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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一个电子厂女工决定重返校园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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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4 12: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个电子厂女工决定重返校园 | 人间

丁燕 人间theLivings 2023-11-04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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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荷父母的梦想是打工攒钱、回乡盖房,而雨荷这个“90后”女孩,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便不再打算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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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再见瓦城》剧照


前    言


什么是当下最应当被关注和记录的?这是每个写作者都在追问、并用自己的书写回答的问题。

2011年,丁燕从新疆乌鲁木齐南迁到广东东莞后,她拿着自己的身份证来到工厂门卫室求职,开启了自己卧底工厂打工的生活。

进入音像带盒厂后,她是啤工118号。她和所有的女工一样,有定额任务需要完成,做得不好一样要返工。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她是装袋打胶的普工;在音像带盒厂,她是啤工;在注塑车间,她每天用钳子剪掉衣架上的凸起物。她将被褥搬进女工宿舍,穿上土黄色的工装,让自己成为流水线上一个机械的螺丝钉。她跟女工们同吃同住,在经历了200天最真实的工厂生活后,她写下了《工厂女孩》。2014年至2015年,她继续在东莞的工厂采访,这两年的经历被她写进了《工厂男孩》。

2023年4月,为完善“工厂三部曲”系列作品,丁燕重返东莞工厂进行采访。她发现,此刻的工厂已和十年前大相径庭。现在,不仅工人的工作环境发生了改变,工人的工资待遇和地位也发生了改变:一切都变得更加规范化、标准化和国际化;同时,现在工人的情感诉求也比他们的前辈更强烈:和薪水相比,他们更看重尊严和自由。

在她的采访对象里,既有凭一股不服输的劲从女工进阶为女主管的传奇女性,也有因热爱写作完成精神蜕变的女工作家,还有从愣头青成长为具有工匠精神的男厂长,以及已成为技术能手但却迷恋农事的工程师……这些新时代里涌现出的新工人,对生活充满热情,对职业充满热爱。直至今天,在作家丁燕看来,工人和农民,依旧是这个时代最为深刻的话题。

本文节选自《工厂女孩》第九章,讲述了一个女孩从女工成为女文员再成为女学生的故事,这是一个“打工二代”把握机会“上升”的缩影。相较于第一代打工者,“二代们”与土地的关系更为疏松,他们更强烈地希望离开家乡。然而,在涌入城市的过程中,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1


踏上赴黑龙江的火车之前,雨荷在皮箱里塞进新买的绒线帽、厚毛衣、羽绒服、棉手套、羊毛袜……她认为自己已将寒冷想象得十分具体,然而,当她从鸡西外国语学院的澡堂出来,路过操场,一捋头发,发现发梢上结着冰碴儿,不觉愣怔。

那是2012年11月27日。那一天,雨荷十九岁。身高一米七,肤白,两腿瘦长,长发披肩,五官小巧,虽然不是大美女,却也青春时尚。

这年八月,从广州火车站出发,雨荷渐渐将东莞、电子厂、办公室,皆置之脑后,朝中国最寒冷的地方进发。潮腥的海风吹起她的刘海,令她不禁做了个深呼吸。她知道,她一定会再次返回这岭南,这香蕉园,这密密麻麻的厂房……当她成为另一个自已,她要真正回观这个辉煌之地。

雨荷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2010年9月1日,这个学校开学的日子,高中毕业生雨荷背着塞满腊肉的双肩包,随着火车的轰隆声,朝父母打工的岭南驶来。

和爷爷奶奶告别时,这个孙女并不感伤,反而有种投奔新生活的亢奋。雨荷和父母的关系,谈不上亲昵,也谈不上怨憎,算是和平相处,相安无事。但是,如果遇到和父母有冲突的情况,她会下意识地选择撒谎,懒得详细解释。说到底,她和那些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还是不同。

雨荷的父母在她两岁时南下打工,每年春节回老家团聚一个月,平时皆靠电话联系。高一时,女生搬到寄宿制学校,看到同学们的父母在宿舍帮忙搬行李,而独独自己落了单,对父母的怨恨之情在那时油然而生。这时,再听到爷爷奶奶抱怨自己不听话、常去网吧时父母大吼“狠狠打”,越发反感。

“既然我做得再好你们也看不到,不如,就做得不好。”

