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和复仇是近几年韩国影视剧的两大主题。今年的爆款韩剧《黑暗荣耀》中，宋慧乔饰演的主人公文东恩为观众还原了一名校园霸凌受害者布满疮痍的成长之路。她蛰伏18年，步步为营、以暴制暴，让昔日霸凌她的人终日活在煎熬中。
◆宋慧乔饰演的文东恩为观众还原了一名校园霸凌受害者布满疮痍的成长之路。来源：《黑暗荣耀》该剧编剧金恩淑接受采访时称：“文东恩之所以能复仇成功，99%是因为缜密的计划，1%是神明的驻足。”对于后者，金恩淑曾在她的另一部作品《鬼怪》里如此解释：“不论是谁的人生，都会有神明驻足停留。当你想要离开尘世时，若是有人将你向尘世推了一把，那便是神明驻足的瞬间。”
剧中的文东恩曾两度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却被另两个女人救下。电视剧结尾，她含泪回望，意识到自己或许还有未来的人生。正如她在最后一封信中所说：“在未来的某个春天，我会尽情绽放。”
韩剧的主人公迎来了理想结局，但可惜的是，不是每个受害者都能从霸凌的泥潭中站起来。更多受害者一生都走不出阴影，过着小心翼翼的人生。
这个10月，被韩媒称为《黑暗荣耀》现实版主人公的表艺琳（音）自杀身亡。她年仅28岁，在釜山经营一家发廊。受这部电视剧的鼓舞，她在今年3月公开了学生时期被霸凌的经历。但没想到，她不仅没收到霸凌者的道歉，反而因为在社交平台发声遭到网暴。
最终，表艺琳没有等来为她驻足的神明，也没有等到下一个春天。
从小学到高中，表艺琳足足被同学霸凌了12年。
下课铃响了，韩国庆尚南道宜宁郡一所小学内，一年级同学们纷纷起立，鱼贯而出，在走廊追逐、打闹。一个长发女生坐在教室后排，盯着桌子上的书本出神，没人留意她。许多个课间，她都这样一个人度过。
当时，年仅7岁的表艺琳总是想不明白，事情是从哪里开始出错了。她的课本和书包总会无缘无故消失，然后出现在马桶、垃圾桶或者水池里。老师上课写板书的时候，总有同学用橡皮擦或者小石子攻击她。
小学二年级时，表艺琳的母亲发现她总被欺负，将她转去另一所小学。从此以后，表艺琳的噩梦开始了。同班同学黄佳莹（化名）和允子英（化名）开始带头散播起“表艺琳病毒”的传闻，称只要和她接触就会得病。她们会在班级悄悄传递“我讨厌表艺琳”的纸条，在她身后使眼色、窃窃私语。到最后，同学们会有意无意和她划清界限。
每次上体育课的时候，大家换好运动服去列队。同学们零零散散站着，她看见队伍里有空隙，刚准备站进去，两边的人立刻贴到一块儿。无论她到哪儿，别人都说不想和她站在一起，最后她只能突兀地站到队伍边上。
在那之后，各种各样的欺凌行为不断发生——在走廊的时候，有人朝她扔书本；上楼梯的时候，楼上有人向她吐口水。
◆韩剧《Who are you—学校2015》中主人公遭到霸凌的场景。表艺琳默默忍受着一切。她期待着下课铃声永远不要响起，这样至少不用面对下课没人愿和自己聊天的现实。每天睡觉前，她也会默默祈祷，第二天能有正当理由不用上学，这样就能躲过痛苦的一天。表艺琳无比渴望长大，以为长大了一切就能变好。
好不容易熬完小学，霸凌表艺琳的同学们却和她升上同一所中学。随着年龄增长，她们霸凌的行为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
以黄佳莹和允子英为首的小团体开始将表艺琳当作出气筒。她们经常当着同学的面羞辱表艺琳，从一开始的笨、傻、蠢这类话，到侮辱她的人格、攻击她的父母。每到下课，她们就围在表艺琳周围，扯她的衣服，弄乱她的头发，还把坐垫的颗粒填充物撒在她身上。
◆每到下课，她们就围在表艺琳周围，扯她的衣服，弄乱她的头发，还把坐垫的颗粒填充物撒在她身上。不仅如此，黄佳莹等人还经常无缘无故对表艺琳拳打脚踢，甚至偷偷把图钉放在她的鞋子里。有一次，黄佳莹突然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进厕所，硬把她的头往马桶里塞，其他同党则是围观看热闹。而她只能无助地抓着马桶边缘抵抗。
