直在问自己有没有信仰,答案是没有。信和信仰是两个房子两张床,打瞌睡的时候,只能选择一张来蜷缩身躯。

机缘巧合,我开始接触一些很有意思的人。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学习、干活、闲聊,在生活的漏眼里窥见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命认知。我没有惊讶,也没有别扭。我安然自得,仿佛是与故人相逢。

在玉泉观的月光里,幺师父给我讲他出家前后的事;在温大夫的小小医舍,我捕捉一个个不同的人生选择、法衣下的笑泪因缘;在高山密林,我得见这个时代最后的求道者;在寺院,我闭眼明见菩萨院墙内外的无常和有情,佛陀金装下的大小雷音寺。

我和这些佛家、道家、有自己独特信仰的旅客们相遇、相别,如同东风纷纷扬中碰头的几粒尘土。

问朝圣者一句:何拜廟堂?俯首跪拜的那一刻,不若问问自己所求几多。当下的不安、恐惧、茫然不必寄托在泥塑神像上,寻自己的道,做自己的神明。


何拜廟堂 | 连载



1


幺师父说,人生最后境地无非五个字——吃喝拉撒睡,有一个字出毛病,人的架子就会散。

我年轻,对周遭种种能看见、能理解,但感知不到。幺师父说这些话时很随便,一边做活,一边说,但我就像感冒舌头失灵,没尝出有什么味。

2020年秋,我从部队退伍回家,猛然离开紧张严密的大集体生活,总归不太适应。部队将一个地方青年按照真善美的标准锤炼,刚从部队出来的毛头小子,汇入社会的汪洋大海,就是一个傻大兵,说话、走路、吃饭、睡觉,样样都得改。战友变工友、变校友、变舍友、变同事,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王健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离开部队,意味着社会资源一键清零,无论多少年的兵龄,跨出军营大门那一刻,大多数人又都成了新兵,要接受的第一个社会考验就是——挣钱。

退伍后,因家中外公和母亲都亲近佛学,我也与神佛之事结缘。人们习惯说寺庙,其实寺是佛家,庙是道家,佛教道教经过千年演变,已经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宗教属性变得极淡。内地佛教更加接近一种生活理念,禅宗、净土宗、华严宗、天台宗、唯识宗、律宗等等,虽然开枝散叶极广,但普通老百姓不懂这些,只晓得一句“阿弥陀佛”,我走遍天南海北,遇到知道得多的,也就是多加两个字——“南无阿弥陀佛”。

道教的派别就更复杂和考究了,按照不同的精神内核、不同业务、不同地区、不同祖师爷来划分门派。其中最为人熟知的就是全真派和正一派,其余还有四川青城、江苏茅山、青岛崂山、陕西华山、十堰武当、平凉崆峒山、江西龙虎山,辽宁闾山等,数不胜数。

幺师父是在玉泉观随缘住方的道长,本家在外地,是受玉泉观老道长邀请,从四川的一个庙观远行来此的——不论佛家道家,住院修行的师父们总要去不同地域的寺庙轮转,或是受邀,或是游学,或是由协会指派,或是进修求学,不一而足。幺师父来玉泉观之前,已在川南川东的两家宫观修行且做过执事,玉泉观是他的第三家宫观,也是他出走外省的第一个道场。细算,幺师父要属全真一派。

道家庙宇因门派不同差别比较大。和佛教寺院不同,道观选址一般重风水,房屋排次须暗合易理,道观一般建在山顶,方位多偏乾南坤北,供奉尊神的各个殿堂沿子午线排布,依次为山门、灵官殿、两旁钟鼓楼、玉皇殿、三清殿、三星殿、戒台等,后院及两侧大都是些执事房、客堂、斋堂、袇房。

全真道和正一道在宫观执事上也有些出入——全真道称呼“方丈”,正一道称呼“住持”。

此外,全真道观还设有管理全院大小事务的监院,协助监院处理事务的都管,负责接待各地来访信众和挂单道士的知客,担负司务长职务的库头,负责维护和修理院内建筑、道路、林苑的监修,负责查管各个执事的巡寮等职务。

虽然所有大小庙宇都隶属于宗教事务局和道教协会管理,等级上并无大小之分,但山野小庙和名山圣地,总有个亲疏远近的区别,尤其是在钱上。庙大香客就多,愿意做供养的老板们蜂拥而至。本来,十方信众八方香客,无论来求的是什么样的人,在神佛面前均是一样的,只是财帛动道心,出家人也不都是活菩萨,肉身凡胎跳不出三界五常。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寺庙虽是方外之地,有独立的运行法则,但究其根本,无非两条戒尺,一个是戒律,一个是神佛。

玉泉观是座破落的小观,拢共就那么几间屋子,除了新修的三清殿前院地板上铺的是水泥地砖,后院的老屋都是以前留下来的糟砖头。好在以前修庙的人实诚,青砖用的都是好料,岁月几度冲刷也没能销蚀前人留下的心血。

往上倒腾二十年,玉泉观还没有成为景区,门口也没有立导游游览的牌子,在协会和政府的推动下,这里现在成了一座供游客免费参观的风景区。观里种着几棵古柏和楸树,观外远处的高地上生长着已经成林的云杉,有几棵古柏在修建这座小庙的时候就已经在这块土地上高耸了,它们是这里真正的原住民。

据说修庙的时候因为缺木头,工匠们曾合计将这些柏树伐了做木材,住持修庙的道长不同意,他觉得对于这些早已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柏树来说,他们才是借用了宝地的后来者。工匠们执拗不过,只得作罢,但在修建的过程中,他们发现运过来的木材里唯独缺少一根合适的大梁,为了不耽误工期,他们硬着头皮再次找道长说明情况,恳请道长准许他们伐木。

道长踌躇之下,只好给那棵被挑选中的柏树设坛祈告,将庙中缺少一根大梁的实情上表给树,说明日伐木。道长认为万物有灵,人虽然是万灵之首,但也要遵循自然,为了修庙,刀斧相加、伐木取材,也是“有损”之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结果,当夜,那棵柏树轰然倒塌,巨大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人。人们都说是柏树有灵,听见道长的祷告后甘愿化身为梁,这座玉泉观于是就这样建成了。

是神话传说也好,地方实录也罢,这个故事被保存在道观的历史里,和道观一起流传了下来,或许再过一二十年,这个故事会被当地文旅局挖掘出来,成为这个建筑物新的标记也未曾可知。而现在,这里除了几棵古柏依旧吐青,其他的都随时间沉淀成灰。



2


幺师父说,在上个世纪60年代以前,玉泉观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观,香火旺盛,不算挂单的道士,光登记在册的师父足足有十几号人。监院、都管、知客、库头、主翰、监修、巡寮,一应俱全。斗转星移,短短一甲子,观里就模样大变,三清殿已崩坍,新殿则因为省钱和周围有些别扭,有种诙谐。

小观里的香火钱稀少,木头做的功德箱擦得油亮,肚皮里面食儿却不多。毕竟是小地方,香火钱就是个心意,一块和一百块都是一张纸,于普通人来说是一样分量的心意。烧香的寡淡多聚也是跟着时节来,办庙会、跳秧歌、三月八、四月八这样的热闹日子,香客们才上山烧香祈福,平常时节,这座小道观游人鲜至,大多数时候它保持着该有的清净本分。

我来道观时,观里一派清凉,没什么游客过来。一间新落成的三清殿,其后一个圆月拱门,从拱门踱步进去是几间侧殿,都是老建筑了。进门右手边供着斗姆元君,左手靠后是药王殿,正中轴线一间小殿里供着一尊灵官怒目像,殿房前后都开着天门,低头出了后天门,是最后一间主殿,木竖匾额写着“昊天宫”,跨进高高的门槛,正对着是两胎两米多高的立像泥塑,一尊玉帝、一尊王母,两尊神像斑驳剥落,罅隙下,是青灯不灭。

观里最大的一处景点,是后院方庭中央端坐在中的大水缸。水缸硕大,上宽下窄的体型,看着却并不别扭。缸里养着窝三色莲,在夏天天最热的时候,这莲花就赶着热气开。莲花与别的娇滴滴的花卉不同,它性格孤傲,身虽细嫩,志却刚毅,天越热它越是顶着大太阳开,也越开得艳。观里的这株三色莲有些特异,许是沾染了宝地灵气,开花开的是并蒂莲,两只莲心一左一右,开合像日月分管阴阳,算是观里唯一的奇景。

除此之外,这座小观就没有任何可供游客目视的地方。来观里拜香的都是些本地老居民,并且多是上年纪的老人。年轻人是不大喜爱这些地方的,对于他们来说,坐在县城里新开业的奶茶店边吸溜珍珠奶茶边畅想县城之外的生活才是快乐。那些终日被香炉紫烟围绕的老木头房子、房子里的神像和守在神像旁敲罄的老头,在年轻人眼里都是落了灰的过去了,新世界在明亮的购物广场和写字楼里,宽阔街道两旁,反射在高楼上鱼鳞一样的玻璃光,那才代表未来。

可偏偏有段时间,我不知为什么,总喜欢往庙里跑,就坐在庙后院的凉亭下看书。初初与幺师父照面,他也不招呼我也不询问我,仿佛我和后院里散养鸡鸭一样,只是一个无常小生命。每次看书前,我会先拿院里的竹扫把扫地,后院不大,清扫起来费不了多长时间。我想,既然受各个仙祖蒙荫,那替他们做做洒扫也是应该,抱着这样的心念,我洒扫工作也就做得更勤奋了,幺师父由此注意到了我。

幺师父总一身青衣黑鞋,头顶个混元髻,常低着头快步走过庭院。长期扎头发,使他的发际线不断撤退,露出宽大饱满的天庭,一双藏在混浊里的眸子,通身上下散发着善意。我来的次数多了,慢慢也就与他相熟了。幺师父道号是什么,我没打听过,他也从没对我主动说过。我俩萍水相逢,是一对没有点破,心照不宣的忘年交。他中年出家,据他自己透露,以前他脾气大,性格暴躁,常与人争强,早早辍学混社会。我完全无法将他与他口中的暴戾青年人联系起来——他出家前做工经商,出家后念经敲钟,多年寺院生活改变了他身上的市井气息,连暴戾也一并剔除了。

观里看家守门的道士我总共就见过四个,除了监院的老道长和幺师父,还有两个年轻的小道士,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听说还有一名高龄方丈住在后山草堂,不再过问世事。老道长人微胖,皮肤黝黑,头发也黝黑,走路带风说话像钟。幺师父既要帮着监院处理大小事务,也要负责接待各地来访和挂单的道士的食宿,大到大殿施工维修,小到后院鸡鸡鸭鸭、茅房除粪,他都得干,也算为两名年轻小道士打个样。两个小道士平日里多做些科仪功课和洒扫的工作。



3


观里面有自己的每日生活制度,睡觉、洗漱、早晚课、唱经、斋饭和敬香,都有时间表,大家都是各安其职,空闲的时间几乎很少。玉泉观虽是个小观,但规程和事务一点也不见少。据幺师父说,以前观里还时不时有做法事这样的活儿,自从几间旧屋分别在宗教事务局和县文旅局挂了号后,法事便不再做了,只有像五腊日、三清圣诞、玉皇圣诞这样的节日,老道长才会安排师父们供斋设醮做道场。因为道观小,科仪各礼制事都比较简单,也就是准备好香、花、灯、水、果五供,祝香燃香,诵经唱经诸如此类的规程。

我喜欢听幺师父唱诵经文——他平时不大爱主动说话的,非得是别人问他才回答,说话就像露金子,与他在唱经时判若两人——他唱经的时候,语气语调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带着一口川西口音,那些晦涩的经文从他嘴里像唱歌一样一韵压着一韵唱出来,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断障之法,当生大悲,无起疑惑,无起贪嗔,无起淫欲,无起嫉妒,无起杀害,无起凡情,无起凡思,无起昏垢,无起声色,无起是非,无起憎爱,无起分别,无起高慢,无起执着。凝神澄虑,万神调伏,心若太虚,内外贞白,无所不容,无所不纳。无令外邪,乱其至道,牵失真宗,败其灵根,盗其至宝。致尔万劫,永堕凡流,百千万劫,不闻妙法。是故汝等应当志心善护真宗,无令丧失如前所说,如是诸障,汝等各各当除断之。”

幺师父念完经,含一口净水在嘴巴里温暾。他个子矮小,穿上宽大的袍褂伫立在殿堂上,仿佛和这周边的物件融为一体,也成了尊古朴塑像。那个时候,我看着幺师父,心里会徒然升起一种陌生的敬畏,心念全察下六根尽蔽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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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时候,幺师父并没有唱诵经文时那样的神气。他更像个木头桩子,穿着他横过来竖过去、从开春到冬藏的青布大褂,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拿着一个包了布的胖头棒槌,有香客烧香或游客拍照的时间段,就守在铜磐旁敲磐。铜磐上面篆刻着捐钱铸造的十方善信姓名,磐中纹饰了一个太极图,或许是工匠手艺的缘故,太极圈篆的椭圆像只横卧在水里的荷包蛋。

幺师父在太阳从窗柩往门槛内的石板砖上一寸寸移动中,坐在他应该坐的位置上,看书、写表、画符、喝茶、打瞌睡。太阳光从夏爬到秋,他和棒槌铜磐两个老伙计待在这一隅和光同尘,好像这就是一个道士的本分。

那件青布大褂是件单布褂,结实又透气,天再热,我也没见过幺师父穿着短袖背心在前后院走过。我看他怡然自得的样子时常纳闷,穿这么一件大褂人不会热得慌吗?下雪了,他的大褂还套在身上,只是里面穿得厚实了点。

“衣服就是用来穿的,一件是穿两件也是穿,穿新穿旧都一样,够用就行,不敢过头咯。” 幺师父手里拿着鸡食槽对我说。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幺师父你怎么喜欢穿旧衣服?”我问。

“衣服沾人气,穿时间长了就舍不得换,你不晓得,沾了人气的东西就和这个人有了关联,旧物不旧,新人不新,那是因为这里面都有个‘情’字在。”

从幺师父的面容上不太容易看出年龄,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好像怎么看都觉得一个样。道不问寿,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总觉得幺师父是不会变的,他和他的青布大褂一样,在玉泉观的各个房子里出出进进的,忙活着各种永远忙活不完的杂事,像蹲在屋脊上受承雨打风吹的垂脊吻,年复一日地看着落日长坠,月亮上翘。

对于出家前的往事,幺师父并不避讳,他说,人是柳絮命是风,风吹柳絮,柳絮飘花,花再作柳,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一切都有定数。

在我和幺师父的闲聊中,听他提起过自己的一些过去:六十年代,他出生于都江堰的一户农家,家兄弟姊妹众多,生活贫苦,父母平日能吃顿饱饭都是奢求。平时在家里,吃完饭的碗是不许直接洗的,碗底剩的小米粒要舔干净,过年时,别家家家户户都在挂腊肉,他们家却只有土陶罐里腌制的那点不多的咸菜。不过他自小聪慧,长到十五岁进了施工队成了一名力工。从力工到泥瓦匠,再到单独包活干的包工户,他只用了五年时间。

我是个愚笨的人,说话没分寸,喜欢缠着幺师父问东问西,有次就问起他出家的缘由。幺师父非但没责备我一个小辈说话不把门,反而一反常态,停下手里的活,拉我到后院袇房,从房里搬出两把小板凳。

我们盘腿坐在门口摆起龙门,在幺师父的讲述下,我见到了埋藏在香灰红砖下的另一种人生。



4


幺师父对我说,那个时候他还是“幺师傅”,脑壳里啥想法都没有,一门心思想挣钱。

“我干活能吃下苦,为了赶人家工期,我干起活来没日没夜,硬生生地熬出头,终于在社会上站住了脚。也就在我二十三岁那年,遇上了一件事,那个时候我拼着年轻力壮,敢揽活儿,当时有一个庙宇维修的大活儿找上来问我做不做。找我问话的是本地的一个施工队,因为队里面缺个泥瓦匠,所以才找到了我让我临时顶活儿。”

“我自然是乐意去的,一般能揽上寺庙的活儿,说明施工队本身就是有一定实力和门路,而且在施工队干活还管着早中晚三顿饭。我应承下来,几天后就收拾好东西跟着施工队住进了寺庙。”

那个寺庙是四川当地一个比较大的佛寺,平日里香火很旺,占地面积大,里面各种大大小小的屋舍也多,施工队主要是对寺里的迦南殿和大雄宝殿的顶梁进行维修。那座迦南殿因为年代久远濒临坍塌,原本是要被拆除重建的,只是被当地文物局认定为古建文物,才改变拆除计划,要求施工队配合文保局下来的专家,尽量保全建筑,修旧如旧。除了作为重点项目的迦南殿,对大雄宝殿和其他各殿进行检查修补也是施工队的任务,断格的木头窗花、水浸剥落的壁画、各个大殿腐朽梁柱的替换等等,都需要大量的木建、泥瓦、水电、油漆、画师。这项目对于包工队来说是美差,而幺师傅作为泥瓦匠是按天计费,工程量越大钱越多,自然干得欢天喜地。

因为是在寺庙开灶,不能烧荤饭,工人们想吃荤的就得自己去外面吃,不许带回宿舍。那个时候幺师傅正年轻力壮,嘴又馋,隔三差五也想着吃点肉。但他舍不得花钱,寺里虽然是素食,但饭菜烧得并不难吃,而且是免费管饱,他当然是更愿意吃这不要钱的白食。

“要知道那时候我年轻,干的又都是体力活,一顿饭最少都是三碗起步,连灶上打饭的师傅都戏笑我‘端着个人架子,长了个牛肚子’。我就想着多攒点钱说上一门亲,穷苦人家早成亲,往后两个人过日子也能好过点。”

“不过虽然我不吃荤,但我知道和我睡一个宿舍的另外两名工人却时常瞒着别人带些荤食在宿舍吃,他们有几次甚至在夜里偷偷喝酒。”

虽然工人宿舍不归寺里僧人管,但毕竟也是在佛家脚下,这样做终归是有些说不过去。对于这些,年轻的幺师傅怕惹事,闷着头睡觉全当看不见。可宿舍里另一位年龄比较大的王姓工友看不下去了,絮絮叨叨地劝说那两位工友不要在宿舍吃荤食和荤酒,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心受报应。

那两名年轻工友根本听不进去劝,奚落老王脑子里净是些封建迷信,破四旧没破了,改革的春风也没吹干净。他们说完,不理老王头,继续吃喝,而且还故意砸吧嘴,香烟也一根根地抽,弄得宿舍乌烟瘴气。

老王头见状,倔脾气上来了,和两人对骂起来。一个年轻工友被骂出真火,嚷嚷说:“哪有神?哪有佛?你叫出来我看看!吃肉怎么了?我还要爬到他脑壳顶上吃!”动静闹太大,幺师傅装睡不住,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当和事佬。那两个年轻工友也怕再闹惹来管事的,也就熄了火,不再言语。

可奇怪的事很快就发生了。这两个年轻工人,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不会什么技术,平时就干些小工杂活。先是工友张在一次上脚手架的时候从上面摔了下来,摔到了腿,所幸没伤到骨头,只贴了膏药。之后中午灶上吃饭,工友李又突然大叫一声——一颗带血的牙咬嘣开来,掉进碗里。

众工人吃了一大惊,纷纷围过去问是怎么回事。工友李含含糊糊地指着碗说碗里有石头,骂烧菜的师傅饭烧得有问题。

烧饭的师傅听了这话,气得拿着大铁勺跑过来质问他:“你恁个说是老子饭烧得有问题?别个吃饭都吃得好好的,就你有问题!”