雨荷开始逃课,去网吧、看电影、滑早冰、逛公园……只不过这些活动都是和闺蜜一起进行的。她还不敢放纵自己去交男朋友。

对此,雨荷的父亲曾发出严厉警告:“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高三毕业,雨荷甚至没有参加高考,理由是——“考也考不上。即便考上了,出来还要自己找工作,不如现在就出去……”雨荷早就想“出去”——因为父母已“出去”多年。而在家乡,像她这样的学生,大多数既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没有本钱和经验去创业。考完试,她收拾好行李,便踏上南下的火车。

十七岁的雨荷,并不喜欢书本——那些印刻在纸张上的知识,对她而言是个封闭王国,但她却很懂得向生活本身学习。她虽然一无所有,却又无处不有;虽然混沌懵懂,却又笃定坚信。当火车经过一站又一站,传说中的大城市就要出现在眼前时,这一段旅程,在女孩心里,变得非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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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荷的旅途在广州终结。走下火车,环顾四周,女孩惊诧地发现,这些长途旅行的人,大多是年轻人,独自拎着包,迫不及待地朝前冲。而她,是幸运的——有人专门来接她。

雨荷的父亲四十出头,大块头,大嗓门,红脸膛,额头攒聚着深浅皱纹。由于长期从事体力劳动,像一幅油画,模样是原来的,但颜色逐渐衰败,丧失了鲜活。他朝雨荷微笑,喊她的名字,接过双肩包,拽过拉杆箱,领着女儿,朝公交车站走去。那里每过十分钟,就有一趟发往东莞的车。

进入车厢,一股汗腥、脚气与潮热混杂的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女孩不得不用手捂住鼻孔。在以后的东莞生活中,这股特味的味道,一直都存在。去往任何一个镇的任何一辆公交车,那味道都一模一样,无法控制,无法根除,像条湿漉漉的蛇,始终爬行在鼻尖下。

车窗外闪出各种招牌:车床、塑胶、模具、油漆、玩具、手袋、成衣。一间间毫无特色的楼房,阳台上晾晒着衣服,密密麻麻;一片杂草丛生处,挺立出一栋金碧辉煌的酒店;高速公路之下,是一片片稻田、鱼池、养鸭场。公交车慢慢靠近樟木头镇区,在工业园路口,戛然停止。

对雨荷来说,坐在公交车上的这一路似乎不是在清点门面,而是在参观一条蜿蜒流淌的工业之河。她为此恍惚、晕眩、亢奋⋯⋯从此之后,她将楔入这个城市的深处,再也拔不出来。

雨荷的父亲在厚街镇珠宝厂做定型技工,月收入四千元;母亲在樟木头镇纸箱厂当普工,月收入两千五。父亲虽老相,但还健壮;而母亲,因长期受精神和物质上的匮乏逼迫,已熬成人干,精瘦枯槁,让女儿看着骇然,但好在没有病……好在,终于盼到一家人团圆⋯⋯

为了迎接女儿的到来,母亲在工厂旁的贫民区里租了套一室一厅的屋子,月租三百元。楼道铺着粗糙瓷砖,昏暗狭窄,屋内设施简单—卧室里一张双人床,窄门衣柜,木凳上放着台电风扇;阳台连着个水池,三种不同颜色的塑料刷牙缸;客厅里拉起一道布帘,在原本摆沙发的地方,塞进了张单人床。

雨荷在珠三角吃的第一顿晚餐是:大米饭、红烧鸡腿、白灼虾、水煮肉片、清炒生菜、蛋花汤。

当雨荷在电子厂的女生宿舍公布这个菜谱时,引来哗然一片。



2


除了周六、周日不加班的时候雨荷返回出租屋和父母团聚,平时她都住在宿舍里,睡我的上铺。那时,我在这家电子厂打工已三个多月,一直于的是拉线上的普工,而雨荷进厂后,只干了两个月普工,就被提升为 QC(Quality Controller,质检员)。

雨荷的求职经历毫不曲折。她还和父母达成协议,每月留下一千元零花钱。

作为进厂第一代打工者,父母反复向女儿诉说当年求职如何艰难,诉说如何在人才市场排队、占位、递简历,未能获得聘用后,在立交桥下的涵洞里凑合一夜,吃一个饼抵挡一天。为保住得来不易的工作,无论多么苛刻的条件,都咬牙忍受;无论多么不堪的嘲讽,都忍辱负重。然而,这些到底不是雨荷亲历,再怎么描述,对她来说,父母的经历也不过是“以前的事”。

