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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急诊室里,那个喝农药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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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3 09: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急诊室里,那个喝农药的年轻人

 第七夜 全民故事计划 2023-10-23 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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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36个故事—


前 言

我在急诊科工作的这些年,见过各式各样的就诊者。因为“一时想不开”或者单纯“吓唬家人或伴侣”而“自杀”的就诊者,在急诊人群里占据了不小的比率,而在这个人群中,青少年往往又占据了大头。

真正决意轻生的人,采取的都是非常决绝又惨烈的方式,这类人几乎没有被送到医院来的机会。而这些临时起意的青少年们,在被送到医院后,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后悔了。



小骏是夜里十点半左右被送到急诊室的。他的班主任、生活老师和几个室友都来了。

一群人围着小骏急得不行,一见到接诊医生,便都忙着说小骏的情况:他们才下晚自习,小骏是住校生,一回到宿舍他就把自己关到卫生间里不出来。

宿舍有个男孩内急,不住拍门让小骏赶紧出来。可小骏过了好久才开,卫生间里一股很重的大蒜气味,小骏的手里还有一个空了的农药瓶。室友吓坏了,急忙通知了老师,这才把小骏送过来。

和周围老师同学一脸急切的样子相反,躺在平车上的小骏一脸漠然,对医生的问诊也置若罔闻。

小骏刚满14岁,在上初二,皮肤很白,是那种在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暗中沤出的白,那眼神空洞迟钝,完全不是这个年龄的少年该有的样子。

我反复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一声不吭,好在他老师把那个农药瓶带过来了,我看了下,是一种剧毒的有机磷农药。瓶子已经空了,他到底喝了多少也不知道。眼下只能先给他安排洗胃。

小骏被安置在洗胃室后,我们迅速脱去了他的外套,并用花洒反复冲洗他的身体。他的衣服上也被溅了不少农药,必须要防止这些农药进一步通过皮肤进入身体。

虽然一直不说话,可对我们的操作他还算配合,可在给他插胃管洗胃时他却开始剧烈挣扎,嚷嚷着说那药他没有喝进去,那瓶药大半都被他冲进马桶了,只有一小半让他泼在了衣服上。

我愣了一下,小骏说的可能是真的。按照他老师的说法,这药他“喝了”半个多小时了,服用了这样大的剂量,他却没有出现非常严重的临床症状。

我先前也碰到过这样“吓唬”家属的患者,可这时候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我还是坚持让护士给他安了胃管,用电动洗胃机给他洗了胃。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从我们执意插胃管开始,他就不住地哭,说自己没喝下去,可管子还是从鼻腔下去了。我特别检查了下小骏的胃冲洗液,液体还算清凉,没有闻到明显的农药味,我也算松了口气。

有机磷中毒虽不像百草枯那样“给你后悔的时间却不给你后悔的机会”,可中毒剂量大或者抢救不及时,同样会危及生命的。

正值盛夏时节,穿的都是些贴身衣物,农药多少都还是会通过皮肤渗透到身体一些。

洗完胃没多久,小骏就出现了流涎、流涕、四肢肌纤维颤动等有机磷中毒常见的临床表现,还说自己头晕得厉害。严重的有机磷中毒会导致患者呼吸肌麻痹,出现谵妄抽搐和昏迷,甚至出现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

好在通过皮肤渗透到身体的农药剂量毕竟有限,对机体的影响没有直接口服那样大。已经给他用上了解磷定和阿托品,他的生命体征都还平稳,可仍需要密切的随访观察。

小骏的父母在工业园区的一家电子加工厂上夜班,得到通知后立刻来了,到医院时还穿着工装。我简明扼要地给他们说明了情况,后续可能存在的风险和并发症,不清楚小骏服毒的原因是什么,也怕后续的治疗情况有变,我隐去了小骏自诉没有吞下农药,只是把农药倒在身上的细节。

怕吓到他们,老师并没有在电话里说明实情,只说小骏有些不舒服送到急诊科了。知道儿子是服了剧毒农药被送来的,夫妻俩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两人都瞪着眼张着嘴,好一阵都一声不发。直到被我带去了病房,看到脸色苍白虚弱不堪的儿子,才相信儿子的确是中毒了。

