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219|回复: 0

[哲史艺丛] 文史知识丨陈尚君:诗人朱庆馀:人生道途上有幸有不幸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3-9-6 08: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史知识丨​陈尚君:诗人朱庆馀:人生道途上有幸有不幸

 陈尚君 文史知识 2023-09-04 19:28    

0.jpeg

阅读唐诗文献,经常感慨诗人虽享生前重名,身后却至无只言片词保存,命运弄人,实在无可奈何;当然也有生前历经艰辛,偶然获一科第,仕宦并不得意,人生可称失败,但其诗集则历经艰难,居然得以传留至今。朱庆馀就是这样的幸运儿。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南宋书棚本《朱庆馀诗集》一卷,存朱氏诗一百六十五首(误收两首),附其友人李躔诗二首。平生得意诗篇,大多存留至今,让我们可以充分了解他的坎坷科场道路,得晓他在人生奔波中的幸与不幸。阖卷思之,仍颇感慨。
一 越州才士朱庆馀
朱庆馀是越州(今浙江绍兴)人,有关记载很多,可无疑议。唯其家世如何,居家乡镇,皆无可考。从后文引他及第后友人之送行诗,知那时他父母还在,可称寿考。他行第为大,按唐人习惯,指同一曾祖下从兄弟之排序,他居最长。唐诗人别有朱可名,亦越州人,存《应举日寄兄弟》:“废斫镜湖田,上书紫阁前。愁人久委地,诗道未闻天。不是烧金手,徒抛钓月船。多惭兄弟意,不敢问林泉。”武宗会昌中(841—846)登进士第,官终长安令。唐张为《诗人主客图》列可名为广大教化主白居易下之及门者。或以为即庆馀之兄弟,虽无确证,当亦相去不远。庆馀有《归故园》诗描述故里的生活:“桑柘骈阗数亩间,门前五柳正堪攀。尊中美酒长须满,身外浮名总是闲。竹径有时风为扫,柴门无事日常关。于焉已是忘机地,何用将金别买山?”是江南富裕人家的日常闲适场景,如果不在意身外浮名,就此度过一生,也十分美满。
可是朱庆馀不满足于此。他有才华,也希望成就一番事业,那就走出故里,到京城去发展。多数文士选择的道路,当然是在州郡取得乡贡进士的资格,到礼部参加进士科的考试。唐代中后期,每年集中到礼部的贡士几千人,录取者仅二三十人,比例很低。考试制度也不严格,录取与否取决于知贡举者之好恶。文士无奈,只好争相将自己的诗作投递给名家品读,称为行卷,据说促进了文学的繁荣。处于奔走挣扎中的文士,没有现代文学史家那么高的立意。在朱庆馀,才华是有一些的。他最传诵的诗作,除后文要引到的“画眉深浅”一篇,还有一篇《宫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想象宫中女子的生活,穿着华丽的衣服,站立琼楼华轩间,令人心生羡慕。女子的心情并不好,有所感触,因此动情,想与他人说宫中的感受,见到会学话的鹦鹉,想到它的传话可能带来祸难,于是将吐之辞,又收了回去。当时流行王建《宫词百首》,朱庆馀仅这一首,曾经风行,殆因最得诗人之旨。
四处奔走,京城求仕,朱庆馀内心感受孤独寂寞。《寄友人》:“当代知音少,相思在此身。一分南北路,长问往来人。是处应为客,何门许扫尘?凭书正惆怅,蜀魄数声新。”知音,唐人指为官而对己有知遇之恩者。他向友人倾诉,南北奔走,到处为客,见有达官显贵,自己完全无路可入,哪还谈什么知音。《长安春日野中》:“青春思楚地,闲步出秦城。满眼是歧路,何年见弟兄?烟霞装媚景,霄汉指前程。尽日徘徊处,归鸿过玉京。”春天是发榜季节,自己则经历了又一次失败。人生多歧,阮籍曾感慨多歧迷方,痛哭而返。朱庆馀强自安慰,步出京城,希望改换心情,但看到归鸿,想到兄弟,仍然难遣愁情。不过人生总要心存希望。《春日旅次》:“林中莺又啭,为客恨因循。故里遥千里,青春过数春。弟兄来渐少,岁月去何频。早晚荣归计,中堂会所亲。”又一次失败,不觉已因循数年,时光过得真快,怎么办?他别无选择,只能坚持:“早晚荣归计,中堂会所亲。”总有幸运的那天,载誉归乡,中堂拜见双亲。这种信念,让他一直没有放弃。