雨荷不喜欢父亲所在的珠宝厂——她曾在那里打过暑期工,觉得那里人少,不好玩,而且“没有更多上升空间”。母亲所在的纸箱厂,她去了一次,总结出一个字——“臭”。她不让父母帮忙(他们也帮不了什么忙),自己出门找工作。看到这家日资电子厂拉着横幅在招女工,便到门卫室,递上身份证……

然而,母亲劝雨荷不要去:这个厂有两千人,虽然发薪准时,但制度严格,稍有不慎,便会被罚款。可女儿却下定决心,要进就进大厂,即便从普工干起,机会也比别处多。

“你可以通过女工受雇的年龄,来判断这个厂的工作环境和待遇如何。”

雨荷告诉我,如果那些二十几岁的女孩—打工族的精英分子,大量会聚在某个厂,就说明这个厂不错。

第二天上午八点报到,填写个人信息表后,雨荷被面试者问询:会不会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又给出一排简单的英文单词,问是什么意思;再拿出各种不同颜色的卡片,让她辨认。诸事毕,她去医院验血,做视力检查、心电图。第三天上午,她先去医院拿检查单,下午重返电子厂,被分配至拉线当普工。

女孩如此之快就获得了工作机会,恰恰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年轻女孩更受企业欢迎。据说在东莞的工厂里,70%的工人是女性。她们同时还分布在办公室文员、人力资源部职员、售货员、推销员、保姆等各个职位。在老板眼中,年轻女性既勤劳,又聪明,更重要的是—比男性更易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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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荷进厂后第一件不能适应的事,是被本地人称作“农民工”。

下班后,来不及换下工装,我们便冲进食堂吃饭,挤出时间去逛厂外便利店。几个主妇从市场走出,手里拎着菜兜与我们擦肩而过,雨荷愣住,迈不开步。她们用粤话嘲讽我们:“农民工。”

在父亲上班的厂做暑期工时,这个聪明的女孩跟着一群茂名人,囫囵吞枣地学习过粤话。

和父母不同,雨荷接受了完整的基础教育,会上网,对城市生活并不是一无所知。雨荷父母的梦想是打工攒钱、回乡盖房,而雨荷这个“90后”女孩,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便不再打算回老家。

现在,即便女工雨荷还是农村户口,还被称作“农民工”,然而,当她离开家,进入东莞工厂,她便投身中国产业工人这个群体,成为经济建设的主力军。而现在她被陌生的本地女人教作“农民工”,使她心头微微一震。

我们的宿舍有四张高低床,空间局促,没有插座,阳台上是卫生间,没有灯。食堂的饭菜一成不变,总是米饭、肉丝炒某个青菜、某个全素青菜、淡而无味的汤。为鼓励员工加班,每逢周一、三、五,厂里加餐,供应鸡翅和牛奶。

起初,在雨荷看来,工厂和学校没太大差别,加班就像去上晚自习。然而即便是雨荷那么年轻的躯体,每天连续上班八小时,再加班三小时,也累得要崩溃。那种机械的工作,常会伴随强烈的饥饿感——即便中午在饭堂吃了两大碗,只要一拿起产品,就会听到肚子里咕噜噜叫唤。

置身于有毒空气、高强度噪声、巨大生产压力中的重复劳作,让我们对车间充满反感。

环顾四周,女工们大多衣冠不整,油垢满面。大多数人脚上穿着塑料拖鞋,有的将袖子卷起来,露着臂膀,有的将领口敞开。因为总是不能大声聊天,女工们对说话有股奇怪的热情。一旦下班,便开始说脏话俚语,随后肆无忌惮地大笑。

普工雨荷渐渐知道了工厂的阶级之分,认清了自己处在最底层。她年轻,总会分到最脏最累的活儿,还不能表现出丝毫不满。表面上,她勤勉工作,可一下班,她便开始盘算—怎么才能离开这个岗位?这个想法,她从没和父母交流过。她父母来东莞十八年,居然还操着一口浓郁地道的四川话。她父母没有什么朋友,周末边看电视边吃饭,对他们来说已是最大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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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预感到雨荷在这个脏污之地干不长久,可没想到,幸运女神那么快就眷顾了她——有个女孩跳槽,空出了个QC的职位。

