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30日，日本一家法院裁定不允许同性婚姻是违宪后，人们挥舞彩虹旗帜和标语庆祝。“当我和伴侣在法庭上听到法官那句‘相关规定违反了《宪法》第14条和第24条’时，感到非常惊讶，忍不住喜极而泣。”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49岁的国见亮佑如此回忆他的复杂心情，夹杂着意外、惊喜和激动。
当地时间3月14日，北海道札幌街头春寒料峭，国见和他的同性伴侣孝却迎来这个春天最温暖的时刻。他们佩戴彩虹图案口罩、手持横幅，上面写着“高等法院也裁定违宪！希望能尽快立法”。站在国见身边还有一群人，有的满脸洋溢笑容，有的举着彩虹旗，有的举着“违反14、24条”的标语，向公众宣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3月14日，札幌高等法院二审判决同性婚姻诉讼中相关规定违宪，原告和志愿者们接受媒体采访。第一排中间戴帽者是国见亮佑，站在他身边的是孝。来源：日本共同社
据日本共同社报道，札幌高等法院当天做出二审判决，对于日本《民法》与《户籍法》中不承认同性婚姻的规定违反了《宪法》的诉讼，裁定相关规定违宪。对于保障婚姻自由的《宪法》第24条第1款中的“婚姻只在两性同意的基础上成立”这一内容，札幌高等法院称“可理解为同性婚姻与异性婚姻受到同等保障”。这是同类诉讼中的首次二审判决，涉及第1款内容的违宪裁决在日本尚属首次。
同时，该法院判决还指出，不承认同性婚姻的规定也违反了《宪法》中的其他条款，如第24条第2款中“基于个人尊重和两性本质上平等的家庭关系”的内容，以及第14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内容。
目前，日本是七国集团（G7）中唯一没有完全承认同性伴侣或为这一群体提供明确法律保护的国家。虽然日本一些市和县颁发了同性伴侣关系证书，但始终没有提供平等的法律认可。活动人士对上述判决表示欢迎，同时也警告称，日本要实现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历史性进步，仍需要立法者的努力。
◆3月14日，札幌高等法院第802号法庭上，法官判决同性婚姻诉讼案中相关规定违宪。来源：NHK
五年艰难上诉路，绝望之际现曙光
当天接受采访时，参与诉讼的多位人士流下了眼泪。“从上诉到判决，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本来已经感到绝望了，这次判决又让我重新燃起希望。”国见的伴侣孝如此感慨。
身为当地非营利组织“彩虹北海道”的事务局长，国见一直热心投身于LGBT活动。他和孝交往已有22年，同异性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但无法结婚的事实却让他们倍感烦恼。
临近退休年龄，一想到生活中诸多手续无法以家属身份实现，49岁的国见和52岁的孝就愁容满面——比如一方生病住院手术时另一方无法以家属身份签署同意书，一方去世后另一方也无法作为家属继承遗产。为保障自身权益，他们决定为己而战。
两人从2019年2月开始与另外2对同性伴侣原告一起向札幌地方法院上诉，要求法院判决承认同性间的婚姻。2021年札幌地方法院裁定，不认同同性婚姻的规定违反了日本《宪法》第14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条文。这在日本尚属首次，开创了先河。
当札幌地方法院做出一审判决后，名古屋地方法院也裁定该规定违宪，东京、福冈地方法院也相继裁定该规定属于违宪状态，只有大阪地方法院裁定合宪。
此次札幌高等法院的二审判决，让国见等人的努力得到进一步认可。札幌高等法院不仅裁定违宪，国见还从法官口中听到一句话：“虽然第24条第1款规定在日本婚姻是基于两性（即异性男女之间）达成一致基础上成立，但是，婚姻是人与人之间的结合。”这句肯定的表述让国见热泪盈眶。