他经常写诗回忆故乡的美好。《过耶溪》:“春溪缭绕出无穷,两岸桃花正好风。恰是扁舟堪入处,鸳鸯飞起碧流中。”春溪萦绕,桃花灿烂,扁舟独往,鸳鸯惊飞,人生如此,更复何求?羁旅中更增思念。《旅中过重阳》:“一岁重阳至,羁游在异乡。登高思旧友,满目是穷荒。草际飞云片,天涯落雁行。故山篱畔菊,今日为谁黄?”旅途中遇到重阳,是亲友团聚的节令,可眼前一片穷荒,无限凄凉,不能不怀疑人生:故山菊开,何必远行?《宿江馆》:“江馆迢遥处,知音信渐赊。夜深乡梦觉,窗下月明斜。起雁看荒草,惊波尚白沙。那堪动乡思,故国在天涯。”寂寞夜深之际,梦见了故乡,感慨离家日远,远在天涯,可以梦见,但遥不可及。
二 进入科场的朱庆馀
朱庆馀约在穆宗长庆年初,客居江州。有《上江州李使君》:“起家声望重,自古更谁过。得在朝廷少,还因谏诤多。经年愁瘴疠,几处遇恩波。入境无馀事,唯闻父老歌。”这位使君是当时的大名士李渤,能诗,更好道,庐山白鹿洞书院就是他所初创。在官场似乎不太适应,几度起落,当然名声也为之鹊起。朱庆馀知道这些,写诗很贴切。所谓“起家声望重,自古更谁过”,是说朝廷听闻李渤名声,下诏征召,李渤就是不去,朝廷有事之际,又数次言事,切中要害。朝廷与友人再三恳求,他方出山,真有些传奇气味。以著作郎召,迁左补阙,他居然认真起来,不避权贵地将朝廷上下批评一遍。名声更大,也不见他有错,于是客气地请他出外当刺史,独当方面。“得在朝廷少,还因谏诤多。”你在朝廷话多,因此立朝时短,也都属于实情。最后说李渤无为而治,入境就听闻父老赞美之歌。李渤是名士,名士的好处是不在意得失,别人也就奈何他不得了。朱庆馀理解李渤,名士也很受用。碰到重阳,李渤留朱庆馀赏花参宴,朱有诗《陪江州李使君重阳宴百花亭》:“闲携九日酒,共到百花亭。醉里求诗境,回看岛屿青。”诗是一般的应酬,没有特别的寄意。
从江州入京,经过鄂州,意外遇到著名诗人白居易,作《鄂渚送白舍人赴杭州》:“岂知鹦鹉洲边路,得见凤皇池上人。从此不同诸客礼,故乡西与郡城邻。”说不上深交,只是偶然遇到,他仅说很意外在鹦鹉洲边,遇到曾任翰林学士的白舍人。白赴任杭州刺史,杭州与自己的故乡越州相邻,从此关系与以往不同了。诗中并无太多深意。
朱庆馀是否及识韩愈,没有留下记录。他有《送韩校书赴江西幕》:“从军五湖外,终是称诗人。酒后愁将别,途中过却春。山桥槲叶暗,水馆燕巢新。驿舫迎应远,京书寄自频。野情随到处,公务日关身。久共趋名利,龙钟独滞秦。”这位韩校书,就是韩愈侄孙韩湘,后世八仙之一,在长庆三年(823)登第后,入江西幕府。诗是一般送别之意,最后说曾同求功名,你终于胜出,我虽已龙钟衰惫,但还须继续挣扎。
朱庆馀何时进入科场,史籍没有明确记载。按照唐代通例,参加礼部贡举,首先要获得州郡的推荐。从以下罗列的记载看,朱庆馀大约在宪宗元和前期已经进入科场。
朱庆馀有《上翰林蒋防舍人》:“清重可过知内制,从前礼绝外庭人。看花在处多随驾,召宴无时不及旬。马自赐来骑觉稳,诗缘得后意长新。应怜独在文场久,十有馀年浪过春。”称翰林学士蒋防为舍人,是其已得到知制诰的责任。傅璇琮《唐翰林学士传论》认为此诗写于长庆三年二月至次年二月前,大约可信。前六句恭维蒋防,担任学士,可以随驾看花,参与皇家召宴,都很光彩。内制是说在内庭为皇帝起草文书,是文人的最高理想。最后方说到自己,久困科场十多年,一切美好时光都轻易浪费了。没有乞求,请蒋给以汲引的意思也非常明确。蒋防的诗文都有时名,曾作小说《霍小玉传》,对下层文士艰难求进有很仔细的描述。他是否关心援引过朱庆馀,正反的证据都没有,仅据此可以推知他的始贡文场,至此已经十多年,约始于宪宗前期。