洗完胃的小骏被安置在留观病房,他的身体偏向一侧,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床边,不住地吐着涎水。他的同学都回去了,此刻只有班主任在照顾他,小心地帮他擦去嘴角的残留物。

和我预料的不太一样,走进病房的小骏父亲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感谢及时将儿子送医并小心照料的班主任。

父亲黝黑健壮,像一座黑塔一样驻立在儿子跟前,他没有说话,可这样沉默的压制让小骏的身体开始颤栗。

14岁的小骏,身形随了父亲,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了不少,可在父亲面前,他蜷缩着的身体像一只被烤熟的虾。他完全不敢和父亲对视,开始剧烈地咳嗽,像是在逃避,还有点寻求同情和保护的意思。

我忘了这样压抑难捱的气氛大概持续了多久,它毫无防备地被一个巴掌声打断了,随即传来的是小骏父亲暴吼的声音,“老子一天天起早贪黑的,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为了方便你读书还特意买了城里的房,你一天天的长本事了,书不好好读,还敢喝农药,老子脸都让你丢光了。”

小俊父亲的暴吼让门窗上的玻璃也跟着瑟瑟发抖,就像此刻的小骏,他没输液的那只胳膊把他挨过巴掌的脸护住,妄图遮掩在外人面前受辱的情绪,他用嘴巴咬住手指,似乎想拼命压制住哭泣,可最后他还是失败了。

没有被镇压住的抽泣更是惹恼了父亲,又是一巴掌抽下,只是有胳膊护住,这次没再打在脸上。“还哭,不中用的东西,除了哭你还能干什么。”

我和班主任都看不下去了,上前劝阻,小骏母亲也护住儿子,半揽着儿子的头,不住地抹眼泪,一个劲地安慰儿子别哭。可她的举动再次激怒了丈夫,他撂下一句“就是你从小惯的,慈母多败儿”后,便到外面抽烟去了。

我以小骏一般情况还不错,不需要留那么多人在医院为由,让小骏父亲回去了。看得出来,小骏非常怕他,有他在这里,小骏的处境只会更糟。

洗胃的当天夜晚,我观察得更勤一些,没有新病人的间歇就上小骏的病房看一眼。

每次进病房,都看到母亲向小骏哭诉着为人父母的不易:我们为了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就希望你成绩好,我和你爸这辈子就这样了,这个家以后都指望着你,千万别干傻事……家里还背了好多年房贷,我跟你爸在厂里一点错都不敢犯,为了多挣点全勤肚子痛得再厉害都不敢请病假,我们辛辛苦苦全是为了你有个好前途,只要你出息了,再苦再累我们也觉得值了……明早我就去学校把课本给你带过来,我问了医生了,说不严重,住几天就能出院了 ,期中考试成绩那么孬,在医院这几天也要抓紧学,不能再落下了,我们的希望全在你身上啊……

全程都是母亲在絮叨,很久之后,我才听到小骏有些哽咽的声音,“就是怎么都考不好,觉得对不起你们,不敢面对你们才喝药了,可是第一口我就后悔了……”

这间留观室空间狭小,可门窗相对,空气流动性一直很好,可不知怎地,我感到有些莫名的窒息。

小骏的父母不敢一直请假 ,便委托亲戚帮忙照料。亲戚来的时候带了条叫不出品种的黄狗,小骏一见它就又哭了,说旺旺是他小学就养的狗,上初中后搬到城里了,父母怕他养狗耽误学习,死活不同意把旺旺带来,就丢给了乡下的亲戚。

