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徐巧丽
编辑 | 毛翊君
“藏龙岛传奇”
12月最后一天,阳光不是那么热烈,湖北美术学院的一个小山坡,光秃秃的树桠绑上了绳子,挂起白色KT板。中间粘着13幅小画——三只白色的鹅,绿色的森林,穿红衣服的女人……色彩浓烈,在小路两边形成一个弧形,看上一圈,鞋底都是枯黄的杂草和泥。
本是情侣约会的藏龙岛,成了“山顶美术馆”。策展的是11个大一学生,其中的负责人罗枣说起来,就是一个“穷”。他们买来KT板和学校打印店的白卡纸,加上零零碎碎的材料,用200块钱布置。地点讨论了好多次,租不起展厅,最后跟学校申请了这个小山坡,然后品出来味道:自然,和“画家”付阿姨的纯粹很贴合。
付阿姨是学校一个小小的传说。她管了9年静物室,一些老师上课会跟学生说,静物室阿姨都比你们画得好。有时她出现在大师课后排,把学生作为素描对象。也跟着学生去采风,回来交上一周两三张的作业。有老师评价,她的色彩是很多学生调不出来的
●付玲的画。讲述者供图
去年冬天,学院设计基础部主任组织美术、设计、环艺这些学生,想挖掘和展现那些在藏龙岛“寂寂无名,但又很厉害的人”, 给他们拍一个纪录片,参加大学生创业创新大赛,取名“藏龙岛传奇”。付玲是系列中的第一个。
那天下午2点,画展开场了,主角付阿姨还在小山坡左侧的A13教学楼里做卫生。她早上5点起床,穿上白色羽绒服背心,外面套件深色碎花羽绒服,戴着围脖,打扫一圈办公室,再去静物室清点杂物,扫一扫墙上的扬尘,叠一叠布,玩具也摆整齐。忙活到中午吃饭,遇着一位老师,说下午要去看她的展。
怎么可能?付玲以为是开玩笑,A13教学楼有个布展展厅,也在她打扫范围内。有次展厅领导提起,什么时候办一场零基础的布展。她当时在旁边听见,确实偷偷想过,能把自己的画挂出来,哪怕一两幅,在每天擦的花瓶边上就好了。
之前她看学生画画,觉得有些把配角画得精彩,把主角画丑了,这算怎么回事?有次去提意见,学生接纳了,她认为自己也是可造之材。她常画下生活——出租屋房东,腰上别着一串钥匙;堂姐,身材苗条,是她没有的;每天都坐的公交车上的行人;甚至学院里的三只白鹅。
手上的活儿做完,她就进教室。给学生评画的课,她再忙也一定要去,老师把学生的画摊在走廊过道上,让大家说创作思路。她记得有个老师讲过石榴该怎么去描绘,解剖开来看,它的皮、线、籽分别怎么表达,最后又如何组成整体。
课听了6年,毕业的学生会把书、本子和笔送她,老师也指导她,提醒她别走学生的路子,不要失去了自己的风格。在这次画展的个人简介上,策展学生形容这位57岁的阿姨,“她虽身处静物室,却以一颗细腻敏感的心,捕捉着生活中那些平凡而又不失美好的瞬间”。
●付玲在教室角落偷偷画了一个发呆的模特。讲述者供图前段时间,一群学生找她要画。她平常把满意的画粘在出租屋走廊上,觉得不好的用塑料袋装起来,塞到床底下。学生说是“要拿回寝室观摩学习”,她回家到处搜罗了一通,把能找到的都拿来了。画展这天,这群学生又来找她,神神秘秘地说,“阿姨走!带你看个好东西。”
罗枣全程架着机位,记录付玲从教学楼去小山坡的一路。他预设的“效果”达到了——沿着土梯,走了三四层时,付玲看到了自己的画布满山坡,落下眼泪。
画展只办了一个下午,很多学生第一次看到这些色彩鲜明的画,在冬日的枝桠上认识了付玲。学校的保安、研三的博主也来,还有当地报社记者、拍《我在故宫修文物》的导演。夕阳落下,大家在杂草地里谈生活、谈学校、谈画画本身。
站在尚且深绿的枇杷树前,对着镜头,每人说了一句对付阿姨的心里话。有人激动,“付阿姨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你就是我的偶像!我以后会以你的精神继续画画。”还有人严肃,“这个时代就是会把我们变得很浮躁,阿姨能静下心来画自己想画的东西是很宝贵的,希望能继续保持对画画的热爱和赤诚。”