就在写前诗的同时,朱庆馀有诗给另一学士李绅:“记得早年曾拜识,便怜孤进赏文章。免令汩没惭时辈,与作声名彻举场。一自凤池承密旨,今因世路接馀光。云泥虽隔思长在,纵使无成也不忘。”(《上翰林李舍人》)李绅早年诗名极盛,《悯农二首》盛传人口,为元稹的风流往事写过《莺莺本事歌》,发起新乐府,与元白交密。当时为翰林学士承旨,位次高于蒋防。庆馀说早年曾晋谒,承李绅赏识文章。李绅早年失身浙西李锜幕府,得释后漫游吴越,朱庆馀与他的初识约在此时。不过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进益,有负李绅当年对自己的期待。从初识至今,彼此地位日益悬殊,真如云泥之隔,不过你的关心一直不忘,即便不能成功,也都可以理解。有所请求,语意含蓄,这里看到庆馀的分寸拿捏与善于表达。李绅是否给以援手,仍不得知。
三 朱庆馀与张籍的知音佳话
朱庆馀广泛交结,四处投诗,实际效果如何,很难究诘。这一时期真正给他以关心与提携的,是时任水部员外郎的诗人张籍,且留下一则广为传诵的佳话,见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下《闺妇歌》:

朱庆馀校书既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遍索庆馀新旧篇什数通,吟改后只留二十六章,水部置于怀抱而推赞欤!清列以张公重名,无不缮录而讽咏之,遂登科第。朱君尚为谦退,作《闺意》一篇以献张公。张公明其进退,寻亦和焉。诗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张籍郎中酬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抵万金。”朱公才学,因张公一诗,名流于海内矣。


《云溪友议》是范摅乾符间(874—879)的著作,所述多得自传闻。上述故事之真相如何,仍当参考文献加以考镜。
书棚本《朱庆馀诗集》所收朱诗,题作《近试上张弘水部》,“弘”字是衍文,可据席本和《万首唐人绝句》卷八、《唐诗品汇》卷五三删,《全唐诗》卷五一五张字下补“籍”字,则属蛇足,给尊者献诗,一般不会直呼其名。诗以待嫁新娘自喻,天明即将拜见舅姑(今习称公婆),有些胆怯,只能询问夫婿,妆容深浅,是否入时?这里,看到朱庆馀对自己的才华还缺乏信心,希望著名诗人给自己把把关。张籍和诗更见精彩。因为庆馀是越地人,且以待嫁娘自喻,顺此理路,即以越女比喻朱庆馀,称赞她天生丽姿,明艳自然,不用华丽服饰,清唱一曲,即可打动人心。这对将入考场,忐忑不安的诗人来说,是极大的宽慰。
根据朱诗诗题,知是在张籍任水部员外郎时投献,时在长庆二年。张籍虽在贞元十五年(799)一举及第,但一直坎壈仕途,身体也不好,时有“穷瞎张太祝”之目。直到他的好友韩愈任吏部侍郎,主持选官,为张籍简任水部员外郎。朱庆馀得讯,有《贺张水部员外拜命》以贺:“省中官最美,无似水曹郎。前代佳名逊,当时重姓张。白须吟丽句,红叶吐朝阳。徒有归山意,君恩未可忘。”尚书省二十四司,水部管水利漕渠,乃清冷衙门。《太平广记》卷二五〇引《两京新记》云:“尚书郎自两汉已后,妙选其人。唐武德、贞观已来,尤重其职。吏、兵部为前行,最为要剧。自后行改入,皆为美选。考功员外专掌试贡举人,员外郎之最望者。司门、都门、屯田、虞、水、膳部、主客皆在后行,闲简无事。