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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文学欣赏] 艾米:《山楂树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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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09: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静秋也看清了那人,是老三,穿着一件军大衣,不是草绿色的,而是带黄色的那种,是她最喜欢的军色,以前只看见地区歌舞团的人穿过。老三黑黑的头发衬在棕色的大衣毛领上,颈子那里是洁白耀眼的衬衣领。静秋觉得头发晕,眼发花,不知道是打球打饿了,还是被老三的英俊照昏了,她差点从墙上掉下去。

  他手里拿着那个排球,球已经被田里的露水搞湿了一些,他脚上的皮鞋也沾了田里的泥土。他走到她跟前,把球递给她,说:“跳下去的时候当心----”

  静秋接了球,一扬手扔进校内,自己仍坐在院墙上,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仰脸看着她,带点歉意地笑着:“路过这里,我这就走----”

  院墙内那些人在急不可耐地叫:“静秋,坐那里乘凉啊?等着你发球呢---”

  她急急地对他说声:“那我打球去了---”就跳进校园内,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去打球。但她越打越心不在焉,老在想他这么早路过这里要到哪里去?她突然想起,去年的今天,是她到西村坪去的日子,也就是说,是她和老三第一次见面的日子。难道他也记得这个日子,今天专门来看她的?她被自己这个离奇的想法缠绕住了,老想证实一下。

  她只想现在谁又把球打出去,她就可以翻过墙去,看看他走了没有,或者问问他到哪里去。但这时好像大家都约好了一样,谁也没把球打出去。她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练球就快结束了,她再不能等了,就借发球的机会把一个排球打到院墙外去,引来队友一阵不满和惊讶。

  她不管别人怎么想,飞快地冲到院墙边,嗖地爬上去,二话不说就跳到对面去了。她捡了球,但没看见老三。她把球扔进校内,没有翻墙回去,而是顺着院墙往校门那里走,想看看老三有没有躲在哪个墙垛子后面。

  但那些墙垛子都很小,肯定藏不住老三。她一路找过去,一直找到校门了,还没看见老三,她知道他真的只是路过这里了。

  那一天,她总是心不在焉,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又把球打出去了几次,还帮别人翻了几次墙,但都没看见老三。

  放学后,她回家吃了饭,到班上的包干区去看看几堆烧在那里的枯树叶烧完了没有。今天该她们组打扫包干区,地上有太多的落叶,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就把落叶扫成堆,点火烧掉,待会只把灰烬扔到垃圾堆就行了,不用一大筐一大筐地把落叶运到垃圾堆去。

  组里的人懒得在那里等着烧落叶,就叫静秋吃完饭了再来做最后打扫。静秋看看火已灭了,就把灰烬装到一个畚箕里,准备拿到垃圾堆去倒掉。她刚直起腰,就认出篮球场上几个打篮球的人当中,有一个是老三。他脱了军大衣,只穿着他那著名的白衬衫和一件毛背心,正跟几个学生打得热火朝天。

  她一惊,手里的垃圾都差点泼出去了,他没走?还是办完事又回来了?她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他打球,觉得他的姿势真是太漂亮了。他跳投的时候,黑黑的头发跟着向上一抛,球落进球网了,头发也乖乖地落回原位了。

  她怕他发现她在看他,就连忙拿着垃圾跑掉了。她倒了垃圾,把畚箕放回教室,锁了教室门,也不回家,就坐在操场另一端的高低杠上,远远地看他打球。总共才四个人,在打半场。

  老三已经把毛背心也脱了,只穿了件白衬衣,袖子挽得高高的,很精神,很潇洒的样子。她帮他们计数,看谁投进的球多,最后发现老三投进的最多。考虑到他是穿着皮鞋的,她对他的仰慕之情真是犹如滔滔江水再加上滚滚河水了,真恨不得他就住在篮球场,从早到晚打球给她看。

  天渐渐黑了,打球的人散了,有人收了球,边拍边往体育组办公室走去,大概是去还球。静秋紧张地看着老三,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她好想叫他一声,跟他说几句话,但她不敢,她想他可能是在附近什么地方出差,下班了没事干,就像学校附近厂矿的那些工人一样,到学校找人打打球混时间。

  然后她看见他向她住的那边走去了,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水管那里洗手去的。她跟在后面,离得远远的。果然,他跟那几个打球的都走到水管那里,他等别人把手洗了,离开了,才把大衣什么的搭在水管旁边的一棵Y字型的老桃树上,走到水管边去洗手。她差点叫出了声,那桃树上经常有一些粘粘糊糊的桃胶的,当心弄在他衣服上。

  她看见他洗了手,从挂包里摸出一个毛巾,洗了一把脸,甚至拉起衬衣擦了擦上身,看得她直抖,替他冷。

  他洗完了,穿回毛背心,走到靠食堂那一面,她知道站那里可以看见她的家门。他站了一会儿,就拿起大衣,披在肩上,提了挂包,向她家后面那个方向走去。

  她家后面不远处就是个厕所。说实话,她从来没想过他也上厕所的,刚开始她连他吃饭都不敢看,就觉得他应该是张画,不食人间烟火。后来好了一点,觉得他吃饭是件正常事了,但她也就进步到那个程度,觉得他就应该是只进不出的。现在看到他往厕所走,想到他居然也上厕所,她觉得太尴尬了,不敢再跟踪他,飞快地逃回家去了。

  回到家,她又忍不住走到窗口,想看看他从厕所出来后会到哪里去。她家的地势比窗后的路高,差不多要高出一个人那么多。她站在窗子边,悄悄往外望,没看见他从厕所出来。但她往下一望,就一眼看见老三站在不远处,脸对着她家的窗子,她吓得蹲了下去,头碰在窗前的课桌上,撞得咚的一响。

  她妈妈问:“怎么回事?”

  她连连摆手叫她妈妈别说话,然后她就那样半蹲着,走到屋子前面她住的那边去了。她知道他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到隔墙后面的她,才敢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悄悄走到窗口,往外看了一眼,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她不知道他刚才看见她没有,如果看见了,那他就知道她其实在偷偷看他了。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那条路,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他,她想他可能走了。天都黑了,他会去哪里呢?

  她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间房,边织毛衣边胡思乱想。过了一会儿,有人在敲门,她以为是老三,心里紧张地思索该怎么对妈妈撒谎。但等她开了门,却看见是学校钟书记的小儿子,叫钟诚,手里提着个烧水的壶,看样子是到外面水管来打水的。钟诚对她说:“我姐姐叫你去一下。”

  钟诚的姐姐叫钟萍,静秋平时跟她也有些接触,但不算走得很密的朋友。她不知道钟萍现在叫她去干什么,就问:“你姐找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就叫我来叫你。快去吧。”

  静秋跟在钟诚后面往外走,走到水管那里,她正想往右拐,去钟诚家去,但钟诚指着左面说:“那边有个人在找你。”

  静秋一下子意识到是老三在找她,一定是他看见钟诚来水管打水,就叫钟诚去叫她出来的。她对钟诚说:“谢谢你了,你去打水吧,别对人讲。”

  “知道。”

  静秋走到老三跟前,问:“你----你---找我?”

  他小声说:“想跟你说几句话,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

  她正想说话,就看见有人从厕所那边过来了,她怕人看见她在跟一个男的说话,会传得满城风雨,拔脚就往学校后门方向走。她走了一段,弓下腰,装作系鞋带,往后望了一下,看见老三远远地跟着。她站起身,又往前走,他仍然远远地跟着。

  她走出了校门,他也跟出了校门。他俩沿着学校院墙根走了一会儿,来到早上她捡球的地方,他跟了上来,想说话,她截断他,说:“这里人都认识我,我们到远点的地方再说吧。”说完,就又走起来。

  他远远地跟着她,她一直沿着学校院墙走,从学校后面绕到学校前门,来到那条小河前。他又想跟上来说话,又被她打断了。她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渡口了,才想起自己没带钱,她等了他一下,他很乖觉地跟上来,买了两张船票,给了她一张。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船。

  一直到了对岸下了船,又沿着河岸走了一段,静秋才站下等他。他快步追了上来,笑着说:“像是在演电影<<跟踪追击>>---”

  静秋解释说:“河那边的人都认识我,过了这道河,就没人认识我了。”

  他会心地一笑,跟着她继续往前走,问:“我们要走哪里去?别走太远了,当心你妈妈找你。”

  静秋说:“我知道前面江边有个亭子,亭子里有板凳可以坐一下。你不是说有话说吗?我们去那里说话。”

  两个人到了那个亭子,里面空无一人,大概是天太冷了,没有谁会跑出来喝东南西北风。亭子就是几根柱子扛着个顶子,四面穿风,静秋找个柱子边的座位坐了,希望柱子多少可以挡一点风。老三在柱子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他问:“你吃饭了没有?我还没吃晚饭。”

  静秋急了,劝他:“那你去那边餐馆吃点东西吧,我坐这里等你。”

  他不去。她怕他饿,又劝他,他说:“我们一起去吧,你说了这里没人认识你,就当陪我去吃吧。你不去,我也不去。”

  静秋只好跟他一起去。他们找了一家僻静的餐馆,是家“小面馆子”,就是不卖饭,只卖面食的那种。老三问她想吃什么,她坚持说她什么也不吃,说你再问我就跑掉了。老三吓得不敢问了,叫她在桌子边坐着等,他自己去排队。

  静秋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上过餐馆了。还是很小的时候,她跟爸爸妈妈一起上过餐馆,多半是吃早餐,无非是包子油条豆浆油饼之类的。但这些在文革当中也被拿出来批斗过了,说她们家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爸爸文革初期就被揪出来了,减了工资,后来又被赶回乡下去了,所以她应该有七、八年没上过餐馆了。平时早饭就是在家炒剩饭吃,或者在学校食堂买馒头。后来因为差粮,就总是买那种尾面馒头吃。尾面是面粉厂打面粉的时候剩下的边角废料,黑糊糊的,很粗很难吃,但因为不要粮票,静秋家早饭多半吃那个。

  老三买了不少东西,分几次端到桌子边来。他递给她一双筷子,说:“你---无论如何随便吃点吧,不然我也不吃了。”

  他劝了几遍,她不动筷子,他也不动,她只好拿起筷子吃点。刚好老三买的东西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像他钻到她心里去看过了一样。他买了“大油饼”,外面像油饼一样是炸得黄黄的,但里面有糯米的心子,加了葱,香气扑鼻。他买了几个肉包子,蒸得白白的,还在冒热气,让人很有食欲。他还买了两碗面,汤上面有葱花和香油星子,闻着就很好吃。她一样吃了一点,不好意思吃太多。

  不知道为什么,静秋每次吃老三买的东西的时候,心里就很不安,好像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背着家人在外面大吃大喝一样。她想如果她也有很多钱,能把一家人带到餐馆里,大手大脚的用钱,想吃什么就点什么,那就好了。

  但她没这些钱,现在家里不仅缺钱,还缺粮。为了填饱肚子,她妈妈请人弄到一种票,可以买碎米,就是小得像沙粒的米,是打米厂打碎掉的米,以前都是卖给农民喂猪的,现在不知怎么拿出来卖给人吃,一斤粮票可以买四斤,差粮的人就买碎米吃。

  碎米很难吃,一嚼就满嘴乱跑。最糟糕的是碎米很不干净,夹杂着很多碎石子和谷头子,每次淘米就得花半小时、一小时的,因为要把碎米泡在一个脸盆里,再用一个小碗,每次舀一点米,和着水,慢慢荡,慢慢荡,先把浮在水面的谷头子荡掉,再把米荡进另一个脸盆里,舀一碗水,荡很多下,只能荡一点米出来,然后再舀水,再荡,直到碗里只剩下石子了就倒掉。

  静秋总是亲自淘米,因为妈妈很忙,妹妹太小,淘不干净,如果把那些石子、谷头子吃下去,掉到盲肠里去了,会得盲肠炎的。而且大冬天的,手浸在刺骨的冷水里一淘半小时一小时,妹妹的手也受不了。她很怀念在西村坪的那些日子,吃饭不用交粮票,不管有菜没菜,饭总是可以敞开吃的。

  吃得差不多了,老三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我说个事,你不要生气,行不行?”他见她点头了,就从衣袋里拿出一些粮票,“我---有些粮票,多出来的,我用不着,你要不嫌弃,就---拿去用吧。”

  静秋推脱说:“你自己用不着,寄回去你家里人用吧---”

  “这是L省的粮票,我家在A省,寄回去也没用。你---拿着吧,如果你用不着,就随便给谁吧----”

  “你怎么会剩下这么多粮票?”

  “我们队直接从西村坪买粮,根本不用粮票的----”

  她听他这样说,就收下了,说:“那----就谢谢你了。”她看见他满脸是由衷的感激,好像是她刚给了他很多粮票一样。

  吃完饭,静秋跟老三一前一后往亭子那里走。她想,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今天又拿了他的,又吃了他的,不是到处都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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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09: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两个人又回到亭子那里坐下,可能刚吃过东西,似乎不觉得冷了。老三问:“还记得不记得去年的今天?”

  她心里一动,他真的是为这个来的。但她不说她也记得,只淡淡地说:“你说有话跟我说的呢?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过一会儿渡口要封渡了。”

  他好像什么情况都摸清楚了,说:“十点封渡,现在才八点。”他看了她一会儿,小声问,“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我以前那个女朋友的事?”

  她更正说:“是你未婚妻。”这个词实在是太正规了,但在当地口语里,没有一个跟“未婚妻”相应的土话。如果用“对象”或者“女朋友”来代替,又觉得没到火候,不能体现出问题的严重性。

  他笑了一下:“好,未婚妻,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

  “瞎说,你自己对大嫂说的,你有未婚妻,你还给了照片她---”

  “我对她说我们在一起,是因为她---要把长芬介绍给我。她们一家都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好----直接说不行呢?”他声明说,“但我们两年前就分手了,她---婚都结了。你要不信的话,我可以把她的信给你看。”

  “我看她的信干什么?你不会编一封信出来?”她嘴里说着,手却伸出去了,问他要信。

  他摸出一封信给她,她跑到路灯下去看。路灯很昏暗,不过她仍然可以看出是封分手的信,说老三故意回避她,在外面漂泊,她等了太久,心已经死了,不想再等了,云云。信写得不错,比静秋看到过的那些绝交信写得好多了,不是靠毛主席诗词或语录撑台子,看得出是有文化的,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文化。

  静秋看了一下落款,叫“丹娘”,她脱口问道:“丹娘不是个苏联女英雄吗?”

  “那时的人都兴起这些名字,”他解释说,“她比我大几岁,是在苏联出生的。”

  静秋听说丹娘是在苏联出生的,敬佩得无法,而且一下就把她跟那个拿不定主意爱谁,跑去问山楂树的女孩联系起来了。她自卑地问:“她是不是---好漂亮?长芳和大嫂都说她很漂亮。”

  他笑了一下:“漂亮不漂亮,要看是在谁的眼睛里了。在我眼睛里,她----没有你漂亮----”

  静秋觉得鸡皮疙瘩一冒,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一下就把他的形象搞坏了,又从“湿裤”公子变回“纨绔”公子了。试想,一个正派人会当着别人面说人家漂亮吗?而且他这是不是算得上自由主义了?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这不是毛主席批评过的自由主义倾向吗?

  静秋知道自己不漂亮,所以知道他在撒谎,肯定是在哄她。问题是他这样哄她的目的是什么?可能转来转去,又回到那个“占有”的问题上来了。她四面一望,方圆几百米之内一个人都没有。刚才还在为这个地方僻静心喜,现在有点害怕自己把自己丢到陷阱里来了。她决心要提高警惕,拿了他的也不能手软,吃了他的也不能嘴软。

  她把信还给他,倒打一耙:“你把她的信给我看,说明你不能替人保守秘密,谁还敢给你写信?”

  他苦笑了一下:“我这也是没办法了,一般来讲,我还是很能替人保守秘密的,但是----我不给你看,你就不会相信我,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说,令她很舒服,好像他在赞颂她的威力一样。她进一步敲打他:“我早就说了,你这样的人,能对她出尔反尔,就能对----别的人出尔反尔---”

  他急了:“怎么能这样看问题呢?毛主席还说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呢,我跟她是家长的意思,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现在是新社会,哪里还有什么父母包办的婚姻?”

  “我不是说父母包办,我们也没有婚姻,只是两边家长要促成这个事。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所谓干部子弟当中,恰好有很多都是父母的意思,即使不是父母一句话说了算的,也是父母从小注意让他们的子女多跟某些人接触,只跟某些人接触,所以到头来,多少都有点----父母的因素在其中----”

  “你喜欢这样被包办?”

  “我当然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呢?”

  他沉默了一阵:“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关系到我父亲的政治前途----甚至生命,这事三言两语也讲不清,不过请你相信,这事早就过去了----,我跟她真的只是----可以说是----政治联姻吧。所以我一直呆在勘探队,很少回去----”

  静秋摇摇头:“你这个人----好狠的心哪,你要么就跟她好说好散,要么就跟她结婚,你怎么可以这样----拖着人家呢?”

  “我是要好说好散,但是----她不肯,两边家长也不---同意,”他低着头,嗫嗫地说,“反正这事已经做了,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是你要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不会----对你出尔反尔的----”

  她觉得他说这些话,完全不像他借给她的那些小说里的人物的语言,反而像---长林这样的人会说的话,她有点失望,怎么不是像书里那样的呢?虽然那些书都是毒草,应该批判,但读起来的感觉还是很好的。她想她肯定是中了那些书的毒了,总觉得爱情就应该是那样的。

  她问:“这就是你今天要跟我说的话?好了,你说了,我可以回去了吧?”

  他抬头看着她,好像被她这种冷冷的神情惊呆了一样,半天才说:“你---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什么?我就知道出尔反尔的人不值得信任----”

  他叹口气:“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书里总是写‘只想把心掏出来你看’。以前觉得这样写很庸俗,浮夸,现在才知道这是----真实的感觉。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真的想把心掏出来---”

  “心掏出来都没人相信。毛主席说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好,我不打死,但是毛主席好像还说过,从一个人的过去,就可以看到他的现在;从一个人的现在,就可以看到他的未来----”

  他好像被毛主席的话打哑了,大概在心里责怪毛主席说话这么不负责任,自相矛盾。她看着他,有点得意,心想谁叫你拿毛主席的大棍子打我的?毛主席的大棍子多得很,对付任何情况都能找到一根。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很久才低声叫道:“静秋,静秋,你可能还没有爱过,所以你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永远的爱情。等你爱上谁了,你就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你宁可死,也不会对她出尔反尔的---”

  她被他两声“静秋”叫得一颤,浑身发起抖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她“静秋”,而不叫她“小秋”或者别的什么,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连叫两声,但他的语调和他的表情使她觉得心头发颤,觉得他好像一个被冤枉判了死刑的人,在等候青天大老爷救他一命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觉得自己相信他了,相信他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了。她说不出话,但越抖越厉害,深呼吸了几次都不能止住她的抖。

  他脱下他的军大衣,给她披上,说:“你冷吧?那我们往回走吧,不要把你冻坏了。”

  她不肯走,躲在他的军大衣下继续发抖,好一会儿,她才抖抖地说:“你---也冷吧?你----你把大---衣穿--了吧---”

  “我不冷。”他就穿着个衬衣和毛背心,坐在离她两三尺远的地方,看她穿着棉衣,还在军大衣下面发抖。

  她又抖了一阵,小声说:“你----如果冷----的---话,也---躲到---大衣下面---来吧。

  他迟疑着,好像在揣摩她是不是在考验他一样,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移到她身边,掀起大衣的一边,盖住自己半边身子。两个人像同披一件雨衣一样披着那件军大衣,等于是什么也没披。

  “你---还是冷?”他问。

  “嗯----嗯----也---不是冷----,还是你----穿大---衣吧,我---我穿了也没---用---”

  他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她没反对,他就加了力,继续握着,好像要把她的抖给捏掉一样。握了一会儿,他见她还在抖,就说:“让我来想个办法---,我只是试试,你不喜欢就马上告诉我----”他站起身,把军大衣穿上,站在她面前,两手拉开两边的衣襟,把她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

  她坐在那里,头只有他肚子那么高,她想现在他看上去一定是像有了毛毛一样,肚子变大了。她不由得笑了一下,人也不那么抖了。他垂下头,从大衣缝里看她:“是不是笑我像个孕妇?”

  她被他猜中,而且他又用了”孕妇“这么一个“文妥妥”的词,她笑得更厉害了。他把她拉站起来,两手拉着大衣两边的前襟,使劲裹着她,说:“这下就不像孕妇了----”但他自己很快抖了起来,说,“你---你把---抖传给我了---”

  她靠在他胸前,又闻到那种让她头晕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很希望他使劲搂她一样,好像她的身体里有些气体,把她的人胀得泡泡的,需要他狠狠挤她一下才能把那些气挤出去,不然就很难受。她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些,也不敢用自己的手搂着他的腰,只把两手放在身体两边,像立正一样站着,往他胸前挤了一点。

  他问:“还---还---冷?”于是再抱紧一些,她感觉舒服多了,就闭上眼睛,躲在他胸前的大衣里,好想就这样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他抖了一会儿,小声叫道:“静秋,静秋,我以为---再也不能这样----了,我以为那次把你----吓怕了----。我---现在两手不空,你拧我一下,让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她扬起脸,问:“拧哪里?”

  他笑:“随便拧哪里,不过现在不用拧了,肯定不是做梦,因为在我梦里,你不是这样说话的----”

  “在你梦里我是怎样说话的?”她好奇地问。

  “我做的梦里,你-----总是躲我,叫我不要跟着你,叫我把手---拿开,说你不喜欢我碰你----。你----梦见过我没有?”

  静秋想了想,说:“也梦见过----”她把那个他揭发她的梦讲给他听。

  他好像很受伤:“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我肯定不会那样对你的---,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你很担心,很害怕,但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我只想保护你,照顾你,让你幸福,我只做你愿意我做的事。但是你让我摸不透,所以你要告诉我,你愿意我做什么。不然我可能做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事,而我还不知道。只要你告诉我了,我什么都愿意做到,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她好喜欢听他这样说,但她又警告自己:这种话你也相信?他骗你的啦,这种话谁不会说?她刁难他:“我要你在我毕业之前都不来找我,你也做得到?”

  “做得到。”

  提到毕业,静秋不可避免地想到毕业后的前景,担心地说:“我高中读完了,就要下农村了,我下去了就招不回来了----”

  “我相信你一定会招回来的----”他刚说完这句,就解释说,“我不是说如果你招不回来我就不爱你了,我只是有信心你一定会招回来的。万一招不回来的话,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到你下乡的地方去----”

  这个对静秋来说,还真不是个问题,因为在她看来,两个人相爱,并不需要在一起的。关键是两个人相爱,离得远近都没什么区别,可能离得越远,越能证明两人是真心相爱。

  “我不要你到我下乡的地方去,我就要你等我。”

  “好,我等你。”

  她又得寸进尺:“我---不到二十五岁不会----谈朋友的,你等得来?”

  “等得来,只要你让我等,只要我等你不会让你不高兴,我等一辈子都行---”

  她扑哧一笑:“等一辈子?等到了,人也进棺材了---,那你为什么要这么等呢?”

  “就为了让你相信我会等你一辈子的,让你相信世界上是有永恒的爱情的---”他又低声叫道,“静秋,静秋,其实你也能一生一世爱一个人的,你只是不相信别人会那样爱你,你以为自己一无是处,其实你---你很聪明,很漂亮,很善良,很可爱----很----我肯定不是第一个----爱上你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不过我相信我是最爱你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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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09: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静秋就像一个滴酒不沾的人突然学喝酒一样,喝第一口的时候,很不习惯,呛得流泪,觉得那味道又辣又热,烧喉咙,不明白那些酒鬼怎么会喝得那么津津有味。但多喝几次,就习惯于那股辣味了。慢慢的,就品出点味道来了。可能再往下,就要上瘾了。

  老三刚才那些让她冒鸡皮疙瘩的话现在变得柔和动听了。她仰起脸,痴迷地望着他,听他讲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感觉,讲他见不到她时的失魂落魄,讲他怎样坐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脚手架上看她练球,讲他步行几十里去大嫂娘家拿核桃,讲他用五毛钱“贿赂”那个来水管打水的小男孩去叫她出来。她好像听上了瘾,越听越想听。他讲完一段,她就问:“还有呢?再讲一个。”

  他就笑一笑,像他那次在山上讲故事一样,说:“好,再讲一个。”于是他就再讲一段。讲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那你呢?你也讲一个我听听。”

  她马上避而不谈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仍然觉得不能让他知道她喜欢他,好像一告诉他,她就“失足”了一样。如果他喜欢她,是因为她也喜欢他,那就不稀奇了。只有在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他的情况下,他还是喜欢她,那样的喜欢就是真喜欢了。

  她矜持地说:“我哪像你有那么多闲功夫?我又要上课又要打球----”

  他垂下头,专注地看着她,她心里一慌,心想他肯定看出来她在撒谎了。她把脸扭到一边,避免跟他视线相对。她听他低声说:“想一个人,爱一个人,并不是件丑事。不用因为爱一个人而感到羞愧,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爱上一个人的,都会得相思病的---”

  他的声音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向他承认什么了。但她突然想起<<西游记>>里的一个情节,孙悟空跟一个妖怪比武,那个妖怪有个小瓶子,如果妖怪叫你名字,你答应了,你就会被那个小瓶子吸进去,化成水。她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老三手里就拿着那样一个小瓶子,只要她说出她喜欢他了,就会被吸进他那个小瓶子里去,再也出不来了。

  她硬着嘴说:“我没觉得---是丑事,但是我现在还---小,还在读书,我不会考虑这些事的----”

  “有时候不是自己要考虑,而是---心里头---不可避免地会----想到。我也不想打搅你学习,我也不想天天睡不好觉,但是----,好像控制不住一样----”他看了她一会儿,痛下决心,“你安心读书吧,我---等你---毕业了再来找你,好不好?”

  她突然觉得毕业是个多么漫长的事呀,还有好几个月,他这样说是不是意味着她这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了?她想声明说她不是这个意思,想告诉他“只要不会被人发现,你还是可以来看我的”。但她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好像是早已揣摩出了她的心思,故意这样说了让她发急,让她自己暴露自己一样。

  她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毕业之后的事,还是等到毕业之后再说吧,现在这么早说了也没用,谁知道我们那时是什么情况?”

  “不管那时是什么情况,反正你毕业之后我会来找你。不过,在你毕业之前,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她见他下了这么坚定的决心,而且下得这么快,她心里很失落,看来他见不见她都可以,并不像他刚才说的那样对她朝思暮想。她生气地说:“我有什么需要你做的?我需要你做的就是不要来找我。”

  他很尴尬地笑了一下,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静秋,静秋,你这样折磨我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很高兴?如果是,那我就没什么话说了,只要你高兴就好。但是如果你---你自己心里也很---难受,那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

  她心里一惊,他真是侦察兵啊,连她心里想什么他都可以侦察出来,不知道他那小瓶子有多厉害,会不会把侦察出来的也吸进去了?她克制不住地又抖起来,坚持说:“我---不知道你在----瞎说些什么----”

  他搂紧她,小声安慰说:“别生气,别生气,我没说什么,都是---乱说的。你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吧,我---喜欢你就行了----”说着,就用他的脸在她头顶上轻轻蹭来蹭去。

  他那样蹭她,使她觉得头顶发热,而且一直从头顶向她的脸和脖子放射过去,搞得她脸上很发烧,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啦,就迁怒于他:“你干什么呀?在别人头上蹭来蹭去的---,你把别人头发都弄乱了,别人待会怎么回去?”

  他笑了一下,学她的口气说:“我来帮别人把头发弄好吧----”

  她嗔他:“你会弄什么头发?别把我头发弄得像鸡窝一样。”她挣脱他一些,打散辫子,五爪金龙地梳理起来。

  他歪着个头看她,说:“你---披着头发----真好看----”

  她龇牙咧嘴:“你说话----太恶心了---”

  “我只是实事求是,以前没人说过你----很美吗?肯定有很多人说过吧?”

