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患背后中小河流治理之困:水库隐患高于小煤窑

福多多

6月27日，云南马龙高速公路收费口旁，一名司机下水查看情况。前一日，因水库漫坝，洪水肆虐。





6月22日，江西唱凯堤决堤后的村庄成为一片汪洋，村民划船回家。本报记者 浦峰 摄

　　自5月起，贵州、湖北、江西、广东、湖南、云南、广西、福建等地连发水患。6月21日江西抚河唱凯堤决堤，6月26日云南马龙水库漫坝，农村水利及中小河流整治的警钟被敲响。

　　除去天灾因素外，水患背后存在基层水利设施连年欠账，城乡水利资源分布不均等原因。

　　有专家指出，中国目前的中小河流防洪仍在吃数十年前的老本。从近期发生的洪涝灾害来看，中小河流防洪堤坝和农村水利设施加固，已到关键阶段。国家近几年加大了中小河流治理力度。今年初，水利部长陈雷强调必须把中小河流治理作为民生水利的重要内容。

　　6月26日凌晨，云南马龙县发生新中国成立后最大洪灾。

　　1.5米高的洪水，倒灌进了马龙县城。洪水从上游8公里处的龙泉水库溢出，从未拓宽过的马龙河和水库溢洪道，无法勒住这匹脱缰野马。

　　两个小时内，县城积水最高达到2.2米。之后洪流又在马龙河下游肆虐，所到之处，农田尽毁。马龙、寻甸、沾益三县的乡镇受灾。

　　马龙县通泉镇党委书记黄建才说，县城内洪水下泄后，该镇有四座小塘坝溢坝。由于此前投入不足，小坝塘没有修建泄洪渠。

　　黄建才说，马龙县很多小二型水库是土坝，甚至没有溢洪道。这些水库在暴雨面前只会增加防汛难度。

　　而就在马龙漫堤前，6月21日，江西省境内第二大河流抚河的唱凯堤决口，周边乡镇十多万人被洪水围困。当地政府事后承认堤坝设计多处不达标。

　　一周之内发生两次大险情，农村水利设施在大洪水面前脆弱不堪。

　　据了解，我国水库中有42.5%是病患水库，几乎都是中小水库。中小河道治理长期投入不足，带来严重隐患。

　　水利部长陈雷在2010年全国水利厅局长会议上强调， 必须把中小河流治理作为民生水利的重要内容，加大投入，加快治理。

　　此外，针对全国病险水库的专项维护工作，按计划将在今年完成。

　　中小水库隐患“高于小煤窑”

　　病险水库“生病了还挑着担子走”，平时依然承担农田灌溉、生活用水任务

　　洪灾之前，马龙县已提前两个月布防。

　　4月25日，刚从旱灾前线撤回的马龙县各级乡镇干部开了防汛大会。马龙县政府要求各乡镇严阵以待，进行拉网式排查，每个水库安排专人值守。

　　年初，云南省长秦光荣提出，严重干旱之后可能会有大涝，今年防汛任务艰巨。

　　“一下大雨就睡不着。”6月30日，马龙县通泉镇党委书记黄建才说。相比旱灾，全镇的94座水库更可怕，“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马龙县共有水库491座。马龙县位于曲靖和昆明之间的高点，属于高原县城。特殊的地理位置让这座县城修建了许多水库用来供水和防旱涝。

　　如今这些水库成为各级官员头上悬着的“定时炸弹”。

　　三个月前，百年一遇的旱灾造成马龙县水库、塘坝干涸92座。该县水务部门对全县水库、塘坝摸底排查，查出病险隐患水库达211座。

　　6月30日，马龙县水务局书记、副局长曾建才说，小型水库在丰水期不敢蓄水，旱季解决不了供水问题，雨季稍微下点雨就溢满成灾。

　　“当时政府只是提供了些雷管和炸药。”曾建才说，马龙县修建水库时采用人海战，多数工程边测量、边设计、边施工，受当时经济限制，水库建设质量达不到标准要求。水库建成后又已运行几十年，大部分水利工程已到设计年限，老化失修。

　　曾任云南嵩明县水务局长的蔡华说，每年汛期来临，尽管对病险水库安排专人管护、监控，但他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他说监控、管护都是治标不治本。病险水库“生病了还挑着担子走”，平时承担着农田灌溉、生活用水的任务，而这些水库附近都有村子。

　　他认为水库的安全隐患比起小煤窑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不仅仅是云南一个省的问题。”此前，水利部防洪抗旱减灾工程技术研究中心旱灾及对策研究室主任吴玉成说，截至2007年底，我国总计约8.7万座中，病险水库约3.7万座，约占水库总数的42.5％。而病险水库中，99.9%是中小型水库。