“就是有石头,肯定是米没淘洗干净,崩掉老子一颗牙,你赔我,赔我的牙!”工友李捂着一嘴的血喊。

“怎么会有石头?这是多大一颗石头才能把牙都磕残?你找,你今天找不出那颗石头老子拿饭勺把把给你门牙敲断!”食堂大师傅气冲冲说。

幺师傅和其他工友也纳闷,俗话说石头沙子,娘姆舅子,就算烧饭不干净,也不可能只掺进去一颗石头,而且不偏不倚地就装在他碗里、只吃到他一个人嘴里——工友们的饭都没有问题,连一点沙嘴的感觉都没有,真是怪事。

没办法,工友李只能自认倒霉,捡起自己的断牙骂骂咧咧走了出去。



5


这还没完,当天晚上又出了事。

宿舍虽然在寺里,但生活区是和和尚们是分开的,工地上没修厕所,只在宿舍后面的下坡地上挖了两条卫生渠,拿竹竿和塑料篷布围成圈,算是个简易旱厕。夜里,工友张起夜跑茅房,因为前两天摔伤了腿,走夜路不方便,就央求工友李陪着他一起上厕所。

两个人去了不久,幺师傅就被吵闹声弄醒了。

“那时候我年轻瞌睡多,还是老王头喊起了我,我扒拉着眼皮问他做啥子,他说,别动,你听。

“我穿上衣服坐在床上听响声,宿舍是活动板房搭得不隔音,隐隐约约地就听见那个姓张的鬼哭声:‘鬼摸屁股啦!女鬼摸我屁股啦!’

“我就朝着外面骂:‘鬼叫个锤子叫,摸你屁股?屁股都应该叫女鬼给你抓烂,一天天神戳戳的,好烦哟。’”

骂归骂,幺师傅和老王头不放心,还是披上衣服拿上手电筒出门照看,远远地就看见宿舍后面的松木林里有两个人影,正一瘸一拐地往宿舍这边跑。他们不敢怠慢,接上那两个人问到底是啥情况?

工友张显然被吓得不轻,连话都说不全乎了。不知道是不是手电筒打光的原因,工友李也是一脸煞白,结结巴巴地说茅坑那边有鬼,“有女鬼”。

“那里有鬼,还女鬼,你啷个晓得是女鬼嘞?”幺师傅问,“黑乎乎的你能看清楚啥子。”

“裤衩,红裤衩,那就是个女鬼!”工友李都快急出泪来了。

原本还紧张的幺师傅和老王听见这话,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工友李,白天掉了颗牙,晚上就开始说梦话。

老王头骂他:“撞鬼还能看见鬼穿红裤衩,我看是你小子不老实,撞了财色鬼。”

财色鬼是农村骂人的话,哪家的男人不务正业只顾抽烟喝酒打牌,就骂他出门要撞财色鬼,意思是这人不干好事要遭祸端。不过大多时候这就是两口子吵架的气话。

“龟儿子骗你,不信你自己去看!”工友李少了颗门牙,说话漏风,含糊不清,嘟嘟囔囔半天。

幺师傅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哪信什么神神鬼鬼的事,当下就喊着要去抓鬼。老王头怕多事,就拉着幺师傅劝他回去睡觉。幺师傅仗着年轻不听劝,反推着老王头往松木林走,“想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样的女鬼”。他们打着手电筒,没两步路就到了茅厕,除了屎臭味什么也没有。围着茅坑转悠了一圈,除了在正对着旱厕上方的树杈上发现了几个被勾住的红色塑料袋之外,一无所获。

“这憨批一定是把塑料袋看成鬼了。”老王头说。

“走走走,回去睡瞌睡。”

幺师傅回到宿舍后准备好好嘲笑下那两人,但没想到,那两个人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和老王,眼神看得幺师傅发毛,还不待他发问,工友张突然惨叫——

“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随后,工友李也跟着对着老王头身后的位置痛心疾首地悔过起来。

这一出整得幺师傅和老王寒毛直竖。

“我虽然胆大不怕鬼,但我怕人来疯。我和老王头一人一个把他们按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姓张的站起来背对我们,然后哭哭啼啼地脱下裤子,把屁股撅起来了。”

“我和老王头都愣住了,姓李的让我们看,我说看什么?他说女鬼留下印记了,让我们仔细看、好好看。我才不愿意看一个男人的屁股,就骂:‘看啥子看啥子,老子要睡觉。’姓李的知道我急火了,不敢说话,就拿根筷子指着姓张的屁股。我和老王头好奇,顺着筷子尖看过去,看到三个黑点,看着像皮肉被灼伤似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愣愣地看着老王头……”

对着那个屁股研究一番后,老王头率先发表了意见。

“这是香灰点。”老王说,“寺里师父们头上的香疤就是这个。”

香灰点?大家都愣住,上个厕所闹出这么个事,难道鬼会蹲在粪坑里举着香给人屁股上点香灰?

没法子,这时候再说什么那两个工友都不信了,幺师傅和老王只得安慰两人,要他们明天上工前先去给寺里的菩萨拜拜。老王还夹带私货说,出了这样的事,说不定就是你们两个在佛家地方偷荤教佛菩萨看见了,所以惩罚你们嘞。幺师傅也说,佛菩萨他老人家不光看见,还听见你们那天晚上说的坏话了,明天你们要好好磕头,多磕头——他说这话,纯粹为了撒气,那两个工友平时太闹腾了,他晚上都睡不了几个好觉。

可没想到,那两个工友竟然把这话听进去了,当即表示,明天不仅要给佛福萨(一种地方民俗称呼,同佛菩萨)磕头,还要捐些工钱做功德。幺师傅被两人气笑了,心想:佛菩萨要是知道你俩起夜偷懒在寺院里面撒尿,还不得在尿管上面给你们点香疤疤嘞?



6


“那后来怎么样了?真的有女鬼?”我好奇地问。

“傻小子,世上阴阳两道,人不怀贼心,鬼就不会害人。人为阳实,鬼为阴邪,阳有亏、实有损,阴邪就会趁虚而入,把自个儿身上的浩然之气养好,那什么东西都不敢近你身。”

幺师父说,隔天,两个工友半夜撞鬼的事就在寺院传开了,同时传开的,还有工友张屁股上的香疤。因为这件事在寺里面闹得厉害,寺里当家的大师父就发了话,要替两个工友念经除秽。

而幺师傅,也就是因为这个契机和寺庙结了缘。

寺院里安排念经的两位师父,其中一位与幺师傅熟识——幺师傅是泥瓦工和木匠活都干,平时除了包工队分派的活儿,还帮着寺院的师父们做些活计,这些活儿是他下了工后自己去做的,不计工费,属于私情。师父们都念他的好,又看他年龄小,所以在生活上时常照顾他,见觉师父就是其中一个。

“见觉师父是个好人。”幺师父喃喃道。

我见幺师父提起这位故人时神色欢喜,从他说话的语气里不难猜出,他与这位见觉师父之间情谊深厚。

据幺师父的讲述,见觉师父当时年纪大概四十出头,一米七八的身高在西南人里算是大个了。他生得白净,面貌极好,是那种掉人堆里都能一眼打望到的标致人儿:“他是胎里素,我们都说他长得好是因为肠子里没沾过荤腥。”

幺师父接着讲:“我们的灶堂和寺里僧人的香积厨是分开的,虽然说都是素食,但味道上远没有师父们的饭菜香。当工人嘛,干完活下了工,每天的心思都在吃饭上,每天干的都是体力活,吃得好一天满劲,吃得撇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我那时候年轻好吃,闻见香味魂也跟着饭香飘。”

似乎是看出幺师傅的好饭量,见觉师父好几次从香积厨拿些吃食给他,有时候是蒸好的红薯,有时候是抹了菜籽油的花卷,还时不时有水果和牛奶。见觉师父说,水果和牛奶是有居士供养赠他的,他不吃,于是这些宝贝都进了幺师傅的肚子。见觉师父对他好,幺师傅自然也懂得感恩,一有空闲时间就帮见觉师父做些小活儿,就这样,一来一回两人便熟络了。

后来幺师傅得知见觉师父也要给两位工友诵经,下工后就寻见觉师父聊天。其实他也好奇工友张屁股上烫了香疤是怎么搞的,要说有鬼,年轻气旺的他是不大信的,可不信也没法解释,世上的事真奇怪,人们总是迷信未知。

见觉师父说,这是遭了惩罚,鬼是最怕香灰这类东西的,它们躲还来不及,怎么会拿香捉弄人?何况是往屁股上烫香疤这种事。不可信、不可信。

幺师傅便问他,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觉师父说,这两个人肯定是说了一些不敬不端的话,大师父说让他们念经除秽,其实就是做场小法事替两个工人解难,对外,寺里已经和包工队商量好了,就说是工地厕所为了防虫撒了石灰,是工人上茅房溅到了热石灰烫下了疤。

见觉师父又说,佛家是信因果,而不是迷信鬼神。举头三尺有神明,鬼神可以敬重,但不能迷信,念佛是为了求知求真求觉,怎么能讲怪力乱神的事呢?不可信、不可信。

幺师傅听了这些话,有点似懂非懂。

“我根器浅,那时候意识不到见觉师父是在点拨我。不过他的话让我破解了心中的一个疑惑——原本我以为僧人道士这样的人是最笃信鬼神的,可没想到截然相反,他们是敬而不信,世界上有没有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最重要的是不要被这些感知到的东西干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要我说世界上有两个神明,一个是天地的神明,一个是自己的神明,学佛也好求道也罢,都是跳出迷障,格物致知,做自己的神明。”

确实像见觉师父说的那样,法事过后,两名工人再也没有发生过意外。那两名工人也一改往日习气,再也不敢在寺院偷吃荤食了,平日里对待寺院里的师父们也殷勤起来。原本没怎么读过书的两个人,还买了本新华字典,对着寺院香堂上发给游客的结缘小册识起字来。

经过这次事情后,幺师傅开始思考很多以前没思考过的事情——比如什么是因果?如果承认因果真实存在,那就必须相信人本身不光是受自我意识的支配,生老病死也会被一种叫做业力的东西左右——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命。

幺师傅被这个问题困扰很长时间,他问自己:你信不信命?

“这个问题我问过见觉师父,他的回答我现在已经记不大清了,说的都是佛经上的一些知识,有的我能理解,有些我理解不了。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知识,是指引。可作为一个泥瓦匠,成天想这种事在外人眼里是不大正常的。可人的思想一旦被打开被解放,那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旧社会的人了解到共产党和马克思的理论后,就再也不能回到封建社会了,他就只能期盼着往新社会发展,我也是一样。”

幺师傅从那时候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直到过了四十岁,他才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了,他想出家。



7


寺庙的工程结束后,幺师傅继续干他的老本行。没用多长时间,他就成了包工户,有了自己的一支建筑队,专干装潢,期间还开了店。

在二十三岁那年年底,他结了婚,媳妇是做工结识的,两人自由恋爱半年便领了婚证,十三个月后,女儿诞生在了这个小家庭。

女儿是他唯一的骨肉,妻子体质弱,生完女儿就落下了病根。老家的农村重男轻女,说屋里头没有男娃就是没有顶梁柱,就是断了根,这让母亲在村子里总觉得抬不起头。虽然母亲一直督促他再生个男娃,但他不愿意妻子受苦。他是知道妻子的身体的,生孩子耗娘的气血,孱弱的妻子怎么能再生育呢?即使母亲拿命要挟着催,他也坚决不肯。即便妻子也提过几次再生养一个试试,可他一听,就破口大骂:“生男生女是老天爷决定的事,怎么试?拿婆娘的命试?老子不干!”

后来成了幺师父的他,从不提亡妻的事,我从他嘴里没有搜寻到任何关于他妻子的故事,有的只是生活的琐碎。后来听监院的老师父聊闲,说幺师父出家是因为亡妻。

关于他妻子,我只知道一样事。那是我在幺师父居住的袇房里闲坐时,他说要给我找找他珍藏已久的一包好茶,是别人送他的临沧红茶。在他翻找茶叶时,我看见他柜子里有一双绣花鞋垫,那是一双从未穿过的鞋垫,鞋垫上有用红丝线织绣着他亡妻的乳名:

“爱霞。”

幺师父坦白:“出家这种想法一旦有了,就没法子消灭了。那时候我家闺女还在读高中,家里面四张嘴等着吃饭,我忙着包活儿养家,别说出家,屁股在家里的板凳上都多坐不了几分钟。”

恰好那时候他因为业务,遇上一个江西来的游方道士。道士在山上农户家租了间房子居住,因为房子太破需要维修,所以七拐八拐就找上了幺师父。那时候幺师父已经算半个居士了,碰上一些捉襟见肘的出家人也愿意帮助,自然没有收取道士的钱,当白工,帮着他把房子巩固了一遍。如此,幺师父便与这位静园道长结缘。

家里人对于幺师父亲近出家人并不反对,对于他亲近佛道也觉得无可厚非。幺师父同妻子都是农村出身,书读得也只在识字水平,他们这代人对佛道是怀有敬重心的。只是在周围人眼中,幺师父是个搞怪力乱神的人。人们的心理很奇妙,一方面敬重神佛,一方面远离神佛,有需要时希望神佛有求必应,不需要时觉得这就是封建糟粕。幺师父就在周围人的熙熙攘攘中把耳朵堵住,只管走自己的路。

静园道长会些中医,他也不住庙,常年待在山上过着隐居的生活。山上人家找他看病问药,他从来不拒绝,也从不收钱,于是找他看病的人就带点米面油,当做是医药费。幺师父喜欢和寺庙的师父们接触,也愿意听他们讲经说话,就时常也拿些蔬菜米面去看望静园道长,时间久了,也越发熟悉了。幺师父说,他从静园道长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静园道长算是他的一位引路师。

静园道长一没教他画符写箓,二没教他摇铃作敷。学道这件事是要有规矩的,不拜门之前是不能教传的,否则就形成了一种契约,必须是要认师徒的。静园道长心善,他从不主动给幺师父传道授业,幺师父问了,他也不回话,只是默默地做一遍,这就算是回答了。

那两年,幺师父学会了怎么认药采药,还有一些实修方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整个人从娘胎里倒翻了个个,重新学怎么走路、睡觉、吃饭、呼吸”。

“静园师父是大善,也是真正的修行人,我跟着他只学会了四个字——全命避害。”

当我问及幺师父出家的缘由,他的神色顿时灰暗下来。

我知道我说错了话。

幺师父眼皮耷拉下来,他吸一口气,咳出一口痰,头偏向一旁,也不看我。我以为他是生气了,没想到接下来他却安静地开始讲述:

“2011年女儿大学毕业后,工作落到了广州,成家也在广州,我妻子在女儿结婚前因为肝癌走了,没能看上自己闺女成家。她走的时候躺在床上,手指指着我女儿的照片,吱呀吱呀地没力气地叫。那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但我知道她是叫女儿的小名。她走得很难,我守在她床边一直听她想吸气却吸不上来,那团气就在胸腔里,但她没力气吸了。我看着她难受的样子,自己心里也刀割着疼。我知道她是救不回来了,于是我把静园道长请来,让他替我妻子念念经,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能少些痛苦。

“夜里三点多,静园师父来了,我坐在床边拿热毛巾给我妻子擦脚擦脸,静园师父让我去厨房熬些生姜水,拿姜汤再给她擦擦身子,能让她舒服点。静园师父搬了椅子坐在房子对角静静地诵经,我在厨房里拿嘴咬住胳膊不敢哭出声音,一低头,眼泪掉进锅里化成水。

“她从生病倒下进病房,再到进坟地,只用了一年零两个月。我没想到这个病会发展得这么快,这么快就能要人命。我那时候可真傻,我早就该发现的。她瞒着我,瞒得辛苦,进医院的前一天还看店进货,比一般人还要精神。

“妻子走后,我在人世间最大的牵挂也跟着消散了。我自己在空房子里住了半年,年末的时候女儿结了婚,婚礼是在广州办的,我坐在酒席上看着女儿,她很漂亮,真像她妈妈。婚宴很热闹,我在台下和女儿的公婆坐在一张桌子,知道往后他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把老家大大小小的钥匙配了一串留给了女儿,女婿开车送我到火车站,我坐在他车后座看着前面的女儿,新车很高档,连坐垫也是软的,我陷在坐垫里像被压在石头下的一只虫子。我知道我真的老了,要开始学会做老人了。”

回了家,幺师父把屋子扫干净,带上妻子的遗像上了山,找到静园道长,在他的引渡下,幺师父在邻县的一个庙观出家了,一直到今天。

幺师父轻声说:“妻子没走之前,我还感觉有根红绳牵着我,那时候我想出家,我想卸下身上的担子轻松地过日子;妻子走了后那根线断了,但我再也没有感到轻松过,相反我一想到她,就想起她为这个家的辛苦和付出。她跟着我吃了一辈子苦,她走了,我的心彻底死了,我念经的时候会起念,一起念就能想到我俩过苦日子的那段日子,点点滴滴乱七八糟的都能想起来,有时候打坐,打着打着我就悲从中来,我知道我的那根线没断过,它绕着我,成了我心上的一个结。”

幺师父说完,垂下头,整理衣角,然后说,活儿都耽搁了,得抓紧去干。

我听幺师父讲这些,心里既空荡荡又塞鼓鼓。幺师父要去上晚香、锁殿门,招呼了我一声便忙活去了。



8


冬天天短,夜黑得很早,后院的大水缸上零散着三四个干枯成柴的莲蓬,褐色的莲蓬在水缸中遗世独立,灰蒙蒙的月光笼罩在院子里。我站在屋檐下看云层在灰蒙蒙的夜光中流动,漫无目的地思索——流云在上,时间在下,看不见的神明和四周的精灵都聚拢在一起,和我们这些小小生命一起,被因果拨弄,然后各自阴晴圆缺。

我喜欢在月光下散步,喜欢在农村的土路上踢石头走路。网络让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获取到前所未有的信息,这些信息像月牙针一样将我们和虚拟世界缝合,构成另一种真实。而泥巴、圆月、停电的夜晚和一把焦香酥脆的炒黄豆,则能让人从这种合成的真实中抽离出身。手机关机,抱中守一,把心神浸泡在水缸,然后拨开乌云见明月。

月光投射在玉泉观后院的水缸,清冷的圆月在水缸中静谧成一轮发散的光。大水缸正前方的殿就是灵官殿,我听幺师父讲过,在灵官像的肚子里,藏着一面铜镜,是件古物。听说一九六九年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砸庙,从木雕的灵官里砸出来一面铜镜,原本这面铜镜应该也随着庙中诸天神像碎进历史的车轱辘下面,却被当时围观的一个村民趁乱捡了。捡镜子的村民是个老实人,没有把镜子上交,而是带回家偷偷藏起来。

当时原本值守庙观的道士被拉到公社集中学习,庙观被那些娃娃乱砸一通,没人管也不敢管,好多值钱的家当——包括黄铜烛台和汝窑烧的玉净瓶——也在混乱中不见了。有人说这些东西都被娃娃们给砸了,有人说是被村里看热闹的顺手牵羊了,还有人说一早就被公社一窝端走了,无论是哪一种说法,反正这座庙观除了筑墙的砖梁,其他的什么也没留下。

庙观到底是个古庙,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信,庙观被砸了,院墙还在,等到后来时代变了,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又凑钱募款,重新修缮。这时候,铜镜又被那个村民拿出来交回到庙里了,塑造神像的工匠们将它放进了新的灵官像中,那是它原本应有的归宿。

我是后来才学习才知道,原来在神像里面装填东西是叫“装脏”,是敬神的仪式。装脏的内容不止铜镜,还有经书、历书、五谷、朱砂、雄黄、五色线这些东西,不同的内容代表的意义不同。那面铜镜就象征着洞照人世善恶,而王灵官本就是道教护法神将,专司人间善恶。

我想这还真是命中注定,它的砸毁与重塑,都是照映人世间的善恶是非。只不过,时代在一刻不停地改变,而那面铜镜却跳出时空外,明晃晃地看着我们,倒刻人间。

(本名、地名均化名

编辑 | 吴瑶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王智畅



慎 微

男,从事中医。

 楼主| 发表于 2023-7-3 04: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急诊科的医学生,休学去寺庙参透生与死 | 人间

 慎微 人间theLivings 2023-07-03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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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了白大褂,自己变成这份生死痛苦中的一部分,我才看清以前的自己,看清这份工作,多么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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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面二




何拜廟堂 | 连载



2020年秋,我从部队里退伍回家,因家人与神佛之事结缘,后游走各方,进出无数寺庙道观,市井乡野的修行人家中。两年时间过去,自己也只能算一个小小灯下人。

与姚姚萍水相逢,我一直佩服她的果敢,她就像一棵屋顶上的树,根扎在水泥砖块的坚硬中,臂膀却向天空生长。



1


2021年7月,我在温老师的诊所里暂住,跟着他学习中医。温老师也是一位修行人,为人古道热肠,村子里的人求到门前,他一律分文不收,还常常为附近几个寺庙道观里的师父们义诊。于是乎,他的诊所自然而然变成了同修们的会客地,我也有幸拜会了几位非常令我敬佩的师父。

那天,净土寺的圆义师兄正好在寺内做事,见一旁的姚姚脸色突然晄白、额头冒豆汗,当机立断就扶上她开车来到温老师的诊所。

此前,我从未见过姚姚。她来时穿一件白色长袖,外面套着净土寺为义工统一配发的小马褂,头发修得很短,娃娃脸上五官小巧精致,耳朵骨薄得能看到毛细血管,像绣线般贴在耳廓里。温老师切脉时,她露出那一截手腕雪白雪白的,脸上没有血色,眉目间藏着一抹阴郁。

简单询问病情后,温老师马上替姚姚扎了几针。五六分钟过去,她的脸色就缓和下来,后背发了一大片汗。温老师再替她把脉开药,我泡了杯热红茶递过去。

姚姚接过茶,一字一顿向我道谢,面上是尽力维持着的舒展。半晌,她气色好转,人也活跃不少,大家就聊了几句闲话。

聊天中,我得知她是1995年生人,之前在兰州大学医学部念临床医学,已经读到研究生三年级,现在休学来净土寺做义工一年多了。出于惺惺相惜,我自然好奇她为何来寺院当义工,不过当时姚姚欲言又止,我就立马转移了话题。

等到姚姚感觉身体恢复,温老师又细细嘱咐她煎药的注意事项,然后将药包好交到她手中。过了一会儿,姚姚与圆义师兄起身告辞,我和温老师便送他们出诊所。

目送圆义师兄的车离开后,温老师突然问我:“你觉得她是哪儿的病?”

“我看着像有心事,抬头照见第一面,我就觉得这个姑娘心里藏着事,有郁气。”我答。

“对,她这个情况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年年初她也犯过一次病,也是圆义带过来的。吃早饭的时候,她突然就噎住了——这个‘噎’不是噎在食管,而是胃气呕逆,正好堵在剑突下,缓不过来——这次的情况比年初的时候严重多了。上次,我连针都没给她扎,就让她在院子里跳跳,然后教她一手攥拳,一手上冲,就将呕逆给引导出来了,完了,喝点陈皮汤就没事了。”

“有点像‘海姆立克’的那个法子。”

编者注:海姆立克急救法(Heimlich Maneuver)是由美国医生海姆立克研究发明,1975年被美国医学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项急救技术,主要用于气道异物梗阻的现场急救。根据适应人群和方法不同,可分为海姆立克腹部冲击法、海姆立克胸部冲击法和婴幼儿海姆立克法三类。

温老师接着说:“这个情绪,对人的身体影响真是巨大。现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压力大,情绪导致的疾病,有时候要比一些药物或者外伤导致的伤害还要大。姚姚刚来寺里,我去给师父们义诊,一见面就断定她有情绪上的病症,而且已经影响到身体了。后来,我了解了一下,还真是。那段时间,我给她各种开导,寺院里的几个师兄也帮忙。比起刚来的时候,她现在的情绪已经好多啦。”

我又问温老师,姚姚为什么来寺院?温老师摇摇头,说,人都是这样,说到底都是一个“情”字,情感上的病最难解。

听了这话,我以为又是红尘里一段痴男怨女的故事。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这个情字不是爱情。



2


姚姚做义工的净土寺,距温老师的诊所只有七八公里,温老师去寺里为师父们义诊时,我也跟着跑前跑后。借此,也算是跟净土寺以及院内师父们结缘。

净土寺是当地大寺,道场大,人多,除了当家师父外,底下有法师、执事、班首、香灯、僧值近二十位,还有些义工和挂单出家人(居士借宿住在寺院修行,在佛教中称为“挂单”),主修《无量寿经》《阿弥陀经》《往生论》等经文典籍。四时八节,寺内香火旺盛,当家方丈声名在外,前来祈愿的信众络绎不绝。

寺里几位掌家大师父,要应付众多信众,我义诊时极少能遇上。我只与寺里的圆礼、圆信、圆仁、圆义四位师兄比较熟络。不过,每次我去,圆仁和圆信不是在忙功课,就是在忙寺里大大小小的公差,圆义和圆礼倒是常见,说话自然也多。

四位师兄里,我最敬佩圆礼,他少年天才,出家前是陕西一所一流高校化工专业的博士,在工作上小有成就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出家。可能因着书读得多,圆礼师兄通身透着一股书卷气,光光的脑袋配一副银边眼镜,总让人觉得他不像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反倒是个佛学院的小学僧。

我和温老师两人总打趣他,每次见面就问:“大师父去哪儿?”

圆礼师兄回:“小和尚去大寮帮厨”“小和尚去菜园浇福水(粪水)”“小和尚去敲钟”……

说话时,他总是将一只手抬到太阳穴附近,要么推推眼镜,要么摸摸后脑勺,他的这一个局促,反倒让我和温老师笑得更开怀了。

这次送姚姚来的圆义师兄,则是位在家的居士,年龄不到三十岁,常在净土寺里帮忙,所以才能几次及时带着姚姚去找温老师。

温老师义诊休息时,我也在净土寺前后转悠。净土寺门前有一座唐代遗留下来的牌楼,日炙风吹,其上的祥云、盘龙、繁花和手持莲叶的沙弥都已斑驳难辨。新近修补的棕红琉璃瓦和瓦檐上正正方方蹲着的陈旧脊兽,二者相衬,不由让人叹息岁月悠悠。

过了牌楼,庙门前是托着石碑的赑屃(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龙之九子之六子,形似大海龟,常用于驮碑,据说触摸它能给人带来福气)和两只石狮,踏进寺内,偏左迎面是天王殿,南方增长天王、东方持国天王、北方多闻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司“风、调、雨、顺”,殿中央供弥勒菩萨、韦陀护法。

出得殿门,照例沿中轴线直走,两侧是荐亡坛和消灾延寿坛,再往前左殿是迦南殿,右侧是祖师堂。院子面积广,纬线上设禅堂、客堂及大寮。院中间一口漆黑圆鼎,也不知有多沉。瞧了宝鼎,向前上台阶,大古佛殿殿内奉释迦牟尼、阿弥陀佛、毗卢遮那佛三尊金身像。夏季一脚跨进殿门,室温骤降,黄色莲花经幡从顶梁垂挂而下,四周壁画上书佛国故事,酥油灯火苗跳动,众生合十叩首。佛陀不言语,在莲花台上或坐或卧或结印,与座下众生隔着长卷经文、隔着共业、隔着一恒之河、隔着愚痴执着不醒、隔着数尘世的轮回。

云在青山水在瓶。众生向三十三重天阙朝圣,向浩瀚佛经求知求觉求接引,青山沉海、绿水归川,暗室已明,疑冰顿泮,花蕊给养蜂蝶、田地接纳天雨、青灯照亮明月,是众生解脱了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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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与姚姚见面,是7月末。当天,小院里正好来了两位长途跋涉求方子的人。姚姚和一位女居士过来时,正赶上饭点,我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地切菜,温老师在里屋诊室和患者说话。

我们平时吃的米面瓜菜,大部分都是温老师在诊所院内门前自个儿种的。温老师严格按照出家人的规矩忌口,除了荤腥,五辛也不沾,饭菜调味主要用生姜和盐,香料极少。不过我还没忌口,只是不食荤腥,诸如葱、韭、蒜等,都单独切好装盘。

这样做出来的饭菜,菜有菜味、米有米味,比以往在饭店吃的竟然美味不少。我想,这多半是舌头从复合香精中解放出来的缘故。以前为了伺候好舌头,饭菜里各种谷氨酸钠轮番上阵,现今变成了清水衙门,反倒尝出了水谷本味。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做人做事,大抵如此。

姚姚来后,先是陪那位女居士在诊所等待区坐了会儿,随后便摸到了厨房。她掀开门帘和我打招呼时,我刚好被洋葱辣到,两只眼睛红了一圈、冒起泪花。见我这样,姚姚居然捂着嘴笑起来。

“看你们来了,我想着多切点菜,中午一起吃个饭。”我一手拿菜刀,一手弯起胳膊擦眼泪,“屋子里热,你进屋喝点茶,透透汗。”

“这么多活儿,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我帮你一起做。”姚姚说着,走过来帮我洗水槽里的菜。

就这样,在劳动中,我知道了她与净土寺结缘的过往。



3


本科毕业时,姚姚因为一次义工活动来到净土寺。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寺院、切身参与到寺院生活中。

寺院带给姚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方式。这里有固定且严格的一日生活制度,诸如早课香、早板香、午板香、晚课香、养息香等——“香”在佛教里指的是时间,古人讲一天十二个时辰,古代计时法中有一种就是以香计时,这个被寺院作为佛教科仪继承下来,以此规定僧人们一天的事务。义工们也一样,随着师父打板声响,凌晨3点50起床,穿好海青去大殿上早课。

净土寺的早课是站课,姚姚给我说:

“刚开始,根本站不动。我在家娇惯了,头一遭吃这份苦,我们义工低头站在师父们后面,大殿上都是旁人专心念经的声音,抬眼一望,一尊法相庄严的大佛就坐在高台上。那种氛围下,我大腿都要抽筋了,也不敢乱动,一是怕管教师父批评,二是想较劲——我想,大家都是义工,我站不过寺院师父,也该和其他义工一样才对。凭什么,我站不过其他人?”