时人语曰:‘司门水部,入省不数。’”也就是说管人事贡举或铨选者为美差,掌城门、水利者则算不上什么。朱庆馀对此不容不知,但既然是贺官,总要找最美好的比喻。张籍是有名诗人,南朝诗人何逊也曾任职水部,世称何水部,诗人任此职,似乎具有别样意义。朱诗说水部是郎官中最美的官守,最合乎诗人的身份。张籍此时已经五十多岁,不年轻了,“白须吟丽句,红叶吐朝阳”二句,写张籍之吟诗状态,比喻生动而写实。最后二句,稍存艾怨:“徒有归山意,君恩未可忘。”说自己屡试不第,早就有归山寻隐之意,只是想到张籍对自己的恩德,不愿轻易放弃。
庆馀《上张水部》:“岀入门阑久,儿童亦有情。不忘将姓字,常说向公卿。每许连床坐,仍容并马行。恩深转无语,怀抱甚分明。”以此诗与《云溪友议》所载相比较,称张籍为水部郎中容有出入,然说张籍得诗后广搜朱诗,反复吟诵,选定二十六首后广为传誉,符合张籍为人风范。张籍出身南方,早年孤寒北上,在汴州偶遇韩愈,给以首荐,一举登第,入官场二十多年,一直低徊不顺。读庆馀此诗,可知与张籍来往已经许久,连两家的孩子也有些熟悉。他感谢张籍对自己的称赞延誉,公卿聚会时,经常称名,赞许自己的诗作,每有出行,也不在意彼此地位悬隔,平等对待,处处礼敬。所谓“连床坐”,床指唐人之座椅,“并马行”则指二人出游时骑马同行。这些虽是细节,朱庆馀处处感到张籍对自己的关心,说不知如何感谢,铭记在心,不能忘怀。
据此可以推知,朱、张赠答时间应在长庆二年或三年秋,这两年知贡举者皆为礼部侍郎王起。王起虽称出身世家,其实他那一枝最称孤寒,他的兄弟王播早年寄食扬州寺院,为寺僧所厌而有“饭后钟”之故事。王起在长庆、会昌间曾四度知贡举,知举次数为有唐第一。李德裕南贬时,科场进士有“三百孤寒齐下泪”之说,表达孤寒士人的痛惜。这一政策的执行者就是王起。很不巧,朱庆馀在这两年的应举皆遭黜落,只能说是运气不好,怨不得主司。
长庆四年,朱庆馀仍然没有放弃。此年知贡举者为中书舍人李宗闵,虽是牛党大佬,与韩愈关系也好,朱庆馀仍遭黜落。这年所试为《震为苍莨竹》,朱集中保存了这首诗,是他认为值得传世。
直到敬宗宝历二年(826),庆馀方得登进士第,主考官为礼部侍郎杨嗣复,也是牛党的魁首。这一年所试赋为《齐鲁会于夹谷赋》,诗为《省试晦日与同志昆明池泛舟》。这首诗见于《朱庆馀诗集》,不妨抄录于下:“故人同泛处,远色望中明。静见沙痕露,微思月魄生。周回馀雪在,浩渺暮云平。戏鸟随兰棹,空波荡石鲸。劫灰难问理,岛树偶知名。自省曾追赏,无如此日情。”这是一首限定韵脚的六韵诗,题目倒没用僻涩的典故,只是一首特定节令、特定友人泛舟游昆明池的记游诗,难度是这几项内容都要照顾到。朱庆馀从容写来,省试诗如同记游诗般地周到明快,有景有情。其中以“故人”“曾追赏”,说明是同心之旧友,以“月魄”“馀雪”交待晦日,即旧历一月之最后一天。昆明池为长安的风景名区,汉武帝曾在此练习水战,池中雕有石鲸。朱庆馀写游池所见,既有开阔的池景,特定节令的物候,以“劫灰”寄托古今兴衰之感慨,最后说到此日游感,胜于往日。确实是一首优秀而合格的应试诗,得入考官法眼,千年后仍能体会他的诗才。
朱庆馀及第后,归越省亲,张籍仍作诗为别:“东南归路远,几日到乡中?有寺山皆遍,无家水不通。湖声莲叶雨,野气稻花风。州县知名久,争邀与客同。”(《送朱庆馀及第归越》)张籍也是南方人,知道东南归途遥远,以几日行程方能归越起问,很亲切。此下写南方景物美好,有山有寺,水道连接每户人家。“湖声莲叶雨,野气稻花风”二句,写江南风物如画。近年日本学者说张籍诗开晚唐体之先声,此首足为代表。最后说朱庆馀杏坛折桂,远近知名,想象州县争邀之盛况。张籍此时已迁任主客郎中。《云溪友议》称张郎中不错,唯细节有些疏忽。
四 进士登第后的朱庆馀