同在3月14日上午，东京地方法院裁定，包含民法在内多项不认同同性婚姻的现行规定属于违宪状态。与违宪不同，违宪状态措辞较为温和，指的是“现存法律及制度属于违背宪法主旨的状态”。至此，日本在LGBT上又向前迈进一步，日本社会对LGBT及其他性少数者群体的理解也更为深入。
与国见同样活跃在札幌LGBT活动一线的还有在日华人小安（化名）。当听到札幌高等法院判决结果时，小安掩盖不住激动之情。“我觉得法院的判决是一种阶段性胜利。日本总被诟病在发达国家中做得不够好，虽然没有胜诉，但用一种迂回方式表达法院的立场也算是一种进步。”小安向《凤凰周刊》分享了她的观点。
2017年，小安考学时结识了现在的伴侣，两人共同考取北海道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伴侣留在札幌就职，小安则选择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研究课题也与LGBT相关。2020年，小安加入非营利组织“札幌彩虹游行筹办委员会”。直到去年，她还是该组织的14名委员之一。
2021年3月札幌地方法院一审判决时，小安是见证者之一。“平时我在组织里主要做后援工作，气氛一直比较平静，但地方法院判决违宪的那一刻，将我们的工作推到了高潮。我甚至有种不真实感，也许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见证历史性时刻吧！”回忆起三年前的经历，小安依然无比激动。
◆2021年3月，札幌地方法院裁决同性婚姻诉讼中相关规定违宪，小安（右二）和同伴们在法院前接受采访。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判决结果出来前，小安和同伴们在场外焦急地等待着。实际上他们准备了两面横幅，一面是胜诉一面是败诉内容，采用哪一面取决于判决结果。由于参加者太多，当时抽签决定谁可以进入法庭。小安说，当时很遗憾没能抽中旁听，只能留在外面帮忙做准备工作。
这一次札幌高等法院的判决，小安没能去现场见证，但结果让她对未来充满信心，“大家会一直打官司，直到胜利的那一天！”
这一判决也让同属LGBT群体的在日华人张某感到欣喜。他告诉《凤凰周刊》，“如果未来日本法律允许同性伴侣结婚，我会考虑和同伴领证。如果不允许，我们也会以亲密关系和伴侣身份继续生活。对于那些争取平权的人，我表示支持。”张某于2018年来日定居，在他看来，与中国相比，日本社会稍有距离感，人与人之间不会交往过密。不过他觉得，LGBT也不是一个时时需要向外人展示的标签。
◆小安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参加札幌的彩虹游行活动。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岸田持谨慎态度，政府仍有积极举措
针对法院就《民法》和《户籍法》中不承认同性婚姻的条款所做出的两项裁决，婚姻制度研究专家、早稻田大学教授田村正行在一则访谈节目中评价说，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判决。他指出，“这项判决给国会施加了压力，告诉他们这个议题已经‘刻不容缓’了。国会和政府必须认真对待这一裁决，尽快推动同性婚姻和其他形式婚姻合法化的讨论和审议。”
从田村的话语中不难看出，推动同性婚姻诉讼在日本道阻且长。札幌高等法院判决结果出炉次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众议院的预算委员会上表示，“政府的传统观点是，《宪法》不允许缔结双方为同性的婚姻。政府认为，至少没有关于同性婚姻的规定并不违反《宪法》”。他指出，“由于这两项裁决现阶段尚未最终确定，类似诉讼正在其他法院进行，我们将继续关注此类案件进展。”
去年的国会上，岸田谈到同性婚姻时同样持谨慎态度，他说，“这是一个将改变我们对家庭观、价值观以及整个日本社会的课题。”
◆3月15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众议院预算委员会上表示，《宪法》不允许缔结双方为同性的婚姻。来源：NHK
