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相位的姚崇已经年近七旬,却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在此期间,姚崇推荐另一名大臣卢怀慎为同紫微黄门平章事(开元元年改名,五年复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担任自己的助手。
与雷厉风行的姚崇相比,卢怀慎平时唯唯诺诺,很多大事都由姚崇定夺,时人称为“伴食宰相”。
卢怀慎为人老实,却与姚崇配合默契,一同维护了中枢机构的团结,这也有利于开元初年政策的推行,而且他是个清廉的好官,后来去世时家无余财,只有个老仆人卖身为奴,给他办丧事。
卢怀慎对姚崇惟命是从,可能也因为他亲眼见识了姚崇过人的执政能力。
姚崇有个儿子不幸早逝,为了给儿子办丧事,姚崇请了十多天假。
卢怀慎独自一人面对纷至沓来的政事,忙得天昏地暗,怎么都做不完,实在hold不住,只好去向唐玄宗请罪。
唐玄宗倒是个好老板,安慰老卢说:“朕把天下事托付给姚崇,你只需要坐镇即可。”
过了十几天,姚崇总算回来了。看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姚崇没费多少工夫,全部解决。
老宰相不禁要叉会儿腰得瑟一下,他问一旁的紫微舍人(即中书舍人)齐浣:“我的才能,比管仲、晏婴如何?”管仲、晏婴,都是春秋战国时的名臣。
齐浣说:“管、晏之法,虽不能传诸后世,但在其执政时期能够一直保持。公所制法令则需随时更改,从这一点来看似乎不及二人,但不失为‘救时之相’。”
姚崇将笔投掷到一边,大喜道:“救时之相,岂易得乎!”
这就是,姚崇“救时宰相”之称的由来。
姚崇为唐玄宗制定治国大纲,奠定了治世的基础,至此已完成他的政治使命。
尽管唐玄宗赋予宰相特权,使三省行政更为高效,但作为一代雄主,他一定不会让相权凌驾于皇权之上。
当唐玄宗发现姚崇已经实现他的价值后,君臣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姚崇主持朝政4年后,发生了两件事:
先是有人告发姚崇的两个儿子收受贿赂,豢养宾客,有图谋不轨的嫌疑;
接着又有人弹劾姚崇的亲信赵诲收受胡人贿赂,玄宗派人对赵诲进行审讯,判处死罪,由于姚崇尽力营救,才改为杖责一百,发配岭南。
姚崇明白,皇帝对自己的态度发生变化了,他一改平时的直率作风,变得惶恐不安。
齐浣看出上司的忧虑,暗示他该辞去相职,安度晚年。
开元四年(716年),在姚崇多次请辞之后,唐玄宗罢免其相位,改授开府仪同三司的散官。
此后,姚崇过上了退休生活,5年后寿终正寝,生前享尽荣华,死后追赠荣誉,谥号“文献”。
姚崇能在武则天、唐玄宗这样猜忌多疑的君主手下享尽荣宠,并全身而退,可见其过人的政治头脑,就连他的逝世,也颇有智者的风采。
开元年间,姚崇最大的政敌之一是张说,后者是李隆基为太子时的侍读,地位很高,也当过宰相,曾反对唐玄宗任命姚崇为相。
72岁的姚崇临终前,想要算计一下张说,就对儿子们说:“我去世后,你们去请张说来为我写碑文。张说平日与我不和,一定不会答应,但出于同僚关系,他必定会来家中吊唁,到那时,你们就把我平生收藏的古玩、珍宝摆出来。
张说最喜爱这些器物,倘若他看了不为所动,你们就要提防他报复,做好面对灭族之灾的准备;要是他左顾右盼,爱不释手,你们便把这些宝物送给他,请他为我撰写碑文,他很难拒绝。
等他把碑文写好后,你们即可呈送陛下过目,再迅速刻到石碑上。老张遇事没我这么机敏,几天后他觉得事情有问题,后悔为我写碑文,一定会来讨回,你们就跟他说碑文已经报请皇帝批准,他也就无计可施了。”
姚崇去世后,张说前来吊唁,姚崇的儿子们依计行事,张说的反应果然和姚崇预料的一样,他接受姚家的礼物,撰写了碑文,文中称颂姚崇的功绩。
几天后,张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派人去向姚家要回碑文,说是要做修改。结果,姚崇的儿子回复道,已经上奏皇帝,碑都刻好了。
