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故事挺特殊,因为作者赵赶鹅,最初并无意写它。
这是一桩都市连环性侵案。
而赶鹅不太想动笔的原因,是他看不起强奸犯。尤其是当他听说这犯人,会头戴面具,拍摄受害人照片时,他更加觉得这只是一个传说中的疯子。
直到他翻阅了大量真实案例:蔚县许建案、2014太原入室案、《难以置信》……
他终于发现,这不是传说,也不是个例:连环强奸犯们都有共通的惯用手段。
他决定采访当年主办案件的女警长,记录这个故事。
我要提示你的是,故事中引用了当事人的口述,是赶鹅通过实地走访,采访受害人,办案民警,依照下列真实案例写成——
【姬X被入室强奸案】、【梁X被强奸案】、【宋XX被强奸案】、【董X被强奸案】、【张X被入室盗窃、强奸案】、【毛XX被强奸案】、【刘XX被强奸案】。
文章刊发时已隐去所有涉及隐私的原名、地点信息。故事中所有人物亦采用化名。
2010年1月某个清晨,派出所接到报案,有个女孩称自己遭到强奸。
报案口录到一半时被打断了。
另一个女人闯进询问室,叼着烟卷。
她打量着受害人,时不时将烟雾喷到对方脸上。她甚至咧起嘴,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
这女人是派出所警长赵楚乔。
她干过重案组,刑警队,打击队,巡逻警,甚至卧底。她经验丰富,将全权负责这起报案。各种直觉已经让她下了判断,这案子不像受害人说的那样。
她不知道自己正在犯下一个什么样的错误。
女孩是由男朋友陪着一块来的,叫张怀萱,今年25岁,留着大波浪长发,还戴着牙套。他们走进派出所值班室时,浑身挂着雪。
最开始,她说自己在家里被抢了。
等民警把她单独带进询问室时,她提出要求,“我可以马上做DNA吗?”
民警很快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赵楚乔的徒弟小蔡,一名年轻的男民警,带着张怀萱走进询问室。
所以说,你被强奸了吗?
张怀萱抽泣,断断续续地讲述,只是每次细节都有细微出入。
她自称事发在三天以前。
她连续加班几天,没脱牛仔裤就睡着了。半夜1点多起床,她感到屋里有人,但具体在哪说不上来。她洗了个头,快3点时又睡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嘴被捂住了。
有个男人戴着诡异的面具,站在床头看着她。
当天笔录大致记载着:该男子不高,结实,除面具外,身穿多口袋的制服样服装,将刀尖抵在受害者眼皮上。受害者挣扎中感觉有血液从眼角流下来,之后称不是血,可能是汗液。
笔录中开端的记载是冷静克制的,而张怀萱后面口述的部分,已经开始让人觉得惊悚:
等到男人用一根麻绳捆住她的双手,她开始尖叫,祈求他不要捆着她。
她宁可死也不愿被绑着手。
他无所谓地笑了,脱她的裤子,然后用一把说不上来的尖锐物剪开了她的内裤,强奸了她两个小时,只穿着睡衣。
她说痛,他就涂上润滑剂,她说冷,他就拆下枕套盖在她身上。
他指示她每个动作,称赞其是乖宝贝,再拍下照片。
张怀萱回忆,时间应该是过去很久。
戴面具的他裸着下半身,走进厨房,回来时擦干她的眼泪。
他凑近,用脸贴脸的距离,轻声在她耳边背出她的身份号,父母手机号,说一旦她报警,就会把所有照片用彩信发到她亲友的手机上,把裸照贴到她家楼道里。
随后他像一个清洁工细心打扫了房间,带走床单被罩,逼迫她洗澡。
洗澡闭上眼的瞬间,她以为自己会被对方杀掉,但没有。
临走时他说,他这样的人有很多,这事难以避免,她就是倒霉。“但你以后只要把门锁好就不会有事了。”
可她记得自己明明锁了门。
审讯室里,张怀萱再次大哭:“这些事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
此时,询问室里没有其它人,张怀萱被民警小蔡追问了许多生理性的细节。她觉得对方太过咄咄逼人,但又不清楚这是不是正常程序,于是她准备继续陈述——
赵楚乔就在这时闯进了询问室。
她叼着烟卷,有意无意把烟雾喷到张怀萱脸上,眼睛在张怀萱身上转了好几圈。
张怀萱感到不自在。
赵楚乔突然发话:“你事后为什么不跑出来求救呢?”