  “你乱说,我不听了,你再说我就---跑掉了----”

  他马上说:“好,我不说了。不过长得漂亮不是什么坏事,别人告诉你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用心,你不用害羞,更不用发别人脾气----”他见她准备编辫子了,就说,“先别扎辫子,就这样披着,让我看一看----”

  他的眼神充满了恳求,她有点被打动了,不自觉地停下了手,让他看。

  他看着看着,突然呼吸急促地说:“我---可不可以---吻一下你---的脸---,我保证不碰---别的地方----”

  她觉得他的表情好像很痛苦一样,有点像他周围的空气不够他呼吸似的,她突然有点害怕,怕如果她不同意,他会死掉。她小心地送过一边的脸,说:“你保证了的啊-----”

  他不答话,只搂紧了她,把他的嘴唇放在她脸上,一点一点地吻,但他没敢超出脸的范围。他的胡子有点锥人,呼吸也热热的,使她觉得又激动又害怕。他的嘴唇几次走到她嘴唇边了,她以为他要像上次那样了,她一阵慌乱,不知道呆会儿要不要像上次那样紧咬牙关,但他把嘴唇移走了,一场虚惊。

  他就那样在她脸上亲了又亲,她有点担心,怕待会半边脸都被他的胡子锥红了,到时候一边唱红脸,一边唱白脸,怎么回家去?她小心地挣脱了,边梳辫子边娇嗔他:“你---怎么没完没了的?”

  “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你嘛----”

  她笑起来:“那你就---多----亲一些,存哪里慢慢用?”

  “能存着就好了----”他好像有点心神不定,手脚无措一样,胸部起伏着,盯着她看。

  她好奇地问:“怎么啦?我辫子扎歪了?”

  “噢,没有,”他说,“挺好的---,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说不定你妈妈到处找你----”

  一听这话,静秋才想起刚才出来时没跟妈妈打招呼,她慌了,忙问:“几点了?”

  “快九点半了---”

  她急了:“那快点走吧,河里封渡了我就回不去了---”两个人急匆匆地往渡口赶,她担心地问,“你----待会到哪里去睡觉?”

  “随便找个地方就行,旅馆啊、招待会啊都行---”

  她想到河对岸是郊区,没什么旅馆招待所之类的,就劝他:“那你别送我过河了,免得待会封渡了,你就回不到这边来了,那边没旅馆的。”

  “没事。”

  “那你---待会不要跟我太紧了,我怕河那边的人看见了----”

  “我知道,我只远远地跟着,看你进了校门就走----”他从挂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她,“当心,里面夹着一封信,我怕没机会跟你说话,就写下来了----”

  她接过书,拿出夹着的信,塞进衣袋放好。

  一回到家,妹妹就埋怨说:“姐,你跑哪里去了?妈妈到处找你,从魏红她们家回来的时候,踩到阴沟里去了----”

  静秋见妈妈的腿擦破了一大块,涂了些红药水,红红的一大片,很吓人。妈妈小声问:“你---这么晚,跑哪里去了?”

  “去----钟萍那里----”

  妹妹说:“妈叫我到钟萍那里找过了,钟萍说你根本没去她那里。”

  静秋有点生气:“你们这么到处找干什么?我一个朋友从西村坪来看我,我出去一下,你们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别人还以为我----”

  妈妈说:“我没有兴师动众,钟诚跑来叫你的时候,我听见了。后来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就叫你妹妹去他家看一下---。在魏玲家我只说是找她们借东西的 ----,妈妈没有这么傻,不会对人说自己的女儿这么晚还没回来的。”妈妈叹口气说,“但你也太大胆了,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也不告诉我你几点回来。现在外面乱得很,你一个女孩子,如果遇到坏人了----,这辈子就完了。”

  静秋低着头不吭声,知道今天犯大错误了,幸好妈妈只是擦伤了腿,如果出了大事,她真的要后悔死了。

  妈妈问:“你那个---西村坪的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你们两个女孩子这么晚跑哪里去了?”

  “就在河边站了会----”

  妹妹说:“我跟妈妈去过河边了,你不在那里----”

  静秋不敢说话了。

  妈妈叹口气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你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呢?有些男的,最爱打你们这种小丫头的主意了,几句好听的话,一两件花衣服就能----哄到手。你要是被这样的人骗了,你一生就完了。你现在还在读书,如果跟什么坏人混在一起,学校开除你,你这辈子怎么做人----” 妈妈见静秋低着头不说话,就问她,“是那个长林吗?”

  “不是。”

  “那是谁?”

  “是个---勘探队的人,我跟他没什么,他---今天到这里出差,他---说他有些粮票用不了,就叫我拿来用。”静秋说着,就把粮票拿出来,将功赎罪。

  妈妈一看那些粮票,更生气了:“这是男人惯用的伎俩,用小恩小惠拉拢你,让你吃了他的嘴软,拿了他的手软---”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想---帮我---”

  “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他明知你还是个学生,为什么还要把你叫出去,玩到半夜才回来?他要是真的是想帮你,不会光明正大地上我们家来?搞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哪个好人会这样做?”妈妈伤心地叹气,“成天就是怕你上当,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跟你说了多少回,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妈妈对妹妹说:“你到前面去一下,我跟你姐姐说几句话。”妹妹到前面去了,妈妈小声问,“他----对你做过什么没有?”

  “做什么?”

  妈妈迟疑了一会儿:“他----抱过你没有?亲过你没有?他---”

  静秋很心慌,完了,抱过亲过肯定是很坏的事,不然妈妈怎么担心这个?她的心砰砰乱跳,硬着头皮撒谎说:“没有。”

  妈妈如释重负,交代说:“没有就好,以后再不要跟他来往了,他肯定不是个好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勾引还在读书的女孩。如果他再来纠缠你,你告诉我,我写信告到他们勘探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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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09: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那天晚上,静秋很久都睡不着,她不知道老三回去的时候,渡口封渡了没有。如果封渡了,他就过不了河了。

  她住的这个地方,叫江心岛,四面都是水,一条大江从上游流来,到了江心岛西端,就分成两股,一股很宽很大的,从岛的南面流过,当地人叫做“大河”。另一股小点的,从岛的北面流过,当地人叫它“小河”,就是学校门前那条河。

  这两股水在江心岛东端会合,又还原为一条大江,向东流去。一到夏天,四面的水都涨上来,可以涨得跟地面平齐,但从来没有淹过江心岛。听老人们说江心岛是驮在一只大乌龟背上的,所以永远不会被淹没。

  大河的对岸是江南,但却不是诗里面赞美的那个江南,而是比较贫穷的农村。小河的对岸是K市市区,江心岛属于K市,算是市郊,隔河渡水的,不大方便。岛上有几个工厂,有一个农业社的蔬菜队,有几个中小学,有些餐馆菜场什么的,但没有旅馆。

  静秋担心老三今晚过不了小河,只能呆在江心岛上,就会露宿街头。这么冷的天,他会不会冻死?就算他过了河,也不见得能住上旅馆,听说住旅馆要有出差证明才行,不知道他有没有证明。

  她满脑子都是老三紧裹大衣,缩着脖子,在街上流浪的画面,后来还变成老三坐在那个亭子里过夜,冻成了冰棍,第二天早上才被几个扫马路的人发现的画面。如果不是怕把妈妈急病了,她现在就要跑出去看看老三到底过了河没有,到底找到旅馆没有。

  她想如果他今晚冻死了,那他就是为她死的了,她一定要跟随他去。想到死,她并不害怕,因为那样一来,他们俩就永远在一起了,她再也不用担心他出尔反尔了,再也不用担心他爱上别人了,他就永远都是爱她的了。

  如果真是那样,她要叫人把他俩埋在那棵山楂树下。不过埋在那树下好像不太可能,因为他俩不是抗日英雄,不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只是一男一女为了相会,一个冻死,一个自杀。按毛主席的说法,他们的死是轻于鸿毛,而不是重于泰山的,怎么够资格埋在那棵树下呢?那些埋在树下的抗日英雄肯定要有意见了。

  问题是她还有妈妈和妹妹要照顾,如果她死了,她们怎么办?那只好先把妹妹养大了,把妈妈安顿好了,再去死。但她肯定会跟他去的,因为他是为她死的。

  静秋在外间床上辗转反侧,她听见妈妈在里间床上辗转反侧。她知道她妈妈一定在为今天的事着急。她相信她妈妈不会擅自跑到老三队上去告他,她妈妈没有这么傻,这么黑心,因为这完全是损人而不利己的事,这样一来,不光害苦了老三,也把她贴进去了。但她可以想象得到,从今以后,她妈妈就要更加为她操心了,几分钟不见她就会以为她又跑去会那个“坏男人”了。

  她想告诉妈妈,其实你不用为我担心,他这半年不会来了的,他已经说了,他要等到我毕业了才会来找我。说不定到了那一天,他早就把我忘记了。他有的是女孩喜欢,他嘴巴又这么甜,我都被他哄成这样,如果他要哄别的女孩,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忍不住又把今晚的情景回想了很多遍,而且老是围绕着他抱她亲她这两个中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她这个人思想很不健康,还是因为她妈妈对这两件事谈虎色变?这两件事把她妈妈都吓成那样,一定是罪大恶极了,而她刚好都做了,怎么办呢?

  到底被他抱了亲了会有什么害处?她有点想不明白。上次他也抱了她,亲了她,好像没怎么样呀。但如果没害处,那她妈妈为什么又那么怕呢?她妈妈是过来人,难道还不知道什么可怕什么不可怕吗?

  老三今晚好像有点激动,他那算不算“兽性大发”?“兽性”到底是个什么性?兽跟人不同的地方,不就是野兽是会吃人的吗?他又没吃她,只温情脉脉地吻吻她而已,没觉得有什么跟野兽相通的呀。

  一直到了第二天,她才有机会把老三的信拿出来读。那星期该她锁教室门,她就等到别人都走了,才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摸出那封信,拆开了看。老三的信是写得很好的,可以说是温情、热情加深情。他写他自己的那些思念的时候,她看得很感动,很舒服。但他把她也写进去了,而且他写她的那个笔调,有点不合她的胃口。

  如果他只写他怎么爱她,怎么想她,不把她写得像个同谋,她会很欣赏他的信。但他还写了“我们”怎么怎么样,这就犯了她的忌讳了。她也收到过一些情信,大多数是她同学写的。不管写信人文字水平高低,她最反感的就是写信人自作多情地猜测她是对他有意思的。

  记得有一个男生,也算作文写得不错的,但那人真叫厚颜无耻,每次写信都好像她已经把她的心交给他了一样。她不理他,他说那是她喜欢他的表现,因为她对他的态度与众不同;如果她跟他说了一句话,那更不得了,他马上就要夸大其词地写到信里去,当作她喜欢他的证据。估计你就是对他吐口唾沫,他都会认为那是你喜欢他的证据:为什么她只对我吐,不对别人吐呢?这不是说明她跟我关系不一般吗?

  对那些给她写情信的人,她还是很尊重很感激的,一般不会让人家下不来台。但对这个厚颜无耻的同学,她真的是烦透了。他不仅写信给她,还对人讲,说他在跟静秋“玩朋友”,搞得别人拿他们两个起哄,连她妈妈都有一半相信了,说:“如果你从来没答应过他什么,他怎么会那样说、那样写呢?”

  静秋忍无可忍,拿着那个家伙的信跑到他家去告了一状,他才收敛了一些。

  她不明白老三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看不出她不愿意他把她热情的一面写在信里呢?她愿意他把她写成一个冷冰冰的人,而他则苦苦地爱她,最后----注意,是一直到了最后,尽管她不知道这个最后是什么时候---- 她才给他一个爱的表示。她觉得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就是从第一章就开始追,一直追到最后一章女孩才松口。

  她本来当时就要把老三的信撕掉扔厕所里去的,但她想到这封信有可能是老三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了,她又不忍毁掉了。她趁妈妈出去家访的机会,把那封信也缝在棉衣里了。

  她能感觉到她妈妈对她管得比以前紧了,连她去魏红家都要问几遍,好像怕她又跟上次一样,说是去钟萍家,结果却跟一个勘探队的人跑出去了。

  她想想就觉得不公平,她哥哥也是很早就有了女朋友,但她妈妈从来没有这样防贼一样防着他哥哥,反而很热心地帮忙招待哥哥的女朋友。每次哥哥的女朋友要来,妈妈都想方设法买点肉,做点好菜招待她,还要提前一天把床上的垫单被单搜罗一空,大洗特洗,结果有好几次都累得尿血了。

  她妈妈总是说:“我们这种人家,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成分又不好,除了一份热情,我们还拿得出什么?”

  静秋知道妈妈对哥哥的女朋友是充满了感激的,差不多可以说到了感激涕零的地步,因为哥哥能找到这样一个女朋友,真是不容易。

  静秋的哥哥叫静新,比静秋大两、三岁,女朋友叫王亚民,是静新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整个年级长得最漂亮的,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头发又黑又长,还带点卷,小时候照片经常挂在照相馆做招牌的,像个洋娃娃。

  亚民家里条件也不错,妈妈是护士,爸爸是轮胎厂的厂长。高中毕业后,她爸爸就帮她弄了个腿部骨节核的证明,没下农村,进了K市的一家服装厂当工人。亚民可能是佩服哥哥小提琴拉得好,很早就跟哥哥好上了。不过刚开始都是背着家长的,所以家里人都不知道。

  但有一天,亚民眼睛红红地找到静秋家来了,很紧张地问了声“张老师---,静新在不在?”就不敢说话了。

  妈妈知道静新在哪里,但他关照过,说如果是亚民来找他,就说他出去了。于是妈妈说:“静新到一个朋友家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亚民说:“我知道他在家,他现在躲着不见我----因为我告诉他我父母不同意我们的事,怕他招不回来。他听了就说‘我们散了吧,免得你为难,你父母他们也是为你好,我真的不知道我这辈子招不招得回来,别把你耽误了。’后来他就躲着不见我了。但那些话是我父母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我从来没有嫌他在农村 ----”

  妈妈的眼圈也红了,说:“他也是为你好----”

  亚民当着她们的面就哭起来,说:“我家里人这样对我,他也这样对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静秋的妈妈吓坏了,连忙叫静秋去哥哥住的那间房子把他叫来。亚民说:“我跟你去找他。”

  那时正好是寒假期间,妈妈问一个回老家过春节的老师借了间单身教师住房,让回家过春节的哥哥在那里住几天。她哥哥就躲在那间小屋里,不出来见亚民。

  静秋把哥哥的门敲开了,看见哥哥跟亚民两个人四目相对,好像眼里都噙着泪花一样,她赶紧离开了,知道哥哥不会再躲着亚民了。她看得出哥哥其实是很喜欢亚民的,这段时间躲着不见亚民,哥哥瘦得很厉害。

  那天晚上,亚民跟哥哥一起过来吃晚饭。亚民说:“我不管我爹妈说什么,我就是要跟静新在一起,如果他们再骂我,我就搬到你们家来住,跟静秋睡一张床。”

  春节期间,亚民差不多每天都过来找静新,两个人在静新住的那个房间玩,亚民常常呆到十一点多了才回去,不知道她在爹妈面前是怎么交代的。

  有一天晚上,快十一点了,突然有几个护校值班的老师来叫妈妈,说你儿子出事了。静秋和妈妈跟着那几个老师跑到办公室一看,发现哥哥被关在一间小办公室里,亚民被关在另一间。

  那几个值班的老师把静秋赶到外面去,他们只跟她妈妈谈。静秋心急如焚地等在外面,过了很久,一个值班的老师把才亚民带出来了,说你可以走了。但亚民不肯离开,大声跟那个人辩论:“你们为什么不放他?我们什么也没做,你们不放他,我就不走----”

  值班的人说:“你还在这里大声叫?你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我们可以现在就送你到医院去检查,看你嘴巴还硬不硬。”

  亚民也不示弱:“去就去,不去的不是人。如果检查出来我什么也没做,你小心你的狗头。我哥哥和弟弟不会放过你,我爸爸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们真是多管闲事,欺人太甚。”

  静秋从来没见过亚民这样强悍,她平时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

  值班的人好像被镇住了,对刚走出来的妈妈说:“张老师,你把她送回她家去吧,我们是看在你的份上,这次不把她怎么样,不然的话,要送联防队去的。”

  妈妈怕把事闹大了,对静秋说:“你把亚民送回去,我在这里跟他们交涉你哥哥的事。”

  静秋要送亚民回去,亚民焦急地说:“你哥还在里面,我回家干什么?我怕他们把你哥交到联防去了,联防的人会打他的---,我愿意跟他们上医院去,只要他们放你哥哥----”

  静秋就陪亚民等在外面,她焦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值班的多管闲事。今晚很冷,我就跟你哥哥两人坐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脚,他们来敲门,我们马上就开了,结果他们把我们带到办公室来审问,还说要把我们交到联防大队去。”

  静秋不知道这事严重到什么地步,她急忙问:“那---怎么办呢?”

  “应该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我们什么都没干,经得起检查。不过幸好我们没关灯,连棉衣都没脱,不然的话----他们把我们送到联防去就麻烦了---,那些人都是不讲理的人,打了你再问话---”

  “他们说送到医院去检查,是什么意思?”

  亚民犹豫了一下,说:“就是请医生看看我----还是不是---姑娘家---。不过我不怕,我跟你哥什么也没做。”

  静秋有点不明白,亚民自己承认是跟哥哥坐在床上,那不是又“同房”又“上床”了?怎么又说什么也没做呢?是不是因为没关灯没脱棉衣?

  后来哥哥也被放回来了,说他们见亚民自己要求去医院检查,知道他们没做什么,就放了他,还给他赔礼道歉,怕亚民家里人来找他们算账。那件事发生后,亚民照常天天晚上来玩,值班的似乎没再去敲他们的门。

  妈妈更喜欢亚民了,说从来没想到这么文静的女孩为了救你哥哥出来,会像只母老虎一样发威。

  静秋为哥哥高兴,有这么好一个女朋友。但她也忍不住想,如果是她跟老三呆在那间小屋里,估计妈妈早就把老三交到联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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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09: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因为不知道老三那天晚上究竟找到住的地方没有,静秋一直都在担心老三的死活,生怕突然有一天,长芳跑来告诉她,说老三冻死了,请你去开追悼会。

  她每天都找机会跑到妈妈办公室去翻翻那些报纸,看有没有关于K市冻死了一个人的报道。不过她觉得报纸多半不会报道这事,因为老三是自己冻死的,又不是救人牺牲的,谁来报道他?

  她想跑到西村坪去一趟,看看老三还在不在。但她不敢问妈妈要路费,而且又找不到出去一整天的借口,只好坐在家里干着急。

  她想起自己认识一个医生,姓成,在市里最大的一家医院工作,她就跑去找成医生。她问成医生那家医院最近几天有没有收治冻死冻伤的人,成医生说没有。她又问这种天气呆在室外会不会冻死,成医生说如果穿得太少恐怕有可能冻死。静秋想,老三穿着军大衣,应该不会冻死吧?

  成医生安慰她说,现在一般不会冻死人的,如果外面太冷,可以到候车室候船室去,就算被公安局当盲流收审,也不会在外面冻死。静秋听他这样说,放心了一些。

  静秋认识这位成医生,是因为成医生的岳母跟静秋的妈妈以前是同事,都在K市八中附小教书,而且两个人都姓张,江心岛上很多家庭一家几代人都是“张老师”的学生。

  成医生的岳母已经退休了,但他们就住在学校旁边。成医生的妻子在K大教书,很会拉手风琴,他们夫妻俩经常在家里一拉一唱,引得过路人驻足。

  静秋也会拉手风琴,但她完全是自己摸索的,没人教过。她最先是学弹风琴,因为她妈妈学校有风琴,她经常去音乐办公室弹。后来因为学生经常出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到很多地方去唱歌跳舞,没人伴奏不行,又不能把那么重的风琴抬到那些地方去,她就开始学拉手风琴。

  学校有个很旧的手风琴,但老师当中没有一个会拉。静秋就叫妈妈把学校的手风琴借回来,她学着拉。风琴、手风琴都是键盘乐器,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静秋拉了一段时间,就可以为同学们伴奏了,只是左手的和弦部分还不太熟悉。

  那时会搞乐器的人不多,女的会拉琴的就更少。静秋经常背着手风琴,跟学校宣传队的人到江心岛各个地方去宣传毛泽东思想,江心岛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她,不一定知道她名字,但只要说“八中那个拉手风琴伴奏的女孩”,别人都知道是她。

  后来她从江老师家路过的时候,经常听到江老师拉手风琴,佩服得不得了,就叫妈妈带她去拜江老师为师。静秋跟着江老师学琴,很快就跟江老师一家搞熟了。

  江老师的爱人成医生长相特殊,高鼻凹眼,人称“外国人”,在江心岛颇有名气,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看。有的小孩胆子大,常跟在他身后大声喊“外国人”,他脾气好,只回头笑一笑,挥挥手走路。

  成医生的身世是江心岛人的热门话题,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是美蒋特务,有的说他是苏联特务;有的说他父亲是美军上将,跟一个中国女人生下了他,解放前夕,那个美军上将就丢下他们母子俩,跑回美国去了;还有的人说他母亲是共产党的高官,在苏联学习时跟一个苏联人好上了,生下了他,怕影响自己的前途,就把他送人了。

  成医生对自己那幅“外国人”面相的解释是他家有哈萨克血统,但谁也没见过他的哈萨克父亲或者母亲,所以大家宁可相信他是特务或者是混血私生子。这几个版本传来传去,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每种说法都令人信服。

  静秋比较喜欢“共产党高官”这个版本,因为在她心目中美国人没有苏联人好看,美国人鼻子太尖,是鹰钩鼻,而鹰钩鼻是狡猾的象征。苏联人的鼻子没有那么尖,所以英俊、勇敢而又诚实。她其实也没看见过美国人,连电影好像都没看过,都是外面大字报、宣传画上看来的。但她看到过苏联人----的插图,苏联男的都爱穿那种套头的、衣领下开个小口、扣两三粒口子的衣服,腰里系个皮带,很风度翩翩。

  不知道为什么,静秋总是觉得成医生跟老三长得很像,虽然老三的鼻子没有那么高,眼睛没有那么凹,走在外面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跟踪围观当稀奇看,但她就觉得像。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喜欢成医生的外貌才会对老三一见钟情的,还是因为喜欢老三才觉得成医生英俊的,反正她时常把他们两人混为一谈。

  静秋问了成医生之后,心想老三大概不会冻死了,但她一直到看见了老三的亲笔信才彻底放心。

  那天,静秋的妈妈给她拿来一封信,说是西村坪的人写来的。她一听,差点晕了,心想老三大概是冻疯了,居然把信写到K市八中附小来了。她跟他见面的第一天就对他说过,叫他不要往这里写信,因为那时学生是没有什么信件的,如果有,那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传达室见到是她家的信,不管收信人是谁,总是给她妈妈的。

  妈妈没拆她的信,叫她自己拆。那可能是她一生当中收到的第一封从邮局寄来的信,她一眼看见了信封上的寄件人是“张长芳”,笔迹也像是长芳的,她就当着妈妈的面拆开看了,信写得很简单,只是谈谈最近的学习情况,说家里人都好,请她有空去西村坪玩,然后代问静秋家里人好,云云。

  静秋看出信是老三的笔迹,不由得在心里笑骂他:“真会装神弄鬼,连我妈妈都敢骗。”

  她见他没事了,就把缝在棉衣里的那封信拿出来烧掉了,免得放那里鼓鼓囊囊的,她妈妈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里藏了东西。不过她把老三的第一封信留下了,因为那封里面没有说“我们”怎么怎么样。

  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静秋的心情也越来越矛盾。她盼望日子过快点,她就可以快点见到老三。但她又害怕毕业,因为毕业了她就要下乡了。下乡之后,她的户口就迁到农村去了,她就不是K市人了,也就不能打零工了。到时候,她跟她哥哥两人都欠队里口粮钱,难道叫她十二、三岁的妹妹去打零工?

  那时K市的知青已经不再是下到某个生产队了,而是按家长单位下到集体知青点去。K市文教系统的知青点在Y县的一个老山里面,很苦的地方,办了个林场,根本不指望有收入,知青下到那里只是为了在广阔天地里炼一颗红心,都是父母帮他们出口粮钱。说实话,父母也不在乎自己的子女在林场能不能赚到钱,只求他们平平安安在林场熬几年,然后招工回城就行了。

  文教系统每年都是七月份送新知青下乡,但半年前就在对即将下乡的知青进行上山下乡的教育。天天都听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但静秋一直搞不懂到底是哪两种准备,好像就一种:下乡。教育局组织了几次大会,请已经下乡了的,特别是在农村扎了根的知青给那些即将下乡的人作报告,讲他们是怎么跟当地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有些榜样和典型都已经跟当地农民结婚了,说要“扎根农村干革命”。

  静秋听他们讲他们的光荣事迹,不知道他们究竟爱不爱他们的农民丈夫或媳妇。但有一点她知道,一旦跟当地农民结婚了,你就不要想招回城里来了。

  魏玲比静秋大几岁,那时已经下乡了,两个人的妈妈都是附小的老师。魏玲回来休息的时候,总是对静秋讲农村多么苦,说干活累得恨不得倒地死去,生活很无聊,只盼望着哪天招工回城,就熬出头了。魏玲还唱那些知青的歌给她听:“做了半天工,裤腰带往下松,人家的白米饭煮的个香喷喷,回到我屋里还是一片漆黑,哎呀我的大哥呀----”

  静秋跟魏玲的妹妹魏红一个年级,两个人约好了,下乡之后她们俩就住一个屋,两个人还一起准备下乡的用品。魏红家经济条件比较好一些,她爸爸妈妈都是K市八中的老师,双职工,养活三个小孩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所以她跟静秋一起准备东西,能成双成对买的东西并不多,大多数东西都是魏红买得起,但静秋买不起。

  她们两个唯一相通的东西,就是一个枕套。她们买了一点布,自己在上面写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字样,就自己照着绣了这几个字,准备下乡用。

  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下乡的时候,突然有一天,长芳跑到K市来看静秋。等到静秋送她坐车回家的时候,两个人才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长芳拿出一封信给静秋,说是老三叫她送来的。静秋等长芳的车开走了,就坐在车站把那封信打开来看。可能是为了表示对送信人的礼貌,信没有封口,但老三旁若无人地诉说他的思念,把静秋看得脸红心跳,难道他不怕长芳拆开看?

  老三在信里告诉她,说现在上面下了一个文件,职工退休的时候,可以由他们的一名子女顶替他们的职位,叫“顶职”。据说这个文件不公开传达,由有关部门自己掌握。老三叫她让她妈妈去学校或者教育局打听一下,看她能不能顶她妈妈的职,这样她就不用下农村了。老三说你很适合教书,如果你顶你妈妈的职,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老师。

  静秋看了几遍,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她倒不想顶职,但她非常希望她哥哥能够顶职回城,因为哥哥太可怜了,他初中毕业那会,正是父母挨整的时候,就没能上高中,一毕业就下农村去了,在那里一呆这么多年,到那个队插队的知青去了几拨又走了几拨了,她哥哥还没招回来。

  哥哥在乡下的时候,亚民有时会到静秋家来拿信,因为哥哥不敢把信写到亚民家去,就写到自己家里。每次来,亚民都会跟静秋讲她和静新的故事,讲他们以前在一个班读书的事,讲静新怎么样请人去她家把她叫出来,讲班上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也喜欢静新,但是静新只喜欢她一个人。

  但讲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样才能让静新招回城里来,只要他招回来了,她父母就不会横加阻拦了。静秋每天都在希望哥哥快点招回来,怕他老呆在乡下会毁了他和亚民的爱情。

  现在她看到这个顶职的消息,欣喜万分,连忙跑回家去告诉了妈妈。她没敢说是从老三那里听来的,她只说听同学讲的。

  妈妈听说是同学讲的,就不太相信,但妈妈觉得去问问也不是什么坏事,不做这个指望就行了。妈妈找学校的钟书记打听了,钟书记说他还没听说这事呢,不过他下次去教育局开会的时候,会打听一下。钟书记的女儿钟萍已经高中毕业了,但赖在城里没下去,搞得群众很有意见。现在钟书记听说了顶职的事,也很感兴趣,很快就把消息打听到了。

  大概是为了感谢妈妈告诉了他这个消息,钟书记从教育局一回来就来告诉妈妈,说的确是有这样一个文件,但具体怎么执行要由各个单位自行掌握,比如文教单位,怎么个顶职法?你不能说父母能当老师的,他们的小孩也就能当老师吧?