其实,朱庆馀及第后,有多位知名诗人作诗为他宠行。贾岛作《送朱可久归越中》:“石头城下泊,北固暝钟初。汀鹭潮冲起,船窗月过虚。吴山侵越众,隋柳入唐疏。日欲躬调膳,辟来何府书?”姚合作《送朱庆馀及第后归越》:“劝君缓上车,乡里有吾庐。未得同归去,空令相见疏。山晴栖鹤起,天晓落潮初。此庆将谁比,献亲冬集书。”贾诗想象他归途经过金陵、京口后入越,沿途景物如画,最后说归家可以躬自为双亲调膳,也不久可以收到幕府的辟书。姚诗则说故乡有旧庐,行程不必匆迫。故人称父母在为有庆,归家可以献上冬集礼部所作之书,即及第的作品。
这时的越州主政者,是浙东观察使元稹,罢相出守,名重一时。不知为什么,元、朱之间看不到来往的痕迹。元稹幕下的判官周元范,有《贺朱庆馀及第》诗,仅存二句:“莫怪西陵风景别,镜湖花草为先春。”西陵是自杭抵越的孔道,镜湖则为越中名胜,最简单解释就是朱庆馀的及第,使故乡景物为之增辉。但也可以理解,朱庆馀是有留居越幕的打算,但没有成功。朱庆馀也有《送浙东周判官》:“久闻从事沧江外,谁谓无官已白头。来备戎装嘶数骑,去持丹诏入孤舟。蝉鸣远驿残阳树,鹭起湖田片雨秋。到日重陪丞相宴,镜湖新月在城楼。”玩味诗意,是在京城送周元范入浙东幕。早就听闻周在江外任职,年龄不小,官则无取,现在总算有了名份,戎装丹诏,是奉命入浙东幕。丞相正指元稹,末两句是设想之辞。周听闻朱及第,驰诗以贺,也属正常人情。
其间,朱庆馀曾到湖州,有《湖州韩使君置宴》:“老大成名仍足病,纵听丝竹也无欢。高情太守容闲坐,借与青山尽日看。”韩使君是韩泰,永贞革新后被贬八司马之一,大和元年(827)自睦州刺史改任湖州刺史,知此时朱庆馀仍在越中停留。韩泰为他开宴,当然是敬重他的诗名,他则诉说虽然及第,年纪已经偏长,且久患足病,很可能就是脚气病,在南方很普遍,重者可致命。韩泰很客气,有音乐,有酒筵,有青山,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他当然感谢韩泰的高情,但也不愿掩饰自己内心的不悦。
不久,他北上扬州,见到在淮南幕中任职的好友李躔。《朱庆馀诗集》附有李躔诗二首,可见关系密切。李躔是长庆元年进士,较朱庆馀早五年。二人之交往,可能始于元和间科场中。李躔此时职务是“淮南节度掌书记、监察御史里行”,是幕府核心成员,且因淮南为大镇,今后前途光明。朱庆馀在扬州幕府住了十天,就匆忙赴京。李躔《寄酬朱大后庭夜坐留别》:“十夜郡城宿,苦吟身未闲。那堪西郭别,雪路问青山。”留住十天,每日皆在吟诗,大雪封路,仍挡不住他北上的决心。朱庆馀答以《别李侍御后亭夜坐却寄》:“已作亭下别,未忘灯下情。吟多欲就枕,更漏转分明。”回答前诗,说虽然道别,此情难忘,将就枕仍诗情澎湃,一夜更漏,点滴分明。既然难以忘怀,李躔似乎即陪同启程。他有《天长路别朱大山路却寄》:“驿骑难随伴,寻山半忆君。苍崖残月路,犹数过溪云。”天长在今滁州境,是李躔远送至此为别。朱庆馀作《酬李躔侍御》:“此去非关兴,君行不当游。无因两处马,共饮一溪流。”是说我远行非因兴趣,你更不必劳驾远游。
朱庆馀更有《将之上京留别淮南书记李侍御》:“半似无名位,门当静处开。人心皆向德,物色不供才。酒兴春边过,军谋意外来。取名荣相府,却虑诏书催。”“军谋意外来”一句透露,他可能因某使相之推荐,获得参加军谋宏达科的制科考试资格。所谓军谋宏达科所考,其实是就历代经史所载战事,结合现实发表一些见解。朱庆馀是否具备军事材干,我们无从判断。他的诗集中有《长城》:“秦帝防胡虏,关心倍可嗟。一人如有德,四海尽为家。往事乾坤在,荒基草木遮。至今徒者骨,犹自哭风沙。”是说国事安危,在君主有德,民受其福,天下安好,四海皆可为家。至于筑长城以备胡,乃不得已之举,往事历历,可为龟鉴。即他认为防虏不如立德。又有《塞下感怀》:“塞下闲为客,乡心岂易安。程途过万里,身事尚孤寒。竟日风沙急,临秋草木残。何年方致主,时拂剑尘看。”是他曾到过边塞,体验到塞下为客的艰辛,但他也有为国从戎的决心,末句颇有英雄气。可能他平时也喜欢谈兵,因而获得推荐。这一年的军谋宏达科仅录取郑冠、李式二人,朱庆馀落第。