张说终于看出来这是姚崇的计谋,感慨道:“死姚崇犹能算计活张说,现在才知道我和姚崇相比还是差得远了。”
姚崇辞去宰相之职时,推荐了一个继任者,他便是宋璟。
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如此评价姚崇让贤:“姚崇避位,荐宋公自代。唯贤知贤,宜后人之莫及也。”
宋璟比姚崇小13岁,喜欢犯颜直谏,早年怼过武则天、唐中宗、太平公主,因此多次被贬为地方官。
当唐玄宗派人前去征召时,宋璟正在广州都督任上。
唐玄宗派来迎接宋璟入京的宦官叫杨思勖。此人是唐玄宗的心腹,曾追随其发动政变,在开元年间地位一度超过高力士,一般的官员都拼命地想要巴结他。
然而,宋璟表现出了秉公任直的性格,一路上连正眼都没有看杨思勖几眼,也没说几句话,与皇帝的亲信宦官保持距离。
杨思勖感到很纳闷,可能觉得自己受到轻视,进京后找唐玄宗告状,可唐玄宗反而对宋璟刮目相看。
姚崇有一个“救时宰相”的名号,而宋璟在当时也有个外号,叫“有脚阳春”。意思是说,宋璟每到一个地方为官,都爱民恤物,受到朝野上下的赞美,说他如阳春一样温暖万物。
在广州期间,宋璟克己奉公,政绩出色,比如他见当地人以竹茅为屋,容易引发火灾,于是教人烧瓦建房,减少火灾的隐患。
宋璟入朝后,广州人为宋璟立碑,称颂他为官时的功德,以为宋璟会为此感到欣喜。
没想到,宋璟知道这事儿后,专门上书唐玄宗说:“立碑称颂是为了传德载功,臣治理广州的成绩还不足以立碑,广州人因为臣作了宰相,所以作过度溢美的言辞,徒然变成谄媚之词。陛下如果要厘正这种风气,请从臣开始。”
之后,宋璟亲自说服当地吏民,请他们砸毁了为自己立的碑。
不同于姚崇临机应变的风格,宋璟为官,更侧重于“守法持正”,即严格执法、坚持公正。
《资治通鉴》将姚崇、宋璟与贞观年间的“房谋杜断”并称,认为姚、宋二人志向节操不同,却先后为相,齐心协力辅佐唐玄宗开创盛世:
姚宋相继为相,崇善应变成务,璟善守法持正。二人志操不同,然协心辅佐,使赋伇宽平,刑法清省,百姓富庶。
唐玄宗同意让宋璟接替姚崇,正是看重他恪守法度的执政特点。
开元初年,姚崇善于应变,故能理顺天下事务,依据《十事要说》推行一系列措施。后继者宋璟只要按照其既定方针,坚持天下正道,就能让大唐帝国继续走在上升的道路上。
这可说是,唐朝版的“萧规曹随”。
宋璟不仅延续了姚崇的政策,也把自己的正直作风带到了朝堂。
宋璟为相时知人善任,举荐的都是具有务实精神的官员,而且对阿谀奉承之辈深恶痛绝。
当时,有人向宋璟引荐了隐士范知睿,并转呈其文章《良宰论》。
宋璟为人“好学,工文辞”,他拿起范知睿的文章认真阅读,起初觉得其文理通顺,议论深刻,写得不错。
可是读到后半部分,宋璟发现文中有很多奉承的话,譬如范知睿吹捧宋璟,说他胜过古代的晏子、张良,以及太宗朝的魏征、房玄龄,说天下一片太平,都是宋璟的功劳。
看到这里,宋璟不禁皱起眉头,当即在上面写了一段批语:“观其《良宰论》,颇涉佞谀。山人当极言谠议,岂宜偷合苟容!文章若高,自宜从选举求试,不可别奏。”
这是说,范知睿以隐士自居,更应该直言相谏,不可溜须拍马,既然他文章作得好,就去参加科举考试,不该私自献文,以希望得到我的特殊任命。
为官正直的宋璟,提倡开明的政治风气。
作为唐玄宗信赖的宰相,宋璟却不愿独享君臣密议的权利,他上书提出几项改善措施:
恢复唐太宗贞观时期的开明制度,大臣奏事时,谏官和史官必须在场,以作记录,匡正过失;
各部门长官奏事,御史弹劾百官,应该公开其文,避免有小人进谗言,也表明皇帝虚心纳谏的态度。
唐玄宗对此表示同意,从此规定,除了特别的机密要事外,其余都按宋璟拟定的规章办事。
史书称赞宋璟,“风度凝远,人莫涯其量”,就连唐玄宗都佩服他刚毅正直的品格。
在一次宴会上,唐玄宗要将手中的金箸赐给宋璟。金箸,也就是金筷子,是皇家御用之物,一般不会轻易赏赐他人,这让宋璟感到惊讶,一时不知所措。
唐玄宗见宋璟迟迟不敢接受,就说:“我所赐之物,并非赐金于爱卿,而是赐箸于卿,以表彰你为人正直啊!”