“请问你是做什么的?”
赵楚乔立刻道歉,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表情,顺手将警服搭在肩上。她眼看对方要发火,抢先说:“事情已经出了,就想办法解决。对吗?”
她的经验是,需要适时地对报案人释放压力。
她原来做过刑警,习惯这样问到一半时突然闯进去,用喷烟,敲桌子等等方法试探对方的反应,判断对方是否在说谎。今天,她没有得到一个可靠的答案。
徒弟小蔡本来还挺有耐心,但自从赵楚乔一进来,他似乎态度就变了,到后来几乎按耐不住,嘴里不时发出哧响。
赵楚乔一改懒洋洋的态度,拉上徒弟走出询问室,告诫他注意态度。
“要是她男朋友不在,估计都没这事(不会有人报警)!”小蔡说。
赵楚乔心里也有所怀疑。
一个知道收走床单,被罩,枕套,带着面罩的男子。怎么听,都像是一个偷情以后,觉得对不起男朋友,在男朋友逼迫下,谎称强奸报警的故事。
可她不愿意过早下结论,反问徒弟有什么依据吗?
小蔡认为这女人一点不像被强奸,说眼角有血流出来,一会又说可能是汗水,身上也没有什么伤痕。赵楚乔再反问,你觉得被强奸的女人应该什么样?
小蔡直说,如果屋里那个女人真想凶手被逮住,就该说得更详细一些。
赵楚乔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最近一次和老婆亲热是什么时候,给我讲讲细节呗。”
小蔡苦笑着求饶。
赵楚乔决定去现场看看,只是听说他们要去,女孩马上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都打扫干净了,你们什么也找不到。”
听完这句话,赵楚乔能感到徒弟手指头在她背后戳了两下,意思是:“你看我说的吧?”
赵楚乔带的班共有6名民警,手头大多有事,她只带出来小蔡和仨保安。
来到现场,她在附近转悠,有的地方安装了小探头,但覆盖不上,有死角。她查了一圈监控录像,没有发现穿多功能口袋服装的人。小蔡抱怨,觉得为这种警情不必费这么大力气。
进了出租房,赵楚乔找到的第一个物证,让她更无法相信张怀萱——
牛仔裤摆在地面上,这是所谓被嫌疑犯硬拉下来的牛仔裤,却没有褶皱和撕扯的痕迹。
她徒弟问张怀萱,你牛仔裤被脱下来了吗?
没有,她回答。第一次没脱下来,只脱了一半。
没脱下来你怎么被强奸的?
他把我翻过来了。张怀萱闭上了眼睛。
赵楚乔的疑心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报强奸案的人往往会受到质疑。因为强奸案大多发生在密闭空间内,警方接到报案,就只有两人的供词,甚至相互是熟人,到底是不是真强奸了很难找到证据。
警方只能先把涉案男子拘留。这也意味着仅凭一份口供,男人就可能被送进看守所。
赵楚乔曾经的老搭档就经历过两起案例。
网络上认识的青年男女,清醒地开房,然后女人告男人强奸;有对情侣,在一个房间里发生了几十次性关系,但女子坚称其中两次是违背自己意愿进行的。
这些案例最终不了了之,警察们猜测,可能是女人觉得男人对自己不好。
这也被改编成了警局内部的笑话,一个警察问另一个“受害者”说:你这强奸怎么回事?
“我这个是因为待遇不好。”
赵楚乔听过不少类似的笑话。
看完现场,她觉得张怀萱的报案和那些笑话一样,大概率是假的。
技术队在两道房门锁上进行查验。一般来说,开锁方式只有技术开锁和暴力开锁,即使是最好的小偷,也会在锁芯上留下痕迹。但技术队反馈的结果是没有检验到痕迹。
他是如何潜入房间的呢?
再说了,居所里还有两位男性室友,这两人怎么没听到一点声音?