旺旺一见他也是欢快得不行,尾巴摇得像风车一样。它平时特别温顺,可只要看到护士去给小主人输液,忠心护主的它就冲着护士吼个不停。

医院当然不让宠物进来,可大家看到小骏的情况,倒也没勒令他们把旺旺带走,有它陪在这里,这个孩子才能有点笑脸。

和母亲要求的一样,在医院的这几天,他大部分时间在看书,旺旺就像只温顺的小猫一样趴在地上,每次有护士来输液,它就又变得警惕起来。

第四天复查的指标还算不错,可以安排出院的事情了。是小骏父亲来结的账,提前给他说过小骏的情况走不了保险,所有费用都只能自费,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结完账回病房时,他看到趴在床上输液的儿子腾出手来给旺旺喂火腿肠。他怒不可遏地一脚就将旺旺踹到了墙角。先前还在开心吃食的旺旺痛得惨叫,不住地打滚。

小骏顾不上还在输液的手了,直奔墙角,抱着伤情不明的旺旺嚎啕大哭起来。这一举动再度惹怒了父亲,“一天到晚就知道折腾你妈老汉,真是倒了血霉生了你这个讨债鬼,考那点分你就准备以后讨饭去吧。”

盛怒中的他把小骏堆在床旁的那一堆教科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你读个什么昏书。”

那一脚踢得实在太重,几分钟过去了,旺旺还在持续不断地哀嚎。这个瘦高的男孩抱着旺旺蹲在地上,哭得眼睛都睁不开。针头被他扯掉了,针眼处还在不断渗血。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男孩,只是帮他把书本捡起,又用棉签帮他按住针眼。

“再坚持一下吧,再长大一点,能离开他们就好了。”这是我对小骏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起半年前接诊的那个喝了百草枯的小女孩,她死的时候和小骏同岁,在喝百草枯之前就有过两次自杀经历,前两次都救回来了,喝了百草枯之后就再没回得来。

我没有去追问她屡次求死的原因,不过每次和她父母短暂的接触都让人很窒息,和小骏的父母很像。

接诊婷婷是十一月的一个工作日,她是在宿舍割腕之后被送来的。

在急诊科工作,不夸张地说,隔三差五就会碰到各式花样割腕的,基本都是女性,而且是年轻女性。追其原因,也几乎清一色的是“为情所困”,婷婷也不例外。

和其他轻生者不同,我遇到的割腕患者,多半是和男友或者老公发生了矛盾,割腕不是为了轻生,而是为了吓唬伴侣。

我经常在值夜班时碰到被男友哭天抢地抱来急诊科的年轻姑娘,男友一脸惊恐说女友割腕了,让我们赶紧救人。

可大多数时候,把这些“晕倒”的年轻姑娘安置在清创室后,一检查伤口,才发现不过是个很浅的划痕而已,连缝针都省了,消个毒包扎一下就是,而吓唬的目的已经达到。

即使桡动脉被割破,比起其他大血管,桡动脉的出血量也有限,所以割腕自杀能死的,我只在影视剧中见过,在急诊科工作多年,我连一个割腕导致失血性休克的案例都没见到过。

婷婷应该是个左撇子,她割的是右腕,伤口很深,一探查发现好几根肌腱都断了。到底是对解剖结构完全没认知,她能忍住疼痛划出那么深的伤口,却完美地避开了桡动脉,不过这断开的好几根肌腱已经严重影响了手部的活动。

婷婷是附近一所职高的学生,她在宿舍割腕前一直给妈妈打视频电话。她妈妈在成都打工,看到视频里的女儿情绪崩溃,不住地寻死觅活,也着急疯了,劝女儿千万别做傻事。她当下就给单位请了假,坐最近的一班高铁回家。

她还在车上的时候,女儿就联系不上了,急得六神无主的她生怕女儿真的想不开,可女儿一直不愿把平日里关系交好的友人的联系方式告诉她。这一路上,她也只能干着急。

好在成都到这的高铁就一个小时,她下了高铁就找到女儿的宿舍,一进门她腿都软了。女儿软踏踏地躺在床板上,手腕被划开了,她急得抱着女儿大哭,哭了一阵才想起来打120。

婷婷妈到了医院也还是不住地抹泪,看得出她心急如焚,可面对着接诊的医生护士她始终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不时作揖,求我们一定要治好女儿。