　　地方财力难撑治理重任

　　马龙县的官员说，县财政给公务员发工资都不够，更不用说治理农村水利

　　抚州唱凯堤决口和马龙县被淹后，两地政府分别表示，当地财力有限，导致修堤筑坝长期欠账。

　　据了解，我国对河流实行分级管理，中小河流主要由地方政府负责，但中小河流长期投入不足。

　　江西抚河的唱凯堤决口后，6月26日，抚州市官员称，该堤设计标准为抵御20年一遇的洪水，但因资金短缺，实则多处未能达标。

　　6月29日，云南省防办一官员说，受财力所限，云南很多县城的防洪标准都达不到20年一遇，农村防洪更是十年一遇都没有做到。

　　据介绍，马龙县仅有一座中型水库，剩下的150座小型水库和340座塘坝多数需要扩容加固。

　　7月2日，马龙县旧县镇党委书记余中平说，全县每年的财政连给公务员发工资都不够，更不用说拿出钱去兴修农村水利。

　　6月7日水利部通报今年春季“病险水库除险加固专项检查情况”时，指出有的地方配套资金不到位，严重影响建设，江西、湖南、湖北、广东等地被点名。

　　6月30日，水利部防洪抗旱减灾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程晓陶说，一些地方政府特别是经济相对落后地区，对投入中小河流治理兴趣不大或实力有限，一旦受灾就等着国家救济。

　　“甚至还会出现怪现象，两个县，一个花钱治理河流没出事，县长什么事没有。另一个没治理受灾了还能得到国家救助，甚至官员还能升迁。”程晓陶认为，目前我国中小河流整治严重滞后，中西部省份大多数中小河流，实际上是在吃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群众义务投工投劳进行河流整治的老本。

　　程晓陶介绍，按照现行的财政体制，基层政府基本处于“吃饭财政”，事实上无力负担中小河流治理之巨资。尤其对于经济相对落后的地区，无力根治中小河流问题。

　　中小河流未被足够重视

　　国家对大江大河治理资金成倍增长，中小河流则因长期缺乏投入，堤防衰败脆弱

　　今年1月29日，水利部部长陈雷在全国水利厅局长会议上透露，“中小河流治理严重滞后。三分之二的中小河流达不到规定的防洪标准。”

　　他说中小河流防洪标准过低带来大问题，“一般年份中小河流洪涝灾害损失占全国的70%～80%，死亡人数占全国洪涝灾害死亡人数的2/3，成为防汛抗洪工作的薄弱环节。”

　　据了解，江西抚河决堤400米前，水位并未漫顶，离堤顶还差一米多堤防就跨了。程晓陶认为，这说明平时维护很弱。若抚州堤坝按照50年一遇洪水设计，今年或许不会决口。

　　资料显示，1998年至2002年，中央水利基建投资1786亿元，是1949年至1997年累计投资的2.36倍。

　　不过，程晓陶说，这些资金绝大部分用在了大江大河的治理上，中小河流的整治几乎没有投入多少资金。

　　大江大河防洪工程以国家投资为主，尤其在1998年大洪水后，国家对大江大河治理资金成倍增长，目前大江大河防洪级别已基本达标。

　　中小河流则成为弱项。程晓陶说，在过去，中小河流的堤防与大江大河的待遇正好相反。

　　“80年代我们下去调查，民堤比国堤还强。”程晓陶说，当时农民有冬修、春修义务出工制度，农民必须要出水利工，加上又是自家旁边堤防，农民的积极性很高。

　　“现在反过来了。”程晓陶说，国家出钱用机械化把国堤修得很好。而冬修、春修制度取消后，地方政府也不投入，中小河流堤防多年不修，变得衰危破败。

　　马龙县水务局长蔡来刚说，2008年他们向水利部提交全县中小型河流的治理规划，目前还未获批。他称，连年来，马龙县向中央部委、省政府及国开行申报资金支持，但因全国类似水库很多，资金很难获批。

　　资料显示，马龙县仅有马龙水库2007年通过发改委审批，获得976万元工程资金。

　　据了解，五年前马龙县政府已将小一型水库和行洪河道列入治理计划。不过，根据目前的申报资金进度来看，想要完成计划至少还需要50年。

　　马龙县更多处于病险状态的水库至今仍无加固计划。

　　本报记者 涂重航 云南报道

水利待遇城乡有别

　　专家走访发现，最好的水库都建在县城周围，农村水利设施投入则至今仍有盲区

　　江西抚河唱凯堤决口后，人们发现有钢筋水泥的堤坝，主要集中在城区，乡镇段的堤坝则基本是土堤。

　　“抚州市城市防洪工程管理局"抚河大道滨水景观工程"招标”公告显示，工程投资约3000万。而唱凯堤B标和C标加起来投资不到300万。

　　6月28日，马龙县建设局局长杨泽金说，马龙县城的防洪河道宽度和深度按照50年一遇标准设计，例如老横山河原来只有15米，后来加宽到了30米。

　　而马龙县城外面的农村自然河道，只有6米多宽。这次城外自然河道漫堤的洪水倒灌入县城，加宽的城市河道，反成为洪水的快速通道。

　　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副院长郑风田今年3月在云南调研旱情时，走访了昆明、曲靖的数个县市。他发现，出现旱情的全部是在农村。

