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362|回复: 5

[人世间] 好人王志勇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3-10-13 06: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工厂要转让,我俩偷东西,是为了大家好啊|《好人王志勇》01

 来林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0-07 08:21 


3.jpeg


 

01


王志勇四十一岁这年,突然理解了一个在他二十八岁时就听过的道理,是来自他前妻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那是1998 年的夏天,他生命中最灿烂的一年。晋升保卫科科长,县计生局颁发奖状,县退伍兵协会邀请演讲,与生不出孩子的前妻和平收场,日子热烈到如同想象。

他理解这句话时正在前往长英钢铁厂偷东西的路上。收音机放着本地的一个杂谈节目,主播半夜爱聊擦边话题,这时却很正经,聊起自然与科技,话题是“今年是世界末日”。

车两边是农田,都种山药。刚修路那会儿,农民为多抢些地,经常半夜扛着锄头铲公路。铲了五六年,黄土地覆盖黑沥青,像海平面上升,路给淹的越来越窄。前两年发洪水,积水到小腿肚,把这块区域泡了两三天。有一天晚上,多个路段突然发生塌方,到白天,路灯也倒了个七七八八。起初大伙认为是地震,后来干多缺德事儿的人睡不安稳了,宣扬是老天毁灭世界的预兆,闹得人心惶惶。最终市政派人调查,清楚了,两旁农民为拓地,把路给挖空了。

王志勇搓了把脸,掏出烟没等点,赵建华在车外敲窗户,催他下车:“千斤顶不够高,弄不起来。”

王志勇下车,走到车尾,两手扳住车底,深吸一口气,使劲儿往上抬,方便赵建华把瘪气的轮胎卸下来。

王志勇记得,这辆小型面包是2003年长英钢厂改制时买的,那年也挺不错,最起码生活富裕,连车带车牌,花了得有小一万。跟赵建华认识好像也是那会儿,当时赵建华修车,一个人带孩子,没出路,还是自己给安排进厂子的。

赵建华拧上螺丝,往胎上踹了两脚,说:“得换了,气儿还是有点瓤。”

王志勇没听见,望着赵建华的脑袋怀念2003年。

天热,赵建华还穿条长裤子,一冒汗裤子就溻湿,贴在大腿根,凸出裆部一块,很不文明。王志勇看得出神,赵建华边往外扯裤子边打响指:“行了,行了,别抬了,车快翻了。”

路上,赵建华一直摆弄着挂在脖子上的数码相机。今下午买的,一千六,王志勇给掏了一千,俩人送给赵皇冠的礼物。赵皇冠是赵建华的孩子,女儿,在县二中上初三。这名儿是赵建华起的,意思很纯粹,起这名时皇冠还是豪车。现在孩子大了,因为名字老闹,说不够雅,想改名。赵建华思索了半年,斟酌出一个雅名——“雅阁”。又豪又雅,还大气,琢磨着这几天就带孩子改了。

王志勇叼着烟,左一阵右一阵地“咝”,他思如泉涌,感悟频出。这短暂的半个小时里,他理解了前妻说的道理之后,又自我领会了“明白道理需要经历”这个道理。接着再度升华,对“四十不惑”表示同意。

对于这个成长他很兴奋,他摸着胡茬,又?了?秃了一半的脑袋,欣喜地对赵建华说:“我长大了!”

赵建华听着犯懵,狐疑地扫王志勇一圈,问:“哪儿长大了?”

“通过现在的经历发现过去的错误……你不懂。”王志勇得意地指着脑袋,“就这玩意儿,思想,你没有。”

“我咋没有?”赵建华不忿地端正姿势,“我现在就发现了一个错误。”

王志勇呦呵一声:“啥错误?”

“就刚才千斤顶不够高,其实用不着你抬。”赵建华咽了口吐沫,骄傲地说:“我垫两块砖就行了。”

 

02


凌晨两点,王志勇光着屁股蹲在绿化带里,手里捂着半根燃着的香烟。这烟燃了将近十分钟,不为抽,为掩饰,若有人路过发现他,把烟头漏出来,能解释在拉屎。屁股后头是检验车间,早几年归长英钢铁厂的二分部,现在名存实亡,里面工线已经停了好几年了,仅剩二楼几个办公室还活着。据说,等厂子出让完成之后,这五层小楼会重新装修,涂漆抹白,变成花枝招展的酒店。王志勇蹲得脚有点麻,站起身,提了提裤子,左右张望两眼,又佯装撒尿。这时心中有气,边尿边骂:“这狗日的赵建华!”

长英钢铁厂自年初公开出让竞标公告之后,作为工厂老人、原保卫科科长的王志勇便拉着赵建华到厂区里偷东西。不过在他认为这不算偷,而是促进社会发展。主要好处有三,一是给钢厂煽动舆论,放缓出让工作;二是提高工人士气,增强反对收购的凝聚力;三是他自己缓解了经济窘境。一个办法,解决三个问题,照他话来讲,这是为社会分忧解难。

王志勇结识赵建华时,正赶上工厂改制,他跟大股东有点关系,送了点礼,被调到了一区后勤部干部长。当时王志勇看赵建华可怜,想办法撵走了一个家里挺趁钱的员工,将赵建华拉了进来。那几年他是一把手,后勤部所有人都听他的,算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后来厂子效益不行,断肢保命,后勤部被合并到生产部,王志勇成了闲人,听他话的也就剩下赵建华。

前几年眼看收入腰斩,俩人动心思,合伙开了家修车店。赵建华是主修,但手艺已经忘得干净,一个月修报废了四台发电机。俩人搭伙干了半年,把同行干得风生水起,别家店戏称他俩是祖师爷,甘心奉献,修啥坏啥。五十块钱的活,只要转过他俩手,价格大概率会翻一倍。

关门后俩人又倒卖卫生纸,劣质纸用知名品牌包装,宣称厂家福利。完事儿还送张刮奖券,张张有奖,洗衣机、电视机、冰箱什么的,最次也能领五袋洗衣粉。领奖地是本地最大的连锁超市,很权威,但举没举办就是另一回事儿了。这招挺有成效,四天赚一千三,进派出所罚了六千。

总之,从那时开始,俩人生活就不对劲儿了,跟骑着没刹车的自行车下坡一样,停都停不住。俩人心态也有变化,赵建华时常懊悔,年轻时眼瞎,没跟对人,让王志勇骗了。王志勇则在没明白前妻那句话之前,坚定认为是赵建华的命不行,方他。这还不是王志勇一人的看法,他最信赖的人之一,算卦师傅老雀仙也这样认为。但要说俩人散伙也不舍得,为了在不被影响的前提下保持友谊,王志勇裤兜里始终揣着个符。

钢厂出让这事儿算个风口,俩人赶上了,发愤图强,夜以继日,饥不择食,跟饕餮似的。有次二分部一个领导带情人到办公室快活,进屋顺势一躺,结果“扑腾”一声砸地上了。爬起来才发现,弹簧床都被偷了。

一开始俩人吃一锅饭,赃物平分,乍看挺公平,但王志勇这个平分并非按质量,而是按数量。比如王志勇拿一袋茶叶,就给赵建华一只破鞋;王志勇拿一个排插,就给赵建华另一只破鞋。有时收获不好,一双鞋还能被王志勇分成鞋带、鞋垫、鞋三个物品。提心吊胆一夜下来,王志勇是偷东西,赵建华就有点像捡破烂。

之后赵建华不堪其辱,坚持分家,倡导俩人一天一偷,谁偷的归谁。王志勇不同意,赵建华就在家里拉了场会,邀请赵皇冠出席嘉宾。赵皇冠跟这俩人都不对付,当然跟偷东西更不对付,听了会题,气得直哭,甩脸子走了。

最后到底还是王志勇发了善心,让了一步:“以后咱不偷鞋了。”

赵建华说:“铅笔也别偷。”

王志勇说:“行。”

赵建华说:“草稿纸也别偷。”

王志勇说:“行。”

赵建华热泪盈眶:“焊条也别偷。”

王志勇咬了咬牙,妥协了:“还是分家吧。”

然后俩人就开始了合作制,今天你偷,我就望风,明天反之。

王志勇攥着裤腰,左右望两眼,又走进绿化带,又捂着烟头佯装拉屎。看表,赵建华进去得有十多分钟了,这会儿还没动静,心里急得慌。急倒不是怕人发现,而是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说明有大收获。

正想着,赵建华磨磨蹭蹭地从厂房里走出来,但两手空空,招呼也不打,径直往车上走。王志勇边提裤子边跟,刚才天黑看不清,这会儿亮了,发现赵建华不仅手空,眼神也空,汗衫湿得把整个上半身都包住了,长筒裤湿得跟尿了裤子似的。

王志勇上下扫一眼,先疑惑,后通透,笑了:“心虚了?”

赵建华转脸看他,表情呆滞:“啥?”

王志勇捏了捏赵建华的裤兜,空的,又笑:“行,给我玩心眼子,藏起来了?”

赵建华有些火,使劲儿点着头说:“有人,楼上有人!”

王志勇瞥了瞥嘴,皱着眉头说:“那还装啥啊?要不说你这人白费,偷东西还藏起来,藏起来还扯犊子。”

赵建华脸色一紧,正欲发火,瞬间又静了下去,头往上抬了抬。王志勇看过去,发现刚才还是漆黑的二楼这时有了灯光,一个男人站在窗户处往下看。

王志勇问:“真没偷啊?”

赵建华啧一声:“我要偷了就下不来了。”

“还过夜啊?我这有被,赶紧上去吧。”王志勇指着后车厢撩扯。

赵建华瞪眼:“过什么夜过夜!赶紧走吧!”

“我不管,明天就得轮我了。”王志勇调转车头,又问:“那咋耽误这么长时间呢?”

“相机。”

“啥?”

“把相机忘楼上了,好不容易才拿回来。” 赵建华惊魂未定,捂着相机磕磕巴巴地解释,“操,没偷先丢一个可行了。”

王志勇哈哈笑,从厂区笑到大门。停车按喇叭,大门保安老陈出来迎,也乐呵呵地笑。王志勇打声招呼:“刚巡逻完啊老陈?”

老陈笑着点头,又说:“勇哥,身体有状况啊?”

王志勇犯愣:“没有,啥意思啊?”

老陈“咝”了一声,纳闷地说:“那不对,我刚瞅你十多分钟了,这家伙,又尿又拉的。”

 

03


凯旋路23号院在南城区的边上,六个单元,五层,呈环形共聚一幢楼,中间围着巴掌大的一块空地,像个露天体育场。早几年这地儿还叫长英家属院,王志勇也还在院子里面住,后来为做慈善,卖了房子搬到了院门口,开了家勇哥汽修,家属也就成了保安。

门面是一间套屋,刚买下来时为了方便修车,又在院子里扩搭了个铁皮棚,合算下来差不多两百平,地挺宽敞。后来不干修车,铁皮屋也没荒废,给附近的居民免费当活动室,同时卖点饮料小吃什么的,算个副业。

王志勇不在时,屋子都是小征看。小征是外地人,二十七八岁,几年前跟项目来到了县城,租王志勇的房子住。大概两年多前,小征辞了职,足不出户,一直窝屋里在网上给别人画画,做了自由职业者。因此王志勇就给小征封了个店长,没工资,管吃住,但工作清闲,卖卖货进进货什么的,主要不用往外走,对小征来说也算副业。

拉开卷帘门,积雨洋洋洒洒地渗下来,落了王志勇一身。卷帘门是从工厂仓库偷出来的,长三米,但铁门只有两米,好在宽度合适,够呛能使,不好的地方就是难看,拉下来跟褪到脚边的裤子一样,一层卷着一层。如果遇上大雨,间隙一夜能灌个五六斤,两个人抬都得使老鼻子劲。不过王志勇有自己的解释,也不算解释,而是一种无法辩驳的正确:反正不花钱。

进了屋,从橱柜里翻了两包方便面,趁泡的功夫冲了个澡,不顶用,吃完汗又出来了。回屋刚躺下,发现手机忘车里了,又起来拐出去拿。走到门口,看到手机在中控台亮着光,有电话,等拿到手已经挂了,赵建华,十分钟前也打了一个。

王志勇正准备打回去,突然发现墙角的空调外机转着,“嗡嗡嗡嗡”,起码得20度才有这转速。快走回到家,趴在小征门口,从缝隙中感受温度,结果火冒三丈,有凉风,还挺汹涌。

就空调这事儿,王志勇跟小征定过规矩,也说过无数次,不到最热,别开空调。但这会儿才刚过5月,院里老头都穿着秋裤呢,小征他妈的就开始冰冻自己了。

王志勇想了想,暗骂了一声,没有敲门,叹着气回了屋。躺下,左右睡不着,热的,汗把凉席都洇湿了。天也确实怪,早上冷,中午明媚,下午凉爽,晚上却热,可能真跟世界末日有点关系。王志勇妥协地爬起来,打开空调,并定上时,两个小时后关。这下体感舒适了,但心里还是难受,最终又爬起来,摸到小征的房间,把小征的空调给关了。

从凌晨三点折腾到五点,王志勇终于安稳,睡着前想到,忘了给赵建华回电话,但打了俩就不打了,应该不是啥大事儿。接着又想到,刚才开自己房间的空调,还不如到小征的房间打地铺睡觉。再由此想到跟赵建华的分家,在心里叹了口气,冒出第四个感悟:成功的资本家都没有良心。

起床时是下午一点半,有些晚了,今天本来约好到临县出手赃物的,赵建华却没联系他。拿到手机,显示缺电关机,王志勇骂了一声,一边取电池一边往外走。

铁皮屋里坐了两三桌,站着的更多,一群老头围着俩老头,吵吵嚷嚷,又是跳马又是走车,看样子在斗棋。王志勇在柜台换上新的电池,小征瞅他一眼,没动弹,在电脑上画着线。

王志勇搓了搓脸,疲惫地问:“今天你华哥来过不?”

小征没着急答,起身望了望装饮料的冰柜,这才说:“没来。”

王志勇一边开机一边纳闷:“奇了怪了。”又看小征有些不爽:“你没事了就推销推销货,成天坐着!”

说完便往外走,上了车,给赵建华打电话,不接。打给临县的交易商,又打给门岗老陈,都说没见赵建华来过。再开车来到赵建华家,跟想象中一样,房门紧锁。

王志勇没办法,先回了厂子,路上思来想去,有些害怕,感觉马上要发生什么事儿似的。刚到长英门口,还没进去,孙海路忽然给他打了个电话,喊他到医院来一趟。

孙海路跟王志勇是同一年进的厂子,王志勇退伍兵进了保卫科,孙海路大学生进了职工医院,都是那时候前途无量的新人。2003年,工厂改制后职工医院被剥离出售,孙海路拿了七十万入股,持股最多,成了医院的董事长。

俩人关系始终不错,有话聊,主要是孙海路气量高,能忍受王志勇的毛病。早几年王志勇开汽修店,找孙海路商量并借钱,孙海路不同意,认为风险太高,孤注一掷不值当。但王志勇铁了心,砸锅卖铁也得干,当时就要找高利贷借钱。孙海路害怕王志勇出什么事儿,明知干不成的情况下,还给他拿了五万块钱。之后关门,孙海路也没嘟囔过王志勇,反而宽慰他,吃一堑长一智,总比借高利贷强。

厂里不熟悉的知道他俩是朋友,熟悉的总怀疑王志勇和孙海路是父子俩,最不能理解的是赵建华,有次还问过王志勇手里是不是有孙海路什么把柄。王志勇听不出话里的弦外之音,并感到光荣和高兴,他表示,自己这辈子就信任两个人,一个是算卦的老雀仙,一个就是孙海路。

长英医院在厂区的对面,区域不大,两幢楼,六层高。后头还有三排改制之后新建的二层小楼,包含个院子。原本股东们的想法是建十层高,当作医院二院,后来资金可能出了问题,到二层就停工了,成了养老院。

王志勇轻车熟路进了医院,上三楼,到办公室直接推门而进,连声咋呼:“老路啊,老路。”

孙海路坐在电脑面前,没起身,看着王志勇笑,笑得很宠溺:“行,来还挺快。”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到门口。”王志勇大咧咧地走到孙海路身后。

屏幕正中心是款网游,攻城略地,骑马砍杀,马赛克图像渲染着五颜六色的光效。这游戏之前王志勇也玩,有个工会,QQ群里上下三四百人,他跟孙海路共同管事儿。不过性质不同,孙海路是团长,他是孙海路的狗腿子,不过后来王志勇迷上了“盗窃”,游戏也就耽搁了。

王志勇仔细瞅了一眼,屏幕左侧还挂着一个聊天直播室,摄像头正对两人,对话框里不停有用户发“勇哥”。

王志勇杵了杵孙海路:“发点材料。”

孙海路笑着看王志勇,王志勇不停使眼色:“发点,多少发点。”

孙海路无奈地摇头,点击游戏里的工会,手笔很大,“5”后面加了四个零,发出五千个材料币。对话框立即沸腾,“谢谢老大”、“谢谢勇哥”的反应铺天盖地。王志勇脸色有面,明白“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对着摄像头吹了十多分钟孙海路才算完。

关了电脑,孙海路往椅子后一躺,说:“上午给你打了,关机。”

王志勇抄起桌上的茶杯,愁着眉头喝了一口:“说,啥事儿?”

“俩事儿。”孙海路从桌下拿出一个袋子,取开结口,两条中华烟,“别人送的,你在外别说我给的。”

王志勇哈哈笑,忙不迭地点头,抢过袋子,绕了几圈绳口揣在怀里。

“烟证我问了,现在不好办,得过一段时间。”孙海路把王志勇的杯子满上。

“没事儿,偷摸卖也行,我估计要办下来小征那小子也得闹,现在让他摆摆货都不愿意了。”

“那是。”孙海路笑着说,“你又不给人工资,谁给你干,多少发点。”

“行了。”王志勇不耐烦地晃了下头,嘴边想说六月开空调的事儿,想想又忍住了。

孙海路说:“那谁呢?赵建华没跟你来?”

“没有,我正找他呢,电话不接,家里没人。”

“是吗?”

王志勇往后看了一眼,说:“我觉得出事儿了。”

孙海路往前倾:“啥事儿?”

“反正不是啥好事儿。”王志勇撇了撇嘴。

又聊了会天,医院找孙海路有事,王志勇没再待下去,知会了一声下楼走了。

开到厂区门口,一辆警车停在外面,俩警察跟门岗问着话。路过时,王志勇放低速度,一点点从门前过。这时其中一名警察往外走了两步,拿出手机打电话。另一名警察往笔记上写着什么,身边有个女孩,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看背影挺眼熟。王志勇有些迟疑,按了下喇叭,三人转过头,看清脸当即人就傻了,赵皇冠。没等王志勇回过神来,手机又响,打电话的警察注视着他,走过来,问:“你是王志勇?”

王志勇哆哆嗦嗦地下车,不及警察问话,首先交代:“跟我没关系。”接着瞪着赵皇冠骂,“你个狗日的。”

警察愣了愣,问:“什么跟你没关系?”

王志勇盯着赵皇冠说:“昨天我没偷,都赵建华偷的。”

警察一头雾水地转头看赵皇冠一眼,又问:“偷啥?”

赵皇冠翻了个白眼,说:“赵建华跑了。”

“跑了?”王志勇往前伸了下脑袋。

门岗老陈在后面嬉笑着喊:“不是跑,是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听到跟自己没关系,王志勇从容不迫地关上车门,边纳闷地“咝”边掏出烟点上。

另一个警察瞪了门岗一眼,说:“是失踪。”

 

04


开到南关大街时,王志勇到熟食店买了半只烧鸡,付完钱才想到车里还坐着赵皇冠,想了想,半只又加到一只,分开放。

上了车,赵皇冠坐在后排上看书,但姿势很怪异。她的头抵在前座椅上,腰杆往下弓,眼睛离书很近,两手还将身下的空间全部围住,像在做一件很隐秘的事情。

王志勇说:“你是看书还是吃书啊?”

赵皇冠抬头瞟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说了,又亮又狠,保不齐心里还在骂他。

刚才警察问话的时候,说王志勇是赵建华的最后接触人,这话他当时没听明白,现在琢磨过来,意思是赵建华昨天晚上就丢了。想想,他送赵建华到家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左右,三点过赵建华还给他打了俩电话,正常来说不应该没回家。再说赵皇冠,半夜两三点肯定睡着了,哪能知道赵建华回没回来呢?

“哎。”王志勇转过头,扯了扯赵皇冠的马尾,“你昨天几点睡的?”

赵皇冠埋怨地“啧”,脑袋往后避了一下,接着低头看书。

“你跟你爸是不是跟我闹着玩呢?”王志勇尴尬地笑着摸摸鼻子,真话当假话说。

赵皇冠说:“你俩都有病。”

王志勇变了脸色:“你咋就没好脸呢?会不会说话?”

赵皇冠恶狠狠地看了王志勇一眼,拉门欲走,王志勇连忙拦住:“行,行,我不说了。”

发动车子嘴又痒,王志勇从后视镜看人,小心地说:“跟大爷说实话,你爸去哪儿你不知道啊?”

赵皇冠头也没抬,俩手把腿钳得死死的,身子跟着车晃。王志勇也急了,嘴边嘟囔脏话,愤愤点头:“行,行。”

开到建三院,赵皇冠下车,径直往院子里走。王志勇把赵皇冠喊住,从副驾驶窗户递出去半只烧鸡,赵皇冠没接,瞅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王志勇心里暗骂,下了车跑过去,硬塞到赵皇冠手里:“吃,晚上吃。”

赵皇冠不想要,俩手往里缩,王志勇指着车瞪眼:“你不拿着就跟我回去住。”

看着赵皇冠进了门,王志勇才肯从院子里出来,路过大门时仔细张望了两眼,没监控,铁门也形同虚设,除了不能进车,任何生物都能往里走。这院子以前是城建的房子,据赵建华说是孩子她妈留下的,二楼,两室一厅,爷俩住。

警察说,目前这事儿的性质还不能定下来,只能算作失联。赵皇冠在县里没啥亲人,有也不熟,王志勇怕这丫头把偷东西的营生说出去,便自告奋勇,申请照顾。但这时又有点后悔,觉得申请了个烂差事儿。

活了几十年,王志勇怕的人不多,赵皇冠是其中之一。没规矩,没教养,别家孩子一门心思扑学习上,她一天有一天半都在琢磨咋跟大人怄气。就没见过一次好脸,说话还带刺儿,跟她交流都瘆得慌。

刚才送赵皇冠的路上,厂长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马上回厂子里一趟,有事儿要说。进厂大门时,保安老陈正在门岗里看电视,以往王志勇进出都是打个招呼就走,这会儿却不放杆,反而从屋里走出来,笑着跟王志勇打招呼。

王志勇说:“老陈,开开呀,厂长找我有事儿。”

老陈让了根烟,笑着问:“听说赵建华出事儿了?”

“反正是丢了。”王志勇把烟夹耳朵上,撇着嘴说。

老陈问:“警察咋说的?”

王志勇想了想,问:“你咋听说的?”

老陈“呃”了半天:“这不好说。”

“说跟我有关系呗?”

老陈没直面回答:“那就你跟他关系好。”

王志勇没回话,自己念叨了一句,老陈没听明白,左右看了两眼,碰了两下王志勇的胳膊,小声地说:“没事,说说,说说。”

王志勇犯傻:“说啥呀?”

老陈:“没外人,就咱爷俩,没事,说说。”

王志勇说:“开杆。”

老陈“啧”了一声,一脸严肃地说:“我嘴严,不给别人学,你放心大胆说。”

王志勇急眼了:“开杆!”

开进厂区,沿途几个工人在拆卸电灯,手法蛮粗暴,有个电灯上挂着一个监控摄像头,工人为省事儿,直接拿剪子把线给绞了。最近这段时间厂里总有这场面,书面语是什么“二次利用”,说人话就是卖了换钱。各车间负责一块区域,自己卸自己卖,收益自己车间平分,当员工福利。有工人就骂,以前发福利是豆油、带鱼、大米,现在净发破烂了。

到厂长办公室门口,王志勇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三五人,听声应该都是股东,在聊出让的事儿。敲门,走进去,办公室沙发上坐了仨,板凳坐俩,厂长一人站着,低头夹手,像在训话。当间的胖子叫马胜粮,常年梳背头,打一脑袋发胶,却爱穿阔腿裤,爱唱卡拉OK,脾气点火就着,导致形象不像老板,像日本混子。他是长英最大的股东,起早就跟王志勇不对付,见人来,向厂长摆了摆手,示意先别说话,然后一指王志勇,声音很轻,很有礼貌:“滚出去。”

王志勇点点头,但往里走,坐上老板椅,两脚跷到桌面上,看着马胜粮笑,声音也很有礼貌:“我X你妈。”

马胜粮一愣,就要发火,两边人连忙止住,窃声窃语,像在说“晦气”。说罢,几人都站起来,往外走。一个股东边走边笑:“勇哥,折腾不了多久了,马总大小算个领导,你说点软话,咱以后也好打交道。”

王志勇说:“你给我滚你妈的。”

另一个股东已经走到门口了,听这话不舒服,又拐回脸训斥:“你这人咋不识好歹呢?”

马胜粮把人往外推,临走前指着王志勇骂:“等厂子卖了,我他妈看你上哪儿要饭去!”

待人走光,厂长埋怨地说:“你咋这么大火呢?”

王志勇笑着昂了昂头,走到沙发,拿起茶壶对嘴喝了一口。茶叶不错,桌子上了还扔了一包,江西产的,王志勇掏了几小袋塞衣兜里,说:“味儿不错,马胜粮拿的?”

厂长说:“别不听,厂子卖了,我也保不住你。”

王志勇把热水壶打开,扔给厂长一根烟:“没事儿,我知道他儿子学校,回头堵住再吓唬一顿就行了。”

厂长说:“那也不能那么大气性,都四十多了。”

“那老陈,堵住我不让走,非问赵建华的事儿。”王志勇给厂长点上烟,“你说挨着我啥事儿?净他妈造谣,让我知道是谁胡咧咧非揍他一顿。”

厂长没说话,王志勇问:“你找我来啥事儿啊?”

厂长挠头“咳”了一声:“没事了,你走吧。”

王志勇一愣,身子往后撤了撤:“啥意思?就这事儿呗?”

厂长叹口气,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探出半个身子,郁闷地看着王志勇,说:“就这事儿。”

“外面咋传的?”

“咋传的都有,杀人、绑架,还有传你俩是对象的。”

“那怎么……”王志勇刚要急,发现厂长整个身子都出去了,又压下火,挥了两下手,让厂长关门进来,“谁传的?”

“你别管谁传的,已经传出去了,警察只要调查上你,马胜粮把你开了我都没办法。”

王志勇烦躁地搓了搓脑袋,说:“你信不?”

厂长顿了顿,掰开手指头反问:“赵建华有仇家不?”

“没有。”

“有对象不?”

“没有。”

“脑子有不?”

王志勇想了想:“有,不多。”

“那就剩下你了。”厂长拍了下巴掌,“你俩成天在一起,又干生意又偷东西,丢那天还给你打俩电话,除了你还有啥嫌疑人?”