我劝她别着急,婷婷压根就没出什么血,更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断了好几根肌腱,虽然能再缝起来,但断端会以疤痕的形式连接,这重组的肯定是赶不上原装的,断端疤痕的承受力和弹性会比原来都差,很容易再断裂。手术后需要石膏固定制动三周,再加上后期肯定会有粘连的因素,受这些肌腱支配的手指活动可能也不如原来那样灵活。

婷婷的肌腱断了好几根,接起来挺麻烦的,我本来想让她去骨科办住院,在手术室里打了臂丛麻醉去做手术。

我坦言,婷婷的情况只能自费,住院费手术费麻醉费化验费加到一起,费用不会低。

婷婷妈说没关系,孩子好就行了,她边说着边在那只粗糙的人造革皮包里找婷婷的证件,她穿着一件很旧的黑色毛衣,袖口已经开线了。不知道她是什么工种,手上好几条裂口像东非大裂谷一样。

我正在填住院证的手也跟着迟滞了一下,婷婷断裂的肌腱回缩得不算太厉害,不需要做很长的切口去寻找断端,这个手术在急诊科的清创室里打个局麻应该也能做下来,不用去手术室打臂丛麻醉,没有住院患者必须要做的实验室检查,在急诊科处理多少可以省些费用。

局麻下做这个手术并不容易,才找到了回缩的断端准备吻合,可婷婷情绪很激动,在台上不住地哭,稍微用点力,断端又回缩了,只能从头再找。

为了让她配合得更好一些,我和她聊了会天,想让她放松点。在交谈中我得知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离婚后父亲几乎没怎么现过身,母亲一个人养活她只能常年在广东打工,平日她住在外婆家,只有暑假和过年才能看到母亲。她上职高后母亲到成都工作了,离得近了,但可能陪她的时间还是有限。

在有一搭无一搭的交谈中,婷婷放松了很多,她配合得越来越好,我也成功地接好了三根肌腱。

可一提到这次割腕的“肇事者”,她又像个突遭变故的幼童般放声大哭起来。她一激动腕部一用力,最后一根肌腱又回缩了,手术做不下去了,我只能听她哭诉。

一开始她还是委屈和不甘,说自己从小就没有爸爸,除了妈妈没人对她好过,直到他出现了,这世上才有一个真正对她好的男人。

她还问我有男朋友没有,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很老成的告诉我,让我小心自己的男友,天下男人都一样,得到了就不珍惜,就和她爸爸一样。这男人追你的时候花好月好,可一到手了就原形毕露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我笑着问她,为这就割腕了?婷婷再度受到了刺激,放开嗓子嚎哭,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为了他我去死都可以,就他一个男的对我好。”

在婷婷断断续续的啼哭中,我终于接好了所有被她划断的肌腱,给她打上石膏制动后,我建议在急诊科留观几天,观察下手部血运的情况,再用点抗炎消肿的药物,而且她情绪很不稳定,在医院也方便照看。婷婷妈忙不迭地点头。

在留观室的这三天,婷婷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女儿,女儿右手活动不便,她衣不解带地帮女儿擦脸、洗脚、喂饭喂水,像在照顾一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幼童一样。

婷婷也全心地依赖着妈妈,手术完后的她非常乖巧,对治疗非常配合,没了刚到急诊时涕泪横流蓬头垢面的模样,被妈妈精心照顾的婷婷,原来也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小姑娘。

婷婷的伤口没什么问题,第三天下午换了药我就打算让她离院了。可婷婷拉住我,说能不能在医院再待几天,在医院里每天晚上妈妈都陪她挤在病床上,这几天是她离妈妈最近的日子,她出院了妈妈也要回去上班了,母女俩又要分开了。婷婷用左手拉着我的胳膊,眼神里有几分哀求的意思。

婷婷妈到底是没能如女儿愿,那边已经催她赶紧回去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她离不开这份工作。

母女俩就是在医院门口分别的,我至今都记得婷婷看妈妈坐车离开时凄怆彷徨的神情。我以为作为留守儿童的她,这样的分别对她来说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事,可已经十七岁的婷婷,还是像幼年时那样,哭着追逐载着母亲远去的出租车。