雨荷已经上岗了,还不知道“QC”这字母组合的意思。很快,她在网上查了出来:这是英文单词“质量”和“检查”的第一个字母组合。她的工作,就是检查电器连接线的方向、位置、多少,把不良品放进红箱,大货在高台上站着查,小货在低台上坐着查。

仅一天,女工雨荷便已全面掌握这项技能。

这个工作显然好得多,底薪和加班费加起来,有两千五百多,而啤工工资的上限也就一千八百元。雨荷很想介绍我也去干这个活儿,然而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QC。

这个车间的QC有十二个人,年龄全都集中在十七岁至二十一岁。

雨荷的幸运不在其他,只在她的年龄。

渐渐地,工作的严酷性显现了出来。一整天在车间,人像被囚禁在牢笼中的野兽。每过两个小时,雨荷必定要去上一趟厕所,只是为了凝立窗口眺望那亚热带山坡黑绿的树林。

很快,雨荷就明白了,QC这个活儿,真不好干。在晦暗不明的车间里,要进行精致细微的检查,并且习以为常,是件可怕的事。她发现自己逐渐视力模糊、头晕、恶心,不觉陡然一惊:在车间,女工们不断制造着产品,检查着产品,而她们自己本身,也是一个产品。

发薪日是每个月最快乐也最糟糕的一天。工作了那么久,又那么卖力,女工们发现自己因为迟到、请假、不良品太多而被扣了很多钱。这一天,很多人会挤到邮局,排起长队,赶着把钱寄回老家;或者冲进商场,买唇膏、手袋、高跟鞋;或者一咬牙,干脆买款新式手机。但雨荷却说:“钱对我没有太大吸引力。”

从车间回到宿舍,雨荷二十分钟就搞掂冲凉和洗衣,爬上高床后,放下蚊帐,戴上耳机,听起音乐。她不喜欢逛商场乱花钱,至于睡懒觉、玩手机游戏、绣十字绣、不断打电话……这些她通通也不喜欢。

雨荷报了名学跳街舞。

在集体生活中,女工们很容易失去自我,到处都是受教育程度不高、家境贫穷的人,你必须要相信自己更出众,否则便会很快被湮没成为百万分之一。

在车间,任何人只要看一眼雨荷的工装,便能判断她是做什么的。然而,一旦脱下工装,开始跳舞,一股暗火便在女孩心里燃烧。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个城市为女人提供的一切,将会让她更出色,总有一天,她会变得更幸福。

旋转,旋转,旋转……

元旦,厂里搞迎新年文艺晚会,雨荷跳了支现代舞,一举夺得二等奖。几乎所有的人,因此认识了这个女孩:黑色长简靴,黑皮短裤,银色紧身上衣,扭臀,摆手,踢腿,像机器人般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律动,然而,又像刮台风般狂暴旋转。

一夜间,雨荷成了电子厂名人。



3


这家电子厂的总部在樟木头镇,但在东莞其他三个镇还有分厂。2012年初,老板在湖南郴州建起新厂后,似乎拉响了这样一个警报:曾汹涌无比的打工狂潮,在珠三角地区已呈衰退趋势。

令雨荷大为吃惊的是,有一天她蓦然发现这栋楼的三楼、四楼和五楼,居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底下两层还亮着灯;另一件事随之发生——这个曾有两千人的大厂,员工缩水至五百人。八人一间的女生宿舍,现在只住两三人。

她向杜经理提出辞职,理由是——“我想回老家”。显然,她撒了谎。

杜经理是个平头整脸的男子,四十九岁,脸颊姜黄,穿戴干净,右手上总是拎着个公文包。

“你找到另一份工作了吗?”杜经理根本不信。

“没有,”雨荷回答,“家里有些事需要回去处理。”

“你在这里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他对她这么客气,令她心里一惊。

“你回到老家能做什么?”他的话在女工心里唤起了她所抛弃的家乡那死气沉沉的景象,“东莞是个好地方,在这里,你能找到更多的事情做。”

女工沉默着,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看着那张鲜荔枝般的清水脸,男人的精神活跃起来。她真的很可爱,还携带着乡土世界里的淳朴。同样来自乡间的他,能从她的一举一动中,嗅到那股泥土的味道。她不像一般的女工。她没有那种混沌的傻气。她比别人更具有想象力,有更高的趣味,所以,她更敏感,更能感受到消沉、孤独无依,因为她的头脑比别人更精细。

“你认为我还能干什么?”