帝王之言,虚实难辨。
唐玄宗任用宋璟为相时,赞赏其忠直,可等到宋璟罢相,却下了另一番定论,说:“彼卖直以取名耳。”
宋璟的宰相生涯,面临着与姚崇同样的问题。
作为姚崇政策的继任者和执行者,他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过度集权的宰相,无论怎样谨慎,都摆脱不了皇帝的猜忌,更何况宋璟不会拍马屁,为人比较正派,难以亲近唐玄宗。
开元八年(720年),宋璟及其属下处理天下泛滥的“恶钱”(指民间流通的质料低劣的钱币),政策失当,遭到抨击。
为了平息舆论,居相位四年的宋璟引咎辞去相职。
此后,宋璟逐渐退居二线,以元老的身份得到唐玄宗的尊敬,每次他上书进言,唐玄宗都表示接受,将其“所进之言,书之座右,出入观省,以诫终身”。
此次罢相的17年后,宋璟在洛阳的私宅中驾鹤西去,追赠太尉,谥号“文贞”。
开元初年,姚崇、宋璟先后为相执政,时间加起来不到8年,却让曾经政治动荡的大唐王朝,走向了通往巅峰之路。
唐玄宗也知道,盛世即将到来,早年虚心纳谏的他,逐渐变得好大喜功。
开元十一年(723年),姚崇昔日的政敌张说返回朝中,重归相位,被任命为中书令。
张说作为开元年间名臣,在政治上也有很多贡献,但他另一身份是执掌文坛三十年的“当朝师表,一代文宗”,显然不同于姚崇、宋璟等实干派。
唐玄宗重用文坛领袖张说,有招揽文人粉饰太平的嫌疑,被一些人认为是其执政理念的转变。
张说上台后不久,朝廷设立丽正书院(集贤殿书院),请来徐坚、贺知章等文人雅士著书立说,歌颂君王,称赞盛世。
随后又由张说主持,在百官、贵戚及外邦使者的见证下,举行了封禅泰山仪式,以颂扬唐玄宗的功绩。
张说主政的另一个大胆举措,是在唐玄宗的同意下,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政事堂是三省长官会谈协商的办公地点,改为中书门下后,变成了正式的官署,下设吏、枢机、兵、户、刑礼五房,宰相集权由惯例成为制度。
如此,容易造成宰相独裁,君明臣贤,则开创盛世,反之,则滋生弊端。
唐玄宗时期宰相集权化的最终产物,一个是在开元二十四年(736年)接替为官清正的张九龄担任中书令的李林甫,他把持相位十几年,蔽塞言路,排斥贤才;另一个在杨贵妃得宠后跻身朝堂,身兼四十余职的杨国忠,他小人得志,才能平庸。
开元盛世,逐渐演变为天宝时期的重重危机。
中唐以后,有中兴之志的唐宪宗对开元盛世向往不已,曾经问大臣:“玄宗之政,先理而后乱,何也?”
对此,大臣回答道,唐玄宗用姚崇、宋璟则理,用李林甫、杨国忠则乱,“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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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
作者丨南朝子云
编辑丨艾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