我忽然意识到,婷婷这次轻生,不见得就是为了恐吓男友,多少也有为了得到母亲的关注和陪伴的因素。



接诊志远是18年夏天,23岁的志远是同父异母的姐姐打120送来的。刚到急诊科,他姐姐就忙着说志远的情况。

她一个多小时前看见弟弟发了朋友圈,他失恋了,发布了轻生的念头。她一开始没有管,弟弟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每次都让人虚惊一场,这样“狼来了”好几次,家里人也更懒得搭理他了。

可后来她看到弟弟在朋友圈更新吃安眠药的照片,知道弟弟来真格的了,立即赶到弟弟租住的地方。她有那边的钥匙,开门进去后发现弟弟倒在厨房,煤气管被他拔了,满屋都是煤气味。当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她心一急就开了灯,可没想到直接就爆炸了,好在门是开着的,两人受伤都不重。

就诊者是她弟弟,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她,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她的刘海和眉毛是被火燎过的,脸上和双手也有轻微烧伤的迹象。

听她说完了弟弟的病史,我才知道这个叫志远的年轻人,不仅面部、前胸、双上肢都有烧伤,而且看他皮肤的颜色都有些樱桃红,又开过煤气,肯定存在一氧化碳中毒的情况,好在他现在的意识情况还不错,一想到他还吃了安眠药,一堆BUG集在一起,处理起来还真的有些棘手。

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是,志远的姐姐将他送到医院后就打算离开了,说这几年她已经尽到了做姐姐的义务,他老是这么折腾,自己也不能陪他玩,今天就差点被这不省心的弟弟拉去陪葬了,她还有自己的小孩要照顾,没钱也没空在医院陪他耗着。

虽然我反复建议她一块留院观察,毕竟部分一氧化碳中毒的患者起先没啥症状,可有些会出现迟发性脑病,严重点的能昏迷。可她还是像甩掉了烫手山芋一样急吼吼地回了家。

志远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我先给他安排了洗胃,又请了烧伤科和ICU来会诊,可没人愿意收他,烧伤科医生说他最严重的问题还是在内科方面,又是药物中毒又是一氧化碳中毒,要收也只能收在ICU。

监护室的医生说入住ICU费用太高,自杀又不能走医保,志远还没有一个肯出面的家属,最后准扯皮。

两个医生就在洗胃室门口讨论的这些,并没有避讳患者本人,写了会诊意见后两人便离开了急诊。

彼时正在洗胃的志远说不了话,他人一直都是清醒的,先看着姐姐离开了,又看到两个过来会诊的医生都不肯收治他,他的眼圈渐渐红了,他的眼睛就这么睁着,看着我们一眨不眨,那绝望无助的模样像是一条快病死的小狗,还被人抛弃在荒郊野岭上。

就这样,志远“砸”在了我手里,只能在急诊科治疗。好在发现得及时,经过一系列对症处理之后,志远倒是没什么生命危险了,不过他身上的烧伤面积不算小,每天的换药也着实是个不小的工程。

他母亲来医院看过他一次,交了两千的住院费便急着离开。我建议她留下来照看志远,虽然他生活还能勉强自理,但这会有个亲人在身边多少还是能好一些。

可她果断拒绝了,说他爸不是个东西,和她结婚前就抛弃妻女,以为和她结了婚有了儿子他能安定下来。可没想到娃儿还没满岁,他又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和外面的女人纠缠不清。

现在两人又各自组建了新家庭,她也有一家人要照顾,不能一直待在医院陪儿子。临走时,她给儿子买了包水果,说了句“你好自为之”便再没出现在医院。

两千块钱自然是不够的,志远住院期间,我们也去催过费用,可每次一开口,志远就紧张到口吃,从不敢和我们对视,还不住地绞着手指,好像我们再逼一步,他就可能再走上绝路。

好在他的情况没什么特殊用药,即使欠了费,也还能在医院继续治疗。

他被烧伤的地方一直有些渗液,每次换药时敷料都会粘在伤口上,直接撕下敷料会非常痛,每次换药时都要在他伤口处倒些生理盐水浸泡一会。

等着泡伤口的空当,我会出去处理其他患者,急诊科太忙,我没有功夫一直守在清创室。他每次倒也配合,安心在清创室等着。有两次处理完其他患者再回清创室时,他已经戴着外科手套自己把外面的敷料接下来了。