王志勇犯懵:“这事儿……也都知道了?”

“就我知道。”厂长指了指墙边,原先那里有双运动鞋,后来穿在了赵建华的脚上。

王志勇挠着头叹气:“那咋整呢?咱都谈好了。”长英钢厂出让之后,现定的收购方前河集团会调整业务,届时,在王志勇遣散费的标准上,长英还会再额外发放一笔补助金。

厂长说:“那你得拿出证据。”

王志勇忙说:“有,我有人证,小征知道我啥时候回的家。”

厂长摇了摇头:“那不叫证据。”

“那啥叫证据?”

“赵建华。”厂长一字一句地说,“你得把赵建华找出来。”

 

05


从厂子出来后,王志勇五味杂陈,在心底一遍遍骂着赵建华。以往四十多年,都是他给别人添乱,这年头想开了,明白了诸多道理,知晓了为人处世,别人就反过来麻烦他。两天之内,王志勇明白了第五个道理:懂事儿的人往往吃不到糖。

八点了,往西面看还能看到太阳,老大一个,像电影里的核爆炸似的,哪怕将要落地,绯红的光芒还渲染着四面八方。王志勇扯开领子,踩足油门往国道上开,任由大股的风往身体里钻。但不及三秒,他就慌张地降了速。

这最早是前保卫科科员唐立哲的习惯。1996年,唐立哲从表哥手中借出那辆捷达出租车之后,便会带着王志勇到荒废的军用机场跑道进行飞驰。那是个十分罕见的娱乐方式,内容也极为惊险,他们打开所有窗户,光着膀子,将头伸向窗外,感受着速度的窒息。后车厢水荡声狂响,车体发出毁灭的撕裂声,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一条道路。有一次王志勇躺在后排座上,闭上双眼,发觉自己飞了起来。

后来这个习惯便开始跟随王志勇,如同继承。不过他很快就失去了在那条机场跑道上所感受到的欣喜和刺激,就是唐立哲说的“向死而生”。因为他掌握到了速度,而速度无法再有提升。年龄带给他了安全,安全给他设了限制,胆怯就是其中之一。

停在路边喘气,兜里电话响,孙海路打的,也是问赵建华的情况。王志勇心情不好,简单应付了两句,孙海路听得出意见,也没多问,顺势换了个话茬,让王志勇来家吃饭。王志勇前脚答应,挂了电话又想起厂长的嘱咐,便再打回去,推脱有事儿,改天再去。孙海路沉默了好几秒,叹口气,说有啥事儿就给他打电话,千万别激恼,有啥事儿都得慢慢来。

挂了电话,王志勇直接往建三院赶,到大门口时想了想,挺舍不得的,把副驾驶的烧鸡提上了。走上二楼,先隔门听了听,没啥动静,电视机也没响,王志勇又有些犹豫,琢磨了半天才下定决心,闭着眼敲了三下门。

打开门,赵皇冠看清来人有点诧异:“你咋又来了?”

王志勇尴尬地笑笑:“没,你爸不在,看你住得习惯不。”

赵皇冠说:“赵建华以前这个点也没回过家。”

王志勇又干笑两声,硬着头皮问:“闺女,你说实话,你知道你爸去哪儿了不?”

“不知道。”

“好侄女,咱别闹了,你跟他说,实在不行我把以前的钱都给他。”王志勇边说边往里瞄。

赵皇冠眉头皱了起来,没说话,伸手把门往里拉。

“行行行,那我问你,你咋就知道赵建华没回家?”王志勇一只脚卡住门缝,着急地说。

赵皇冠顿了两秒,妥协似的把门全部敞开,王志勇看到沙发边上有张折叠床,靠门很近。赵皇冠眼睛瞟向别处,但态度依旧固执:“懂了吧?”

“你都睡这儿啊?”王志勇有些不好意思。

“天热,客厅有风。”赵皇冠看着折叠床说,“还有事儿不?”

王志勇说:“那你跟我住去呗?家里还有屋。”

“没事儿我关门了,还得写作业。”

说完赵皇冠便将门往里拉,王志勇又截住,把半只烧鸡递过去:“再给你半只,晚饭半只,早饭半只。”

赵皇冠叹口气,复杂地看王志勇一眼:“别人家谁早饭吃这些啊?”

王志勇挤着眼笑:“咱家富裕,别人家赶不上咱家。”

赵皇冠看了一眼又问:“咋还缺条腿呢?”

“上楼前瞅见一只狗,挺可怜,给它吃了。”说罢,王志勇往里推门,“大侄女,你爸有消息了,让他马上给我打个电话。”

回到车里,不及十分钟空,天已经黑完了。这片没路灯,院子里也黑,能搬的都搬走了,没搬走的不是上夜班就是已经睡了,白天黑夜都没啥生机。王志勇从中控台拿起一只鸡腿,边啃边望着大门口发呆。昨天赵建华就在这下的,下前打了声招呼,接着往里走,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晚上十点,王志勇开车到城郊,下车前打了个电话,半分钟,一个中年人从村口出来,带头往里迎。穿过村子,到村尾的一个小院,中年人拉开门,低头停住。王志勇往里走,临进去时往中年人手里塞了二十块钱,悄声说:“谢谢小雀仙。”

院有东西南三个屋,堂屋锃亮,香炉摆在当中,背后供桌燃着三根线香,墙上贴着一张乾坤八卦图。一个穿着道服的老头面向大院盘腿而坐,他轻闭双眼,面容严肃,嘴里念念有词。手持一把佛尘,白须足有三拃长,跟辫子似的。

王志勇走上前去,抱拳唤了一声:“老雀仙。”

老雀仙未睁眼,问道:“为何事来?忏悔还是驱除杂念?”

王志勇恭敬地说:“今天就不忏悔了,有事儿请教。”

老雀仙眼闭得更紧了:“说来。”

王志勇也不避讳,把赵建华的事儿从前到后说了,说完,瞪着眼瞅老雀仙。老雀仙这才睁开眼,抿了抿嘴,说:“如此之困,甚好解决。”

王志勇也学老雀仙的口吻:“如何解决?”

老雀仙捋了捋须,唤上小雀仙,摊开一张白纸,抄起圆珠笔写字。送到王志勇手上,八个字——“不畏艰险,始终如一。”

王志勇开窍般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得找下去?”

老雀仙伸出一只手:“若破患难,先需囤粮,再固城池,后发兵将。”

王志勇听不懂这话,但得装懂,不然雀仙不高兴:“您的意思,是脚踏实地,一步步来?”

老雀仙又闭上眼了,挥了挥拂尘,意思送客。王志勇跟着小雀仙走了两步,又转过头,说:“来都来了,还是忏悔吧。”

小雀仙有些不爽:“明天吧,这都几点了。”

老雀仙踉跄着起身,止住小雀仙:“帮扶不分时间,先换场地。”

小雀仙烦躁地往里走,关上门,让王志勇在院子里等着:“这得另算钱。”

约有五六分钟,门开了,屋里大变样,香炉跟八卦图都没了,转而挂了张耶稣的画像。老雀仙坐在椅子上,穿身黑色袍子,头戴白帽子,手上捏了把十字架。

小雀仙请王志勇进屋,这会儿老雀仙倒睁开眼了,见人说道:“主说,你有忧愁。”

王志勇双手合拢:“我有忧愁。”

老雀仙说:“主说,在世上,人类有了苦难,但人类不必担心,主已经战胜了世界。”

小雀仙附声:“阿门。”

老雀仙说:“主问你,你为何忏悔?”

王志勇说:“主,我杀了人。”

老雀仙说:“什么人?”

王志勇说:“我最好的朋友。”


长篇连载,未完待续

4.png

 楼主| 发表于 2023-10-13 06: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本来想杀的人,是你啊|《好人王志勇》02

 来林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0-10 01:21 

 

01



第二天一早,王志勇刚睡醒,先攥着十字架祈祷了一会。昨天老雀仙给的,沾了点灵水,要了五十。挺大一个铁块子,得有两三斤,顺手,局部还有铁刺,当个防身武器也值了。

出门的时候,厂长打了个电话,没说啥事儿,但口气挺急,让王志勇抓紧时间回厂子一趟。说这话时,厂长顿了顿,估计旁边有人说话,之后态度又缓下来,改口说也不是特别急,但尽量快一点。

挂了电话,王志勇正犯懵,孙海路电话又来,上来就问厂长是不是让他回去一趟。王志勇头上渗汗,懵转为怕,心想这事儿发展的也太他妈快了,自己还没开始调查,警察就来调查他了。

孙海路唤了两声,又说:“甭管他们说啥你都别信。”

王志勇没回音,电话挂了还贴在耳朵上,心慌得像打小鼓。昨天厂长把话都说明白了,赵建华失踪跟他没关系不假,但得从他身上调查,这一调查,案中案就出来了。盗窃、损害公共财物、破坏社会秩序,种种罪名,且不说开除,看守所都够他喝一壶了。再严重点,如果赵建华不出现,那他就成了推定嫌疑人。审讯不可避免,马胜粮如果想赶尽杀绝,随便安排点伪证,他下半辈子有可能就得在监狱过了。

风头肯定不能避,假如赵建华一辈子不出现,那他就得避一辈子?总不能因为赵建华失踪他也跟着失踪吧?找人是个办法,但时间不富裕,得争分夺秒,另外这还是个双刃剑,找着了,皆大欢喜,找不着,那就是拖延时间。

昨天厂长仔细分析一遍,分析得悲观,认为在不冒险的情况下把损失降到最低的办法只剩下一个——自首。当时当事人王志勇比厂长乐观,坚持拒绝了这个提议,认为不至于,但现在机会转瞬而逝,连自首的选择都没了。

想到这里,王志勇万念俱灰,又悲又愤。这时墙角的空调外机忽然转了起来,小征房间的窗户紧接着被关上。王志勇愣了愣,痛骂一声,猛锤了下方向盘,驱车往钢厂开去。

进了厂子,上到二楼,王志勇胆战心惊地拽了拽衣角,往上拢了拢头发才敲门。进门看清人发愣,就俩人,厂长和马胜粮,没有警察。

马胜粮笑得蛮和蔼,朝王志勇挥手:“勇哥来了,坐。”

王志勇见厂长也挥手,小心地往里挪。厂长说:“吃饭没?”

王志勇点头,看到俩人这样瘆得慌,说:“有啥话直说行不?”

马胜粮说:“赵建华那事儿我们都知道了。”

厂长给王志勇扔了根烟,接下话:“问你咋看这事儿?”

王志勇说:“我看他把我坑惨了。”烟攥手里接着说,“但我昨天找人算了,能找着。”

马胜粮笑笑,把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往王志勇面前推:“别找了。”

王志勇看着厂长求助:“真能找着,给我点时间。”

厂长也推了推文件夹:“你先看看。”

文件夹挺厚实,鼓鼓囊囊,拿手里有分量,取开看,三沓钱,一沓一万。里面还有几张外勤表、出差记录表、报销单等,登记人都是赵建华。

王志勇搞不明白:“这啥意思?”

厂长说:“咱厂最近忙收购,这你知道,现在要出事儿,对价格有影响。”

马胜粮说:“赵建华这事儿厂里负责,你管好他闺女就行了,只用两个月。等收购完成了,我多给你拿十万。”

王志勇没说话,厂长掐灭烟,眼神镇了一下王志勇:“还想啥呢?这是好事儿。”

王志勇忙说:“是,是,是好事儿。”

马胜粮说:“这三万你先拿着,当小孩的生活费,不够再找厂长要。你只要把她伺候好了,别的都没问题。”

王志勇难为情地说:“马老板,不行我给你道个歉吧。”

马胜粮和厂长相视而笑:“为啥道歉?”

王志勇闷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说:“咱俩有误会,你是个好人。”

从办公室出来之后,王志勇先猫在车里抽了根烟,看着副驾驶的三沓钱寻思。事情能走到这一步是他没想到的。原以为自己会丢工作,反而弄拙成巧,成了机遇,王志勇乐了,看来赵建华的失踪还是个好事儿。想到这儿又佩服起老雀仙,到底是仙人,坚持让他找,回报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抽完烟,开车想走,抬头的时候看到了长英医院,王志勇想到早上孙海路的电话,有些疑惑,又驱车往医院里赶。刚开进医院大门,兜里电话响,孙海路,说人在顶楼。

王志勇便往上爬,到顶就瞪大了眼。空地上支着一个雨棚,中间两具书柜夹着一张折叠床;右边竖着一个小茶几,旁边摆着两张躺椅;孙海路站在左边的空地上,呼哧呼哧地举着哑铃。

王志勇看了半天,由心感慨:“我操。”

孙海路边举边说:“跟你说了?”

王志勇贴在围墙边往外探,厂内的视野很清晰:“合着你啥都能看着啊?”

孙海路说:“咋跟你说的?”

王志勇想起车里的三万块钱,装起傻:“没咋说。”

孙海路举着哑铃不动:“你信了?”

王志勇说:“咋说呢……”

孙海路唉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就知道。”

“就给三万,没多要。”王志勇胆怯地瞄孙海路一眼。

“根本不是钱的问题。”孙海路放下哑铃,“他们咋说的?说帮你扛了?”

王志勇用拖鞋把脚下的哑铃往里敛,没敢说话,孙海路急了,踹了下哑铃:“你能说话不?!”

王志勇半辈子没见过孙海路这么急,紧张地撤开半步,一五一十地说了。

孙海路听了,先叹气,再望王志勇一眼,又叹气。

这俩叹气把王志勇叹得背后直冒冷汗,忙说:“咋了?”

孙海路说:“赵建华出勤的单子,你拿到手没?”

“没。”

“钱呢?除了他俩谁还看见给你了?”

“没。”

孙海路点点头:“那你完了。”

王志勇说:“咋就完了?”

孙海路说:“你没证据啊。收购这事儿完了之后,如果赵建华没回来,如果马胜粮想要搞你,他们不承认有这回事儿,你不完了吗?”又说,“他们也不能承认,开假凭证,捏造事实,这就已经犯罪了。”再说,“到时你想想,你又偷窃,又跟赵建华关系好,还弄虚作假,你说你没罪,谁信?”

王志勇想了半天,为难地说:“说不准赵建华这几天就回来了。”

孙海路冷笑了一声,喊王志勇站在围墙边,说:“昨天厂长喊你自首了吧?”

王志勇说:“有这事儿。”

孙海路说:“赵建华刚丢一天,就喊你自首。”

王志勇说:“怕我偷东西的事儿弄出来,让我先发制人。”

孙海路停了停,眯眼往厂子里看:“最近看见抵制收购的人了吗?”

年前长英公开竞标之后,有一批员工搞了个“抗议团”反对收购。当时反响挺高,厂内厂外都有游行的,警察来过好几趟,王志勇也就在那时趁乱开始偷东西的。但最近一段时间很少见了,有人数也不多,闹几天就散了。

“那个团长,戴志春,丢了俩月了。”孙海路瞅王志勇一眼,“还有好几个领头的,都没影了。”

王志勇听不明白:“啥意思?”

孙海路叹口气:“赵建华可能死了。”

王志勇把孙海路叹的气都吸进去了,擦了两把汗,脸都变色了:“这不能吧。”

“赵建华平时听你的,你俩偷东西还有过矛盾,咋说你都是第一嫌疑人。”孙海路顿了顿,“就不说什么嫌疑了,你自首了,他们在外面,搞你还不简单?”

王志勇后知后觉:“你意思是,他们不是怕影响,是不想让我查?”想想又觉得不对,“不至于吧,偷个东西就得被杀?”

孙海路也在寻思,想了想说:“你俩咋偷东西的?”

王志勇把俩人的分工说了一下,孙海路想了想说:“有没有可能他们认错人了?”

王志勇说:“到底啥意思?”

孙海路看向王志勇,说:“他们想杀的人会不会是你呢?”

 

02


2005年之前,建业二中是本地最次的初中学校。发展差,教育能力不突出,都改革开放快三十年了,教学楼还是两层小楼,学校操场跟建筑工地似的,跑动两步尘土飞扬。

2005年之后,建业二中陡然成了本地最好的学校。因为外商来了,开发引资,围着学校建了个商贸圈,连带着把学校的地位也提上去了。住附近的人都戏谑,本地人用了十几二十年没干成的事儿,外国人一张嘴就干成了,得给黑人建一个现代功勋碑。

放学点,王志勇停在路边,看着赵皇冠从学校往外走,几个男生拥簇在她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话。这一打量,王志勇发现赵皇冠只要不开口,长相还真不错。浓眉大眼,鼻子小又尖,马尾辫跟滴了香油似的又黑又亮。唯独难看的是嘴,大,咧开都担心撑烂整张脸。赵建华就因为赵皇冠的脸常常惋惜,说长了个猫脸,配了个狗嘴。

等走到门口,王志勇按声喇叭,朝赵皇冠挥了挥手。几个男生看见了,笑容马上憋了回去,推搡着四处散开。赵皇冠没理,看了一眼,又沿着街道往前走。王志勇梗着脖子喊:“你爸来消息了!”

赵皇冠这才停住,走到副驾驶前,望着王志勇。

王志勇扳开车门,说:“上车。”

赵皇冠仍不动,紧盯着王志勇。

王志勇叹口气,往后看了看:“那我总不能堵着路给你说?”

赵皇冠犹豫了片刻,无视副驾驶门,拉开后门坐了进去。王志勇气得咬牙:“真他妈不够遭罪的!”

赵皇冠说:“赵建华呢?”

王志勇拐进主路,装没听见,加速往前开。赵皇冠又问:“赵建华呢?”

王志勇说:“哦,你爸没事儿,建新厂的事儿,厂子派他去了。”说着从前置舱里拿出三百块钱递给赵皇冠,“你爸给你留的生活费,想吃啥吃啥,一个月的哈,他忙完就回来了。”

赵皇冠说:“他咋不接电话呢?”

“我打他也不接,估计忙,你看走的时候就多忙,家都没回。”王志勇扭头看着赵皇冠说。

赵皇冠翻了个白眼:“行,那去派出所,让警察给他打。”

“你不信是不?那……”

王志勇磕巴了一声,下句狠话憋住了,没说出口。转过头,赵皇冠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锋锐,看得他心里发毛。王志勇想了想,把车停在路边,说:“那我跟你说实话吧。”

“我跟你爸赌博。”王志勇看着赵皇冠顿了顿,“以前都是小赌,后来你爸尝甜头了,就入迷了,一有点钱就赌。那天晚上,我把他送到家门口,他没回去,赌博去了,结果输了二十多万。”

赵皇冠没吭声,但眼神有变化,王志勇心里暗喜,成了。这话是孙海路教他说的,如今不管怎么看,把赵建华失踪这事儿盖过去是重中之重,其中,最关键的人物就是赵皇冠。

“你想想,你家哪儿来的二十万,那没钱人家就扣人。”王志勇说得愈加生动,“这事儿不能报警啊,报警了,你爸赌博,得判刑吧。判刑你身上也有了记录,回头工作、考学都有影响。”最后再升华一下,“这事你管不了,我想办法解决,再怎么说,大人的事儿,不能让孩子负责。不过你要是想报警,那我也拦不住你,自己掂量着看吧。”

这话说完,赵皇冠没了动静,头往下低。王志勇乘胜追击,把手上的三百块钱甩了甩,语重心长地说:“拿着吧,我给你的,不用你还,长大了念点我好就行了。”

赵皇冠抬头看了王志勇一眼,说:“我不信。”

王志勇脸瞬间发白:“咋不信?我至于骗你?”

赵皇冠说:“我信赵建华赌博,我不信你能救他。”

这话把王志勇的脸色挽回了一些:“我是不想救他,但他把我供出来了,我不拿钱咋办?”

赵皇冠把王志勇手上的钱打到一边,盯着王志勇说:“他还活着吗?”

王志勇点头:“还活着。”

赵皇冠静了一会,眼睛审视着王志勇,毫不退让,没有破绽,格外坚决,就仿佛一台机器对其进行着扫描。最终她点了下头,没再说话,拉开车门出去了。

数秒过后,王志勇才反应过来,转身发现赵皇冠已经往前走了很远。他感到诧异,亦有愤怒,恐惧更多。他感到不可置信,一个女孩,身上居然有着这么大的力量。

晚上十一点来钟,戴着口罩、全副武装的王志勇藏在距离钢厂一公里外的十字路口处,等待着下二班的工人。

孙海路的说法跟老雀仙相同,不管王志勇跟赵建华的失踪有没有关系,死或没死,这件事儿他都得查,不然以后就只有吃闷亏的份。从另一方面来讲,如果赵建华的失踪真跟钢厂有关,那他就是沾了赵建华的光——本来失踪的人应该是他。

于情于理,赵建华他都不能放弃。

十字路口修自2003年。那年工厂改制,人人可入股,工人有了机会成为资本家。那年改革开放的最后一丁点余风终于从南方吹到了北方,宣传部和销售部成为整个城市的重心,为了引资招商,绿化带拔地而起,市貌建设有了指标。那年佛道基督等教会不攻自散,所有人都换了信仰,信物是外地车牌号。他们祈祷的核心不再是“身体平安”,而是“保佑发财”。人人都殷切盼望,盼望来个外地人,来个外国人,把生活变得更好。

钢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落后的,或者更早,只是那个时候才开始显现出来。最开始是工人的主动流失,有钱的进军市场,没钱的进入市场。在那段时间他们表现得很狂热,开店与私企成为主流,房地产最甚。他们策划,选地,施工,打地基,然后在热情褪去后盖出一栋永不封顶的烂尾楼。

其后是工人的被动流失,供过于求、产品无法更新陪同着空气质量指数一起到来,工厂要断臂求生,要减量生产,要关闭部分车间,于是一部分人因为全世界的呼吸质量而牺牲掉了自己的生活质量。这部分人里就包括王志勇。起初他对于这事儿很矛盾,他认为自己创造了人类幸福,他认可社会给予他的“功臣”称呼,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创造的代价是丢了原有的工作却没有任何回报。

有一次他找孙海路喝酒,喝到悲愤,孙海路说,时代是踩着人上来的,总有人要无条件被踩,这些人就是功臣。

自那之后,拥有“文明企业”称号的长英钢厂变得黯淡,两千员工锐减至五百,三个车间被关停,各类产品暂停出厂。宛若一位老者摔了一跤,有着几十年历史的长英开始一蹶不振。

最有见证意义的就是面前依然光明闪烁的红绿灯。在刚安装上的那段时间里,一批工人要等三次红灯才能通过。后来变成两次,再是一次,最后形单影只的工人眼里已经没有了红绿灯,自由通行。说来感慨,不到十年,一个现代化公共设施就成了历史建筑。

十一点半,厂内打起下班铃。不消十分钟,工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出现在红绿灯前,纷纷驶向各个路口。

王志勇等的人是一车间钣金组的组长老杨。这人年轻时候是个刺头,前段时间闹抗议打游击,还算个领头人物。人是孙海路推荐的,也是觉得老杨知道点什么,让王志勇问一问。

到了五十左右,老杨才慢吞吞地出现在十字路口,像打游击,边骑电动车边往后张望。骑到跟前时,王志勇跳出来喊了声“老杨”,把老杨吓得“妈呀”一声,车子晃晃扭扭,差点跩到地上。好不容易控住车子,又立即加速,王志勇把口罩拉下半截,喊:“我!老杨!我,王志勇。”

老杨看清人,长出口气,恼怒地说:“我X你妈,大半夜你猫这干啥?”

王志勇笑了两声:“怪我怪我,不记得你有这么胆小。”

老杨说:“你干啥呢?”

王志勇说:“等你,有点事儿想问你。”

老杨前后左右各看一眼,说:“有车不?边走边说。”

王志勇也狐疑地前后左右看一眼,把电动车从阴影里推出来,撵上老杨。老杨这会情绪恢复差不多了,瞅王志勇土灰土脸的,笑了:“勇哥,你档次可降不少啊。”

王志勇说:“这车我员工的,老开车也不得劲儿,安全最重要。”

老杨撇撇嘴:“你问我啥事儿呢?”

王志勇说:“我听人说,咱厂那些抗议的,带头的,都丢了?有这事没?”

老杨嘴撇得更狠了:“有这事没?都丢五六个了!”

王志勇心里咯噔一下:“丢哪儿去了?”

老杨嫌弃地看王志勇一眼:“那我要知道还叫丢了吗?”

“没往家里找?”

“找了,家里人都说不知道。”说着神秘地看王志勇一眼,“自己家人还能不知道?就是不敢说,指定有人威胁了。”

王志勇“咝咝”出声:“报警没?”

“丢一个报一个,没用。”老杨挥挥手,“一开始还说调查,结果都是人没事,但具体不透露。咱说了,有事儿没事儿那不得见一面吗?人家就说咱不懂法,有隐私权啥的。”

王志勇没出声,自己在心里盘算。厂里工人之所以闹,关键还不在收购,是年前厂内大规模调整了薪资结构,所有人都降了不少。从企业效率和相关政策上来看,这薪资调整的有理有据,挑不出毛病。但工厂的目的是想为出让铺路,还有之后的缴税纳税什么的。别的工人们不在意,就在意一点,这时调整了,遣散费就会变低,所以才会有抗议的出现。

王志勇有些纳闷:“这顶天了也才四五万,还能为这杀人?”

老杨“啧”了一声:“别瞎说,我可没说杀人。”又低声说,“你看着钱少,咱厂多少人呢?再说杀鸡给猴看没听说吗?这一捣鼓,谁还再敢说话。”

王志勇说:“你就为这事儿不闹的?”

老杨说:“我儿子才十三。”

王志勇张了张嘴,话在嘴边,到底没说出来,只点了点头。

骑到一个十字路口,俩人路不同,一个直走,一个右拐,王志勇也没话问了,打了个招呼独自往前走。路上,王志勇一直在想赵皇冠。也是被老杨那句话引出来的,“我儿子才十三”。赵皇冠也没多大,上初三,估计也就十四五。挺瘦弱一个小女孩,走起路来弓腰塌背的,不会说话,不惹人稀罕,还长了个藏獒嘴,这要没了赵建华,跟流浪狗也没区别了。

前方传出几声突响,“突突突突”,急促,分外焦躁。骑至拐角,一辆流动补胎车停在大道,师傅扛着风炮,机打半挂的轮胎螺丝。

王志勇停住车,两脚撑着,点了根烟,看着轮毂颤动,螺丝从风炮套筒里脱离出来。他有些感慨,就在几年前,“勇哥汽修”刚起步时,他们也有一套差不多规模的风炮设备。赵建华手把手指导他,正确的握机姿势,如何分辨胎压,什么套筒对应什么螺丝……

他学了很多新技术,刚开始那段时间,店里情况不错,俩人工作也卖力。有夜大雨,雨骤雷鸣,畜牧厂两辆货车轮胎被扎,王志勇本想推,赵建华却执意要去。

那是一个低洼处,左手磅房,右手地库,两辆六米八货车熄火在坡道最低。俩人赶到时,积水已经没过半个轮胎。王志勇要求司机将车开进车库,司机犹豫着上车,赵建华却挥手示意,没有关系。

赵建华将千斤顶推进车底,上下抬动摇杆,贴在皮肤上的袖口溅出水渍。轮胎升高,翘起,脱离地面,他沉重地淌着积水,扛出风炮,走出一片涟漪,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沉默地打着螺丝。

“突突突突”,噪响把王志勇拉回现实,他扳下脚撑,走到司机身边:“运的啥啊?”