“那天早课,大师父讲说《金刚经》,内容是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注意力全用来和自己较劲了,就像大一新生军训一样,我把站早课当作站军姿了。结果,早课没听进去,前一个礼拜全用来锻炼身体了。”

早课结束,终于到了早饭时间。寺院早饭也叫“过堂”,“过堂”时不允许说话,从进大寮到出大寮,一切都在静默中完成。吃的通常是一份粥、两样小菜,为了照顾姚姚这些食量大的年轻人,香积厨专门加了馒头和花卷。

打饭时,众人需要拿着自己的碗排队,轮到你的时候,打菜师父会轻轻敲三下盆口。在寺院里吃一日三餐,碗底不允许有剩饭,所以大家会端着碗舀点水,用筷子轻涮碗周,再将碗里的水和残渣晃一晃喝掉。这个水也叫做“惜福水”,保证每一颗粮食都不会被浪费,就像每一个生灵最终都会找到它应有的归宿。

用完早饭,便正式开始一天的工作。寺院给每个义工安排的活儿都不一样,打扫香堂、去大殿或者各个偏殿做擦拭、去香积厨做帮厨……也会根据男女体力的不同,分工时予以照顾,但都是劳动,没有高低之分。

“我运气就比较好,第一次公差是去后院山坡地上和几个师兄一起打理菜园。”姚姚笑着说。

“那是我第一次拿着屎瓢子给菜浇肥。当时面对正在‘出粪’的师兄,我完全怔住了,一边是风景秀丽的山间菜园,一边是散发着剧烈气味的农家肥,我整个人都在风中凌乱了。直到圆礼师兄把一个红色屎瓢子递给我,还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然后又装作如无其事地教我干活儿——我敢保证,那种在一派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中,挥舞一把红色屎瓢子的感觉,简直了……”

“屎瓢是用一个建筑工人的废弃安全帽穿了铁丝箍在木把上搞的。圆礼师兄教我怎么巧妙地操纵屎瓢,给各个小菜苗均匀浇灌,之后他又教我怎么给西红柿、豆角做支架,好让它们挺立在土地上。圆礼师兄说:‘别嫌弃这些污秽肮脏,再怎么肮脏,它也曾经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中,是我们每天产出的一部分,天地仁慈,万物归化,这些豆角啊、辣椒啊、茄子啊、西红柿啊,它们才不觉得我们的排泄物肮脏,可比我们心胸开阔多了。这就是轮回、慈悲。’”

姚姚说,当时听了圆礼师兄的话,她整个人都有一种被打开的感觉。从那之后,她发现自己对菜园子的感情越发深沉,对屎瓢子也不再抗拒,从心底里认可了这件法器。

每一次站立在土地上,看着四周的群山和群山包裹下的净土寺,看着黑色屋瓦照映田野,姚姚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在这种宁静中,她一手抹汗,一手飞甩屎瓢,俨然一位对大地和蔬菜传法的高僧大德。

“我也是在菜地的劳动中发现,原来屎并不是只有单纯的臭味。一般出家师父用的那个茅房,它的臭和外面游客用的公厕是两个不同的臭。两个厕所的化粪池是分开的,圆礼师兄带着我挑粪的那段时间,我鼻子特敏感,一靠近公厕的2号粪化池,整个人都要原地炸毛。圆礼师兄瞧见我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奇怪,他给我解释说,因为师父们饮食比较单一,且不吃荤腥、五辛,所以排遗物并不会有特殊的刺激气味。外面的游客当然就不同啦,大油大腻的东西,吃得多了就容易生病,粪便发出的强烈臭味,其实也是人身体在产出毒素。”

我对这个点深有感触。脾胃是后天之本,现在的人不仅吃得好,还吃得奇怪,什么都敢吃,这不得病才怪。在医院住院部,尤其是内分泌科室,我们总会闻到一些特殊的气味,其实那就是“病味”,像糖尿病病人的酮症酸中毒时,呼气会散发出烂苹果的臭味。人的排遗物是最直观的健康指标,身体好不好,看屎就知道。

姚姚继续说:“有一段时间,我感觉我的鼻子坏了,往常下地干活总觉得臭味难忍。但一段时间后,我竟然觉得屎不臭了,甚至会有种非常细微的檀香味。我把这个变化告诉圆礼师兄,结果他居然一点也不奇怪,反而对着我开玩笑说:‘姚姚不错啊,这么快就有实证了。这种奇妙气味是‘粪香’,你刚来菜园干活的时候,心里面有障碍,导致你施展不开。现在好了,等你回去后给其他人吹嘘,说我们在菜园里种了月季,邀请他们一起来闻花香。’我听了这话,都快笑得蹲到地上。”

人类排遗物中含有一种叫做甲基吲哚的东西,俗称粪臭素。当这种物质被高度稀释后,会散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香味。我想,姚姚当时闻到的,应该就是被稀释后的粪臭素的气味。

寺院的义工生活,不会让一个人立马有多么大的蜕变,也不会让一个饱受痛苦的人刹那间了悟,但或许淌淌汗、伸伸腿,换个环境磨磨心性,会让人沾染些正气,摒弃些恶念。说不定,也能像姚姚一样体会到香从臭中来的奇妙。



4


结束义工生活后,姚姚去兰州大学读临床医学硕士,与寺院的缘分也未结束。读研时,她所有能请到的假期,都是在寺院里度过的,甚至两度休学。

姚姚屡次来到净土寺,并不是因为繁重的学业,而是家庭压力以及对未来从医的害怕,还有一个永远无法绕过去的愧疚。来净土寺,是她想忏悔。在这里,她才不会心慌、不会感到无能为力、不会看见病人向她呼救,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一般,临床专硕的三年,医学生也是规培医生。比起本科实习,姚姚的读研生活基本是一头扎进医院的科室里,晋升为“最强打工人”。在医院里,规培医生处于科室鄙视链的底层,干活不少,一个月补助才800块钱。这些对姚姚来说都不算困难,她性格要强,父母也都是医生,她以前抱定未来要考入一个三甲医院的志向,所以规培时,一直是同期里最能吃得下苦的。

严格、肯吃苦、要强,这几个词语叠加在一个医生身上,是好事也是折磨。过刚易折,对于姚姚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临床医生,日常最大的难关,不在于遇到的疑难杂症和复杂耗时的研究课题,而是每天要直面人世间的真实——推开急诊室大门跪倒在门外的患者,拿着收据单排队等待缴费的愁眉苦脸的家属,撕扯急诊医生白大褂、泪流满面地匍匐在已经撒手人寰的老娘身上的彪形大汉。流干的眼泪、深陷的眼眶,在走廊上一遍遍拨打电话,掩在口罩下的悲伤,这一切,在任何一个医院,每一天都在演绎着。

旁边的副主任医师已经让护士叫来下一个患者,开始忙碌,而胸前挂着规培医生的蓝色塑料牌的姚姚,虽已经过本科三年课堂学习和两年医院见习,但面对疾病以外的情况,仍旧手足无措。对她来说,进入医院的第一课并不是认识疾病,而是认识与病共生的人。

带教老师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曾多次开导过姚姚,告诫她不要过多被情绪干扰,不要受患者家属的情绪影响:

“要是每个医生都像你这样,来个患者,感情比家属还要丰富,看到家属哭,你也把心里的不好受表现出来,那患者和家属还怎么信任你?”

“要记住,你穿上白大褂站在这里,你就是主心骨,所有的一切都得由你主导。你怎么说,患者和家属就得怎么做,你要稳得住。急诊科不是那么好待的,你经手的每一次出诊都是和生命拔河。”

这一关,姚姚过得很吃力。她天生敏感,每天进急诊室前,她都会努力建立起一个心理屏障,但一个突如其来的病人,立马就能把她击倒。姚姚自嘲:“我这种柔弱性格不太适合干医生,最起码不适合急诊,可我又能怎么办?考研调剂到了急诊专业,要想跳出去,可能一切得重头开始。”

对于一个医学生来说,重新开始的代价太大,是整个职业规划的掉头。姚姚也安慰自己,可能干着干着就干习惯了,也就没事了,直到她遇上一次意外急救。



5


2020年12月21日,这一天,姚姚永远记得。

那天中午,她刚刚躺上床准备午休,就听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伴随着一名中年妇女几近嘶吼的呼救。她意识到不对劲,立马从床上弹起,套上一件小薄长袖,踩上凉拖急冲冲走出门,合租室友也是医院的规培医生,同样从隔壁卧室里惊慌地出来查看。

两人一开大门,邻居芮大姐就抓住姚姚的手开始大声哭泣:“小妹,我知道你是在医院上班的,你快看看我爸,我爸不行了——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小妹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姚姚立马反应过来,邻居老人发生意外了。“不能慌”,姚姚第一时间强制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握住芮大姐的手安抚,请她快点带着她俩去家里看看。她们迅速到了芮大姐家,一推开防盗门,就看见一个老人正俯身倒在卫生间的地上,胸口磕在卫生间门口的小台阶上,头露在卫生间外。

姚姚当时租住的是个老职工宿舍小区,没有电梯,一梯三户,户型设计极其不合理,特别是芮大姐家住的这种中间户型,逼仄窄小,一进门即对着厕所,往里西边是卧室,东边是小客厅加厨房。

芮大姐边哭边说:“我爸刚刚上厕所来着,我正在厨房做饭呢,听见厕所里有响动,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女儿彤彤就喊:‘妈妈,爷爷摔倒了,爷爷摔倒了!’我跑出来一看,就看见我爸倒在地上了。我吓坏了,不敢动他,想起之前社区招志愿者,小妹你们两个是医生,采过核酸——小妹,你快看看我爸,爸,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姚姚简单判断了情况,就请芮大姐赶紧找两条被子来——得赶紧想办法把老人从卫生间里抬出来,因为老人胸口正好卡在卫生间门口的小台阶上,非常容易憋气窒息。

姚姚又问老人有没有脑梗、心梗这类的疾病,芮大姐慌乱地回答:“有,有脑梗。”

“快找硝酸甘油片。”姚姚着急道。

说着,姚姚准备上手抬老人出来。舍友却拉了她一把,给她使眼色,又小声说:“你别上手抬,让她抬,咱俩在旁边帮帮忙就行,容易出事儿。”

姚姚懂舍友的意思——这种事,真有什么意外,嘴磨出血也说不清。她登时犯了难,可下一秒,芮大姐已经抱着被子跑过来,所以姚姚还是对舍友喊了:“快帮我,从两个腋窝下扶住他。”

厕所小门也窄,没办法容得下两个人,姚姚只能站在厕所里面,小心翼翼地抬起老人的胯用力往外送。老人是俯面倒地,裤子半褪到膝盖,一些排遗物沿着臀沟流到了大腿根,姚姚这会儿也顾不上太多。可舍友身形纤瘦,根本抬不动,姚姚无奈,喊芮大姐赶紧来帮忙。芮大姐又哭又喊地上手,正抬呢,又说:“小妹,我不敢使劲,我害怕,我浑身发软。”

这关键时刻,姚姚一反往常的脆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非常镇定有力地下达命令:“用力——抬!”

姚姚、舍友、芮大姐,三个女人一鼓作气终于将昏迷在地的老人移到了棉被上。老人虽身体瘦削,但是人昏迷后肢体不配合,三个人又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合力将老人翻过身,仰面朝上。

之后,姚姚让芮大姐去拿硝酸甘油片,喊舍友拿手指骨按压老人脚下的涌泉穴,她则将老人的头转向左侧卧,然后蹲在老人颈侧,手指伸进老人嘴里,将咽颚垂上黏黏的一团黄痰抠了出来,又清理了他鼻子里的异物。

芮大姐将硝酸甘油片递给姚姚。姚姚将药片蘸了点水,滑进老人嘴里,放置在他舌下。

“姚姚,没反应。”舍友这时突然说。

“我拿针扎试试。”

“姚姚,你有把握吗?你、你会扎针?小心出事儿——这可是要担责任的啊。”舍友欲言又止,“要不等等救护车,电话我已经打了,应该马上就到。”

姚姚定了定心,说:“你快做心肺复苏,我回房间拿我的针灸盒去。”

“我不会,我怕处理不了。”舍友战战兢兢地说道。

姚姚看了一眼舍友,深吸一口气,随即跪在老人左侧(按照标准,应该是跪在右侧,但当时条件限制),开始对生机几乎快要断绝的老人做起了心肺复苏。做人工呼吸时,因为没经验,一张嘴,姚姚就被老人嘴里的浊气冲晕了一下,当即心里直犯恶心。她缓了一下,立马又继续。

姚姚单薄,做心肺复苏是体力活,没几分钟,她就满身大汗淋漓。芮大姐站在一旁,急得要发疯,要不是被姚姚提前喝住,此刻怕是早就昏厥。芮大姐看见姚姚每做一次人工呼吸,她爸干瘪的肚皮就像充气的皮球一样鼓起来,然后再瘪下去。随着姚姚不断地按压,老人的嘴唇渐渐回过血色,芮大姐惊喜地大喊:“小妹,我爸的嘴唇变色了,他好过来咧,你看他是好过来咧不?爸爸,你睁眼睛看看我,你不能走啊,爸——爸——”

这时候,原本眼仁外翻的老人似有所感应,他张开的嘴唇里发出一声“哼哼”,但过后又没了动静。

“你喊他名字,让他不要睡。别停,让他回过神来!”姚姚嘱咐道,“给他搓搓手心脚心,用劲按合谷穴和涌泉穴!”

姚姚说完,继续打起精神进行心肺复苏,直到救护车的警鸣在单元楼下响起。这十多分钟里,她一刻也不敢停,哪怕累得快要跪不住了。



6


很快,两个120的医生上来了。姚姚想停下心肺复苏,一个男医生摆摆手,说:“别停,继续按。”

舍友把情况大致和两个医生说了一遍,姚姚随即补充道:“还给老人含服了一片硝酸甘油。”

听完,医生喊芮大姐:“家属、家属!赶紧再找一床棉被,赶紧往下面抬,车在下面等着呢。”然后就站在一边了。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芮大姐慌里慌张地找棉被,几个人又使了一阵大劲儿才勉强将老人挪腾好,然后就往下送。那两个医生没上手,没办法,还是姚姚和舍友抬。楼道窄,她们吃力地将老人抬下台阶,却在转角处卡住了,转不过身。

一行人挤在楼道里,芮大姐和两个男医生搭不上手,好不容易挪到三楼,舍友实在撑不住了,连忙喊停:“抓不住了我,停一下姚姚,往下放放,快停一下!”

姚姚在前面,舍友在后面一松手,她被冲得险些跌倒。芮大姐连忙替换上来,一行人又往楼下走,到二楼时,姚姚右脚的拖鞋被挤掉了,她喊:“我拖鞋掉了,后面的给我捡一下!”她不敢松手,也不敢喊停,没办法,只能光着右脚咬紧牙关继续往下抬。北方的腊月,寒冰彻骨,姚姚每下一级水泥台阶,脚上都钻上来一股刺痛。出了单元楼,好不容易将老人送上救护车,姚姚全身都是冷汗。芮大姐却带着哀求的泪眼抓住她的手:“小妹,姐姐求求你,陪我一起过去,我现在连我自己都拿不稳。我害怕,你帮帮我,小妹。”

芮大姐慌乱异常,只会哭诉和喊叫。姚姚见了很是不忍心,安慰道:“姐,你放心,我肯定和你一起过去,走,赶紧上车。”

舍友跑着给姚姚送来拖鞋。姚姚拿过鞋,来不及说话,120的医生就拍了拍车厢。几人上了车,司机一脚油门往医院飞快赶去。一路上,芮大姐几近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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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医院急诊大厅,一个中年大夫接的诊,他翻看了一下老人的眼睑,拿听诊器听了听心音,然后直接说:“人已经没了。”

芮大姐和姚姚双双愣住了。救护车司机拍了拍芮大姐的肩膀说:“大妹,人没了,你抓紧往家送吧。我这有车,能马上给你上车拉走,车上还有白孝(寿衣等白事用品),都是新的。你趁老头身子没硬,抓紧给他穿上,再等会儿就穿不上了。”

芮大姐整个人六神无主,她抓住急诊大夫的白大褂问:“大夫,你再给看看,我们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还有气儿,这个小姑娘给我爸急救的时候,我看见他还有气儿呢。”

“你家老人已经走了,你看——”急诊大夫走过来,以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口气说,“我扒拉他的眼皮,拿手电筒照他的眼仁,你看到什么没有?”