在国见看来，无论是首相还是国会，并没有真正打算制定承认同性间婚姻相关法律制度的想法。“现任执政党依然是保守的自民党，只要自民党的国会议员不承认同性婚姻，就不可能立法。”
在那些反对同性婚姻的保守议员看来，《宪法》规定婚姻只能建立在两性同意的基础上，他们认为此处所谓的两性是指异性男女，即“只有一男一女可以结婚”。更有甚者指出，“类似于最近的判决可能会鼓励更多不生育子女的婚姻，这终将导致家庭制度的瓦解。”
考虑到日本高龄少子化的严峻国情，保守议员一向反对同性婚姻。国见却认为，自民党议员之所以反对同性婚姻，只不过是需要像统一教会那样的保守势力支持而畏于赞成罢了。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2022年参议院选举时，所有当选的在野党和执政党议员中，近50%的人表示“赞成”或“相对赞成”推进LGBT相关事项的法制化。但现实中，这类致力于推动多样性的法案立法往往进展缓慢。诸如夫妻别姓制度、《LGBT理解增进法》等法案的推进也是困难重重。
据《日本经济新闻》报道，早在2021年东京奥运会前就应通过《LGBT理解增进法》，执政党和在野党当时也达成一致，然而由于自民党内部意见分歧过大，导致该法案被搁置。
直到去年6月，日本政府才通过《LGBT理解增进法》。这是一部理念法，旨在推荐性别认同的多样性政策，并规定了基本理念以及国家和地方公共团体的角色。该法案规定，不得以性取向或性别认同为由歧视该群体，并要求政府制定一项基本计划，采取措施增进对LGBT的理解。
该法案之所以获得通过，一是得益于2023年5月广岛召开的七国集团（G7）峰会。日本是G7成员国中唯一没有完全承认同性伴侣，或为这一群体提供明确法律保护的国家。而据日本《朝日新闻》当时的一份民调，72%的受访者认为“应该承认”同性婚姻。
第二个原因与时任首相秘书官荒井胜喜发表的恐同言论有关。他当时宣称，“看到他们就讨厌，要是住在隔壁就更讨厌了”，引发舆论哗然，岸田随即撤换了首相秘书。迫于各方压力，自民党不得不通过《LGBT理解增进法》。
虽然自民党中不乏保守势力，他们认为推进LGBT相关法案会导致过度的民间运动和诉讼，从而引发社会混乱。但也可以看到，日本政府对相关事业抱有支持态度。
日本法务省官网上有专门为LGBT设立的网页，上面写有标语：“让我们一起消除对性少数群体的偏见和歧视吧”。该网页是为保障相关群体权益、为正在苦恼的人群提供咨询窗口而设立的绿色通道。网页写道：“有些人因为是性少数群体而受到歧视和偏见，比如职场上晋升受阻、在校园生活中遭遇霸凌，为防止此类事件发生，政府正在努力促进各个场所对性少数群体的理解。”
这与《LGBT理解增进法》相呼应。实际上该法案通过两个月后，基于其第11条内容还成立了“LGBT理解增进联络会议”。日本法务省表示，政府相关部委和机构将携手实施各类相关措施。
民调绝大多数表态支持，实际行动不足
日本著名广告公司电通自2012年起，每隔两三年会实施一项针对LGBT群体的问卷调查，对象为国民中年龄在20-59岁之间的约6万人。2023年的最新调查显示，日本LGBT群体占全体人口的比例为9.7%，而2012年是5.2%，2015年为7.6%，2018和2020年均为8.9%，呈逐渐上升趋势。
那么，日本普通人对LGBT的包容度又如何呢？对此，《凤凰周刊》联系到7位市民，就他们对待同性恋合法化的态度做了采访。包括三位“90后”（A、B、C，均为女性），三位“80后”（D、E为男性，F为女性）以及一位“70后”男性。除了E来自福冈县、F来自长野县外，其他受访者均来自北海道。全员均表示理解支持LGBT群体的诉求，个别人则抱持些许担忧。
在A看来，同性恋情和婚姻只要双方喜欢即可。无论何种形式，与人交往时应注意预防性疾病的传播。B也表达了支持态度，认为能结婚固然是好事，当听到有些同性恋者遭人白眼不被他人接纳时，B为其感到难过，她希望社会接纳同性恋群体的氛围成为一种常态。B还表示，如果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者，虽然无奈但仍支持，理由是不想让孩子因家人反对而痛苦。