看到我时,他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地说:“你们那么忙,还给你们添麻烦,真是对不起。”他还反复强调,这些天看我换药,他也学会了,他想后面自己换,不想再给我们找麻烦。

初次接触志远时,我对他本能地有些反感,急诊科经常收到各种花式作死的巨婴患者,他们的存在给家庭和医院都带来了很大的负担。可志远对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非常地客气,一言一行里都是藏不住的卑微和讨好,像个寄居在远房亲戚家的孩子那般小心客套。

熟络了之后,我也了解了志远的一些经历,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父母再婚后都有了新家庭,只有几岁的他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他小时候在爷爷和外婆家都住过几年,可两边的孩子都多,父母又都不肯给抚养费,两边老人抚养压力一大,自然也把怨气发到了他身上,即便是再怎么争着做家务,他们也从不给他好脸色看。

他小时候一听《孽债》的主题曲就会哭,“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大专毕业的他工作自然是不好找,最后只能勉强做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可是性格内向的他压根不适合销售行业,终日求爷爷告奶奶也做不出什么业绩,就靠着一点底薪,生活一直捉襟见肘。

工作后他也交了女友,和女友交往的这大半年是他感觉最幸福的时间,他终于有家的感觉了。可他工作一直没起色,买房更是遥遥无期,女方家长反对得厉害,女方母亲更是以死相逼让他们分手。

和女友分手后的他彻底绝望了,觉得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他终日地失眠,需要安眠药才能入院,他也在深夜里在朋友圈里发过几次轻生的念头,其实也是希望女友可以看到,可以回到他身边,他不希望这个苍茫的人世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孤零零的生活着。

可是女友到底是没有回头。连续好多天都没有入睡,让他精神濒临崩溃,他服下攒下的安眠药,又开了煤气,想永远告别这个世界。可没想到姐姐过来了,这世界到底是有人在乎他的,也是那一刻,他不想死了,想努力活下去。

虽然烧伤面积不小,好在都是浅二度,不需要植皮那些,后期慢慢换药就好,他没有明显的烧伤疤痕,只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会有比较明显的烧伤后皮肤色素沉着。

出院后的志远找了一份外卖的工作,我们也经常收到他配送的宵夜和奶茶。又是几个月后,他如约还清了住院的欠款。



2021年临近春节时,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来急诊科要求拆线。他的小腿因为骨折安了内固定,两周前刚取出。

他好像比一般人更怕痛,每拆一针都要不住皱眉。我问他是车祸导致的骨折吗,他说不是。

是一年前被人骗了五千块钱,回家后被父亲不住责骂,说他一无是处,活着就知道祸害爹妈,怎么还不去死。

他一时气不过,推开窗户就跳下去了。那次跳楼虽然被救回来了,但是“战损”着实不小,腰椎、骨盆、右胫腓骨都骨折了 ,脾脏也破裂了,在ICU都住了一个多星期,术后恢复了好久才能勉强自主活动。

右小腿的内固定一年之后就要取出,所以才又来医院开了第二次刀。

我问他跳楼后受伤住院一共花了多少钱,他有些难为情地说用了五万多。

好家伙,五千块引发的事故,用了高出十倍的价格才平息。而且拆个线都怕疼的人,当初居然也有勇气从四楼跳下去。

我这番感叹让这小伙也有些尴尬,他说自己跳出去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可已经腾空的他没有返回的机会了。还好命不该绝,他现在已经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了,经过这次教训,他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干傻事了。

我忽然想起了小骏,那个喝了第一口农药就后悔了的孩子。隔了四年多了,他已经到了该上大学的年纪,不知道他是否也像这个小伙一样离开了父母,告别了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



作者 | 第七夜

编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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