司机说:“蔬菜。”

“这一趟下来多少钱?”

“近,就隔壁县,挣个补胎钱。”司机苦笑着说。

轮胎被卸下来,师傅用撬棍看了看气门:“不行了,得换,都压扁了。”

司机往前凑一步,蹲下“咝咝”,懊悔地说:“早知道不开那几步路了。”

王志勇看了一眼,气门略微有些瘪,不至于换,翘正就行,但他没吭声。走向电动车时忽然念叨了一句:“赵建华是咋说来着?”

那天回去,雨势渐小,力度却尖锐,仿佛下松针,扎得后背痒痛。赵建华说,他们补不了胎,一天就耽搁了,别看咱这是给钱办事儿,干修车,服务就相当于做好事儿,给自己积德。还有,扎胎了不能让他们动车,车重,一上路轮胎就报废了,本来补补就行,一动就要换。

雨利索地扑在赵建华脸上,他眯着眼,很庄严地说,修车就等于救命,万事儿能丧良心,这不行。人可以坏,但不能害人。

王志勇拧开电门,骑了十多米后又拐回去,叹了口气,冲修车师傅说:“换备胎,赶紧走,前面有城管。”

重新上路,王志勇突然发现,当时他们是真心想要做好的,当时两个可能要贴上“碌碌无为”标签的成年男人,用生命中最后的自信和干劲儿,去赌了一把。同时也发现,他们只是失败了,不是做了错误的事儿。

回看过去,开汽修店的想法来自于王志勇,是次酒后冲动,但追根溯源,源自他和赵建华的第一次见面。

2003年夏天,他给面包车保轮,半下午,空气燥热,无风,汽修店外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庇荫的场地。他坐在室内,大功率风扇最高档,贴背吹,两条手臂仍然汗津津的。当时赵建华就蹲在两米开外的露天场地,沉默地卸轮胎,安静地给轴承涂抹润滑。数股热气蒸腾着从地底涌出,赵建华就蹲在那儿,脸耳通红,腋下的汗湿到衣尾,手上动作利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虔诚地像正在进行一次接生。

王志勇这时才发现,赵建华是一个没什么特点的人,或者说充满矛盾,也可以说王志勇对他没有过深的了解。在王志勇印象里,赵建华吝啬、胆小、莫衷一是,又大方、勇敢、有言必行,他有着普通人的卑劣与乐观,又掺有并不神秘但很难言说的吊诡。王志勇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他认为那可能是家庭的不幸、诡谲的心理、郁郁不得志的悲观,或者像他一样,人身体的一部分早在过去就缺失掉了一块。

这些东西很难显现出来,但它会潜伏到某处一角,永远存在。 “事物都有两面性,”王志勇念道。人也有,或者更多,他在心里加了一句。

想着,王志勇不停叹气,为赵皇冠,为赵建华,也为自己。不过他总觉得这事儿有点虚。就说马胜粮,再差也是个当老板的,能为一点钱杀五六个人?这都算全国恶劣事件了。再说马胜粮虽然万恶,但杀人肯定没胆子,不然也不会让他指着鼻子骂了。

想到这,王志勇又掉转头,打算找老杨要下失踪人员的地址,自己亲自问一问。临转弯时,一辆加长面包正停在路口等红灯。王志勇多看了几眼。想起几年前筹备开汽修店的时候,孙海路陪他去店里看过这车。当时孙海路的建议是买下来,到火车站跑黑车,来钱快,没啥风险。但当时王志勇一根筋,硬要开店,结果开了半年,成了慈善家。王志勇感慨地叹口气,在心里暗骂,要赶早跑黑车,也遇不上这摊子事儿。

路是外环路,直长一条,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田地,空旷辽阔,没有转弯的岔路。夜很静,庄稼低头,路灯上方的电流声很容易就能听到,像头顶黑云移动时发出的碎裂的声音。王志勇电门捏到最大,一直骑到路尽头,也没看到老杨的身影。一左一右,再找就是海底捞针,王志勇只好原路返回。

开了约有半截,前方沟渠里忽然闪出发散状的亮光,且随着颠簸忽明忽暗。王志勇加速贴近路边,发现亮光距离自己也越来越近,如同双向奔赴,直到光亮占据全部视线。

王志勇在路边停住,撤下大脚架,哪怕已经看到了那个东西也往前走。

他直直走到沟渠旁边,确保自己真的看到了车篮、车座以及破碎的车灯,确保自己刚才真的见过与这辆一模一样的电动车。

野外寒气逼人,分外肃清,王志勇朝两旁望去,视野极限仅有黑暗。他想起那辆黑色加长面包车,想起赵建华、赵皇冠和唐立哲。一股不能抑制的冲动控制着他攀上电动车,控制着他把电门加到最大。

他朝来路狂奔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他真的害怕了。

 

03


王志勇来家里疯狂砸门时,孙海路才刚刚睡着。他吃了十二片安眠药,超正常剂量的三倍不止,这药效本能持续三天,或者永久地沉睡下去,但慷慨的王志勇只一嗓子就把他给唤了回来,让他的失眠记录又破了一天。

这一宿,孙海路家里都被折腾得不轻。孙海路老婆开门的时候,王志勇浑身汗津津的,脑门上冒着热气,呼哧呼哧,面色狰狞,手里还举着一块板砖。紧跟王志勇身后的,是孙海路闺女孙在可。模样也挺瘆人,泪流满面,裙子沾了一大块污迹,手指头还磕了一块,俩人都像刚打完仗似的。

大半夜看到这一幕,孙海路老婆先呆后怕,接着往孙在可身上招呼,边打边骂,边骂边哭:“你不是去你同学家了吗?!”

说是打孩子,孙海路老婆的眼睛却总往王志勇身上瞟。王志勇脑门热气频出,也是刚才吓完了,忘了手里还抄着砖头,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闹,把街坊四邻全惊动了,有邻居出来看,看明白了,频频摇头:“真瞎眼了,这么好的闺女,咋找这么一个男的?”

这事儿王志勇还真有些冤枉。他从外环路往孙海路家赶到一半,电车突然没电了。夜里静,鲜有人迹,再加上刚刚经历的那事儿,王志勇怕的要死,浑身打哆嗦,就差晕过去了。为了防身,他便在路边捡了个砖头,跟逃命似的推着车子往前跑。好不容易推到孙海路家楼下,还未上楼,就听见一辆摩托车“呜呜呜”地开过来,“呜呜呜”不是摩托车的引擎声,是后座女孩的哭声。

骑车的男孩估计闹脾气,一停下就把女孩往车下拽。那女孩不下,使劲儿哭,攥着后车架不松手,嘴里还求饶。男孩不领情,一把把女孩推地下了。待男孩走后,王志勇小心往前凑,问没事儿吧?结果这女孩比男孩脾气还刁,上来就回了句脏话。也就是这句脏话把王志勇点醒了,知道是孙在可,因为以前见过孙海路被她骂。

这通话讲完,王志勇累得筋疲力尽,连抽烟都没力气了。孙海路给他递了杯水,走出门,连着母女两人都训斥了一顿。再回来,王志勇已经累到开始闭眼了,水撒了一裤裆也没察觉。

孙海路把水杯拿过来,王志勇也惊醒,搓着脸长喘气,半天才说话:“快他妈累死我了。”

孙海路笑了:“不知道打车啊?”

王志勇说:“到家门口才想起来,太紧张了。”

孙海路垂下眼想了想:“看清牌照了吗?”

王志勇摇头:“看见的时候正想事儿,车是啥牌子都没看清。”

孙海路说:“那些人我有地址,以前医保留的存单,明天我拍给你。”

王志勇闷声点了根烟:“不太想查了。”

孙海路说:“咋的呢?”

“累。”王志勇看了一眼门,“心里不踏实。”

孙海路无话,喝了口水。王志勇说:“我在路上想,如果赵建华真没了,就我知道这事儿,那我还能活不啊?”

孙海路说:“赵建华刚没,你要没了警察肯定得怀疑,这事儿不用怕。”

王志勇说:“厂里都丢七八个了,也没见有人怀疑呢?”

孙海路说:“你不一样。马胜粮不是说了?一个半月,再怎么这一个半月他不会动你。”

王志勇口气挺不耐烦:“那怎么我就活一个半月啊?”

孙海路白了王志勇一眼:“净说没用的,有我呢,你死不了。”

王志勇没吭声,皱着眉头抽了口烟,随即起身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转头问孙海路:“咱闺女多大?几年级啊?”

孙海路说:“十三,上初二。”

王志勇说:“你也管管,孩子骂你你乐意我管不着,别骂别人呀,显得多没家教。”

孙海路一怔,脸色有些差,僵硬地笑了笑:“行,我回头就说她。”

王志勇转身走,出去一半了又掉头回来:“还有我弟妹也得说说,咋想的啊,还怀疑我,我是那人吗?”

孙海路仍笑,点头:“行,你放心,指定说。”

王志勇满意地“嗯”了一声,转头刚握上把手,没等拉开门又开始“咝”。

孙海路的表情已经控制不住了:“还有啥事儿?”

王志勇说:“借我辆车,我车没电了。”

回到店里,王志勇先到墙边看了眼空调外机,没转,摸隔离罩也是凉的,心里总算有了点慰藉。

晚上临出门前,王志勇拐着弯把小征给骂了一顿,无非是开空调太早,这会儿就成宿开,到热天就得住冰窖了。当时话说得挺难听,看小征那样还有点不忿,王志勇怕报复性犯罪,临走前把遥控器拿自个屋去了。

进了门,洗个澡,躺床上,身体一泄劲儿,腿和胳膊都开始酸。今天运动量够大,也够悬,想想,临到孙海路家门口那一段路,都是闭着眼走的。

这会儿不赶年轻时候,刚退伍那年,身体机能还没退化,习惯也在保持,经常傍晚到东沙河公园跑步。跑十圈,恰好十公里,五公里时上衣就要脱了,呼吸要匀速,不能大喘气,不然显得丑。经常有女生看他,他喜欢那些带着崇拜的注视,喜欢连续从一群女生背后超过、正面跑过的惊诧,喜欢金杯球鞋踩到地面的触感,那很真切,告诉他,他还活着。

95年钢厂开运动会,五千米长跑,他都跑完坐下喝水了第二名还差三圈。跳远也是,轻轻松松两米八,供销科的一个科员夸他,使点劲儿都蹦纽约去了。王志勇俩手垫着脑袋,脸上露出笑意。那时候多长脸啊,各项拔尖,全厂标兵,整个钢厂找不出第二个人,连大学生都白费。

王志勇发现,人一回忆就会下意识美化自己。再往下想就有出入了,其实还真有人能赶得上他。是1996年,元旦过后第三天,一车间冶金组发生事故,小锅炉倒了,压下面一个工人。当时那锅炉得有四五百斤,倒下的位置还恰好拤在两座设备之间,间距不到一米,仅能容纳一人。

情况紧急,手上有劲儿的就轮流进去,一个个试。但重量与力量太过悬殊,多数人进去,连呼带喘使尽全力,脸色憋得铁红,锅炉却纹丝不动。

王志勇跟保卫科科长到的时候,唐立哲正好进去。工人看到王志勇如看到救星,忙撤开一条道,嚷着让唐立哲出来。但转过头纷纷傻眼,一具四五百斤重的锅炉,竟被唐立哲连根拔起。

这事儿出来之后,保卫科得到了厂里的嘉奖,王志勇和唐立哲被评为长英钢厂的“白虎青龙”。颁奖那天,王志勇请假没去,一个人在河边坐了一个下午。人在紧急的时候会看清自己,他当时想。

他知道,那具锅炉他抬不起来。

王志勇听到小征的屋门开了,有脚步在他门前逗留,随后又踅回房间,几秒过后,他听到了空调外机的转动声。王志勇叹了口气,双手也缩回身下,他不愿再管,望着头顶的吊灯发呆,感到沮丧。

 

04


王志勇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下午一点,本该热闹非凡的铁皮屋却关着门,仨老头蹲在门边抽烟,为首的老金是老主顾,见到王志勇一脸怨气:“还他妈睡,都几点了?”

王志勇开了门,往屋里张望一眼,昨晚摆得桌椅板凳都还没放下来,感到奇怪:“人呢?那小子出去了?”

“一天没开门了。”老金轻车熟路地走到柜台,拿起一具棋盘,抱怨地说,“上次跟你说了,不行给我们老哥几个配把钥匙,这多耽误事。”

王志勇怒气陡生,掏出手机,给小征打电话,却听屋内传来铃声。一开门更是怒到极点——小征身上盖着被子,趴在床上呼呼大睡,空调持续吹风,但窗户却全部敞开。

王志勇气急败坏,未留余力,一脚踹在小征的屁股上,旋即破口大骂:“狗日的造反了!”

小征弹跳而起,看清来人,边搓屁股边生气地问:“咋了又?”

王志勇指着小征说:“几点了?几点了?!”

小征看了眼闹钟,表情立马沉重,胆怯地看了眼王志勇,纳闷地说:“不应该啊,我昨晚不到十二点就睡了。”

王志勇喊:“你放屁,你他妈三四点还偷开空调呢!”

小征皱着眉头说:“真睡了,骗你孙子的。”

王志勇指向空调:“这他妈是它自己开的啊?高科技啊?人工智能啊?”又眯着眼指窗户,“你他妈真是想造反,开空调还开窗子,你他妈换气呢?!”

王志勇劈哩叭啦一顿骂,小征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干脆不说话了,盯着王志勇冷笑。

王志勇被盯得发毛,说:“啥意思?你想揍我咋的?”

小征歪了歪头,皱眉说:“还装啥呀?至于吗?我走行不?”

王志勇愣了愣:“你犯浑是不?”

小征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你就是想让我走,我走还不行?”

王志勇气得冒火:“那他妈我逼着你睡到下午一点的?”

小征边穿裤子边哼:“空调我有遥控器吗?谁开的谁心里没数?”

这话倒是提醒了王志勇,拐回屋,走到衣柜前,拉开第三个抽屉,穿过没洗的袜子往里探,果真摸到了遥控器。王志勇愣在原地,照着昨晚想了一圈,没啥纰漏,小征根本没机会能接触到遥控器。

这时又犯傻,走回小征的屋,先把空调关上,看着小征收拾了半个行李箱才磕磕巴巴地说话:“征子,哥问你,昨晚有人来过不?”

小征没说话,一脸沉重地往行李箱里塞着衣服。王志勇咳了一声,难为情地说:“行了,征子,哥给你道个歉,差不多行了。”

小征的脸越来越红,喘气声也越来越大,紧跟着开始掉眼泪,哭着说:“这也太他妈欺负人了。”

眼看小征把东西都收拾完了,王志勇才知道动真格了,开始往下拦:“行了行了,咱兄弟俩这么多年,那还真走啊?”

小征提着行李箱往外闯,王志勇往里推,反复折腾了几次,王志勇倒急了,撤开身子说:“你走,你能走我跟你姓。”

小征说:“你看我走不走。”

王志勇说:“你走不了。”

小征抹了两把泪,撞开王志勇,恶狠狠地说:“谁不走都孙子的。”

说罢,小征直冲大门,过铁皮屋时还跟老头打了声招呼,但出门不过五秒,小征又折返回来,朝王志勇大喊:“王志勇!我他妈车呢!?”

下午三点,长英医院空空荡荡,仅有几个老人在候诊区里坐着,二三楼甚至连灯都没打开。改制之后,被孙海路接手的长英医院始终都是这副落寞象,且愈演愈烈。

原本长英医院有成型的医疗系统,放射科、外科、妇产科,全医院上下两百人,是曾经县城首屈一指的存在。但如今,科室被撤销得聊胜于无,急诊成了慢诊,近一百亩土地仍有人气的是改制之后的养老院。

这跟外部有很大的关系。新医改开启后,农民有了医保,小病都去卫生院,大病长英医院也看不了。药品公立医院有政府补贴,能够实行零差价,而这自然是长英医院办不到的。前几年钢厂跟医院还有过合作,指定医疗渠道什么的,但现在钢厂江河日下,甭说跟医院的合同关系了,连职工的合同关系都保不住了。

关于这事儿,孙海路曾想过引入外部资本进行二次改制,但因为地理环境以及股权问题,几次跟投资者的谈判都不欢而散。

说起来,王志勇对于这事儿没丁点负面情绪,反而心里暗喜,感到安慰,每一次他回想起自己的悲惨遭遇并陷入痛苦时,都是和孙海路的对比救了他。

他做生意,虽然赔了积蓄,但手里头还有一套房子,回头时来运转,赶上外国人画圈,门面房可就成了香饽饽。而孙海路不仅赔了积蓄,身上还背了笔巨款,一旦医院破产,资金没法流通,那就是宣判死刑。所以,孙海路比他惨,或者说,孙海路比他要危险。

长英钢铁厂被收购对于孙海路来说是个好事儿,厂长说,前河集团有意把长英医院也给买下来,而孙海路这段时间一直在买其他股东的股份,看来价格已经谈好了。人就这样,一辈子总有几个转折点,或好或坏,避免不了,自己就来了。

直上顶楼,王志勇找到孙海路,又把整个事情说了一遍。小征确实是昨晚上12点前睡的,空调遥控器也没人拿,能解释的,就是昨晚上有人溜了进来,给小征下了药,把空调开了。这摆明了是恐吓,但王志勇却总觉得有点奇怪。这个神秘人做的两件事儿,或者说一件事儿,因为开空调和开窗需要确保小征无意识,恰好是王志勇最关注的点。

王志勇说:“换句话说,他放把火把我家烧了都行,但只开了空调?”

孙海路想了想说:“是你身边的人。”

来医院的路上,王志勇一直在琢磨空调的开启时间,凌晨三四点左右。小征一般有起夜的习惯,觉也不深,如果这个时间点有人从外窗户爬进来,小征不可能察觉不到。但奇怪的是,小征确实是半夜被蒙的药,因为他晚上失眠,从十点半开始睡,听了一段三四十分钟的相声才睡着。

孙海路脸有点变色:“那个人跟你一起回的家?”

“我也忘了。”王志勇沉着脸,“忘了是洗澡前关的门还是洗澡后。”

孙海路顿了顿:“你空调啥型号的?别人怎么能有遥控器?”

“我打电话问了,一般都是通用的。”王志勇有些苦闷,“关键不是遥控器,是开空调。”

孙海路说:“一个个排除呗,这事儿能有几个人知道。”

王志勇说:“确实不多,就俩,你算一个。”

孙海路盯着王志勇:“另一个呢?”

王志勇眨了两下眼,孙海路喊了出来:“赵建华?!”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3-10-13 06: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人欺负了,你不出口气,会憋屈一辈子的|《好人王志勇》03

 来林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0-11 08:31 


前情回顾:
赵建华失踪后,厂里塞给王志勇三万块钱,让他别再找赵建华,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王志勇拿了钱后,继续调查,发现厂里最近失踪的人,已经五六个了。孙海路给王志勇分析,说赵建华这次凶多吉少。
此时,王志勇的家里,被人秘密潜入过。
详情点击:《好人王志勇》02
探暗者系列002《好人王志勇》,精彩继续:


 

01



晚上,王志勇买了一堆吃食去找赵皇冠,想着再聊聊赵建华的事儿。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倒把隔壁家敲开了,说今儿周六,赵皇冠下午就出去了。问去哪儿,老头防备地打量他,反问他是干啥的。王志勇一愣,也不知哪儿冒出的主意,清了清嗓子,说他是警察。老头前一秒还防备,下一秒“噗嗤”笑了,跟驱赶流浪狗似的挥手:“去去去,自己上街玩去吧。”

回到车里,王志勇等了一会,期间小征给他打了个电话,问要钱。今下午把小征劝下的时候,小征提了俩要求,一是随意开空调,王志勇没答应。二是每个月发点工资,不多,五百块钱,俩人算有个劳务关系。起初这条王志勇也不想答应,但小征态度强硬,不给就走,于是俩人又拉扯了拉扯,最终敲下三百五。

挂了电话,王志勇想了想,给孙海路打了一个。接着连蒙带拐骗,先说赵建华的事儿,又说孙海路支的招,再说昨晚上的经历,最终才拐到小征要钱这事儿上。孙海路聪明,一点就透,答应替王志勇把这钱出了。问多钱,王志勇报一千,报完就皱眉头,十分后悔,说少了。孙海路没迟疑,让王志勇明早上到医院领钱。

俩电话打完天黑了一半,还没见赵皇冠回来,王志勇也没再等,翻出孙海路下午给他的地址,往老杨家开去。

老杨家在建新街,一块弹丸之地,建了五六排筒子楼,像条喇叭裤,中间紧,两边松。据说这些房子是苏联搞援建时期盖的,本想作国际友人的宿舍,但毛子一进楼就转向,半小时找不着地方,严重耽误项目进程,便卖给了工厂作员工宿舍。此后又过几十年,工厂改制,个人可购买,这地方才终于能够称为家。

王志勇年轻时候跟唐立哲看录像带常来这儿,第一次进派出所也在这儿,当时警察查别的案子,他以为打击黄色录像,翻窗户跑的时候被警察抓住了。说起来这事儿还多亏了唐立哲,当时他在派出所,是唐立哲装成副厂长把他领出来的。

上了三楼,对门牌号,168号在对面,左手第二间。王志勇从左楼梯下去,再往对应的楼梯上走。刚上一个台阶,听到楼上开门的声音,随后“咣当”一声,五个男人快步往楼梯下走。王志勇心里嘟囔,十几年了,这地儿还是这么乱。登上台阶,王志勇心中突然一闪,连忙转过头,看向中间男人的背影。平头,头发挺硬,一米七五左右,背稍微有点弯。王志勇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转头来到168号,敲门,一个男孩开的,拘谨地看着王志勇。王志勇从兜里掏出两包辣条,朝男孩晃了晃,笑着说:“你是谁的种?”

再抬头就傻了,狭小的房间过道扔满了摔烂的锅碗瓢盆,客厅的桌子侧翻着,鞋架也断成两半。一个中年女人从房间里出来,问:“你有事儿?”

王志勇说:“老杨厂子里的。”

女人往前走了两步,反问道:“厂子?”

王志勇说:“今天老杨没来上班呢?人在吗?”

一听这话,女人停住脚步,没好气地说:“死了。”

王志勇一愣:“啥前儿死的?”

“没死,”女人叹了口气,坐桌子上说,“没死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王志勇想起刚才那群男人,说:“刚才那些人是谁?”

女人说:“你还有事儿没?”

王志勇说:“报警了吗?”

女人喊男孩到身边,俩人盯着王志勇说:“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王志勇下到楼下,边走边给孙海路打电话,没人接,9点来钟,估计在吃饭,于是发条短信,“有急事,看见了马上回复”。

上了车,王志勇调开通讯录,从A到Z一个个往下对。刚才碰见的那个男人他肯定认识,轮廓很熟悉,就是没看清正脸,应该是一起喝过酒,或者以前有过交集。听老杨媳妇说那话,几人像是钢厂派来的,在找东西,手法挺细致,连小孩书包都翻了。

刚翻到C,王志勇忽然愣了愣神,就这么一下,直接兴味索然了,整悲观了。他想,原本丢的人只有一个赵建华,这下又整出老杨,再往前倒,还有早就丢的那几个工友。找赵建华,他为亡羊补牢,把俩人偷东西这事儿给圆过去,结果自己狗屁没办成,反倒让人偷了家。刚才发愣,是突然发现老杨跟赵建华一样,昨晚失踪的时候,他是最后的接触者。一件事是凑巧,两件事再说巧合谁信呢?

再说了,人好几个家庭都办不成的事儿,他自己就能办成吗?如果人真让马胜粮杀了,他咋就能逃出生天还找出真相呢?

王志勇灰心丧意,骂起老雀仙和孙海路,如果不是这俩人瞎支招,信自己一回往外跑,处境也比现在要好得多。但细想,这俩人的想法倒真没错,唯一的错误,就是太高估了他。

这番想完,王志勇把副驾驶的地址名单撕了个粉碎,收起电话,开向赵建华家。

到了地方,王志勇直奔二楼,大力敲门,憋了一路的气都砸了出来。赵皇冠打开门,低着头,破天荒没喊。

王志勇说:“你爸回来没有?!”

赵皇冠一言不发,王志勇粗鲁地把她推开,闯进屋,挨个房间找了一圈,接着返回客厅,说:“跟你有联系吗?”

赵皇冠说:“没回来,也没联系。”

王志勇说:“你再想想。”

赵皇冠把门敞开:“你走吧。”

王志勇急了:“你也十多岁了,咋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赵皇冠张了张嘴,哽住了,把脸转了过去。这时王志勇才发现赵皇冠脸上青了一块,凑近看,何止青,右眼都乌了,额头上的发丝还沾着血。

王志勇的语气沉了下去,说:“谁打的?”

赵皇冠厌烦地说:“你走吧。”

王志勇吸了两口气,转过身,把赵皇冠的外套拿上:“走,上医院。”

赵皇冠点点头,撤开身子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按了三个键,然后把听筒贴耳朵上,看着王志勇说:“你走不走?”

王志勇退到门外,还想争取,却看赵皇冠没有挂断的打算,只得点点头,把门关上。出了院子,王志勇直奔附近的药店,买了两板创可贴、一瓶碘伏和几包消炎药,之后又在饭店打包了份馄饨。

提着两包东西再上二楼,王志勇敲开了隔壁老头的门。进屋,说明情况,挺诚恳,怕小孩不收,想从老头这里转趟手。老头挺好说话,答应了,还表扬王志勇,这事儿办得还真像个警察。

王志勇再拜托老头,家长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有空帮忙多关照着点,正长身体,怕孩子吃不上热饭。说着眼眶热了,鼻子酸溜溜的,硬撑着没流出来泪。老头满口答应,说明早家里做西红柿疙瘩汤,去淤血,等孩子起床就送过去。

临出门时,王志勇趁老头没注意,往茶几上放了一把钱,有整有散,还有几个钢镚。六百五十二块钱,身上的全留下了。

出了门,王志勇趁着这股心酸委屈劲儿,给孙海路拨了个电话。要说的话已经想好了,不干了,爱咋咋地。但嘟声刚响,王志勇又急忙把电话挂断——心慌,脑仁疼得厉害。

从进程上来看,一开始跟他有关的只有赵建华,如今靠他一顿折腾,又跑出来个老杨。这时如果不查,反而是自己给自己上罪名,一点也不划算。

但从结果上来看,一群人都没办法,他又何尝有办法?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现在的行为跟赌博是一样的,输五百,想捞回来,结果又输一万,还想捞,再输十万。像他的利用价值,输不了几次就没命了。

王志勇看着手机挣扎,屏幕灭了再调亮,亮了再调灭,想用亮屏的单双数来决出胜负。如是几次,非但没狠下心,反而越来越摇摆。

这时孙海路的电话打了进来,王志勇一阵发抖,颤巍巍地接通,先说:“大路,没事儿,手机放兜里按错了。”

电话那头竟哭了出来,不是孙海路,是孙海路老婆:“勇哥,孙海路出事了!”