赵楚乔想着,心里松了口气。
派出所是三班倒,她已经连续忙了三天两夜,只剩下今晚能休息。
如果这不是真案子,她就可以回家看看电视,瘫在沙发上。
明知八成是假,赵楚乔还是得按照程序去趟法医中心,带张怀萱鉴定身上的DNA。
在小院门口,她被张怀萱的男朋友拦住,对方问要去哪。
小蔡嘴快:“去医院做检查。”
你们去医院干什么?你受伤了吗?男孩脸耷拉下来。
赵楚乔让他能等就等,不能就回家等着。
“你还没告诉他呢吧。”车开出派出所,赵楚乔问道。
张怀萱说,他是我男朋友,不是我老公。
赵楚乔开着车,还在反复查问案件情况。张怀萱一遍遍回答,供述细节又有一些小变化。
牛仔裤的确是她自己脱下来的,但没有全部脱下来。
强奸犯自带避孕套却没使用,而是准确地打开床头柜,掏出了一个她男友留下的避孕套。
在这个过程中,强奸犯喘着粗气问她,既然你男朋友可以干你,我也可以。
赵楚乔按照正常流程问着问题:“你确定当时没叫吗?”“你为什么不大声呼救?”“你反抗了吗?”“你确定那是你不认识的人吗?还是以前的朋友什么的?”
这些都是常规强奸案笔录中必须问的东西。
但在这里,赵楚乔带着情绪。她想让张怀萱尽快承认事实。
“你会不会当时看见他的脸了,是不是以前见过他?”
赵楚乔想给张怀萱个台阶下,如果对方承认认识这个“强奸犯”,就可以进一步说,其实就是熟人,一时糊涂发生了关系。
“对,他一边干我,我一边看着他的脸,看得他妈的清清楚楚!”
文静的张怀萱爆出粗口,随后流下了眼泪。
车上安静了很长时间,张怀萱小声地说,她觉得那个强奸犯确实似曾相识,好像听过他的声音。徒弟小蔡立刻冷笑了两声。
赵楚乔就是在那一瞬间,彻底认定这是一场骗局。
回到派出所以后,赵楚乔继续询问细节。女孩却再也不肯回答。
赵楚乔犹豫一下,说出两个人回避已久的问题:“你这事有点蹊跷,我们得仔细调查一下。”
“哪里有蹊跷?”
“你为什么当时不报案?”
“我怕我家里人知道。”
赵楚乔劝女孩赶紧和男朋友说出真相,如果不方便,可以由自己转述。
她感觉到那个男人知道女朋友在隐瞒自己些什么,又急于知晓真相,情绪激动,近乎崩溃。
赵楚乔这话里有威胁自己要查明真相的意思,也是想感化女孩,希望她向男友忏悔。
她认定这是张怀萱编造的谎言。
尽管如此,赵楚乔还是给她记了一份脉络完整,草草了事的笔录,但不准备受理和立案。
赵楚乔告诫女孩,一旦发现是报假案,会被行政拘留,如果因为她的举报行为,有人被抓获,那么她会被刑事拘留。赵楚乔一心认为自己是为了她好。
后来赵楚乔回忆,自己说完这些,不知为什么羞红了脸。
但在当时,赵楚乔认为女孩遇见的是她,已经运气很好了。
如果是个不负责任的民警,大可直接记下笔录,受理,报立案,到时候先刑拘那个倒霉的男人,再取保候审。说不定还会把女孩一块装进来。两个刑拘数,买一送一。
女孩说她头有点疼,想休息一会。
赵楚乔不想过分相逼,走出了办公室,留女孩一个人在屋里休息。
等她回来,发现女孩已经坐在男朋友的车里离开,既没有在笔录上签字,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看着那辆离开的汽车,赵楚乔猜想她男朋友会不会知道自己的保险套被人用了一个。