　　6月30日，郑风田说，当地最好的水库都建在县城周围，而农田水利基础设施投入至今仍存在盲区。

　　郑风田说，包产到户后，农民不会投入基础设施建设，而因农村用水不收水费等因素，地方政府没有利益驱使，也不愿投入。

　　在众多农村水利设施失修的状况下，马龙县今年将在县城下游10公里处投资13.22亿元建设一座大型水库———车马碧水库，目前这座水库已通过论证。

　　据了解，马龙如今正被打造成曲靖“后花园”，修建车马碧水库正是为解决曲靖市和马龙县工业用水和城市用水。

　　郑风田认为，这反映了水利资源的城乡差距问题。目前农民相对城市居民来说，享受不到国家水利待遇。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的刘钰也说，城乡水利不平衡的现象确实存在，国家资金重点保大江大河，地方政府则先保人口密度大地区的饮水，再保工业，最后保农业。

　　正在进行中的治理

　　目前中小河流正加大治理力度。专家也指出，与其让洪水冲走造成损失，不如国家拿出资金弥补水利欠账

　　目前国家对病险水库也正进行专项治理。

　　《全国病险水库除险加固专项规划》2008年初获国务院批准，计划用3年时间对6240座大中型和重点小型病险水库进行除险加固。这被认为是中国水利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集中维修水库。

　　据程晓陶介绍，2008年以来，中央开始重视中小河流治理问题。健全中小河流分级管理体制，明确各级政府在中小河流治理中的职责，将责任主体分解到各个河段，并建立考评与奖惩制度。

　　2008年，国务院一号文件提出要加大中小河流投入和治理。2009年，中央财政专门设了中小河流整治资金，还做了全国重点中小河流的整治规划，今年又专门立了一批试点。

　　按照计划，国家将对分布在1700多个县，流域面积在200~3000平方公里、保护人口和耕地面积较多、洪涝灾害发生频繁的2200条中小河流(段)进行系统治理，达到规定的防洪标准。

　　不过程晓陶依然有担忧。他说，中国平均一百平方公里有河流5万条。就算一年能治理100条，需500年才能轮一回。“这还不过是一次性的投入，所以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没一个解决办法。”

　　今年，截至6月26日，全国22个省(区、市)累计洪涝受灾人口6870万人，农作物受灾4358千公顷，因灾死亡379人、失踪141人，倒塌房屋39万间，转移人口454万人，直接经济损失约824亿元。

　　6月30日，郑风田说，农村水利关系国家粮食命脉和人身安全，与其让洪水冲走造成损失，不如国家财政拿出资金，弥补水利欠账问题。

　　不过郑风田认为水利资金“僧多粥少”，若是国家没有有效措施，今后农村的灾难将会更加频繁。

　　特写：一个农民的唱凯堤记忆

　　刘冬福的记忆里，上一次唱凯堤上有这么多人，是十几年前了。

　　1998年，水漫过了唱凯堤。农民们肩扛车推，将一堆堆沙土夯压于堤岸之上，抵御洪水。农民刘冬福是这些义务工的一员。

　　他望着望不到尽头的唱凯堤，每撒下一箩筐土，心里多一分安宁。

　　他的家，在江西抚州市临川区罗针镇刘达村，人口只200多人，沿着村边的唱凯堤向东一公里，就是6月21日，决口400米之处。

　　6月25日，温家宝总理到当地视察，慰问了刘冬福在内的灾民和抢险救灾的部队官兵。

　　武警水电部队以挖掘机和推土机开路，引领200多辆重型卡车拉着沙石，向决口处推进。

　　发动机轰鸣处，脚下的唱凯堤微微颤抖，卡车车轮不断陷入沟辙之中。目睹此状，刘冬福才明白，这道拱卫家园的堤坝，原来如此脆弱。

　　14万人一道堤

　　1982年，农民刘冬福13岁，唱凯堤决口，十万人被困

　　在刘冬福的记忆中，唱凯堤沉默而厚实。它全长81.8公里，通达方圆各个村落，成为一条大路。

　　一逢春夏，堤上花草漫生，可以放牛，可以散步。

　　官方资料显示，唱凯堤保护面积100.65平方公里，保护耕地12.29万亩，保护人口14.43万人。

　　刘冬福和他的父亲甚至爷爷，都不知道唱凯堤建于何时。据《唱凯镇志》记载，该堤修于1936年，之后经常决口，尤以1982年最为严重。《临川大事记》记载，1982年6月12日起，连降暴雨，6天之后，抚州华溪邹杨王家渡圩堤倒塌，4个公社的十万人被洪水包围。