其后,朱庆馀在京城居留一段时间。大和三年四月,东阳人滕珦以右庶子致仕还乡,朱庆馀作《送滕庶子致仕归江南》,时在京城。同年九月,睦州刺史陆亘改任浙东节度使,接替元稹,朱庆馀作《送浙东陆中丞》:“坐将文教镇藩维,化满东南圣主知。公务肯容私暂入,丰年长与德相随。无贤不是朱门客,有子皆如玉树枝。自爱此身居乐土,咏歌林下日忘疲。”作此诗时,似乎已南归,但不在越州境内。他赞赏陆亘以文教化育地方,声满东南,最后两句说自己为越人而身居乐土,为陆之盛德颂歌而不知疲倦。
大和四年九月,江西观察使沈传师改任宣歙观察使。朱庆馀寻往游宣城,作《上宣州沈大夫》:“科名继世古来稀,高步何年下紫微?帝命几曾移重镇,时清犹望领春闱。登朝旧友常思见,开幕贤人并望归。今日得游风化地,却回沧海有光辉。”朱庆馀的身份只是游人,他称赞沈之数领大镇,更希望他出任礼部侍郎,主知贡举,是有才学声望者方可担任的职位。这时沈幕最知名者为诗人杜牧。可惜未有交往。
据今人景凯旋《朱庆馀生平考索》(收入《唐代文学考论》,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所考,朱庆馀存诗最后有年代可考者,一是《和处州韦使君新开南溪》,韦使君为韦纾,大和五年自驾部员外郎出为处州刺史;二为《台州郑员外郡斋双鹤》,《嘉定赤城志》卷八载,郑仁弼大和六年为台州刺史。
《宝真斋法书赞》卷六收许浑自书乌丝栏诗真迹,有《再游越中伤朱庆馀协律(蜀本、书棚本、元本许集二字作“先辈”)好直上人》:“昔年湖上客,留访雪山翁。王氏船犹在,萧家寺已空。月高花有露,烟合水无风。处处多遗韵,何情入剡中?”虽难以确定作于何年,但可知朱、许二人早年曾有交往,再到时朱已亡殁,“协律”是协律郎的简称,其实仅是太常寺的闲官,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很可能即卒于越中,时间约在大和五六年后不久。从进士登第到去世,大约仅六七年,没有留下什么宦迹,更谈不上什么政绩。
在他身后六七年,江王李瀍即位,是为武宗,他的好友李躔因避讳改名李回,会昌五年拜相,这些都已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馀话
朱庆馀是诗人,没有达到时代的一流水平,更没有转变风气。他仅写自己的经历,经营人际关系,表述感谢和寂寞,记录怅惘和失落,如此而已。他的大半生都在为科名奔忙,侥幸及第,未在官场上有所作为。他有幸遇到张籍,留下一段佳话;他有幸有诗集一卷传世,让千年后的人们可以体会他的心情。幸欤,不幸欤,其实都不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下。相比他笔下所述早逝的诗人胡遇,未有诗作存世;他的友人李躔,改名李回,官至宰相,正史有传,但仅传三诗,二首还是靠朱庆馀保存而得传。那么说来,朱庆馀还算幸运。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3年第8期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4-29 08:40 AM , Processed in 0.088144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