从天上看,赵楚乔所在的城市,如同一个方形小时钟。
城是四四方方的,道路却是不断向外扩散的圆环路,一圈套一圈。每个圈上行驶着车流,它们像“表针”,围绕着这个外方内圆的“表盘”运转。如果你驾驶一辆小车,在表盘五点钟方向停住,就到了赵楚乔所在的派出所,也是张怀萱案发地。
顺时针向下,再往左,七点钟方向是赵楚乔的家。
33岁的乌韵寒是在六点钟方向遇袭的。
2010年3月,伴随冷空气,京城的沙尘已经初见规模,看什么都带点尘土色。乌韵寒趁着大规模的沙尘暴没来之前,搬进了新家。
小区是出了名的老,老到十年后的今天,地图上都不太能搜到。
没有监控,围墙很矮,但乌韵寒已经很知足了。
她2007年来到北京,当柜台营业员。住过地下室,小汽车,甚至阳台。她把湖南老家的口音掩盖得很好。看起来是不折不扣的本地人。
她眼睛明亮,很秀丽,至今没结婚。为什么不结,她本人这样解释:
我是被那些追我的男人恶心到了。可能男人都那样,也不是真坏。但他们太吓人了。
那天晚上,到了半夜,乌韵寒看完书就睡了。
三点半左右,她突然被狠狠压住,有人跨坐在她的身体上。她的喊叫憋在了喉咙里。有个男声说让她闭嘴,“你听话我就不伤你,我刚出来,泄泄火就走。”
她转过身来,看到一副面具。面具的主人穿着白色长袖T恤。
乌韵寒双手让那人绑在背后,接着是睡袍被剥下,她听着对方的指令,摆出不同的动作。如果动作不对,对方会出言纠正。
乌韵寒不敢正眼看他,但是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和手机快门的咔嚓响动。
随后,一把尖锐物抵在她的大腿上,一点点剪开了她的短裤,似乎是把剪刀。
整整三个小时,他不断重复着强暴她,休息,拍照,再休息的循环。
黑夜从来没有这样漫长过。
她中途哀求强奸犯住手,她猜测对方和自己一样是打工族,于是她说:“我没得罪过你,我也是个普通人。”
“你是没得罪过我,但是你没关窗户。”
他们开始聊天,男子仔细描述他是如何跟踪她,捕获她。这似乎让男人放松了不少。
他说,从一个礼拜以前,他就开始隔着玻璃监视她——
他知道她的全名,知道她的出生日期,知道她在哪工作。
让乌韵寒恐慌的是,这个男人说的都是真的。
他说这个世界很复杂,男人很复杂,女人太天真,什么也不懂。
他又把包甩到地上,里面放着很多道具,用透明的塑料袋分好,除按摩棒以外,还有分辨不出来样式的小东西。她没有选择,只能一一照办。
过程中他会用一部杂牌翻盖手机拍照。
乌韵寒对警察说,她一直想偷偷看看强奸犯的脸,但没机会。强奸犯喝水时,摘下面具,背对着她,好像还带着一层口罩。
她只能说出他的发型是短发,身高大概170多一点,裤子有破洞。
到后来,乌韵寒已经不太害怕他,甚至聊起了他的女朋友。男人说他有女朋友。乌韵寒问,你有女朋友还来强奸?男人瞬间愤怒,这不是强奸,是顺奸,“我没打你也没骂你。”
随后她看着男人掏出翻盖手机,屏幕上是一颗颗像素组成她裸体的样子。
那时距离2008艳照门也不过两年,同样是在床上摆出奇怪的造型,不甚清晰的表情,足以让人想象到照片被公开的样子。
男人自信地问:“你觉得看了这些照片上你的骚样,有人会相信这是强奸吗?”