  钟书记说:“张老师呀,感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现在还不到退休年龄,不过我爱人快到退休年龄了,她身体不大好,可以办病退,我想让她病退了,让我钟萍顶职。我看你也办个病退,让你家静秋留城里吧。女孩子下乡去,总让人不大放心。”

  妈妈没想到自己平时只敢仰视的钟书记居然也担心女儿下农村的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听钟书记的口气,如果妈妈申请病退,学校是会同意让静秋顶职的,妈妈感激万分,千恩万谢了一番才告辞。

  妈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静秋,说妈妈这些年担着的心,今天总算可以放下一半了。我这就去申请病退,让你顶职,你就不用下农村了。等到你顶职的事办成了,我的另一半心就放下了。

  静秋说:“应该让哥哥来顶职,他下去这么多年了,受了太多的苦,而且亚民家里也是因为哥哥在农村才反对他们俩的事的。如果能让哥哥回城里来,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静秋把这事告诉了亚民,亚民高兴死了,说这下好了,我跟你哥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家里也不会再阻拦我们了。亚民连忙给哥哥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但哥哥不同意,说他已经下去这么久了,就干脆等着招工吧,下乡这么多年,又占掉顶职的名额,太不合算了,不如把这个机会给静秋,这样静秋就不用下乡了。

  静秋的妈妈是坚决不让静秋下乡的,她妈妈经常做噩梦,总是梦见静秋出了事,妈妈到乡下去看她,只见她躺在一堆稻草里,头发蓬乱,眼神呆滞。

  妈妈问她:“你怎么啦?静秋,你告诉妈妈,到底是怎么啦?”

  她不说话,只是嘤嘤地哭,妈妈什么都明白了。

  妈妈把这个梦讲给静秋听,静秋虽然不知道梦中的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猜得出一定是像那些女知青一样,被人“糟蹋”了。

  妈妈说:“我绝对不会让你下农村的,你还年青,不知道女孩子在乡下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自古红颜多薄命,你在学校里就有这么些人打你主意,找你麻烦,你下了乡还有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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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09: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在静秋一再坚持下,妈妈向学校提了让静新顶职的事,但学校说静新只念过初中,不适合教书,我们同意静秋顶职,是因为她是高中生,德智体全面发展,适合做老师。如果你退休是静新顶职,那我们就不一定批准了。

  妈妈把学校的意思告诉了静秋,静秋没办法了,只好顶职了,总不能把这么个机会白白浪费吧?但她很为哥哥难过,一心想为哥哥想个别的办法。

  她在心里感谢老三及时告诉她这个消息,不然的话,她妈妈肯定不知道这事,说不定就错过了。她很想告诉老三她顶职的事,但不知道怎么才能告诉他,没有电话,她也不敢写信,更不敢亲自去,只有被动地等他来找她。而他竟然像是向党表了决心一样,说等她毕业,就等她毕业,除了让长芳送了那封有关顶职的信以外,就真的没来打搅她。

  而她现在却像他说的那样,得了相思病了,很想很想见到他。凡是跟他有一丁点关系的东西,都使她感到亲切。听人说个“三”,“勘探队”,“A省”,“B市”,“军区”,等等,都使她心跳,好像那就是在说老三一样。

  她从来不敢叫他名字,在心里都不敢,但她见到姓“孙”的或者叫“建新”的,就觉得特别亲切。班上有一个叫张建新的,长得又丑,人又调皮,但就因为他的名字里也有个“建新”,她就无缘无故地对他有了好感,有几次还把自己的作业借给他抄。

  现在她几乎每天都到江老师家去,去学拉琴,去抱抱江老师不满一岁的小儿子,去借江老师家的缝纫机用。但在这些目的下面,似乎还有一个目的,她自己也不敢细想那个目的是什么。她只知道如果她去的时候成医生不在家,她就会坐立不安,一直等到他回来了,听见他的说话声了,她才仿佛完成了当天的任务一样,安安心心地回家去。

  她并不要求能跟成医生说上话,见上面,她只要听见他回来了,听见他的说话声了,她的心就安逸了。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就是想听成医生说话,因为成医生是说普通话的。K市人在日常生活当中是不说普通话的,江老师在外面呆了那么久,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但一调回K市,就只在课堂上说普通话了,平时都是说K市话。

  K市人很挑剔,如果听到你一个本地人说普通话,马上跟你有了隔阂,觉得你装腔作势,有的就不客气地指出来:“你K市土生土长的,还别别扭扭地说个什么普通话呢?”但对外地人,他们还是很宽容的。所以成医生虽然也学了不少K市话,但大多数时间还是讲普通话。

  静秋听到成医生说话,就觉得亲切。有时他在隔壁房间说话,她会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听他的声音。那时她常常有种错觉,觉得隔壁房间里说话的人就是老三,这就是老三的家,而她就是老三家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老三家的什么人,她觉得是什么都行,只要能天天听到他说话就行。

  好在她有许多机会到成医生家去,因为江老师经常请她去做衣服。刚开始江老师是请静秋帮儿子织毛衣,织完了就坚持要给工钱,说织件毛衣不容易,得花很多时间。但静秋不肯收钱,说我帮人织毛衣从来不收钱的。江老师就要送静秋一段布料,说是自己买了,但花色太年轻了,自己穿不合适,你拿去做衣服穿吧,静秋还是不收。

  后来江老师就想了个别的办法来报答静秋。江老师家有缝纫机,但她只会缝缝短裤什么的,而静秋会做衣服,可家里没缝纫机,都是手工做。江老师就叫静秋上她家学踩缝纫机,说:“我那机器空在那里,灰尘都堆了好厚了,我没时间用,也不会用,你来用吧,不然该生锈了。”

  静秋一直想学踩缝纫机,也在同学家踩过几次,但没机会多学,现在江老师叫她去用缝纫机,真是天上掉馅饼了,就经常跑去学,很快就把缝纫机踩得滴溜溜转了。

  江老师买了几段布,让静秋帮她和奶奶做罩衣,帮两个儿子做衣服。静秋就裁好了,做出来了,每件都很合身。

  那时静秋只敢做女装和童装,而且只敢做上衣,觉得男装的几个衣袋很难做,裤子的腰和口袋也很难做,怕做不好。江老师就买了布,叫静秋拿她两口子做试验品,帮她做棉衣,做呢子衣服,帮成医生做中山装和长裤。江老师说:“做吧,我布料都买了,不做浪费了。别怕,裁坏了就裁坏了,了不起拿来给哥哥做衣服,如果给哥哥做不行,就给弟弟做,总不会浪费的。”

  静秋就大起胆子裁了,做了,结果每次都做得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静秋给成医生做衣服的时候,常常会弄得脸红心跳。有次要为成医生做长裤,需要量裤长和腰围,还要量直裆横裆。她拿着软尺,来为成医生量腰围,成医生把毛衣拉上去,好让她量裤腰。虽然成医生裤子里还扎着衬衣,绝对看不见皮肉,她还是吓得跳一边去了,说:“不用量了,不用量了,找条旧裤子量量就行了。”

  还有一次是做呢子的上装,因为料子太好了,静秋不敢光照着旧衣服做,只好叫成医生站在那里,她来量他的肩宽胸围什么的。她拿着软尺,两手从成医生身后围到胸面,尽力不碰着他的身体。当她把软尺两边合拢,想来看看胸围是多少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呼吸不上来了,她的眼睛正对着成医生的胸部,她觉得又闻到了老三身上那种男人的气息。

  她头晕眼花,无力地说了声:“我还是照你的旧衣服做吧。”就匆匆跑开了。后来她就尽量避免给成医生量尺码,找件旧衣裤量量算了。衣服做好了,也不敢让成医生穿上试给她看。

  那时兴穿“的确良”和一些别的化纤布,当地人叫“料子布”。料子布做出来的东西,用熨斗一烫,就很挺括,不容易打褶,穿在身上很“笔挺”,而且不用布票,所以K市人以穿料子衣裤为时髦。

  做料子布的衣裤需要锁边,江老师见静秋每次得跑到外面去请人锁边,就托熟人帮忙买了一台旧锁边机回来,那在当时简直就是惊人之举了。那时的江心岛,有缝纫机的家庭都不多,缝纫机大多是女孩出嫁时对男方提出的要求,属于“三转一响”里的一转,其他两转是自行车和手表,那一“响”当然是收音机。现在江老师家不仅有缝纫机,还有锁边机,简直叫人羡慕死了。

  静秋有了这些现代化武器,做衣服就如猛虎添翼,不仅做得好,而且做得快。

  江老师就把自己的同事和朋友介绍来请静秋做衣服。那些同事朋友星期天上午到江老师家来,静秋为她们度身定做,现量现裁现缝,几个小时就把衣服做好了,烫好了,扣眼锁好了,扣子也钉好了,江老师的同事就可以穿上回家了,真正的立等可取。

  那时缝纫店还很不普及,做衣服的工钱常常比买布料的钱还要得多,而且要等很久才能拿到衣服,拿到了很可能还不合身,所以请静秋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多。

  江老师叫静秋收一点加工费,少收点,比外面正规裁缝的价格低点就行了。但静秋不肯收,说这是用你家的缝纫机帮你的朋友做衣服,怎么好收别人的钱?再说,收了钱,就成了“地下黑工场”了,让人知道了不得了。

  江老师想想也是,别让人知道给静秋惹下麻烦,她就让那些请静秋做衣服的人随便送点什么实物聊表心意。那些人就拿出五花八门的东西送给静秋,几个本子,几支笔,几个鸡蛋,几斤米,几斤水果,等等,送什么的都有。江老师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替静秋收了,说“伸手不打送礼人”,别人感谢你的,又不是白拿,就收下吧。静秋就收一些,太送多了的,就退还人家。

  那个学期,可能因为是毕业前的最后一学期了,学校也没安排静秋他们去外面学工学农,一直呆在学校里。静秋就每个星期天都到江老师家接活,有空了就去江老师家做衣服,家里经常有别人送的食物和用品,妈妈总是开玩笑,说“我们家现在是富得流油啊”。

  静秋对江老师感激不尽,江老师说:“我这还不是为了赚你的便宜?你看你帮我做了多少衣服,织了多少毛衣,这些工钱我不都省下了吗?”

  五月份的时候,长芳又到K市来了一次,这次带来了一些山楂花,红红的,用一张很大的玻璃纸包着。静秋一看就知道是老三叫长芳送来的,长芳也对她挤眉弄眼,但两个人当着静秋妈妈和妹妹的面,不敢说什么。等到静秋送长芳到长途车站去的时候,长芳才说:“是老三叫我给你送来的。”

  “他----好吗?”

  长芳绷着脸说:“不好。”

  静秋急了:“他----生病了?”

  “嗯,生病了---”长芳见静秋很着急的样子,就笑起来,“是生了相思病了。好啊,你们两个早就好上了,还不告诉我---”

  “你别瞎说,”静秋赶紧声明,“谁跟他好上了?我还在读书,怎么会做这种事?”

  长芳不在乎:“你怕什么?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人,你瞒着我干什么?老三什么都不瞒我。他是真喜欢你呀,为了你,把他那未婚妻都甩了---”

  静秋正色到:“他不是为了我甩的,他们早就吹了----”

  “他为你把未婚妻吹了不好吗?那说明你把他迷住了呀。”

  “那有什么好?他为了我可以把未婚妻吹了,那他为了别的人,也可以把我吹了----”

  “他不会吹你的,”长芳从包里摸出一封信,嘻嘻笑着说,“你答应让我也看一看,我就给你,不然我就带回去还给他,说你不要他了,不想看他的信,让他急得去跳河。”

  静秋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说:“他没封口,你自己不知道打开看?”

  长芳委屈极了:“你把我当什么人呀?人家不封口,就说明人家信任我,我怎么会偷偷拆开看?”她把信扔给静秋,“算了,不给看就不看吧,还说这些小气话----”

  “那---等我先看一下,如果能给你看----”

  长芳笑起来:“算了,跟你开玩笑,我看他的信干什么?总不过就是那一套‘亲爱的小秋,我想你,日夜想你----’”

  静秋急不可耐地展开信,匆匆看了一遍,收了起来,微笑着对长芳说:“你说错了,他没写你说的那几个字。”

  那天静秋回到家,正在为老三的花和信兴奋,却听到一个坏消息,妈妈刚从钟书记那里听来的,说教育局经过讨论,对顶职的事情做了一些修改。这次教育系统能退的几乎全退了,总共有二十多个,都是为了孩子顶职。这些教工子女参差不齐,不是每个人都能上讲台的。所以教育局决定,这次顶职的教工子女,一律在食堂做炊事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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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09: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静秋妈妈退休的手续已经快办好了,结果却被告知静秋要做炊事员,而不是做老师,妈妈气得差点尿血。

  静秋听了这消息,反而比妈妈平静,可能是她一贯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吧,她遇到这些事情并不怎么惊慌失措,她安慰妈妈说:“做炊事员就做炊事员吧,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做炊事员总比下农村好吧?”

  妈妈叹口气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想了。不过一想到我女儿这么聪明能干,却只能一辈子窝在食堂的锅灶边,就觉得气难平。”

  静秋把老三的话搬出来宽慰妈妈:“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远,这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说不定我干几年炊事员,又换到别的工作去了呢?”

  妈妈说:“还是我女儿豁达,什么事比妈妈还想得开。”

  静秋想,命运就是如此,不豁达又能怎么样呢?

  放暑假的时候,静秋妈妈的退休已经办好了,但她的顶职却老是没办好,不知道学校在拖什么。那些从她这里听到消息后才办顶职的同学,一个个都办好了手续,而她这个最先得知消息的人,还没办好。她妈妈急得没办法,生怕一等两等的,把这事等黄了,就不断跑到钟书记那里去催学校快办。

  钟书记说:“不是学校没抓紧,我们早就把材料报上去了,是教育局那边没批下来。我猜主要是学校在放暑假,老师都不在学校里了,还要炊事员干什么?难道让他们一参加工作就白白拿几个月工资?”

  妈妈沮丧极了,估计不到九月份学校开学,教育局是不会让顶职的人上班的了。

  静秋家一下子陷进极度贫困的境地了,因为妈妈已经退休了,工资减到了28块一个月,而静秋的顶职又没办下来,不能领工资。以前妈妈一个月将近45块钱的工资,尚且不够养活一家人,现在一下减少了30%,就更拮据了。

  于是,静秋又去打零工。

  她顶职的事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在外人眼里,好像她已经做了老师,赚了大钱一样。很多以前跟她关系很好的人,现在却跟她疏远了。也许人人都能同情不幸的人,但如果这个不幸的人突然走了一点运,有些原先同情她的人就会变得非常不高兴,比看到那些本来就走运的人走更大的运还不高兴。

  钟书记跟静秋的妈妈说了好几次:“这段时间很关键,叫你静秋千万不要犯什么错误。我们让她顶职,很多人眼红,经常来提意见,你们要特别谨慎,不然我们不好做工作啊。”

  连居委会李主任都知道了静秋顶职的事。妈妈带静秋去李主任家找工的那天,李主任说:“张老师呀,不是我说你,这个钱呢,也是赚不尽的,赚了一头就行了,不可能头头都顾上。”

  妈妈尴尬地笑着,不知道李主任这是什么意思。

  李主任又说:“不是说你静秋顶了你的职,当老师了吗?怎么还跑来打零工呢?我们这里是人多工少,我得先照顾那些没工作没钱赚的人。”

  静秋赶快声明说:“我妈妈是退休了,但我顶职的事还没办好,所以----家里还是很困难,比以前更困难了,因为妈妈工资打折了----”

  李主任“噢”了一声,说:“那你也应该先下农村去锻炼,等你顶职的事办好了再回来上班,你这样赖在城里不下去,如果我还给你工作做,那不等于是在支持你这种不正之风了吗?”

  妈妈说:“静秋,我们回去吧,不麻烦李主任了。”

  静秋不肯走:“妈,你先回去,我再等一下。”她对李主任说,“我不是逃避下农村,只是我家太困难了,如果我不做点工,家里就过不下去了。”

  李主任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愿意等就在这里等吧,我不能保证你有工做。”

  静秋让妈妈回去了,自己在那里等。一连等了两天,李主任都没有给她安排工作。有两次,来要工的“甲方”都看上静秋了,但李主任硬生生地把另外的人塞到“甲方”手里去了。

  李主任解释说:“你的困难是暂时的,你可以先借点钱用了再说,等你当了老师了,还愁还不起?”

  静秋解释说自己顶职不是做老师,而是做炊事员,李主任不赞成地摇摇头:“你这是何必呢?宁可做炊事员都不下农村?你下去几年,招回来当工人多好。”

  第三天早上,静秋又早早地去了李主任家,坐在客厅里等工。正在思考今天如果又等不到工怎么办,就听有人叫她:“静秋,等工呀?”

  静秋抬头一看,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是“弟媳妇”,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上衣还凑合,那条军裤肯定是太大了,名副其实的“向左转”的裤子,估计得左转到背后去了,才能用裤带勒在他细细的腰间。她不知道他这么热的天,穿得这么毕恭毕敬干什么,但她仔细一看,发现他衣服上有红领章,头上的军帽也有帽徽,知道他不是穿着玩的。

  “弟媳妇”眉飞色舞地说:“我参军了。”

  静秋简直不敢相信,他这么小的个子,看上去身体也不咋的,怎么说参军就参军了?难道是到部队上给首长当警卫员?

  “弟媳妇”在学校从来不敢跟静秋讲话,也不大跟别的人讲话,真正的默默无闻,班里人差不多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想不到他居然参军了,大概也是为了不下农村。

  “弟媳妇”又问一遍:“你在等工?”见静秋点头,“弟媳妇”就跑到里屋,问他妈妈,“妈,你怎么还不给静秋找工?”

  静秋听李主任说:“哪里是我不给她找工?这段时间要工的少,找工的多---”

  “弟媳妇”说:“你快给她找一个吧,她等在那里呢。”

  李主任说:“等在那里也要我手里有工才行呀。”

  静秋听见“弟媳妇”在跟他妈妈小声说什么,但她听不清。她很感激“弟媳妇”,但又觉得很难堪,好像在求他什么事一样。

  过了片刻,李主任出来了,说:“纸厂的万昌盛昨天来要了工的,比较辛苦,我就没介绍你去。你看你愿意不愿意干,如果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去吧。”

  静秋喜出望外,连忙说:“我愿意,我不怕辛苦。需不需要您帮我写个条子?”

  “不用写条子,你说我叫你去的,他还不相信?”李主任说完,就忙自己的去了。

  静秋只知道纸厂在哪里,但万昌盛是谁,在哪儿去找都不知道。她看李主任忙自己的,没有再跟她说话的意思,只好先去纸厂看看。

  她谢了李主任,就往纸厂方向走。正走着,听见有人骑着车过来了,在她身边按铃。她扭头一看,是“弟媳妇”,脸儿笑得像一朵灿烂的花,对她说:“上车来吧,我带你去纸厂,你走过去要好一会儿呢。”

  静秋闹了个大红脸,连声说:“不用不用,我一下就走到了,你忙去吧。”

  “弟媳妇”骑着车跟在旁边劝:“上来吧,现在都毕业了,怕什么?”静秋还是不肯上,“弟媳妇”只好跳下车来,陪着她走。静秋见路上碰见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着她俩,觉得浑身不自在,说:“你----去忙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弟媳妇”坚持陪她走:“你不知道在哪里找万昌盛,我带你去。我马上就到部队上去了,同学一场,说几句话都不行吗?”

  静秋发现自己以前一点都不了解“弟媳妇”,可能她对班上的男生一个都不了解,在她眼里,班上的男生除了贪玩,跟老师调皮,什么也不懂。特别是像“弟媳妇”这样的男生,简直就是小毛孩。但这个小毛孩居然参了军,而且要用自行车带她,又而且要跟她聊聊,看来真的要刮一下眼睛才行了。

  她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居然有胡子,她惊讶万分,好像以前没看见过他有胡子啊。难道一参军,胡子就都由基层提拔到上面来了?

  到了纸厂,“弟媳妇”帮她找到“甲方”万昌盛。静秋一看,所谓万昌盛,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中年男人,又瘦又小,背有点驼,脸上弥漫着一股死气,就像大烟鬼一样,眼角似乎还挂着眼屎,这名字起得真是讽刺与幽默。

  “弟媳妇”对万昌盛说:“万师傅,这是静秋,是我同学,我妈叫她到你这里上工的,你多关照啊。”

  静秋正在惊异于“弟媳妇”的社交辞令,就听万昌盛对“弟媳妇”说:“什么静秋?这不是张老师的大丫头吗?”然后转过脸,对静秋说,“小张,我认识你,你妈教过我。她那时候总是叫我好好读书,说你不好好读书,以后没出息。怎么张老师说人前,落人后,自己的姑娘也不好好读书,搞得现在要打零工?”

  “弟媳妇”说:“你别乱说,人家静秋书读得好得很,她这是在等着顶职当老师呢,呆家里没事干,出来打打工。”

  万昌盛说:“噢,一家子都当老师呀?那好啊,不过我这个书读得不好的人,也还混得不错嘛。”

  静秋笑笑说:“就是呀,读书有什么用?还是你出息,以后就请你多关照了。”

  “弟媳妇”又对万昌盛嘱咐了几句,然后对静秋说:“我走了,你自己小心,如果这活太累,就叫我妈再给你换一个。”

  静秋说个“谢谢”,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等“弟媳妇”走远了,万昌盛问:“他是你对象?”

  “不是。”

  “我也说不像嘛,如果他是你对象,他妈还舍得让你来打零工?”万昌盛打量了静秋一会儿,说,“小张,你放心,你妈教过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你今天就跟着我去办货,我要到河那边去买些东西。”

  那天静秋就拖着一辆板车,跟着万昌盛到河那边去办货。万昌盛一路夸自己爱看书,叫静秋借些书给他看,还说要给静秋派轻松的活路干。静秋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不知道这个万昌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天下午四点就把事办完了,万昌盛把静秋夸了一通,说以后要办货就叫上静秋,然后说:“我们这里星期天是不上工的,因为我星期天休息,我不在这里,零工都会偷懒的,干脆叫他们星期天不干,就不用支钱给他们。不过我看你不偷懒,给点活你干,你干不干?”

  静秋以前打工从来不休息星期天的,马上说:“当然干”。

  万昌盛说:“那好,明天你就拖着这辆车,到八码头那里的市酒厂去把我定的几袋酒糟拖回来,厂里用来喂猪的。我这是照顾你,你不要让别的零工知道了,免得他们说我对你偏心。”

  静秋立即做感激涕零状,万昌盛的自尊心似乎得到了极大满足,赞许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谁对你好,谁对你坏,你心里有杆秤。”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条子,“这张是取货的条子,你明天就凭这个去取货。这张是食堂的餐票,你明天可以在那里领两个大馒头,算你的午餐。下午五点之前把货拖回来交给食堂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静秋一早就起来了,到纸厂拿了板车和馒头,就向着八码头出发。八码头在河那边,大约有十几里地。河的上游有个货运渡口,可以过板车,现在是夏天,河里的水涨得快齐岸了,就不用拖上拖下河坡,只是上船的时候要小心点,免得连人带车掉河里去了。

  她像每次出去打工一样,一出门就把鞋脱了,怕费鞋,穿着鞋出门只是给她妈妈看的。今天她从上到下都是哥哥的旧衣裤,上面是件“海魂衫”,下面是条打了补丁的长裤,被她截短了,只到膝盖下,半长不短的,当地人叫“二马驹”的裤子。那时女的不兴穿前面开口的裤子,她就把前面的口封了,自己在旁边开了个口。

  夏天太阳大,她戴了顶旧草帽,压得低低的,免得被人认出,心里一直转悠着鲁迅那句话:“破帽遮颜过闹市”,下面一句她就懒得念了,因为她没“小楼”,没法躲到那里“成一统”。

  她刚上了对面的河岸,就觉得要上厕所了。她找到一个公共厕所,但没法去上,因为她怕别人把她的板车拖跑了,那就赔不起了。

  正在焦急,就听有人在身后说:“你去吧,我帮你看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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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09: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静秋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谁。她腾地一下红了脸,他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刚好在她最狼狈的时候跑来了。

  老三走到静秋跟前,握住车把,又说了一遍:“你去吧,我看着板车。”

  静秋红着脸说:“我去哪里?”

  “你不是要去上厕所吗?快去吧,有我看着车,没问题的。”

  她难堪得要命,这个人怎么说话直统统的?就是看出来别人要上厕所,也不要直接说出来嘛。她说:“谁说我要上厕所?”就呆站在那里看他。

  他穿了件短袖的白衬衣,没扣扣子,露出里面一件镶蓝边的白背心,扎在军裤里。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短袖,觉得很新奇,突然发现他身上的皮肤好白,小臂上的肌肉鼓鼓的,好像小臂反而比大臂粗壮,使她感到男人的手臂真奇怪啊。

  他笑嘻嘻地说:“从昨天起就跟着你,看见你有军哥哥护驾,没敢上来打招呼。破坏军婚,一律从重从严处理,闹不好,可以判死刑的。”

  她连忙声明:“哪里有什么军哥哥?是个同学,就是我跟你讲过的‘弟媳妇’。”

  “噢,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弟媳妇’?穿了军装,很飒爽英姿的呢。”他问,“你不上厕所了?不上我们就走吧。”

  “到哪里去?”她说,“我现在没时间,我在打工----”

  “我跟你一起打工。”

  她笑起来:“你想跟我一起打工?你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还跟我一起---拖板车,不怕人笑话?”

  “谁笑话?笑话谁?”他马上把白衬衣脱了,只穿着背心,再把裤脚也卷起来,问,“这样行不行?”他见她还在摇头,就恳求说,“你现在毕业了,河这边又没人认识你,就让我跟你去吧,你一个人拖得动吗?”

  静秋一下就被他说动了,想见到他想了这么久,真的不舍得就这样让他走,今天就豁出去了吧。她飞红了脸,说声:“那你等我一下。”就跑去上个厕所,然后跑回来,说,“走吧,待会累了别哭就是。”

  他吹嘘说:“笑话,拖个车就把我累哭了?若干年都没哭过了。”他见她没穿鞋,也把自己脚上的鞋脱了,放到板车上,“你坐在车上,我拖你。”

  她推辞了一阵,他一定要她坐着,她就坐车上了。他把她的旧草帽拿过来自己戴上,再把他的白衬衣披在她头上,说这不仅可以遮住头脸,还可以遮住肩膀手臂。然后他就拖上车出发了。

  她坐在车上指挥他往哪走,他拖一阵,就回过头来看看她,说:“可惜我这衣服不是红色的,不然的话,我这就像是接新娘的车了,头上是红盖头----”

  她说:“好啊,你占我便宜---”她像赶牛车一样,吆喝道,“驾!驾!”

  他呵呵一笑:“做新娘,当然要‘嫁’嘛。”说着,脚下跑得更快了。

  到了酒厂,静秋才知道今天幸亏老三来帮忙,不然她一个人根本没法把酒糟弄回去。酒糟还在一个很深的大池子里,既热且湿,要自己捞上来,用大麻袋装上,每袋少说有一百多斤,而且酒厂在一个小山上,坡还挺陡的,空车上坡都很吃力,满载下坡更难把握,搞不好真的可以车翻人亡。老三把车把扬得老高,车还一个劲往山下冲,把两个人累出一身汗。

  不过下了山,路就比较好走了,一路都是沿着江边走。老三掌把,静秋拉边绳,两个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上次他们约会过的那个亭子了。老三建议说:“歇会儿,你不是说只要下午五点之前拖到就行了吗?现在才十点多钟,我们坐会吧。”

  两个人就把车停在亭子旁边,跑到亭子里休息。天气很热,静秋拿着草帽呼呼地扇,老三就跑去买了几根冰棍。两个人吃着冰棍,老三问:“昨天那个跟你逛街的男人是谁?”

  静秋说:“哪里是逛街,你没看见我拖着板车?那是我的甲方,就是工头,叫万昌盛---”

  老三警告说:“我看那个人很不地道,你最好别在他手下干活了---”

  “不在他手下干在哪儿干?这个工还是---千辛万苦才弄来的。”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说他不地道?你又不认识他。”

  老三笑笑:“不地道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你要当心他,别跟他单独在一起,也别到他家去----”

  她安慰他:“我不会到他家去的,打工都是大白天的,他能----把我怎么样?”

  他摇摇头:“大白天的,他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真是太天真了----。你找个机会告诉他,说你男朋友是部队的,军婚,动不动就玩刀子的。如果他对你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你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你就怎么样?”

  “我好好收拾收拾他。”说着,他从挂包里摸出一把军用匕首,拿在手里玩。

  她开玩笑说:“看不出来你这么凶。”

  他连忙说:“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凶的。我是看不来你那个甲方,眼神就不对头。我昨天跟了你们一天----,好几次都恨不得上去警告他一下,但又怕----你不愿意我这样做。”

  “最好不要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我虽然毕业了,但我顶职的事还没办好,学校已经有不少人眼红,在钟书记面前说我坏话,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肯定会去打小报告,把我顶职的事搞黄----”

  他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只在你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上来跟你说话。”坐了一会儿,老三说,“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静秋不肯:“我带了一个馒头,你去餐馆吃吧,我就在这里看着车。这酒糟味道太大,逗蚊子,拖到别人餐馆门前去停着不好。”

  他想了想,说:“好,那我去买些东西过来吃,你在这等我,别偷偷跑了啊。你一个人拖车,过河的时候很危险的。”他见她点头答应了,就跑去买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抱了一堆吃的东西回来,还买了一件红色的游泳衣:“我们吃了饭,休息一会儿,到江里去游泳吧。天气太热了,浑身都是汗,这江里的水也太诱人了----”

  静秋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游泳?”