为了躲避这些欺凌行为，表艺琳每天上课的时候就开始思考下课要逃去哪里。图书馆是她最经常去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暂时逃避这一切。在日复一日的怀疑、否认中，她的精神一次次被击溃，却又无法准确言说自己的痛苦，深陷孤独和绝望。
一次，表艺琳跑到教室顶楼，站在边缘发呆，衡量解脱与死亡。然而，当距离死亡咫尺之遥时，她退缩了。“我把所有痛苦塞进一个黑不见底的洞穴里，勉强算个活下去的方法。”表艺琳回忆说。
网暴带来二次伤害
中学时代的经历让表艺琳变得自卑、自闭，接着演变成自责。她一度无法正常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为了能提早下课避开霸凌团体，表艺琳从高二开始上美发课程。掌握了一技之长后，她像逃亡一样离开了家乡。她来到釜山，在这里独自经营一家发廊。
一年前，她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在心理医生安尚贤（音）的眼里，表艺琳为了正常生活做了非常多的努力。“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整个人显得非常脆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安尚贤回忆说。
“我一直在做的工作，是将学生时代的我和现在的我分离开来。如果不能分离开来，我是没办法活下去的。”表艺琳说，“但我也明白，就算我再怎么无视那些伤口，身上受到的创伤永远存在，永远得不到治愈。”
直到《黑暗荣耀》热播，表艺琳决定直视自己的创伤。她希望讲出自己的经历，帮助那些遭到霸凌的孩子们去争夺话语权，不再停留在受害人的叙事里。从今年3月起，她开始接受媒体的采访，试图敦促政府改进有关校园霸凌的法律。
韩国法律规定，校园霸凌事件的公诉时效最长为十年。表艺琳表示：“公诉时效只有在法律中才会存在。社会、道义上没有公诉时效。另外，受害者的痛苦也没有公诉时效。”她主张，针对未成年时期遭受的校园霸凌，须废除公诉时效限制。
曝光自己的经历后，表艺琳也收到霸凌者们发来的信息。她们不仅没有道歉，反而谴责表艺琳侵犯名誉的行为。
允子英说：“你看了最近的电视剧开始幻想了吗？你觉得自己是表慧乔（讽刺她想当宋慧乔）吗？你能不能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来打扰别人的生活。”黄佳莹也说：“你都没有证据，我也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了。”
和《黑暗荣耀》中的霸凌五人组一样，这些施暴者将欺凌他人的事情当作少不更事的笑话，或者全然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她们已经成为美发师、瑜伽老师和紧急医疗队队员等，明朗地走在人生的坦途上。
◆文东恩与以朴妍珍为首的霸凌五人帮。来源：《黑暗荣耀》表艺琳在社交媒体上的活跃表现受到很多人的鼓舞，但同时也遭到部分网民的攻击。网络似乎给所有恶意都加了杠杆，一些留言像一把把尖刀，戳向表艺琳。
10月10日，表艺琳在社交媒体发布视频称：“我是在过去12年间因为小学、初中、高中遭受校园霸凌的受害者之一，但是某社交媒体博主一直狙击我，以多重匿名身份对我作出人身攻击，甚至跟踪骚扰我。他们主张我遭受的校园暴力是虚假的，现在我已经没有信心继续忍受痛苦了……”