“你能干好你想干的任何工作,”他说,“但你要说出你的真实想法。”

杜经理拒绝批准女工的辞职报告,反而让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辞工后,专门去学门技术。眼瞅着经济不景气,那么多人离厂,而自己并无一技之长,若年龄再大,便会陷入无以谋生的困境。

男人睁大眼睛:她还不到十八岁,已在思考“年龄再大怎么办”!

许多男人的天性是寻欢作乐,他们像蜜蜂一样飞舞在女人身旁,劫掠她们身上的花蜜,为自己取乐。某种无形的力量,推着杜经理,让他愿意去亲近这朵小小的米兰花。他闻得到那股柔顺的香味,而她的局促和惊诧,更令那香味变得清新。

杜经理的家庭虽不十分令人满意,但也风平浪静。他的经济收入不大受妻子束缚,有自己的私人账户。每年,他带着家人到国外休假。他有一帮清华校友,组成一个坚实的小圈子。他对女人尤其是年轻女孩的态度,一直处于节制状态。他从不对她们表现出过分热忱,但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会帮助她们,让她们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这会让他获得一定程度的尊敬,那是他在他的家庭、他的阶层、他的社交圈里无法获得的东西。现在,他的态度格外诚恳:“如果你有机会去做文员呢?”

杜经理的话像火焰,把金属碎片熔接成一块坚实的固体,过去曾在女孩心头飘过的幻影,正在变成一缕希望。和大多数工友一样,这个女孩,也有她的虚荣心。只要有上升的机会,她就会抓住它,并努力做好,让大家承认她的能力。

雨荷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杜经理温和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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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雨荷成为建厂二十年来第一个从车间到办公室的女工。

从生产线到办公室,从用手工作到用脑工作,这几乎是一道阶层鸿沟。回宿舍搬行李的女孩告诉我,这件事情真的很难很难——“除非你是厂领导的亲戚,除非你做得很好,除非你很出名…”她艰难地诉说着,眼睛盯着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鲤鱼跃龙门。

雨荷的工作是“营业”,主要处理接单业务—收到订单后,经过这个部门的规划,将任务下达到各个分厂。经过半个月的磨合,她基本完成了从女工到文员的转变。但是,她却无法让自己在新工作中特别亮丽地凸显出来,因为她只能做国内项目,无法做国外项目——她不会日语。

到了办公室,雨荷的世界并非一下子丰富起来,反而更加孤单。在办公室,她没有一个熟人,全靠自己领悟。这里和车间不同:在车间,QC的行动很不自由,组长管得很严,如果有事请假,就要求别人帮忙做自己那份活儿;但在办公室,没人盯着你去做事,一切只能靠自己,但却更不自由,那些工作,不能堆在那里。

下班后,办公室的同事们不是回家就是找朋友玩,只有雨荷一个人落单。她和父母的临时之家,已经散伙。父母同时辞职,返回老家盖房子。这对夫妻打工十八年,共积攒存款三十三万元,又问亲戚借款七万元,准备盖一座三层小楼。等房子盖好后,他们会再次出门打工,将欠账还完,再返乡养老。

雨荷在办公室附近的农民房里租了个单间,月租一百八。屋里放一张单人床,小矮桌靠在窗下,桌上放着电饭煲,窄小的卫生间,阳台是粗重的阔条水泥栏杆,筑得很高,没有护栏,能一下望到头顶一片天,空空荡荡的灰白色,高高悬挂。屋里没有凳子,只能坐在床沿上。

雨荷也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以前她总喜欢穿休闲装,现在学会了用花边和小领饰来增加妩媚。直发经过陶瓷烫,显得格外蓬松。新款圆头皮鞋,带着点坡跟,既舒适又漂亮。从外表看,这个女孩已不再是女工模样,那一缕现在还保持的局促劲儿,不过是温婉天性的自然流露。她适应了新环境,对自己进行了适度调整。