男人隔着面具,说了些关于自己的事,像是网络小说中的情节:当过兵,上过大学,手里有人命。他又说,她其实是他第一个。
等到男人终于满足,他开始清理了。
男人用湿纸巾擦拭她的脸和身体,命令她刷牙,把她叫进淋浴间,盯着她往身上涂抹肥皂,要她洗刷特定的部位。
她背对着男人,听见背后沙发移动的声音,偷偷回头。
那男人用类似女人的尖叫声辱骂,说自己每隔20秒就看她一次,如果她再乱动,就杀了她。
然后男人让她闭眼,数到1000再睁开,“别报警,我就住在你旁边。小心我杀了你。”
大约数到500多时,她才睁开眼,发现强奸犯把房间整个打扫了一遍,带走床单被罩。
她赤裸身体跑出来,拿出手机,打给男友,说自己被强奸了。
晨光照进窗帘缝隙,时针大概指向六点钟。
负责乌韵寒案件的,是另一处派出所的老民警李勉。
他就是赵楚乔曾经的那位老搭档——
那个过去经历两起强奸假报案,被同事改编成笑话的民警。
他从警30多年,和赵楚乔一样经验丰富。但他有个特殊的逻辑,就是深信有些逻辑清晰,天衣无缝的言语通常是假的,反而很多离奇的经过才是真实的。
因此他没着急驳斥乌韵寒,而是在警区内挨户地访问,得到的回应都是,没看到或者听到可疑的事情。
技术队民警用紫外线对全屋进行照射,检查哪里残留了体液。
落在地板上的几块毯子毫无动静,不过床垫上有两个小点,床上找到了两三根带有毛囊的毛发和少量纤维。
床垫向外偏移了大概10公分。
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
技术队一开始以为嫌疑人是从窗户进来的,因为报警人是这样说的,她家又是一层。
他们在窗户上涂了碳粉,但没找到特别靠谱的掌纹和指纹,最后还是李勉想的办法。
他以前在技术队干过,又长了一双视力敏锐的鱼泡眼,他发现在门锁的锁舌上,有极为细小的划痕,看起来是新形成的,不仔细看根本识别不出来。
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技术开锁方式。
他猜测嫌疑人是使用一把类似钳子一样的小工具,钳住了锁舌,打开了门。用来剪断女人内裤所使用的工具也可能是这个。
无明显证据,无目击证人,他只能重新让乌韵寒回想案发细节。
后来再看乌韵寒的口供,她称自己看到什么东西记不太清,但是听到的事儿不会忘。她记得嫌犯拉开包包拉链的声音,也记得强奸犯去过厕所,因为她听到了马桶水声。
但这些记忆是混乱的,她搞不清先后顺序了。
她知道强奸犯在什么时候离开,因为她听到外面有小孩的声音,但是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对,因为他们这里大多是单身男女,就算有小孩也不会大清早出门。
幸好她遇见的是李勉,一位深知不能靠外表、言辞来判断案件真假的警察。
即使到今天,他仍会告诉其他民警:“你要相信的,是种种还原出来,无法作伪的细节。”
因为剧烈的身心创伤有可能影响大脑运转,比如经历了车祸;一棵树倒在身旁;目睹战友被打死。这些惊恐的瞬间,会导致肾上腺素爆发,营造出剧烈的化学反应,脆弱的心智成为最直接的目击证人。
这些恐怖的事件会深埋心中,或许经过几天,几月,几年才突然浮现。
李勉没有怀疑乌韵寒。但是调查资源太少了,他采到的毛发并没有鉴定出DNA。他也没有别的物证,只能海量走访。
过了两个月,他不得不说放弃。
他把卷宗划分为暂时搁置的类别,交到了刑警队档案室里。只不过他会告诉别的民警,自己忍不住想起这个强奸犯的一举一动,猜测他的动机,猜测平平无奇的乌韵寒为什么会成为目标,又庆幸找不到答案。
“我要是能想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干,就大事不妙了。”
又过了一个月,他在足球馆上勤时巧遇了老姐们赵楚乔。
两个人过去在南城重案队女子探组搭档过。那时重案队女子探组是全市标杆,风头无二,两个人都挺风光。
他还记得在球迷漫天遍野的京骂声中,他给赵楚乔讲了这个案件。
尽管赵楚乔在工作时向来跟男人一样,但是他出于对女性的尊重,对于强奸的部分,叙述得并不详细,只是草草带过。赵楚乔却极度震惊,不断追问细节。
后来他跟人转述当时的对话场景:
赵楚乔双眼瞪大,不轻不重地连续拍脑门,嘴里混合着把性器官发挥到极致的脏话。
“我他妈惹大事了!”