芮大姐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她的天塌了。

“一点点反应都没有,角膜反射和心跳都没有了,人已经走了。你要是不死心,你现在就做决定,我们拉到ICU给你再抢救一下。”医生看芮大姐一眼,叹了口气说,“即使他现在还有气,那也快不行了。你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那就再抢救。家属过来签字,把责任书签了,我们就抢救。”

说完,急诊大夫又着急忙慌地去救治下一个病人了。旁边其他几个医生摆了摆手,说:“现在家属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想要抢救治疗都可以。来,过来签字吧。”

芮大姐喃喃道:“我要救,我要救我爸,签字。笔呢?笔给我,我签。”

医生将笔和纸递给芮大姐。她拿在手里颤巍巍的,两条胳膊往下坠,身体抖着,签不成样,写废了一张责任书,医生又拿了新的给她。芮大姐将责任书垫在她父亲躺卧的病床脚,再举笔试了好几次,完全写不下去。

“小妹、小妹,姐姐求你,你帮姐姐签字,写我的名字,我拿不住笔了。”说话间,芮大姐扑在父亲已经毫无生机的身体上,嚎啕大哭。

姚姚帮她签了字,交给医生。这时候,从急诊室内门走出来一个女护士,对芮大姐说:“家属,你看怎么着?你要是确定抢救,赶紧拿上身份证去收费窗口把费缴了。”

芮大姐泣不成声,护士提醒了几次,芮大姐才睁着两只泪泡眼把头抬起来。

“小妹,这是钱,你帮姐姐吧。”芮大姐递过来钱包。



7


姚姚光脚穿着一双凉拖,穿过冗长的医院走廊,穿过各色人群前去收费窗口排队缴费。

我问姚姚当时的感觉,她说:“那时候,我也没主意。我以为自己只是去扮演一个医学救助的角色,把该尽的责任都尽好、尽完。可没想到,现实里远远不够。我们这些规培生扎在医院里,只要身上穿着白大褂,就会站在一种非常理性的角度去看待病人的生死和疾痛,没有多余的感情产生,因为这身白大褂,清楚地提醒着:那不是我们的事,和我们没关系,那只是病人的事,就是这么自私。可那天,我光着脚,身上只有一件睡衣,站在医院大厅里,感觉自己就像坟包上的野草,光秃秃的,四面八方的风,谁都能把我吹倒——脱了白大褂,自己变成这份生死痛苦中的一部分,我才看清以前的自己,看清这份工作,多么的无力。从那天起,我就不愿意再继续上学了。”

等姚姚缴完费再回到急诊大厅,她看着芮大姐和一动不动的老人,心里涌起无限悲伤。她走到床边,心里默念一句“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随后把老人眼皮轻轻合上。

芮大姐仍在哭,身边围了两三个抢生意的司机,都在一个劲地游说:“赶紧的吧,我告诉你大姐,你这是白费劲”“这人还没缓过神来呢,还不信,等待会老头凉透咯,她可就急了”……

“没事,让她慢慢磨蹭吧,待会儿有她求爷爷告奶奶求着用车的时候。”末了,有司机双手插裤兜悻悻道。

听到这些话,芮大姐无动于衷,姚姚心里怒骂了一句,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在心里虔诚地为老人默念《度亡经》,希望他的灵魂少受点罪,度过中阴,早日去他应该去的那个地方。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突然闯进来,看看姚姚,又看看病床上的老头,再看看芮大姐,眨巴眨巴眼,试图挤出两三滴猫泪,“咚”一声跪倒在地,铆足了劲喊:“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你不能走——”

这一声响彻寰宇。芮大姐见自家男人终于赶到,又哭又喊:“你怎么才来,咱爸没了,我的爸爸没了。”

听见这话,芮大姐丈夫头埋在她怀里,为老丈人嚎啕大哭。这一幕,急诊大厅的人都看到了,大家纷纷围拢过来,开始窃窃私语。

“孝子,这是个孝子。”

“看样子是女婿。”

“啊?女婿,这女婿是个好人,多好的女婿,这老头也算是高高兴兴地走了。”

男人听了这话,哭得更辛苦了,姚姚却看得不寒而栗。一番哭孝过后,男人起身换了一副表情,对姚姚表示感谢,然后开始和周围几个司机谈送丧的价钱。

姚姚实在是不想再待下去了,她瞅了瞅,觉得芮大姐已经不需要她了,就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医院。在西北萧瑟的寒风中,她独自往租住的老小区走,因为装束着实奇怪,引来路人围观,姚姚对我说:“你是不知道,我过红绿灯路口的时候,周围人看我的眼神,还有几个举手机给我拍照录视频的。”

“人没救回来,我难受得要死,可我没法说。我厌恶待在医院了,没过多久,我就办了病退休学来寺院待着,现在感觉身上又有力气了,能够勉强混到毕业。看来,我这辈子注定只能待在寺院这样的地方。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我就好好做义工,好好修心去障。”

我又问她:“你老实讲,你现在还有没有后遗症?”

姚姚歪过头,圆圆的脸上眼睛转了几圈,有些困惑地说:“说老实话,我是有的。”她俏皮地噘嘴,叹气道:“可能我悟性差,到现在,也还没有走出自己的这个心障吧。我总感觉我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其实对治病救人一点帮助都没有。我这么说,不是要反对医院、反对医生们,但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们现在这样的医疗模式是不对的,根本不是以人为本,以病为本。”

“医院不是治病的地方。医生受到各方面的限制很大。医生才是最大的病人。在现在这种医疗体系里,医生是看不了病的,被病人消耗、被医院里各种不合理不合法的制度消耗、被大大小小的科室利益关系消耗。医生反而成了医院里最没有话语权、最无奈的工具,逐渐就和冰冷的仪器越来越相似了。好医生有吗?有,但又能有多少。我们国家人口多,用少的可怜的医生去服务治疗这么庞大的一个人口,时间一长就要出问题,医患矛盾就是这样出现的。可这些问题,医生是没有话语权的,他们也只是个穿着白大褂的病人。”

我也是刚刚站在医学门口的一个小学生,门内的环境,我目睹过、参与过,也无奈过,我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医院太讲科学和效率了,在医院,好人都会变成病人,‘人不是人’。临床上是没有心灵治疗这个概念的,只有心理治疗。可我们治疗疾病,不仅仅是在确定所谓的一个简单病名病症,我们看的是一个人的所有,尤其是心灵精神方面,把人当人,把疾病和人的状态结合起来观察,或许是现代医疗最大的难题。”

“这是个大课题,需要大宏愿,我是个小沙弥,我还需要取经。”姚姚叹道。


------

听圆义师兄说,姚姚在净土寺里颇受大家喜爱,她腼腆温柔、吃苦耐劳,对任何人都尊重亲切。聊天时,她总是先低头,然后稍稍仰起圆圆的脸,用一双清澈的眸子与我对视。和她说话很舒服,我们本来年龄差距就不大,聊天的内容漫天乱飞,从不拘束。

我想,她信佛及诸佛菩萨吗?我不知道。我能感知到的是,她想对自己人生的来去找寻一个究竟。而这个究竟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寻觅答案的过程就是修行。

何拜庙堂?庙古字写作“廟”,庙堂里的众神佛是泥塑之身,第一个把神明塑造出来的匠人,或许只是做一种记录,日久岁深,神明慢慢变得越来越具象,石雕泥塑所承载的东西越来越丰富,像为法传,像为法承,人是需要归宿的动物。像为自己掘墓的大象一样,人也需要寻找一片净土。



8


去年,我和姚姚又见了一面。许久不见,她的气色好上了不少,依旧是小小个子圆圆脸,身体倒不似先前那般羸弱了。

这次见面,姚姚偷偷讲给我芮大姐父亲那件事的另一些晦暗。原本她想把这些一直深埋心底,可时间尖锥一日日地凿,会疼,久了就会穿。姚姚说,是时候把内心的房子打扫干净了。

于是,我便听到了另外一个故事,也是姚姚真正的心结。

“至今我都不知道芮大姐父亲的死是不是我的过错。”她说,“在那次急救中,我好像压断了他的骨头。”

“当时,我慌得不行。我虽然经过三年院校教育和三年临床实习,但真正面对生死,自己做急救,却是第一次。我给老人做心外按压到后面时,大概是距离救护车来的4分钟前,我手底下有个感觉,好像是胸骨断裂。我知道老年人胸骨骨质比较脆弱,心外按压要求是每次下压在5厘米之内,临床课上也不乏有进行胸外按压时将胸骨按断的案例。胸骨断裂不可怕,可怕的是骨折之后的端口,再按压可能会扎破肺脏,那可是要命的。

“有这个感觉后,我第一时间停了下来,脑海想起合租舍友提醒我的风险。那时候,我真是个书呆子,除了一腔热血,什么社会经验都没有。停止的那个空当,我怕极了,冷汗从手心里往外冒。好不容易挨到120的医生来,可他们竟然没有上前查看病人的意思,除了让我不要停止按压,其他什么都没有做。我害怕,不敢再按,我怕我的举动会害死一条人命。我又不敢把这些真实情况讲出来,我不敢抬头看急诊医生,只好装模作样地继续按压。

“最后老人死了,我都没法确认是不是和我有关,后来那段日子,我总是做梦,都是一些不好的梦。我开始胡思乱想,好几次都在半夜惊醒,然后把脸埋在被子里哭。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无处查询,可能唯一的答案就是彼时彼刻我心中所想。我后来的两次休学,也和这个事情有关,如果这个事情不解决,我这辈子都再也做不了医生了。白大褂,对于我来说,是永远的恐惧。”

“那你现在有答案了?”我说。

姚姚面色平静,点点头:“所以,我现在能把这些话都讲出来了。我现在才感觉真的自由了。”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编辑 | 吴瑶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王智畅



慎 微

男,从事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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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3 09: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足疗技师的坑蒙拐骗生涯 | 人间

 慎微 人间theLivings 2023-10-23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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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阳也是个奇葩,进了派出所还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不仅拒不承认是自己的技术有问题,还坚持认为是患者及其家属对他不信任,并要求再扎一次,扎够疗程后再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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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毛骗》剧照




何拜廟堂 | 连载



宗教是一个拥有庞大文化艺术和信仰力的集合体,永远包容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人,上到弘一法师,下到作奸犯科者,宗教是他们的启蒙地,也是他们最后的收留地。顺理成章地,作为宗教的载体之一,寺院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清静地方,这里真佛有,假菩萨也多,容纳得了莲花,也容纳得了淤泥。

在淮水当地,张伯阳,就是一位公认的“合成型”假大师。



1


去年夏天,我在温大夫的诊所里小住。

温大夫是淮水当地一位比较知名的中医师,他的人生经历也算是另一个传奇。他亲近宗教学问,但并不迂腐,道学的中正平和、佛学的宏深究竟,他一概不拒。得益于他,我对于修行的世界有了更广阔的认识。

一次,我们聊到一些中医学习的趣事,话题跑偏拐到了张伯阳身上。温大夫频频摇头,哭笑不得地说:“这个人,我现在已经不和他来往了。这小子,不是正经的修行人,是个搞江湖套路的生意家,打着中医和修行人的名号,搞一些骗人的东西。”

“怎么说?”我问。

“你知道‘火居道士’吗?”

我点点头——《西游记》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里提到过“火居道士”,就是指尚未出家、在家修行的道士。他们可以娶妻生子,不受宗教门派的戒律限制,我熟稔的师友中大多都是此类,司机、医生、小生意人、金融民工,不一而足。佛是觉者,并非穿黄褂的光头就是和尚;道士呢,则是“身心顺理,唯道是从,从道为事”,这世上所有的限定都是自我相加,就像名字一样,张三什么时候不是张三,要他觉悟那一刻。

温大夫是2012年来的淮水。彼时他刚刚辞掉工作,想在淮水当地开一个中医诊所。初来乍到,在这边没有熟悉的病患群,他想着先积累一些经验,于是搭上朋友的关系,去到一个中医馆坐诊。

当时,温大夫和几个中医师想办一个中医培训交流会,馆长大力支持,活动场地和设施人手都是现成的。温大夫单纯,以为只是聊聊天,认认人。那个交流会上半场倒也正常,来了很多淮水当地的年轻医师,大家互换了一下联系方式和行医环境的情报,可没想到,下半场就出了怪事。

“我和一个大夫被馆长单独叫过去,让我们给一些热爱中医的年轻人露两手——馆长让我给他们讲讲课,也不用讲经络脏腑、阴阳五行、《内经》《伤寒》这些太专业的东西,主要讲解一下操作技法上的一些东西,也不用很长时间,连讲带示范,二十分钟完事。” 温大夫说,“我当时年轻气盛,也有些底子,更加听不得别人吹捧,别人一吹,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立马就答应了下来,没想到,这就上了大当。”

我不解,问他:“什么大当?”

温大夫唏嘘一声,羞涩道:

“我上了讲台才知道,讲台底下坐着的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热爱中医的年轻学子,而是隔壁洗浴店的足疗技师!都是些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靠背后仰,高翘二郎腿,东倒西歪的。一个个神态疲倦,大黑眼袋,没有生气。”

“满教室的香精味,我的心凉了半截。学中医的讲究‘望闻问切’,功夫到家的大夫,打眼一瞧就知道来人有没有病,知道病灶部位。中医上讲,人的相貌七年一变、气色七天一变、神韵七分钟一变。他们是真听课学习,还是来走过场应付差事的,都能感觉出来。”

温大夫心里不乐意,但是人都站在讲台上了,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他洋洋洒洒地讲了些技法知识,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忍不住了,冲着温大夫不客气地说:“老师,你给我们教些重点吧,别整虚的。”

“什么重点?”温大夫疑惑道。

女人回道:“你就给俺们讲讲,按脚的时候按什么穴位管什么用就行,尤其多讲讲哪些能治男人肾虚腰酸、女人宫寒松垮,这方面的按摩手法啥的,得劲猛管用的。你讲的什么阴阳相生相克的,俺们都听不懂,听得大伙眼睛都快粘一块了。”

我朝温大夫抿嘴,他苦笑道:“你说说,这不是折磨人嘛?”

“那你和张伯阳怎么认识的?”

“他当时就坐在一堆女学员中间,是唯一的一个男技师,你说,我能记不住他?”

听到这话,我不由笑出泪来。

温大夫接着说:“我当时只想早点结束课堂,没想到那张伯阳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没辙,我碍于脸皮就一个接一个地讲。好家伙,原本以为二十分钟就能完事,结果整整拖了两个钟头。”

末了,温大夫勤勤恳恳地给台下的足疗技师们讲了气血和足部的经络,张伯阳独树一帜,拿了个小本子边听边记,又向温大夫请教,说他喜欢中医很多年了,没机会读中医学校,能不能自己学呢?

温大夫当时鼓励他说:“那你得先坐稳屁股扎下心看书。中医门槛不高,但越往里走越深,就像坐一列火车,从哪里上站都行,可能不能走到关键处,就得靠自己了。社会上一些出了名的中医大夫,也没读过科班院校,就是能治得了教授主任治不了的病,所以中医不难,难的是狠下心学的勇气和坚持。”

“那这个人还是有点本事的,这种情境下也能沉得住气钻研。”我说。

“所以,一个人能出头,即使是个癞子,那也肯定是有过人之处。”

我戏谑道:“看来你还和他挺有缘分。”

温大夫听了这话,连忙低头喝茶水,脸上显出一抹苦笑,好似喝了一大口黄连。



2


社会上为什么总会出现一些反对中医,“废医存药”,甚至直接喊“中医是巫医”、是伪科学的声音?甚至连儒释道各家经典现在也直接成了腐朽文化的代表词?就是因为张伯阳这种混子都成了市场上的香饽饽。

温大夫感慨:“这能归罪于群众的愚顽吗?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们自己人搞坏了环境,任何问题先内省才能看得清楚。真修居山林,小丑坐殿堂,破衣存分骨,败絮裹冠裳。”

我觉得挺奇怪:“现在大家受教育程度都很高了,为什么张伯阳这样的还能立得住脚跟、还能有市场?总不能有人乐意当冤大头吧?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出来锤假?”

温大夫挠挠头,关上院门才给我细细道来:一是因为国家这些年来对于发展中医药的大力支持,二是张伯阳善于混圈,借着修行的外衣包装自己。

现行医疗制度下,其实无论是中医大夫还是临床西医,想给别人治病开方子,都得正儿八经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执业医师的考试难度,我相信每个医学生都有很深的体会。但凡进过全国各省市地区的执业医师考试现场,就能看见很独特的一幕——同一个考场里的考生,既有刚毕业一两年的年轻医学生,也有三四十岁的乡镇卫生院老医生。

但国家关于中医的政策有些不同,有一些不需要通过考证也能取得合法行医资格的途径,比如“中医师承”、“中医特长”——当然,这也需要考试,只是是另外一种方式罢了,真正有能力的人,老百姓会检验出来的。

就这样,张伯阳这位足疗店出身的技师,也真的能去坐诊治病了。他究竟有没有证,或者他的证件里有多少水分,谁也不知道。他自知没有摸脉开方的本事,不敢给病人抓药,搞的都是些推拿按摩的外治法。

再有,他的第二面大旗——宗教背景。张伯阳平日里有接触一些神职人员,不乏淮水一些知名的道长和寺院师父,他有意无意地与师父们套近乎,久了,就开始宣称自己是某某师父的关门弟子,尤其是他与静安道长之间,真有一些瓜葛。

静安道长精通医道,有一手真本事,但脾气古怪,不喜人烟,常年一个人住在深山里。他在山上的寓所是一座小小的、由黄土坯砖垒筑的老土房子,房梁年深日久地遭雨淋鼠啃,早已弯曲变形,外墙几次三番地剥落,他补苴罅漏数次,到如今竟还能在山梁上挺立,堪称奇迹。

因为离山下的村庄路途远,除了一两个长期做供养的居士外,没人会上山打扰,静安道长也乐得清静。张伯阳会来事,经常买一些生活用品跑到淮水各山看望一些住山的修行人。一个实修,一个傍名,谁都想不通他是怎么搭上老道长的,也还真的学到了三板斧的针灸功夫。

虽然张伯阳的中医学得像草上雪,禁不起太阳照,但不得不说,这个人真执着,不达目的不罢休。

“别看他是个浪荡子,可他居然敢下跪——天呐,想想,你遇上一个一言不合给你下跪,给你表决心、表忠心,能够指天赌咒发誓的人,给你磕头拜师,这一般人谁招架得住?”温大夫吐槽道,“张伯阳吃准了住山的出家人心思简单,不喜与人接触,有什么事也不好意思开口。去老道长那拜访了几次后,就出钱张罗着找匠人为老道长修房子。你想想,平常人都不能白受别人的好,更何况是出家人。”

出师后,虽然张伯阳常常以静安道长的“关门大弟子”自居,但只要是熟悉静安道长的人,对此都不大相信。静安道长在淮水相当有些影响力,即使收弟子,也一定规规矩矩地举行一个收徒仪式,就凭张伯阳一张嘴,谁信?