“一个人,一支笔,一抹色彩”
那是一双握紧的手,简单的线条画。没有骨骼走向,没有肌肉线条,没有光影纵深,应该打上不及格的分,但美术教育专业的王子然还是被它打动了。“阿姨不会想太多,她画的是直接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
王子然经历过美术的统一标准——美术联考分三部分,素描、色彩和速写,往下细分五个等级,画一个人的头像,要注意肌肉肌群,骨头要强调的特别明显,因为“考官要考你的理解,不能有太多自己的东西”。某些瞬间,王子然会怀疑自己对美术的爱。
●付玲的画。讲述者供图
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是设计专业的赵清喜欢的,她觉得这是付阿姨的自画像,很大胆地用了最鲜亮的一抹红,把人物和背景拉开,“有一种很浓烈的情感表达在里面”。经历过美术联考,赵清的用色会更谨慎,先确立主色调,再用色彩的层次表现明暗过渡, “大师都是回归到童真状态”。
他们都在“藏龙岛传奇”团队里,被付阿姨的“纯粹”打动,觉得找回了一些“专业的意义”。几乎每节课上,老师都会提,“AI不能取代画家”“AI只能模仿,不会创新”,但王子然还是焦虑未来,网上都在说“画画不香了”。只有付阿姨的故事,他才感受到,无法被取代的是这样的绘画热情。
王子然是这次画展的运营,在设计的海报上,他选了一句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投入到艺术里头,忘记吃饭,忘记睡觉”,觉得最能体现付玲的状态。
负责人罗枣记得,付阿姨在静物室里的工作桌,就是她的画板,画纸叠在一堆材料下面,调色盘放在抽屉里,桌子底下有个小水桶,插着几支画笔。联考时,罗枣最薄弱的就是色彩,现在他特别喜欢付阿姨用色大胆而和谐,有一份他经过集训后再也没有的“真挚”。
从小画画就带给罗枣成就感,初一初二学白描,无论画什么都很开心。高二下学期,他去为期六个月的集训,从最后一个班冲刺到二班,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结果他在二班原地踏步,像看到了自己的天花板,“天才”就坐在他后面,老师天天让罗枣以他为榜样。最后为了分数,老师教他一招“骚勾乱点”——画完了之后,在那多点几笔多勾两下,显得自己很专业,让画面表现力更强。
分数依靠应试技巧的堆砌,考上大学后,罗枣意识到自己“对画画的热爱还不足以支撑过一个集训”。选专业时,他没有选择美术专业,而是学长说包就业的环境艺术,但后来赶上房地产行业的变化。大一上学期,他就把摄影当成又一根救命稻草。
给付阿姨办展是拍纪录片衍伸的想法。去年12月中旬,参与“藏龙岛传奇”的学生先给她做了拍摄。这是学生们第一次做项目,在付玲的桌子前,主摄罗枣架了两个机位。11个学生争抢着要采访付玲,想在项目里挂上自己的名字。
平时,他们只有在借还静物时,才会看到这个和蔼的阿姨,和学校大多数后勤人员一样。这次采访,他们抓着付阿姨问过往经历,知道她退休前在武汉一家文工团担任领舞。他们想着塑造一位认真工作的阿姨,深受学院艺术氛围感染,在工作之余默默画画,偷偷去教室学习,“从此画出了属于她的画”。
●付玲模仿学生的作业。讲述者供图
罗枣抽了一个下午,拍摄付阿姨工作、画画的镜头。他用学生借静物的开头,进入付阿姨的日常角色,再讲不为人知的一面。为了“弘扬湖美的好形象,凸显艺术氛围,让一个静物室的阿姨都热衷画画”,最后罗枣设计了一个付阿姨走出教学楼,转身一笑的画面。拍了五六次,天黑了,罗枣觉得“镜头质量不高”,阿姨也显出不耐烦。纪录片在几个社交平台发布后,“全校范围内一下都知道了。”罗枣记得,才过一小时,室友回头跟他说,我的朋友圈都被你刷屏了——“一个人,一支笔,一抹色彩,晕染六载业余时光。”罗枣在纪录片的开头这么独白。这是他第一次拍纪录片,找了一个非遗戏曲的纪录片开头模仿,再用DeepSeek辅助,说要一段开头的独白,生成了这个金句。“没钱就焦虑”