王志勇一阵晕眩:“别慌,啥叫出事了?”

孙海路老婆说:“被绑架了!”

 

02


王志勇赶到长英医院时,孙在可在楼下广场等他,见着人,往大厅走,到电梯间时停住,说:“三楼,找院长办公室。”

说完就冷淡地回到大厅,坐在候诊室椅子上玩手机,期间看也没看王志勇一眼。不用说,看这不情愿的样,肯定老婆指示的。王志勇在心里唠叨了一句:现在的小孩怎么变得连人情味都没有了。

进了办公室,孙海路老婆正趴在沙发上哭,听声是哭了很久了,已经哑了,几近嚎啕。王志勇心里荡了一下,泛起酸,问:“弟妹,啥情况啊?”

作为院长,孙海路下班点不固定,但绝不超过九点,即使临时有事儿,也会先回趟家通知一声,十几年来,这习惯雷打不动,但今天就有了变化。晚上八点近九点,孙海路老婆给孙海路打了个电话,问啥时候到家。孙海路说要给王志勇转账,得稍晚一会。十点钟,孙海路老婆再打,打了十几个,一直不接。这时怕了,赶到医院,发现孙海路的车在楼下停着,办公室却没有人。再打电话,手机在沙发上响了。

孙海路老婆哭着递来一张纸:“沙发下边找到的。”

纸上有三行字,是孙海路的笔迹:

有事情外出几天,不必担心。
家里注意安全,不能报警。
转告王志勇,不要灰心。
孙海路

王志勇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看得满头大汗,心理建设崩溃得像承重墙倒了一样。

孙海路老婆愤恨地说:“你说,你俩干啥了?”

王志勇愣愣,接着慌张地掏出手机:“这不行,报警吧。”

孙海路老婆一把夺过来,扔到一边,激动地说:“报警人没了怎么办?!”

其实用不着夺,王志勇看到手机的那一刻就反悔了,报警该咋说?说朋友丢了,因为帮他的忙。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孙海路最后的接触人也是他。合着他手上有三条人命了。

王志勇叹口气,坐在沙发上,捧着那张纸条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就到他身上了呢?

送孙海路老婆上车之后,王志勇爬到了医院顶层。雨棚被孙海路装修得不错,接了电源,书柜重叠式,另一边就是衣柜,床边还有蚊帐。

回想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儿,赵建华、老杨、孙海路的陆续失踪,虽然没有他,却都围绕着他。如果在天上,他就是总统飞机,赵建华、孙海路、老杨就是僚机,为他无偿开路、甘心牺牲。

王志勇四处寻摸了一圈,接着趴在围墙边上,朝钢厂里面望。刚刚烟抽多了,俩小时下去半包,这会还晕着,头有些懵,只能看见几个警示灯。工厂中心有座雕塑,铁铸的,高五米,宽一米八,是个拿着焊枪的独臂工人。此时夜正浓,看不清,但脑子里有了画面,98年,他上任保卫科科长,作为工人代表的孙海路,就是在那座雕塑下面给他戴的花环。

更远是旧办公楼,建成80年代末,四层,两栋,两边连廊紧密连接,最鼎盛时期,寄存着三千工人和家庭的生活。95年厂办号召优秀新人学习,保卫科推荐王志勇,厂医院推荐孙海路,俩人好像就是在那会儿认识的。彼时俩人尚有戾气,心高气傲,虽然结伙学习,来往频繁,但谁也看不起谁。

真正成为朋友是一次食堂就餐,主菜是豆腐白菜。王志勇与唐立哲结伴而行,吃完欲走,却听打饭口吵闹声起,近前一看,孙海路与另三名老工人进行争执。那段时间“工人精神”最后一口气尚未咽去,但摇摇欲坠,老员工与新员工、野路子员工与科班员工的纠纷和隔阂越来越大,批判、对骂、各类暴力屡见不鲜。

一来二去,争吵声越来越大,人群愈来愈多,群众情绪也更加激愤,数名老员工推搡着将孙海路赶向厨房,其间打斗声起,骂娘声起,听声音,并非势均力敌。

那天是王志勇和唐立哲把孙海路救出来的。营救好悬成了送死,他们鲁莽地冲进阵线,热血紧随场面涌上头顶,手上也开始招呼,终于见到孤立无援的孙海路,然后与孙海路一样抱头鼠窜。

那天应该就是“工人精神”在这个以“工人精神”闻名全省的工厂里彻底倒下去的一天。他们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人群的愤怒犹如最早期的公审大会,群众可参入审判,前面的老员工一脚踹完,后面的老员工相继跟上,像溢满硫酸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凶猛地扑过来。

王志勇与唐立哲一开始格挡搏斗,但马上落入下风,薅着孙海路向后退,一步步退到冷库。来人并不恋战,几声提议先起,随后成了团结的不容置疑的口号,旋即冷库从外锁死,人群再次爆发呐喊声,声声不息,如同祭祀。

当时王志勇趴在一条猪腿上喘息,孙海路坐在地上,唐立哲站在门口,大有保护俩人的架势。前五分钟,三人没说一句话,仍有呐喊从厚实的冰库夹芯板外传来。前十分钟,三人已有不适,王志勇歪躺在猪肉身上,孙海路不停地搓着手,唐立哲还站在原地,但目的从保护已经成了寻找出路。

王志勇艰难爬起来,隔着冷库墙体往外听,没有动静,他问唐立哲,从里面能打开吗?唐立哲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孙海路打着寒颤,不好意思地说,我连累你们了。唐立哲说,没事儿,听见动静了,咱分部来人了,这就能出去。

王志勇翻出烟,问唐立哲,你抽烟不?唐立哲摇摇头,旋又摆了摆手,说不抽。王志勇点点头,掏出一根,点时有些犹豫,看了两人一眼,又把烟收了回去,抬头再问孙海路,你咋了?咋跟老员工杠起来了?孙海路憋着火气说,他找我事儿。王志勇老成地说,忍忍呗,你这大学生,毛没长开就当领导,人本来心里就不平衡,能忍就忍。孙海路捏着拳头,气愤地说,其他都能忍,打我都能忍,这我忍不了。王志勇问,说你啥了?说完又探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孙海路静了几秒,说,说我爸,说我能来这儿上班都是靠我爸的关系。王志勇有点想笑,看了唐立哲一眼,又说,那也犯不上打呀,你就一个人。孙海路摇了摇头,我没打,我骂回去的。

王志勇问,你咋骂的?

孙海路说,我骂X他妈。

王志勇舒缓一笑,身体往后靠,背贴在冰库上,马上又激得顿起来,说,我最烦别人骂娘。转头看唐立哲,唐立哲没有转头,于是唤了一声,老唐?你呢?唐立哲头依旧面向大门,声音被冷库冻冷,说,我也是。

冷库里陡然变静,外面争吵声越来越大,仿佛队伍正在一步步推进。

孙海路突然说,我以后都不骂你们妈。

王志勇一时噎住,眼神连忙从孙海路身上移去,大门传来声音,扭头看去,却发现唐立哲正看着他。那眼神像提示,像鼓励,像急迫,王志勇明白了唐立哲的意思,在大门被打开之前,他看着孙海路说,我们以后也不说你爸。

仅到那天晚上,厂里的动静就传至了整个城市,管理层大怒,报警取证,一部分参与行动的老员工当场被停职,王志勇三人顺水推舟,公开原谅了老员工,保住了他们的岗位,博到了人情。

一星期后,厂里召开动员大会,妄想复兴“工人精神”,王志勇代表三人上台演讲。那演讲稿是一个女孩写的,前三分之一是赞美与歌颂,中间一小部分是对自己鲁莽行为的谦虚和反思,后三分之二则号召全场员工尊敬“老员工”。

一讲完毕,全场动容,自发站起,掌声久不能歇。当时王志勇突然想到,他其实不是英雄。在孙海路被一群人殴打时,他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停住脚步的,而最先冲上去的,是在下面鼓掌的唐立哲。

王志勇定了定神,往左看,是养老院,尚有两个路灯在亮,其余漆黑一团,如同深不见底的迷宫。05年,孙海路通过外部引资开始在那块土地上打地基,目标是全城仅有的十七层楼独立式建筑。当时王志勇就和孙海路一起站在这个天台上,他们带着对未来的畅想,看到一座高楼拔地而起。

王志勇说,等建成了,给我一间病房,每天让美女护士喂我吃饭。孙海路说,等建成了,我在后面再建套房子,你搬进来。王志勇抿住嘴,远处的灯光变得模糊起来,他听到孙海路在身边说,到时楼上是家,楼下是保卫科办公室,你还管治安。

“滴滴”一声,手机进了条短信,王志勇拿出来看,银行的转账凭证,一千元。

王志勇在孙海路的楼顶上睡了一觉。醒来清晨,一身细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长年纪了,遗憾事儿一多,就爱做梦,还老是噩梦。以前总听人说,老人觉少是新陈代谢的原因,纯瞎扯淡,觉少是想的事儿多了,或者说发现退路少了。人在前半生逃避,后半生就活在遗憾里,这是书上说的,他觉得很对。

抽了根烟,缓了缓神,王志勇下楼重新把撕成几半的地址名单拼起来。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有几个人他认识,以前保卫科的,散伙后各自去了一线。其中戴志春之前还是三分部保卫科的科长,老员工了,讲话办事雷厉风行,始终信奉“团结合作大产量”那一套,几十年了,还没从“工人精神”中醒过来。

戴志春也是最早丢的,两个月前,为这事儿警察还往厂子里跑了一趟,出来后有人看见马胜粮笑着跟警察握手,之后便没了动静,像以往就没有这个人一样。

戴志春家在城关,自建的一处院子,主屋上下两层,俩侧屋也都是独立的,挺宽敞。穷地方就这点好处,人少,地多,干啥都不逼仄。

王志勇进了门,一条拴在侧屋的狗立即爬起来叫唤。挺小一只,毛长脸短,像品种狗,模样蛮可爱,就是右腿有点残。

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出来,应该刚洗完头,边拿毛巾擦头发边问:“干啥的?”

王志勇乐呵地说:“嫂子,我厂里的,戴大哥在家吗?”

妇女把毛巾披肩上,掏出根烟点上,生气地说:“你眼睛近视啊,谁你嫂子啊,我他妈租房子的。”

这一喊,狗倒不叫了,垂下尾巴,“哼哼哼”地围着绳子转圈。听女人说,两边侧屋都被戴志春租出去了,主屋的二层小楼才是戴志春住的地方。但不赶巧,老戴一家出门快一个月了,只有收房租的时候老戴媳妇才会回来一趟。

王志勇绕着房子转了一圈,跟女人的说法相似,窗户关死,电源插销拔了,家用电器都盖了罩,看起来走得不匆忙。回去再问女人,老戴啥时候不在的。女人说忘了,但指定是下班时候,当时戴家人到处找老戴,连她的屋都翻了。说这话时女人冷哼了一声,垂下眼看着王志勇,捋起湿漉漉的头发。就这么一下,看得王志勇浑身上下爆起鸡皮疙瘩,心想这个嫂子可能还真没叫错。

顿顿又问:“这之后有人来找过吗?”

女人想了想说:“人倒没有,前段时间就有辆车常在外面转。”

王志勇说:“啥车?”

女人说:“啥车没注意看,就黑色的。”说着往屋里走,拿出手机翻了翻,接着说,“2K2R3,车牌号。”

王志勇心中一振,记下车牌号,连忙道谢:“谢了啊,大妹子。”

女人又哼一声,往狗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得谢它。”小狗哼唧了两声,跑到最远处,胆怯地看着王志勇,女人说,“这狗日的乱跑,让那车把腿给轧了。”

回到车上,王志勇给交警队的老战友打了个电话,撒谎车被撞了,肇事车跑了,拜托战友查一查。挂完电话,不放心,又把车牌号编辑成短信发过去。还是不放心,再补一句,完事儿咱俩喝一杯。

刚发动车,电话又来,医院的,维护监控的师傅来了,马上就走,问王志勇啥时候能过去。挂了电话,王志勇先到数码店买仨U盘,接着加足油门往医院赶。

到了地方,王志勇没急着看,先往U盘里导了一份,又让师傅教了下操作,然后把所有人赶走,自己一人看。他昨天晚上就观察了,医院里的监控不多,跟摆设一样,走廊各一个,大门口一个,电梯间一个,除此之外就没了,各处都是死角。这时上手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更恶劣,不仅监控少,画质也差,跟十几年前的黑白电视没差别。

王志勇从后往前倒,八点二十九分,孙海路从办公室出来,坐电梯下到大厅,往广场走。大门监控覆盖的范围不全,没拍到孙海路的车,但王志勇还是从地板的反光看出孙海路启动了车子。孙海路原地停了三分半左右,王志勇掏出手机确定,这里正是他给孙海路打电话的时间。

八点三十六分,孙海路开车离去。八点五十一分,孙海路回来,上到三楼,进入办公室。九点十二分,孙海路出来,没有开车,径直朝广场外走去。

王志勇重复看了五六遍,从人确定到物品,没有丝毫发现。以他认识的孙海路而言,无论行为还是状态,甚至说走路的特征,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兜里手机响了,交警队的老战友,说2K2R3,找着了,一辆出租车。王志勇没啥波澜,一早他就猜到有可能是套牌,正准备问黑色加长面包车,屏幕上的一个细节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孙海路离开车之后,车没有亮起提示灯,说明孙海路没有锁门,但他送孙海路老婆上车的时候,拉车把手却是锁死的。

王志勇应付两句,将电话挂断,接着把时间轴往后拖动。他发现,在孙海路最后出门的画面里,孙海路左手还拿着手机。

王志勇后背立即涌出凉意,他加快倍速,放缓呼吸,紧盯着孙海路的轿车,等待着提示灯闪出稍纵即逝的黄色光芒。九点四十三分,仅仅一瞬之间,灯光亮起,但不是提示灯,而是车内照明灯。

王志勇调慢速度,傻眼地看着一个男人打开车门,旋即进入。几秒过后,另一个男人从广场外走来,走至医院大门处时,轿车提示灯亮起,提示车门被锁。

王志勇愣了片刻,颤抖地掏出手机,给孙海路老婆拨去电话。而等到他再看向屏幕时,他的身体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男人走进亮堂的走廊,等待电梯,到达三楼,进入办公室,半分钟后,再由办公室原路返回。

即使在一片马赛克图像的画面里,即使在连“长英医院”招牌都看不清的画质里,王志勇一眼就看清了那双被他从厂长办公室里偷出来的运动鞋。

他听着“已关机”的提示音,感到心脏仿佛正在剧烈跳动的过程中逐渐变大,它正在撑大肋骨,积压脾脏,一直膨胀,抵到喉咙处,仅需一口气就能爆炸。

 

03


半下午,王志勇一直在沿街逛汽修店,逢老板就问赵建华。知青路在城南外环,沿公路一条都是汽修、汽配、电气的门店,从头问到尾,几乎每家店的老板都认识赵建华,有迷糊的,被其他老板提醒两句就知道,恍然大悟地抬头:“啊,是这小子啊。”

据几位老板说,千禧年刚过那会儿,赵建华就来这条街了。一开始街上有个叫老白的,四十来岁,退伍兵,在部队里干机修,修炮、修坦克、修车,仔细惯了,跟野路子不同,手艺没得说。赵建华来到街上就奔着老白,当学徒。学得好不好先不说,反正挺仔细,仔细就慢,慢得出奇,刚上手时一下午都换不了一个刹车片。

00年时这样干还行,车少,能买得起私家车的非富即贵,不差时间,货车一类的,车也少,活都得紧着车来,司机过得跟少爷似的。但就过一年,情况不同了。新车多了,车商扎堆,种类一汹涌,价格也打下来了,买车人越来越多。原本人把车看成奢侈品,干得慢显得尊重,但当车恢复成交通工具时,这样干活就有点磨洋工了,谁也不乐意。一个年纪有些大的老板学老白讲话:“原来说招个工人,减轻负担,现在反而负担越来越重了。”

说起老板们对赵建华的印象,第一点是朴实,爱笑,肯出力气,肯吃苦,跟附近关系处得挺好。当时谁家缺人手,抬个变速箱、撅个车头什么的,喊一声就来,不带有脸色的。第二点就干活精细,不怕麻烦,一老板讲话:“修得庄严。”

有次赵建华给人换进气管,当时一般车型进气管没固定规格,短零点几尺、长零点几尺没区别,老手给换,长一尺都觉得没事儿。但赵建华蛮严谨,大热天一遍遍试,裁管子加管子,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非得弄个一模一样的。结果赵建华自己没折腾烦,把客人折腾烦了。

老板话说完,在场的都笑,王志勇没笑,他想起第一次见赵建华和那天雨夜,看到赵建华在工作时截然不同的沉稳,还有那句话,“坏可以,但不能害人。”

赵建华是02年左右走的,老白说是出师了,换了地方,到别处正式开始修车。老白前两年摔了一跤,住了半个月院,恢复了腿还有些跛,再加上年龄也大了,就把店盘了出去。王志勇跟老板要了地址,道谢,赶了过去。

六点多到老白家,是个新村,拆迁安置的,一排排联栋别墅。走进一家门户,一个老头面朝大门,坐在躺椅上,闭着眼听豫剧,手上蒲扇轻轻地扇。
王志勇小心唤了一声:“听戏呢叔?”

老头睁开眼,身子没动,声音威严:“找谁?”

“白叔?”王志勇往前走一步,把手上提着的牛奶放下。

老白眨了两下眼,费劲坐起来,捡起桌上的老花镜,看了王志勇几秒。

王志勇忙说:“咱俩不认识,我来问个人。”

老白点点头,指了下板凳,示意王志勇坐:“谁?”

“赵建华还记得不?”王志勇乖巧坐下,探着脑袋说。

“记得。”老白昂头想了想,“得快十年没见过了,你找他啥事儿?”

“没事儿,俺俩是朋友,突然找不着人了。”王志勇给老白点了根烟,“看您知不知道他家在哪儿?”

老白抽口烟,眯眼睛想一圈:“我还真忘了,好像就这一块儿的,没多远,出不了省。”

“这么多年也没联系过您?”

老白嫌弃地啧一声:“我刚不说了吗,快十年了。”想想又说,“郊县?城关?反正就这俩地儿。”

“他在咱这儿有啥亲戚没有?”

“有个闺女不是?”老白咝咝想,“应该是城关的。”

“具体地址还能找着不?”

“那得找找,以前材料上应该有。”

王志勇点两下头,想想又问:“这个人咋样?性格啥的?”

“谨慎。”老白说,“他不一样,别人是不谨慎装谨慎,他是谨慎装不谨慎,能明白吗?”

王志勇没敢说不明白:“明白,他修车就这样,细心,谨慎。”

“他还修车呢?”老白往前抻了下身子,声音高了几度。

“修着呢,他从您这儿出师之后就一直修着呢,手艺挺好,多亏您了。”王志勇言不由衷。

“他没出师,是我撵他走的。” 老白恨恨地说,“我还告诉他了,别修车。”

“撵他走的?”

老白抽了口烟,静了几秒后说:“他修车慢,不是细心,就是谨慎,谨慎啥意思?是怕,后怕,他害怕。”

王志勇看着老白,没说话。

“他在我这待了有一年半,前半年还行,后半年他一上手,每天都没精神,无精打采的,眼眶黢黑。有次我问他,他说失眠,睡不着。”老白叹了一口气,“他说,他害怕修不好,有时候睡着了,做梦都是车祸,男的女的就死在他面前。”

王志勇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老白看他才说:“他是这样,这不挺好,有职业道德。”

老白苦笑一声:“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后来我觉得,他可能不是怕有人死,他是怕给自己添负担,因为他过去经历过,知道那种滋味儿。”

王志勇瞪大眼:“我不明白。”

“你跟赵建华一块泡过澡吗?”老白看着沉默的王志勇,“就不说洗澡,见过他的腿吗?你不用想了,你去问他闺女,他闺女都没见过。”

被老白冷不丁这么一问,王志勇还真有点踌躇,但印象里赵建华确实是不管啥季节都穿长裤,于是点了点头。

“在我那儿,不管多热,他睡觉都穿着裤子。”老白兴奋地点了两下桌子,“有天晚上,得凌晨了,他冲澡,就拿水往身上浇,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你猜我看到啥了?”老白一脸神秘地看着王志勇。

王志勇不由自主咽了口吐沫:“啥……啥啊?” 

“疤!”老白环绕着大腿,“两个大腿,就这么一圈,一直到膝盖,屁股上最厉害,跟搓皱的纸一样,都是疤!”

王志勇听得出神:“烫的?”

“烧的。”老白信誓旦旦地说,“烫还能烫360度无死角啊?”

“您得出啥结论?”王志勇忙说。

“我说不准。”老白犹豫地说,“但结合他的情况,我觉得就俩结论,要么,这小子以前经历挺惨,要么,这小子杀过人。”

 

04


晚上八点,王志勇蹲在一架电线杆面前,望着前方的居民楼,按着窗户数数。南一区幸福花苑,老房子,99年完工的,五层楼高,没电梯,还临条臭水沟,比不上现在能摸着云的建筑。但这小区是全城最贵的,房价直逼一线城市,动辄五六千,就这,有钱还没地儿买。

王志勇想起,当时帮孙海路搬家的时候,他还笑话过他,这地儿要景没景,要质量没质量,晚上开窗还能闻见臭水沟的酸腥味。但孙海路什么话都没说,只笑。05年,区域经济扶持政策下发,幸福花苑四周建起医院、商场、文化博览中心,连臭水沟都摇身一变,成为全城最大的湿地公园。那时王志勇才恍然发现,相较于他,孙海路的优点,是做什么都快人一步,而且准确,清晰,有备无患。

在他的眼里,孙海路拥有成功人士的一切品质,他谦逊,有条理,以点带面,眼光独特,适应社会节奏。很多时候,虽然王志勇才是年纪大的那个,但却总下意识将孙海路认作可依靠的对象。在任何他无法动用生活经验而解决的事情上,孙海路都会第一时间出现,不留余力地为他扫平一切困难。

1998年之前,他有着另一个跟孙海路相似的朋友,也是相同的处境,因为王志勇,他们都陷入了危险。当时王志勇没有把握住机会,或者说,跟现在一样,是他一手推动了悲剧的产生。仿佛轮回,相同的处境又再一次上演。从长英医院离开之后,王志勇只有一个想法,哪怕他死,也要救孙海路一次。

过了八点半,外出的人基本都回了家,王志勇扔掉烟头,拍拍屁股往楼上走去。转上二楼,敲右手边第二扇门,开门的是个男人,前几天晚上,孙海路媳妇揍孙在可时见过,正在吃饭。王志勇说:“你好。”

男人也认出了王志勇,往孙海路家看了一眼,提防地说:“有啥事儿?”

王志勇说:“昨晚上,你听见他家有动静没有?”

男人说:“啥动静啊?”

王志勇说:“就有人没?”

男人咬了下馒头,怀疑地看着王志勇说:“天天都有人啊。”

王志勇说:“不是,晚上11点左右。”

男人嘟囔了一句,不太好听,转头朝屋喊:“左手边那家昨晚有动静没啊?”

一个女声说:“啥动静啊?”

男人看着王志勇说:“啥动静,上床的动静,是不?”

王志勇说:“你嘴给我放干净点。”

“我吃饭呢,咋干净啊?”男人咬了口馒头,从上往下扫了王志勇一眼,“那怎么也比你干净,人闺女才多大啊,你多大?要点脸不?”

一个女人走过来,拍了男人一下,笑着说:“我家睡得早,孙家那两口子是不?你问下门卫,门卫认识,知道回没回来。”

王志勇道谢,扭头往下走,听见男人还在背后嘟囔,净是侮辱话。王志勇怒火中烧,恼了,转头说:“我X你妈逼,我让你吃不了饭你信不信?”

男人“哎唷”一声,放下馒头就要往前凑,被女人连打带骂拽屋里去了。

出了楼道,王志勇找保安问了一下,保安看了王志勇半天,又想了半天,说不知道,没啥印象。王志勇瞥见门岗上有摄像头,想看眼监控,老头又想半天,拒绝了,说这有规章制度,让管事儿的发现了得罚钱。王志勇明白了,合着想这么半天是等他呢,掏了一百块钱塞给保安。保安又立马改口:“不用看了,没来。”

王志勇有点犹豫,保安又说:“开医院那两口子是不?孙……孙海路,昨晚他媳妇八九点出去的,一夜没回来。”说完让开门岗小门的道,“你要想看就看,我怕耽误你时间,真没回来。”

王志勇点点头,缓步出了小区,其实问都没必要问,车都没在,人还能咋回来?