  “江心岛四面都是水,你还能不会游泳?岛上可能个个都会游吧?”

  “那倒也是。”静秋顾不上吃东西,打开那件游泳衣,是那种连体的,上面像小背心,下面像三角裤的那种。那是最古老最保守的样式,但静秋从来没穿过,她认识的人也没谁穿过,大家都是穿件短袖运动衣和平脚短裤游泳。她红着脸问:“这怎么穿呀?”

  他放下手里的食物,把游泳衣拿起来,教她怎么穿,说你这样套进去,然后拉上来。

  静秋说:“我知道怎么套进去,可是这多---丑啊。”她平时内裤都是平脚裤,胸罩都是背心式的,从来不穿三角内裤或者“武装带”一样的胸罩,现在要她穿这种袒胸露背的游泳衣,真是要她的命,她觉得她的大腿很粗,胸太大,总是能藏就藏,能遮就遮。

  她说:“你问都不问我一下,就买了这样的游泳衣,能退吗?”

  他问:“退了干嘛?以前女孩游泳都是穿这个的,现在大城市的女孩也是穿这个,K市的女孩应该也是穿这个的,不然怎么会有卖的呢?”

  吃过饭,休息了一下,老三就不断地鼓动静秋到附近厕所去把游泳衣换上。静秋不敢穿游泳衣,但又很想游泳,被老三鼓动了半天,终于决定换上游泳衣试试。她想,呆会把衬衣长裤罩在外面,到了江边叫老三转过脸去,自己很快地脱了外衣,躲到水里去。江水很浑,他应该看不见她穿游泳衣的样子。她想好了,就跑到厕所去换上了,罩上自己的衣服,从里面走出来。

  他们把车拖到离江水很近的河岸旁,这样边游泳就能边盯着点,免得被人偷跑了。静秋命令老三先下水去,老三笑着从命,脱掉了背心和长裤,只穿一条平脚短裤就走下河坡,到水里去了。走了两步,他转过身叫她:“快下来吧,水里好凉快。”

  “你转过身去----”

  他老老实实地转过身,静秋连忙脱了外衣,使劲用手扯胸前和屁股那里的游泳衣,觉得这些地方都遮不住一样。她扯了一阵,发现没效果,只好算了。她正要往河坡下走,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正在看她。她一愣,呆立在那里,指责他:“你----怎么不讲信用?”

  她见他很快转过身去,倏地一下蹲到水里去了。她也飞快地走进水里,向江心方向游去,游了一会儿,回头望望,他并没跟来,还蹲在水里。她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就游了回去,游到离他不远的地方,站在齐胸的水里,问他:“你怎么不游?”

  他支吾着:“你先游出去,我来追你。”

  她返身向江心游了一阵,回头看他,他还是没游过来。她想他是不是不会游泳?只敢在江边扑腾?她觉得他真好玩,不会游,还这么积极地鼓动她游。她又游回去,大声问他:“你是旱鸭子?”

  他坐在水里,不答话,光笑。她也不游了,站在深水里跟他说话。好一会儿了,他才说:“我们比赛吧。”说罢,就带头向江心游去。她吃惊地发现他很会游,自由式两臂打得漂亮极了,一点水花都不带起来,刷刷地就游很远了。她想追上去,但游得没他快,只好跟在后面游。

  她觉得游得太远了,刚才又已经游了两趟,很有点累了,就叫他:“游回去吧,我没劲了。”

  他很快就游回来了,到了她跟前,他问:“我是不是旱鸭子?”

  “你不是旱鸭子,刚才怎么老坐在水里不游?”

  他笑了笑:“想看看你水平如何。”

  她想他好坏啊,等看到她游不过他了,他才开始游,害她丢人现眼。她跟在他后面,来个突然袭击,两手抓住他的肩,让他背她回去。她借着水的浮力,只轻轻搭在他肩上,自己弹动两脚,觉得应该没给他增加多少负担。但他突然停止划动,身体直了起来,开始踩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贴在他背上了,连忙松了手。

  两个人游回岸边,他坐在水里,有点发抖一样。

  “你---累坏了?”她担心地问。

  “没---没有。你先上去换衣服,我马上就上来---”

  她见他好像神色不对,就问:“你---腿抽筋?”

  他点点头,催促她:“你快上去吧,要不----你再往江心游一次?”

  她摇摇头:“我不游了,留点力气待会好拖车。你腿抽筋,也别游了吧。你哪条腿抽筋?要不要我帮你扳一下?”她给他做个示范动作,想上去帮他。

  他叫道:“别管我,别管我---”

  她觉得他态度很奇怪,就站在那里问:“你到底怎么啦?是胃抽筋?”

  她看见他盯着她,才想起自己穿着游泳衣站在那里,连忙蹲到水里,心想他刚才一定看见她的大腿了,她怕他觉得她腿太粗,就自己先打自己五十大板:“我的腿很难看,是吧?”

  他连忙说:“挺好的,挺好的,你别乱想。你----先上去吧---”

  她不肯先上去,因为她先上去就会让他从后面看见她游泳衣没遮住的屁股。她坚持说:“你先上去。”

  他苦笑了一下:“那好吧,你转过身去----”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又不是女的,你要我转身干什么?你怕我看见你腿----长得难看?”

  他边笑边摇头:“真拿你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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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那天僵持到最后,还是静秋转过身,老三先上了岸。等他叫声:“好了。”她才转过身。她看见他已经把军裤笼在湿淋淋的短裤上了,说反正天热,一下就干了。静秋把他赶上岸去,见他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才从水里跑出来,也把衣服直接穿在游泳衣上,再跑到厕所去脱游泳衣。结果外衣打湿了,贴在身上,搞得她很尴尬。

  她叫老三把游泳衣带上,下次来的时候再带来,因为她不敢拿回家去。

  老三帮忙把车拖过了河,静秋就不敢让他跟她一起走了,她自己拖车,他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纸厂附近了,才按事先讲好的,她去交货还车,而他就到客运渡口去乘船过河,坐最后一班车回西村坪。

  事过之后,静秋才觉得有点后怕,怕有人看见了她跟老三在一起,告到学校去。担了几天心,好像没惹出什么事,她高兴了,也许以后就可以这样偷偷摸摸跟老三见面。她知道他要跟别人换休才能有两天时间到K市来,最少要两个星期才能来一次。来的时候如果她不是单独一人的话,她也不敢让他上来跟她说话。所以两个人见不见得成面,完全是“望天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三说了万昌盛不地道,静秋越来越觉得万昌盛是不地道,有时说着说着话,人就蹭到跟前来了,有时还帮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借递东西的时候捏一下她的手,搞得她非常难堪,想发个脾气,又怕把他得罪了,没工做了,而且这些好像也只是些拈不上筷子的事,唯一的办法是尽力躲避。

  不过万昌盛确实很照顾她,总给她派轻松的活干,而且每次都像怕静秋不知道一样,要点明了卖个人情,说:“小张,我这是特别照顾你呀,如果是别的人,我才不会派她做这么轻松的活呢。”

  静秋总是说:“谢谢你了,不过我愿意跟别的零工一起干,有人说说话,热闹些。”

  说归说,派工的是万昌盛,他派她干什么,她就不得不干什么。

  有一天,万昌盛叫静秋打扫纸厂单身宿舍那几栋楼,说过几天有领导来检查工作,你这几天就负责把这几栋楼打扫干净。寝室内不用你打扫,你只负责内走廊和外面的墙壁。内走廊主要是那些住在里面的青工扫出来的垃圾,你把垃圾收集起来,运到垃圾堆去。室外主要是墙上那些旧标语,你泡上水,把标语撕干净,撕不掉的用刀刮。

  静秋就到那几栋楼去打扫,女工楼还没什么,很快就扫完了内走廊。但到了男青工们住的那栋楼,就搞得她很不自在了。正是大夏天的,男工人都穿得很随便。比较注意的人,就在门上挂了帘子,遮住门的中间那部分,上下都空着,好让风吹进房间。不在乎的,就大开着门,个个打着赤膊,只穿短裤。

  静秋低着头,一个门前一个门前去收垃圾,不敢抬头,怕看到光膀子。那些男青工看见她,有的就呼地把门关上了。但有的不光不关门,还穿着短裤出来跟她说话,问她是那个学校的,多大了,等等。她红着脸支吾两句,就不再搭腔了。

  有几个青工叫她进他们寝室去打扫一下,她不肯进去,说甲方说了,我只打扫内走廊。那几个人就嘻嘻哈哈地把室内的垃圾扫到走廊上。静秋刚把他们扫出来的垃圾收到畚箕里,他们又扫出一些到走廊上,让她不能从他们门前离开。她就先到别处去收拾,等他们疯够了再回来收拾他们门前。

  有一个寝室门上挂着帘子,静秋正在把门口的垃圾往畚箕里扫,里面有个人从门帘子下面泼出一杯喝剩下的茶,连水带茶叶全泼在她脚上了。茶水还挺烫的,她的脚背一下就红了。她想那人可能没看见她,就不跟他计较,想自己去水管冲一下冷水。

  但这一幕刚好被一个过路的青工看见了,那人对着寝室里大声嚷嚷:“嘿,泼水的看着点,外面有清洁工在干活----”那人喊了一半就停下了,转而对静秋说,“是你?你怎么在干----这个?”

  静秋抬头一看,是她以前的同学张一,班上乃至全校最调皮的一个。小学时班主任老是让静秋跟他同桌,上课就把张一交给静秋,说你们两个是“一帮一”,他上课调皮,你要管着他,不然你们就当不上“一对红”了。所以静秋上课时总在拘束张一,怕他调皮。班上出去看电影,老师总叫静秋牵着张一,怕他乱跑。而张一就像一匹野马,总是到处跑,害得静秋跟着他追。

  进了初中,张一仍然是静秋的“责任田”。那时兴办“学习班”,因为毛主席说了:“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所以班上只要有人调皮,老师就叫班干部把那个同学带到外面去办学习班。张一的调皮到了初中就变本加厉,几乎每节课静秋都在外面为他办学习班,其实就是跟在他后面到处跑,抓住他了就办一下学习班,过一会儿他又跑掉了。

  那时静秋对张一真是又恨又怕,天天盼望他请病假。张一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了,她总算摆脱了这个包袱,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狼狈地见了面。

  她结结巴巴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上班,”他好奇地打量她,“你怎么在---这里?你也进纸厂了?”

  “没有,我在----打零工---”

  张一豪爽地说:“我来帮你。”说着,就要来抢她手中的工具,“你的脚----不要紧吧?”

  静秋看了看,似乎没起泡,就说:“没事,你去忙吧,我自己来。”

  张一见她不愿把工具给他,就挨家挨户去叫:“嗨,你们把地扫扫,把垃圾一次扫到外面,别一下扫一点出来,一下又扫一点出来,茶水不要乱往外泼啊,我同学在外面打扫卫生,别把人家脚烫了。”

  他这一广而告知,每个寝室的人都跑到门边来看“张一的同学”,有的问:“张一,这是你的马子?”

  有的说:“我见过她,那次八中宣传队到我们厂来宣传,不是她在拉手风琴吗?”

  还有的说:“这是张老师的女儿,我认识的,怎么在干这个?”

  静秋恨不得把这些人全赶到寝室去,把他们的门关了,锁上,免得他们站在门前盯着她干活,还评头品足。她想这个张一干嘛这么多事?喊个什么呢?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吗?

  她低着头扫地,听见有人在叫她把这里再扫一下,把那里的垃圾扫走,还有的在叫她“进来聊聊”“进来喝杯水”“进来教我们拉手风琴”。她一概不答理,匆匆扫完就逃掉了。

  等到她搭着梯子,用小刀刮外面墙上的标语时,张一又跟了过来要帮忙,她客气地叫他去忙自己的,但心里一直求他,你别管我吧,你快走开吧,在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受什么样的气,吃什么样的苦,我都不怕。但在自己认识的人面前,真的是太难堪了。

  第二天,万昌盛又派她去打扫那几栋楼,说一直要搞到领导检查完。她请求万昌盛派别的活给她干,她宁愿干重活。万昌盛想了想,说:“那好吧,你今天跟屈师傅打小工吧。”

  万昌盛把她带到上工的地方,是在纸厂南边的院墙附近,院墙外就是河坡,不远处是大河,傍着院墙的只有一栋孤零零的房子,是纸厂的,住着个姓张的工人一家,那房子有扇墙破了一个洞,需要补起来。

  万昌盛叫静秋待会去拖一些砖来,再拖一些水泥、石灰和沙来,用桶子挑了水,在院墙内把砌墙用的泥灰和好,再用小木桶一桶一桶地提到院墙外面去,院墙两面都靠着一个梯子,方便上下。

  砌墙的师傅姓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腿有点瘸。他见万昌盛派了工准备离去,就说:“你再派一个小工吧,她一个人怎么把那些砖从墙里弄到墙外来?又不是一块两块。你多派一个小工,一个站在墙上,一个在里面把砖扔上墙,我在墙外接。”

  万昌盛寻思了一会儿,说:“你叫我到哪里去再找一个人?再说也就是扔砖需要两个人,把砖扔完了有一个就没事干了,站这里看你砌墙?不如我来帮她把砖扔了吧。”

  静秋就去拖了一车砖来,然后站在墙上,屈师傅和万昌盛一人站在墙的一边,三个人把砖扔完了,万昌盛拍拍手上的灰,说:“我说了吧?这不节约了一个工?”然后他对静秋说,“剩下的就很轻松了,你慢慢干吧。”说罢,就离开了。

  这活的确不累,静秋挑来水,和好了砌墙用的泥灰,就用小木桶装着,爬梯子运到墙外去,然后帮屈师傅递砖,打下手。泥灰用得差不多了,就爬到院墙内再提一桶过来。屈师傅没什么话说,只埋头干活,静秋也就站在旁边,边打下手边胡思乱想老三的事。

  到吃午饭的时候,活已经干完了,屈师傅去吃午饭了,静秋还不能走,要收拾工具,打扫工地。剩下一些砖没用完,屈师傅说就丢这里吧,但静秋不敢,怕万昌盛这个小气鬼知道了骂人,只好又把砖运回到院墙内去。现在没人帮了,静秋就用个箩筐一筐筐提。

  正提着,万昌盛来了,见静秋正在往院墙内提砖,就说:“还是你站墙上,我扔给你,你把砖一块块丢到墙那边,分散了丢,只要不砸在砖上,不会破掉的。地上丢满了,你就下去把砖捡到车上,再上来接砖。”

  静秋想这倒是个办法,总比自己一个人用筐子提来得快,心里对万昌盛生出几分感激,连忙爬到院墙上去。扔了一会儿砖,大概差不多了,静秋正低着头,想找个空地方把手里的一块砖扔到院墙内去,就觉得墙上有人。她抬头一看,是万昌盛,离她只有两三尺远,她有点吃惊,退后几步,把手里的砖扔了,问:“外面的砖都扔完了?”

  “扔完了。”

  “扔完了,我们还站这里干什么?快下去吃午饭吧,我饿死了。”

  万昌盛站在院墙上,把墙外的梯子抽上来,扔到墙内去了,拍拍手,也不下去,站在那里看着静秋。

  静秋不解地问:“你怎么还不下去?你不饿?”

  万昌盛说:“慌什么?站这里说说话。”

  “说什么?快下去吧,你下去了我好下去,我早就饿了---”

  “你要下去你下去,我想站这里说话。”

  静秋有点生气,心想大概他早上吃得多,现在不饿。她有点不耐烦了:“你站在梯子那头,挡住了路,你不下去我怎么下去?”

  “你走过来,我抱着你一转,你就可以下梯子了。”

  “别开玩笑了,你快下去吧,你下去了我好下去。”

  万昌盛嬉皮笑脸地说:“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一道手续?我一抱就可以把你抱到梯子那边去。”说着,就伸出双手,“来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静秋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跳下去。院墙跟学校的院墙差不多高,这么高的墙也不是没跳过,但院墙外除了房子就是河坡,院墙内的地上要么砖头瓦砾玻璃渣子,要么就是带刺的灌木丛,跳下去不会摔死,但可能会弄伤什么地方。她转过身,在院墙上走,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跳下去。

  万昌盛跟了过来,嘴里叫道:“小张,小张,你到哪里去?跳不得的,跳了会摔伤的---”

  静秋站住,转过身,没好气地说:“你知道跳不得,你还挡着我干什么,你快把梯子让出来,我要下去!”

  “我把梯子让出来,你是不是就让我抱抱呢?不让我抱也行,就摸摸吧。天天见你两个大奶在面前晃,真是要人的命。你今天是让我摸我也要摸,不让我摸我还是要摸----””

  静秋气昏了:“你怎么这么下流?我要去你领导那里告你!”

  万昌盛涎着脸说:“你告我什么?我把你怎么样了吗?这里有人看见我把你怎么样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向静秋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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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静秋吓得转身就走,在院墙上趔趔趄趄地走了一段,看看万昌盛快追上她了,她也顾不得地上是什么了,纵身一跳,落到院墙内,然后爬起身,飞快地向厂内有人的地方跑去。

  她跑了一阵,回头看看,见万昌盛没追来,她才敢放慢脚步,有心思看看自己摔伤没有。她到处检查了一下,似乎只让地上的玻璃渣子把左手的手心割破了,其他还好。

  她跑到厂里一个水管边去洗手,刚好在男青工的宿舍外面。等她把手冲干净了,才看见掌心还插着一块碎玻璃片,她把玻璃拔出来,伤口还在出血,她用右手大拇指去按伤口,想止住血,但一按就很痛,她想可能是里面残留着玻璃碴,这只有回家去,找个针挑出来了。

  她掏出手绢,正在嘴手并用地包伤口,就见张一跑到水管边,问:“我听别人说你手在流血,怎么回事?”

  “摔了一跤---”

  张一抓起她的手来看了一下,大惊失色地叫道:“还在流血,到我们厂医务室去包一下吧。”

  静秋想推脱,但张一不由分说上来拉起她的右胳膊就往厂医务室走,静秋没办法,只好说:“好,我去,我去,你别拉着我---”

  张一不放:“这怕什么?小时候你不知道拉了我多少---”

  厂医务室的人帮静秋把手里的玻璃弄出来,止了血,包扎了,听说是在厂南面的院墙那里摔伤的,还给她打了防破伤风的针,说那里脏得很,怎么跑那个地方去摔一跤?

  出了医务室,张一问:“你现在还去打工?回家休息算了吧,我帮你跟万驼子说一声。你等我一下,我用自行车带你回去。”

  静秋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她不想再见到万昌盛,手这个样子也没法打工,就说:“我现在回去吧,你不用送了,你上班去吧。”

  张一说:“我上中班,现在还早呢。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骑车来。”

  静秋等他去拿车了,就偷偷跑回去了。

  回到家,只有妹妹一个人在家,妈妈最近托人帮忙找了一份工,在河那边一个居委会糊信封,计件的,糊多得多。静秋叫妈妈不要去,当心累病了,但妈妈执意要去,说:“我多做一点,你就可以少做一点。我只不过是坐那里糊信封,只要自己不贪心,别把自己弄得太累,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妈妈每天早上七点就走了,糊到晚上八点多才收工,等回到家,就九点多了。估计这样糊,一个月可以糊到15块钱左右。妈妈说自己手太慢,糊不过那些长年累月糊信封的老婆婆们,有的老婆婆一个月可以糊四十多块钱。妈妈说那里也是人多事少,不然可以让静秋去做,静秋干什么都是快手,肯定糊得多。

  静秋回到家,吃了点东西,就躺在床上想心思。不知道万昌盛会不会恶人先告状,跑到李主任那里说她怕苦怕累,不服从分配,自己跑掉不做工了。那样的话,李主任就不会再给她派工了。而且她这些天打的工还没领工钱,零工都是一个月领一次工钱,要由甲方跟居委会之间结账,把零工的工时报到居委会去,然后居委会才在每个月月底把钱发给零工们。

  如果万昌盛使个阴坏,不报她的工,那她连钱都领不到了。她越想越气,他姓万的凭什么那么猖狂?不就是因为他是甲方吗?他自己也是打零工出身,厂里看他肯当狗腿子,肯欺压零工,就叫他来管零工。那么猥琐不堪的人,还动不动就占她便宜,今天更可恶,完全是耍流氓手段。如果她跳下来摔死了,恐怕连抚恤金都没有。她真想去告他一状,问题是她没证人,说了谁信?

  她想把这事告诉老三,让老三来收拾姓万的。但是她又怕老三打死打伤了姓万的要坐牢,为了那么一个恶心死了的人让老三去坐牢真是不值得。别看老三平时文质彬彬,他那天玩匕首的样子,还真像是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样。她决定还是别把这事告诉老三。

  一想到明天又要去求李主任派工,静秋就很烦闷,她不怕苦,不怕累,最怕求人,最怕别人瞧不起她、冷落她、做作她。如果“弟媳妇”在家就好了,肯定会帮她忙,但她知道“弟媳妇”已经跟接新兵的人走了。

  她叫妹妹不要跟妈妈说她今天下午就回来了,免得妈妈刨根问底,问出来了又着急。

  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铜婆婆”上静秋家来了。“铜婆婆”说:“甲方叫我来告诉你,说今天是跟你开玩笑的,哪知道你这么爱当真。他听说你手摔伤了,叫你不用慌着去上工,今天给你记全工,明天也给你记全工。你还可以休息两天,没工钱,但位置给你留着。”

  静秋本来是不想把这事告诉别人的,但听“铜婆婆”的口气,姓万的已经给“铜婆婆”洗过脑了。她也就不客气了,说:“他哪里是开玩笑,根本就是当真的----”说完,就把今天发生的事讲给“铜婆婆”听了,万昌盛那些脏话,她讲不出口,但“铜婆婆”似乎都明白。

  “铜婆婆”说:“哎呀,这是好大个事呢?站在院墙上,他能干个什么?就算他真的摸你一下,又不会摸掉一块肉,抱你一下,又不会抱断一根骨头,你何必认那个真呢?在这种人手下混饭吃,你把自己看那么金贵,搞不成的。”

  静秋没想到“铜婆婆”会把这事说得这么无关紧要,好像是她小题大做了一样,她很生气,就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他要这样----对你,你也不当一回事?”

  “铜婆婆”说:“我一把老骨头了,给他摸他都懒得摸。我是怕你吃亏,如果你跳下去的时候摔断了腿,哪个给你劳保?听我一句劝,明天休息一天,后天还是去上工吧。你扭着不去上工,他知道你在恨他,他会报复你的,搞得你在哪里都做不成工。”

  “我真的不想再见到姓万的了----”

  “你打你的工,管他干什么?工又不是他的。他欺负你,你反倒把自己的工停了,那不是两头倒霉?”

  第二天,静秋在家休息了一天。到第三天,她还是回到纸厂上工去了。她觉得“铜婆婆”说得有道理,工又不是他万昌盛的,凭什么我要停自己的工?下次再碰到他那样,先拿砖头砸死他。

  万昌盛见到静秋,有点心虚,不怎么敢望她,只说:“小张,你手不方便,今天就帮厂政宣科的人办黑板报吧。”然后小声说,“那天真的是跟你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更不要对其他人乱说。我要是知道你在外面乱讲----,我这个人也是吃软不吃硬的---”

  静秋不理他这些,只说:“我到政宣科去了。”

  那几天,静秋就帮厂政宣科的人办黑板报,还帮他们出厂刊,政宣科的刘科长对静秋非常赏识,说她黑板字写得好,刻钢板也刻得漂亮,还会画插图,给了她几篇稿子教她帮忙看看,她也能提出很中肯很管用的建议来,刘科长就干脆叫她帮忙写了几篇。

  刘科长说:“哎,可惜最近我们厂没招工,不然一定把你招到我们厂里来搞宣传。”

  静秋连忙说:“我已经快顶我妈妈的职了,不过我哥哥还在乡下,他的字比我写得好,还会拉提琴,你们厂要是招工的话,你能不能把他招回来?他什么都会干,你一定不会后悔招了他的。”

  刘科长拿出个小本子,把静秋哥哥的名字和下乡地点都记下来了,说如果厂里下去招工,他一定跟招工的人打招呼,推荐静秋的哥哥。

  那天下班的时候,刘科长还在跟静秋谈招工的事,两个人住的地方是同一个方向的,就一起往厂外走。刚走出厂门,万昌盛就从后面赶上来,阴阳怪气地打个招呼:“呵,讲得好亲热啊,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刘科长说:“我们回家去,顺路,一起走一段。”

  万昌盛没再说什么,向另一个方向走了。静秋有点不自在,怕别的人也像万昌盛这样阴阳怪气,就跟刘科长告辞,说突然想起要去找一个同学,不能跟他一起走了。

  跟刘科长分了手,她就走了另一条路,从学校后门那边回去。刚走到学校院墙附近,就听后面有人叫她。她听出是老三,赶快转过身,警觉地四下张望,看有没有别人。

  老三走上前来,笑着说:“不用看,肯定没别人,不然我不会叫你。”

  静秋脸红红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上午就过来了,不敢进厂去找你。”

  “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来了?”

  他开玩笑说:“怎么,不欢迎?不欢迎我只好回去了----,反正有的是人陪你---”

  静秋知道他刚才看见刘科长了,就解释说:“那是厂里的刘科长,我在请他帮忙把我哥哥招回来,跟他一起走了几步---”她警惕地看看周围,总怕有人看见,匆匆忙忙地说,“你----在那个亭子等我吧,我吃了饭就来----”

  他担心地问:“你不怕你妈妈----找你?”

  “我妈要到晚上九点左右才回来。”

  “那---我们现在就走,到外面吃吧---”

  “我妹妹还在家,我要回去跟她----说一声。”

  他说:“好,那你快去吧,我在亭子那里等你。”

  静秋就一路乐颠颠地飘了回去。进了门,也顾不得吃饭,第一件事就洗澡。那天刚好她老朋友来了,她怕待会儿出丑,特意穿了一条深色的裙子,是她用一种很便宜的减票布做的,有点坠性,做裙子很合适。那布本来是白色的,她自己用染料把布染成红色,做成裙子。穿了一段时间,洗掉了色,她又把它染成了深蓝色,又成了一条新裙子。她穿了裙子,又找了一件短袖衬衫穿上,是亚民送她的,虽然是穿过的,但还有八成新。她带了个包,装了些卫生纸。

  她打扮好了,心不在焉地吃了一点饭,就对妹妹说:“我到同学那里去问一下顶职的事,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不怕,钟琴一会儿过来玩的。”妹妹好奇地问,“你要到哪个同学家去呀?”

  静秋心想可能今天穿得太不一般了,连妹妹都看出苗头来了。她说:“说了你也不认识。我走了,马上就回来。”她把妹妹一个人丢在家,有点内疚,但她听说钟琴会过来的,就安慰自己说,我就去一下,天不黑我就回来了。

  她一路往渡口走,觉得好激动,这次可以算是她第一次去赴约会,以前几次都是突如其来地碰上的,根本没时间打扮一下。今天穿的这一套,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她想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肯定看见过很多长得好穿得好的人,像她这样长得又不好穿得又不好的人,不知道怎么才能抓住他的心。

  她觉得路上的人都在看她,好像知道她是去见一个男的一样,她紧张万分,只想一步就跨过河去,过了河就没人知道她是谁了。

  她刚在对岸下了船,就看见老三站在河岸上,两个人对上了眼光,但不说话,又像上次那样,走了好远了,静秋才站住等他。老三追了上来,说:“今天穿这么漂亮,真不敢认了。又要叫你拧我一下了,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么漂亮的女孩是站在这里等我?”

  她笑着说:“现在听你这些肉麻的话听惯了,不起鸡皮疙瘩了。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她建议说,“我们靠江边走吧,免得我妈妈提前收工碰见我们了,她回家要走这条路的。”

  两个人沿着江边慢慢走,她问:“吃饭了没有?”他说他没吃,等她来了一起吃的。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客套,知道他总有办法逼她吃的,套来套去,把时间都浪费了。她也不知道她节约了时间是要干什么的,她就觉得在餐馆吃饭有点浪费时间。

  吃了饭,两个人也不到那亭子里去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又还比较早,亭子里有一些人。他们就躲到一个没什么人的江边,在河坡上坐下。

  她问:“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么有空过来?”