3


这一番神操作完毕,张伯阳就开始他的坑蒙拐骗生涯。

一次,朋友转发来一条链接,点开后是“淮水市XX医馆”的公众号,文章内容是对张伯阳的介绍,其中一段自序,我现在都记忆犹新:

“张伯阳,淮水知名中医正骨推拿师,禅宗皈依弟子,上清派内传道士。岐黄家传,幼承庭序,先后求道于九华山和终南山,并于秦岭山脉七十二峪中几近求索,发大宏愿,历经艰险,终寻得张良洞遗址,遂入洞苦修三年,参悟玄门,现已有小成。苦修期间精研儒、释、道三家经典,尤其对于《周易》《黄帝内经》颇有感悟。现坐诊于淮水市XX堂国医馆,主行内经推拿、艾灸砭石法。另收心向中医禅道学子,传授中医正骨技法,及鬼门十三针,有意者可添加文末微信,私聊。”

入伙该国医馆之后,凭借着从静安道长那里学的针灸术,张伯阳确实为一些患有风湿关节痛的老年病号缓解了痛苦。这些疾病本来谁也不敢打包票说能根治,张伯阳灸完了,相比以前疗效巨大,所以他得以迅速在淮水当地打开局面,在病友圈也积累了相当的名气。接着,张伯阳开办了一些养生类的课,一期七天,售价非常有阶级感,课程内容基本围绕着国学和养生经,譬如什么天人饮食、呼吸吐纳、经典读书、针灸调理之类的,“全课程内,张伯阳老师带您一起做《易筋经》,调理身体脊柱,为身体排毒”。

其中的“天人饮食”,名字叫得蛮文雅,说白了就是借素食理念的热风,在农家乐附近包上一块地,再雇个农民种点菜(也会直接领着那些报了课的学员们下地种菜),然后自产自销,本质上就是个高配版的农家乐。不过,张伯阳的“农家乐”能够被买账且收益不菲,妙在他通过一番感人的表演,请了两位出家师父来站台——起初,那两位被蒙骗来的师父,真以为张伯阳要做惠及大众的福事,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是掉进坑里了。

一次课程,张伯阳招徕的客户们上午还端坐在蒲团上听师父们讲解存正念、行正路、亲近善的福法,下午就原形毕露,一个个地谈风论水,有的甚至要求师父们看相解卦占卜人生。可佛家弟子哪有命理风水之说,这不是胡闹?师父们又惊又怒,再定睛细看,面前这些人,哪是需要摆渡引导的大众?只是在五蕴里扑腾久了,又嫌安乐不能满足更深层次的私欲的一群妖怪罢了。两个师父立马连夜收拾行囊跑路——这种丢脸丧门的事回去也不敢大声嚷嚷,佛门忌讳口舌是非,为了保全清白,最后只能吃下这个亏。张伯阳脸皮厚,才不管这些,也不怕被揭穿,反而继续热热闹闹地为自己宣传造势。

私下里,张伯阳又做了一些瑜伽养生课和拼接包装的禅修课程,目标瞄定那些受过良好教育、有一定经济能力、亲近佛道的中产阶级,尤其是中年女性。人过中年,钱包渐渐充盈,身体亮起红灯,趟过职场上的明争暗斗,在生活的沼泽跋涉,疲惫不堪的人们开始关注起身心疗愈。恰逢其时,张伯阳大师的“儒释道卤煮中医禅修课”就贴心出现在了这群人身边。

对于一些懂行的人来说,这些课程稀松平常,可对这些大半生忙于生计、挣钱后受困于城市的中产群体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新鲜和向往。而早年的足疗生涯中,张伯阳捏过了大量的脚丫子,积累下丰富的临床经验,形形色色的人都在他面前卸下伪装坦诚相见。脚绝对算得上人最隐私的部位之一,手足通心灵,长此以往,张伯阳对人性一定有异于常人的理解。

抛开为中年人解答人生终极问题的禅修课程,张大师也为那些退休后有钱有闲的老头老太太准备了中医养生保健课。无论接受过何种教育,人步入老年后,在某些方面就会跨层次达成一致,比如广场舞、养生。



4


“行医不应该有侥幸心理。骗人可以骗一时,但终究会有原形毕露的一天。喏,你看张伯阳,他后来不就出事了。”温大夫对我说。

“他怎么出的事?”

“他呀,出名在针灸,出事也在这根针上。”

出事的那个女患者是淮水当地一个车厂的工人,辗转多家医院治腰,均无果,经人介绍才找到张伯阳。当时,女患者已经无法下地走路,想请张伯阳上门施针,他大概觉得上门医病有损他“大师”的威严,没答应。女患者一家都是农村人,心眼直,在电话里直接问了张伯阳要多少诊费,张大师沉吟一番后,漫天要价:治疗一次要两千元,最低购买三个疗程,并且要先付钱再治病。

女患者家里病急乱投医,因着对介绍人的信任,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和张伯阳约好就诊时间,随后去了国医馆。没想到,针扎到第二次,女患者腰疼得直接起不来身了。打电话询问张伯阳,他要不推说是治疗时间短,疗效没出来,要不辩解说自己的扎针手法是这样的,要先引出病气,再集中火力消灭,总之一句话,是针扎得还不够,得坚持扎。

听了这样一番解释,女患者家里万万不敢继续了,转头另找了大夫,新大夫说女患者是遇上了“蒙古大夫”,乱扎针,把人扎成了偏瘫。女患者家里当即火冒三丈,他们立马找人围了国医馆,张大师挨没挨打不得而知,反正这事最后闹到了派出所。

张伯阳也是个奇葩,进了派出所还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不仅拒不承认是自己的技术有问题,还坚持认为是患者及其家属对他不信任,并要求再扎一次,扎够疗程后再看效果。

女患者家里一听这话还得了?坚决不允,当着民警开始问候张大师祖宗:“耗子精穿白大褂装白求恩呢你,警察同志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家娃娃都被这个假大夫祸害成什么样了,别说上班,现在连走路也得靠拐杖。我家娃娃还没嫁人成家呢,这是谋财害命啊,警察同志,这个狗屁医生还不知道害死过多少人?你们可不能放过他!”

最后,女患者家要求张伯阳必须为此负责,除了退回六千元诊费,还要求他承担起女患者后续一切治疗费用,否则,就告他非法行医。这下,张伯阳再也淡定不起来了。但他只答应退诊费,依旧不赔钱,说除非让他再扎一次。

我觉得很奇怪,问温大夫:“为啥张大师这么执着,这看病又不是儿戏,他先前扎了两次,都没扎好还加重了病情,难道他就不怕出事?”

“这就是他狡猾的地方。他怕砸了吃饭的招牌,就用了这么一出戏。这里面水混着呢,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他不懂看病,但他不傻,知道怎么和家属捉迷藏。”

“那后来这事怎么处理了?”

温大夫提高音量,一脸埋汰地说:“还能怎么处理?这小子可给我坑惨了,最后这锅居然传到我头上来了。”



5


原来,诊费退回后,张大师依旧固执宣称他的治疗方法没错,甚至还抬出两个人压阵,一个是静安老道长,另一个就是温大夫。

温大夫怒骂:“那张伯阳厚颜无耻,说他针灸的本事都是从我俩身上学的。我算他哪门子的老师?除了被骗着给他上过一次课,我后来跟他哪有什么交集?这小子出事后,居然还给那个女患者家属说什么‘徒弟的病人,师父帮忙看’,打发人家来找我。你说说,这不是坑人嘛!中医队伍里有这样一号人,简直是糟践祖师爷。”

静安道长早在2020年就被其他地方的庙宇请过去住寺了,温大夫就被女患者家属找上了门。他好说歹说,一番劝慰,答应给女患者上门看诊后,这才把怒气未消的患者家属给送走。温大夫本是懒散性子,平日无事就独自打坐,被甩锅也是哭笑不得,第二天就上门给女患者看病去了。

到了患者家里,女患者的母亲捏着一根长棍笤帚站在门口,说:“你们这些假大夫,看看把我家娃娃害成什么样了?我家姑娘才二十六岁,治瘫了,你们这辈子也别想好过。抵上我们娘俩两条命,也要叫你们把造下的孽偿了!”

被威胁一通,温大夫也不恼,任由她劈头盖脸骂,等她骂累了、气消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阿姨,让我先进去看看你女儿吧,再怎么说,她这病不能耽搁,你搁这堵着门,这受罪的是患者。咱们先看看再说。”

里屋,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妈,让人家进来吧。”

听到女儿的呼喊,母亲只得黑着脸扔了扫帚,将温大夫带了进去。掀开门帘,温大夫就看见女患者直直地躺在床上,腰下和后背垫了四五个颜色不一的枕头。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下床吗?”

“不中、不中,没找那个姓张的医生看病前,我虽然腰疼,但还能拄着拐走路,这两天别说下床了,就连侧着弯腰,都疼得我身上冒汗。”

“你自己感受一下,看看身上疼的地方到底是酸、是麻、是痛,还是没感觉?”

“木木的。躺着不动的时候,腰上腿上都感觉木木的。”

“木多长时间了?”

“自从在张伯阳那扎完针,当天晚上就这样了。当时麻得厉害,现在都是木了。”

温大夫转过头,给女孩母亲说:“之前感觉麻,情况还好,说明这孩子病痛处虽然血过不去,但还能走气。麻的时间久了就是木,血气就不能循环了,不好治。”

说得母女俩脸色都变得愁苦了些。

温大夫便动手治疗,他请女孩母亲帮他把女儿身体稳固住,然后在患者的八邪处先推后按,接着又在几处大关腧穴循着脉络一点点找,找准位置后提拿导引帮助行气。如此两个小时后,温大夫擦了擦汗,请女孩再感受试试。

“腰上有点力了,没有刚才木得厉害了,就是感觉两个胯骨还是有点紧,像大腿根上压了石头一样,尾巴根儿也能扭转了,就是一扭动就痛。”

“我待会给你开个方子,你先吃三副,吃完你给我打电话看看效果,然后我过来再给你看看。放宽心,你这个不是偏瘫,只要你好好康复,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也不会有后遗症。”温大夫缓了口气,对着患者母亲说,“这个枕头得去了,太软了不行,要是坐累了,可以用麻袋装干稻草,装实,靠着稻草对她舒服点。”

说完,温大夫找出纸和笔写下药方,向患者母亲叮嘱了一番煎煮方法,才放心离开。

温大夫给我解释说,那女患者得的不算真正的偏瘫,只是被张大师一针扎偏,堵塞了气脉,气凝滞在体内走不出去,正好淤积在环跳、承山、阴阳陵等几处关键腧穴。温大夫也没有再行针,就是用推拿的方法拍了几下,抖了几下,吃药疗养即可。

治完后,女患者当天就能坐着了,一个礼拜后,下床走路已经与常人无异。因为女儿的病情有了极大的好转,家属们的怒气自然而然就消了。温大夫也跟他们再三解释过自己和张大师没什么瓜葛,所以后来家属还提了两袋玉米和西瓜来酬谢。

“很多时候,病人和家属们的心思都是很简单的。看病时,情绪不可避免地会波及到医生身上,这也无可厚非。”温大夫坦诚道,“医生也不是圣人,也会生老病死,他们其实比病人更脆弱。做医生的本分就是看好病,能看好病就是一个医生最大的功绩。”

“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中国社会对医生的评判标准始终就两个:一是技术,二是医德。张伯阳确实从静安道长那学了点针灸术,但我和温大夫始终不认为他能够被称作医生,只能称为“大师”,一个混江湖的大师,连赤脚医生都不够格。



6


之后,张伯阳消停了一段时间。原本一些与他相熟的人也纷纷开始躲他,他挂名坐诊的国医馆也迅速将他的宣传海报撤下,对外宣称与张伯阳从不相识。

很长一段时间,市面上都再听不到张大师的消息。直到我们从另一位居士那里听到了一些内情——张伯阳这次之所以“熄火”得这么快,是因为女患者家属得知他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抓住这个点问他要赔偿,威胁说如果不赔偿误工费和营养费,就去卫健委和工商局告他。

这下,张伯阳彻底慌了——其实他这些年也确实在本地混出了些名堂,官场上也有熟人,但他主要怕这么一闹,不仅要花钱打点关系,而且影响以后的生意。尽管他的一些养生课程正卖得火爆,财源广进,但在患者家属步步紧逼下,张大师竟然——跑路了。他跑路跑得满体面,对外宣称是要外出学习,实际上根本没有离开淮水。他从国医馆撤出来后,国医馆也一口咬定从没见过这个人。女患者家属直接懵了圈,他们原本只是想要些赔偿金,毕竟,张大师平日里都是一副家大业大、视金钱如粪土的气派。

当然,这还没完,女患者家属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知道张伯阳是修行人,于是请了佛道体系内的一个话事人,想请对方从中牵线搭桥,和张伯阳好好谈谈。这下,张伯阳没办法再当缩头乌龟了,他未来还得在这个地界上混。说到底,他的生意就是打着某某门派的旗号招摇撞骗,跟一些寺院庙宇拉关系。他也结缘了不少出家师父,这些师父们的能量不小,有些兼任着一定的社会职务,有的有一定的政治身份,颇受信徒和在家居士们的爱戴,一些师父在当地宗教体系中还蛮有号召力。当然,很多师父的学问能力都是实打实的,寺庙并非绝对的清净地,很多事只能靠自己眼观心察。

话事人出面后,张伯阳逃无可逃,他的事在淮水当地圈子内迅速传播开来。

“针灸一道,需要非常深厚、系统的知识来做支撑,同时还需要丰富的临床经验。很多具体的病并不是单靠理论就能治好,医道鸿深,弄不好就给自己搭进去了。别看小小一根针,是死是活,全在方寸之间,危险着呢。”我知道温大夫这话别有深意,也是在提醒我。

虽然张伯阳从静安道长那学了一些针灸术,但是对针灸背后的道并没有什么了解。现代中医有一个很大的误区,将针灸、脉学、中药三者分离,只求扎针的技术,不求托载技术的医理。张伯阳显然就是将中医看病当成搞维修,只认扎针,下针当作点电焊,拿人当铁棍治。


------

某种意义上讲,张大师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横行无忌,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去寺庙烧香拜佛的都是善男信女吗?每个人都怀着各类小心思进到佛门,有人求姻缘、有人求高中、有人想发财、甚至有人想逃避“双规”。中国人最务实不过,他们不拜不管事的神,在我们的神话体系里,每个神都有他的属地,每个神都得保佑点凡人,不然就没香火吃。

张伯阳靠着静安道长教给他针灸技法,曾经确确实实为一些病人解决了问题,缓解了痛苦,但他也靠着几枚小小银针敛财,借道学和中医之名欺世盗名、招摇过市。很多事情很难一言概之,行业里有人唾弃他,说他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也有人巴结他,求问发财之道;更多的人作壁上观,任他在泥池里扑腾。

十年前,社会上流行“假大师”;十年后,网络上流行“寺庙热”。如果有心寻找,我们很容易在各类社交平台上发现一些年龄不大、打着传播传统文化幌子的“道长”。他们的视频背景大多是山清水秀的寺庙,搭配一些宗教器具或道具,文案似是而非、玄之又玄,摘两句佛道经文,点缀上一些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文字,迅速就能吸引来一大批关注。

包装到位后,他们就开始在网上钓鱼卖货,掐日子开直播,一边做些免费看八字、看星盘、看手相等鬼扯淡节目,一边兜售从义乌批发来的“五十年雷击木”、开光命牌、手串,或是靠点赞、评论、收藏,引导用户关注后私聊,当一些用户收到包邮直送的护身符后,他们就吓唬用户,诸如,“命格小,你背不住”“护身符得请神,不然就是烂木头”……然后就是,“+V”转账,“道长”们网络做法,翻黄历算日子,看看天上哪位神仙今日在家,在线指导请神入符。当然,这也分段位高低,好点的是做内容输出,大多数都是风水、小六壬、紫微斗数这些,吃准观众的猎奇心理和风水文化的独特引力。

当然,流量、带货,都是台面上可见的,某些不为人知的线下业务才是红头重利。

骗和被骗都是双向筛选,任何行业的任何骗术,最终指向无非钱和色,行骗方法也都缠着人心里面的围城转圈。没有人的心是坚不可摧的,围城的缺口不是恐惧就是欲望。抽签抽的不是运气,是做事的底气;求保佑求的,是未来的期许。在观音大士面前跪得再久,给庙里的石砖都描上金粉,犯下的错、造过的孽、贪污的公款、伤害过的他命、背叛了的人,都不会在一句句“阿弥陀佛”中轻易消解,也不会随三清殿上的袅袅香烟飘散。



7


医疗事故发生后的第三个月,张伯阳又出来蹦跶了——并没有我们期待的洗心革面、金盆洗手,他换了个壳子,生意依旧做得四平八稳。

他在城里另外租了一间铺面,挂上新招牌,穿上一身藏青色唐装,头顶长发盘簪,重新做回了“大师”,此前经营的养生保健产品和瑜伽禅修课程继续大卖特卖,买单的信众络绎不绝。前不久的丑事仿佛成了老黄历,和神龛前敬献财神的香火一样,成为过往云烟。

不过,开业不久后,他冒名的道派找上门来,具体谈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谈话之后某一天,张伯阳彻底消失了,铺面拉上卷帘门贴上了新的出租告示,手机号成了空号。有人说,张伯阳卷着钱跑了;也有人说,张伯阳去了离淮水不远的另外一座城市。