当我们俩靠着床沿坐下后,雨荷的手机接收到一条短信,两个字:“加油。”而她即刻回复:“感谢。”

和杜经理的这种联系,实在是一场冒险的情感对决赛。她小心翼翼地处理“大哥”和“小妹”的关系,却很清楚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杜经理清华毕业后去日本留学,戴上博士帽后返回国内来到珠三角,进入电子厂,成为高管。妻子是一起留学的女同学,给他生了个女儿,听说,妻子比他还能干⋯

雨荷坦言:“我怕见他。”当那个男人提出来出租屋看她时,她婉言拒绝了。

女孩侧过脸来看我:“我不想在没有凳子的屋子里接待他。”

随后,她又笑起来:“这个单间像学生宿舍,倒也罢了,要是他去对面那片瓦房看看,真的会让我感觉丢脸。”

雨荷不愿和杜经理在一起。他是她的恩主,总让她感觉有所亏欠,而这是一种多么不好的感觉!于是,他和她的关系,仅限于手机短信。



4


到了办公室,不仅要处理新工作,还要处理新关系。

雨荷深刻地感受到,由于她曾经的女工身份,她和新同事相处起来极力复杂。

在中国农村,人际来往通常源自亲属关系。而在工厂的生产线,几乎每个人都拥有同样的卑微背景,因此,如果一个人的地位开始上升,将会打破这种平衡。这种变迁会让新同事深感不安,因原本被他们看不起的女工,有可能因为表现突出而成为自己的上司,这会让他们觉得很羞耻,于是整个办公室形成了一股强烈的排斥氛围。

每当雨荷推门而进,原本在聊天的人们便安静下来。遇到琐碎的活计,他们也自然都推到新职员这里。雨荷必须学会察言观色,同时惊诧地发现——“那些表面上很友善的人,也许是背后说你坏话最多的人。”中年女同事尤其不喜欢她,说她们靠的是实力,而不像有些人,靠脸蛋,靠关系。

无意间听到的这些话,让雨荷内心五味杂陈。即便她到了办公室,却依旧无法抹去女工印记——那工业大厦中最为低贱的味道。她知道自己正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感到强烈的羞耻和被侮辱,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堵住别人嘴巴呢?只要一想起这些事,她便会暗自落泪。

但是到了下班,雨荷依旧会主动和女工们打招呼,而不像办公室的其他人,沉默着与她们擦肩而过。

“我是从车间里出来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的雨荷,已经不用做那些辛苦的活计,但她知道,常年劳作的女工,身心疲惫,宛若秋日枯叶。她眼看着母亲加班回来,不愿多说一句话,倒在床上就睡,像死去一般。这种身心疲惫,是那些从未在车间待过的人,完全无法理解的。

就在雨荷努力适应新生活时,另一个男人强行挤入她的生活空间。

不是别人,正是办公室的罗组长。

女职员像生物学家对待标本般研究着这个顶头上司——罗组长的普通话说得并不流利,带着股四川味,下达任务时,总是紧张得双手发抖。一旦说起日语,却像鱼儿入海,异常从容。这个二十七岁的男子,初中毕业即进入国际日语学校学习,十七岁进厂做营业,经过十年历练,业务能力超强。

罗组长面颊饱满红润,衣着惹眼,手戴炫目戒指,领口处常闪出金链光芒。对上司,他会婉转巧妙地恭维;对下属,他会讲述自己的求学经历,吹嘘、炫耀;对女人,他总能发现对方的兴趣所在,然后,熟练地顺着话题谈下去。在人群中周旋,他有一股子特别的热情,说不上“有才能”,也没有能称作“高尚”的思想,更没有坚持不懈的热情,不过是口气更热烈,态度更亲昵而已。他不是富翁,甚至还没有踏人中产阶层,却活得兴冲冲,一心追求他所向往的优越生活。