  “我到这边联系工作,想调到K市来。”

  她又惊又喜,故意问:“你---在勘探队干得好好的,调K市来干什么?”

  他笑着看她:“你不知道我调K市来干什么?那我辛辛苦苦地搞调动,不是白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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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静秋问:“你想调到哪个单位?”

  “还在联系,进文工团也可以,进其他单位也行,哪里要我就到哪里去,只要是在K市,扫大街都行,最好是在江心岛上扫大街,最好是扫你门前那条街。”

  “我门前哪里有街?一米多宽的走道,你连扫帚都舞不开。”她建议说,“就进文工团吧,你在那里拉手风琴,肯定行。不过你进了文工团,就----不记得----以前的---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文工团的女孩漂亮呀。”

  “我以前是部队文工团的,但我没觉得文工团的女孩有多么漂亮。”

  她崇拜地看着他:“你以前是部队文工团的?那你走路怎么一点也不外八字?”

  他呵呵笑:“文工团的走路就要外八字?我又不是跳舞的,我是拉手风琴的。我看你走路倒是有点外八字,是不是跳过样板戏<<白毛女>>?”

  她点点头:“还是读小学的时候跳过的,刚开始我跳‘窗花舞’里面的那个领舞,后来就跳喜儿----。再后来我就不喜欢跳舞了,只拉手风琴,给别人伴奏。等你调到K市文工团来了,你教我拉手风琴,好不好?”

  “等我调到K市来了,我还把时间用来教你拉手风琴?”

  她不解:“不把时间用来教我拉手风琴,你要把时间用来干什么?”

  他不回答,只热切地说:“如果我能调到K市来,我就可以经常见到你了。等你顶职的事搞好了,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光明正大地见面,两个人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你喜欢不喜欢那样?”

  她觉得他描绘的前景像共产主义一样诱人而又遥远,她看到的是更现实的东西:“等我顶职了,我成了炊事员,你成了文工团员,你---还会想跟我天天见面?”

  “不要说你是当了炊事员,你就是当了你们食堂喂的猪,我还是想天天跟你见面----”

  她笑骂他:“狗东西,你骂我是猪?”说着,就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他一愣,她自己也一愣,心想我怎么会这样?这好像有点像书里写的那些坏女人一样,在卖弄风骚。她怕他觉得她不正经,连忙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笑她:“你道什么歉?我喜欢你拧,来,再拧一下----”他拉住她的手,放到他手臂上,叫她拧他。

  她挣脱了:“你要拧你自己拧吧。”

  他见她很窘的样子,不再逗她,转而问起她哥哥的事:“你哥哥下在哪里?”

  静秋把哥哥下乡的地方告诉了他,开玩笑问:“怎么,你要把我哥哥招回来?”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不过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说不定我认识的人当中有帮得上忙的呢?可惜这不是A省,不然我---认识的人可能多一点。”

  她把哥哥和亚民的故事讲给他听,但她没讲坐在床上那段,好像有点讲不出口一样。

  他听了,赞赏说:“你哥哥很幸运,遇到这么好的女孩。不过我比你哥哥更幸运,因为我---遇到了你----”

  虽然她说她已经习惯于他的肉麻了,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有什么好的?又没有像亚民那样保护你----”

  “你会的,如果需要,你会的,只不过现在还没遇到需要那样做的场合罢了。我也会那样保护你的,我为了你,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肯做,你相信不相信?”他突然问,“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地把左手放到身后:“什么伤?”

  “我早看见了,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姓万的欺负你?”

  “没有,他能怎么欺负我?拿刀砍我的手?是我----用小刀刮墙上的旧标语的时候划伤的。”

  “真的跟他没关?”

  “真的没关。”

  “你右手拿着小刀刮墙上的标语,怎么会把左手的手心割了?”

  她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他没再追问,叹了口气说:“总想叫你不要去打工了,让我---来照顾你,但我总是不敢说,怕说了你会生气。”他盯着她,“我这样怕你生气,你怕不怕我生气?”

  她老实说:“我---也怕你生气,怕你一生气---就----不理我了。”

  “傻瓜,我怎么会不理你?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不管你怎么冷落我,我都不会生你的气、不理你的,因为我相信不管你做什么,都是有你的苦衷,有你的道理的。你说的话,我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所以你千万不要说言不由衷的话,因为我都当真的。”

  他拿起她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摸摸伤口:“还疼不疼?”

  她摇摇头。

  他问:“如果我把我的手搞伤了,把我的人累瘦了,你心疼不心疼?”

  她说不出“心疼”两个字,只点点头。他好像得到了真理一样,理直气壮地说:“那你为什么老要去打工,要把自己搞伤搞瘦呢?你不知道我会---心疼的吗?我是说心里真的会痛的,像有人用刀扎我的心一样。你痛过没有?”

  他的表情很严肃,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你肯定是没有痛过,所以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算了,我也不想让你知道那滋味。”

  她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老没来抱她,只在那里讲讲讲,而她今天好像特别希望他来抱抱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看见不远处总有一些人,有的在游泳,有的从那里过。她想肯定是这地方不够隐蔽,所以他不敢抱她,就说:“这地方好多的人,我们换个地方吧。”

  两个人站起来,沿江边走着找地方。静秋边走边瞄他,看他是不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在暗中笑她,但他看上去很严肃,可能还在想刚才的话题。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可能是哪个化工厂倾倒废水的地方,一股褐色的水从一个地下水管向河里流,有一股浓浓的酸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那段江边才没人。

  他们两个人不怕酸,只怕人,就选中了这个地方,找块干净点的石头坐了下来,他仍然跟她并肩而坐。她问:“几点了?”

  他看了一下表:“七点多了。”

  她想,再坐一会儿就要回去了,他好像还没有抱她的意思,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好像他抱她的几次都是在很冷的天气里。

  她问:“你---是不是很---怕热?”

  “不怕呀,”他看着她,好像在揣摩她这话的意思,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觉得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越想掩盖,就越觉得脸发烧。他看了她一会儿,把她拉站起来,搂住她,小声说,“我不怕热,但是我----不敢这样---”

  “为什么?我---上次没有怪你呀---”

  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上次没怪我,我是怕----”他不把话说完,反而附在她耳边问,“你---想我---这样吗?”

  她不敢回答,只觉得她的老朋友闹腾得欢,好像体内的血液循环加快了一样,有什么东西奔涌而出,她想,糟了,要到厕所去换纸了。

  他仍然紧搂着她,坚持不懈地问:“喜欢不喜欢我---这样?说给我听,不怕,喜欢就说喜欢----”

  他在她耳边说话,呼吸好像发烫一样,她把头向后仰,躲避他的嘴。他把头低下去,让他的头在她胸前擦来擦去,她觉得她的老朋友闹腾得更欢了,好像她的胸上有一根筋,连在下面什么地方一样,他的头擦一擦,她下面就奔涌一阵。她觉得实在不能再等了,低声说:“我---要去厕所一下----”

  他牵着她的手,跟她一起去找厕所,只找到一个很旧的厕所,看样子很肮脏,但她没办法了,就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果然很脏,而且没灯,幸好外面天还不太黑。她赶紧换了厚厚一迭卫生纸上去,尽快跑了出来。

  这次不等她提示他就搂住她,没再松开。她觉得很奇怪,她以前来老朋友的时候,刚开始的那一两天,量很少,但总是有点不舒服,腰酸背胀,小腹那里像装着一个铅球一样,往下坠得难受,到了后面几天,才开始奔涌而出,等到血流得差不多了,人就轻松了。

  她知道她这还不算什么,因为魏红每次来老朋友都会疼得脸色发青,痛哭流涕,常常要请假不能上课。最糟糕的是有时大家约好了出去玩,结果魏红痛起来了,大家只好送她回家或者上医院,搞得扫兴而归。

  静秋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但不适的感觉总是有的。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抱着她,她那种酸胀的感觉就没有了,铅球也不见了,好像身体里面该流出来的东西一下就流出来了。

  她想起以前魏红肚子痛的时候,有人安慰魏红,说等到结了婚,跟丈夫睡过觉就会好的。那时她们几个人都不相信,说难道男的是一味药,能治痛经?现在她有点相信了,可能男的真的是一味药,他抱她一下就可以减轻她的不适之感,那睡在一起当然可以治痛经了。

  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没想到老朋友会这么呼之欲出,带的纸不够,很快就全用光了,她支支吾吾地说:“我---要去买点东西。”

  他什么也不问,跟她一起到街上去买东西。她找到一家买日用品的小店子,看见货架上有卫生纸卖,但卖东西的是个年轻的男的,她就不好意思去买了。她在店子门前折进折出了几次,想不买了,又怕等会儿弄到衣服上去了,想进去买,又有点说不出口。

  老三说:“你等在这里,我去买。”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你去买什么”,他已经走进店子里去了。她赶快躲到一边去,免得看见他丢人现眼。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两包卫生纸大摇大摆地出来了。她抢上去,抓过来,塞进她的包里,包不够大,有一包塞不进去,她就一下塞到他衬衣下面,让他用衣襟遮住。等到离店子远一点了,她责怪他:“你---不知道把纸藏在衣服下面?怎么---这么不怕丑?”

  “这有什么丑的?自然现象,又不是谁不知道的几件事----”

  她想起以前在一个地方学医的时候,医院给全班讲过一次生理卫生课,讲到女性的生理周期的时候,女生都不好意思听了,但男生听得很带劲。有个男生还用线索系了个圆圈,上面有一个结,那个男生把线圈转一圈,让那个结跑到上头来,嘴里念叨着:“一个周期。”再转一圈,说:“又一个周期。”她不知道老三是不是也是这么学来的。

  既然他都知道了,她也不怕了。她附在他耳边告诉他,说因为他“这样”,她那个铅球一下就不见了,所以她觉得没平时那么难受。

  他惊喜地说:“是吗?我总算对你有点用处了。那以后你每次‘这样’的时候,我都帮你扔铅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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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静秋到纸厂去上工,虽然知道刘科长那边的活还没干完,但按照打零工的规矩,她得先去见万昌盛,等他派工。她去了万昌盛那间工具室兼办公室,但万昌盛只当没看见她的,忙碌着跟别的零工派工。等他全派完了,才对静秋说:“今天没活给你干了,你----回去休息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静秋一听就愣了,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停了我的工?人家政宣科刘科长还说今天要继续办刊呢----”

  万昌盛说:“刘科长说继续办刊,你怎么不去找刘科长派工?找我干什么?”

  静秋觉得他胡搅蛮缠,就生气地说:“你是甲方,是管我们零工的,我才来找你派工。我帮刘科长办刊,不也是你自己派我去的吗?”

  “我派你去办黑板报,我叫你去跟他逛街去了?”

  “我什么时候跟他逛街了?”

  万昌盛好像比她还生气:“我以为你是什么正经女人呢,弄半天也就是在我面前装正经。你想跟谁干跟谁干吧,我这里是不要你干了。”他见静秋站在那里,对他怒目相向,就说,“你不走?你不走我走了,我还饿着肚子,我要吃早饭去了。”说完,就往食堂方向走了。

  静秋被撂在那里,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只恨那天走了又跑回来上工,太没骨气了。如果那天走了就走了,不被“铜婆婆”劝回来上工,就不会有今天这番被人中途辞掉的羞辱。她知道万昌盛肯定要到李主任那里去七说八说,诬蔑她跟刘科长什么什么,搞得她名誉扫地。

  她气得浑身发抖,只想找个什么人告姓万的一状,但事情过去好些天了,现在去告,更没证据了,万昌盛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洗刷他自己:“如果我那天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还会回来上工?”

  她想,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让姓万的看见,以为我没他这份工打就活不下去一样。她赌气往厂外走,想先回去,慢慢想办法。走到厂里的黑板报前,她看见刘科长已经在那里忙上了,她也不打招呼,偷偷地就从旁边溜过去了。

  刚出厂门,就看见张一手里拿着根油条,边吃边往厂里走。看见她,就好奇地问:“静秋?你今天不上工?”

  静秋委屈地说:“被甲方辞掉了----”

  张一站住了,问:“为什么辞你?”

  静秋说:“算了,不关你的事,你去忙吧。”

  “我不忙,刚下了夜班,不想吃食堂那些东西,出去吃个早点,回寝室睡觉。你说说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辞就把你辞掉了呢?”

  静秋有点忍无可忍,就把万昌盛的事说了一下,不过那些她认为很丑的话,都含含糊糊地带过去了。

  张一听了,火冒三丈,把手里没吃完的油条随手一扔,从墙上撕张标语纸擦擦嘴和手,就拉起静秋的手往厂里走:“走,老子找万驼子算账去,他这两天肯定是筋骨疼,要老子给他活动活动---”

  静秋见他骂骂咧咧的,好像要打架一样,吓坏了,又像小时候一样,拽着他的手,不让他去打架。张一挣脱了她的手,说:“你怕他?我不怕他,这种人,是吃硬不吃软的,你越怕他,他越凶。”说罢,就怒气冲冲地往厂里走去。

  静秋不知道怎么办,小时候就拉不住他,现在还是拉不住他,只好跟着他跑进厂去,心想要是今天打出什么事来,那就害了张一了。她见张一在跟碰见的人说话,大概是在问看没看见万昌盛,然后张一就径直向食堂走去了。静秋吓得跟着跑过去,跑到食堂门口,听见里面已经吵起来了。

  她跟进食堂,看见张一正在气势汹汹地推搡万昌盛,嘴里大声嚷嚷着:“万驼子,你凭什么把老子的同学辞了?你找死呀?是不是这两天猪皮发痒?”

  万昌盛一幅可怜相,只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张一一把薅住万昌盛的衣服前胸,把他往食堂外拉扯:“走,到你犯罪的地方慢慢说---”他把万昌盛薅到厂南面的院墙那里,一路上引来无数惊讶的目光,但大家好像都懒得管闲事,有几个人咋咋呼呼地叫“打架了,打架了,快叫保卫科”,但都是只喊不动,没人去叫保卫科,也没人出来劝架,只有静秋惊惊慌慌地跟在后头叫张一住手。

  到了院墙那里,张一松开手,指着万昌盛骂:“你个王八蛋的流氓,你欺负老子的同学,你还想不想活了?”

  万昌盛还在抵赖:“我---我哪敢欺负你的同学,你莫听她乱说,她自己---不正经----”

  张一上去就是一脚,踢在万昌盛的小腿上,万昌盛哎哟一下,就蹲地上去了,顺手捞起一块砖,就要往张一头上砸,静秋急得大叫:“小心,他手里有砖!”

  张一上去扭住了万昌盛的两手,用脚和膝盖一阵乱蹬乱踢,嘴里骂个不停,吓得静秋大叫:“别打了,当心打出人命来----”

  张一停了手,威胁说:“老子要去告你,你个流氓,欺负老子的同学,你知道不知道老子是谁?”

  万昌盛硬着嘴说:“我真的没欺负你的同学,你不信,你问她自己,看我碰她一指头没有----”

  “老子还用问?老子亲眼看见的,你他妈的猪头煮熟了,嘴巴还是硬的,真的是讨打----”说着就抡圆了拳头要打。

  万昌盛用手护住头,叫道:“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你不就是不让我辞掉她吗?我让她回来上工就是了,你打了我,你脱得了身?”

  “老子打人只图痛快,从来不管什么脱得了身脱不了身。”张一松开万昌盛,“你他妈的知道转弯,算你命大,不然今天打死了你,老子再去投案。快说,今天派什么工,说了老子好回去睡觉。”

  万昌盛低声对静秋说:“小张,那你今天还是帮刘科长办刊吧。”

  等万昌盛走了,静秋对张一说:“谢谢你,不过我真怕你为这事惹出麻烦来。”

  张一说:“你放心,他不敢怎么样的,他这种人,都是贱种,你不打,他不知道你的厉害。你去跟刘科长帮忙去吧,如果万驼子以后找你麻烦,你告诉我就行了。”

  后来那几天,静秋一直提心吊胆,怕万驼子到厂里去告张一,但过了几天,好像一直都没事,她想可能万驼子真的是个贱种。

  她觉得好像欠了张一人情一样,不知道怎么报答,怕张一要她做女朋友。但张一似乎没什么异样,不过就是碰见了打个招呼,有时端着午饭来找她聊两句,或者看看她办黑板报什么的,听见别人说静秋字写得好,画画得好,就出来介绍一下说静秋是他同学,小时候坐一排的,两个人是“一帮一,一对红”。但张一并没有来要她做他女朋友,她才放了心。

  万昌盛老实多了,除了派工,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派给她的活是累一些了,但她宁愿这样。

  后来她跟老三在江边约会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她把衣服扎在裙子里,就在她耳边说:“你这样穿真好看,腰好细,胸好大----”

  她一向是以胸大为耻的,好像她认识的女孩都是这样,每个人都穿背心式的胸罩,把胸前勒得平平的,谁跑步的时候胸前乱颤,就要被人笑话。所以她听他这样说,有点不高兴,辩解说:“我哪里算大?你怎么跟万驼子一样,也这样说我?”

  他立即追问:“万驼子怎样说你了?”

  静秋只好把那件事告诉了他,也把张一打万驼子的事告诉了他。她见他脸色铁青,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睛里也是张一那种好斗的神色,就担心地问:“你---怎么为这事生这么大气?”

  他闷闷地说:“你是个女孩,你不能体会一个男人听说他爱的女孩被别的男人欺负时的感觉---”

  “但是他没欺负到我呀---”

  “他逼得你跳墙,你还说他没欺负到你?要是你摔伤了,摔----死了,怎么办?”

  他的样子让她很害怕,她宽解说:“你放心,下次他再这样,我不跳墙,我把他推下去。”

  他咬牙切齿地说:“还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

  她怕他去找万昌盛的麻烦,就一再叮嘱:“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千万别去找万驼子麻烦,免得把自己贴进去了,为姓万的这种人受处分坐牢划不来。”

  他有点沙哑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惹麻烦的,但是我真的很担心,怕他或者别的人又来欺负你。我又不在你身边,不能保护你,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这怎么是你没用呢?你离得远----”

  “我只想快快调到K市来,天天守着你。现在离这么远,每天都在担心别人欺负你,担心你累病了,受伤了,没有哪一夜是睡安心了的,上班的时候总是想睡觉,睡觉的时候又总是想----你----”

  她很感动,第一次主动抱住他。他坐着,而她站在他面前,他把头靠在她胸前,说:“好想就这样睡一觉---”

  她想他一定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又慌着赶过来,太累了。她就在他旁边坐下,让他把头放在她腿上睡一会儿。他乖乖地躺下,枕着她的腿,居然一下就睡着了。她看他累成这样,好心疼,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他睡觉,怕把他惊醒了。

  快八点半的时候,她不得不叫醒他,说要回去了,不然她妈妈回家见她不在,又要着急了。他看看表,问:“我刚才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呢?这----你马上又要回去了----,对不起。”

  她笑他:“有什么对不起?两个人在一起就行了,难道你有什么任务没完成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什么任务,但是好不容易见次面,都让我睡过去了。”说完,连打几个喷嚏,好像鼻子也堵了,嗓子也哑了。

  静秋吓坏了,连声抱歉:“刚才应该用什么东西帮你盖一下的,一定是你睡着了,受了凉,这江边有风,青石板凉性大----”

  他搂着她:“我睡着了,还要你来道歉?你该打我才对。”说完又打起喷嚏来,他连忙把头扭到一边,自嘲说,“现在没怎么锻炼,把体质搞差了,简直成了‘布得儿’,吹吹就破。”

  静秋知道“布得儿”是一种用薄得像纸一样的玻璃做成的玩具,看上去像个大荸荠,但中间是空的,用两手或者嘴轻轻向里面灌风,“布得儿”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因为玻璃很薄很薄,一不小心就会弄破,所以如果说一个人像“布得儿”,就是说这个人体质很弱,碰碰就碎,动不动就生病。

  她说:“可能刚才受凉了。回去记得吃点药。”

  他说:“没事,我很少生病,生病也不用吃药。”

  他送她回家,她叫他不要跟过河,因为她妈妈有可能也正在赶回家,怕碰上了。他不放心,说:“天已经黑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河那边一段呢?”

  她告诉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隔着河送我。”

  他们两就分走在河的两岸,她尽可能靠河边走,这样就能让对岸的他看见她。他穿着件白色的背心,手里提着他的白色短袖衬衣。走一段,她就站下,望望河的对岸,看见他也站下了,正在跟她平齐的地方。他把手里的白衬衫举起来,一圈一圈地摇晃。

  她笑笑,想说“你投降啊?怎么摇白旗?”但她知道他离得太远,听不见。她又往前走一段,再站下望他,看见他又站下了,又举起他的白衬衫摇晃。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她学校门口。她最后一次站下望他,想等他走了再进学校去,但他一直站在那里。她对他挥手,意思是叫他去找旅馆住下。他也在对他挥手,可能是叫她先进学校去。

  然后她看见他向她伸出双手,这次不是在挥手,而是伸着双手,好像要拥抱她一样。她看看周围没人,也向他伸出双手。两个人就这样伸着双手站在河的两岸,中间是浑浊的河水,隔开了他跟她。她突然觉得很想哭一场,连忙转过身,飞快地跑进校内,躲在校门后面看他。

  她看见他还站在那里,伸着两手,他身后是长长的河岸线,头上是昏黄的路灯,穿着白衣服的他,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寂,那么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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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章


  那一夜,静秋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很多梦,都是跟老三相关的,一会儿梦见他不停咳嗽,最后还咳出血来了;一会儿又梦见他跟万驼子打架,一刀把万驼子捅死了。她在梦里不停地想,这要是个梦就好了,这要是个梦就好了。

  后来她醒了,发现真的是梦,舒了口气。天还没亮,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不知道老三昨晚有没有找个地方住下,他说他有时因为没有出差证明,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在那个亭子里呆一晚上。上半夜,那个亭子里还有几个人乘凉下棋;到了下半夜,就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他们没法事先约定时间,但她相信只要他能找到机会,他一定会来看她的。以前她总是怕他知道她也想见他之后,就会卖关子不来见她,但现在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当他知道她也想见他的时候,他就更加勇敢,就会克服种种困难,跑来见她。

  早上她去纸厂上工,照例先到万昌盛的办公室去等他派工,但他的门关着。她坐在门外地上等了一会儿,好几个零工都来了,都跟她一样坐在门外地上等。

  有的开玩笑:“甲方肯定是昨晚跟他家属挑灯夜战,累瘫了,起不来了。只要他算我们的工,他什么时候来派工无所谓,越晚越好。”

  还有的说:“万驼子是不是死在屋里了?听说他家没别人,就他一个人。他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他怎么不找个女人?”

  有个诨名叫“小眼睛”的中年女人说:“我想帮他在大河那边找个对象,万驼子还不要,说大河那边的是农村户口。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人不是农村户口会嫁给他?长得死眉死眼的,一看就活不长。”

  一直等到八点半了,还没见万驼子来。大家有点慌了神了,怕再耽搁下去,今天的工打不成了。几个人就商量着去找厂里的人,看看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阵,厂里派了一个什么科长之类的人来了,说:“小万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今天来不成了。我不知道他准备派什么工给你们做的,没法安排你们今天的工作,你们回家休息吧,明天再来。”

  零工们都骂骂咧咧地往厂外走,说今天不上工就早点通知嘛,拖这么半天才想起说一声,把我们的时间都耽搁了。

  静秋一听到万驼子昨晚被人打了,心就悬了起来,她想一定是老三干的。但昨晚他把她送到校门之后,还在那里站了半天,那时应该封渡了吧?难道他游水到江心岛来,把万驼子打了一顿?

  她想他如果要游过来,也完全游得过来,因为她都能游过那条小河,他游起来不是更容易?那他昨晚在对岸向她伸出双手,又站那么半天,是不是在跟她诀别?也许他知道自己干了这事,会去坐牢,所以恋恋不舍地在河对岸站着,看她最后一眼?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急肿了,只想找个知道情况的人问清楚,到底万驼子被打成什么样了,打他的人抓住没有,公安局知道不知道是谁打的。她不知道去找谁打听,病急乱投医,跑去问刘科长知道不知道这事。

  刘科长说:“我也是刚知道,只听说他被人打了,其他的不知道。”刘科长见静秋很担心很紧张的样子,好奇地问,“小万这个人----很招人恨的,没想到你还这么----担心他----”

  静秋没心思跟刘科长解释,支吾了几句,就跑去找张一。

  张一还在睡觉,被同寝室的人叫醒了,揉着眼睛跑到走廊上来。她问能不能找个地方说几句话。张一马上跟她出来了,两个人找了个僻静地方站下。静秋问:“你听说没有,万驼子昨晚被人打了一顿,今天没办法上班了。”

  张一很兴奋:“真的?活该,是谁呀?下手比我还狠。”

  静秋有点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是---你呢。”

  “你怎么会想到是我?我昨晚上夜班。”

  静秋彻底失望了,说:“我怕你是为了上次那事在教训他,我担心你会为这事---惹麻烦---”

  张一很感动:“你别为我担心,真不是我干的。我进厂之后从来没打过架,那次是因为他欺负你,我太气了,才动手的----。你----对我真好----从小学起你就总是帮我。”

  静秋想起以前恨不得他生病,感到惭愧得无法:“哪里谈得上帮你,还不都是老师交代的任务---”

  “你看不看得出来,我那时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所以老师总把我交给你管。”

  静秋哭笑不得,心想那时候我拉都拉不住你,你还说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听话就是那样,不听话就可想而知了。

  张一问:“你今天不上工?那---我们去---外面看电影?”

  静秋赶快推辞:“你刚下夜班,去睡会吧,免得今晚上班没精神----”

  张一说:“我现在就回去睡觉。你看,我到现在还是很听你的话。”说完,就回寝室睡觉去了,静秋也回家去。

  呆在家里,静秋也是坐立不安,眼前不断浮现老三被公安局抓住,绑赴刑场的画面。她急得要命,在心里怪他,你怎么这么头脑发热?你用你这一条命去换万驼子的那一条命,值得吗?你连这个账都算不过来?

  但她马上加倍责怪自己,为什么你要多嘴多舌地把这事告诉他呢?不说,他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好了,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如果老三被抓去了,也是你害的。

  她想跑去公安局投案,就说是自己干的,因为万驼子想欺负她,她不得已才打他的。但她想公安局肯定不会相信她,只要问问昨天在哪里打的,她就答不上来了,再说万驼子肯定知道打他的是男是女。

  她在心里希望是张一干的,但张一昨晚上夜班,而且今天那神色也不像是他干的,那就只能是老三了。但事情都过去了,张一也打过万驼子了,不就行了吗?老三为什么又去打呢?

  然后她想起他说过:“还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他说那话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给她的感觉是如果万驼子就在旁边,老三肯定要拳头上前了。也许他怕有“下次”,所以昨晚特意游水过来,把万驼子教训一通,防患于未然?

  她再也没法在家呆着了,就又跑回厂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厂里知道这事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万驼子也似乎真的很招人恨,大家听说他被打了,没什么表示同情的,也没什么打抱不平的,即使没幸灾乐祸,也是在津津有味地当故事讲。

  有的说:“肯定是哪个恨他的人干的,听说那人专门拣要害部位下手,小万的腰被踢了好多脚,腿空里怕也遭了殃。我看他这次够呛,卵子肯定被打破了,要断子绝孙了。”

  还有的说:“万驼子哪是那个人的对手?别人最少有一米八,万驼子才多少?一米六五看有没有,别人不用出手,倒下来就可以压死他。”

  静秋听到这些议论,知道万驼子没死,只要他没死就好办,老三就不会判死刑。但她又想如果他没死,他就能说出打他的人长什么样,那还不如死了的好。不过老三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会让万驼子看见他什么样子?但如果没人看见,别人怎么会知道打人的人有多高呢?

  她听到“一米八”几个字,就知道绝不可能是张一了。潜意识里,她一直希望打人的是张一。虽然张一自己说不是他,而且他昨晚上夜班,但夜班是半夜十二点才上班的,张一完全可以打万驼子一顿再去上班。

  她知道自己这样想很卑鄙,很无耻,但她心里真的这么希望,可能知道这样一来,就把老三洗刷了,老三就不会坐牢了,就不会被判刑了。但她想,如果真是张一干的,那他也是为她干的呀,难道她就能眼睁睁地看张一去坐牢判刑而不难过?