之前对他前呼后拥的那批人自此闭口不谈,茶桌上问起也只是连连摇头摆手,低下头应承两句“不清楚”“不认识”“关系不深”……时间一长,再好事的人也不会提起这茬,大家不约而同地对他选择性失忆,仿佛查无此人。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编辑 | 吴瑶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天然



慎 微

男,从事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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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2 06: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寺里擦了近900个碑位,我发现拜庙不如求己 | 人间

 慎微 人间theLivings 2024-03-12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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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干钢厂又能干什么呢?他也常常反思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作为一个标准的“厂二代”,他的人生道路和矿上的石头一样天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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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春夏秋冬又一春》剧照




何拜廟堂 | 连载



1


临近中元节时,章师兄打来电话,问我近期是否还在寺。因为中元节后紧接着盂兰盆节,佛欢喜日,法喜殊胜,他想回来寒潭寺看望几位相熟的师兄和师父,顺便给我带点他老家的素食特产。得知我已经离开寺院去了其它城市晃荡,章师兄的声音顿下来,连叹三个“可惜”。

没能吃上这口饼,我也含恨捶胸。我喜吃,往常干活之余聊到了糕点面食,我便向章师兄吹牛,说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饼,是在甘肃陇东一处农户家里的胡麻油炕饼。章师兄不服,和我拍胸膛,说等下次见面,他一定要给我带家乡的太谷饼来给我的舌头开开光。

挂了电话,我点开章师兄的微信头像,翻看他的朋友圈,内容依然丰富,几乎一天一发。我下滑屏幕,也不禁感慨——章师兄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飘过不惑之年的坎、心态却依然停留在少年时代的人。与他相处的时候,我总羡慕他旺盛的精力和轻盈到飞翔的精神状态。似乎生活的锤痕于他来说不过是雪花霏霏,转眼就消融。

章师兄与我在寺院做义工时结缘。当时我和他被分到了一个寮房,他是老义工了,每年都要来寒潭寺待上一段时间。祖籍山西的他是个“厂二代”,从小跟着干钢铁的父亲去了辽宁,在鞍山的钢厂里长大。以前在寺里,我常打趣他离了老家的煤矿离不了老爸的钢厂,命中带着革命工人的血,看来我佛慈悲,注定要他做个厂老板。

我那次来寺的时候,正逢章师兄当年第二次回寺。除了他,寮房里还住有两位年轻师兄,一个是来自吉林白城、身长体敦的王师兄,另一个是从广东番禺赶来、前额光亮、戴副圆框眼镜的高师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年龄虽各不相同,但聚在一起就是缘分,而且有共同的话题、爱好,彼此交流也算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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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寺里,不管男众女众、年龄老少和在俗世的身份高低和贫富阶级,大家都要按礼法互称“师兄”,见了那些没有出家的居士,也是如此称呼。我还认真探究过这个传统,一次和章师兄一起干活,我直接问了句:“为什么寺里要求大家互相称呼‘师兄’,不见有其他称呼呢?”

章师兄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口大板牙,摆了一件他的糗事。

2019年,他初次到寺,去义工办报到,屋里只有一位值班的小姑娘,他想打招呼,一时又不知按寺院规矩怎么称呼对方才算合宜。此前,他只在自家厂子里上过班,工人老板之间不讲究惯了,他努力倒腾了没文化的脑子,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金庸《倚天屠龙记》里各门各派互称师叔、师姐、师弟的描写。于是,他对着值班的小姑娘喊了句:“师姐,你好。”

小姑娘当场“定住”了,章师兄却以为她没听清或者是自己叫得还不够郑重,迅速整理衣冠,系紧腕上的小金表,立正后,特文雅恭敬地大声道:“你好,师姐,我是来咱们寺报到的义工。”

那小姑娘更诧异了,一脸古怪地盯着他,直盯得他寒毛直立。四目相对半晌,他正张张嘴想问到底怎么个事儿呢,小姑娘“咵嗒”一声大笑,喷了他一脸口水沫子。

章师兄边给我讲,边挠了挠前额发际线——这事还没完,当时正好负责义工办的贤霄师兄带着几位女众师兄回来了,几人刚到门口,就听见了屋里的笑声。两边人的视线刚在台阶门口打了个“双闪”,贤霄师兄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慌忙来了句:“师姐们好!”

这下可好,女众师兄们被他这话挠了咯吱窝,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贤霄师兄看四周游客来去,急忙朝他摆手,纠正道:“叫师兄,叫师兄,佛家寺院没有‘师姐’,都是‘师兄’,可不敢乱了章法!”

听到这,我正蹲在排水道掏杂叶,差点因为憋笑太用力滑倒,引得游客诧异,客堂管事贤亮师兄瞧见了,眼神凶得吓人,我连忙默念忏悔,尝试为自己不法的行为挽回一点点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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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潭寺,章师兄是令人欢喜的存在,他性格粗放、为人豁达,走路说话风风火火,与禅宗寺院舒美清净的氛围简直南辕北辙,每次干活,数他积极性最高,有股子“老大哥”的妥帖。

一次,几位善信给寺院供养大米,贤亮师兄安排我和章师兄一块去后院搬米。山门小,送米的车进不来,贤亮师兄又是个文人,身形瘦小,干管理行,抬米确实有点为难人,他便思量着去后面的竹林里找两根竹竿当扁担,两个人架竿抬运。章师兄觉得这招不顶事,纯属给孙猴子拔毛——净找麻烦,对我说:“竹竿光溜溜的,怎么抬?还得找麻绳绑,净整没用的。”

说着,他直接挽起长袖,将衣服下摆扎进裤腰,两只手抹上唾沫,咔咔一搓,抬手就是干。二十斤一袋的米,他左右各提两袋,从山门外到后院大寮曲曲折折近百米的路,他一口气能走仨来回。

贤亮师兄站在路边连连咂舌,末了,竹竿也弃了,我们三人肩扛手抱,搞得一身大汗淋漓。我累得够呛,完全顾不上义工形象了,回寮房取来三块毛巾分与他们,他俩往后脖颈一搭,米袋直接横扛上肩,跟80年代跑码头的力工一样吭哧吭哧、大刀阔斧地在寺院里来回。周围游客瞧见了,都嗤嗤地笑。

“不如法,实在是不如法。”我小声惭愧念叨。

其时,贤亮师兄正走在我身后,听到这嘀咕,眉头一撅,话到嘴边鼓捣了几下,终究是没说出来。

没想到,章师兄倒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应了我:“你这身体不行啊,怎么还比不上我呢。”

我看他的脖子根和耳朵被米压得一片潮红,可也不歇,瞅我摇摇欲坠的模样,还乐得咧嘴教了我些技巧——搬米呢,脚要踩得稳,屁股得使上劲,走路要大步行军,和在禅堂里行香一样,步子不能乱,借着一口心气干到底。

贤亮师兄急得连连咳嗽,一路上香客不少,他生怕这番俗话进了香客耳朵,玷污了“佛门圣地”的形象。章师兄无惧,露出经典憨笑,他才不会担忧什么“如不如法”。面上粗枝大叶一人,实则通透极了。他抓起搭脖的毛巾擦一把脑门上的汗,仍旧甩着两条膀子,颠颠地忙进忙出。

或许是因为这份随心随性,章师兄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我笑他:“别人进厂是越干越沧桑,你怎么还返老还童了。”

“可不呗,咱的福报大,遇事不怕愁,愁也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事。”他拍拍我的肩,笑道,“把心放在太行山上,让身体去坐禅。”



2


章师兄来寒潭寺,完全是个偶然。

中国的老板总喜欢信点什么,最受欢迎的当数武财神。东三省地界大,供奉香案的神格之丰富,丝毫不输福建。但章师兄和其他老板不一样,厂子里他的办公室,单单摆了一尊度母像。

“从西藏请来的。”章师兄给我说,我见他脸上带着虔诚,还有一丝得意。

他和通常修佛的人不太一样,“禅”“密”都认,藏区的几个红黄庙,是他修行的开端。在高原上,氧气稀薄,人脑子就空了下来,凡尘俗世的残渣就离他远了。所以那几年,他经常往藏区跑,去寺庙躲清闲。

随着东北矿产资源枯竭以及以“河北钢”为代表的国内钢产贸易量的下滑,章师兄家的小厂子也不景气了。锅里没肉,碗里没汤,货是厂子的骨,销路是厂子的命。市场灰暗了,厂子也莫名开始出现各种问题,先是设备故障,再是工人受伤,折腾的次数多了,铁人也熬不住。

章师兄父亲那一辈的“老钢人”胆子大但懂分寸,请了几个老高()工(程师)仔仔细细摸了一遍设备,依然没找到问题。工人们天天和机械打交道,也是灵敏人,一致认为是厂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医院里已经躺了三个工友,再恨财的人,此刻也得掂量掂量是自己的命硬还是切割机的刀轮硬了,于是,负责那两台出过事故的大型设备的工人,说什么也不愿意上工了。

没办法,章师兄只能找“出马仙”来厂子里摆“送仙儿”的席。可“出马仙”来了两拨,钱糟践了不少,事依然没解决——两台设备兀自毫无故障罢工了。

以前是机器一响,黄金万两,现在是机器一响,“120”上场。这种不清不楚的事,最叫人发憷,再经过众口的加工,萝卜也能传成菠萝。工人们纷纷撂挑子,把矛头对准章师兄,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上工。

这下,厂子不停也得停了,然后章师兄就跑去藏区了,借由一个机缘,从一座红庙里请回来了那尊铜制的度母像。后来,他又请师傅给机器换了零件,停摆的厂子竟慢慢复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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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师兄之所以来寒潭寺做义工,是为了还愿。但当我问起他和佛寺如何“结缘”的,一向直言不讳的他,却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了。

我心存疑惑却没有多问——来佛寺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哪怕是散心。大家都是被凡尘俗世里各种看不见的线牵来牵去,非要理清成一根线也没什么意思,徒增困扰,不如就顺着这根线好好体验、好好生活。

寺院僧众多,义工们每天分散忙碌在各个角落,我和师兄们也就休息时在寮房能见上面。待在寺里,大家的话似乎都天然变少了,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也趋向单纯随心的状态。

寒潭寺是禅宗寺院,承临济法脉,凌晨三点半,唱经打更的师父会准时登上钟楼先按着律点敲几下板子,紧接着吊开嗓气息悠长地吟唱《钟声偈》。天光暗淡,山雾氤氲,同寮房的师兄们纷纷闻偈醒梦,我和章师兄穿好衣服轻推寮门,站在院里,一个做广播体操,一个站桩。

山里温差大,气温比庙姑子的脸变得还快。晨露寒凉,清亮婉转的偈声贯穿了整座寺院,寺后连绵青山云遮雾障,像是团藏密。山风从木廊穿堂而下,吹得檐角铜铃叮铃铃地响。大殿两侧隐没在二层木阁楼上的天王像,在轻薄的火烛光芒中,露出若隐若现的威武雄壮。

我俩任凭雾气和烛光将自己缠绕,安静地浸入其中。

凌晨三点五十分,早课准时开启,换上海青,撩起修长的衣摆,在众师兄的小声催促中,我们收紧脚步,趁着夜色开始上殿。

关了山门,白天的热闹散去,寺院开始活动筋骨。大殿上,男众女众师兄以中门为轴左右分立,师父们最前,接着是老居士以及义工。我跟在章师兄后面,他顶礼,我也顶礼,他取经书,我也取经书,大家依照戒律法礼,一个接一个地朝菩萨像行叩拜礼。行完礼,各自站在对应的蒲团旁,等待两位主持早课的师父开偈唱经。

上了殿,最忌讳说话,纵使有天大的问题,也得放下嘴、使唤眼,否则就要闹笑话吃板子。

章师兄第一次上殿时,因为海青后摆过长加上他身宽体胖,跪垫子时老是被绊住脚,三叩做得东倒西歪,还赶不上趟。前面的师兄都叩完转身了,他还撅着屁股俯身趴地,然后迎面对上众师父们庄严肃穆的侧颜,一时间尬到他想遁地钻缝。

这个苦头,我也领教过。有了章师兄的前车之鉴,所以每次行礼,我手底下动作放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劲将后摆往屁股上提,幸好我站的位置是最后一排靠门口的角落,屁股后面没人,不然,要是被其他师兄看到,估计又给寺里留下一则笑料。

早课上,除了《楞严咒》,还要诵《心经》和《十小咒》。一个个艰涩难懂的梵音,经由一张张嘴唇开合,组成了连续不断的唔喃密语。这密语回响在高堂大殿之内,与佛像、柱梁、空气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共振,进而敲响了每个人身体内的颂钵,使人心神震荡。大殿外,夜幕褪下,天际放白,晨雾在湿漉漉的光影变化中忽浓忽淡,雪松的油脂香味混合燃烧的檀香,缭绕在这座山中佛寺,随着殿内的唱经声飘摇。



3


我来寒潭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干活。早先我跑过诸多道观寺院,但我明白自己还是站在门外的人,顶多算个游客。做义工可以换个视角,或许能找到自己的道。

章师兄和我不一样,他是想沾沾庙里的“气儿”,他对我说:“各个庙都转了,越转越不喜欢。这里还有点真正的出家人的气儿,不是个空壳子。”

章师兄第一次做义工,是在河北的一个名刹。他自己搁家里读了《六祖坛经》,对禅宗大为好奇,于是借着出差的机会,寻访各地出名的禅宗寺庙。

初次义工生活,他最困惑的就是寺里的各种规矩。青庙和藏区完全不同,在任何一个寺院,第一件事就是学规矩。比如“过堂”,饭前要念《供养偈》,饭毕要念《结斋偈》,过堂过得快,章师兄就没学会,赶不上起碗,所以当义工七天,他掉了四斤肉。

吃不饱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一开始,他很想和师父们聊聊天,但这样的机会少有。义工们活不多,但聚在一起又都是聊些寺外的话题,加上多是些年轻义工,闹哄哄一团。他本来是躲清闲,结果平添纷扰,挨到服务期结束,立刻选择了离开。

来到寒潭寺前后,他去“两河两山(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诸多寺庙都待过,但大部分待不住,有的甚至待了两天就跑了。一次,同他住一间寮房的河南师兄,早上睡懒觉逃早课,晚上却大谈佛经开示,吹嘘自己看见的神通。

“都是糊弄人的玩意,装起X来一套一套的。”章师兄嫌弃道。

章师兄从不自诩为修行人,修行于他是扯淡,他说自己就是个俗不可耐的人,就想找一个真正的修行道场,干干净净地干活,认认真真地清理自己。但这不是个容易的事,现下寺庙早变了味,进来的人形形色色,末法的时代,调色盘里的颜色混成一团。

最后,章师兄的寻庙之旅有了阶段性的成果——他找到了寒潭寺。

在追求自由与个性的今天,寒潭寺依然固守着传统,门外的世界再变,门内只是开合一瞬。

由于有住院师父的管理和禅宗法脉的传承,寒潭寺虽然对外开放,但从根本上来讲是座传修道场。寺院对坐卧行立都有严格的戒律要求,不单约束院内僧众,来寺游客凡是衣着暴露、打扮惊世骇俗者,一概谢绝入寺。夏季,寺里甚至禁止香客穿拖鞋进入山门。

贤霄师兄经常“敲打”义工们:“戒律是修行人的根本,道场没了规矩约束,哪来的法礼庄严?没了当头棒喝,人心就失神,是要出大问题的。”贤霄师兄是个古板的人,或许不近人情,但却是公认的奉公不奉私的卫道士。我们钦佩他,戏称他是“冷面金刚”。

贤霄师兄寮房里挂了一幅小字,是他自己抄写的颂偈:“学道须是铁汉,着手心头便判;通身虽是眼睛,也待红炉再煅。鉏麑触树迷封,豫让藏身吞炭;鹭飞影落秋江,风送芦花两岸。”

我见过这幅字,字如人,人如字,白纸上墨色铮铮,像闪着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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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里义工的一日生活作息和工作日程,有严格的公事表。义工们每天有两项主要任务:早粥后的一次洒扫,和被分配到的值守岗位的公事。洒扫非常琐碎,比如我负责的天王殿,除了地面和六座神像旁的香台,臂所能及的墙壁、窗台、廊柱、雕花的木窗格,殿前殿后的消防柜、请香架、结缘书橱,以及两口石制莲花大水缸,目所能及的物件都需要挨个擦拭维护,一点懈怠不得。

忙完洒扫,就可以自行去值守岗位了。由于寺院义工的流动性大,公事岗位几乎每天都会有变动。或许是缘分,我被安排在了客堂,跟着章师兄学习,由贤亮师兄安排着做些临时性的活儿,协同接待办理佛事的香客。

客堂是整个寺院与外界联系的窗口,在这个岗位“修行”并不是易事。在客堂干活,就是把心性放在荷叶上,从早到晚风吹水拨,耐心早就被揉巴得卷了刃。都说寺院清静,但要获得这清静,就得下心性上的功夫,技法无他,就是磨,磨得你烦躁暴乱,磨得你苦笑难言,磨得你肝肠寸断,再学哪吒一样托莲重生,功夫才成。比起筋骨皮,内里更难打磨,胸中的波涛汹涌能收放自如,这才敢说“常清静矣”。