直走了几百米,路边有家露天烧烤店,生意挺好,天还没黑,几十张桌子就坐满了,从南到北铺了一地的啤酒瓶,跟他妈路似的。也是看到吃食,王志勇才发现自己一天都没吃饭了,于是点了点串,要了盘毛豆,让老板给找了个桌拼了一下。

桌上是几个男孩,估计高中生,喝到兴起了,正撺掇着俩孩子吹瓶。王志勇坐下时,男孩们要么反感要么畏惧,都收敛了些,放嘴里的瓶口也拿了下去。后来看王志勇一门心思低头嗑毛豆,男孩们大胆起来,咋咋呼呼,又骂又笑,还让两个孩子喝起了交杯酒。

一个男孩说:“操,他那拳头,真敢下手啊,直接往我命根子上打。”

另一个男孩说:“他就那样,实。别的不说,够朋友,你看你们几个打我俩,人挨揍都不带废话的。”

又一个男孩说:“对,真够朋友,没事儿,以后咱都一家了。”

王志勇听明白了,俩伙人打架,胜负没打出来,反而打成了朋友。听着脸上就漏出了笑意,赶紧假装打了个哈欠,喝了口啤酒。想想也是,男孩交朋友,没多少是处出来的,多半是打出来的,就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还常置气打架呢。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过命的交情”,或者说打架的过程中,双方都毫无保留地交了底,是最纯净自然的时刻。跟谈恋爱一样,就那么怦然心动的一刹那,被俩人给捕捉到了。

王志勇开心了不少,但怕被人误会,没敢笑,一有冲动就赶紧打个哈欠,灌两口啤酒,自始至终头就没抬起来过。

这时突然想到,跟孙海路成朋友是因为打架,关系真正好起来好像也是因为打架。

96年吧,夏天,那几年城里在八月会举办一个活动,官话叫什么经济集会,白话就是大集,卖吃卖喝生活用品啥的。那会一开就是俩仨星期,时间长,不收营业费,举办方还是本地政府单位,附近的杂技团、流动游乐园什么的都会来,有时运气好半夜还能遇上非法运动,规模不亚于年会。

有天晚上,王志勇值夜班,一起的老职工觉得闷,便撺掇王志勇偷溜出去,到会上逛一圈。那老职工是个无赖,仗着工龄跟成分在新人面前横行霸道,又归属保卫科,整个厂子的新人都被他欺负过。最招人烦的,是不好好叫人名字,老给人起外号。就说王志勇,喊名叫“王志弱”,后来觉得拗口,又叫“弱智”。王志勇也是表面风光,背地里在老职工面前跟孙子似的,没敢拒绝,硬着头皮去了。

老职工一出门就目标明确,直接往“盘丝洞”赶。“盘丝洞”,顾名思义,就是《西游记》里的盘丝洞,里面住着七个妖精,热爱跳舞,绝招是肚脐眼里能钻蜘蛛。这两者大意相同,有出入的,是原著里跳舞的妖精有七个,这里跳舞的有十多个,主要得换班。原著里妖精漏肚脐眼跳舞,这里只穿条裤衩跳舞。

能在这地儿干这营生,不用多说,老板指定不简单。进去时,有俩大汉把着门,两块钱一张票,往内一层,又有俩大汉,验票。进到里面,别有洞天,仨女孩各抱着一根钢管做蹲起,不到五百平米的房间,挤满了五六十人。但王志勇发现了端倪,部分男人,虽然在场,但眼睛却始终没看女孩,而是扫着在场的男人。

王志勇心里有点怯,望望两边,找了个靠墙的阴影站住,也不看女孩,一直盯着老职工。哪知没过十分钟,老职工就出事儿了——手贱,摸人女孩屁股。女孩一叫,几名大汉瞬间涌上来,没说一句废话,连拖带拽把俩人请到了办公室。

管事儿的倒好说话,说行为不好,下次改了就是,但这次得有教训,让老职工拿一百块钱。老职工也是个吃软怕硬的主,精虫一下头,怕了,答应得痛快,一指王志勇,把人先压这儿,回去拿钱赎。

听到这话王志勇就隐隐约约感觉完了,但也只能接受,关键是俩人当中,他也只有做筹码的份。之后从晚上一点等到三点,等到盘丝洞关门,也没能等来老职工。一伙人把王志勇揍了一顿,从后门扔出去了。

回到厂子,老职工正躺在值班室呼呼大睡,看起来丝毫也没关心王志勇的死活。疼得厉害,又到厂医院包扎,当时孙海路也值班,见王志勇鼻青脸肿,问咋回事。王志勇说没事儿,说完就叹气,十分频繁,五秒一叹,还有点想哭。孙海路安静地说,有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你不说出来,可能会憋屈一辈子。这话就像块石头砸进了王志勇的心里,激起心酸,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回到值班室之后,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孙海路突然出现在门外,悄声唤他。出去一看,唐立哲也在,手里拿着一个煤粉布袋。唐立哲说,人在屋吗?王志勇说在,唐立哲便挤身进去,孙海路将门关上,几秒过后,屋里传来老职工的哭喊声。孙海路说,你别急,喊你再进去。说完也推门进去。老职工哭喊更甚,能听见物品砸在身上的声音。

两三分钟后,打斗渐渐停歇,孙海路在屋里喊他。进去一看,老职工跪在地上,头上蒙了个煤粉布袋,身体恐惧地往后缩。孙海路眼神问他,打不打。王志勇不敢,摇了摇头。孙海路说,晚上干什么去了?老职工说,小路吧?我X你妈,你等着。唐立哲往老职工头上踹了一脚,没留劲儿,踹得老职工懵了几秒后才嗷嗷叫唤。

孙海路把煤粉袋子解开,站老职工面前,说,干啥去了?老职工说,出去了。孙海路说,看跳舞去了是不?老职工说,少他妈废话。唐立哲又一脚过去。孙海路说,钱给了吗?老职工说,有能耐你就打死我。孙海路笑了一声,说,我爸是谁知道吗?扫黑打黄知道吗?仨人举报你,你能保住工作吗?老职工愤愤看了王志勇一眼,说,没给。孙海路说,多钱?老职工从兜里掏出两张五毛的,说,身上就一块,明天补上。

孙海路接过钱,递给王志勇。唐立哲指着孙海路说,他叫啥?老职工说,孙海路。唐立哲说,我呢?老职工说,唐立哲。唐立哲看向王志勇,说,他呢?老职工说,王志勇。

想到这里,王志勇的眼睛又花了,心想,唯一能记住他名字的几个人,现在都被他给弄丢了。

这时被夸的那个男孩举起酒杯,说:“行,大家瞧得起我,咱待会就拜个把子,以后只要你们有事儿,我绝不含糊的。”

王志勇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与难过到底没忍住,抹着眼泪哼哧了起来,紧着刹也刹不住。一桌的男孩们都看傻了,面面相觑,疯狂对眼神。刚才说话的男孩站起身,身子试探地往下弯,为难地说:“大爷,是我们几个,没算你。”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3-10-15 05: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写了封遗书,活了40年,连个能寄托的人都没有|《好人王志勇》04

 来林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0-14 01:37 


前情回顾:
赵建华没找着,王志勇最好的朋友孙海路也失踪了,还留下一张字条,让他别报警。
王志勇察觉到,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只要是跟他有关联的人,一个个都失踪了。他刚从工友家调查回来,发现自己被人跟踪。
越来越多离奇的事儿,让王志勇感到后怕。
详情点击:《好人王志勇》03
探暗者系列002《好人王志勇》,精彩继续:


 

01



次天,王志勇起了个大早,趁着小征没醒,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归纳了一下,贵重的放自己屋里,大件儿就往里挪挪位置。弄完还装模作样写了封遗书,事无巨细,把家产、遗愿什么的都罗列干净了,结果到继承人时不知该如何下笔。想想也失败,活了四十多年,连个能寄托的人都没有。


小征起床后,王志勇交给他两千块钱,五百是工资,一千五让他看着买两扇防盗窗户,要最好的,多的钱就当辛苦费。又说,天热,这几天老头们再来娱乐,免费送俩雪糕吃。


小征诧异地盯着王志勇,愣了得有十几秒,没敢接:“这假钱吧?”


王志勇说:“我值当骗你吗?”


小征说:“那咋回事呢?咋还善良起来了呢?五年了没见过你这么大方啊。”


王志勇闷声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望着双手发呆。他想,他该咋说呢?说他可能马上就要死了,趁这点时间做点好事儿,让活着的人念点他的好。


王志勇突然想起参军的第二年,他跟部队去当地赈灾,发洪水,江水涌到街道,并不汹涌,但格外快速,整个县城在一夜之内汇成一片汪洋。地下井盖冲进某户二层阳台,公交车趴窝在城市各处,人们分不清哪儿是江,哪儿是道,突兀的建筑仿佛是从水下拔地而起。


他跟随部队一直作业了二十多个小时,期间未眠,然天水仍然瓢泼狠毒,仅有小块区域被控制在安全水线内。那是一个坐落在某村、被沙袋垫高了一两米的河堤,水势迅猛,以四散的态势往岸旁两边冲去,低洼处的柳树仅剩下一个最高的枝条,在暴风骤雨中艰难地喘气。


他救援第十九个人时发生意外,水流太大,男孩不会游泳,呛了两下水后惊慌失措,抱着他在水里挣扎。他喝了好几口洪水,带有泥浆味儿,呛得嗓子像咽了石头。他拖着男孩爬到岸上时,男孩的父亲跪倒在地,声泪俱下,说他是英雄,全家人会永远记住他。


想想,那时多风光啊,意气风发,而跟现在最大的区别,他已经不愿意做一个英雄了。


人一悲观,就容易回想过去。但实际上,过去并不见得比现在要好,有时候回忆到某个节点,也会发现在那时的糟心事儿,甚至比当下更糟。但好处是,人没办法感知到过去的心境。当你回忆过去时,那些挫折也就只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挫折,你回忆不了在挫折中那种倍感无力绝望失败感,所以一切显得没有那么糟糕,甚至会给人一种具有鼓舞价值的错觉:原来我已经有勇气能够渡过那么多的黑暗。


王志勇说不明白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原理,但他不认为是心理,而是时间,而且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消弭过往遗恨的只有时间,跟人无关,人只有承受的份儿。


挥空思绪,王志勇想起件事儿,拉来小征,让他在网上搜一下本地前二十年发生过的火灾以及杀人案。小征翻了几个网站,结果寥寥无几,也没什么用,火灾多数是厂子,凶杀案的展示也都是已经被破获的。


王志勇攥着头发犯愁,突然一怔,让小征带上本地搜索“赵建华”三个字,结果同样显示为“无”,小征摸不着脑袋,王志勇则下意识松了口气。


出了门,王志勇按着地址名单又继续找了两家。第一家情况跟老戴一样,搬了。问了邻居,搬家时间跟人丢的时间只差两天,细节也一样,丢当天找疯了,第二天突然没声了,第三天就携家带口搬走了。


第二家倒有人,是个门店,儿媳妇卖床头用品的。刚开始笑脸相迎,一听厂里来的也变了脸,不孝地说不知道人去哪儿了,也没想找,丢了就丢了。


两家走完,王志勇突发奇想,又来到了老杨家,不出所料,娘俩也搬走了。过道上的电闸都扳了下来。不过王志勇跟隔壁探了个消息,虽然人走了,但小孩还在原先的小学上课——今早上邻居送小孩,撞见了母子俩。


回到车里,王志勇总结出了俩规律,一是这些工人失踪,无一例外都是在下班路上。二是家属虽然沉默的沉默,搬走的搬走,但人身安全没有受到威胁,而且很有可能是自愿的。


这就跟孙海路和老杨的说法有冲突,如果这些人都遇害了,威胁恐吓就能让家属闭嘴吗?不但闭嘴,还会心甘情愿地搬家、换新学校吗?


他觉得不可能。


想着,王志勇赫然一惊,一拍大腿,有了!


如果换一个角度,这些工人没有遇害,而是收到了利益,逻辑是不是能更通顺一点?


前面他就想过,按照马胜粮的性格,断不会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情,更别提连续犯罪。工人到厂子闹,如果想在不解决问题的前提下将事情平息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挑典型,但挑典型,也不一定是坏事儿。


之前,他们保卫科就因为薪资问题闹过一次,厂里为了息事宁人,答应在暗里地补偿一笔奖金。那话咋说来着,会叫的家雀儿有饭吃。


从前往后捋。有工人抗议,影响工厂出让,但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全厂上下五百多人,解决了马胜粮的奔驰就没钱加油了。再说法治社会,骂人都犯法,更别提杀人了,结果只能花钱买通。


而且这买通还跟常规的买通不一样,偏大案要案性质,属于隐居海外、西方大逃亡那一卦的。一般买通,无非是不参与、不说话,但马胜粮的买通,直接给人整销声匿迹了。


如果按照这个路径思考,还完美解释了警察为什么没有动静。人家活得好好的,身体平安,乐在其中,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有错吗?


再者说,人家也不是一直销声匿迹,最多俩月,等到厂子出让完成了,不用找就出现了。


想着,王志勇不由得对马胜粮刮目相看起来,这招棋下得挺狠,既肃清了刺头问题,还打击了反对势力,一石二鸟,一劳永逸。


但对自己的敬佩更多,有点沾沾自喜。他想明白这些事儿,完全是自己脑细胞的功劳,跟孙海路半点关系都没有,要不说他在破案上有天赋,是个干保卫的材料,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事儿,他没费多少功夫就研究出来了,这是洞察力,不服不行。


但开上路,王志勇的眉头又皱了下去。既然厂里是为了抗议,既然没有杀人,又为何要绑架赵建华跟孙海路呢?


先说赵建华,回家路上失踪,几天过去,女儿赵皇冠都没有收到消息。而且赵建华没有参与抗议,平时就是个小跟班,连门岗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相比较赵建华,他应该才是那个被绑的对象。这一点上,除了中途失踪,遭遇对象与遭遇方式都跟前几例截然不同。


再说孙海路,医院董事长,跟抗议更没关系,而且还盼着出让,又为何携家带眷地被绑呢?


目前,王志勇手上有三个线索,一是那辆黑色面包车,但查询无门,套牌。二是孙海路被绑前的那段监控视频,但视频质量太差,他反复看了多次,除了衣服和鞋子,都找不到准确的特征来确定走进孙海路办公室的人是赵建华。三是那个有些驼背的男人,在某个时刻,他一定见过他,而且可以肯定,这个男人与长英有着密切的关系。


由此来看,能够往下追的,只有驼背男人这一条。王志勇有预感,如果让他再见男人一面,他肯定会认出他,然后所有问题就像鞋带的活扣一样,仅需轻轻一拉,便迎刃而解。


回钢厂的路上,手机进了通电话,陌生号,王志勇想了想,硬着头皮接通,听见对面说话松了口气。


“忙着没?”老白说,“地址我找着了,就在城关。”


老白说了具体地址,王志勇连忙写在失联人员单子上,写到一半发现不对劲:“这就是他现在的家啊。”


老白说:“是吗?反正身份证上是这样写的。”


王志勇再问:“叔,您还认不认识跟他有关的人啊?”


“不认识,他闺女我倒认识,但那会儿小,认不认识我不一定了。”


王志勇叹口气,攥着笔寻思。


老白说:“啥意思?你还找他去啊?天南地北的。”


王志勇没说话,老白问:“他闺女还在不?”


“在。”唤了两声,王志勇才回复。


“那就别担心。”背景音传出躺椅的响动,老白像是躺下了,“他闺女只要还在,他不管在哪儿,肯定会回来。”


挂了电话,王志勇绕了个弯,去了一趟赵建华的家。敲门,没人应,对面老头开门出来,说今天星期一,孩子去了学校。王志勇一拍脑门,真是过迷糊了,见老头瞅他,说了句废话:“是呀,昨天周末,今天可不周一。”


说这话时忽然想来起,从钢厂减收那年开始,他眼里就没周内周末了,过一天是一天。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失了体制,人就会变得混乱。王志勇心想,先从时间概念开始。


老头没关门,王志勇也不好意思走,毕竟前面拜托人家那么大忙。老头说:“进来坐坐?”


上次进来没仔细打量,这会儿刚进屋,王志勇一眼就看到了摆在电视柜上的军装照。挺有年代了,照片还是黑白的,有点褪色,仔细看,老头年轻时候长得挺像样,眉清目秀,一脸刚毅,跟刘德华有几分相像。


王志勇说:“几几年?”


老头说:“61年入伍,管了五年炮,他奶奶的,没赶上好时候,跟印度干起来时没分到前锋,到底也没上。”


王志勇严肃地敬了个礼:“老领导好!”


老头说:“你也当过兵啊?”


王志勇笑着说:“91年的,咱爷俩一兵种,我退了之后就去了钢厂工作。”


老头点点头,翘起二郎腿,拿起一根烟,王志勇连忙点上,说:“您今年?”


老头比了个“七”:“过九月七十二。”


王志勇看了眼屋:“就您一人?”


老头沉思了一阵儿,没回答,左手往外指了指:“你跟那家啥关系?”


王志勇说:“您是想听实话?”


老头瞪眼:“那纯说废话!”


王志勇想了想,也点了根烟,把跟赵建华的关系简明扼要、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遍。说完,老头迟迟没回应,接着叹气:“这闺女可够惨的。”


老头说,对面一家,原本住着的是一家三口。男人在面粉厂上班,女人会说普通话,在百货商店当售货员。起初日子过得挺好的,男人老实,女人持家,逢年过节还常来家串门。那女孩也懂事儿,机灵,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就算睡觉,见人来了都得爬起来喊声爷爷。那时候这院里还有人气儿,各家都认识,无论是谁,随便捡一个人问,都觉得这家日子过得好,过得幸福,从眼睛里就能感受得到。


大概是女孩三岁左右吧,这家男人出事儿了。厂里的事故,本是下班点,机器没关停,这男人跌打面机里了。等人发现,骨头都成面粉了。


刚开始女人也是哭,闹,白天哭完晚上哭,没完没了,可能也就上厕所的时候停一会。院里的人劝一次,街道劝一次,妇联劝一次,都没效果,就感觉是想硬生生把自己哭死掉一样。头几天,邻居顾忌情况,没好意思提醒,后来真受不了了,有劝的,有骂的,还有敲门的,就差给这女人喂哑巴药了。当时大家都认为,这个家肯定垮了,成年人好坏无所谓,就是可怜了孩子。


但有一次,这女人带着孩子出门了四五天,回来后领来了一个男人,穿得破衣烂衫,牙黄得跟镶了黄金一样,一看就是乡下的。这女人也不避嫌,逢人就介绍,这是她新丈夫。


老头说:“这人就是赵建华。”


后来大伙儿才知道,面粉厂出于管理疏忽啥原因的,给女人赔了笔钱,还留了个面粉厂的名额,推荐人一上岗就能补她前夫的空缺。然后赵建华就来了,第二天直接戴帽上任,乌鸡变凤凰,成了面粉厂的工人。


但赵建华干得真不怎么的,两天就挑拨工人团结,五天就打架,没一个月,自己把自己开除了,不干了。他一没手艺二没学历,本就是个农村人还吃不了苦,那还能干啥?只能四处打打零工什么的。


但奇怪的是,女人非但没把赵建华踹了,还想把孩子过户到他名下。当时所有人都劝,还有媒人找她说媒的,但她就是不同意,态度特坚决。结果就是过了户,房子也给了赵建华。过了没几个月,女人突然死了,死因大伙儿都不清楚,有说哭死的,有说得癌死的,还有说赵建华给药死的。


老头顿了顿,问:“你见这闺女叫过爸爸不?”


王志勇摇头:“还真没有。”


总而言之,从那时开始,这家的情况就越来越差。没见过赵建华干过正经的工作,前几年说干厂子,又说修车,最近又扯什么收购业务,没一件事儿折腾成的。这人也又懒又贪,听人说赵皇冠他妈留下的钱,都让他拿出去吃喝嫖赌了,分币没剩。最关键的是还爱喝酒,一喝就喝多,蒙圈了一夜一夜见不着人。有次半夜,老头发现门口的声控灯断断续续亮,还老有拍手的声音,开门一看,赵皇冠坐在台阶上打蚊子呢。


以前赵皇冠多开朗,像穿堂风,一笑整个院子都能听到,现在呢?脸上连表情都很少看到,一直都是冷冰冰的。而且赵建华明显对赵皇冠不够关心。有次老头出门,正好碰见赵皇冠上楼,鼻青脸肿的,校裤都撕烂了一块,眼里还有泪,摆明了被人给欺负了。第二天早上老头问赵建华,赵建华居然说不知道。


老头摇着头说:“咱自己说,这孩子没了爹,没了妈,就够糟心了,还摊上这么一个人。我觉得,丢了也好。”


王志勇点头附和:“是看出来她有点不开心。”


老头哼了一声,音调变高:“不开心?你是没见之前,这会都算好的了。”音调又变低,“上一年我见她,那瘦得哟,那胳膊……”老头四处看了看,没找着对比物,举起了烟,“都没根烟粗!”


王志勇咧开嘴,感叹道:“鸡巴赵建华真不是个东西。”


老头说:“我看你对这闺女挺好,我挺放心,毕竟当过兵,有素质。”


王志勇低着头,没敢说话。老头往前歪了下身子,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叠钞票,之前王志勇给的。老头说:“别整用不着的,拿走。”


又聊了会天,王志勇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老头知道啥意思,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那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王志勇走到门口,语气蛮恭敬:“老领导,谢谢您,这孩子就麻烦您了。”


老头爽快地挥手:“没什么麻烦的,你小子可以,你大爷我各单位都有熟人,有啥事尽管来找我。”又说,“别叫我领导,我姓胡,叫老胡吧。”


王志勇说:“行,听您的,胡叔。”


上了车,王志勇狠狠搓了几把脸,在心里对赵建华摇头叹气。这就能说开了,怪不得赵皇冠这么混蛋呢,合着俩人不是亲父女。缓了半天,瞟见副驾驶上的地址名单,王志勇想了想,心里使了下劲儿,又下车往楼上走。上二楼,整理了下衣服,敲门。待老胡打开门,一脸笑容地说:“胡叔,还真有点事儿要麻烦您。”


 

02


下午五点,建业二中就围满了人,几名保安在门口维持秩序,两边两个喇叭不停地喊:“各位家长,初一的先走,完在初二,初三最后,七点上晚自习哈,七点晚自习哈。”


王志勇趁保安没注意,从大门偷溜了进去,上初二教学楼,拉住一个刚下课的男老师打听,孙在可在哪个班。男老师问他干啥的,他说他是孙在可三舅,给孩子送饭,家里给老师打过电话了。男老师告诉他,六班,还指了指道。说完走了老远才反应过来,问一起的老师:“刚那人手里有饭盒吗?”


王志勇走进六班,问靠墙角的一个学生,孙在可今天来了没。学生说没来,以为王志勇是孙在可她爸,估计是想看热闹,让他去某某网吧找一下。王志勇说,班主任说啥了吗?学生说,班主任问了,但没说啥。


王志勇想了想,向学生要了班主任的手机号,走出教学楼,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打了过去。王志勇也说自己是孩子三舅,孩子不见了,问今天有没有上学。老师也说没有,连假都没请,又说不行上某某网吧找一下,最近孩子都爱去那儿。


挂了电话,王志勇摸着下巴犯愁,赵建华跟孙海路的情况差不多,都是突然丢了,然后杳无音讯。这事儿就纳闷了,其他人还能从家属那里探出点消息,这俩却什么都没有。


学校静得很快,转眼功夫,几栋教学楼都空了。道上零散走着一批没出门的学生,配置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动手动脚,路过王志勇时又撇下手,多半是谈恋爱的。


王志勇觉得这事儿有迹可循——社会闹的。社会发展一起速,人类情感就空虚了,多了激情,少了克制,有了奋斗,没了目标。成年人还出轨离婚挑拨家庭关系呢,更不用说克制力更差的小孩了。


右手边是操场,老大一个,乒乓球场、足球场、羽毛球场应有尽有,光篮球场就有俩,唯独没人玩。绿坪中央升着仨旗,国旗、校旗、还一个地产开发商的标志旗,那标志背后主席台的LED屏上也有一个,恨不得比演唱会的屏幕都大。下午点,太阳正盛,操场却暗黑一片,仿佛走进了没窗户的里屋。抬头朝上望,一幢高楼耸然而立,高至云霄,连楼顶都望不到。


收回视线,王志勇发现乒乓球台上坐着的一个女孩很像赵皇冠,凑近看,果真是,啃着一包方便面,一脸笑容地看着面前的女孩手舞足蹈。


王志勇往前跟了两步,旋又停下,退到围栏外观察。下午听老胡讲了那一番话之后,说心里不活动是不可能的。这时看,赵皇冠果真瘦,又瘦又白,手都没块方便面大。侧着看,脸型瘦得像锅铲子,有棱有角,薄如蝉翼。人家穿校服贴身,到她身上就成嘻哈衫了,领口塞两个头都足够,怪不得要用夹子把领口夹上呢。王志勇看得有些心酸,叹了口气,心里唠叨,跟个没人要的小孩一样。


过了一会儿,估计是女同学讲了个笑话,赵皇冠捂着嘴笑了,王志勇看着,嘴角不自觉也往上歪,心里高兴,自言自语说:“原来还会笑呢。”


出了学校,王志勇开向厂子,进门没时间跟老陈撩扯,直接奔向三车间。长英钢铁厂出让消息公开之后,厂里四个厂区只剩下一号厂区还在运行,其中的三车间原本是冶炼车间,后来招商,给天津一个老板做玩具四驱车的轴承生产,工业干成了服务业,反而比主业红火。


王志勇跟车间长关系不错,之前常来,倒不是维持关系,而是为了偷成品往外头卖。这时进车间,没闲聊,让了根烟后说要找车间的老段说两句话。老段也是工厂老人,效益好时原本在企划科,画画报写写废话什么的,之后减收被捋,调到了车间组装玩具。前段时间闹抗议,他也是其中一员,但算不上头一拨揭竿为旗的人物,顶多是个中层,这段时间他跟多数人一样,人没销声匿迹,胆子销声匿迹了。


见了老段,王志勇跟车间长打声招呼,走到拐角,不放心,又往绿化带里踏了两步。老段说:“啥事儿啊,神神秘秘的?”


王志勇抵过一根烟,说:“老杨丢了你知道不?”


老段张望两眼说:“可不咋的,六个,丢他妈六个了!”


王志勇说:“现在就不闹了呗?”


老段说:“那还咋闹,奔命闹啊?这事儿也邪门,警察不管,家里也不吱声。”


王志勇说:“没事儿,我估计没事儿。”


老段斜他一眼:“就说这事儿?”


王志勇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倒不是……我是来劝你接着闹的。”


老段看王志勇两三秒,扔烟站起身:“你他妈有病啊?你自己咋不闹呢?”


王志勇说:“段哥,你信我不?”


老段回答干脆:“不信。”


王志勇说:“咱打赌的,那些人都没事儿,就是让厂子给收买了。”


老段说:“那要不是呢?”


王志勇底气十足地说:“不是就更好了,我可以救你。”


老段“我操”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志勇,随即抬腿便走,王志勇不让,连推带拉地摁老段坐下。老段烦了:“你他妈精神病啊?”


王志勇给老段点上烟,打着哈哈说:“行行行,别生气,咱聊聊行不。”


老段顺了几口气,抽了口烟说:“知道戴志春不?工人代表,正义先锋,硬不?”


王志勇说:“硬。”


老段说:“你跟他没啥接触,这人可抠门,啥东西只要进了他兜,就跟丢了一样,拿回来不可能。这次抗议,是老戴组织的,横幅、招牌、喇叭所有物料都他个人花钱买的,还有请得人工费,估摸着也得有个一两万块钱,全他自己掏的。人家就说了,目的不是为了工资,是为给厂里的弟兄姐妹争口气。”


王志勇没说话,老段说:“就这境界,能被收买吗?他多抠一人呢,能被收买他就不可能花钱置办。”


王志勇想了想说:“那万一厂子给报销呢?”


老段勃然变色,一把推开王志勇,愤怒地说:“你滚一边去给我。”


王志勇坐在原地,揪着身旁的野草叹气,心想,又遇到麻烦了。老段说得在理,既然抠门的戴志春能掏几万块钱置办抗议,又咋能轻易被收买呢?工人代表,正义先锋,立场能这么不坚定吗?


不到八点,王志勇回到家,没进门就听见劈哩叭啦响,进去一看,小征正在厨房里忙活,折腾了得有一段时间了,餐桌上已经摆了两三盘硬菜。见人到了,小征招呼洗手,说:“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王志勇说:“咋想起来做饭呢?”


小征说:“本来想打包,觉得老吃外面的不健康,就买了菜。”回头又说,“这就齐了,咱哥俩喝点。”


王志勇尝了一筷子锅包肉,味儿不错,干脆坐下,起了瓶啤酒边喝边吃。小征把菜上完,坐下跟王志勇碰了一杯,喝完说:“窗子装了,本来有不锈钢的,我怕不安全,弄成了铁的。”


王志勇点点头,喝完一杯又灌一杯。也是这几天情绪一直不太好,事情压得喘不过气儿来,这时找到发泄处,就不停地喝,话都顾不上说,酒倒杯里也就两三秒放风的空便进了肚子。一个半小时,俩人就着急忙慌地喝了半箱啤酒加一斤白酒,厕所都跑了五六趟。


王志勇喝得有些微醺,脑子轻,身体飘,本是最舒服的时候,但刚才释放的快感没了,压在心里的石头反而越来越重。于是索然无味,反倒清醒,望着酒杯不停叹气。


小征看了出来,把酒倒满,问咋了。王志勇叹口气,再叹口气,闭口不言。小征想起今天王志勇反常的举动,慌了,抓住王志勇的手,说:“哥,你要实在难受,我就把钱还给你。”


说着就撤开身子,想要站起身拿钱,王志勇反手抓住,盯着小征说:“哥能信你不?”