  她知道她也会很难过的,她甚至会为了报答张一而放弃老三,永远等着张一。她觉得她的神经似乎能经得起张一坐牢的打击,但她的神经肯定经不起老三坐牢的打击。她一边痛骂自己卑劣,一边又那样希望着,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劝说张一去顶罪。她可以把自己许给张一,只要张一肯把责任一肩挑了。问题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连顶罪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顶。

  第二天她很早就跑到厂里去了,坐在万驼子的办公室外等,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打不打工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打听到这事的最新进展情况,一句话,老三被抓住了没有,公安局知道不知道打人的是谁。

  过了一会儿,零工们陆陆续续地来了,热门话题自然是万驼子被打的事。

  “小眼睛”一向是以消息灵通人士面目出现的,这回也不例外,言之凿凿地说:“就在万驼子门前打的,万驼子从外面乘凉回来,那人就从黑地里跳出来,用个什么袋子蒙了万驼子的头,拳打脚踢一顿。听说那人一句话都没说,肯定是个熟人,不然怎么要蒙住万驼子的头呢,而且不敢让万驼子听见他声音呢?”

  另一个人称“秦疯子”的中年女人说:“人家是军哥哥呢,不晓得多好的身手。”秦疯子对军哥哥情有独钟,因为她曾经把一个军宣队队长“拉下了水”,弄出了一个私生子。

  有人逗她:“是不是你那个军宣队长干的呀?肯定是甲方占了你的便宜,你那个军哥哥回来报复他了。”

  “秦疯子”也不辩解,只吃吃地笑,好像愁怕别人不怀疑到她的军哥哥头上一样:“男人打死打活,都是为了女人的X。甲方挨打,肯定是为了我们当中哪个X。”说着,就把在场的女人瞟了个遍。

  “秦疯子”的眼睛永远都是斜着瞟的,即使要看的人就在正面,她也要转过身,再斜着瞟过来,大家私下里都说她是“淫疯”,“花痴”。

  静秋听秦疯子这样说,心里害怕极了,怕“铜婆婆”说出上次那件事,如果别人知道万驼子曾经想欺负她,就有可能怀疑到她的男朋友或者哥哥身上去。虽然别人不一定知道她有男朋友,但如果公安局要查,还能查不出来吗?

  她一直是相信“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犯了法的人,是逃不出我公安人员的手心的。从来没听说谁打伤了人,一辈子没人发现,一辈子没受惩罚的。平时听到的都是谁谁作案手段多么狡猾,最后还是被公安人员抓住了。

  那天一直等到快九点了,厂里才派了个人来,说这几天就由屈师傅帮忙派工,等小万伤好了再来派。屈师傅给大家派了工,叫静秋还是给他打小工,修整一个很破烂的车间,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的。

  干活的时候,静秋问屈师傅甲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屈师傅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厂里叫我先代一个星期再说。”

  静秋想,那就是说万驼子至少一个星期来不了,她又问:“您今天到万师傅家去了,万师傅----的伤怎么样?重不重?”

  “总有个十天半月上不了班吧。”

  “您听没听说是---谁打的?为什么打----万师傅?”

  “现在反正都是乱传,有的说是他克扣了别人的工钱,有的说是----他欺负了别人家属----,谁知道?也可能是打错了。”

  “那个----打人的抓住了没有?”

  “好像还没有吧,不过你不用着急,肯定会抓住的,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屈师傅这么有把握会抓住打人的人,说明公安局已经有了线索了,那老三是难逃法网了。她心如刀割,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哭,也不敢再问什么。她想如果老三被抓去了,判了刑,她就永远等着他,天天去看他,只求他们不要判他死刑,那他就总有出来的一天,她会等他一辈子,等他出来了,她照顾他一辈子。

  她安慰自己说,他们不会判他死刑的,因为万驼子没死,为什么要他偿命呢?但她又想,如果撞在什么“从重从严”的风头上,还是有可能的。她有个同学的哥哥,抢了别人一百五十块钱,但因为正是“严打”的时候,就被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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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静秋鼓足勇气问屈师傅:“是不是---公安局有了什么线索?不然您怎么知道迟早会抓住?”

  “我又不是公安局的,我哪里知道抓得住还是抓不住?我是看你担心甲方,说了让你安心的。抓不到的多得很,我的脚是被人打残的,我还知道凶手是谁,报告公安局了,抓住没有?到现在都没抓住,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一个平头百姓,谁给你淘神费力去抓凶手?”

  这个消息真是令人欢欣鼓舞,虽然这对屈师傅来说很不公平,但静秋现在很想听到这类逃脱法网的故事,好像听到的越多,老三逃脱的可能性就越大一样。

  那些天,她成天是魂不守舍,时刻担心老三会被抓去。后来听人说万驼子没报案,可能是他自己做了亏心事,怕报了案,被公安局七追八追,追出他的那些丑事来了,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听到这个消息,静秋放心多了。但她怕这是万驼子放的烟幕弹,所以还是百倍警惕,心想只有等万驼子死了,老三才真正安全了。

  屈师傅代理的那段时间,静秋觉得日子比较好过,因为屈师傅不会像万驼子那样,把派工当作给你的恩惠,动不动就拿出来表功,而且还巴不得你给他报答。屈师傅都是公事公办,重活轻活大家都轮流干。这样干,静秋心里舒畅,人累不要紧,只要心不累就好办。

  不过这种共产主义美好生活没过多久,万驼子就回来上班了。万驼子脸上没留下伤疤,看不出他挨过打。但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那一顿打得不轻,他的背似乎更驼了,脸上的死气更重了,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他五十岁了。

  万驼子的话好像也被打飞了,没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声色俱厉地把大家训一顿,只简单地说:“今天每个人都去篮球场那里挑地坪料,挑完了开始做‘地坪’。你们不愁没活干了,厂里好几个篮球场等着你们做,做得好,还可以帮别的厂做。”

  他这话一说,下面的零工就开始怨声载道,说做地坪最累了,你叫我们做纸厂的篮球场不说,还想叫我们做别人厂里的?你把我们当苦力啊?

  万驼子不耐烦地喝道:“吵什么吵?不愿意做的现在就可以走。”

  这一句话,似乎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大家默默地到篮球场那里去干活。那天每个人都是挑地坪料,就是水泥、石灰还有一种煤渣,按比例混合在一起。

  挑了几天地坪料,就开始做地坪。早上,静秋到工具房去拿工具的时候,“铜婆婆”提醒她:“丫头,没人告诉你要穿高统胶鞋?”

  静秋看了一下其他人的脚,大多数穿着高统胶鞋,有一两个大概是没高统胶鞋,用破布包着脚。静秋没做过地坪,不知道要穿高统胶鞋,而且她也没有高统胶鞋,一时又找不到破布,就赤脚上阵了。

  到了篮球场一看,才知道什么是做地坪,就是把这两天挑来铺在球场的地坪料加上水,搅拌了均匀以后铺在篮球场上,等干了再用水泥糊一层,就成了简易的水泥篮球场了。听说这是省钱的办法,所以请的都是零工。

  万驼子亲自拎着个橡皮水管在浇水,零工的工作就是站在他两边,用铁锹翻动地上铺着的煤渣、石灰和水泥,搅拌均匀,铺在地上。万驼子的水管浇到哪里,零工们就要搅拌到哪里,不然的话,过一会儿水泥凝固了,就翻不动了,那一块就作废了,就要搬走了重新下料。所以万驼子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让大家干快一点。

  大家都不愿跟“铜婆婆”站一起,因为她爱偷懒。“铜婆婆”就挤在静秋旁边。静秋干了一会儿,就佩服“铜婆婆”会偷懒,看上去铁锹动得飞快,但铲下去却是浅浅的,没有翻深翻透。

  静秋怕待会被万驼子发现要返工,又想到“铜婆婆”偷懒也是不得已,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哪里干得动?又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出来卖苦力,只好在那里“磨命”,也是一个苦人,她只好自己多干一点。

  万驼子把人分成两组,轮换着干。每组干到万驼子喊“换人”的时候,就可以走到一边休息一下,另一组就上来接着干。静秋觉得万驼子有点在暗中整她,故意让她这组干长一点。结果“秦疯子”还觉得万驼子对静秋太照顾了,让她那组干得太短了。

  “秦疯子”眼睛一斜,浪声浪气地说:“甲方,你不能看那组有人年青,X嫩,就偏心。你雇的是她的力气,不是她的X。你要是雇她的X,而不如现在就把她领到你家去---”

  静秋那组就她一个人是年轻的,她气得火冒三丈,但不敢还嘴,知道这样的人惹不起,“秦疯子”什么都敢说,你什么都不敢说。你说一句,她可以说一百句。而且她没提名道姓,你自己“认惶”(承认),说明你做贼心虚。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她。

  静秋曾经跟“秦疯子”在一起打过一段时间工,知道没人敢惹“秦疯子”。听说“秦疯子”年轻时长得很不错,丈夫是船厂的厂长。但不知道为什么,“秦疯子” 却跟她丈夫离了婚。有的说是她要离的,有的说是她丈夫要离的。她四个小孩一个没要,全给了她丈夫。她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为生,家里一贫如洗,就在地上铺几张报纸,上面放几块捡来的烂棉絮当床。

  后来她跟K市八中军宣队的负责人李同志闹出风流韵事来了。李同志是有家室的,只不过不在 K市。德高望重的李同志怎么会看上“秦疯子”,就没人搞得懂了,反正“秦疯子”说她怀了李同志的小孩,李同志不承认,说:“没那回事,秦凤英本来就是个不正派的女人,现在想往革命干部脸上抹黑。”

  最后也没人确切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李同志的,但“秦疯子”生下了那个孩子,逢人就说:“我儿子的爸爸是军宣队的李同志,你们看长得像不像?“

  有些人觉得那孩子很像李同志,有些人觉得“秦疯子”是在撒谎。后来李同志就调离了,不知道调哪里去了。这一下,大家终于彻底相信秦疯子的儿子是李同志的种了,不然怎么要把李同志调走?

  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秦疯子”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静秋,老是拿她当眼中钉,不时地用脏话敲打她。有“秦疯子”在场,静秋觉得打工真是度日如年。

  静秋干活不怕苦,最怕一起干活的人不团结,互相攻击,互相折磨,那样干的话,心情不愉快,时间就特别难熬。她宁愿跟男的一起干活,因为男的都不怎么欺负她,即使刚开始有点看她不顺眼的,过几天也就好了。但女的不同,你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可能已经把她得罪下了,她就会处处跟你为难。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时间了,静秋到水管洗了一下脚,发现脚底的皮都被石灰水烧掉一层了,刚才只顾干活不觉得,现在走路都钻心地痛。

  下午收工回到家,她赶快用清水把脚洗干净了,涂了一点冬天润肤用的“蚌壳油”,似乎疼得好了一些。夜晚睡觉的时候,她也不敢睡太死,怕睡梦里哼哼起来,让妈妈发现了。

  做了几天地坪,她基本上能适应那种劳动强度了,但有两件事使她很烦恼,一个就是那个“秦疯子”老是跟她过不去,再就是脚底烂了一些小洞,不大,但很深,而且曲里拐弯的,每天回家都要花很长时间用针把掉进去的煤渣掏出来,脚也肿得很厉害,什么鞋都穿不进去。幸好妈妈早去晚归,而且白天太累了,夜晚睡得沉,没有发现她脚上的问题。

  有天早上,静秋正准备去上工,就听到一种奇怪的敲门声。她打开门一看,差点叫出声来,是老三,两手拿着几个纸袋,大概刚才是用脚在轻轻敲门。他不等她邀请就闪了进来,把手里的几个纸袋放下,说:“别怕,没人看见我,我看到你妈妈走了才进学校来。”

  她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相信这不是梦,她小声问:“你---没被抓去?”

  老三不解地问:“我被抓哪里去?”

  她不好意思地说:“抓公安局去。”她把万驼子挨打的事讲了一下,问他,“你没打万驼子?”

  “没有啊,”他脸上的表情很无辜,“你不是叫我不要惹麻烦吗?”

  她想想也是,他这么聪明的人,就算要打,也肯定不会选那么个时间去打。她诧异地说:“那还会是谁?张一也说他没打。”

  “可能万驼子得罪的人太多,想打他的人肯定不止一个两个----,别管万驼子了吧。”他打开一个纸袋,问,“吃早饭没有?我买了一些早点。”

  “我吃过了---”

  “再吃点,我买了你跟妹妹两个人的。”

  静秋拿了一根油条送到里间给妹妹吃,嘱咐妹妹说:“这是我---一个朋友,别告诉妈妈他来过---”

  “我知道。”

  静秋回到外间,也吃了一根油条。老三见她不肯再吃了,就把一个纸包递给她,低声说,“不要生气,算我求你了---”

  静秋打开纸包一看,是一双高统的胶鞋,是她最喜欢的米黄色。她为了给妹妹买半高统的胶鞋,曾经到市里各个百货公司去看过,只有红星百货有这种颜色的胶鞋卖,其他的地方只有黑色的和红色的。她不解地看着他:“这是----”

  “穿着打工吧,我昨天看见你了----在篮球场----,那样的地方,不穿鞋怎么行?”他看着她的脚,肿得像个包子,脚趾头又肿又红,像些小红萝卜。他眼圈红了,不再说话,好像再说就要流下泪来一样。

  静秋问:“你昨天跑厂里头去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看见的。”他有点沙哑地说,“你---把这鞋穿上吧----”

  静秋抚摸着手里的新胶鞋,上面的光泽像是照得见人一样。她很舍不得穿,担心地说:“穿双新胶鞋去打工?别人不说我‘烧包’?”她本来想说“秦疯子”肯定会骂她,但她吞了回去,怕老三去找“秦疯子”麻烦。

  她没听到他答话,抬头一看,见他站在那里,盯着她的脚,满脸都是泪。她慌忙说:“你---这是干什么呀----,男的哪兴流泪的?”

  他抹一把泪,说:“男人不为自己流泪,男人也不兴为别人流泪?我知道我劝你不打工,你不会听;我给你钱,你也不会要。但是如果你还有一点同情心---如果还----有一点----心疼我的话---就把这鞋穿上吧---”

  “要我穿,我穿就是了,你---何必这样?”她连忙脱了脚上的拖鞋,很快把脚放进胶鞋,怕他看见她脚底的那些小洞。他只看见她的脚背就已经在流泪了,要是看见脚底,还不把眼睛哭瞎了?

  可能鞋买得有点大,连她肿胀的脚也能放进去。她把两只都穿上了,讨好地走给他看,说:“你看,正好----”

  但他仍然在流泪,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想走上去抱住他,又怕妹妹出来看见。她指指里间,无声地说:“别这样,我妹妹看见了会告诉我妈的----”

  他擦擦泪,叮嘱说:“一定记得---穿上,我会躲在---附近监督你的,你要是把鞋脱了----”

  “你就怎么样呢?打我一顿?”

  “我不打你,我也赤脚跑到石灰水里去踩,一直到把我的脚也烧坏为止----”

  她怕自己也流起泪来,连忙说:“我要上工去了,你今天晚上---在那个亭子等我----”

  “你别过来了吧,在家好好休息,你的脚不能走那么远的路---”

  她不听他的,说声:“你记得等我。”就跑掉了。

  那天她被一起打工的人骂为“烧包”,说她“显摆”,穿双新胶鞋来打工,脚已经烧坏了,还穿个什么鞋?脚上的皮烧掉了还可以长起来,新鞋穿坏了,就没用了。还说是高中生,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过来?

  “秦疯子”含沙射影地说:“人家年青哪,X能卖到钱哪,人家想穿什么穿什么。你眼红?你眼红也去卖X----”

  静秋不管别人说什么,也不管“秦疯子”怎么骂,她坚持穿着,担心老三在什么地方监督她,如果她不穿,让他看见了,他真的去把他的脚用石灰水烧坏,那就糟了。已经烧坏一双脚了,何必无缘无故地又烧坏一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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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下午下了班回到家,妹妹已经把饭做好了,静秋吃了饭,洗个澡,又穿上她的裙子和短袖衬衣,然后对妹妹说:“我到同学家去一下。”

  妹妹见她又打扮过了,问她:“又是去问顶职的事?”

  她“嗯”了一声,心想这个小丫头好精啊,可别在妈妈面前打小报告。她对妹妹说:“姐姐有事,很重要的事,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别在妈妈面前乱说。”

  “我知道。是早上那个人吗?他好喜欢你噢----”

  静秋脸一红,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

  “我怎么不知道?”妹妹用两个食指在脸上比划流泪的样子,来了一段快板书,“好哭佬,卖灯草,一卖卖到王家堡,王家堡的狗来咬,吓得好哭佬飞飞跑----”

  “你---看见他---哭了?别告诉妈妈---”

  “我知道。姐,男的为你哭了,就是真喜欢你了。”

  静秋吓一跳,看来她妹妹不仅什么都看见了,而且看懂了。她又叮嘱了几遍,逼着妹妹发誓不告诉妈妈,才出门去见老三。

  她穿不进别的鞋,就穿了双哥哥的旧拖鞋,所谓“人字拖”,夹在趾间的那种,她平时最不喜欢穿了,觉得夹在那里不舒服,但今天没办法了,总不能打赤脚去见老三吧?穿高统胶鞋也不像样。

  脚肿了,就像个平脚板一样了,趾头夹着拖鞋很辛苦,她仍然尽快走着,想早点见到老三。她刚坐渡船过了小河,就看见老三推着个自行车等在那里。这次他不跟她搞远距离跟踪了,直接走上前来,叫她上车。她很快坐上他自行车的后架,他脚一蹬,就上了江边那条路。他边骑边说:“你不是说你妈妈在这附近上班吗?我们今天有车,可以走远点。”

  她好奇地问:“你怎么有自行车?”

  “租的。”

  “现在还有租车的?”

  “嗯,渡口旁边就有个修车行,也租车。”

  她很久没听说过租自行车的事了,还是很小的时候,她跟爸爸一起上街,爸爸也是在渡口旁边的车行租了一辆自行车,把她放在横杆上坐着,爸爸骑车,她摇铃铛,两个人春风得意去逛街。

  结果不知道怎么的,车铃铛掉到地上去了,等爸爸发现,车已经骑出一段了。爸爸就把车停在街边,把站架支起来,让她坐在车上,他自己去捡铃铛。她吓得大哭起来,害怕车会倒下去。

  她哭得惊天动地,不一会儿就吸引了大批观众。后来她爸爸讲给她妈妈听,以为妈妈会笑话静秋“好哭佬,卖灯草”,结果妈妈把爸爸批评一通,说你把秋儿一个人放在车上,如果车被别人骑走了呢?你不是连人带车都丢了?爸爸尴尬之极,反被静秋笑了一通。

  她想到这里,就笑了起来。老三问:“笑什么?不讲给我听听,让我也笑一笑吗?”

  她就把那件事讲给他听了,他问:“你想不想你爸爸?”

  她不回答,只讲她爸爸的故事给他听,不过都是她小时候发生的,很多是听她妈妈讲的。听说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批评她几句,她就一顿呜呜,把她爸爸哭怕了,反过来安慰她。

  后来她在里间睡着了,她爸爸就在外间压低嗓子发牢骚,把她批评一通。妈妈听见了,就笑爸爸,说秋儿在另一间屋子里,又睡着了,你在这里这么小声说她,她能听见吗?

  爸爸嘟囔说:“就是因为她听不见才说说的嘛----”

  老三听她一件件讲,感叹说:“你爸爸很爱你们呀。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他吧,他一个人在乡下,一定很孤独,很想念你们。”

  她觉得他的想法太大胆了,担心地说:“我爸爸是地主,现在是戴着帽子在受管制,我们到那里去,让学校知道,肯定要说我们划不清界线----”

  他叹了口气:“现在这样搞,搞得人伦亲情都不敢讲了。你把他地址告诉我,我去看他,别人问我,我说是来搞外调的,不会有问题。”

  静秋犹豫了一会儿,交代说:“你要是真的去看我爸爸,一定叫他不要在给我妈妈的信里写出来,不然我妈就知道我们的事了。你去的时候告诉我,我买点花生糖带给他,他最喜欢吃甜食了,尤其是那种花生糖。”然后她把爸爸在乡下的地址告诉了他。

  他听了一遍,就说记住了,她不信,他就把地址背出来给她听。

  她很惊讶:“你记性真好。”

  “也不是对所有的事都记性好,但只要是跟你有关的,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就记住了。”

  他们差不多骑到十三码头附近了,市里的公共汽车也只走这么远了,静秋说:“别再往前骑了,再骑就骑出K市了。”

  他们在江边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坐下。她的脚到了傍晚特别肿,脚趾有点夹不住拖鞋,坐下的时候一伸腿,一只拖鞋就掉了,顺着河坡向江里滑。他紧赶几步,把拖鞋抓住了,走回她身边,要给她穿上。她连声说“不用,不用,坐在这里穿鞋干什么?”说着就把脚缩到裙子下面。

  他狐疑地看着她,问:“为什么你不让我碰你的脚?”

  她用裙子把脚罩着,跟他讲东讲西。他蹲在她面前,出其不意地掀起裙子,抓住她一只脚踝。她挣扎了两下,但没挣脱。他用手轻轻按她的脚背,一按就有个小窝。然后他看见了她脚底的那些洞,他捧着她的脚,低声叫:“静秋,静秋,你不---做这个工了吧,你---让我---帮你吧,你再这样----我怕我 ---真的要---疯了---”

  “不要紧的,我现在有胶鞋了,就不会有事了。”

  他把拖鞋套到她脚上,拉她起来,说:“走,我们到医院去。”

  她不肯去:“到医院去干什么?现在别人还没下班?”

  “总可以看急诊吧?你脚这么肿,肯定是中毒了,搞不好会把腿烂掉的---”

  “不会的,又不是我一个,好几个人都是这样的----”

  他固执地拉她:“别人是不是这样,我不管,我只管你一个。你跟我到医院去吧。”

  “到了医院就要问名字单位什么的,我又没带看病用的‘三联单’,我不去---”

  他突然放了她,从挂包里拿出那把匕首,她一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没等她弄明白,他已经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划了一刀,血一下流了出来。静秋吓得跳起来,慌忙拿出手绢来帮他包扎,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疯了?”

  她把手绢扎得紧紧的,但血还是在往外渗。她吓得手脚发软,叫道:“我们快去医院吧!你还在流血---”

  他一直没吭声,听到她说去医院才说:“肯去医院了?我们走吧。”

  她说:“我骑车带你吧,你手不方便。”

  “你不能骑车,你脚不方便,你坐前面掌笼头,我来骑。”他让她坐在自行车横杆上扶着车头,自己一只手握着车把,带着她很快来到一个医院里。

  他对值班的医生提了一个什么人的名字,就有一个医生来给静秋看脚,而另一个白大褂把老三带到一间诊室去了。静秋看见医生的白大褂衣领那里露出红领章,心想这可能是个军医院,她从来没来过这里。

  医生口口声声叫她小刘,大概是老三见她不愿别人问她姓名单位,帮忙编出来的假名。医生检查了一下她的两只脚,开了一些外用药和酒精药棉之类的东西,说: “小孙说你们急着赶回家,我们就不在这里给你处理了,你回家后把脚洗干净,把小洞里的煤渣挑出来,搽那些药膏,这段时间不要让脚沾生水,更不要再让煤渣钻进脚上的小洞里去了。”

  医生见她穿着拖鞋,脚底也搞脏了,就又开了个条子,叫她到对面去,让那里的护士帮她把脚洗干净,先包一下,免得走回家不方便。护士帮静秋包好了脚,还帮她把拖鞋绑在脚底。包完了,护士就叫她坐在走廊的长椅子上等小孙。

  等了一会儿,老三也出来了,左手用绷带吊在胸前,静秋担心地问:“严重不严重?”

  “不严重,你怎么样?”

  “我没事。医生开了些药----”

  他拿过医生处方,叫她坐那里等,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拍拍挂包:“药拿了,都弄好了,我们赶快回去,好洗了脚把药抹上。”

  一出医院门,老三就把绷带取了,塞进挂包里,说:“吊着个手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演<<沙家浜>>呢。”

  静秋说:“你手上的伤没事吧?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我凝血机制不好,缝了我两针。我怎么会凝血机制不好呢?我身体好得很,以前还验上过空军的,我爸怕打起仗来把我打死了,才没去成。”

  静秋听说“空军”二字,羡慕之极,问他:“那你不是遗憾得要命?”

  “遗憾什么?”他看她一眼,“当了空军我还能认识你?”

  那天老三怎么也不肯再在河边坐着玩了,一定要尽快把静秋送回去洗脚抹药。静秋拗不过他,只好让他用车带着,往家里赶。到了渡口,他也不肯在那里分手,说现在才八点过一点,你妈妈还没回来,让我用车把你带到校门那里吧,你脚这么肿,怎么走路?

  他把短袖衬衣脱了,让她把头蒙着,说这样就没人认得出你了。

  过了河,她真的把他的衬衣顶在头上,遮住自己的脸,只留一对眼睛在外面。他把她抱上车前面的横杆上,还是叫她用两手扶着车头,他只用一只手轻轻带一下。到了学校门口,他说:“让我把你推进去吧,别把你的脚搞脏了---

  静秋拿下披在头上的衬衣,向校门那边望望,发现校门那里没人,正在想是不是就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推进去,一回头,却看见她妈妈正从渡口方向向他们走过来,可能刚才他们在路上超了她妈妈还不知道。静秋大失其悔,早知道这样,就在外面多呆一会儿,反而不会碰见妈妈了。

  她低声说:“糟了,我妈来了,你---快骑车跑吧。”

  他没动,她想起自己还坐在他车上,急忙往车下跳,好让他逃跑。他堵住她,小声说:“现在跑也来不及了。”

  静秋的妈妈走到跟前,问:“你们----到哪里去了?”

  静秋说:“我----我们去医院看脚了,这是----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勘探队的---”

  老三自我介绍说:“我叫孙建新,您----刚回来?”

  妈妈说:“静秋,你先回去,我跟---小孙说几句话----”

  老三连忙说:“那您先让我把她推回去一下,她脚都肿了烂了,走路不方便----”

  静秋要跳下地自己走,但老三不让。

  妈妈看见静秋脚上的绷带,对静秋说:“你让他推你进去吧,我好跟他说几句话。我先进去了,你们别老在这里站着了,让人看见影响不好。”妈妈说完,就先进学校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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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


  静秋对老三说:“你----让我下来,我自己走回去,你快跑吧,我妈会把你送联防去的。”

  “别怕,我推你进去,妈妈叫我进去说话的。”

  静秋急了:“你怎么这么傻?她早就叫我不跟你来往的,说你是坏人,骗小女孩的。现在她亲自抓住我们了,还不把你交到联防去?你让我下来,你快跑吧。”

  他推着她往学校走:“你把我放跑了,妈妈不骂你?还是让我去吧,像亚民说的一样,我们什么都没做,谁能把我们怎么样?”