每天早上,我和章师兄到客堂后,被磨的第一件事就是洒扫堂屋。堂屋不大,一眼收尽全貌。第一次洒扫,我信心满满,心想天王殿我都不在话下,何况小小客堂。章师兄看我踌躇满志,也不说话,脸上闪过一丝坏笑。

然后,贤亮师兄给了我当头棒喝:“进了门槛,两侧的方角帽椅,椅上坐垫——要擦;往左手边向里走这一排大小三张办公桌,桌上桌下的板面地砖——要擦;与门口相对的三尊菩萨像底下的供桌,桌上的花瓶、香炉、供食盘子、神龛烛台,里里外外须勤擦勤点勤更换;还有那,会客桌上的各类干果盘子和茶杯茶壶,得照顾增添,经口的东西俱要烫洗,用完的水不能直接倒,要惜福,留下循环使用;还有……”

我脑壳里嗡嗡作响,看了眼章师兄,这家伙居然一本正经作详听状,我想起“那丝坏笑”,顿时心如蚁爬。

贤亮师兄心细如发,总能抓到一些我看不见的细枝末节。比如,水龙头的朝向,一定要竖直正对中轴线,茶杯的摆放有大小、先后的顺序,师父们的茶杯须口向下单独摆,客人用的茶杯是在茶盘里转一圈,贴着相邻的器口沿。有两次我收拾过的茶桌,贤亮师兄左瞅右瞅嫌别扭,待客人走后专门喊我和章师兄到近前,手把手教我俩器物摆放的窍门。

“你们看这个茶杯怎么才能恰恰好放在茶盘挨紧不晃动?要这样——”贤亮师兄边说边开始演示,“最后两个茶杯要一起放,靠相互作用力往下一压,哎,这样就好了。取的时候不要死抠,稍微错一下,杯子就错开了。咱们在寺里做事得多看多想,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下功夫。”贤亮师兄讲解时不苟言笑,让人不由得精神集中。

“看会了没有?”贤亮师兄问。

我顿时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等走出客堂,紧张的心才落了地。原本,我以为章师兄肯定会不耐烦,没想到他一改平日的粗枝大叶,转过身认真点头对我说道:“你看看,什么叫功夫,这就是禅宗的功夫。做事情能做到这个份,那才是真的实践了‘戒、定、慧’。”

编者注:戒学是佛弟子的行动规范和守则;定学是禅定、静虑;慧学是彻悟宇宙人生真相的般若智慧。三学是佛教修行的根本,是修行者获得解脱的必由之路。



4


等我干起活来逐渐顺手,对大小事务都熟悉了,贤亮师兄便从库房里拿来一把木刷和一个塑料小盆,安排我去弥陀殿擦牌位。

我欣然领命,在我看来,能够安安静静地干活,干些没接触过的东西,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疗愈自我。借由这个机缘,我才知道原来寺里除了礼佛,还兼办往生供养的佛事。

弥陀殿距离客堂不远,两处中间隔了座大雄宝殿。绕过大殿后院,折转穿过一条青绿小长廊,长廊右侧就是弥陀殿。弥陀殿不大,殿里供奉了一尊近四米高的木雕彩色弥勒菩萨像,佛像两边伴有两尊脚踩莲花的接引天女像。佛像下是一墩充满沉厚气息的白石宝象法座,宽大光滑的白石台基上摆放着两对供香和油灯。从跪垫往上看,弥勒菩萨半眯半睁、端详众生。

弥勒殿顶挑梁很高,待在其中人瞬时沉静。弥勒菩萨像左右分别立有两排与其等高的暗棕漆架柜,这就是用来供奉牌位的往生台。两个架柜一共八层,上面摆放了各地香客为亡人请供的往生牌位。一个个小木牌横纵有序、绕殿排列,密密麻麻的,被环抱其中的佛像身放彩光,两相对比,使得整个弥陀殿浸入一种不敢言、视、听的肃穆与严寂。架柜上牌位的摆放极有讲究,从佛像左右两边数起,近的是甲、乙区,往后依次是丙、丁区。听章师兄侃,是“越靠近佛,对往生者越好”。

我对此无所谓,反正都在一个殿里供奉,再远能远到哪里去?人总是爱给事物定个规矩,连佛陀也得受人的规矩,才能安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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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仓库里借来爬梯,进殿先是礼佛揖叩,起身后对着四周牌位也合十顿首,俯身低头心里默念:“叨扰叨扰,勿怪勿怪。”然后打开梯子,将木刷刷头用洁净的布包裹好,刷头朝上装在衣兜,蹑手蹑脚地爬上高梯,待稳固好身形,麻利地拿出刷子掀开布开始从靠近大梁的第一排起手,为这些亡灵清除人间的尘埃。

牌位木制黑底,牌头用金漆勾勒出简易的莲花绘纹,中间是小小的长方形玻璃板,玻璃板后存放着黄表,上面记录了往生者的信息和亲属的祷告词。

擦牌位时,需要先“请”牌位——念一句“阿弥陀佛”,道一句“往生极乐”。这个仪式是我自己“发散”的,告慰亡人安抚自己。我不信鬼神,但并不妨碍我对人之外的存在心怀敬畏。因着这份敬畏心,我面对这些小小木牌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造次。

牌位请出来后,恭恭敬敬地拿到手中,取出毛刷认真地从上至下,先里后外地将牌位清扫洁净,最后将积累了近半年的薄灰从架柜上轻轻扫下。

遇上天气晴朗的时候,阳光会从弥陀殿的花窗投下几道光的通路,灰尘伴随毛刷舞动飘浮在这光中。那些飘浮的灰尘,就像从另一个时空匆匆赶来会面的灵魂。这时候对我来说,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并没有区别,都是以不同形态真实存在于这个星球,就在这个小小的弥陀殿,我正与其共生。

我想起在医院走廊里,那些对着墙壁祈祷和哭泣的家属。死亡是一个生命状态换到另一个生命状态,对活着的人而言,死亡并不是终点,居于其间的告别才是。

弥陀殿的往生牌位,供奉的除了严父慈母、历代宗亲和冤亲债主,最多的数堕胎婴灵和夭折小儿。透明玻璃板后黄表上的内容大同小异,上面简单记录了往生者和供养人的信息,如:

“听法往西方,闻经生净土,佛力超薦堕胎婴灵往生莲位,阳上李爱子叩薦”

“听法往西方,闻经生净土,佛力超薦堕胎婴灵往生莲位,阳上董小丽叩薦”

“听法往西方,闻经生净土,佛力超薦堕胎婴灵往生莲位,阳上张佳欣叩薦”

……

我一边擦,一边默诵往生咒,而且并不可怕,也没有不适。很神奇,往日怎么也记不住的几句咒文,现在居然没有任何阻碍,就那么流淌出来了。我越擦越高兴,越擦越充实,仿佛自己期盼已久的愿望终于实现。

从丙区最高格一路往下,我清扫到第三层的时候,一个叫“馒头”的名字忽然跳进了我的眼睛,然后就再也忘不掉了——因为这么多堕胎婴灵里,唯独他是有名字的。供养人署名那里,又只写了两个字:“罪父”。

馒头,罪父,往生,莲花位。那一刻,我被牌位上的这几个字击倒,胸膛里的氧气被抽干,又像被混凝土顺着心眼的缝倒进去浇灌填满。整个大殿里供奉了近九百个牌位,我没想到自己会为了一个小婴灵流泪。

这些因为男女情欲而出现的生命,又因为父母的私欲不得成人,只能变作一摊血水,变成写在往生牌位上没有名字的婴灵。黄色符纸长长,挂在佛堂度了亡灵度活人。

弥陀殿外,正准备进殿的游客,看见高高的爬梯上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举着刷子呆立流泪,吓了一跳,转身快步离开。

我不为所动,背对弥勒菩萨朝着一座小小牌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轻声地为这个素未谋面,也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啼哭过一声的小婴灵虔诚祷告:“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5


我在桌案上写下:“红鸾床上朱砂消,水火缠绵相克生。一朝事发青春散,扭头埋面两不识。昨日欢乐昨日罪,今朝新婚今朝喜。胎死不见素缟裹,弥陀殿下长跪客。”

章师兄在一旁收拾寮房,看到我写字,立马兴冲冲凑过来看,我躲闪不及,被他瞧见了小心思。他照着念了出来,但声音呕哑嘲哳不忍为听,几句诗硬是被他读出一种鲁智深打毛衣的诙谐感。念完后,他也不避讳直接问我,是不是在弥勒殿干活干得多愁善感了?我还没来得及掩饰,他就拉着我往屋外头走。

“走出去接接地气,你们这些小年轻,情感忒丰富了,一个人待久了容易抑郁。”章师兄一边走,一边给我灌耳朵,“老哥给你说,呸呸,师兄给你说,这些身外的事,你不要老钻那个牛角尖,自个伤自个图啥?”

看我不答话,章师兄继续开导我,说弥陀殿里供的那些往生牌位,压迫感十足,尤其是小婴儿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待得时间长了,容易败阳气。要想不受影响,就得转变思想态度,增强体质,用辩证唯物来抵消主观唯心。

我心想:怪不得章师兄每天晚上在寮房里练静蹲,原来是提肛升阳气。幸好,他正顾着滔滔不绝,没注意到我脸上的微妙表情。

然后,他又说做义工是做好事、攒福报,就要开开心心地做,那些受苦受难的小天使才能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好,可不能一天天蔫巴个脸,别说是小天使了,搁我们自己,谁愿意整天看张苦瓜脸?

他的话能量过高,逗得我法令纹沟颊深深。

不一会儿,他带我由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从寺院西头穿过一小片毛竹林,一路往上到了一片山坡地。站在坡崖远眺,视野极好,三面环山,崖对面的山壁上生着一棵拐枣树,崖下林冠波涛。我俩并肩站着,他叉腰站了会,后索性直接蹲在坡地上,我顺势蹲在他旁边,手里折了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画。

“这个地不赖吧,你看那儿——”章师兄指着远处的山脊,“太阳就从那往下掉。”

“你经常来这?”

“不常来,凑上缘分才来。像今天。”

“就为看太阳下山?”

“就为看太阳下山。”

他从林地里搬来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岩石,选好最佳观景位置,垫着屁股叉开腿舒舒服服地坐下去,整个人放松下来,哼起一首东北小调。我还是在地上蹲着。我们不说话,两双眼穿林掠草望向那道山梁,等待太阳向我们赶来。

这里确实是绝佳的夕阳观赏位置。当金晃晃、热浪浪的太阳带着如霞的虹光来到这片小山坡地的时候,崖口如同被造物者的眼睛注视到了一样,染上一层鲜艳的金芒。这层金芒将我笼罩,在我的心里点上了一盏无焰的灯。

很快,太阳完全没入对面山脊后,小山林又重归寂静。章师兄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我们顺着来时的路下山回寺。路上,他依旧乐呵,半句也不提刚才的事。我心里嘀咕他这是打啥“机锋”,但他不提我也不问,带着晒完夕阳的愉悦,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走。

当我返回寮房,再看见那四句潦草短诗,先前的忧郁却是一扫而光,开始对弥陀殿里的往生牌位生出些不一样的想法。

生命的轮转从来不会因为一些美好长久,同样也不会因为痛苦停留。生命的上升下落是无法扭转的规律,只是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对一些东西倾注了感情,加重了与它们之间或浅或深的情感羁绊,因而陷入一段非好非坏的旅程,获得对自己存在的感知。



6


来寒潭寺吃上素斋饭,我反而增了重。我跟章师兄抱怨,他笑我,说怎么可能减肥,他断断续续来寺里这么多回,回厂子就瘦,来寺里就胖。我俩认真探究了一下,最后一致认为是大寮的掌勺师傅饭做得太好吃的原因。

北方寺院的斋饭普遍调味重,油水大。尤其到了冬天,炒菜容易冷,白菜粉条炖豆腐就成了主菜,吃斋饭不能剩菜,吃完饭还得用开水涮干净喝掉。章师兄去年春节在寺里值守,整整一个腊月,长了十二斤肉。

“那得涮多少碗油汤。”我打趣他。

章师兄虽然体重狂飙,但是确实感觉自己越活越轻盈了。以往他满肚子愁苦,不愿意接手家里的小钢厂,把一辈子钉在钢材上面。钢厂是他老爹打拼厮杀后出来的,他对自己定位清楚,自己做生意比不上老爹,酒桌上拉单子不是他的强项,尤其是一年两次急性胃炎后,他更不愿意喝酒应酬了。可不干钢厂又能干什么呢?他也常常反思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作为一个标准的“厂二代”,他的人生道路和矿上的石头一样天注定。

寺院不治愈人,只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停顿的场所。章师兄爱清静,义工办分配活儿,他也是希望尽量去到一个可以独处的岗位,活多活累不打紧,最重要的是安宁。章师兄每晚坚持去禅房坐香,只有在昏暗寂寥的禅房里,躁动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放。我想,八万四千个法门,他已经找到了安放自己的道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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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再去弥陀殿擦往生牌的时候,我郑重告诫自己,不是我清扫了往生者,是他们清扫了我。每当自己站在高高的梯架上,用褚黄色小毛刷掸飞浮尘,任凭透过窗户的光斑从我的左脑勺移动到右肩膀,时间就像香炉里燃尽的烟灰,只增不减。

一个个敬请,再依次清扫、归位、布陈,刷不到的地方就用更纤细的毛笔替代,沉气定神,不偷懒也不嫌烦。老老实实干活,沿着牌位上落灰的缝隙仔细用毛刷再走上一遍,这才算完成了一件。整个过程打磨人的内心,也熬炼人的耐力。

工作一上午,除了偶尔进来两三个香客,殿内宁静到让人恍然。香台上,支束起的一圈圈檀香盘散发出袅袅青烟,绕过弥勒菩萨往梁壁上梅花眼形的通风口弥漫,高挑宽大的木窗外,正午的太阳热烘烘地照耀在寺院的吊角飞檐,有种空灵的韵味。

上半年,贤亮师兄安排了位女师兄来弥陀殿擦牌位,仅仅干了半天活,女师兄就撂挑子不干了。女师兄害怕,亡灵牌位包围着她,她感觉自己身上阴风阵阵。其他义工纷纷劝慰,但女师兄说啥也不干了,央求贤霄师兄无论如何给她调个岗。寺里头最忌讳神神鬼鬼的事,真正的出家人比信众更笃信无神论。为了避免生出事端,贤霄师兄立马安排章师兄接了她的活,调她去后院洗衣房干禅院内务了。

弥陀殿确实比较阴凉,不过大概是木制建筑的原因。我其实向来胆小,但又最不惧鬼神之说。

小时候在乡下外公家,外公闲暇时最爱从大抽屉里找出他的老花镜戴上,从炕柜高处取下本《赤脚医生手册》《普贤菩萨品》之类我看不懂的小书,指着纸张上的油墨印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读。偶尔,他还会盘腿打坐,老天下雨地里的活儿干不成的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在一旁有样学样,可纵使把两条腿拧成麻花也做不到脚心朝上的双盘腿。外公见我这样,一扬手喊我过去靠着他,一老一少开始话头续话尾地聊。

外公那辈人极敬重鬼神,他虽敬重但不迷信,是个会读经的老农民,对于鬼神之事只避不扬。他说,山林精怪,狐妖鬼仙,都和人一样,是在轮回里转来转去的生灵,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们不需要害怕,更不需要去崇拜。

外公经常说人身难得,人为万物之灵,我们活成人就要好好保护自己,用好自己的身体。

“做人苦汪汪的。”外公磕磕烟枪里的草叶沫子对我说,比起佛菩萨住的极乐佛国,人间当然苦,但从人开始“修”,是最快的捷径了,没有比这还快的路了。

我想起那位被吓退的女师兄,人为什么要怕鬼呢?鬼是由人变来的,老话讲“盖棺定论”,人生的一切都清了零,人怕鬼,说不定鬼也怕人,不然还要道士做什么呢?

神、鬼、仙、佛,有形的是道法经典,无形的才是画像雕塑。这些本来无形的东西因我们众生的念头在各自的因果里显现成像,最后又反作用在众生身上,作茧自缚而已。学道的和不学道的,念佛的和不念佛的,关注探究法理的人少,迷恋猎奇神通的人多,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神话不是出自教义,全赖文人墨客传颂,传来传去喻世明言都成了二手古董,假画覆在真迹上,谁还去管藏在荒唐言里的真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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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寒潭寺前,近九百个往生牌位已经尽数擦完。贤亮师兄打趣我捡到了好活,积攒了不少福报,其他师兄现在都抢着来做这份工作。我只是笑笑,答应他往后有机会再回寺看看。章师兄在忙活,我没有打扰他,出了山门后才给他发了个微信。

义工和寺院缘分淡薄,每个人来这都是了缘。别攀附,再长的停留都是眨巴眼。不光在寒潭寺,其实去任何寺院道观,我都不愿意去跪拜祈求,求个什么呢?要安心就把心拿出来交给神明安,可心又从哪拿?神像、坟包、天造地设的奇光异景,被人求了几千年,人越来越精,问题越来越多,欲火烧香火,断不了的旺。

何去拜廟堂,何不求自己?

(文中人物名、寺名为化名)

编辑 | 吴瑶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

慎 微

男,从事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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