打雨荷踏进办公室的第一天,罗组长便动了心:这个女孩实在美丽。

罗组长并没有怎么揣度,便冒冒失失地向女下属示爱,没承想竟遭到明确拒绝。

在雨荷看来,这个家伙并无邪气,也算善良,但却像没有思考能力的飞蛾。他会很快倾心女性,因为他年富力强,情欲炽烈。追逐女性,是他生活中一项重要的乐趣。

罗组长有股蛮横劲,硬挤硬闯,像艘大机轮,在污泥浊水中鼓浪前进。他并不觉得雨荷能与自己并驾齐驱,他像要在船尾拖着条小船那般,试图帮助这个女孩,这种得意扬扬的神情,令雨荷非常反感。同时,他的生猛,让雨荷感觉他像一头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虽然人本来都是动物,但是没有谁会像这个男人这样,肯定的是一只动物。于是,罗组长和女下属之间的情势,并未随着相处时间的推移逐渐火炽,相反,时间越长,雨荷越将他看得清晰。

那一天下班,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

罗组长掐灭烟头起身要走,雨荷也拎起包到了门口,将门拉开半扇。突然,罗组长将门关上,将她挤到墙角,低头,试图吻她,嘴里喃喃呼唤道:“雨荷雨荷,嫁给我?我是真心的……”男人的喘息声陡然变大、变重,鼻息咻咻,令雨荷感觉整个天空中的雨水全都扑到脸上。她像田野里的小松鼠,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要赶快奔逃。她伸出双手,将那个发烫的躯体用力一推,那一刻她迸发出的力量大得可怕,令男人一阵颤麻。

雨荷并非聪慧绝顶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不可靠,只是这种赤裸表白,根本没有前奏,激发起她本能的自卫。她瞪着眼,像看一件石灰浮雕般盯着他。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还小,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件事。”

罗组长有些惊诧。他知道她从车间来,在那个腌臜之地,再美的人待久了,也会变呆变傻。他不明白,这个女下属如此决绝的神情,来自何方。

办公室的门轰然打开,暑天热烘烘的气息冲进来,门又被狠狠关上,砰的一声。女职员又好气又好笑。“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他?”雨荷向我复述这个场景时,嘴唇直哆嗦。

这个雄心勃勃的女孩坦言道:“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超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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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荷并非故作惊人之语。在中国农民工这个群体中,女性往往比男性拥有更多机会。她们更容易融入城市生活,能很快接受服饰、发型和说话语气的改变,而男性则相对显得自我封闭。同时,传统农业社会对男性的期望更高。父母希望儿子在外地打工,赚到钱后,带着老婆孩子返乡,顶门立户过日子;而对女儿的态度,则更宽松。女子一旦离家,回不回去都可以。如此思维下,离家的女子,反而会获得更深层次的自由。

雨荷反复思考自己的处境,觉得形势大大不妙。她是个能动脑筋的人,总要想出个办法来。她不能赤手空拳漂浮大海,要抓住浮木、舢板、树枝……任何可以让自己依附上去的事物。她想到两个字:语言。

在厚街打暑期工时,雨荷学会了粤话;在樟木头女生宿舍,她跟着梅州来的客家女,学会了客家话;同时,电子厂的工作经历,让她深刻地认识到,掌握一门语言,不单是学会使用某些词语,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在电子厂,日语是第一语言——董事长、总经理、财务总监和高管都说日语。而普通话是日常工作交流语言。厂里的员工大多来自四川、湖南、湖北、广西、贵州,并没有哪个省份的人占上风,交流一律用普通话;而粤话和客家话,是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走出工厂,去市场,到超市,如果能交替使用这两种语言,沟通起来将根本不费力。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雨荷脑中慢慢成形——精通日语。

雨荷思忖:虽然她打小就喜欢画画,能将靓女的衣服褶皱都画得细致入微,然而,对自己去学服装设计专业的设想,她很快采取否定态度。她当然喜欢跳舞,在舞蹈班时总被老师夸奖,然而,和专业人士比,却相差甚远。于是,“日语”这个词,越发凸显,几乎变成夜空中的一轮圆月。

于是,她报了外语培训中心的初级日语课,学习《新日语基础教程》,四个月,一百零六个课时,一千八百元。从标准发音开始学,可掌握一千四百个单词,以及口语交流。

培训中心在镇中心一幢三层小楼上,日语教室有十几平方米,白色的塑料桌凳,白色的日光灯,白色的书写板……这种环境,正是雨荷希望看到的。她觉得自己的未来就是一片白色,现在她往上画出的颜色是红还是绿,尚未可知。

雨荷辗转反侧,在父母借款盖房的节骨眼上,打去电话。

“到哪里上学?”