两瓶酒的功夫,王志勇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说完就觉得身体里续上了一口气,就像一根绳子把他往上提了一点,被压住的地方一下豁然开朗了,悲观的想法都挥之一空,转而充满了斗志。


但小征没他那么积极,从头到尾,眼睛都是瞪着的,酒意都被吓醒了。听完愣了半天,只蹦出来两个字儿:“我操!”


王志勇洒脱地说:“没事儿,别担心我,我说啥也得把他俩整出来。”


小征磕巴磕巴地说:“华哥跟路哥都没了,下一个不就轮到我了吗?”


王志勇一愣,又笑着说:“你没事儿,你跟厂子又没关系,能有你啥事儿?”


小征喊了出来:“那你告诉我了我不就有事儿了吗!”又说,“你也不能肯定就是厂子里办的啊。”


王志勇想了想,点了根烟,在桌上理开一块位置,用骨头标记人物:“这是赵建华,这是老杨,这是孙海路,这仨人的失踪跟我有关系,最后一面、或者最后的联系人都是我。”


又拿起五块骨头,将老杨的骨头挪至里面:“老杨跟其他五人的情况一样,人没了,家搬了,但人身自由。”


再拿起两块小骨头,分别放在孙海路和赵建华下面:“这俩人是直接就丢了,没有一点水花,但他们跟工厂的关系不深。你看,这就是最关键的疑点,跟工厂关系强的,人没事儿。跟工厂关系不强的,反倒没有消息。”


最后拿起两块骨头,代表长英钢铁厂的,放在孙海路和赵建华上面,代表他的,放在两者之间:“你看,他们两个,反而还没有我跟厂子的关系强。”


小征聚精会神地看着,不时点头。王志勇弹了下烟灰,正想继续讲解,突然间呆住了。他想起孙海路那句话,“他们想杀的人会不会是你”,再对照上骨头图,只觉五雷轰顶。


他喊了出来:“真他妈是冲着我来的啊!”


 

03


晚上睡觉,王志勇跟小征是挤在一张床上睡的。


小征胆小,昨晚听了王志勇的经历,说啥不敢回屋,说看见空调就瘆得慌。结果这小子睡觉跟练瑜伽似的,十分钟一个造型,个个不重样。王志勇早上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腰像被甩了一闷棍,皮肉没事儿,但里面的骨头断了,疼得厉害,用了两三分钟才从床上爬起来。


对付了一口昨晚上的剩菜,王志勇找了张纸,按着记忆和直觉给驼背男人画了幅画,贴在了客厅冰箱上。小征路过看了一眼,看不明白,说:“大早上画灰太狼干什么玩意儿?”


王志勇仔细看了两眼,觉得是有点抽象,便加上标注:稍微驼背,平头,脑袋宽扁。完事儿又把小征喊过来,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关键人物,找着这人,事儿就好办。”


小征说:“起个代号。”


王志勇“嗯”了一声,在上面写了“扁头”俩字,又说:“看不出来吧?我觉得够形象的,别被人发现了。”


小征“嗯”了一声,夺过笔,在下面加了行“二年级六班,王双双”,说:“这就看不出来了。”


王志勇瞪眼,骂了小征一声,再夺过笔,在上面加了行“优秀作品”,十分满意地说:“行,这下行了。”


刚要出门,王志勇手机响了,见来电备注赶紧让小征找笔找纸,接听,点开扩音,先说话:“胡叔。”


老胡说:“小王,忙没啊?”


王志勇跟小征对视一眼,说:“没,不忙,刚吃完饭,您吃了没?给您捎点?”


老胡说:“吃了,煮了点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的,昨天市场买的,现包的,老新鲜了,还说给孩子送点,去晚了,上学去了。”


小征对王志勇挤巴眼,张嘴不出声:“快点。”


王志勇呵呵了两声,说:“没事儿,小孩身上有钱,自己饿自己就吃了。”


老胡说:“不对,我觉得这孩子有点问题,就没见她起过灶,前几天还见她给狗喂烧鸡呢,别是抑郁了。”


王志勇音量变大:“喂狗吃了?!”


老胡说:“你要有空,就常来看看,我老去也不好。”


王志勇咬着牙说:“是,那我指定得去看看。”


小征皱着眉头说:“这咋还唠上了?”


老胡说:“对了,你嘱咐我那几件事儿,有几件出反馈了,我寻思跟你说说。”


王志勇连忙向小征挥手,小征正襟危坐,一手拿笔一手持本。王志勇说:“好嘞!”


老胡说:“第一件事,那个黑色加长面包车,人说你要是没啥理由,人不能给你调查,再说全省多少台这种车呢?这个不行。”


小征在笔记本上记:查车,不行。


老胡说:“第二件事,查人,驼背平头脑袋扁是不?也不行,说侵犯隐私权,要有啥原因你得联系公安机关。”


小征记:查扁头,不行。


老胡说:“第三件事,调监控,没理由也不让调。”


小征记:调监控,不行。


王志勇说:“送点礼行不啊?”


老胡嗓门变高:“送礼送啥礼啊?我告诉你,这事儿我都不用问,犯法!小王,你让我有点失望,你思想觉悟不高啊。”


小征记:送礼,不行。


老胡讲到第七个不行的时候,小征已经不动笔了,反正都是不行。王志勇说:“胡叔,不行的先别说了,有行的不啊?”


老胡说:“有,你问犯了事儿过了十几二年不查那事儿?咱家没有,那是南朝鲜,叫刑事追诉期。在咱这,但凡你犯了罪,警察立了案,死了也得把你挖出来。”


小征动笔:死了也得挖出来。


老胡说:“行,那就先这样,剩下的那七八条我再给你问问。”


挂了电话,王志勇挠着头懊恼,小征咧着嘴,寒碜地说:“哥,你拜托人老头多少件事儿啊?你进货去了啊?”


王志勇没好气地说:“滚。”


下午,王志勇去了趟长英医院,打算偷两件药酒给老胡送去。是小征出的主意,说王志勇拜托老头这么多事都够写个清单了,多少得送点,老胡要不要是一回事儿,不送就显得没礼貌,毕竟自古以来,人情关系都是靠送礼送来的。


王志勇怕人多疑,进门没直捣黄龙,先佯装打听了下孙海路。走了几个办公室,下到基层,普遍反映都不错,哪怕效益不行,工资都是按时发,过年过节还有礼品。


王志勇心想也是,孙海路一家都这样,顾情分,爱面子。


孙海路他爸原先也有个厂子,干化工,90年代初经营不善,资金链断了,然后一切就都断了。当时国家经济政策正赶上大革新,如果再等个一年两年,等投资商进场,他爸其实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但他爸为了给工人结工资,直接把厂子给卖了。


这在本地是个佳话,上过新闻,还在报纸榜眼上连登了四五天。但王志勇一直觉得这事儿大惊小怪。合着资本家履行了自己义务,就成了商界、民间乃至全国好人了?那这社会也太可悲了。


包括孙海路也膈应。他爸出名了,成了全城拥簇的好人,他就失去名字了,“孙格龄他家小子”被从小叫到大。哪怕进了长英,还有人不叫他“孙海路”,叫他“少爷”。


遥看以前,孙海路挺是那么回事儿,上学成绩好,校外性格也不无趣,初中时候就有了一帮伙计兄弟。呼风唤雨算不上,但肯定是个人物。高考也很争气,据说当年全城只有三名考生考上了医大,孙海路就是其中之一。


大学毕业,本该回来继承家业,孙海路却突然失踪了两三年,之后大家才知道,他毕业时跟朋友搭伙做生意,结果行情不稳当,干了俩月赔了,其后两三年都在打工还债,直到还清债款才回来。


王志勇心虽然不细,但他能看到唐立哲身上的优点,狠、聪明、智慧、有情商、有原则,这很难得,是他身上没有的。


他和唐立哲跟孙海路结识之后,认识的人,对三人“主次辅”的定位是王志勇、唐立哲和孙海路。


王志勇爱咋呼,容易吸引视线,所以被认作这个团队的主心骨;唐立哲性格沉闷,不爱说话,面相也无出彩之处,便被人认作团队喽啰,大孩子身边跟随的小孩;说孙海路,大家确实认识,但认识的不是“孙海路”这个名字,而是他身上的标签,有了这个标签,他的性格、习惯以及为人处世的态度,就都不重要了。


年轻时候喝酒,孙海路一旦喝醉,都会哭着说起这事儿。他说这些人很矛盾,这些人一直看着他,在以往的二十多年里穷追不舍。有时对他尊敬、对他宽容、对他特殊对待,因为他是孙格龄的儿子。又有时对他严肃、对他严苛、对他超高要求,还是因为他是孙格龄的儿子。


年轻时候王志勇听不懂,其实现在也有一点,他从未有过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境遇,自然也体会不到孙海路的心境。不过他想,孙海路在他们的眼里,有可能是“别人家的孩子”,是“能力顶尖的明星”,是“演技精湛的演员”。他们认可你的高度,但同时又对你有着更高的期待。


有次喝酒,孙海路说,他这辈子只想做成一件事,把“孙格龄”这个前缀,从他的名字上永远摘下去。所以他要成功,不论哪个方面,他都要做到最优秀。


孙海路刚回到家时,有希望到本地最大最好的医院上班,他学历合适,在外省的先进医院也有实习经验,还是个年轻人,能给医院补充新鲜血液。当年恰好省里开展了三期骨科培训,他报名参加,期间表现不错,专业知识很扎实。


有次授课院士讲了个案例,让学员通过投影视频来分析患者的伤情,视频中,患者走路前后摇摆,肢体不平衡,步态蹒跚。多名学员发言,从遗传性到后天性,从外伤到风湿性关节炎,全场沸沸扬扬,久争不下。这时有名学员指出,患者双手施展也不协调,怀疑四肢僵化,病症极有可能来自于脊柱。此话一出,满场寂静,只有孙海路冷笑了一声,院长看到,把他喊起来,问他有什么看法。孙海路说,患者刚开始的肢体伸展并无僵直,且脸色偏黄,浮肿,目光呆滞,我认为并非四肢僵化,而是钾代谢紊乱引发的四肢无力。


众人听个哗然,院士从台上走下来,冲着孙海路,鼓起掌来。


培训结束后,孙海路趁热打铁,报名了中心医院的面试。第一次面选很简单,主任、教授、副院长一列排开,查看简历和资料,照例问几个问题,孙海路很轻易就通过了。第二次面选是技能实操,共六人,互选同伴,两两搭配。到孙海路主刀时,他做得很快,也很精准,开刀、清创、引流、缝合,样样完美,滴水不漏。结束后他和同伴到医院楼顶放风,发现在实操过程他出现了一个最基本的失误,给患者少开了一剂药。


但到最后评分,孙海路比各方面做到极致的同伴还高出两分。


待人散后,孙海路找到负责整个面选的副院长,质问评分的根据。副院长说,根据就是你做得很好。孙海路说,我有失误,做快了,没有进行术前检查就动刀。副院长说,对,你稍微粗心了点,以后注意。孙海路说,我少开了一剂药。副院长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说,知道就行,以后要注意。孙海路说,我没术前检查,还少开了一剂药,但分都比我同伴的高。副院长“啧”一声,眨了两下眼。孙海路问,这跟孙格龄有关系吗?副院长左右看看,把孙海路拉到身边,小声说,没事儿,往外别说就行,我跟你爸这关系还说啥了。孙海路一把甩开副院长的手,怒声喊道,我X你妈,这会死人的!


王志勇登上顶楼,在孙海路的床上躺了一会。书柜上有不少书,扫一圈,都是方法论和科技技术什么的,连个能叫顺嘴的小说都没有。茶几下有个箱子,蚊香、电饭锅、望远镜、烧水壶、香烟、笔记本等杂物,王志勇把烟揣进兜里,翻开笔记本,掉出张被塑封膜包住的照片。


照片王志勇也有一张,拍自1997年春天。中间是他,左边孙海路,右边唐立哲,都穿了身西服,头发喷发胶,往后梳,俩人挽着他,像一家三口。记得拍这张照片时,王志勇皮鞋里垫了仨鞋垫,俩人还提着他,努力达成个头一般高。照片转过来,背面中间红笔写了一行字:拍自1997年3月9日,王志勇新婚当天。王志勇叹口气,把照片夹笔记本里,放到箱子最里层。


往下走的时候,王志勇朝外望了一眼。天气挺好,碧空如洗,养老院、钢厂都看得一清二楚。王志勇身体上就得意自己这眼睛,白的黑的,黄色紫的,远八百里地都能一目了然。再说空景就是比其他景儿好看,地上再烂糟的东西,一到天上就变得写意。电线杆、大树缩成一个点,人成蚂蚁,面包车就跟个小玩意儿似的。一眼望过去,胸怀都变大了,好像掌握了整个世界,那句诗咋念来着,扶摇直上九万……


即将走下楼梯时,王志勇突然一停,赶忙趴在围墙上往厂子里看。黑的。面包车。王志勇感到头皮发麻——那天晚上看到的黑色加长面包车,如今就停在厂长办公室的楼下。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3-10-15 05: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工厂里死了人,尸体被发现了,你赶紧来办公室|《好人王志勇》05

 来林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0-15 09:47 

 

01



十三分钟。那辆黑色加长面包在长英钢铁厂停了十三分钟。之后,两个男人从办公楼出来,一左一右上主副驾驶,朝郊区方向开去。待黑色面包车开出一段距离后,一辆停在厂外的出租车突然起步,控速跟上,紧紧咬着二十多米的距离。


王志勇潜伏在厂边的绿化带里,等两辆车开走老远、确保周边再无动静之后,撒开脚步往厂里跑去。一路冲刺,到达办公楼已是筋疲力尽,喘了两口气,再攀楼梯,用最后的力气撞开办公室。


办公室只有厂长一人,王志勇的突然袭击把他吓了一大跳,缩身子愣了几秒才想起来生气:“你弄啥玩意啊!”


王志勇气还没喘匀,身体也站不起来,只能虚弱地挥手。厂长咧开嘴说:“你干啥了?累成这样。”


之后,两人度过了相对平静的两分钟,一人坐着,一人趴着,整个办公室储存满了王志勇粗重的呼吸声。


厂长说:“你能小点声不?喘他妈两分钟了,别人还以为咋了。”


王志勇终于能坐起身,呼吸仍然急促,艰难地在喘气中插了一个字:“车。”


“啥车啊?”厂长接了杯水,递给王志勇,“车咋了?坏了啊?”


王志勇挥下手,喘气中插字:“不是。”


厂长说:“啥啊到底?另外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厂是不是装不下你了,你天天往哪儿跑啊?厂子也不回!”


王志勇说:“车!”又说,“黑面包!”再说,“干啥的!”


厂长躲闪了一下说:“那个,马胜粮的人,工作上的事儿。”


王志勇气终于喘匀了,掏出根烟点上,说:“别装了。”


厂长往前一步:“知道啥呀?”


王志勇挥下手:“别扯,赶紧说,孙海路呢?还有赵建华。”


厂长说:“真听不懂。”


王志勇说:“戴志春、杨石、林三磊,还用我往下说不?”


厂长沉默了半分钟,抿着嘴看王志勇:“都知道啥了?”


王志勇说:“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


王志勇往地下弹了下烟灰,说:“我自己查出来的。”


厂长眯起眼,不相信地说:“你自己?”


王志勇说:“别扯了,行不?人呢!”


厂长顿了顿,掏出手机往外走:“你这样,咱回头再说,我真有点事儿。”


王志勇说:“你走吧,你走我就报警。”


这时,王志勇手机进了个电话,接通,对面说:“哥呀,我出租车司机,人跟到了,在南郊绿峰山村,进了个小作坊,旁边有个小卖部叫‘大福超市’……”


王志勇转过头,对上厂长的眼睛,得意地“哈哈”笑了一声。


往绿峰山村赶的时候,王志勇特地问了厂长,戴志春作为工厂硬人,是咋被收买的。厂长叹口气,说六个人里,要求不是给孩子找学校就是给家里找关系,唯独戴志春只要钱,硬人反倒成了最好办的人。王志勇听了这话,有些糊涂,接着惶然,最后伤感。他心想,人硬气了一辈子,最后犯软,就像一辈子白活了一样。


说回这事儿,跟王志勇想的一样。黑色加长面包车是马胜粮的,下班路上绑架是马胜粮找人做的,“失踪”工友家里人的口供也是马胜粮让说的。事情摆明了,是一起佯装绑架的买通。


不过也有出入,同样是王志勇最搞不明白的一点——赵建华和孙海路没有被绑架。


厂长的想法跟王志勇相同,赵孙二人并没有招惹上厂子,亦没有破坏收购进程,为何要绑?再说即使要绑,坏事做尽的王志勇也得排俩人的前头。


进入绿峰山村,开向村尾,到一个院子前停住,隔着老远就听到机器“嗡嗡嗡”地运作声。厂长说:“生产链条,马胜粮找的,怕人没事做。”


进了门别有天地,三进院,各屋打通,机器多而紧凑,工人间距不超半米,形成一个开放的环形的生产链。在后端进行链条包装的人王志勇很熟悉,前几天此人被绑架的时候,王志勇还是唯一的见证者。


王志勇走过去,扯了扯包装袋,说:“老杨啊,干得还行哈?”


老杨没抬头,心情不错,“嗯”了一声:“行,不累,吃得好,就是不让抽烟,得往……”抬起头犯傻,“往……王志勇?!”


老杨这一叫,工线上的几个人瞥过头看,看清撒腿便跑。厂长连声喊:“行了,行了!都知道了!”


下午六点,链条加工坊后院,一间作为员工宿舍的屋子里围满了人。王志勇坐在最里头。内圈陪着的,是几个工友的孩子和老婆,工人围在外圈,齐声劝阻,声泪俱下。


厂长说:“只用两个月,两个月一到,事情办完,随你咋说。”


老杨媳妇说:“兄弟,你侄儿明年上学,学校找不着,这要不是厂里帮忙,就得跟着他爹干厂子了。”接着把孩子往前推了推,“你侄儿还认识你呢,说你给他一包辣条。”


王志勇虽然表面没动静,内心都乐开花了,这一幕自从保卫科科长被捋下来之后、他不知梦到多少遍了。王志勇严厉地说:“你说你们,这办得什么事儿!”


厂长说:“这事儿不违法,就是缺德,厂子也是为了大家好。”


王志勇瞪眼:“为谁好?为六个人好还是为全场五百多人好?”


没人说话,王志勇往后望了望:“老戴呢?没见人呢。”


戴志春一脸不情愿地被推出来,尴尬地看着王志勇。王志勇痛心疾首地说:“老戴啊,我是真没想到,你整天工人精神工人领袖的,到最后你成领袖了,把同志给卖了啊?”


戴志春红着脸,小声嘟囔:“逼逼叨啥呀,宋江不还招安了?”


王志勇指过去,失望地看着众人说:“你看你看你看,这还抬杠呢,有错误不怕,咱得改!你这不反省错误,我在外的工作不好展开啊。”


众人立即忙碌起来,坐内层的女人小孩劝王志勇,外层的老少爷们推搡戴志春。王志勇心里美得不行,鸡皮疙瘩一浪盖过一浪,暗说这跟皇上都没两样了。


闹腾了两三分钟,王志勇一抬手,场面瞬间恢复平静,他看着厂长说:“孙海路跟赵建华在哪呢?”


厂长困惑起来:“你刚不问了吗?真不知道,不信你问问他们。”


一个工友应声说:“他俩也丢了?”


戴志春说:“净扯犊子,一个院长一个废物,俩人都不挨着,能丢哪去。”


王志勇瞪了下眼,几个男工友又是一顿“啧”,训得戴志春跑外面蹲着去了。


王志勇说:“我家马胜粮派人去过没?”


厂长说:“没有,咱不说准了吗,钱啥的。”


王志勇想了想,问所有人:“见没见过一个扁头?平头,有点驼背,个不高不矮,就是脑袋扁。”


众人摇头,都说没这人。王志勇生气地指着老杨媳妇:“你咋睁眼说瞎话呢,我亲眼看着人家找你的,你家不还被砸了吗?”


老杨媳妇委屈地说:“你认错了吧,你去那天我正要搬家,乱是收拾东西呢。”说着举起手,不行我发誓,我说假话,我立马死外面!

众人乱糟糟地劝,劝王志勇,劝老杨,劝老杨媳妇,劝谁的都有。


王志勇犹豫了片刻,看着厂长说:“帮我找找孙海路跟赵建华?”


厂长往后一撤身子:“那我上哪儿找去啊?”


王志勇扫了一圈,叹口气说:“这事儿是我的心病,找不着人万一我胡说八道呢?”


坐后面的几人用手使劲戳着厂长,厂长四看一眼,咬着牙说:“找,明天给你派人找。”


王志勇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人群中间自动分出一条过道。戴志春正在门槛上坐着抽烟,路过时王志勇拍了拍他的肩膀,惋惜地叹了口气。


走出后院,走到前院,王志勇忽然想到了什么事儿,蓦然一停,转头望着众人说:“差点忘了,这事儿,是不是只有我知道。”


厂长怏怏不乐:“反正有隐患的是你。”


“给我钱。”王志勇点了下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给我钱就没有隐患。”


 

02


傍晚,王志勇上饭馆里炒了几个菜,提了两瓶白酒,应约去了老胡家。下午给老胡打电话时,老胡说晚上炖羊肉,家没人,喊王志勇过来陪着喝两口。当时王志勇恰好正愁给老胡送礼的事儿,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


到了地方,正要敲门,瞥见赵建华的屋,王志勇突然心里一沉,转而心情从开心落到了绝望。他想,原本没揭发出“买通受贿”的时候,最让王志勇琢磨不透的,就是赵建华与孙海路的失踪。这次拆穿了阴谋,厂长给出了答案,人家压根就没对赵孙二人动手。起初王志勇脑子里只有工厂这个敌人,不以为意,更松了口气,松气是觉得马胜粮的目标不是他,厂里对他还是很宽容的。但现在绕过来弯,如果不是马胜粮的话,就说明还有第二帮人。


抛开工厂看孙海路的绑架,两个绑匪,分工很细致,事儿也办得干练,眼皮底下就把孙海路一家三口给弄走了。原本他把绑匪归到厂子身上,觉得目的是针对他,两人的生命安全应该无碍。但现在身份一模糊,王志勇就没啥底气了,同时恐惧更甚。这样看,半夜在他家的那个神秘人,也是第二帮的人。


包括那个“扁头”。一开始人证物证都有,明显跟厂子有联系,但老杨媳妇的否认和起誓让他有些摇动。看下午厂长那副模样,不像是有保留的,再说保留也没用,毕竟事儿已经被他揭穿了。但是扁头如果跟厂里没关系,又为何出现在老杨家附近呢?难道扁头跟这两件事儿都没关系?只是他慌乱或恐惧之中,通过臆想而塑造出一个人物?


相比扁头,还有一个人让王志勇更犹豫——赵建华。先说赵建华的失踪,半夜丢了,丢得神不知鬼不觉,甚至连家门都没进去。按理来说,绑架应该在身体上会有限制,但半小时后,赵建华却给他打了俩电话。


王志勇想起医院里的那两段监控视频,一开始他只认为是有人穿了赵建华的衣服,伪装作案,毕竟他印象中的赵建华没那个胆子。但通过这几天的了解,腿上的伤疤,莫名其妙的对修车的恐惧,又是药死老婆又是不关心女儿的,王志勇发现赵建华比他想象中胆子要大。另外半夜潜到他家开空调,有这个灵感的,只有赵建华。


王志勇陡然一惊,难道自始至终,都是赵建华在演戏?如今所发生的,都是赵建华对他的报复?


王志勇心里回想一遍,他除了占点赵建华的便宜,不爽时骂两句,愤怒时踹两脚,没什么过分的行为,值得动这么大阵仗吗?


正纠结,老胡“唰”地一声把门打开,王志勇才发现门没关,敞着一条缝。


老胡不满地说:“屋里听你‘咝咝咝’三分钟了,琢磨词儿呢?”


王志勇应付笑了两声,进门后心里依然不安稳,他想,一个人会隐姓埋名五六年进行复仇吗?应该会。但在他的脑海里,实在没办法把赵建华的形象与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如果在他生命里有这么一个人,只能是唐立哲,但他已经死了。


老胡从厨房里端出一盆羊肉,“咝哈咝哈”,兴奋地说:“来挺巧,正好炖烂了。”


王志勇正出神,没听到,老胡“哎”了一声,说:“想啥呢?”


王志勇连忙起身,把桌子理了一下,边接盆子边说:“想赵建华,跑哪去了这是。”


老胡哼了一声,问:“喝啥酒?”边撕酒包装边说,“你是挺够朋友的。”


王志勇接过酒,说:“我俩不是朋友。”想了想说,“可以说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


老胡往前推推酒杯,点根烟,笑着说:“赵建华修车是跟你一起的吧?”


王志勇正倒酒,顿了一下,为难地说:“算是吧。”


老胡接过酒杯,指了下羊肉:“吃,老烂糊了。”又说,“我听他说了,他不拿钱,只用修,你挺信他的。”


王志勇叨了一筷羊肉,不算好吃,辣,肉膻味很重,适合下酒。说:“被他坑了呗。”


老胡抬了一杯,喝完说:“被坑了还一起玩可罕见。”


王志勇瞄了老胡一眼,说话像起誓:“我要早知道他这样,打死我也不跟他玩!”


老胡喝酒是江湖喝法,前紧后松,前白后啤。


刚上桌,先赶着进肚几杯白的,这为促进感情,提升氛围。不大一会儿,人就微醺了,处于人最兴奋但仍能保持清醒的状态,看谁都有感情,对谁都有一肚子话,这时机适合聊天。


换啤酒,江湖说话有两种,一是聊天时敬酒多,白酒撑不住,不喝又不给面子,所以换啤的。二是喝啤的引尿,聊正投机时俩人都来尿意,结伴上厕所,正是避开其他人的机会,有可能路上就把事儿谈妥了。


王志勇对这个喝法既喜欢又同意,喜欢是前头喝得白酒,被啤酒一填饱肚子,吐酒的时候就全吐出来了,既给了面子,又不伤害身体。同意是同意一个说法:白酒商务,啤酒娱乐,但商务都得用娱乐才能解决。


老胡明显比王志勇能喝,2两的酒杯,三口就能喝完,王志勇第一杯还没下一半呢,老胡第二杯就倒上了。王志勇看得咽口水,几度想伸手夺酒杯,怕老头把自己喝死。但在酒场上劝人是个忌讳,你越劝,别人就越觉得你瞧不起他,非得证明自己。


又陪一杯,王志勇有点顶不住了,找了个话题,问老胡:“叔,咱家里就你自己啊?”