　　刘冬福那年13岁，在洪水到来之前，他和家人离开了那座土坯房。

　　那次洪水，在重灾区死亡3人，淹死耕牛388头，冲倒房屋1700幢。这是刘冬福他们对于唱凯堤水患最深刻的一次记忆。

　　至1998年，唱凯堤再次遇险，在东乡河段多次漫堤。

　　在抚州市抚河河道堤防管理局原局长杨龙水看来，现在的唱凯堤已是“千疮百孔”。

　　避祸的新村

　　决堤后，村民们后怕：若非当年又建一道土堤，这次会“冲得干干净净”

　　1982年夏天，刘冬福回到村子后，就开始和大人们一起运土固堤。

　　他至今记得当时光景。“大堤上人欢马叫，很热闹。我挑着土，都晃晃悠悠的、禁不住呀。”

　　十几年后，刘冬福娶妻生子，加固堤坝的义务工仍在持续。堤坝越修越高，越修越宽，人们也感觉更加安全。

　　2002年之后，刘冬福和村民们不用再出义务工了。家里每人每年承担30元修堤费，由政府通过村委会收取。

　　1982年的那次洪水后，村民们陆续搬到更靠近高速路的晒谷场上。1995年的时候，刘冬福也搬到这里。人们在村东还修了一道低矮的土堤，绵延数百米，形成了对抚河的第二道屏障。

　　今年决堤后，刘冬福跟乡亲都很感激已故的村支书，“要不是他当年拍板修土堤，我们这次会被冲得干干净净”。

　　洪水之猛，至今让刘冬福后怕。垮堤3天前，一直下着大暴雨，抚河水位不断上升。沿堤各乡镇村庄的干部们穿着雨衣，打着手电，穿梭于堤上。村民们也用电话互相通报着水情。

　　“都知道会垮堤，就是不知道哪里会垮。”离刘达村数公里的罗针镇江园村支书周国庆说，大暴雨来后，电很快就断了，手机信号时断时续，一时间人心惶惶。

　　到处都有管涌。澎湃的洪水掏空堤基后，会挤进堤坝内的任何一道洞隙，冲穿坝体，或像一道喷泉，直接从坝上喷出。

　　6月21日傍晚6时20分左右，刘冬福看到唱凯堤上冒出多个这样的“喷泉”。见势不妙，守堤的人群开始奔逃。

　　约6时30分，一段30多米长的堤岸像浮在水面上一样，随洪水摇荡了一下，然后洪水“轰隆隆”直扑而下。

　　停在堤坝上的一辆农用车，一辆收割机，还有一辆拖拉机，转眼不见踪影。

　　它们的主人原本以为这段堤岸更安全，特意把车开到这里避难。

　　此前，因暴雨连续下，21日早晨很多村民躲到高速路，交警劝他们回村，说“不会有问题”。

　　半天之后，堤垮了。

　　一个好消息

　　唱凯堤治理已被纳入计划了。村民们期待此后堤坝平安

　　洪水退后，6月27日，刘冬福回到村里，在烈日下，晾晒被水浸泡数日的家当。一个灰灰的玩具熊与成摞的课本被放在同一条板凳上。刘冬福说，这都是他女儿的东西。

　　洪水退后，灾民们陆续离开了抚州市区的安置点。在那里，他们一天的伙食标准是26元，吃得好，睡得也不错，但“毕竟那里不是家”。

　　甚至在洪灾期间，还有很多灾民固守在自家2楼或3楼，他们担心失窃。也有一些老人不习惯村外生活。

　　6月27日下午，刘冬福和几个村民在阴凉里闲聊。“我敢说，这会是唱凯堤最结实的一段。”他指着一公里外决口处正忙碌的工地。

　　资料显示，唱凯堤全段共有95处险段。决堤后，抚州地方政府承认堤坝存在问题，但资金短缺。

　　对于刘冬福和乡亲们来说，也有好消息传来。去年底时，唱凯堤已被列入环鄱阳湖堤坝除险加固国家计划，目前正在实施中。刘冬福期待着，以后堤坝安全，不再担惊受怕。

　　本报记者 孙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