唯一不满意这个纪录片的是付玲本人。她私下找罗枣说,为什么没有把她说的“感恩学校,感恩老师,感恩书记”的话剪进去?她对纪录片有期待,希望片子影响力大了,能让学院领导把自己留下来。
去年年底,付玲被领导通知,“从明年1月份就没有你的考勤了。”付玲一问才知道,学校要把这个岗位给撤了。那段时间,她逢人问起这事儿就哭。她必须要打工,年轻时和人做生意,给儿子买了房,买了车,背着2100多一个月的贷款,但退休金少得很,这笔工资她准备还房贷的。
她去争取过,听到传闻,说要把一些岗位给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感觉自己被淘汰了。纪录片是她最后一块木板——采访结束后,她就跟团队里负责摄影的学生赵清说,要好好拍,马上阿姨就没有这个工作了,可全靠你们了。赵清答应,“一定要把你留住。”
但这些没有发挥作用,12月31日下午办完展,付玲离开了学院。为她建的“付阿姨我们喜欢你”群里,还在继续进人。这是赵清起的群名,一开始这里用于采访拍摄的联络,付玲回河南老家后,还经常在里面更新自己的日常:发自己被采访的新闻,还找到一份在超市做导购员的工作。
新学期开学之后,她忽然公布,要重回学院了。说是通过学校一位保安的介绍,在男生宿舍做了宿管阿姨。赵清觉得,和付阿姨好像变成了家人,他们会在群里发红包,祝福她。付阿姨让她想到自己的奶奶,高考完的暑假,和长辈聊天,赵清才知道奶奶成绩很好,但家里不让女孩读书,错失了机会。她觉得,付玲能坚持自己的热爱,也像替奶奶实现了梦想。
赵清感受到周围人对未来的焦虑,不少人开始报名3D建模的软件课,其中他们大一新生最多。招生机构给出的宣传是“保送大厂”,学费从一万到三万都有。
设计专业的大一学生韩康在看到纪录片后进群,他觉得大一的自己是“年纪越来越大,生活压力也越来越大”的时候,他现在就在为考研做准备,刷绩点、打比赛、刷外语成绩。而付阿姨正好是退休后能找到生活的年纪。
有次,付玲在群里发语音,有没有人能教教阿姨制作excel?我等着要熟悉这个业务,星期天我就要学会这些。韩康马上接了话,第二天中午带着电脑去找付阿姨。教她怎么改字体的大小,色号,怎么合并单元格,再拆分单元格。40分钟后,阿姨会上手了。
对未来的处境,罗枣内化为“没钱就焦虑”。靠着付玲的纪录片,他又接了好几个单子,学院的单子没有费用,找学院外的单子遇到“骗子”,不给他结劳务费,还让他转了500块钱。之后,有一个星期他“疯狂赚钱”,接了三四场约拍,又帮人剪片子,赚到700块,“累得像狗一样”。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对摄影的爱也消磨了,决定躺平一段时间。
画展的影响力让付玲成了学生里的小名人,有时候男生寝室的学生路过,会主动打招呼。一谈起来,还是让她坚持画画。她也在垃圾桶里捡学生不要的纸,打算画些“生活压力大的人”。 以前在静物室接触不到这么多人——送外卖的、送水的,让她帮忙按铃;送快递的,呼噜一下就跑了,她才画了两个轮子。还有一个送智能外卖的女人,三四十岁,下雨天、大冬天风里来雨里去,付玲从来没见过她笑,老想画那抹“脸上的愁云”。
但她最近也有烦恼,宿管阿姨太忙了,有时三四点,学生还拿着几瓶酒吵着要出门,还有人说自己肚子痛,付玲说我给你打个急救电话,学生一下子不痛了,扭头骂她一句就跑。她担惊受怕的,晚上也不敢多睡。哪还有时间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