老胡“嗯”一声:“你姨死的早,有个儿子,在南方,一年能回来一趟。”


王志勇趁说话,把杯里的白酒清空,举了瓶啤酒,意思喝啤的,老胡不好阻止,点了点头。王志勇边倒边说:“孤独不老头?”


老胡“嘿嘿”笑一声:“说那干啥。多大岁数了还孤独,没事看看电视,溜达溜达,挺自在。”又“哎呀”叹口气,“以前这家还有人气儿,战友常来,喝喝酒唱唱歌的。”


王志勇问:“那现在咋不来了?”


老胡看了王志勇一眼,起身走进卧室翻找了一会,回来时带了个笔记本,撑开说:“画×的是死了,红的是快死了,黄的是跟孩子走了。”


王志勇眯眼看,笔记本竖线排序,写满了人名、地址和手机号,画×的一片,红的半片,剩余全被黄的占据,没一个干净的。


王志勇叹口气,敬了老胡一杯,说:“那你咋不跟孩子住去?多舒坦。”


老胡说:“去了,不行,儿媳妇烦我抽烟、不洗澡、说话粗、给小孩乱买东西,没半年就回来了。”


王志勇说:“那你这事儿确实不对。”


老胡叹口气说:“也不愿意在那儿。”


这时,楼道传来脚步声,王志勇立即精神,转头盯着大门,听着脚步一直往上走,直到失去声响。


老胡笑着说:“还说你跟赵建华不是朋友。”


王志勇也笑了,说:“真不是,他平时听我的,算个跟班。”


老胡说:“正常。朋友也就两种,一是你觉得他不如你的,二是你觉得你不如他的。”王志勇张口想解释,老胡挥手说,“朋友是一定存在利益关系的,就算物质上没有,思想上也肯定有。这个世界上,只有纯洁的朋友,没有纯粹的朋友。”


王志勇不屑地说:“赵建华身上能有我啥利益?”


老胡说:“满足你的虚荣心,给你制造成就感。”


王志勇尴尬地笑了一声,但老胡没笑,直勾地看着他。王志勇有些毛,避开视线,咳了一声说:“是,我应该是这样,但你话说绝对了,有纯粹的朋友。”


老胡说:“那很罕见。”


王志勇正视老胡,说:“不罕见,我就认识两个。”


老胡看了王志勇几秒,点点头,说:“咱喝一个吧。”


王志勇陪了一杯,夹了两口菜,看着老胡说:“叔,你跟赵建华来往多吗?”


“来往?”老胡放下杯子,“你想问啥?”


“你们邻居这么多年,就你身为一个老兵,观察到的,他有没有啥不对劲儿的地方?”


老胡哼了一声:“早出晚归,挣不着钱,爱喝酒,这不就不对劲吗?”


王志勇讪讪笑笑,尴尬地夹了口菜,心想这话用他身上也合适。


“对了。”老胡唤回王志勇的目光,“有一次,跟他聊天,我说到赵皇冠她妈了,赵建华补了一句‘是,我红姐是这样的’。”


王志勇眼睛往外扩:“红姐?”


“对,红姐。”老胡抬头琢磨了一下再说,“不仔细看哈,没啥不对劲的,刚结婚,女人就死了,称呼肯定不好改。但要仔细看,他带上了那女人的名。注意,不是姓,是名。”老胡嘬了一口酒,继续说,“你看哈,咱就说男的,刚认识没几天,你叫人怎么叫?肯定带着姓,小王、胡叔……为啥?尊重嘛,显得正式。要叫名就很亲昵了,你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这说明啥?说明这俩人早就认识,关系还不错。”


王志勇边听边点头,最后一句,听出老胡话里有话,便问:“你意思是?”


“赵建华,是这女人的相好。”老胡撇着嘴说,“咱不怕丧良心说一句,我估计,孩子都有可能是赵建华的。”


王志勇“哎呀”一声:“那不可能,你不说这女的天天哭吗,就上厕所停一会儿,咋可能呢。”


“不可能?”老胡讥讽地“哼”一声,“人是复杂的,你天天跟赵建华在一块,你都看不清他,更何况你没见过的人呢?”


“咱往最坏说,要是那女人哭得不是她男人呢?哭得是自己的病呢?”老胡往前伸了下头,小声说,“赵建华,没钱没势,又是农村人,要没点关系,那女人为啥心甘情愿把孩子给他照顾呢?”


“话不能这样说。”王志勇有些无奈。


“那该咋说?”老胡越说越来劲,“真的,不是我看不起外地人,离得远,不知根知底,也帮不了忙,你说那女的,大老远跑过来,最后连个收尸的都……”


“外地人?!”王志勇一声惊喊打断老胡。


“可不咋的。”


“这女的哪里人?”


“佳木斯那块的吧。”


“当时这女的出门多少天来着?”


“四五天。”老胡皱眉看着王志勇。


“对了!”王志勇拍了下桌子,端起酒杯,“你说对了,他俩肯定早就认识!”


晚上九点过,两人喝得差不多了,酒瓶散了一地。今天老胡高兴,没咋喝啤的,白酒估计灌了得有一斤半,喝完就回屋睡了。关门时还嘱咐他,锅里有不辣的羊肉,待会孩子回来了给送点。王志勇也有点不清醒,但比老胡强点,他迷迷糊糊收了桌子,把酒瓶摞阳台上,又打包了一份羊肉,坐沙发上等赵皇冠回家。


期间玩手机,登上了老长时间没用的QQ,数十条消息“噔噔噔噔”地跳出来。为首的是群通知,公会群他是唯一的管理员,显示数名成员退群,好几溜儿,粗略数数,起码得二十多个。然后就是工会成员的消息,基本上都是一个问题——孙海路在哪儿?好几天没上线了。


王志勇看着满屏消息,心里不是个滋味。想想,孙海路对他们真是好到没话说,经常发福利就算了,碰到急事儿难事儿第一个伸援手,几次聚会,费用都是他一人出。更可贵的是脾气还好,以德服人,最简单的例子,工会成员有年纪比孙海路大的,但也心甘情愿认他作老大。


这就是孙海路,十几年来,表里如一。


关了软件,王志勇又打开浏览器,搜索佳木斯。刚才在酒桌上,趁着酒劲儿,他已经拜托老胡帮忙找一下赵皇冠母亲的原地址,只要找到,整个事件说不定就会柳暗花明起来。


之前他被赵建华的身份证地址给迷惑了,误以为赵建华的原籍就在本地。可前面老胡说过,就在女人去世之前,已经将房子和孩子都过户给了赵建华,其户口很有可能也进行了迁移。


另一点,女人的出门时间不到一个星期,而佳木斯距离本地近千公里,单向路程就需要两天时间,这还是保守估计。如果女人的确去了佳木斯,刨去来回路程,仅有一天或者一夜的时间用来找人、说明情况并说服赵建华在未来几十年里担任一个孩子的父亲。


所以,赵建华与女人的关系肯定非同小可,而这段关系,结合老白的发现,一定有着一段不能言说的秘密,而这秘密,很有可能是解开目前一切的关键。


九点四十多,隔壁传来开门声,王志勇抹了一把脸,拎着羊肉开门。赵皇冠正要进门,看是王志勇又停下脚步,低下头,等着王志勇说话。


王志勇递过去羊肉:“你爷爷做的,热时加点料酒就好吃了。”


赵皇冠没推让,很乖巧地接在手里。王志勇满意地“嗯”一声,往下走了两步,又发现不对,转过头说:“我听你爷爷说你把烧鸡都给狗吃了啊?那不糟践粮食吗?”


赵皇冠没说话,王志勇走上台阶,说:“这可不行啊,你吃不吃?你不吃就别要,你要了给狗吃,那对吗那?”


赵皇冠小声地说:“我知道了。”


王志勇说:“另外你爷爷说你不吃饭啊,你瞅你瘦的。你别看你现在高我告诉你,你就这几年长个,你现在不吃饭,等你长大了后悔有你后悔的。”


赵皇冠应付一声,抬腿要走,王志勇没说尽兴,伸手拽,却发现赵皇冠的衣袖是湿的,仔细一看,连着裤腿和鞋子都湿了。


王志勇说:“咋弄的?”


赵皇冠不耐烦地说:“刚才下雨了。”


王志勇更不耐烦:“下啥雨能下一半啊?只淋左边不淋右边,你折叠起来走的啊?”


赵皇冠不讲话,头低得更厉害。王志勇说:“抬脸我看看。”


赵皇冠转过头,贴着墙面,王志勇一把将赵皇冠扳过来,严厉地说:“把脸抬起来!”


赵皇冠不动弹,王志勇突然伸出手,捏住赵皇冠的下巴往上抬,赵皇冠惊慌失措,一边往下抻一边拿手挡。就在这一瞬间,王志勇灵敏地弯了下腰,接着猛然向上,立定身体。赵皇冠下意识往上抬,发现不对时两人双眼已经对视上了。


王志勇看到,赵皇冠脸上还未消失的乌青上又覆盖上了新的伤痕,脸颊红肿,脑袋上甚至有鞋印。


王志勇骤然清醒,勃然大怒:“你咋回事啊?!谁打的啊?!”


赵皇冠眼睛闪烁,吸了下鼻子说:“你走吧。”


王志勇粗鲁地扯着赵皇冠的衣服,声音如咆哮:“说啊!谁啊!我操你奶奶!你跟你爹跟我挺硬气,被打几次了!?”


赵皇冠沉默地望着他。


她的眼睛明净深透,目光不可抵挡。她的眼神里带着倔强、勇敢、自由与太多太多的含义,她展示着她的自信与平静,好似两把焊枪一样紧盯着王志勇。


但其后,她的眼神有所动摇,目光也随之发生改变。它们穿过了王志勇,如同一道不能控制的光芒,停留在那些无法挥之而去的悲伤上。


王志勇看到她的眼睛里景象交错,看到她的痛苦从那些景象里缓缓而来,看到那两道光逐渐暗了下去,最后形成一滴泪珠在瞳孔上方闪动着。


她闭了下眼,王志勇感到心碎,仿佛世界都随着那滴泪掉了下来。


王志勇吸了下鼻子,说:“跟我走,回我家。”


赵皇冠低下头,走进屋里,王志勇跟着随着她。她走到电话旁边,看了王志勇一眼,王志勇没有动作。她拿起电话,按了两次手柄压簧,接着拨下三个键。王志勇仍然站在原地,他没有阻止,也没有离去,就静静地看着她。


赵皇冠说:“我要报警。”


她说完这句就开始沉默。


她绕着电话线,包裹住整个右手中指,再收回,转而缠绕无名指。由此反复。她举着电话沉默,足有两分钟,她看着墙上的奖状,却看到别的景象。


一分钟后,她开始掉泪,一滴又一滴,迅速无声,淌过整个脸颊砸到地上。她的表情依旧是隐忍的,倔强的,哪怕整个身体都在晃动她仍然面不改色。


但这并没有维持很久,不过十秒后,她开始哽咽,接着变成抽泣,然后在所有防备与倔强崩溃之后嚎啕大哭。


王志勇一直看着她,他给了她充足的时间,看着她从嚎啕变成抽泣,又从抽泣恢复平静。


最后,他走上前去,说:“你……”


说这话时他感到心颤了一下,他接着说:“跟我回家。”


 

03


王志勇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的天色黑里透白,白又透蓝,像东沙河的水面。


1997年夏天,天气比现在还要热,他和孙海路、唐立哲到东沙河水库游泳。那段时间刚下了几场大雨,正是汛期,原本深度只到小腿的下游都因涨水没到了腰处。


孙海路和唐立哲是旱鸭子,用唐立哲话来说,连去浴池都恨不得抱个游泳圈,更别提游泳了。而王志勇水性极好,善用仰泳、蛙泳、自由泳、狗刨等各种动作,早几年当兵时候,还在比赛中拿过三等奖,是名副其实的“泳王”。


那一天,王志勇充分展现了他在游泳上的天赋。一会蛙泳,一会仰泳,一会潜泳。他将唐立哲的劝说置之脑后,不断地往返河岸两边,还会在过程中做出花式动作。


近两个小时里,孙海路和唐立哲都坐在岸边的台阶上,动作笨拙地像个小孩,用手舀起水往身上浇。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会变得野蛮,王志勇也不例外。除了游泳,他还乐于往孙海路和唐立哲的身上扑水,潜到河底抄一把淤泥往俩人脸上扔,甚至还拖着两人的腿往河里拽。


一贯脾气温和的孙海路被折腾得怒火中烧,站在台阶上与王志勇对骂,而唐立哲已是怕得脚杆发软,连跑带爬地回到了岸上。


关于溺水,王志勇记得是左腿先没了知觉,无法控制,旋即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出现。他拼了命地摆动手臂,想要游到岸边,却发觉右腿也不受控制,两股疼痛交叠着冲上脑门。他无比慌张,因疼痛下意识蜷缩两腿,却发现身体已然变直。他疯狂拍打水面,身体却仍然无可控制地保持下落。


待身体全部浸入水中时,他先是感到鼻子刺痛,随即强迫的窒息感来临,半秒过后,他发现眼睛也睁不开了,他想要呼叫,却连吞了好几口污水。


然后他看到唐立哲从岸上迅速跑来,并不迟疑,全速前进,一个非常标准的入水姿势跳进水中。然后他开始扑腾,整个人往下掉,没进水里五秒就连喝了好几口河水。王志勇后来想到,相比其他人的英雄救美,唐立哲就像是陪葬。


孙海路在岸上喊:“两个腿一起蹬!把身子横起来!”


但他的喊声并没有得到实际性的回应,唐立哲很快被河水没过头顶。


几秒过后,王志勇又听到了一声扑水声。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孙海路正将唐立哲推到岸上,然后又掉头游过来。他看到孙海路用力踩着河水,身体倾斜,在即将靠近他时张开身体,比成一个“大”字,像给了王志勇第二条生命一样抓住了他的手。


孙海路将他拽出河的中心,到达岸边时,王立哲又伸出手,用尽了身上的全部力量,将他拽上岸来。


他趴在岸边哇哇大吐的时候,看到了远方的天,他想,未来过去,再没有哪一天能比今天好看。


小征翻了个身,左腿压在王志勇的身上,将其破碎的思绪拉回。看下表,五点二十五,王志勇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路过小征房间,出门买早餐。


昨天晚上赵皇冠跟着回来之后,他把小征房间简单收拾了下,让给赵皇冠用。那孩子自从晚上到家,连门都没出过,饭还是小征送去的,也不知吃了多少。想着,脑海里印出赵皇冠穿着宽大校服的画面,王志勇心疼地叹口气,嘴边嘟囔:瘦了吧唧的,要吃胖点也没人欺负你。

买完回来,王志勇贴着门边听了听,没啥动静,估计人还睡着。走了两步,心里实在不放心,又出门到外面看了一眼。空调开着的,隔着窗帘缝隙看,书包还在,人没走。昨晚王志勇怕赵皇冠晚上偷跑,把书包特地放了个显眼位置。


再回屋里,添水点火,把包子放在篦子里保温。吃了两口,还是不放心,进屋把小征踢醒,问:“初中早上几点上学啊?”


小征眯着眼睛说:“6点多吧,这还半个多点呢。”


王志勇点点头,站起身又犯愁,踢一脚小征:“你说昨天晚上她吃没吃啊?”


小征把被子往下一拉,生气地说:“我哪儿知道啊,我问去行不?!”


王志勇敷衍地哄了两声,又说:“开空调她冷不冷啊?别感冒了,我要不去外面给她调高点?”


小征喘着粗气坐起来,盯着王志勇说:“我他妈开空调你嫌费电,她开空调你怕她冷,你也忒偏心了点吧?”


王志勇慌张地拧了小征一把,瞪着眼说:“你小点声,一会醒了。”


小征气呼呼地躺下,被子蒙上头。王志勇又踢了一脚,说:“我出去了,锅里有包子跟鸡蛋,你多让她吃点,把奶让她喝了。”


小征扒开被子说:“天没亮呢,你干嘛去?”


王志勇笑一声:“我要在这,她就是想吃她也不吃。人家爱面子,就给她面子。”


出门打的,王志勇先到建三院取回自己的车,昨晚上喝酒,没开走。接着开到郊外的一处林子里,扳下座位补了一觉。睡醒天已大亮,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车内,十分刺眼,狠狠眨了几下眼才适应光亮。揉着眼起来,掏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有了二十多条未接来电,一个是小征打的,一个是陌生号,剩下的都来自于厂长。


王志勇打了个哈欠,给厂长拨过去,接通对面便吼:“你他妈逼去哪儿了你?!”


王志勇漫不经意,慵懒地说:“刚睡醒,啥意思,给我派人啊?”


厂长说:“我问你,你前几天是不是去过二分部的检验车间?”


王志勇说:“去过,有一星期了吧,赵建华不就那天丢的吗?”


“赶紧回来!来我办公室!”


“咋了啊?”


厂长喊:“发现尸体了!有人死了!”


开进厂子的时候,围聚在二分部的工人们还没走,十几个老爷们蹲在地上抽烟,时不时“啧”一声。朝里看,检验车间扯了一条警戒线,两辆警车停在外面,几名警察提着东西陆续往外出,看是在运送证物。


老段蹲在人群当中,看了王志勇一眼,惶惑地说:“好像真要出事儿了。”


从接到电话开始,到开进厂子,王志勇的腿一刻也没停下来过,止不住地抖。迈上楼梯,双脚更是木得厉害,得往下低着,控制住重心,才不会摔倒。进了办公室,马胜粮在沙发上坐着,厂长躲在角落里捂着嘴打电话,见人都是眼神示意了一下,让王志勇先坐。


厂长很快打完,边走边冲马胜粮摇头:“不确定,脸烂完了,砸得只剩半个。”


王志勇一阵哆嗦,马胜粮叹口气说:“确定啥时候死的了?”


“正好一星期。”厂长看着王志勇说,“就赵建华失踪的那个晚上,前后不确定。”


王志勇擦了把汗,颤巍巍地掏出根烟点上,说:“不会是赵建华吧?”


马胜粮说:“不是,人挺年轻,二十多岁。”


厂长皱着眉头说:“你这事儿可整麻烦了。”


王志勇连忙说:“真不是我,我咋敢杀人呢,我那天都没进去。”


“那不是你咋就这么巧呢?”厂长递给马胜粮一根烟,放缓口气说,“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事儿,没事儿最好,有事儿咱赶紧想想办法。”


王志勇急得拍手:“真没我的事儿!”


马胜粮挥手喊停,问厂长:“警察那边咋说的?”


“把大门监控拿走了,门岗老陈也带走做笔录了,待会估计就得找人问话了。”


“行,咱先做好口供。”马胜粮眼神瞟了下王志勇,“你那天晚上,干嘛去了?”


王志勇怯怯地看着厂长:“偷……偷东西。”


厂长一副“白费”的表情,敲着桌子说:“你去帮我拿东西去了,但你没进去,是赵建华进去拿的,老陈不是看见你了吗?就说你肚子疼,蹲外面拉稀来着。”


厂长说完一停,看向马胜粮:“赵建华咋办?人还没回来。”


马胜粮说:“警察来问过吗?”


厂长说:“问过,我说出差去了,我也联系不上。”


马胜粮想了想:“同一天丢,真不好办……”看向王志勇,“你这样,你还说不知道,一定得咬死。”


王志勇摊开俩手:“我真不知道!”


马胜粮再看厂长:“把之前伪造的凭证都处理了,打好招呼,有啥就说啥,这事儿没法瞒了。”


厂长点头记下,又犯难地说:“还有一人儿,孙海路也丢了。”


王志勇忙说:“那个我有证据,跟我没关系。”


马胜粮复杂地看王志勇一眼:“我咋感觉这些事儿都冲着你呢?”


王志勇拍了下大腿,赞同地喊了出来:“可不咋的!”


中午,王志勇跟着厂长在办公室里对付了一口,吃完又犯困,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迷瞪了起来。厂长正加班赶点联系关系,转头看王志勇睡得正香,摇头叹了口气,嘴边嘟囔:“什么人呐。”


手边有动静,低头,马胜粮来了电话。厂长看了眼王志勇,先静音,接着出门走到楼梯口,这才接通:“马总。”


开门回来,王志勇已经打起了鼾声,厂长往他背上扇了一巴掌,说:“别睡了,马胜粮来电话了,说老陈还没出来。”


王志勇揉了揉眼:“啥意思?”


厂长说:“估计有啥事儿,马胜粮说警察局里忙得不行,人来人往的。”


王志勇挣扎着坐起来,屁股还没放稳,兜里电话响。拿出来,陌生号,接通,对面说是警察。王志勇跟厂长对视一眼,忙说,警察好。警察问那天晚上王志勇去没去检验车间,王志勇说去了。警察问,去干啥了?王志勇看向厂长,等点头才说,给我厂长拿东西。警察又问,几点去的。王志勇说,半夜了,十二点一点钟左右吧。警察没说话,得有五六秒,接着语气变了,挺冷淡,让他下午四点半前到公安局来一趟。


挂了电话,王志勇愣愣地看着厂长,厂长寻思一遍,说:“信息好像没对上呢?”


王志勇委屈地说:“真就这点儿,那老陈知道啊,进出门他都知道啊。”


厂长想了想,拍拍王志勇的肩膀:“得,你先去吧,我再打个电话。”


出了厂子,王志勇径直往公安局开。两地相隔不远,都是一条马路,过四五个红绿灯,就在孙海路小区后头,县政府的旁边。王志勇开得慢,匀速20,一边开一边叹气,时不时“哎呀”一声,心想马胜粮倒成自己一边的人了,事儿整的跟拍电影似的。


开过两个路口,前头一辆福特轿车占在路中央,轧双线行驶,车速比王志勇还慢,像缺电的电动车一样,即将静止了才补上一脚油门。王志勇滴了两声,想要超车,但他往哪超福特就往哪变道。反复几次,王志勇涌起火,撤下窗户骂了两声,那福特倒听话,踩足油门往前开,但还没等王志勇泄下火,福特又开始减速,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王志勇往前探,发现是红灯亮了,当即火又飙升。这福特几次三番挡路,意思就是不想让王志勇过绿灯,结果玩砸了,害人害己,王志勇是没过去,但福特也没过去。


王志勇开到福特屁股后头,狠狠按了两下喇叭,打开车门,气哄哄地大步迈向前车。走到车门处,王志勇一句脏话吐口而出,但下一步的动作与语言伴随着大脑的停转戛然而止。


他愕然地看着车里的男人。平头,头发硬,略微驼背,头型宽扁,这正是他找了一个星期、将其认为是解密关键的“扁头”。


同时王志勇还突然发现,他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扁头”了。


在那个夜晚,在那个赵建华失踪的夜晚,在那个有人遇害的夜晚,他坐在车里,看向二分部检验车间的二楼窗户,在昏暗的光亮之外,他看到的男人,正是“扁头”。


王志勇呆若木鸡,他看着“扁头”从中控台上拿起一个电话,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扁头”潇洒地挥了挥,王志勇接过去。


王志勇说:“喂。”


对面说:“勇哥,我是孙海路。”


王志勇看着“扁头”,说不出话来。


孙海路说:“勇哥,警察问你,你就说那天晚上你俩在一起。”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3-10-19 07: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帮凶手做完假证,想让他喊声哥,却挨了两巴掌|《好人王志勇》06

 来林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0-17 08:21 
前情回顾:
工厂里失踪的闹事工友都找到了,果然如王志勇猜想的那样,这些人是被工厂给收买了。
只是,工人里没有赵建华,也没有孙海路。
工厂杀人案暴露,凶案发生,就是赵建华失踪的那天晚上。凶手此刻就在王志勇眼前。
详情点击:《好人王志勇》05
探暗者系列002《好人王志勇》,精彩继续:


 

01



从刑警队出来后,王志勇站在公安大院里抽了根烟,硬包利群,燃了十五分钟。跟往常的特殊时刻一样,烟不为抽,为装饰,若警察问,能有个解释,不用说在躲人。躲的人叫蔡均,也叫扁头,85年生人,老家在黑龙江,高中毕业,目前做房地产水电外包,手下二十多号工人,年少有为。这些话是王志勇没进公安局之前扁头告诉他的,或者说警告,或者威胁。总之扁头给了他十几分钟进行背诵,背到滚瓜烂熟,然后再到刑警队复诵。最后一条是:俩人是好朋友。


关于那天晚上,王志勇在警察面前的说法是同行三人,他、赵建华和蔡均,到检验车间取东西。完事后,他和赵建华坐一辆车离去,蔡均没跟车走,步行出了厂子。负责问询的刑警是位老警察,王志勇说话时,老刑警一直看着桌上的笔记本,但笔记本上洁白无瑕,没有任何东西。


大概一个小时的问询时间,除了笔录,老刑警只问了俩问题。一是赵建华在哪儿?王志勇实话实说,不知道,人丢好几天了,姑娘都还在他家。二是在那天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王志勇也实话实说,他跑肚拉稀,压根就没进去。


王志勇出来后,老刑警给他念了串手机号,说:“我姓李,李党,想到啥了给我打电话。”


谈话时,蔡均也被送出门,有警察在场,王志勇怕起疑,生硬地打了个招呼:“小蔡,你先走啊?”


蔡均笑着说:“对,工地有事儿,我先走,回头咱再聊。”


王志勇心里暗骂:聊你妈聊。


香烟燃完,王志勇看了身后接待台一眼,犹豫地走出院子。他是被蔡均拉来的,车停在被截停的那个路口,得赶紧去取,不然又得贴条了。刚走到院门口,不远处的福特立即打了两下远近光,蔡均坐在车里冲他招手。王志勇心里骂一句,走到近处,看到蔡均指了指副驾驶,又拐过去,开门上车,扣上安全带。


蔡均将车转向,边看后视镜边说:“你咋说的?”


王志勇说:“孙海路在哪?”


蔡均盯着王志勇,说:“我问你咋说的。”


王志勇咽了下口水,说:“说的都你教的。”


蔡均说:“刚才警察问你啥了?”


王志勇说:“问赵建华。”


蔡均脸色铁青,没再说话,加足油门,开向王志勇停车的地点。到达地方后,蔡均瞄着王志勇警告:“你管好嘴,别逞能。”


王志勇正要下车,一听这话又回归原位,点了根烟,慢条斯理地说:“这样跟你说吧,我以前也是混的,这一片挺有名气,你外地的不知道不怪你。说这啥意思呢,你85年的,喊我声哥不过分吧?就且不说我混不混,对哥得有礼貌吧?干啥别急头白脸的,大隐隐于市明白不?俗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知道不,成语。事儿是事儿,规矩是规矩,你……”


王志勇巴巴一顿演讲还没结尾,蔡均一巴掌就扇了过来,声音极响,扇得王志勇懵了半天。


蔡均说:“我刚刚说的啥?”


王志勇捂着脸喊:“我日……”


蔡均又甩一嘴巴,面不改色地说:“我刚刚说啥?”


王志勇心里发虚,忍了,避开眼光:“管好嘴,别逞能。”


蔡均说:“能往心里记?”