视频最后，她表示，自己将用生命来证明一切，并恳求大家“不要放弃我的事”。不久后，表艺琳做出极端选择。当天中午12时57分，釜山草邑洞圣地谷水源地急救热线接到投报，三小时后发现表艺琳并将她送往医院，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对此，该社交媒体博主坚决否认了跟踪骚扰的主张，并回应道：“表艺琳可能是因为对法庭攻防战感到危机，所以做出了极端的选择。我们完全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10月11日，国民力量党议员赵庆泰在韩国国会对教育部进行国政监查时表示：“表艺琳的死令人惋惜。对于学校暴力，政府应该有更强力的方针。”据韩媒报道，国民力量党在当天的国政监查中把重点放在加强学校暴力处罚等制度性解决方法上。
表艺琳轻生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专程前往她的发廊前进行悼念。其中一束紫色玫瑰附有一张卡片，上面写道：“听说你很喜欢紫色，希望你会喜欢这束紫色玫瑰。直到最后都没有帮助过你，非常抱歉。虽然一次也没见过，但如果知道你在这里的话，我一定会来给你鼓励和支持的。”
◆表艺琳轻生的消息传出后，人们专程前往她经营的发廊外献花。一位发廊常客在网上留言：“近两年来，她给我们家剪过很多次头发。她总是对我们开朗又亲切，每次的发型也都让人很满意。知道她有过被霸凌的经历，怕她有心理负担，所以没能给她安慰和鼓励。现在想想，真的非常后悔。哪怕我当时说过一句鼓励支持的话，她会不会获得活下去的勇气呢？下班路过美容室门前时，正好看到一位善良的人留下了悼念的花。希望大家记住她是一位温暖且有实力的发型设计师。”
表艺琳之死，究竟谁之过？
从7岁开始，表艺琳无数次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遭到霸凌。她的母亲在受访中非常自责，认为女儿被霸凌是自己的过错，“我的脸上有熨斗烫伤的疤痕，在我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后，孩子们就开始取笑艺琳。”
表艺琳也质问过霸凌者：“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黄佳莹笑着拍拍她的脸说：“内向的你才是问题呀。”
经过无数次思考，表艺琳得出结论，校园霸凌是没有理由的。“小孩玩玩具需要理由吗？对于她们来说，我就是一个真人玩偶。”她如此解释。也许很多时候被霸凌和孤立的那些人并非是身上具备某种特质，可能是恰好被选中而已。
◆学生时代的朴妍珍用卷发棒来霸凌文东恩。来源：《黑暗荣耀》除了加害者的欺凌之外，表艺琳的悲剧更是共力所致。这其中有老师的失责、其他学生的沉默、教育体制的冷漠和网络的二次伤害。
表艺琳曾鼓起勇气向班主任寻求帮助，班主任却一口否认霸凌的存在，认为这不过是朋友间的恶作剧。他还轻飘飘说了一句：“你和同学们关系不好，那是你的问题啊！”表艺琳的一位同学告诉媒体：“老师们不可能不知道霸凌的存在，他们只是不想多管而已。有时候这些同学也会在教室里抽烟，老师们看见了也会装作没看见。”
对此，专门应对校园暴力的韩国律师卢允浩（音）指出：“大部分校园霸凌都发生在教室，受害者因为年龄小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加害者因为不成熟没有能力控制自己。如果教师发现蛛丝马迹早一点介入，这个问题是可以得到解决的。”
教师作为制止校园霸凌事件的关键性角色，却选择成为旁观者。一些韩国教师不想负担教学以外的更多职责，也不愿冒着被家长恶意投诉的风险介入霸凌事件。他们普遍消极、被动，陷入一种“自保”状态。
学校作为一个复杂的“小社会”，除了学校设立的课堂秩序，身处内部的青少年有一套自己的行事规则和行为秩序。老师们“远离风险”的想法，也是在助长这个“小社会”自发秩序的残酷性。
在以黄佳莹和允子英为首的霸凌小团体的领导下，表艺琳被整个班级乃至整个学校孤立。对许多参与孤立表艺琳的同学们来说，她们似乎别无选择，因为不孤立她就可能会让自己被孤立。