“黑龙江鸡西……”

父亲问,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雨荷介绍,这个学校的日语专业很出名,要从零基础开始学,只要参加全国统一考试,过了十二门,就能拿到国家承认的专科文凭。

但是,她用力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告知父亲:学费是三万元。

她觉得自己真该死。明知道父母已借债七万元,居然,还要增加他们的负担。

十分钟后,父亲打来电话,将商量的结果告诉她:既然要去学,就好好学。

临出发的前一天,雨荷得了闲。辞了职,吃过饭,托运了行李,剩下的就是拎着箱子去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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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荷拨通了杜经理的电话。

男人说,不要去,哪里都一样。她带笑轻声说:“那边会下雪的哦。”又补充道:“我好喜欢下雪啊。”男人没接话,停顿了一阵,突然说:“不要去,嫁给我,我要娶你!”女孩好像头上开了个烟囱,直通通,冒出团团热气。她不懂——不离婚怎么结婚?而她,根本不想和他谈论离婚的事。她知道,没有一大笔钱,这件事根本办不到。现在,眼瞅着厂子不景气,老板都难做,更何况他这个管理人员。

然而,一个四十九岁、已有了严重惰性的男人说出这种表白,确实需要勇气。显然,他是动了真情的。所以雨荷要走,他便怨恨起来。他们的关系在变。打他举荐她到办公室,他便亲手挖出了一道鸿沟:他将比此前更难掌控她。

他需要她,甚至更甚于她需要他——这样的红颜知己,让他感觉自己尚且强大,尚能被人需要,尚有爱的能力。当青春逝去,岁月蹉跎,他认清自己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永远成不了大富翁,也不可能再有别的发展,来自年轻女孩的敬仰,是撑起他精神桅杆的暖风。

而现在,她却要选择逃脱。她是在故意抬高自己的身价吗?

电话里,男人突然厉声道:“你要是去了,我就真的不爱你了。”她感到心里微微发冷。这个男人曾像一层保护膜,覆盖在她的精神上,现在,她要亲手将它撕去。这个男人和罗组长一样——不相信女人能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她想要的生活。他们都觉得自己很重要,可以去帮她,而这种帮,总要连本带息地偿还。

挂断电话,女孩凝立阳台,仰头看白色云朵高悬上空,一朵一朵。没有任何男人抛弃她,她想,她是自己的。她要仰仗的,就是这小小的躯体。

打开笔记本电脑,播放她喜爱的那首歌曲,随着强劲的节奏,女孩舞蹈起来。

歌声真浓烈啊。可是,她就喜欢这浓烈。



5


鸡西下雪了。

雪落在平坦的操场上,平坦的屋顶上,平坦的道路上。整个黑龙江,整个中国北部,皆被白雪笼罩。白雪遮蔽了这世上一切的脏污和幽暗,让晶莹之光闪烁。天地苍茫,通透辽阔。

女生雨荷从澡堂走出,穿过操场时,捋了把头发,发现发梢里居然结着细碎的冰碴儿,不觉愣怔。

女生活得像机器人,不能生病,不能请假,不能旷课,不能看电视,不能跳舞,不能躺在床铺上,直接睡到天亮。女生如闹钟,嘀嘀嗒嗒,分秒不差:洗漱、上课、抄笔记、背诵、吃饭、睡觉、早读、晚自习。女生让自己成为时针、分针、秒针,卡在表盘上,紧凑有序,分毫不差。

现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往事凝结成铺天盖地的白雪,将她冻结。女生蓦然想起,今天,是她十九岁生日。可是,她还从来没有恋爱过,若给同学们知道,定会遭到耻笑。环顾四周,雪野寂寥。女生逐渐明白:这样,岂不更好?就让男人们以为,自己是因为喜欢雪,才来到这远离珠三角的学校吧。

泪滚滚而落。

像苹果在枝丫上撑不住,要扑通扑通掉下来。

一阵寒风吹过,女生像从梦里醒来,摇摇脑袋,继续朝前走。

雪地上出现一行轻轻浅浅的脚印。

(本文选自《工厂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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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燕 著 / 中国工人出版社 / 2023年8月



丁 燕

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作协

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

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提名奖、

文津图书奖、《亚洲周刊》

年度“十大华文非虚构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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