  静秋只好让老三把她推进学校去,到了家门前,老三把车的站架支起来,扶着她下了车,她先走进家门,他锁了车,也跟进来。

  妈妈叫静秋把门关上,叫老三进里屋去,让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屋子里又热又闷,老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衬衫穿上了,还扣上了扣子,结果捂得浑身是汗。妈妈递了把扇子给他,他也不敢使劲扇,只在胸口轻轻摇动,做扇风状,根本止不住满头大汗。

  妹妹很乖觉地跑出去,打了一盆冷水回来,见老三左手上包着纱布,便绞了一条毛巾让他洗把脸。老三不敢接,望着妈妈,好像在等圣旨一样。

  妈妈说:“太热了,你洗把脸,可能会凉快一点。”

  老三感激不尽,奉旨洗脸,用一只手浇着水洗了一下,接过妹妹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似乎稍稍凉快了一点。他坐回那把钦定的椅子,无比虔诚地看着妈妈,等她开审。

  静秋紧张得只知道站在那里,看其他三位表演。她只有一个念头,她没跟老三上过床,没跟老三同过房,肯定经得起验身。她准备像亚民一样,一看势头不对,就请妈妈带自己上医院去验身,好洗刷老三,把他拯救出来。

  她不知道妈妈刚才有没有在传达室给联防打电话,应该是没有的,因为他们紧跟着妈妈进校门的,没有看见妈妈在那里打电话。但她还是张着耳朵听着门外,如果一有响动,就马上叫老三骑车逃跑。

  老三见静秋站在那里,连忙把自己的椅子让出来:“你坐吧,你脚疼,站了不好。我---站站不要紧。”

  妈妈说:“静秋,你到你屋里去,让我跟小孙谈谈。”

  静秋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间,不知道妈妈把她支走是什么意思,两间房其实就是一间,总共才十四个多平方米,中间有个一人多高的墙,又不隔音,如果有什么她听不得的,应该把她赶到屋外去才行。她坐在自己床上靠门的那一边,可以看见老三,但看不见坐在老三对面的妈妈。

  妹妹也被赶了出来,对着静秋做鬼脸,静秋顾不上理她,只尖起耳朵听隔壁的庭审。妹妹站在靠门的墙边,像看大戏一样望着里间。

  静秋听妈妈说:“小孙哪,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过细的人,对我们家静秋也很----耐心。你今天带她去看医生,我---很感谢,听说你还给过她很多帮助,我---都很感谢。”

  静秋听老三小声说:“应该的,应该的。”她觉得他那样子好像有点卑躬屈膝一样。

  妈妈又说:“可以这么说,你我在静秋的事情上,目标是一致的,心情是一样的,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我---从今天的事情看出你----对静秋还是很----真心的。”

  静秋见老三朝她这边瞟了一眼,似乎在看她听见这句没有,她对他笑了一下。妈妈的开场白似乎不是向联防那个方向发展的,就怕妈妈这是虚晃一枪,这段开场白一完,马上来个“但是”。

  她听老三表白说:“我对静秋是真心的,这个请妈妈相信---”

  妈妈说:“别人都叫我张老师,你也叫我张老师吧。”

  老三赶快更正:“这个请张老师相信。”

  妹妹看见老三胆战心惊、唯唯诺诺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脸都憋红了,终于忍不住跑出门去,不知道跑哪里笑去了。

  静秋不敢笑,只紧张地听妈妈的下文。妈妈说:“我是相信这一点的,所以我才觉得有必要跟你谈谈,不然的话-----,我们根本没什么可谈的。”

  老三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似乎很感激妈妈把他当作同一个战壕的战友。

  妈妈说:“我们关心静秋,爱护静秋,就要从长远的观点着想,不能只顾眼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静秋顶职,很多人都眼红,在背后戳是捣非。现在她顶职的事还没搞好,如果这些人看见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对静秋顶职的事是非常不利的----”

  老三又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沉默了一阵,老三大概觉出妈妈是在等他主动表态,于是清清喉咙,说:“张老师,您放心,我这次回去了,就不再来找她了,一直等到她顶职的事搞好了再来找她。”

  静秋见老三踌躇满志的样子,望着妈妈那边,大概在等妈妈夸奖他几句。但她听妈妈说:“顶职的事搞好了,事情也没完,在转正之前,学校随时可以不要静秋---”

  老三沉默了一阵,豪迈地说:“那我就等到她转正之后再来找她。试用期是一年吧?那我就一年之后再来找她----”然后他做了一下算数,订正说,“一年零一个月左右吧,因为她现在还没顶职----”

  不知道妈妈是被他的主动配合还是被他的计算精确感动了,很温和地说:“你知道这么一句话吧?‘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果你对静秋真是有----这份情的话,也不会在乎这一年多不见面,对不对?”

  老三满脸是悲壮的神色,连声说:“对,对,您说得对。”然后还加以自我发挥,不知道是在说服谁,“也就一年多嘛,我们----还年青,还有很多---一年----多。”

  妈妈嘉许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懂道理的人,响鼓不用重槌敲,别的我也就不用多说了。我并不是那种死封建的母亲,对你们年轻人的心情还是很理解的,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人言可畏,我们不得不谨慎一些。”

  老三说:“我懂,我懂,您这也是为了我们好----”

  大概妈妈已经站起身,下了无声的逐客令了,静秋见老三也站了起来,央求说:“我去打点水,帮静秋把脚洗一下,她脚底烂了好些小洞,里面都是煤渣,她自己看不见脚底,不方便,我帮她把煤渣掏干净了,上了药,就马上走---,以后这一年零一个月,就----拜托您照顾她了----”

  妈妈说:“你在这附近晃来晃去不好,我去打盆水来吧。”

  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了,听了这话,一跳而起,说:“我去,我去。”妹妹一会儿就打回一盆水来,放在姐姐床边,静秋觉得自己像那些坐月子的人一样,躺在床上让人伺候。她想下床,三个人都不让她下。

  老三把静秋脚上的纱布打开,妈妈捧着静秋的脚看了一会儿,快要流泪了,走到一边,对老三说:“那就麻烦你了,我跟静思出去乘凉去了。”

  妈妈把妹妹带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静秋和老三。她不让他帮她洗脚,怕把他左手的绷带打湿了。她自己洗了脚,他帮她擦干,把灯绳打开,把灯泡放低了,问她要了根针,用针屁股那头掏那些小洞里的煤渣:“疼不疼?我掏得太深了就告诉我。”

  静秋想起刚才那一幕,笑他:“你刚才怎么像叛徒甫志高一样?卑躬屈膝的,一路点头,说‘那是,那是’。”

  他也跟着她笑:“吓糊涂了,只知道说那几个字。”

  “你怕我妈把你交给联防了?”

  “那个我倒不怕,我是怕她不让我----等你了,又怕她骂你。”他开玩笑说,“幸好没生在甫志高那个年代,不然我肯定是个叛徒。如果敌人拿你做人质来威胁我,我肯定一下就叛变了。甫志高那时还不是因为害怕跟他妻子分离才叛变的吗?其实也很可怜的----”

  静秋问:“你---恨不恨我妈妈?”

  他惊讶地说:“我恨你妈妈干什么?”然后吹嘘说,“她都说了,我跟她的目标是一致的。你觉得不觉得,她其实很喜欢我的,她答应我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来找你----还说了我跟你是‘两情若是久长时’。”

  “你---还蛮革命的乐观主义呢---”

  “毛主席说了嘛,‘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他聚精会神地掏那些小洞,她就一眼不眨地看他,想到要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才能见到他,她觉得很沮丧,不知道这一年多怎么熬得过。她问:“你真的要等到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才来---看我?”

  他点点头:“我向你妈妈保证过了----,如果说了话不算数,她以后就不相信我了。”

  他见她没吭声,就停下手中的活,看她一眼,只见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看了她一会儿,猜测说:“你----要我来看你?你不想等那么久?”

  她点点头。

  “那我就不等那么久,我偷偷来看你,好不好?反正我是个当叛徒的料,向党表的决心,敌不过你一句话。”

  她高兴了,说:“叛徒就叛徒,我们只要不被人发现就行。”

  他把那些洞都掏干净了,给她的脚搽了药,把脸盆的水端到外面倒掉,走回来坐在她床边,说:“把你的照片给一张我吧,我---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她觉得她的照片都照得不好,她也很少照相,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张六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剪着个妹妹头,额前是一排整齐的刘海,穿着一条水绿色的连衣裙。照片本来是黑白的,她爸爸自己用颜色染成彩色,有些地方涂得不好,绿色都涂到裙子外面去了。她把那张照片送给他,许诺说以后照了相再送他一张。

  他曾经送过她两张他的头像,夹在书里信里给她的。现在他又从包里拿出一张,是张风景照,他穿着白衬衣,一条颜色很浅的裤子,手里拿着一个纸卷一样的东西,站在一棵树下,她认出就是那棵山楂树。照片上的他,显得很年轻,很英俊,笑微微的。她很喜欢那张照片,现在她妈妈已经知道他们的事了,她也不怕把照片放家里了。

  他问:“喜欢不喜欢这张?”他见她点头,表功说,“专门跑到那树下照的。”然后又许诺,“等你顶职了,转正了,我带你去那里看山楂花,我们在那棵树下照相。我有照相机,我还会自己洗相,我给你照很多像,各种姿势的,各个角度的,洗很多张,放大,把我寝室挂满----”

  他掏出一些钱,放到她床边的桌上,说:“我把这点钱留这里,你如果不想我再割我的手,你就收下。再不要到万驼子手下去打工了,如果瓦楞厂有工打,打打可以。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又跑回万驼子那里打工,或者打那些危险的工,我知道了会生气的,我不会不理你,但是我会一刀一刀割我的手。你相信不相信?”

  她点点头,保证说:“我不会再回万驼子那里打工的。”

  “那就好,现在你妈妈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基本上也算是同意了,只是个暂时不见面的问题,所以你告诉她这些钱是我留下的,她肯定不会骂你。”

  他看看表,说:“不早了,我要走了,免得把你妈妈和妹妹赶在外面不能回来。”他在她床边蹲下来,搂住坐在床上的她,交代说,“你自己记得每天搽药,如果药搽完了还没好,自己记得去医院看医生。”

  两个人缠绵了一会儿,他毅然决然地站起身,说:“我走了,你就坐那里,别起来,你的脚刚搽了药,别搞脏了。”

  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听他走出去,开车锁,推车,上车,然后一切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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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


  老三刚走了一会儿,妈妈和妹妹就回家来了。妈妈说她们就在外面乘凉,看见小孙走了,就回来了。妈妈看了一下钟,已经快十一点了,有点担心地说:“小孙说没说他今天住哪里?”

  静秋怏怏地说:“他每次没地方住就在江边一个亭子里坐一晚上---,今天肯定已经封渡了,可能就在河坡上坐一晚上吧----”她觉得喉头哽咽,不愿再说什么。

  妈妈在她床边坐下,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他看上去也还---不是个坏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年纪还这么小,人家二十多岁的人谈朋友还有人议论来议论去,你这么早----工作的事又还没搞好---。我叫你们暂时不见面,也可以考验一下他这个人,他要是真有这个心,不会因为一年不见面就跑掉,如果是个经不起考验的----”

  静秋说:“妈,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妈妈说:“你明天还去上班?你的脚烂成这样,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告诉你,你又着急,有什么用呢?你放心,我答应他了,我明天不去上工了的。”

  妹妹说:“你明天不上工了,那你的胶鞋不就没用了?”

  静秋知道妹妹喜欢很高很高统的胶鞋,上次给她买的那双只是半高统的,没这双高,她马上说:“怎么没用?你下雨的时候可以穿呀。”

  还没等妹妹欢欣鼓舞一下,妈妈就问:“什么胶鞋?”

  妹妹抢着说:“是那个小孙给姐姐买的胶鞋,他早上送鞋来的时候,看到姐姐脚肿了,他还哭了的---”

  妈妈叹口气:“跟你爸爸一样,也是个好哭的人----。男人流泪,有的是因为富于同情心,有的是因为软弱无能。小孙大概还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家还有些什么人?”

  静秋说:“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有弟弟和爸爸,他妈妈---自杀了---”

  妈妈问了一下老三妈妈的情况,同情的同时又很担心:“听说自杀这种事是可以遗传的,心胸不开朗的人生下来的孩子也容易心胸不开朗。不知道这个小孙性格怎么样?平时有没有容易迂在什么事上的表现?”

  “没觉得。”

  “我倒觉得他有点迂,你看他算你顶职和转正的时间的时候,就有点像个迂夫子,”妈妈笑了一下,“可能多等一天对他来说都是很难受的,所以要算得清清楚楚。也可能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所以先算清楚了,做得到才发誓。只要迂得不很,还是很可爱的。就怕迂在一件事上出不来,那就危险了。”

  静秋想起老三算时间的样子,觉得他迂得很可爱。

  妈妈又问了一些有关老三的情况,多大了,抽不抽烟,喝不喝酒,骂不骂人,打不打架,哪里毕业的,有些什么爱好,老家在哪里等等。静秋好奇地问:“他刚才在这里,你怎么不问他?”

  妈妈说:“我问他这些,他还以为我在相女婿呢,我不能轻易给他这样一个印象。我今天跟他谈话的目的只是叫他不要来找你。”

  静秋想起老三还沾沾自喜地说妈妈已经同意他们的事了,心里有点替老三难过。

  妈妈问:“他爸爸是干什么的?”

  “听说他爸爸是军区司令---”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觉得他不像一般人家的孩子。像他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很难理解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解放军是解放什么的?就是解放被地主资本家欺压的工人农民的,他的爸爸跟你的爸爸,是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他家里大概还不知道你们的事----”

  静秋还没想那么远,但经妈妈一提,也觉得很严重,她满怀希望地说:“可是他妈妈就是个资本家的小姐呢,他爸爸也没嫌弃她嘛。”

  “说实话,共产党对资本家和对地主的态度又有很大不同,资本家在当时的情况下,还是代表着新兴的、进步的生产力的,而地主是没落势力的代表。共产党革命,第一要革的,就是地主阶级的命。反正你们这个事,你别做太大指望就是了,他家里这关就过不了。可能也用不着操那么多心,因为他这一年等下来,早 ----等得没兴趣了。”

  静秋不服,辩解说:“他说他等一辈子都行的----”

  “这种话谁不会说?谁又没说过?像他这么不假思索地开口就是‘一辈子’,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表现。‘一辈子’这种话是不能轻易说的,谁能这么早就把自己的一辈子预料到了?”妈妈看静秋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又说,“你还小,没接触过什么人,听他这样一说就信了。等你长大了,接触的人多了,你就会发现,每个男的在追求你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都是说可以等你一辈子。但如果你一年不理他,你看他还等不等你,早就跑了。”

  静秋想,妈妈既然知道男的等不到一年,为什么又叫老三等呢?肯定是要借这个机会考验一下老三。她很想把妈妈的意图告诉老三,好让他经得起考验,但她又想,告诉了还考验个什么?

  男的真的都是这么夸夸其谈、说话不算数的吗?也许是应该考验一下老三,看他到底能等多久。问题是“等”又不是毕业考试,不能说考过了,就发毕业证,后面就高枕无忧了。就算他等了一年,那也不能证明他就能等两年;他等了两年,也不能证明他就能等一辈子。这样说来,恐怕只有让他等一辈子才能证明他能等一辈子。

  她不知道这个“等”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叫他“等”她,意思是叫他“爱”她。她问他:“你能等我一辈子吗?”,她的意思是“你能爱我一辈子吗?”,只不过她不习惯于说出这个“爱”字,她就用了当地人经常用的“等”字。

  但是好像“等”跟“爱”又还是有点不同的,用了这个“等”,就有点两人不在一起的感觉。所以“等”应该是“见不到面还爱”的意思。老三见不到她的面了,他还会不会爱她?

  她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道妈妈还说了什么没有,她只听妹妹说:“姐,我在问你呢,他的手怎么啦?早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叫我去医院,我不肯去,他就---把他自己割了一刀----,流了很多血,我才跟他去了医院----”

  妈妈皱起眉头:“他这个人看上去还挺稳重的,怎么会做这么狂热的事?狂热是不成熟的表现,狂热的人是很危险的,做事容易走极端。喜欢你的时候,可以喜欢到极点,恨你的时候,也可以恨到极点,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对这样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这都是些只能顺着毛摸的人,你反着他的毛摸了,就把他搞烦了,他恨之极的时候,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静秋原以为妈妈会为这事感动的,哪知妈妈却说得这么危险。她听妈妈讲过,说她爸爸年轻时,也有一些极端的表现,有时妈妈不理他或者不相信他的时候,他就急得扯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扯。但静秋觉得爸爸后来并没有对谁恨之极,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害妈妈的事。

  她知道她爸爸跟妈妈的爱情道路也是很曲折的,她爸爸以前在乡下老家有父母包办的婚姻,而且不止一个,因为他爸爸是“一子兼祧两门”,既是爷爷的儿子,又过继给爷爷的弟弟做儿子,因为爷爷的弟弟没儿子。这样两边都给她爸爸包办了一门婚姻。她爸爸逃婚逃到外面去读书,但爷爷临终的时候,她爸爸又被揪回去跟两个媳妇成了亲。

  后来她爸爸认识了她妈妈,经过了千辛万苦才把乡下的两个媳妇离掉了,跟她妈妈结了婚。妈妈等了他很久,等到快三十了才结婚,这在那个年代,可以说已经快到做婆婆的年纪了。

  她爸爸和妈妈一直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她爸爸隔一两个星期就回来一次,即便是经常回来,他跟她妈妈还要写信。文革当中她妈妈在八中被批斗的时候,写信的事还被拿出来批判过,说她父母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她父母经常写信的事是她奶奶讲出去的,她奶奶一直跟她妈妈和几个小孩住在一起,只她爸爸一人在外地。她奶奶是那种老思想,总觉得是她妈妈把她爸爸的魂勾走了,才搞得她爸爸跟两个乡下媳妇离婚的。

  在她奶奶心目当中,只有原配才是合理合法的夫妻,离婚再娶的都是不正当的。所以她奶奶最见不得儿子跟媳妇缠绵,总是对人说静秋的爹妈浪费,几个钱都喂了铁路和邮局了,买车票邮票的钱就有多厚一叠。

  她爸爸被赶回家乡管制劳动之后,也曾提出过离婚,主要是怕影响了孩子。但她妈妈想到丈夫现在穷愁潦倒,孤苦伶仃,如果离了婚,可能真的是活不下去了,就来征求几个孩子的意见,说离婚不离婚主要是对你们有没有影响,如果你们怕有影响,我就跟你爸爸离婚,如果你们不怕,我就不离。

  几个孩子都说不离吧,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了,离了婚,还是他的孩子,别人也未必就当你清白无辜了。妈妈就没跟爸爸离婚,但平时不敢公开来往,怕别人说界线划得不清,会影响几个孩子的前途。

  但她父母的书信照旧是写得很频繁的,爸爸的信都是寄到静秋一个叔伯姑姑那里,那个姑姑在卫校工作,嫁的一个丈夫成分很好,所以在文革中没受什么冲击。妈妈隔一段时间就到那个姑姑那里去拿爸爸的信,不过妈妈不让几个孩子去拿信,怕别人知道了说他们划不清界线。

  她正在想七想八,就听妈妈问:“小孙以前有没有过女朋友?”

  这一下,就把静秋砸哑了,她知道如果说了老三以前有个未婚妻,她妈妈肯定对老三印象更不好了,于是含糊地说:“没听说有。”

  妈妈说:“男人对这些事都是能瞒就瞒的,你不问,他肯定不会自己说出来。但是以他这个年纪,又是干部子弟,要说他这是第一次,我是不太相信的。你看我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对答如流,说明他以前也有过见女朋友父母的经验。”

  妈妈犹豫了片刻,问:“他有没有叫你单独到他寝室去?”

  “没有,他寝室住好几个人。”

  “他平时跟你在一起----还----规矩吧?没有----到处---摸摸捏捏的吧?”

  一个“摸摸捏捏”差点让静秋吐出来了,妈妈怎么把这么难听的话用到老三头上?不过她也认真回想了一下,看老三算不算得上妈妈说的“规矩”,她觉得他除了那次在山上胆子太大以外,其他时间还是很规矩的,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摸摸捏捏”的举动。他抱过她,用头在她胸前蹭过,但他从来没用手去摸她胸前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她很肯定地说:“没有。”

  妈妈松口气,交代说:“一个女孩子,要有主心骨,有些事情,只有等到结婚后才能做,结婚前就坚决不要做,不管他对你有多好,也不管他许什么诺,都不能做。男的就是这样,他哄着你做这些的时候,他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他什么愿都可以许,但等你做了,他就瞧不起你了,认为你贱。那时候,主动权就在他手里了,他想要你就要你,不想要你就甩你,你要想再找一个男朋友,就很难了。”

  静秋很想让妈妈讲个明白,到底哪些事是结婚之后才能做的,但她问不出口,只有装作一个不感兴趣的样子。

  妈妈叹口气:“哎,总以为你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考虑这些问题。现在提倡晚婚晚恋,但你才十八岁,就算二十三岁结婚也还有四、五年。他缠得这么紧,你们两个人----很容易---搞出事来的。如果出了事,那你就身败名裂了。”

  妈妈跟着就讲了好几个“身败名裂”的例子,说八中校办工厂的小王,原是市文工团的,谈的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团里的,两个人还没结婚就弄得怀孕了,结果被团里知道,男的被贬到八中校办工厂来了,女的被贬到三中校办工厂去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他们有作风问题,搞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还有八中附小的赵老师,结婚七个月,就生下一个小孩,虽说没受处分,也是很被人瞧不起的。还有。。。

  妈妈讲的这些个“身败名裂”的例子,都是静秋认识的人,全都因为未婚先孕或者其他生活作风问题,受了不同的处分,人们讲起这些人,都是把嘴一撇,很瞧不起。

  妈妈说:“幸好我发现得早,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以后不要跟他来往了。他这种公子哥儿,都是玩弄女孩子---感情的---高手,他现在是还没----得手,所以他拼命追,真的等他得手了,过一阵就厌倦了。就算他不厌倦,他家里也不会同意。就算他家同意了,你还这么小,而他已经---这么成熟了,我看他很难熬过这四、五年,迟早会搞出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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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章


  静秋第二天到纸厂去了一下,把工辞了。万驼子很客气,说:“我马上就把你的工时开出来,你自己送到李主任那里去,免得你不放心。”

  这也正是静秋关心的东西,如果不是怕万驼子不给她报工时,她就懒得亲自跑来辞工了。她拿着万驼子为她开的工时表,说声“谢谢”,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静秋本来还想跟张一说声谢谢的,但他那天上白班,正在车间里,她就跟他同寝室的人讲了一下。路上碰到刘科长,静秋也谢谢了他,又特别提了一下哥哥招工的事,刘科长许诺说不会忘记的。

  回到家,静秋就接手做饭的活,让妹妹去跟钟琴她们玩一玩。她把绿豆稀饭煮上了,就躺在床上想心思。她很担心老三手上的伤,肯定是割得很深,不然怎么要缝两针?至于那个凝血机制不好的问题,她倒不是特别担心,因为医生一直说她妈妈凝血机制不好,说是什么“血小板减少”,随便碰碰就会皮下出血,所以她妈妈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自己也有这种现象,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回想起老三割他手的情景,还心有余悸,不知道老三哪来那么快的手脚,只看到他拿出了刀,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他就手起刀落,把自己割了一刀。她觉得他这个举动是有点狂热,但她愿意把那理解为他一时情急,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说服她去医院,才会出此下策。

  她昨晚没敢把老三留钱的事告诉妈妈,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了,妈妈知道老三的事越多,分析出来的坏东西就越多。如果妈妈知道老三留钱的事,肯定要说他在搞糖衣炮弹,小恩小惠。

  静秋只在家呆了一天,从第二天开始就跟妈妈到河那边去糊信封。妈妈开始不同意她去,说她的脚应该多休息。但不知怎么的,妈妈一下又想通了,带她去了糊信封的地方。妈妈教了她一下,她很快就学会了,糊得很快。但居委会发货是有规定的,像她妈妈这样有退休金的,只能拿补差,就是你的工资打多少折,你就只能做那么多,所以她妈妈每个月只能做17块钱左右。

  静秋知道怎么糊信封、到哪里领货交货了,就叫妈妈在家里歇着,不用跟去居委会了。她暗中打着一个如意算盘,如果她妈妈不跟去,那她就自由了。等老三来了,她就可以跟老三跑到江里去游泳,到时候就说在居委会糊信封。

  但妈妈好像摸透了她的心思一样,一定要跟去,还把妹妹也带上。每天,母女三个人都是早早就起来了,趁着太阳还不太大,就过河那边去糊信封,当天领的料糊完了,三个人又一起回家。

  妈妈没再跟静秋讲什么大道理,但看得很严,完全是人盯人战术。静秋跟妹妹去河里游泳,妈妈都要跟着去,坐在河岸上看两姐妹游泳。晚上乘凉更是亦步亦趋,三个人坐在河坡上,妈妈坐中间,手拿一把扇子,给两个女儿扇风赶蚊子。静秋有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老三像孙悟空一样,变成了一个蚊子,想飞到她耳边来说几句话,但被她妈妈这样一扇一扇的,就给扇跑了。

  静秋走在路上仍爱东张西望,想看看老三来了没有。她知道现在是没有机会偷跑出去会老三了,但她仍然希望他到K市来,一来说明他没忘记她,二来也可以让她看他一眼,至少知道他没事。

  有两次在路上,她觉得看到老三了,他好像是跟在她们后面。但等她找了个机会,转过身去仔细看看的时候,又找不到他了,不知道是刚才看花了眼,还是他怕妈妈看见,躲了起来。

  后来,学校王主任来叫静秋去瓦楞厂做工,说他儿子一提到招零工的事,他就马上推荐了静秋。静秋听到这个消息,激动不已,以为机会来了,可以摆脱妈妈的监督了。哪知妈妈是不再如影随形地跟了,但静秋还是不能独来独往,因为一起去打工的还有八中李老师的女儿李红,比静秋小一岁,这是第一次出去做工,李老师就叫静秋天天带着她上下班,静秋的妈妈如获至宝,一口就替静秋答应下来了。

  静秋受李老师之托,天天带李红一起上下班,两人走路有个伴,说说讲讲也挺热闹。但她心里总在担心,怕老三到K市来了,看见她跟李红在一起,就不敢上来叫她。她几次都想摆脱李红,但又找不到理由。而且妈妈现在糊信封糊出经验来了,每天都是在静秋下班之前就糊完了,常常会站在渡口或者校门那里等她。

  慢慢的,静秋也绝望了,知道暑假当中是不用指望天马行空了,就一心盼望开学,也许顶了职了,就有机会单独出去了。九月份,学校开学了,教育局又拖了大半个月才把静秋顶职的事批下来,静秋就走马上任,当上了K市八中的炊事员,就在她家对面的食堂里上班,抬脚就到。

  静秋白天在食堂上班,哪里也去不成。晚上她下班,妈妈也下班了。现在妈妈星期天也不去上班了,因为信封定额连平时都不够糊,用不着星期天上班。静秋的同学朋友大多下了农村,想溜出去连借口都找不着一个。

  除了不能跟老三见面,静秋的生活可以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第一件开心的事就是她开始领工资了。那天,总务处的赵主任亲自来叫她去领工资,笑眯眯地说:“静秋啊,你是十五号以后上的班,九月份只能领半个月的工资。”

  静秋听赵主任的口气,好像很抱歉一样,但她已经喜出望外了,差不多月底才上班,学校还给她半个月工资,这不是白赚了好些天的钱吗?

  以前静秋帮妈妈领过工资,每次去都跟赵主任开玩笑,问:“赵主任,还没把我的工资关系转过来?”

  赵主任脾气很好,总是笑着说:“就去转,就去转。”

  这次赵主任说:“你总在问你的工资关系转过来没有,现在终于转过来了。”说着就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放着她的工资,有将近15块钱,还有一张半寸宽,七、八寸长的小纸条,是她的工资单。她拿出来看了又看,上面真的写着她的名字。她想到自己从此以后每个月都可以领到这样一个小纸条了,兴奋得觉都睡不着了。

  她把工资都交给了妈妈,让妈妈做家用,也帮哥哥存点钱结婚,至少让他逢年过节有钱买礼物送给亚民家。现在每次都是亚民把礼物买好了,让哥哥提着到她家去,但亚民的爸爸每次都把礼物扔到门外去了。亚民安慰哥哥说不要紧,很多女孩家都是这样的,刚开始都是不同意自己的女儿找的对象,但水滴石穿,最终都还是同意了。

  亚民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因为哥哥被招工回到K市了。静秋的妈妈说哥哥招工的事多亏了八中附小陈老师的女儿易钢帮忙。易钢比静秋的哥哥大几岁,算是“新三届”的,下乡时下在D县下面的一个生产队里,后来被招到D县一个厂里当工人。

  K市的知青都不愿被招到D县去工作,一旦招去,就回不了K市了。D县只是个小县城,怎么能跟K市相比呢?但易钢那个生产队的队长对她说:“你这次不去,下次就轮不到你了。”

  易钢只好去了D县那个厂。干了一段时间,不知道她怎么七调八调的,调到了D县物质局工作,然后从D县物质局临时抽调到D县招工办工作。

  易钢的妈妈陈老师跟静秋的妈妈是好朋友,这次易钢到了D县招办,自然要帮哥哥一个忙。但县招办只能发招工表到哥哥大队去,能不能被推荐上,还要看哥哥所在的生产队。招工表到了县招办,易钢可以帮忙把哥哥推荐给来招工的厂家,但也不能勉强别人。所以招工这个事,至少关系着三头:生产队,县招办,招工的厂家。

  不知道这次怎么一下就把这三头都搞顺了,哥哥被招回了K市,进了一家中央直属企业。这下亚民高兴死了,哥哥还没去上班,又不是逢年过节,但亚民买了礼物,让哥哥提着上门拜见未来的丈人丈母。

  亚民的父母见哥哥招回来了,而且进了这么大的厂,也没什么反对意见了,那次不光没把礼物扔出家门,还留哥哥吃了顿饭。哥哥终于通过了审女婿的初试,荣幸地成了亚民家的“苦力”,买煤买米买柴之类的重活就包给哥哥了。

  哥哥是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苦差事的,所以干得很欢。有时吃着饭,亚民就叫来了:“新儿,我妈叫你去买煤。”

  哥哥听了,二话不说,撂下筷子就走。妈妈总是开哥哥玩笑:“我叫你做个事,你拖拖拉拉的;亚民的爹妈一叫你做什么,你跑得飞快。”

  哥哥就笑着说:“那有什么办法?现在就是这个风气。小秋,你赶快找个人帮我们家拖煤吧。”

  妈妈就赶快说:“莫乱开玩笑,静秋现在还没转正,莫为了找个拖煤的人把她工作的事搞垮了。”

  哥哥在亚民家成功过关,搞得静秋心里痒痒的,也开始绘制老三成功的蓝图。也许等她转正了,她妈妈就不会再担什么心了,到那时,她跟老三就可以像亚民跟哥哥一样,公开来往了,那时就该老三来给她家拖煤了。她一想到那个情景就觉得很好玩,她哥哥去帮亚民家拖煤,而老三又来给她家拖煤,那谁给老三家拖煤呢?