王志勇闷声说:“能。”


蔡均说:“滚吧。”


王志勇灰溜溜地下车,乖巧地目送着蔡均疾驰而去,转过头,看到自己车门上贴着两张罚单,忍不住了,往地上啐了一口,破口大骂:“等着吧!都给我等着!”


赶到长英钢厂办公楼,刚停好车,就看保安老陈抄着裤兜出来,一边快走身体一边往下低,持续性的,走一步低几厘米,走到王志勇身边时,跟飞机滑行似的,脑袋都快着地了。


这就有点欲盖弥彰了,说是抄兜,实际上是俩手抓着鼓鼓囊囊的裤兜,裤缝还漏着几张钞票角。


王志勇火正大,顾不及什么情面,下了车拦住老陈,阴阳怪气地说:“太君发俸禄了?”


老陈打量了一下王志勇,慌张地说:“勇哥,这谁又惹你了。”


王志勇伸手一指,大声地说:“我问你,你咋跟警察说的?!那天晚上扁头咋跟我一起了?!”


老陈有些委屈:“不是我说的,是警察查监控查的。这还多亏我,说你俩是朋友。啥意思?卸磨杀驴啊?”


王志勇一时无语,咽了口吐沫说:“你咋不早告诉我呢?”


此消彼长,老陈倒火了:“你问了吗?!上次跟你说话你还爱答不理的。”说着一指王志勇,“不是王志勇你最近是不是有点上脸了,脾气咋那么大呢,你再败坏我我把你偷东西的事儿给说去!”


王志勇心里涌血,嘴上认输,无奈地看着老陈,点了两下头:“行,行,算我错了行不。”


老陈剜了王志勇一眼,抄兜往前走,头往下低,继续演示飞机滑行。王志勇目送过去,牙都快咬碎了,嘴边蹦出一句:“都他妈给我等着。”


边骂带喊跳上楼,推开办公室,马胜粮坐沙发上抽烟,厂长在一边倒茶,王志勇顺势往椅子上一坐,气呼呼地说:“马总,我想明白了,自首。”


厂长张嘴想要训斥,马胜粮眼神拦住,看着王志勇笑:“犯浑啊?去吧。”


王志勇装傻充愣,说:“反正我嘴不把门,到时候想说啥就说了。”


马胜粮说:“那你不应该自首,你应该在厂里广播,我们一不违法二不犯罪,对了,警察也都知道。”


王志勇有点慌乱,静了三四秒,见俩人都没阻拦的打算,硬着头皮站起来,也是赶鸭子上架,心里挺没底,左一脚深右一脚浅,蹒跚着往门口走。


这时马胜粮眼神又示意一下,厂长才站起来解围:“行了,你先听,听完了再广播,不耽误事儿。”


王志勇假装犹豫了一下,装模作样地坐在椅子上,等着马胜粮讲话。


马胜粮笑了一声,说:“刚才见老陈了没?”


王志勇没说话,马胜粮说:“监控我也看了,蔡均……是叫蔡均吧,没那小子进来的监控,咱厂跟他也没关系,说是你朋友最合适了。”


王志勇没听明白:“啥意思?仨人作案,我放风呗?”


马胜粮说:“你没嫌疑,你帮他洗嫌疑。”


王志勇说:“我嫌疑呢?”


马胜粮说:“警察咋问你的?查你车了不?”


王志勇想了想:“没查,就问我赵建华在哪儿,看着啥了没。”


马胜粮说:“你几点进去的,进去多长时间?”


王志勇说:“差不多两点。我没进去,赵建华进去了,十分钟吧。”


马胜粮点了根烟,看着王志勇说:“知道那人啥时候死的不?”


王志勇摇头,马胜粮说:“饭后四小时左右,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死在车间的检修室里了,被人埋起来了,但可以肯定是第一现场。能明白不?”


王志勇呆呆地说:“意思是我们去之前就死了。”


马胜粮点了点头,王志勇再补充:“那个扁头就是凶手?”


马胜粮说:“差不多吧。”


王志勇噤声,觉得不对劲,说:“这扯不,跑咱厂子杀啥人呢?”


马胜粮想了想,走到办公桌,按亮电脑,喊王志勇过去。屏幕里,是一段监控视频,方向正对厂街大道,王志勇突然想起,前几天看到工人拆卸的摄像头应该就是这一个。


马胜粮说:“没跟警察说,就我这儿有。”


随即点击播放,不一会,一辆面包从厂道右岔口驶来,是王志勇的车子。车子驶出十多米远,一个男人从右岔口追出,王志勇一眼认清,此人正是扁头蔡均。蔡均穷追不舍了约有二十多米,突然止步,目光投向上方的监控摄像头,与王志勇形成对视。几秒钟后,蔡均整理了下衣服,不再仓促,两手插兜,朝大门迈去。


王志勇看得傻眼,虽然明白但还是发出疑问:“啥意思?”


厂长说:“他从大门出去是意外,要没这个摄像头,你就惨了。”又问,“这么可劲儿撵你你没看到?”


王志勇挠头想了想:“后车座上有被子,挡死了,还笑话赵建华来着。”


马胜粮按动了两下鼠标,说:“还好没看到。”


屏幕里,时间变慢,在马胜粮的鼠标处,王志勇看到有道白光闪了一下。拖动放大,看清了,白光来自于一把尖刀。


王志勇跟厂长对视一眼,又看马胜粮,接着指向自己,张大嘴说:“我?”


马胜粮关掉页面,抽口烟说:“这就能解释赵建华为什么丢了。”


王志勇在原地愣了半天,反应过来说:“不是,我没得罪过这个人,之前都没见过,为啥要弄我?”


马胜粮看了一眼厂长,厂长叹口气说:“不是想弄你,是想弄我们。”


王志勇说:“能说明白点吗?”


马胜粮说:“雇蔡均的,是前河集团。”


 

02


王志勇还记得那个让他不断领会到感悟的夜晚。


他从建三院出发,走方户庄外环,当天阴天,仍有积水,轮胎在一片山药地中被扎。赵建华步行到大道口,打车回家取备胎,接着返回,撬千斤顶。收音机讲世界末日,他点起一根烟,在意识到自己已经四十一岁时,靠对比明白了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道理。


那晚之后,他的人生就如跌进了一口井中,井内死寂,无边无垠,黑暗宛若形体罩住整个井下世界,仅有头顶存在光亮。置身其中,他没有清晰的视野能够看清生活的变化,却又能够感受到不安的氛围,不可避免的是,一切都在越来越坏。


很多天来,他都将这个领悟认作为其后无数无尽灾难的源头,日后的焦虑也从此开始。人一旦认清自己,就会发现生活中的不幸,这是电视上的演员说的。人之一生,乐在糊涂,这是老雀仙说的。活给自己看,这是他说的。


孙海路被绑架之后,他想用自己的状态和能力来扭转乾坤,他认定整件事由他而起,也必须由他结束。于是他调查,破案,设立推定嫌疑人。他在纸上去思索事情的逻辑关系,用大脑来分析蕴含在线索之中的大阴谋。


但事到如今,王志勇发现,整个事件,从很长时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而他,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并没有釜底抽薪的能力。


2011年年初,长英钢铁厂年终报告大会上,出现了三个迫在眉睫的危机。多家原料供应商合同终止、车间设备急需换新、积压货品达到历年之最。


出现这种局面有目共睹。长英设备设施以及管理配置已经落后,生产效率与质量远不及同类生产制造商,不具备竞争优势。早在之前,还有几家兄弟企业愿意帮忙贴标销售,但几年下来,长英形势愈演愈烈,谁也不愿再去抽自身的血去补这个血窟窿。


此后,马胜粮请人对工厂做了评估,得出两点。其一,长英虽是老牌子,但销售渠道与信誉已不如往年,市场早已被其他企业侵占,很难竞争。


二是厂内需更换设备及产线数目极大,面临年限长、花费高、起步晚等问题,且冶金工业现阶段不受投资市场关注,拉投资较为困难。最终得出结论,与其作茧自缚,不如出让回血。


由此,前河集团登场。


据马胜粮透露,他跟前河的董事长是老相识,双方在私下达成协议后,经过了几轮串标,签订了一份意向书。


在条款里面,有一项“企业形象受损补偿条例”,简单来说,就是在双方还没有签署最终合同前,如果在此期间长英钢厂出现名誉受损情况,就有解除合同的权利,并可向长英索要赔偿金。


马胜粮说,前河正是盯上了工厂急需转手这一点,才会想方设法制造破坏,而凶杀案,正是最有力的打击。


马胜粮一通讲完,王志勇久久没回过神来,摸着下巴问:“所以,他们找人,到咱们厂杀人,再嫁祸给我,目的是让长英形象受损。”看马胜粮点头,王志勇仍想不明白地说,“他们是奔着这个挣钱还是不想买啊?”


马胜粮摇摇头,顿顿说:“他们想压价。”


王志勇说:“你咋早不说呢?”


马胜粮晃了晃手机:“你走的时候刚给我打的电话。”


王志勇说:“不报警?”


马胜粮看了厂长一眼,说:“这事儿你别管了,没你事儿了,你管住嘴就行了。”


王志勇也看厂长一眼,明白了:“跟前河聊好了是不?”又指着窗外说,“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马胜粮瞄了下王志勇:“估计死的是个傻子。这事儿他们负责,再说警察调查还得一段时间呢,你装不知道就行。”又说,“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里有个底,这罪怎么论也论不到你头上。”


厂长扣着下巴迟疑地说:“我倒觉得勇子说得对,咋说是个人呢,不行报警吧。”


马胜粮失望地身体往后一躺,皱眉看厂长:“你咋说不通你呢?我不知道是个人啊,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没听说过?你要觉得过意不去,给你爹妈烧纸的时候把他捎上不行了吗?”


厂长斜了马胜粮一眼,王志勇抢先说:“会说话不?”


马胜粮说:“咱不过分,咱手里有什么,监控?内幕?说白了就是个信息差,这很正常。警察尸检还得几天,先让子弹飞一会儿。”


厂长悻悻坐下,想起了什么,问王志勇:“孙海路是不是在前河手里?”


王志勇点点头:“对,赵建华肯定也在。”突然惊了一下,“我明白了,赵建华那天晚上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厂长咧嘴说:“才明白啊?”


马胜粮说:“他应该没事,就是被押住了,我晚上打个电话再问问。”


王志勇看了眼表,抬步往后撤:“不跟你们扯了,我走了。”


厂长说:“干嘛去,没到下班点呢。”


王志勇转头说:“我接小孩放学去。”


出门时下雨,路上变大,像老天爷一盆子一盆子往下倒一样,激得柏油路遍布水雾。王志勇心里嘀咕,这场雨少说得下两三天,待雨过天晴,温度就会垂直往上升,正式迈入一年中最热的季节。


开到学校附近,王志勇在饭馆炒了两份菜,等待期间,坐在门边看满天大雨以及暗沉下来的街景,忽然想起了赵建华。孙海路既然在前河集团手上,结合监控视频以及前河集团的目的,赵建华的下落也不言自明。


说起来这是好事儿,但王志勇细细回想一遍,摸清事情的大概脉络之后,一股凉意还是攀上后背。迷迷糊糊中,自己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算计,前河集团、马胜粮、孙海路、赵建华,甚至死去的人,都紧随着他围绕,也好在傻人有傻命,几次都是虎口脱险。


拿到饭菜,王志勇临走前趁人不注意,偷了店门口一把伞。溜进学校,打听到赵皇冠的班,人没在,问同学,说可能去了操场。赶到操场,阒其无人,空空荡荡,连谈恋爱的学生都没有。


再进到老师办公室,王志勇全身都湿了,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汗。问起老师,恰好赵皇冠的班主任在场,班主任问王志勇干嘛的,王志勇哆嗦了一下,说是三舅。这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不是孙在可三舅吗?”


转过头看,是上次来给他指道的男老师,一脸怀疑地盯着他。王志勇转头看了一圈,原本各干各事儿的老师们注意力都集中了,或瞄、或盯、或看、或斜,目光一致,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王志勇小时候就经历过老师的千锤百炼,自小到大最怕的职业之一就是老师,是个为数不多的童年梦魇,这会儿被一群梦魇注视,怕了,磕巴地说:“都是,我是她俩的三舅,呵呵,巧吧。”


男老师看了王志勇几秒,说:“报警,彭老师。”


王志勇脑门热汗频出,下意识抓住班主任的手,意识到不对又松开,紧张地说:“老师,你别,你广播一下,把赵皇冠喊过来,她能证明。”


这时另一个老师说:“彭老师,你喊。今下午孙在可也来上课了,我把她也喊过来。”


王志勇一顿,窘迫霎时消散,往前迈了一步说:“她回来了?!”


十分钟后,赵皇冠和孙在可站在被老师和同学围着的办公室里,极不愿意地承认面前脑门飘热气儿的王志勇是俩人的三舅。误会澄清,男老师带动着全屋老师给王志勇道歉,然后给了三人一块地聊天。王志勇尴尬得脸通红,就往后倒退一天,他也想不到自己能有这待遇。


孙在可依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没坐,也没跟王志勇说话,问老师:“我能走了吧。”


王志勇把她喊过来,眼神骂人,说:“你爸你妈也回来了?”


孙在可看向别处,没好气地“嗯”了一声。王志勇问:“去哪儿了?”


孙在可说:“我爸说回头他告诉你。”


王志勇点头,低头看见手上的外卖包装盒,往后缩了缩,假装漫不经意地问:“你吃饭没?”


孙在可不耐烦了:“吃没吃能怎的?”


王志勇“啧”一声,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边递钱边瞟着赵皇冠说:“知道这是谁不?”


孙在可接过钱,点点头说:“知道,我俩认识。”


王志勇满意地笑笑,正想说话,看到赵皇冠低着头,一言不发,明显在憋着,便朝孙在可挥了挥手:“滚吧。”


孙在可走后不久,王志勇向老师说声谢谢,拖着赵皇冠往外走。门口还围着一大批探头探脑的学生,王志勇急中生智,拖拽改为搀扶,同时掏出手机假装打电话,装成一副下人模样,恭敬地说:“赵经理,皇冠我找到了,菜有点凉了,要不要我让厨师再做一份。”


边打边走,原本偷笑的学生们都沉下脸来,目光紧随俩人,窃窃私语,眼光明显有了变化。王志勇再添把柴:“是,是,听您的,我跟她说。”


俩人一路走到教学楼外,王志勇还在打电话,时不时朝后看一眼,不停地“是”、“您放心”、“必须的”。赵皇冠“哎呀”一声,烦躁地挣开王志勇,说:“到这儿了还装啥?”


王志勇收起手机,哈哈笑:“行不我这?装孙子数你大爷最厉害了。”


赵皇冠说:“你来干嘛来了?”


王志勇把包装盒递过去:“有点凉了,虾,红烧肉,吃!这玩意最有营养了。”接着瞪眼,你吃不完别扔啊,晚上拿回去,我热热吃。


赵皇冠想了想,收下了,说:还有事儿不?


王志勇神秘地说:“还有个好消息,你爸要回来了。”


赵皇冠说:“哦。”


王志勇狐疑地看赵皇冠一眼,脸上的伤疤居然都不见了,特白净,鼻尖上的伤口成了一个点。王志勇伸出食指,沾了沾吐沫,迅速地往赵皇冠脸上抹了一下,翻过来看,有颜色,应该是化妆了。


赵皇冠挥手扑,慌张地说:“你干啥呀?!”


王志勇说:“揍你的是学校里的还是外面的?”说着就要往里走,“不行,我得问问老师去。”


赵皇冠赶紧拉住,求饶地说:“我的事儿让我自己解决行吗?”


俩人推拉了几次,眼见就要挣开,赵皇冠一狠心,往王志勇胳膊上掐了一把。王志勇嗷嗷叫唤,停下来,搓着胳膊不断吹气,喊:你下死手啊?!

赵皇冠疲惫地说:“走吧,行吗?”


王志勇埋怨地看赵皇冠一眼,说:“晚上我来接你,到前街找我。”


赵皇冠不情愿地“嗯”一声,又说:“咋非上前街呢?”


王志勇说:“我在大门口开个烂面包,被你同学看到不就露馅儿了,跟你说了,你大爷装孙子都是全套的。”


赵皇冠抿住嘴,笑意还是从嘴角边漏了出来,她点了点头,马尾辫就像个毽子一样上下晃动,一抹雀跃在她的眼神里跳动着。


王志勇看得有些恍惚,眼眶一瞬间竟然湿了。这是他说不出来的感悟,比以往那些通过岁月实践的心路历程更加复杂,但也更加表面。就像盲人摸象,他闭着眼,通过其他尚未封锁的感官,体验到“象”其中的一部分,还是最实在、最让人怀念的一部分,他为此感动,但又不知在感动什么。


王志勇说:“你带伞了吗?”


赵皇冠摇摇头,王志勇把伞递过去,转过身,跑进大雨。这个过程中,王志勇认为自己出奇地帅,跑动的频率就像偶像剧里的帅哥一样,深沉又潇洒,勇敢无畏又含情脉脉,他恨不得现在就有一台摄像头,慢速录下他的英姿飒爽。跑出老远,王志勇转头望去,赵皇冠仍站在原地,持着一把伞看着他。但刚转过头,王志勇脚下一滑,后脚绊到前脚,他一个踉跄,扑在雨地之上。


在王志勇双手撑着地面爬起来时,转头看到赵皇冠奔跑过来的身影,他忽然明白,刚才的感悟,叫做幸福。


 

03


傍晚7点过,浑身湿透的王志勇在长英医院见到了失联多天的孙海路。


他以为自己会喜极而泣,或者抱着孙海路久久不愿撒开,再不济,也得眼盈热泪地好好叙叙旧。但他进入办公室之后,只表示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冷静问候,回来了?接着冷静肯定,回来就好。然后把手上的短袖攥成一股,往垃圾桶里拧水。


王志勇进行这些动作时,眼神刻意避开孙海路老婆、医院女医生、医院男医生、医院女护士以及十几人的养老院外援团,哪怕这些人都张大嘴看着他,也见证了他光着膀子连哭带嚎冲进办公室的疯狂。他全然不管,安心拧水,心如止水,内心只有一个声音:丢他妈大发了。


孙海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迅速驱散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关上门后忍着笑意说:“你这玩啥呢?跑着来的?”


王志勇脸臊得通红,刚才拧了半天水,短袖都快拧干了,这时望着孙海路,眼神幽怨:“兴致全给破坏了。”又埋怨说,“咋不给我打个电话呢?”


孙海路扔给王志勇条毛巾:“怪我,事儿赶的,本想给你打,这又上人了。”说着开门要走,“你先擦擦,我上楼给你找衣服,着凉了一会。”


王志勇忙喊:“不用,刚才臊都臊干了,你来,咱俩聊聊。”


孙海路迟疑了片刻,关上门,坐沙发旁边的椅子上,抄着两手等王志勇说话。王志勇仔细看,瘦了,胡子拉碴,头发也长了,额头上不知是脏还是伤,乌青乌青的。王志勇说:前河绑的?


孙海路点点头:“他们想让你以为是长英干的,借长英手把你铲了。”


王志勇吸了口冷气,说:“长英我查出来了,人都没事儿。”


孙海路显得很惊讶:“没事?”


王志勇说:“都好着呢,被买通了,你记得戴志春不?老小子被我治得卑服的。”


孙海路说:“真没事儿?六个都没事儿?”又自己犯起寻思,“怪不得呢。”


王志勇摸不着头脑,脱了裤子边拧水边说:“嘟囔啥呢?”


孙海路回过神,笑了,说:“戴志春前河的也联系不上,估计以为被灭口了,你要是调查,让长英发现,不也得死吗。”


王志勇越听越糊涂:“前河跟戴志春有啥关系?”


孙海路说:“你以为戴志春花那钱哪儿来的?”


“前河给的啊?”王志勇“我操”一声,“这老小子真啥便宜都占,通吃啊!”又一拍桌子,“怪不得了!我说咋还能在老杨家看见扁头!”


孙海路笑笑说:“也幸好,杀人那事儿你知道没?”


王志勇静了静,仍觉得有点绕:“他们如果要铲除我,那扁头不就成嫌疑人了吗?”


孙海路苦笑着摇头:“你调查这事儿,谁知道?我吧。你要失踪了,我不就成证人了吗,这事儿都不需要前河威胁我,我实话实说,长英都跑不了。”又说,“扁头,前河随便支个身份,浑水摸鱼还不容易吗?实在不行往外跑前河也能负担,跟你说了,人家目标不是你,是长英。”孙海路顿了顿,叹口气,“你跟老赵偷东西,是不是按顺序偷,一个点一个点偷。”


王志勇说:“对,偷得公平。”


孙海路说:“就这事儿前河都知道。如果扁头没被发现,赵建华没失踪,他们的计划是杀人嫁祸给你。但这倒不是针对你,你就是个玩意儿。”


王志勇思索良久:“合着我还被赵建华救了。”这才想起赵建华,“你见着赵建华没啊?”


孙海路点点头:“人他们押着呢,不敢放,怕乱说。”


王志勇说:“绑你的人是赵建华吗?”


孙海路说:“不是,那人穿的赵建华的衣服。”


王志勇想了想,又看孙海路:“这事儿咋整呢?”


孙海路“啧”一声:“反正乱得很,再看看吧,看他们怎么整。死的啥人你知道不?”


王志勇说:“具体不知道,说是个傻子,脸都烂完了。”又补充一句,“挺年轻的。”


孙海路“嗯”了一声,没再往下谈。静坐有两三分钟,孙海路看了眼手机,说打个电话,顺便给王志勇拿套衣服,推门出去了。


王志勇看着手上的短裤发呆,平心而论,他不太认同孙海路的说法。围观整个事件,如果目标不是他,他又为何能够几次在关键的节点经历到转折的发生?这不应该。


想着,王志勇推门出去,走至电梯,下到一层,刚才围在孙海路办公室的医生护士仍在盯着他看,这更加肯定了他认为他与整个事件的密切程度。


他有预感,他就像这个事件里的主角,像电影里的楚门,所有内容因他而生,也因他而止,在他无法锁定摄像头之前,只能跟随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跌跌撞撞。王志勇心想,这大抵就是人生,在某一刻,你会发现自己并不服务于生活,而是生活服务于你。


走到大门时,手机响了,接通是小征,说今天晚上他要去工地画图,明下午才能回来,卷帘门钥匙放在了墙边空调外机处。这时有俩老太太从外门进来,见人眼直,直勾勾地盯着王志勇看。王志勇让开一步,但老太太们仍无动于衷,既不进也不走,看王志勇跟王志勇看美女似的,明目张胆又小心翼翼,被发现了急忙避开眼光,但眼角还往身上瞟。


王志勇无奈,转过身想嘱咐小征两句,结果看到一具白花花的躯体映在大门玻璃上。他愣了两秒,终于正视自己,看到身上除了一条内裤再无别物,大肚腩跟随呼吸整齐有序地膨胀着。王志勇又愣几秒,挠挠头,憨厚地朝老太太笑笑,撒腿朝背后跑去。


晚上放学点,王志勇刚到前街,接到厂长的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到厂子来一趟。王志勇答应一声,马胜粮又在电话那头说话,让他最近小心一点,这里面涉及挺多事儿,别再自己调查了。挂了电话,王志勇左右寻思不对劲,又打给孙海路。孙海路听了沉默半天,也说了跟马胜粮一样的话,小心点,命要紧,别再查了。语气听着挺虚,一虚王志勇就怕,怕就急,喊了出来:“到底小心啥呀?!”


孙海路又想半天,说了句挺隐晦的话:“咱哥俩情况一样,往哪走都是刀子,小心说话,小心下脚,占便宜可以,豁出命可就不好了。”


再想往下问就没机会了,后车门突然被拉开,赵皇冠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拿着伞上车,雨大,半个肩膀湿了。王志勇挂断电话,递了两张纸,说:“饿不?”


赵皇冠摇摇头,又想起什么说:“下午饭吃完了,分给同学吃了。”


王志勇答应一声,边寻思边开,到下午买饭的饭馆停下。赵皇冠忙说:“真不饿,现在还没消化呢。”


王志勇一个白眼过去:“咋的就你自己吃饭呗?我不吃?”拉开车门又说,“把伞给我。”


雨是越来越急,又长又密,跟下针一样,打得身上疼。到了门外,王志勇先偷摸地把伞还回去,再进门点了碗炒面,又顶着雨往车里跑。跑到车上,连鞋带衣服都湿完了,头发软趴着,往下滴水。赵皇冠问:“伞呢?”


王志勇说:“那什么,刚才碰见一女的领个孩子,把伞借给她了。”


赵皇冠不理解地说:“借给她了?”


王志勇眼不跳心不慌地说:“对,正进门碰上了,要走,就把伞给她了。人我认识,以前钢厂的,算个半厂花吧。年轻时候挺得意我。”王志勇指着车顶想了想,“是钢厂开运动会,五千米,我跑完气儿不带喘的,当时你大爷长得也带劲。树大招风呗,多少年了还记得我呢,《廊桥遗梦》不就这样演吗。”


赵皇冠看了王志勇几秒,摇摇头笑了,笑中有含义,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无语,总之是挺膈应人的笑。王志勇窜了点火,身子往后一撤,说:“啥意思?不信呗?这是她走了,她要不走非得跟你好好唠唠。另外跟你不搭嘎的你能不能不掺和?没点距离感呢?”


“没走。”赵皇冠指向店门,“伞不还在那儿吗?”


王志勇撇了一眼窗外,噎了五六秒,接着看赵皇冠一眼,伸手点火,这时嘴还硬,小声地说:“反正有这么一回事儿。”


路上,赵皇冠想要回家拿换洗衣服,被王志勇拒绝了,说雨大,没伞,容易淋感冒,先让赵皇冠回去写作业,他去替她拿。其实主要还是怕赵皇冠一回家就不跟他走了,到时再折腾,又哭嚎又报警,或者惊扰到老胡,他就陷入了被动。


开到家后,雨依旧大,淋得铁皮屋“咣当咣当”的。王志勇没让赵皇冠下车,说自己先去开门,拿到伞了再过来接她。刚出车门,王志勇浑身上下立刻湿透,两个胳膊瞬间沾满了小水珠,甚至能听到雨水打在头顶的声音。


王志勇快跑到门边,插入钥匙,扳住卷帘门,运了两下气之后使劲儿往上抬。但卷帘门并不吃力,而且反应迅速,在接收到力度的一刹那,便像把灵巧的卷尺一样“哗啦”一声往上缩去,把王志勇晃了个趔趄。


王志勇懵坐在原地,无助地看着屋里的黑暗。


约有一分多钟,他听到某处传来一声无法辨别的响动,他慌张地爬起来,喊停准备下车的赵皇冠。之后他走至院子,与屋里的鬼祟错开一定距离,往远处看。油路上激起了一层白雾,本能目及的视线变得模糊和狭窄。他看到街道两旁有几辆车,多数见过,但其中一辆他毫无印象。他进入车里,暴力操纵年迈的面包车,倒车,转弯,加速,开上油路。在路过那辆黑色大众时,他穿过雨水与黑暗,穿过赵皇冠脸上的恐惧,看到了车上的牌照:2K2R3。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4-28 04:24 PM , Processed in 0.141868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