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卢燕和Russell Wong(李连杰的师弟) 那个时候我在好莱坞,做事非常认真卖力。从来不迟到,给我的台词,我背得滚瓜烂熟,要是导演有什么要求,我也可以临时改变,满足他的要求。 而且,轮到我的戏份时,常常拍一条就过了,很给制片人省钱,所以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做“One Take Lisa”,卢燕一条过。这个名声传出去,只要有东方人的角色,人家就要找Lisa Lu。 初到美国时,我已经察觉到美国人和华人圈子之间的隔阂。但是等我真正走向美国的银幕和荧屏时,我才意识到这种文化认识上的差异有多严重。 那个时候,美国跟中国没有交往,美国的剧作家不了解中国人,所以他们写出来的中国角色,都是他们看到的中国城里头开饭馆的,开洗衣房的,或者是历史上的华人劳工,在西部修铁路的。他们没有见过有知识的中国人。 我在好莱坞,常常被导演要求按照他们理解的那种程式去表演——低眉顺眼、扭捏作态,完全不顾是否符合真实。 我觉得一直以来因为缺少沟通的桥梁,才使得这种认识的分歧愈来愈大。所以每次被要求如此表演的时候,我都会找机会向导演提出,“真实的中国人不是这样的形象”。提的次数多了,导演也会慢慢接受我的建议。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缺乏的是剧作家。外国人不了解中国,就难以写出深入复杂的中国女性角色。我想把《德龄与慈禧》翻译成英文,介绍到好莱坞去。 我们的演员都是很棒的演员,都受过很好的训练,不比他们差。现在有些国外电影,也喜欢用中国的当红演员,这样在中国上映的时候有号召力。 可是问题是有的时候他们剧本搞两套,一套是给美国人看的,一套是给中国人看的,在中国的版本里头有我们的明星,可是到了外国去,世界上发行的,就没有了我们的明星,都剪掉了。 我觉得这个情况很不好,我们应该要坚持一个版本。否则大家一起合作,完了等到剪辑的时候全没了,对我们的演员也很不好。 1970年代,我回到国内时,还特别想给京剧各个流派的老先生们拍纪录片。趁他们还能演,把他们的看家戏一出出拍下来,也说一说窍门在哪儿,给后人留下一些示范。 梅先生当年拍过《生死恨》,是中国第一部彩色戏曲影片,和著名导演费穆合作,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据我所知,梅先生为这部影片真是很费精力。那时他很红了,演普通一出戏顶多两个钟头,但为拍这个片子,一勒头就是8个钟头。那时他年龄也不轻了,可以说是辛苦万分。但他清楚,电影是可以留下来的,让后来的人欣赏。 可是我拍戏曲电影的想法,当时不能为这些老先生们接受。他们认为这是他们自个儿的艺术,不能被外人记录和传播。 我其实是自己贴钱在做这件事,可是有的人却说,这个卢燕拿我们来赚钱。 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见到说服不了他们还被误会,就干脆不做了。这是一个我觉得非常痛心的失败。现在这些人都已经去世了。后来的人再学,没有这样好的老师了。假使我能再有一次机会,我会忍气吞声:不要紧,你说我什么都可以,我只要把你的艺术留下来就好了。 说到成功,我很赧颜。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好莱坞并没有什么作品。因为在我演艺的黄金年龄,没有遇上黄金时代。从演艺的角度而言,我认为自己没有达到什么艺术高度或成就。 我很感谢邵逸夫先生将我引入华语影坛。《倾国倾城》这样的片子,给了我巨大的成就感。我就想找机会回到中国内地演戏。 我说的是国语,又是从中国内地出去的。可是也时运不齐,在我最风华正茂的年龄,一直没有人请我。 我想自己动手拍电影。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和白先勇,还有一位导演、一位制片,四个人共同组织了一个“四傻公司”,想把白先勇的小说《玉卿嫂》拍成电影。 我们去游说一些企业商人,希望他们只负担电影制作费,剧本、导演、演职人员都不要钱,如果赚了钱再给我们,不赚钱就不给。公司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我们四个都是“傻子”,都不是为了赚钱,但即使这样都没有人愿意投资。 《最后的贵族》剧照,卢燕本来想演四位女主角中的一个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陆逐渐开放了。我在北京看了谢晋导演的几部影片,《舞台姐妹》《牧马人》《芙蓉镇》,觉得他肯定欣赏白先勇的作品,于是先送他一本《白先勇小说集》。果然,谢晋一眼看中《谪仙记》,将它改编成电影剧本《最后的贵族》。 然而,《最后的贵族》的拍摄计划一拖再拖。我本来希望能够演其中的一个女主角,等到1988年9月开机的时候,我已经61岁了,不得不演女主角的母亲。 这个角色还是白先勇专门为我加的。我也很感慨,自己终于第一次在中国内地的大银幕上演了一个母亲。 我也喜欢舞台剧。最早是想演《洋麻将》,当时《洋麻将》在国外已经是很有名的一出戏了,就两个演员演,完全靠对话,非常有意思。 我到北京人艺找到英若诚,我说我翻译,你导演,然后我们两个人演。英若诚很喜欢这个戏,拿着本子找院长于是之。 于是之看后也很喜欢,但是剧本排练要6个月,我那时不可能在国内待6个月。后来于是之和朱琳演了这个戏。 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我发现中国戏剧界的人只知道美国的尤金·奥尼尔,他之后的剧作家就不知道了。比如尼尔·西蒙有很多在百老汇成功的喜剧,可是中国人没有听到过。 我就挑选了一个我想演的剧本,《普来飒大饭店》,讲的是一个犹太人的故事。在美国,他们绝对不会在舞台上雇佣一个中国人去演。我把它翻译成了中文,1992年参加了“上海艺术节”。 那是我第一次在国内的舞台上演出。我在剧中分饰三角,从青年、中年一直演到老年,连演了80多场,非常过瘾。 2005年,我78岁,赖声川找我在台北版《如梦之梦》中扮演主人公顾香兰的老年阶段。其实那一次我觉得还没有做到尽善尽美,台词方面功夫还不够。很高兴的是,2014年底,大陆版《如梦之梦》再次邀请我。 我很感激。艺术家肯定是希望自己能有平台。我还发愿说,希望到90岁还能再来演,一眨眼,梦想成真了。 有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武侠片,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演。现在也不可能了,因为我太老了。 年轻一点的时候,我是最不顺的。我的丈夫得了癌症,十年里,天天要往医院走,要照顾病人。孩子也还小,也没有一个基础。 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家庭了。我的丈夫也去世了,我的母亲也去世了,没有人需要我照顾了,我就照顾自个儿了。 从前我的母亲说我太笨了,她不让我进演艺这一行,说我的脑子太简单了。我的性格就是从来不怀疑人,很相信人,她说,你呀,人家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 她说,你要是做成一个好角的话呢,你也不能应付你的环境,但是你做不到最好,你何必去做呢?还是你的算学好,你人很诚实,你应该到银行界去做,那么日久天长,人家相信你,你就会做得很成功。 其实她错了。她觉得银行界的人“有板有眼”,但其实哪一行没有那些复杂的情况?她没有进入那一行,她不了解。 我活到93岁,我觉得只要做一个老老实实的人就好了。日子久了,别人了解到你是一个正直的人,那么任何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你自己也会无愧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