檀国大学心理学教授林明浩（音）分析说：“学生间的选择与站队，有时候也许只是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但这些人作为受害者身边关系最近的人，会让这种羞耻和侮辱感持续的时间更久。”
表艺琳在霸凌者的折磨和旁观者的沉默中生活了12年，而后又因揭露学校霸凌而遭受网络霸凌。在她自杀后，有网友在她往日的采访视频下留言：“很抱歉20年前没能守护你，20年后依然没能守护你。”也有网友质问：“我们为什么生活在受害者遇到困难时不得不用自杀来解决问题的时代？”
扭曲变异的等级制度
像表艺琳这样的校园暴力受害者并不在少数。韩国绿树基金会今年9月发布的“2023年韩国学校暴力、网络暴力实态调查报告”显示，6.8%的学生表示“曾经历过学校暴力”。韩国教育开发院今年年初发布的“2022年教育舆论调查”亦显示，57%的受访者认为“韩国学校暴力严重”。
韩国校园暴力泛滥的背后，亦体现出社会矛盾不断扩大的现实。
“学校会给我们放预防校园暴力的教育视频，但连续三年都是同一个视频，教育部本身对这个问题似乎没有特别重视。”就读于首尔某高中的高三学生金时宪（音）向韩国MBC电视台表示，“老师们有时候也觉得这些是学生们之间的小打小闹，只要不耽误学习就行了。”
韩国教育制度也再度被拿出来指责。韩国首尔大学心理学教师郭锦珠（音）表示：“韩国大学入学考试造成一个高度竞争、千篇一律的环境。教育的激烈竞争使得教育系统本身产生异化，学生们缺乏消耗能量的体育活动，可能导致一些人为了找乐子而欺凌同学。”
同时，教育系统把考试分数作为评价学生优劣的绝对依据，这进一步造成学生的自私和教育体制的冷漠。
韩国的校园霸凌，归根结底是对韩国社会扭曲变异的等级制度的畸形投射。这种尊卑等级秩序，既受到强调长幼有序、长者权威和忠孝服从等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也与现代韩国财阀垄断社会资源、拉大阶级差距密切相关。韩国的等级秩序根深蒂固，体现在方方面面：强调使用敬语的语言系统；论资排辈、绝对服从的前后辈文化；纪律森明、暴力频发的军队文化等。
◆韩剧《D.P：逃兵追缉令》披露了韩国军队根深蒂固、病入膏肓的霸凌文化。这种等级观念造就了校园暴力滋生的土壤。强者欺凌弱者成为一种普遍的校园暴力模式。《黑暗荣耀》中，作为施暴者的朴妍珍如此解释欺凌文东恩的原因：“那是因为我这样对你也能安然无事，而你再怎么闹也无济于事。因为你们这种人是弱势群体。”
◆中学时期遭受校园暴力的文东恩。来源：《黑暗荣耀》自诩为强者的朴妍珍可以践踏弱者，以欺凌弱者为乐。而社会对强者的豁免权更是助长了后者的气焰。文东恩向学校求助、向警察求助，被退学的却是自己。
此外，还有一种更常见的模式——弱弱相欺。随着贫富差距的加剧，很多人会因贫困和阶层差异而产生强烈的自卑。部分弱势群体将这种自卑以一种暴力的方式发泄出来，通过欺凌其他更弱势的群体来凸显自己的强大。
在庆尚南道宜宁郡偏僻乡村长大的表艺琳，似乎属于后者。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些学生或许面临许多凭借自身能力难以解决的问题，心理的压力和不安无处疏解，只要一个小小的导火索，就会做出冲动的行为。
这种情况下，每一个学生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文东恩、下一个表艺琳。比起谴责学校的失责、加大惩处力度，或许探寻校园暴力的深层次原因、改变校园的等级制度，才是改变韩国校园霸凌的根源所在。
狗仔卡
发表于 2023-10-23 10: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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