C讲述了朋友中几对同性恋伴侣想要孩子却最终放弃的经历，在C看来，只要双方在孩子问题上达成一致，外人无权干涉。她感慨，“如果日本社会连这一点都不能容忍的话，简直太落后于时代！”
D也表示自己支持同性恋婚姻。他认为，日本法律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承认同性恋婚姻有什么坏处呢？”E则表示，“只要双方相互喜欢为何不可？”
F表达了些许担忧，她说：“我个人对LGBT群体毫无偏见，只要他们自己喜欢就好。但最近听说，有些LGBT中变性者混入女子运动参与比赛，男女之间存在体能差异，利用LGBT标签赢下比赛并不公平。”
最后采访的“70后”男子说，他这代人的观点与现在的年轻人差不多。同届同学中也有同性恋情侣，一开始自己觉得奇怪，但随着时代变迁，此类群体越来越多，他逐渐意识到世界上有很多与自己不同的人，慢慢开始理解他们。
电通2023年的调查显示，84.6%的受访者表示，“在职场或学校等场合接受身边人‘出柜’”；84.5%的受访者希望LGBT在工作或学习等场合“能够做真正的自己”。但与此同时，调查也指出，意识到使用“伴侣”而非“男朋友”或“女朋友”等性别中立语言的人仅占17.1%，相比于口头上表态支持LGBT来说，采取实际行动实现包容性的人数有限。
◆目前，日本是七国集团（G7）中唯一没有完全承认同性伴侣或为这一群体提供明确法律保护的国家。
个案不断，原告将“上诉到最高法院”
正因为有了上述民意，日本地方当局早已开始采取行动，承认同性伴侣关系。
早在2015年，东京涩谷区成为日本首个向同性伴侣发放象征性伴侣关系证书的地方。许多地区纷纷效仿。从2024年11月开始，东京都承认同性伴侣关系，成为日本承认同性伴侣关系的最大城市。活动人士称，日本现有200多个自治体城市承认同性伴侣关系，赋予伴侣双方去医院探望对方和共同租房等权利。
◆东京一对同性伴侣领取伴侣关系证书后与儿子合影。来源：法新社
与之相伴，各地涉及同性伴侣的司法案件也是不胜枚举，他们都在以各自的形式斗争着。
例如，围绕《宪法》第14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条文，55岁的北海道原公司职员佐佐木川朗向札幌地方法院上诉，理由是他曾利用伴侣关系证书向地方职员互助协会申请伴侣生活补贴，却被以同性为由拒绝。佐佐木认为，这违反了第14条规定。
而当爱知县一名男子的同性伴侣被杀害后，他要求作为受害者遗属得到赔偿而被拒绝，随后他向名古屋地方法院提起诉讼。2020年，名古屋地方法院驳回上述申诉，理由是“社会尚未形成关于同性婚姻与异性婚姻相同的伴侣观”。
另一起司法案件中，一名被勒令离境的台湾男子以在日本有同性伴侣为由，要求日方撤销驱逐令。四年前，日本法务省与法院接洽后，承认法院支持当事人的上诉请求，撤销驱逐令，并给予他在日本居留的特别许可。
此外，如果同性事实婚姻中一方出轨，另一方能否要求对方支付赔偿金？对此，日本最高法院2022年3月承认同性伴侣关系等同于男女夫妻关系，并裁定出轨方应向另一方支付相应赔偿金。这是司法判决中首次承认同性事实婚姻受到与男女婚姻相同的保护裁决。
在日本，全国性最高法院仅有一所，也是日本最高级别的法院。按级别划分其次是高等法院，全国共有8所，分别设立于东京、大阪、名古屋、广岛、福冈、仙台、高松和札幌，再往下一级才是各个都道府县的地方法院。
“如果同性婚姻制度在日本得以确立，我们愿意停止上诉。但是，日本国会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制定法律。因此，我们会向日本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直到最高法院做出裁决。”国见向《凤凰周刊》表达了未来坚持上诉的决心。
正因为国见这些人的努力，才让日本社会更多看到LGBT群体所面临的困境，从而更加了解以及理解他们。
狗仔卡
发表于 2024-3-24 12:42 AM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