  那段时间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王主任给静秋的妈妈透露了一点内部消息,说他给学校提过了,请学校在适当的时候,让静秋出来教书。八中这种地方,隔河渡水的,很少有人愿意从市内调来,一向是文教局用来发放那些犯了错误的老师的地方,有时从师范学校分几个不懂行情的新人来,也是刚一搞熟就想法调走了。所以八中很缺老师,学校可以用这个理由,向教育局申请让静秋出来教书。

  王主任说:“叫你静秋好好干,你也找学校其他领导活动活动。”

  静秋虽然顶了职,但学校还是拿她当小孩,有什么事都是跟她妈妈商量通气。她妈妈也说这样更好,有些向党要名誉、要地位、要照顾的事,就让妈妈去做,免得静秋在学校领导那里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妈妈反正退休了,为自己的女儿谋点利益,别人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妈妈就找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去谈,恳请他们在适当的时候,让静秋出来教书。

  几个领导都打了保票,说我们都知道你静秋成绩好,是个教书的料子,我们迟早会让她出来教书的,你不用担心。不过现在她刚工作,文教单位顶职的又不止她一人,我们现在就让她出来教书,怕别的人有意见,总要等到不会惹出麻烦了,才能让她教书。

  静秋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要命,恨不得马上让老三知道,分享一下。但他从那次走后,就一直没消息。她一天比一天着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看她。

  她能想到的原因主要是三种:一种就是他得了破伤风,她不敢沿着这个路子往下想,就安慰自己说,如果老三真的得了破伤风死了,长芳一定会来告诉我一声,既然长芳没来告诉我这个坏消息,说明老三没得破伤风。

  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在死守他许给妈妈的诺言,要等到她转正后再来看她。但她那时已经厚着脸皮央求过他,叫他不要等那么久了,他自己当时也答应会来看她的,还说他“反正是个当叛徒的料”。难道他后来又决定不当叛徒了?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老三那次被妈妈审问一通,生妈妈的气了,所以他不再来了。她知道好些这样的故事,都是女孩的父母对未来的女婿太挑剔,结果把女婿气跑了,搞到最后,还得这个女儿或者女儿的父母出面去讲和,讲不讲得成就很难说了。

  学校左老师的大女儿左泉就是这样,左泉是易钢那届的,下农村后招回到K市,在一家餐馆工作。后来谈了个男朋友,姓李,是船厂的,L市下乡的知青,招到K 市来的。L市是省会,大城市,K市的女孩能嫁个L市的人,在K市是很令人羡慕的。那时K市人能到L市去玩一趟就很不简单了,如果找了L市的人做男朋友,那当然是可以去L市玩玩的了。

  不过K市的丈母娘们是不管你哪个省哪个市的,就算你是首都北京来的,要审你一样审你,不然就等于把女儿贱卖了。左泉的男朋友小李别的都好,就是眼睛有点毛病,应该算个“反斗鸡眼”,看人的时候,两个眼珠不是像“斗鸡眼”那样集中到鼻梁附近来,而是向两边耳朵方向飞去,看上去喜气洋洋的,但你搞不准他到底在望哪里。

  左泉的父母不喜欢这个未来女婿,说这以后生个孩子多难看?每次小李去左泉家,都挨她父母白眼。刚开始小李还忍着火,送礼上门,后来就搞烦了,要跟左泉吹。这下把左泉搞急了,只好去请小李别生气,说如果我父母不同意,我们就不上他们那儿去了,我们马上结婚。

  小李就很快跟左泉领了结婚证,带她回L市玩了一趟,在L市办了婚礼。左泉回来后,一直把L市挂在嘴边,大吹大擂了个把月,以后就很少跟父母来往了。

  向老师的女儿向前芳就没这么幸运了,她的男朋友小刘就是被未来的丈人丈母审问得严厉了点,就拔脚逃跑了,说这么挑剔的岳父母谁受得了?反正我跟向前芳瞌睡都睡了,她爹妈不把她嫁给我,该她吃亏,我不吃亏。

  向前芳的父母知道女儿已经做下那种事了,后悔不该那么严厉地审查小刘,亲自出面去跟小刘讲和,也没能挽回局面,搞得向前芳年纪多大了,还待字闺中。

  静秋不知道老三是不是生气逃跑了。当她想到老三是生气逃跑了的时候,她就开始生老三的气:我妈妈说了你什么呢?都是很温和很有道理的话,你为这几句话就逃跑,那也只能说你太经不起考验了。

  但当她想到老三还在苦苦地等她,经常到K市来,只是没机会跟她见面的时候,她又生妈妈的气:哥哥也是这么个年纪开始谈朋友的,为什么你只把我盯这么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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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章


  静秋在食堂干了一段时间,学校通知她到校办农场去锻炼半年,说你没下过农村,以后让你出来教书怕别人有意见,你去农场锻炼半年,别人就没话说了。

  学校刚在严家河下面一个叫付家冲的山村里办了个农场,准备让学生轮流到那里去锻炼。选在付家冲办农场,是因为学校郑主任的家在付家冲,凭这点关系,付家冲才拨给学校一点土地,并且出人出力,帮校办农场盖了几间房子。

  从K市到严家河,大概有四十里地,有长途班车。从K市直达严家河的,每天只有两班,如果从K县坐车到严家河,每天就有四班。从严家河到付家冲,还有八里多地,都是山沟沟路,有很多地段连自行车都骑不成,只能是靠脚走。

  学校选派了几个老师到农场,女的负责管学生的伙食,男的负责带学生劳动。第一批到农场的,还负有打前站的任务,要做好准备工作,迎接学生到来。

  静秋是第一批被派到农场去的,她听到这个消息,兴奋莫名,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摆脱妈妈的监控了,而且西村坪离严家河只有几里地,去了农场,就意味着隔老三近了。

  妈妈虽然有些担心,但没像下农村那样担心,现在静秋是有工作的人了,下去半年就能回来教书,同去的都是学校的老师,妈妈还比较信得过。最重要的是,妈妈不知道严家河跟西村坪之间在地理位置上是个什么关系,如果妈妈知道,恐怕还是要担心的。

  这次去农场的几个人由郑主任带队,同去的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女老师,就是那个结婚七个月就生了儿子的赵老师。另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姓简,教过静秋物理,以前还经常跟静秋她们一起练球。简老师人不高,但以前是搞体操的,胳膊头子有劲,经常借救球的机会来一个前滚翻,博得一片喝彩声。

  学校把农场场址选在一座山上,因为山后不远处就有一条路,可以走手扶拖拉机,一直通到一个叫黄花场的小镇,从那里有汽车路通到严家河。学校有台手扶拖拉机,就是人称“小拖”的那种,可以为农场购物运货。

  开小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叫周建新,爸爸是K市十二中的校长。小周高中毕业后,因为心脏病没下农村,不知道跟谁学了开小拖,可能也借了他爸爸一点面子,就到八中来做临时工,还没转正。

  静秋以前就见过小周,因为她读书的时候在校办工厂劳动时经常见他在那里拖货。后来做炊事员的时候,也时常见他满脸机油地在食堂前面鼓捣那台手扶拖拉机,旁边围一群小孩,看他用个摇柄狠命地发动小拖。发不起来的时候,就全体失望,唉声叹气;发动起来了,则群情沸腾,山欢海笑,一个个像小猴子一样爬上他的车,跟他到学校操场去试车。

  小周不光名字里有个“建新”,长得也有点像老三,跟老三的个子差不多高,比老三单薄一些,皮肤也比老三黑一些,背没有老三那么直。但他们两个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笑起来的时候,整张面孔都积极投入进去。眼睛一眯缝,就显得眼睫毛特别浓特别黑。鼻翼旁有两道笑纹,使笑容格外有感染力。

  静秋他们四个老师先坐汽车经过K县县城到严家河下车,然后就走路进付家冲。小周开着小拖进山,从K市八中到K县县城,再到严家河,然后到黄花场,最后到农场,大约有六、七十里地。当两军在山后会合时,几个人还唱起了<<长征组歌>> 里的曲子,反正山上没人,平时敢唱不敢唱的现在都可以放开嗓子大喊几声。

  因为还有段路没修通,小拖只能停在队上的窑场那里,几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把车上的东西运到农场。

  农场的几间房子还才粗具规模,屋子里是泥土地,还没整平,都是土疙瘩。窗子上没玻璃,也没遮挡的东西,只好用个斗笠遮住。床就是一个土堆,上面放了几块木板。门闩也没有,静秋和赵老师住一间,两人晚上就用一根大树棍斜顶住门。

  几个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造个厕所,也就是挖个坑,上面搭两块板子,然后用一些高粱杆子扎成排,挡在四周。传说这一带山上有一种动物,当地人称“巴郎子”,专爱夜间出来袭击出恭的人,上来就用长满了刺的舌头舔人的屁股,然后就把肠子挖出来吃掉。因为害怕“巴郎子”,大家上厕所的时候,都提把斧头。

  到了晚上,大家都尽量不上厕所,实在要上,男的就跑到屋后解决一下。静秋晚上总要上一两趟厕所,又不大好意思在屋后上,只好提着斧头到一两百米外的厕所去。

  小周就住在房子同一边靠前门的地方,如果不关门的话,静秋出去他就能看见。静秋很快就发现她每次从厕所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总能看见小周站在路边抽烟,站的位置恰好在一个既不会使她尴尬,遇到情况又能即时跑上来救命的地方。她从他身边走过,两人打个招呼,一前一后回各自的房间去。

  刚去的那些天,山上也没什么菜吃,大家就把自己带去的私菜拿出来一起吃。天晴的时候,大家出去挖野葱野蒜回来吃。下了雨,就到山上去捡“地间皮”,洗干净了炒出来,有点像黑木耳。每次出去挖葱捡“地间皮”,走着走着,赵老师跟简老师就走到一起去了,静秋就掉了单,但过一会儿,小周就会找来了,跟她一起捡“地间皮”。

  郑主任虽然家就在山下,但也坚持跟大家一样住在山上,每星期才回去一次,有时就从家里带些蔬菜来给大家吃。静秋管伙食,想付他钱,就问他多少钱一斤,郑主任说是“两角一分八一斤的菜”,说着就把两脚分开,做个拔菜的姿势。

  农场的生活很苦,但是几个老师都很风趣活跃,所以静秋觉得日子一点也不难过。白天干一天活了,晚上睡觉前就聚在一起讲故事。静秋发现简老师特别会讲历史故事,郑主任和赵老师会讲民间故事,而小周则特别会讲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

  准备得差不多了,农场就迎来了第一批学生。学生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山后的路修通了,这样小拖就可以一直开到农场那栋L形的房子前面。于是小周和他的小拖就成了农场一大景观。

  小周爱穿一件旧军衣,好像每晚都记得塞进了腌菜坛子一样,皱得跟腌菜有一比。戴的那顶旧军帽,也是帽舌软皮皮的那种,像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但他开起小拖来,则很有拼命三郎的架势,风驰电掣,上下腾跃,势不可挡,每次都要冲到厨房跟前才戛然而止。

  学生们听到小拖的“笃笃”声,就像夹皮沟的乡亲们听到小火车声一样,都要从寝室里涌出来,看看这个农场跟外部世界唯一的活动桥梁。

  小周的脸上照例是有一些机油的,几乎成了他的职业道德和技术指标。有时静秋告诉他,说他脸上哪里哪里有机油,他就扯起袖子擦一擦,大多数时候是越擦越多。静秋笑弯了腰,他就伸过脸来,让静秋帮他擦擦,吓得静秋转身就跑,而他也就一脸“你不擦该你负责”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忙他的去了。

  静秋跟赵老师两个人负责挑水洗菜做饭,简老师和郑主任就负责带学生劳动,小周跑运输,五个人是既分工又合作。隔三差五的,静秋或赵老师就跟随小周的小拖出去买菜买米。赵老师去了两次,就不大愿意去了,说闻不来那个柴油味,而且坐在小拖上“笃笃笃”地跑几十里,屁股都“笃”起泡来了。

  静秋不怕柴油味,她从小就很喜欢闻汽油味,所以总是她跟小周一起出去采买。每次都是先把早饭开了才出去,争取下午就赶回来,好做学生的晚饭,怕赵老师一个人忙不过来。

  跟小周混得比较熟了,静秋就想请他帮个忙,载她去趟西村坪。她想看看老三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老没来看她。

  于是下次出去采买的时候,静秋就问小周可不可以从严家河弯到西村坪去一下,她说她有个朋友在那里,她去还本书。

  小周问:“男朋友女朋友?”

  静秋反问:“男朋友怎么样,女朋友又怎么样?”

  小周说话一向是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的:“是女朋友就载你去,是男朋友就不载你去。”

  静秋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吧。”

  小周没说方便还是不方便,但买完了米往回开的时候,静秋见他停了好几次车,去跟路上碰见的人说话,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开了一阵,他对她说:“到了西村坪了,你要到哪里去?”

  静秋没从这条路到西村坪来过,一下子有点摸头不是脑了,站了好半天,才理清了方向,指着勘探队工棚的方向说:“应该是在那边。”

  小周把小拖一直开到工棚跟前,停了机,说:“我在这里等你,不过要是时间太长了不出来,我就要冲进去救你了。”

  静秋说声“不会的,我马上就回来”,就向那排工棚走去,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喉咙来了,平时从来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在跳动,但现在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心在猛跳,而且在离喉咙很近的地方跳。她现在有点相信书上那些说法了,激动的时候心就会跑上来,在喉咙附近跳。安心的时候,心就会跑下去,所谓“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她拿着一本书做幌子,准备如果待会老三不在,或者老三态度不热情,她就说是来还书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去敲老三的门,但敲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应。她想起这是下午,也许老三在上班。她很失望,但又不甘心,就顺着那些房间,一间一间地走,看看能不能逮住一个人,问问老三的情况。走了一圈,也没看见一个人,可能都在上班。

  她又转回老三那间房前,几乎是不存任何指望地敲了几下,没想到却把门敲开了。开门的是个男人,静秋认出就是上次她来叫老三去大妈家吃饭时见过的那个中年半截的人。她瞄了一眼房间里面,看见有个女的,正在梳理头发,好像才从床上爬起来的一样。

  那个中年半截的人也认出了她,说:“嗨,这不是‘绿豆汤’吗?”

  那个女的跟到门前,问:“是你的‘绿豆汤’?”

  中年半截的人笑着说:“我哪里会有‘绿豆汤’?是人家小孙的。想起来了,‘绿豆汤’这个词儿,还是她创造发明的呢。我们说吃了鹿肉火大,她就说喝点‘绿豆汤’清火。”说完就意味深长地笑。

  静秋一心想问老三的消息,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只问:“您知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班?”

  “他?谁呀?”中年半截的人开玩笑问。

  那个女的指着中年半截的男人,问静秋:“你认不认识老蔡?是我爱人。我过来探亲,今天刚到,你肯定----在这里很久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老蔡在这村里有没有‘绿豆汤’?他们搞野外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哪个村都有----‘绿豆汤’。”

  老蔡不理他媳妇,对静秋说:“小孙调走了,你不知道?”

  静秋一惊,问:“他调哪里去了?”

  “他调二队去了。”

  静秋愣在那里,不知道老三调到那里去干什么,而且又不告诉她。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鼓足勇气问:“您---知道不知道----二队在哪里?”

  老蔡正要告诉她,被他媳妇扯扯衣袖,说:“你别在里面惹麻烦,别人小孙如果想让她知道,还会不告诉她?你当心搞得别人打起来。”

  静秋不知道这个“绿豆汤”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那个女的说的话她还是能悟出几分的,她尴尬地说了声:“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来还他一本书的,打搅你们了---”就转身跑掉了。

  小周看她神色不对,担心地问了几次,她也不答话。回到农场的时候,正在开晚饭,她连忙跑去帮忙。但开完了学生的饭,几个老师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觉得头很疼,一点胃口也没有,就推说头疼,跑回房间睡下了。

  几个老师都关心地跑来问她今天是怎么回事,她说没事,就是头疼,想睡会。睡了一阵,小周端一碗煮得很稀的菜饭来给她吃,还用一个小碟子装了一点他自己带的榨菜。她一看见这两样东西,就觉得饿了,说声“谢谢”,就一口气吃了。

  第二天,她到堰塘去挑水的时候,小周跟来了,说要帮她挑。她不肯:“算了吧,你有心脏病,哪能挑水?”

  小周说:“我的心脏病是怕下农村怕出来的,我帮你挑吧,我看每次都是你在挑水,怎么赵老师不挑水呢?”

  静秋从来没想过这事,反正没水用了就来挑。她怕别人看见小周帮她挑水不好,就推脱说:“还是我挑吧---”

  小周笑笑说:“你怕别人说闲话?你要真的怕,昨天就不该晚饭都不吃就躺床上了。现在再说什么闲话也抵不过昨天那闲话----”

  静秋不解地问:“昨天什么闲话?”

  “还不是说我昨天在路上把你怎么样了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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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3 10: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章


  静秋不解地问:“到底别人在说什么?”

  小周嬉皮笑脸地说:“当然是说我把你害了----”

  静秋气昏了,她知道这个“害”字,就是当地土话里“强奸”的意思。她没想到大天白日的,别人还会往这上面想。她抖抖地问:“谁---谁说的?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小周赶快说:“别去别去,告诉你一点事,你就要去问别人,那我以后有话不敢跟你说了。”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乱说?”

  “我们昨天回来得晚,你一回来又神色不对,而且饭也不吃,躺床上去了,再加上我又是个土匪名声,谁都会往这上面乱猜。不过我已经解释过了,你不用去问这个问那个了。这种事,你越闹,别人说得越欢。”

  静秋担心地问:“那你---有没有说---我们昨天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周说:“我肯定不会说的啦,你放心好了,我土匪是土匪,但我是个正直的土匪,很讲江湖义气的。”然后又嬉皮笑脸地说,“再说,你----这么漂亮,我背个黑锅也值得----”

  静秋有点怀疑就是小周自己在议论,因为他一直有点爱把两个人往一起扯,总说别人在议论他们两个,但静秋自己并没听见谁议论他们两个。她不再问他什么了,想挑上水走路,但他扯着扁担不让她挑,问她:“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去找你的男朋友吗?他----不在,还是躲着不见你?”

  她赶快声明:“你别瞎猜啊,不是什么男朋友---,”她想了想,问,“你知道不知道‘绿豆汤’是什么意思?”然后她把上次说起绿豆汤的前因后果,以及这次她跟老蔡夫妇的对话拣能说的说了一下。

  小周嘿嘿笑:“这你还不懂?说你是哪个的‘绿豆汤’,意思就是说你是哪个的----马子。马子懂不懂?就是---女朋友,相好的---”

  静秋说:“但他们为什么说‘绿豆汤’是我发明创造的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小周看她一眼,像老子教儿子一样地说,“他们说男的上火,意思就是说男的想----害女的。结果你又不懂,叫别人喝绿豆汤清火。男人那个火,是喝绿豆汤清得了的吗?他们看你傻,拿你当笑话呢。”

  静秋本来还想问男的为什么会想“害”他的女朋友,但小周一开口就是“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她不敢再问了,免得又搞成个笑话。她淡淡地说:“算了,跟你说不清楚,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我问的问题你不懂。”

  本来她那天从西村坪怄回来的一包气就一直没消,现在听了小周对“绿豆汤”的解释,那包气更大了。原来老三是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人,当着她的面,好像把他们俩的事看得很神圣,但背着她,却在跟他那些队友们这样议论她,太无聊了。

  难怪他突然调二队去,肯定是那边有一碗“绿豆汤”等着他,也许是上次到二队去就找好了的,也许他前一段一直是两边扯着。现在她这边扯不出什么来了,就一心一意扯那边去了。去了不说,又不想个办法告诉她,害她白跑一趟,还惹出这么大麻烦,搞得闲话满天飞。

  如果她确切地知道老三是这样一个跳梁小丑,她也就不为这事烦恼了,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的,上回当,学回乖。问题是她拿不准老三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也许只是一个误会。她最怕的就是悬而未决,让她东猜西猜,担惊受怕。不管是多可怕的事,只要是弄得水落石出、铜铜铁铁了,也就不可怕了。

  她决定下次跟小周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就到严家河中学去找长芳,问到老三的地址了,就叫小周开车带她去那里,要老三当她的面,说个一清二楚。

  但郑主任不再派她跟小周出去了,要么就叫赵老师去,要么就叫小周一个人去,要么郑主任就自己跟去了。不仅如此,郑主任回学校汇报工作的时候,还把小周的事告诉了妈妈。

  郑老师说:“我真替你静秋担心哪,她年青,不懂事,很容易上当。这个周建新,自己有女朋友,而且还为他女朋友跟人动刀子打过架,现在又来纠缠你家静秋。这也怪我,以前没想到周建新会这么无聊,没注意把他们两个分开。”

  妈妈听了,又气又急,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农场跟静秋好好谈一谈,但又怕郑主任不愿暴露出他是信息来源。

  郑主任觉得自己做得光明正大:“我不怕做这个恶人,因为我是看着你静秋长大的,现在我又是带队的,我不管谁管?”

  妈妈对郑主任感恩戴德一通,又保证说等静秋回来一定好好教育她。但妈妈还是有点等不及了,马上就写了一封信,叫郑主任带到农场来。

  静秋一看妈妈的信,真是气晕了,怎么这些人这么爱无事生非呢?不就是两个人出去买米,回来晚了一点吗?就要做成这么大的文章?但她不好发火,这里的人以前都是她的老师,她对他们都是很尊重的。

  她想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就跑去找郑主任:“郑主任,如果你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可以当面给我指出来,不要去告诉我妈妈。她是个爱着急的人,她听了这些谣言,肯定又急得无法---”

  郑主任说:“我这也是为你好,小周这个人,脾气很暴躁,又不学无术,到底有哪点好呢?”

  静秋委屈地说:“我又没说他好,我跟他又没----谈朋友,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有点接触,怎么就---扯那上头去了呢?”

  郑主任没答她的话,反而说:“其实我们学校还是有很多好同志的,比如你们排球队的小万,就很不错,这几年进步很快,入了党,提了干,为人诚实可靠---”

  静秋简直不相信这是郑主任说的话,总觉得每个人都在批评她年纪小,不该考虑这些问题,怎么郑主任的话听上去不是那么回事呢?好像是说只要是好同志,还是可以考虑的,我跑你妈妈那里告状,不是说你不该谈朋友,而是说你不该谈“那样”一个朋友。

  她没敢多说,只把自己的清白强调了几遍,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她觉得有点滑稽,以前她读初中的时候,还曾经对那个万老师很有一点好感,主要是那时候他刚到八中来工作,没经验,又年青,学生都不怕他,经常闹点事,让他下不来台。他显得那么孤独无助,静秋对他充满了同情。

  但后来他就慢慢开始“打起发”(走上坡路),可能主要是跟当时的党支部雷书记关系比较好。雷书记是个女的,二十多岁就死了丈夫,自己带一个小孩过,很可怜,工作又很努力,家里成分又好,很快就被提拔到书记的位置上了。后来就经常见到万老师跟雷书记两人过河去上党校,虽然雷书记比万老师大不少,而且当时也再婚了,还是有很多人说他们两个人的闲话。好在雷书记的丈夫没说什么,万老师也没女朋友,所以也就没闹成什么大事。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万老师开始“打起发”,静秋就不喜欢他了,可能她只喜欢那些不走运的人。现在听郑主任这样一说,越发对万老师生出几分厌恶,似乎是他在依仗权势,排挤小周,成全他自己一样。

  她本来是要对小周敬而远之,避免闲话的,但见到郑主任这样贬低他来抬高万老师,她心里就对小周生出几分同情,因为他是个零时工,使她想起自己的零工岁月,而且他宁可背个骂名也没把那天晚回来的真实原因说出来,使她有点敬重他的这种“正直土匪”的德性。

  后来下了场大雨,把农场的房子和山后的路冲坏了,郑主任还借机把万老师从学校要到农场来帮了一个星期的忙。但静秋对万老师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连话都懒得跟他说,碰见了,打个招呼就算了。

  一直到了十一月下旬,静秋才又一次有了跟小周一起外出的机会,这次是因为学生们交的伙食费不够,眼看就没米吃了,又不能让学生们都跑回去拿钱票来交,郑主任只好派一个老师回去挨家挨户收钱收粮票。赵老师知道这是个挨骂的活,吃力了还不讨好,就推脱不去,这事就落到静秋头上了。

  郑主任把静秋单独叫到一边,叮嘱了半天,才让她跟小周的车回K市去催租逼债,拿到钱就在K市买米买面,让小周运到农场,她自己可以休息两天。

  小周也知道郑主任是在有意分开他跟静秋两个人,所以一路上发了不少牢骚。静秋听他说着话,心里却在打一个小算盘。到了严家河,她就叫小周停一下,说她要去看一个朋友,几分钟就行。

  小周又问:“男朋友女朋友?”

  “女朋友。”她肯定地说。

  小周开玩笑说:“这回要是又是个男的,我可要上去开打了。上次害我背个空名,这次我可不干了。”

  到了严家河,静秋就打听严家河中学在哪里。还好,严家河镇子不大,中学就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小周把小拖开到学校附近,就关了机,说这次车上没东西,我不用在车跟前守着,我跟你一起进去。

  静秋不让他一起进去,他奇怪地问:“你不是说是女朋友吗?怎么不让我一起去?怕你女朋友看上我了?”

  她知道小周一向就是这样油嘴滑舌的,她说不过他,越说他越油嘴滑舌,反正待会还要让他开车到二队去的,瞒也瞒不了什么,她就让他一起进学校去了。

  两个人在学校的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儿,就听到下课铃声了。静秋找一个学生问了一下,找到了长芳的教室,然后请一个人把长芳叫了出来。

  长芳看看静秋,又看看小周,黯然说:“我哥在县医院住院,你---可不可以去看看他?虽然你---不要他了,但是----看在---朋友一场的份儿上,去看看他吧,听说是----绝症。”

  静秋惊呆了,长林得了绝症?她想声明说不是我不要他,只是我不爱他,但她被“绝症”两个字吓呆了,说不出这样的话。她低声说:“你知道不知道他的病房号码?”

  长芳把医院地址和病房号码都写在一个纸条上给了她,然后站在那里,不肯再说话,眼里都是泪。静秋也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小心地问:“知道不知道是什么病?”

  “白血病-----”

  静秋觉得如果现在打听老三的新地址,就显得有点不不合时宜,即使问到了,也没时间去了,还是先去看了长林再说吧。

  上课铃响了,长芳低声说:“我---回教室去了。你---一个人去看他吧----别带你---朋友去---”

  静秋说:“我知道。”长芳进教室去了,她还愣在那里。

  小周问:“谁病了?看你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是她哥哥,我以前在他们家住过,我要去看看他,他----帮了我很多忙。”她问小周,“你知道不知道白血病是怎么得的?”

  小周说:“听别人说是被原子弹炸了才得的病,但是我们学校以前有个人也得了白血病,后来死了,听说---治不好的----”

  “那我们快走吧。”

  他们赶到K县城,买了点水果,就按照长芳给的地址找到了县医院。静秋想起长芳嘱咐过叫她一个人进去的,就跟小周打商量:“你可不可以就在外面等我?”

  “又不让我进去?都得了绝症了,还怕什么?”

  静秋也不太明白长芳的用意,因为她听老三说过,长林已经说下了一房媳妇,今年春节就结婚。如果真的得了绝症,那婚是结不成了,但为什么不让她带小周一起去看长林,就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只知道应该尽量满足绝症病人的要求,如果长芳说不要带小周进去,肯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她对小周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怕什么,但我朋友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你还是在外面等我吧。”

  小周无奈,只好在外面等,叮嘱说:“快点出来啊,我们还得赶回去,你今天要挨家挨户去收钱的,回去晚了,收不齐钱,明天就买不成米----”

  “我知道。”静秋匆匆答了一句,就跑进医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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