赵楚乔发现,自己很可能间接排除了一起真正发生过的强奸案。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这样一起案件发生了,我却只想着自己在程序上的错误。”
她不太想面对张怀萱,可能也不太敢。于是她先去找了乌韵寒,想从她那里获取一些案件细节,再度验证张怀萱那起案件的真伪。
乌韵寒住在距离公寓不远的地方宾馆,一直不敢回家。
赵楚乔本来想带着蔡静去,但又怕蔡静瞎说话,就一个人开车到了宾馆。她到门口敲了敲门,屋里一直要她的警号,要和派出所核对一下。
赵楚乔不得不说,我是女的。
“那又怎么样?你迟到了。”
赵楚乔不得不在门外躲开猫眼静默了一会。
门又开了,她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辣椒水味道。
“我以为你走了呢”,乌云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但没再关门,她指了指旁边的桌子,说刚买的防狼喷雾,试了一下。
不光是喷雾,屋里到处都摆满了刀,大小不同的水果刀,折叠刀。
赵楚乔很想告诉她,在屋里摆刀,一旦发生入室盗窃,一般都是给嫌疑人准备的,根本起不了防身的作用,但是她看了乌韵寒的脸色,没敢说。
赵楚乔仔细端详了她,和苗条纤细的张怀萱不同,乌韵寒体格丰满,说起话来随心所欲。
一开始,赵楚乔拿出笔记本,目的是让证人严肃思考问题。
“你身边有没有什么男人让你觉得可疑?”
但乌韵寒总是把话题引到奇妙的方向。
“我家楼下有个养鸽子的老头,他工棚里有根聚乙烯塑料管通到河里,总有血水冒出来,有时候我能看到他拎着塑料袋,里面有红色和粉色的东西,他说是乳鸽,但我不太信。”
“呃。还有吗?”
“附近有黄鼠狼,很多黄鼠狼。”
到最后,乌韵寒坚称这个嫌疑人跟踪了她三四个月,而且以不同的身份在她身边出现,快递员,推销保险的,甚至她报案时,接听员的声音和嫌疑人很像。她一度被吓坏了。
她有点神经了。
都是那个强奸犯的错。
但是她碰上了一个比我好的警察。
赵楚乔极力压抑着自己这种念头,卸下警察的职业面具,试图纯粹以一个女人的视角,去感受这场恐怖事件,而不是习惯性地充满怀疑。
两个人聊了很久,乌韵寒放下心防,说起一些不太能记进口录里的过去:
我以前在镇上上初中,学习很好。但每天到校门口,我就害怕。
有个小学同班男生,长得倒是不难看,但他会在回家的路上等我,我钻到草稞子里也不想见他。我觉得太丢人了。
我一般结伴回家,但老师总拖堂,我害怕同学知道,就只能等大家都走了,我再走。天都黑了,我拿个手电,那男的突然跑出来,不声不响地跟着我走老远。我吓得魂都没了,我越怕,他越乐。
我有个舅舅是派出所的,他就去那男的家。听说那男的没敢出屋,当妈的也说的挺好,说孩子马上去打工。
安稳了几天,上学路上又碰到他,他下跪,哭,给我玉镯子。我估计是从他妈那偷的。他说喜欢我,要等我,和我结婚。我一路跑回家,吓破胆了。
我后来转了学,过几天那男生又找来了,班主任叫我出去,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
我后来说啥也不上学了。一心离开那,到大城市去。
我来北京主要都是在柜台上班,一个月3000多块吧,可受罪了。咱又没文凭,干不了白领,只能这么拼命。住就住在一个四合院里,离上班近。换工作的时候,住过地下室,阳台,还有qq车里。全身的值钱玩意都装皮包,带着上班就走。
她对地下室印象深刻。
那里只有一个公共浴室。她当时单身,甚至不敢轻易出门,只能等男人洗干净以后的深夜,她才匆忙冲一下。因为人们之间,只隔着薄薄一道门板,连声音都挡不住。
当来到这个老小区时,她想,终于找到能自己住的房子了。虽然屋子不大,但收拾以后,看着这个完整而独立的空间,有种百事可为的快慰。
直到那天晚上她被狠狠压在床上。
她说,那个瞬间自己起了个荒唐的念头:她以为是初中那个男生来找她了。
但等到她转过身来,对方显然不是那个男生,要更强壮,也更邪恶得多。
在谈话过程中,隔壁突然响起了一阵男欢女爱的声音。结合她们正在讨论的事,这显然有些尴尬,但乌韵寒带头笑了起来,赵楚乔也忍不住一笑。
两个人中间的冰川渐渐融化。
赵楚乔心里想,如果是个男警察,恐怕已经躲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